「金三角 - Maurice Leblanc」修訂間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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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今天又重新出現。<br/> | 這個問題今天又重新出現。<br/> | ||
帕特裡斯讀著父親的記錄,並且很快地把那些模糊的字描出來。帕特裡斯讀道:<br/> | 帕特裡斯讀著父親的記錄,並且很快地把那些模糊的字描出來。帕特裡斯讀道:<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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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祈求柯拉麗……她撲在我的膝蓋前。她願意同我一起死……<br/> | 我祈求柯拉麗……她撲在我的膝蓋前。她願意同我一起死……<br/> | ||
帕特裡斯望著柯拉麗。他低聲對她說話,而她什麼也沒聽見。<br/> | 帕特裡斯望著柯拉麗。他低聲對她說話,而她什麼也沒聽見。<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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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裡斯•貝爾瓦與未婚妻柯拉麗同時死於西蒙•迪奧多基斯的謀殺,一九一五年四月十四日。<br/> | 帕特裡斯•貝爾瓦與未婚妻柯拉麗同時死於西蒙•迪奧多基斯的謀殺,一九一五年四月十四日。<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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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寫完以後,他又看見他父親寫的幾行字,他們一直還沒看見過。<br/> | 當他寫完以後,他又看見他父親寫的幾行字,他們一直還沒看見過。<br/> | ||
「還有火柴嗎?」他問,「你看見嗎?那裡有幾個字……肯定是我父親寫的最後幾個字。」<br/> | 「還有火柴嗎?」他問,「你看見嗎?那裡有幾個字……肯定是我父親寫的最後幾個字。」<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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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而死……缺氧……<br/> | 窒息而死……缺氧……<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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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熄滅了。他們默默無語地站起來。窒息而死……他們明白了他們的父母所遭到的厄運,他們即將經歷。這麼大的房子缺少空氣還不至於窒息,除非日子久了,空氣變質,因此……<br/> | 火柴熄滅了。他們默默無語地站起來。窒息而死……他們明白了他們的父母所遭到的厄運,他們即將經歷。這麼大的房子缺少空氣還不至於窒息,除非日子久了,空氣變質,因此……<br/> | ||
他停了一下,又說:<br/> | 他停了一下,又說:<br/> |
於 2008年5月1日 (四) 00:49 的修訂
金三角(Le triangle d'or)是 莫理斯·盧布朗的推理小説亞森·羅蘋系列中的一作。
目錄
火星雨
柯拉麗媽媽
這不到六點半,天就很黑了,兩個士兵來到卡利拉博物館對面,謝洛街和彼埃爾—夏龍街的交叉路口。
兩個當中,一個穿天藍色步兵軍大衣,另一個是塞內加爾人,穿淺灰毛料軍服,緊腰上裝,肥大的短褲,這是戰爭期間朱阿夫軍團和非洲軍團的著裝。他們兩個一個只有一條左腿,一個只剩一條右臂。
他們繞街心廣場轉了一圈,停下來。街心廣場中央是一叢美麗的矮雪輪花。那個士兵扔過去一支香煙,塞內加爾士兵拾起來,猛地抽了幾口,然後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掐滅,放在口袋裡。
兩人都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候,從卡利拉街又走來兩個士兵,他們的軍服有點不倫不類,看不出什麼兵種。不過,其中一個戴著朱阿夫軍團的小圓帽,另一個則戴著炮兵帽子。前者手裡拄著丁字枴杖,後者撐著手杖。
這兩個人倚在人行道旁的書亭上。
又有三個人分別從被埃爾—夏龍街、布裡塔爾街和謝洛街走來。他們一個是獨臂輕步兵,一個是瘸腿工兵,一個是髖骨受過傷的海軍陸戰隊士兵。他們一直朝前走,走到一棵樹旁,靠在那兒。
他們七人沒有進行任何交談,彷彿互相都不認識,也沒有注意別人。
他們一動不動地靠著樹或書亭,或站在雪輪花前面。這是一九一五年四月三日的晚上,難得有幾個行人走過這條光線幽暗的冷僻街口,也沒有人去注意這幾個站立不動的人影。
六點半的鐘聲敲響了。
這時面向廣場的一幢房子的門開了。一個男人從門裡走出來,然後把門關上,穿過謝洛街,繞著廣場走了一圈。
這是一位穿著卡其服的軍官,頭戴紅色警帽,帽子上飄著三根金色的飾帶,頭上的繃帶把額頭和頸背都遮住了。這人很高很瘦,右腿是木製的假肢,拄著一根枴杖。
這位軍官離開廣場,走到彼埃爾—夏龍街,然後轉過身四處張望。
他仔細地觀察廣場中的一棵樹。用枴杖頭輕輕地頂了一下往外突出的肚子,收收腹便又走了。
這回,他決定沿著彼埃爾—夏龍街走到巴黎市中心去。因此他來到香榭麗舍大街,上了左邊的人行道。
他又走了二百多步,這裡有一家大旅社,正如告示上寫的,已改名為野戰醫院。軍官在不遠處隱蔽著,等候著。
六點三刻過了,七點的鐘聲又響了。
又過了幾分鐘。
從醫院走出來五個人,接著又出來兩個人。最後從門廳裡走出一個女郎,穿著有紅十字標誌的藍大衣。
「就是她,」軍官自言自語道。
她從他剛才走過的路,到達彼埃爾—夏龍街,又邁上右邊的人行道,逕直朝謝洛街口走去。
她步伐輕盈、矯健而有節奏。她走得快時,藍紗巾在她肩頭飄動。她的大衣雖然很寬大,但人們還是看得出她臀部扭動和青春的風度。
軍官一直漫不經心地跟在她後面,並一邊掄著他的手杖,像一個在街頭閒逛的人。
這時,街上除了這個軍官和女郎以外,根本看不到別的人。
可是,當女郎剛剛穿過馬爾索街的時候,早就停在街上的一輛汽車開動了,朝著那年輕女人前進的方向行駛,在她身後,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
這是一輛出租汽車。軍官注意到了兩點:車裡坐了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留著濃密的小鬍子,頭上戴一頂灰氈帽,幾乎一直把身子探出車外,同司機說著話。
可是護士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著。軍官換到另一邊的人行道上,加快了腳步,因為那護士離街口越來越近,汽車加快了速度。
軍官從他所在的地方打量了一下廣場,但不管他的目光如何敏銳,黑暗中,根本看不見那七個殘廢軍人。此外,這時候根本沒有任何行人,也沒有任何車輛。天幕下,黑暗中,在兩條寬闊的街道交叉口上,唯有垂著窗簾的兩列有軌電車劃破沉寂的夜色。
年輕女郎也在注意觀察街上的情況,但她似乎沒有發現令人不安的跡象。她沒有一點遲疑不決的表示,一直跟在她後面的汽車也並沒有使她感到驚訝,她沒有回過一次頭。
然而汽車追了上來,在廣場邊上,離那護士最多只有十至十五米的距離行駛著,當她專心地開始朝樹林走去時,汽車又逼近一步,離開了車道,沿著人行道行駛。靠人行道對面一側,即左側,把身子探出車外的那個人,這時打開車門,站在了踏腳板上。
那軍官又急忙趕過來,也顧不上被人發現。事情已到千鈞一髮之際,這些人似乎對一切都毫不在乎。軍官把哨子放在了嘴上。毫無疑問,預料中的事即將發生。
果然汽車戛然停下。
兩個男人從兩邊車門跳出,衝到廣場的人行道上,離書亭只有幾米遠。
隨著年輕女人的一聲慘叫,軍官尖利的哨音同時響起。說時遲那時快,那兩個男人抓到了獵物,就迅速往車裡拖。而那幾名殘廢軍人好像是從樹洞裡竄出來的一樣,奮力追趕著匪徒。
戰鬥持續時間不長。可以說沒有戰鬥。司機一發現有人伏擊,便以最快的速度駕車逃走。而那兩個男人見事情敗露,又見面前舉著這麼多的手杖和枴杖,軍官還用槍瞄準他們,就丟下那個女人逃走了。為了怕中彈,他們左躲右閃,最後消失在布裡塔爾街的黑暗中。
「快追,亞邦,」軍官對一隻胳膊的塞內加爾人吩咐道,「去捉一個來見我。」
軍官扶著那個嚇得渾身打戰的年輕女人,她差點暈過去了。他十分關切地對她說:
「別怕,柯拉麗媽媽,是我,貝爾瓦上尉……帕特裡斯•貝爾瓦……」
她含糊不清地說:
「啊!是您,上尉……」
「是的,是您的朋友們,您在野戰醫院護理過的傷員,我從康復中心把他們找了來保護您的。」
「謝謝……謝謝……」
她聲音顫抖著,又問:
「那麼其他的人?那兩個男的呢?」
「跑了。亞邦正在追捕他們。」
「他們想要我幹什麼?你們怎麼會奇跡般地出現在這裡?」
「這個問題我們留到以後再談,柯拉麗媽媽。我們先談談您吧。我把您帶到什麼地方去呢?您看,您應當到這裡來……恢復和休息一下。」
在一個士兵的幫助下,他把她扶進三刻鐘以前他從那裡出去的房子裡。年輕女人順從了他。
他們走進底層的客廳,他打開電燈,那裡燒著一堆柴火。
「請坐。」他說。
女人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接著上尉吩咐道:
「你,普拉爾,到餐廳找一個杯子來。你,裡布拉,到廚房去拿一瓶涼水來……夏特蘭到櫃子裡拿瓶朗姆酒來……還有……」
「還有,」她笑著說,「只要一杯水就夠了。」
現在她蒼白的兩頰恢復了紅潤,嘴唇有了血色,洋溢在臉上的笑容恢復了自信。
這張臉充滿了嫵媚和溫柔,五官端正,皮膚細膩,表情像孩子一樣的純真、好奇;她在看東西的時候,兩眼總是睜得大大的。但這和藹和溫柔,又常給人一種堅毅的印象。她目光深沉,前額被白護士帽下的兩條黑帶遮住了。
「啊,」當她喝完一杯水後,上尉高興地說道,「您看起來好多了,柯拉麗媽媽,是嗎?」
「是好多了!」
「好極了!可剛才真可怕!多險啊!那麼應該弄清楚,搞個水落石出是嗎?現在,小伙子們,過來向柯拉麗媽媽問好。嗯,夥計們,是誰說的,過去柯拉麗媽媽把我們照料得舒舒服服,把枕頭拍得又鬆又軟,讓我們的腦袋一睡上去就陷進去了,我們將來也要照顧她,像孩子照顧自己的媽媽那樣?」
他們這些斷臂的,缺腿的殘廢軍人都趕緊向她圍攏來,高興地看著她。她親切地同他們握手。
「裡布拉,怎麼樣,這條腿好了嗎?」
「不痛了,柯拉麗媽媽。」
「你呢,瓦蒂內,你的肩膀怎樣?」
「一點傷疤都沒有了,柯拉麗媽媽……」
「那麼你呢,普拉爾?你呢?尤利斯?……」
她越來越激動,把他們稱為她的孩子。
帕特裡斯大聲說道:
「啊!柯拉麗媽媽,瞧您流淚了!媽媽,媽媽,您是多麼關心我們大家。當我們躺在手術台上,為了不叫喊而克制著自己的時候,我們看見您的眼裡滾動著大滴大滴的淚珠。柯拉麗媽媽是為她的孩子們流淚。那時我們就更咬緊牙關不吱聲了。」
「我呀,哭得更凶了,」她說,「因為你們是怕我難過。」
「今天您又哭了。啊!不,這是夠傷心的!您愛我們,我們也愛您。沒有什麼值得悲傷的。那麼柯拉麗媽媽,笑一笑吧……喏,亞邦回來了,亞邦總是笑嘻嘻的。」
她趕快站了起來。
「您相信他能逮一個回來嗎?」
「當然,我相信!我告訴亞邦揪一個回來,他準能辦到。我只擔心一件事……」
他們都向門廳走去。塞內加爾人已經上了階梯。他的右手拎著那人的脖子,應該說拎著一件破衣服更恰當,真像牽個木偶。上尉吩咐:
「放開他。」
亞邦鬆開手,那人倒在門廳的地上。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軍官喃喃地說,「亞邦只有一隻右手,可他這隻手如果掐著某人的喉嚨,這人就非斃命不可,否則就是奇跡了。德國鬼子可領教過他的厲害。」
亞邦身材高大,皮膚黑亮,一頭鬈發,下頦上長著捲曲的髭鬚,左肩上的袖子空癟癟的,胸前掛著兩枚勳章;亞邦的一邊臉,一邊下頦,和一半嘴唇被炸彈炸掉了。另一半嘴唇裂到耳根,總像在笑,也像對他面部的傷疤感到吃驚,雖然勉強做了整容和植皮,但依然如此。
此外,亞邦失去了說話能力。他最多能含混不清地發出咕噥聲,因此人們得要他多次的重複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一邊反覆地說著,一邊輪番地望望上司,又看看俘虜,就像一隻好獵狗對待它的獵物一樣。
「好,」軍官說,「只是以後手要輕一點。」
他朝那人彎下身子,拍了拍,發現他只是昏厥過去,他對護士說:
「您認識他嗎?」
「不認識。」她肯定地說。
「您肯定從沒見過?任何地方都沒見過這個人?」
這個人的頭很大,頭髮烏黑,塗著發蠟,鬍鬚灰白。穿著裁剪得體的深藍色套裝,說明他生活富裕。
「從來沒有見過……從來沒有……」年輕女人說。
上尉搜查那人的口袋,發現連個紙片都沒有。
「那好,」上尉站起身來說,「等他醒了再審問。亞邦,把他的手腳捆好,丟在門廳裡,你在這裡看著他。你們其他人,該回康復中心去了。我有鑰匙。向柯拉麗媽媽道別,快走吧。」
傷員們一一道了別,上尉把他們送到門外,又回來,把柯拉麗帶到客廳,然後說:
「現在,我們來談談吧,柯拉麗媽媽。在解釋之前,先聽我簡單說幾句。」
他們坐在燃燒著的火爐前,火焰歡快地跳躍著。帕特裡斯把一個坐墊塞到柯拉麗媽媽的腳下,又關了一盞燈,這燈似乎使她感到不自在,現在她自然多了,於是他馬上說:
「您知道,柯拉麗媽媽,我八天前出院,住在納伊瓦馬約街這家醫院的康復中心附屬病室。我每天早上在那裡換藥,晚上在那裡睡覺。其他時間我就散步溜躂,中餐和晚餐東家吃到西家,有時拜訪一些老朋友。今天早晨,我在一家賣咖啡的餐廳裡等一個朋友,我忽然聽到別人最後說的幾句話……應當向您說明一下,這間大廳被隔成兩部分,中間的隔板一人高,一邊作咖啡廳,另一邊作餐廳。我當時獨自一人在餐廳這邊,那邊的兩個顧客背對著這邊,我看不見他們,他們大概以為這邊沒有人,說話的聲音很大,有些話被我聽見了,於是我記在了本子上。」
上尉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說道:
「這些話引起我注意是有道理的,您也會明白的。他們在說這些話之前,還談了一些別的問題,什麼火星、火星雨的問題,戰前有過兩次,是一種夜間信號,一旦發生情況就可以各就各位,立刻採取行動。這些您懂嗎?」
「不懂……為什麼呢?」
「您看,啊!我忘了告訴您,那兩個人是用英語談話的,他們用詞倒很準確,只不過發音不標準,我肯定他們兩個都不是英國人。我把這些話翻譯給您聽:
『那麼,總之,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其中的一個人說,『您和他務必在今晚七點以前趕到指定地點。』
『我們將趕到那裡,上校。汽車已定好。』另一個人說。
『好,請記住,那小女人是七點離開野戰醫院。』
『不用擔心。絕對不會錯,因為她老走那條路,經過彼埃爾—夏龍街。』
『您的一切計劃都落實了嗎?』
『一點一點都已落實。將在謝洛街盡頭的廣場上動手,即便那裡有幾個人也來不及救她,因為我們的行動會像閃電似的快速。』
『司機可靠嗎?』
『我相信,我們給了他那麼多的報酬,他會聽我們的話的,這就行了。』
『很好,我坐車到約定的地方等您。您便把那女郎交給我。這樣我們就能控制局面了。』
『弄到那小女人,上校,不能說不是件美事,那妮子真是太漂亮了。』
『是很漂亮,我很早就見過她,但沒能和她認識……因此這回我採取了迅速果斷的措施。』
上校又說,『可能她會又哭又鬧,大喊大叫。這更好!我喜歡有人抵抗……在我最興奮的時候。』
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另一個也跟著笑了。他們付了款,我也就立即起身走到門口去看,只有一個人從這個門走出去,這人嘴上留著濃密的髭鬚,向下垂著,頭上戴著一頂灰氈帽。另一個是從側門走的。這時街上只有一輛出租車,這傢伙上了車,我就沒有再追蹤。僅僅……僅僅……因為我知道您是每天晚上七點鐘離開醫院,而且是從彼埃爾—夏龍街回家的,是嗎?所以我就以為……」
上尉沒說下去。年輕女人思索著,顯出不安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說:
「為什麼您不告訴我呢?」
上尉說:
「告訴您!那麼,如果說的不是您呢?為什麼要打擾您?要是與您有關,您又該如何防範呢?您的敵人,一計不成,一定又會設置新的陷阱,誰知道呢?我們無法預料。因此最好的辦法是同他們鬥爭。於是我把這些在康復中心做治療的您的老病號們找來了。我正好有個朋友就住在廣場上,我請他在六點到九點把房子借給我用。這就是我所做的,柯拉麗媽媽。至於我現在做的,您都知道了,您對此有什麼想法呢?」
她把手伸給上尉:
「我想,您把我從一場我自己一無所知,卻十分可怕的危險中救了出來,我感謝您。」
「啊!不用謝,」上尉說,「我不接受感謝。對於我來說,成功就是快樂!不過,我要問您,您對這件事本身有什麼看法。」
她毫不猶豫地坦率回答:
「我沒什麼看法。您對我說的所有這一切,沒有一句話或者一件事能使我想起點什麼。」
「您沒有敵人嗎?」
「沒有個人恩怨。」
「兩個劫持您的人要把您交給另一個男人,他說認識您,您認識他嗎?」
她有點臉紅了,說:
「任何女人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公開或非公開追求她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誰。」
上尉沉默了好長時間,然後說:
「那麼我們只好通過審問俘虜來弄清一些情況了。如果他拒絕交待,那就對他不起……我就把他交給警察局,讓他們去弄個明白。」
年輕女人哆嗦了一下:
「交給警察局?」
「當然,否則我拿他怎麼辦呢?這不是我的事,是警察局的事。」
「不,不!」她著急地嚷著,「毫無意義!這樣人家就會涉入我的私生活!……就要進行調查!……我的名字就會進入所有的故事中去!……」
「然而,柯拉麗媽媽,我不能……」
「啊!我求您,哀求您,朋友,再想個別的辦法吧,只要不涉及到我!我不想讓人談論我!」
上尉看了她一眼,感到非常驚訝,她居然那麼激動,他說:
「不會談到您的,柯拉麗媽媽,我保證。」
「那麼,您要怎樣處理這個人呢?」
「我的上帝呀,」他笑著說,「首先我要禮貌地問他願不願意回答我的問題,然後感謝他對您的關照,然後請他出去。」
他站起來又說:
「您想見他嗎,柯拉麗媽媽?」
「不,」她說,「我太累了!如果您不需要我,您就獨自一人去審問吧,過後再把情況告訴我……」
由於護士工作的辛勞和剛才所受的驚嚇,她確實顯得精疲力盡了。上尉沒再堅持,走出客廳,把門關上。
她聽他在說:
「喂,亞邦,你看好了嗎?沒什麼新情況嗎?你的俘虜呢?啊!您在這兒,夥計?您開始呼吸了?啊!亞邦的手是太重了點……嗯?什麼?您不說話……啊!這樣!可是,怎麼啦?他不動了……媽媽,只怕是……」
他叫了一聲,柯拉麗往門廳跑去,遇到上尉,他想攔住她,急忙對她說:
「別來,有什麼用呢?」
「您受傷了!」她驚叫道。
「我?」
「您袖口上有血。」
「真的,沒關係,是沾了那俘虜的血。」
「他受傷了?」
「是的,嘴裡出血,血管破裂了……」
「怎麼!亞邦是不是掐得太……」
「不是亞邦弄的。」
「那麼是誰呢?」
「他的同夥。」
「那麼,他們又返回來了?」
「是的,他們把他掐死了。」
「他們掐死的!不,這叫人難以相信。」
她終於推開了上尉,走到俘虜跟前。俘虜一動也不動,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脖子上繫著一條兩頭有環扣的細的紅絲繩。
右手和左腿
「又減少了一個壞蛋,柯拉麗媽媽,」帕特裡斯•貝爾瓦把柯拉麗帶進客廳,並隨即同亞邦一起進行了調查以後說,「我看到這壞蛋的手錶上刻著自己的名字:穆斯塔法•拉法拉約夫,請記住這個名字。」
他說這些話時,語氣輕鬆,不再激動了,然後他一邊在房子裡走來走去,一邊說:
「我們經歷過多少磨難,看到那麼多勇敢的人倒下去,柯拉麗媽媽,別為穆斯塔法•拉法拉約夫傷心落淚了,他是被同夥殺死的。不需要致悼詞,是嗎?亞邦已把他弄走了,趁現在廣場上沒人,把他拖到布裡塔爾街,越過鐵柵欄扔進卡利拉博物館的花園裡。那裡的鐵柵欄雖然高,但亞邦的右手不會有困難。這樣,柯拉麗媽媽,事情就掩蓋過去了。人家不會談到您了,這回我可是要您感謝了。」
他笑起來。
「是要感謝,而不是問候。薩佩洛特是一個多壞的獄卒!那些人多巧妙地弄死了我的俘虜!我怎麼就沒有料到,第二個劫持人,就是那個戴氈帽的傢伙,會去告訴等在汽車裡的第三個同夥,而他們兩人又會一起來救他們的這個同夥呢?他們來過了,當我和您在客廳聊天的時候,他們從便門進來,經過廚房來到與門廳相連的小門前,打開一條窄縫,那俘虜一直昏迷著被捆在那裡,離他們兩人很近。怎麼辦呢?不可能在亞邦的看守下把他拖出門廳。如果不救出他,他便會暴露和出賣他的同謀,那麼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就不能實現。怎麼辦?於是一個同夥彎下腰悄悄地伸出手,把繩子套住俘虜的脖子,慢慢地慢慢地,不聲不響地拉著環扣,直到他嚥氣。無聲無息,一切都在靜悄悄中進行。他們來了,殺了人,又走了,道聲晚安,這就完了,他們的同夥永遠說不了話啦。」
上尉顯得很高興。
「俘虜死了,」他說,「明天早晨,司法部門將會在一個封閉的花園裡發現一具屍體,而不瞭解任何情況。我們同樣不知道。柯拉麗媽媽,我們永遠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要綁架您。真的,我像獄卒,警察一樣毫無用處,我甚至還不如他們。」
他繼續在屋子裡踱來踱去,雖然他少了一條腿,卻並沒有感到不方便,他每走一步,都要盡量帶動大腿和膝關節,才能保持靈活,這樣就引起臀部和肩膀的不協調。不過,他身材魁梧,舉止瀟灑,也就彌補了這種缺陷;而且他表面上對這種無關緊要的不協調表現得很不在意,這樣這種不協調也就不明顯了。
他面部輪廓開闊,由於飽經風霜,皮膚黝黑,他坦率,詼諧,經常愛開玩笑。貝爾瓦上尉年齡在二十八至三十歲之問。他的風度使人想起第一帝國時期的軍官們,兵營的生活賦予他們一種特別的神情,即便在沙龍裡,在女人身邊也改不了。
他停下來欣賞柯拉麗。她美麗的臉龐上滲著汗珠。他在她身邊坐下來,輕聲地說:
「我一點也不瞭解您。在醫院,護士和大夫們叫您柯拉麗夫人。您的傷員們稱您媽媽。那麼您夫家姓什麼,娘家又姓什麼呢?您結婚了嗎?或者是寡居?您住在哪裡?這些都一無所知。每天,您都在同一時間經過或離開同一條街道。偶爾有一個披著長白髮留著鬍鬚的男僕,脖子上圍著圍巾,戴著一副黃眼鏡,陪您或者接您。也有的時候坐在院子裡的同一把椅子上等您。有人問他,他從不回答。
「因此我對您一無所知,您是如此善良慈悲,我敢說,您又如此地美貌。柯拉麗媽媽,可能由於我對您很不瞭解,所以我想,您的生活一定很神秘,要不就是很痛苦,對,很痛苦!您給人的印象是,您時時生活在痛苦和不安之中。您很孤獨,沒有人關心您的幸福和安全。很早以前,我就想……我就想著一件事,我等待機會找您談……我想,您無疑需要一個朋友,一個兄弟來幫助您和保護您。我說得不對嗎?柯拉麗媽媽?」
上尉說話的時候,年輕女人的心在收縮著,她要與上尉保持一點距離,她不願意讓他瞭解他談到的那些隱私。她喃喃地說:
「是的,您說得不對。我的生活很簡單,我不需要保護。」
「您不需要保護!」上尉更加激動地說,「那麼,這些歹徒要劫持您?這個陰謀就是針對您的呀?劫持您的匪徒見陰謀敗露,竟然殺人滅口啦?這難道還不是問題嗎?我弄錯了嗎?您周圍潛伏著危險,有一些鋌而走險的仇敵,您需要有人保護,以免中了他們的陰謀,也不對嗎?如果您不接受我的幫助……那麼……那麼……」
她仍然沉默不語,甚至變得越來越反感,以至具有敵意。
軍官用手指頭敲著壁爐的大理石貼面,向柯拉麗說:
「好吧,」他以堅決的口氣說,「好,如果您拒絕我的幫助,那麼,我將強迫您接受。」
她搖搖頭。
「我強迫您接受,」他語氣堅定地重複說,「這是我的義務,也是我的的權利。」
「不,」她小聲說。
「我絕對有權利,」貝爾瓦上尉說,「而這樣做,是為了一個超出一切的理由,使我不必徵求您的同意,柯拉麗媽媽。」
「什麼理由?」年輕女人望著他說。
「我愛您。」
他說得很明確,沒有初戀者那種膽怯,而是像個為吐露真情感到自豪和幸福的男子漢。
她羞紅了臉,低下了頭,而上尉卻欣喜若狂地說:
「我不是逼您說出來,嗯,媽媽?我沒有熱烈的言詞,也不下跪,沒有大的動作,也不必握手。我只有幾句話要對您說,不是跪著說。您不難瞭解我。是的,柯拉麗媽媽,您徒勞地裝出不願和人接觸的樣子,您很清楚我愛您,您老早就知道了。當您那雙纖纖細手接觸到我流血的頭顱時,我們就共同播下了愛情的種子。別人的動作使我感到疼痛,而您的雙手使我感覺充滿著愛撫,無限深情的愛撫,還有您的無限深情的目光。我疼痛的時候,您給我撫愛,掉下眼淚。可是誰見了您會不愛呢?剛才那七位病友都愛著您,柯拉麗媽媽。亞邦喜歡您。這都是些單純的士兵。他們保持著沉默。而我,我是上尉。我昂著頭,無拘無束地大膽說了出來,請相信他吧。」
年輕女人用雙手捂著她滾燙的面頰,上身彎下來,不言不語。上尉又以洪鐘般的嗓音說:
「您明白嗎,我是昂著頭,毫無顧忌地大膽說出來的,您說是嗎?如果戰前我像現在這樣殘廢,我是不會這樣向您表露我的愛情的,我請您原諒我的冒昧。但是,現在……啊!柯拉麗媽媽,請相信,這時,面對著您這樣一個我熱烈愛著的女人,我甚至沒有想到我是個殘廢。我也從沒有想過我是否有點可笑或者狂妄。」
他停下來,換了一口氣,又站起身來接著說:
「事情本該這樣,人們應該懂得,這場戰爭中致殘的人,不是受蔑視的、倒霉的和被生活拋棄的不幸者,他們是完全正常的人。對,正常的人!少一條腿,那又怎樣?它既不妨礙我的大腦,也不妨礙我的心臟。戰爭奪去了我的一條腿,一隻胳膊,甚至奪去了兩條腿,兩隻胳膊,我難道就沒有愛的權利了嗎?就只有忍受難堪或被人憐憫的痛苦嗎?憐憫?我們不需要別人憐憫,不需要別人勉為其難地來愛我們,也不需要別人對我們的仁慈、憐愛。我們對女人所要求的,正如對社會,路人,對我們屬於其中一部分的世界所要求的一樣,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完全平等。」
上尉又敲了敲壁爐:
「是的,完全的平等。我們,無論是瘸腿的、斷臂的、失明的、畸形的、殘缺不全的所有人,在肉體上和精神上決不比任何人弱,甚至可能還強一些。怎麼樣!這些人曾用兩條腿快速地攻擊敵人,一旦他們截了肢,就不如那些坐在辦公室,把腳擱在壁爐上的人了嗎?根本不是!那麼請把我們同別的人一樣對待吧!請相信,我們會爭取到我們應有的地位,並懂得如何維護它。沒有什麼幸福我們不能得不到,經過訓練和鍛煉,沒有什麼工作我們不能幹。亞邦的右手已經勝過常人的兩隻手,上尉的左腿,只要他樂意,可以每小時走八公里。」
他笑了笑又繼續說:
「右手和左腿……左手和右腿……只要我們懂得如何使用它們,其他就無關緊要了。我們在什麼事情上退卻過?無論是從事一項工作,或生兒育女,我們不是和殘廢前一樣嗎?可能還更好一些。我可以說,我們生的孩子將一樣長得結實,他們照樣會有胳膊有腿,其他方面……出色的心理素質和充沛的精力。柯拉麗媽媽,這就是我們的願望。我們不會讓我們的假腿阻礙我們前進,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用枴杖同血肉的腿一樣站得穩穩當當。我們不認為愛上我們是一種犧牲,也不必高喊英雄主義,因為這樣的姑娘嫁給一個盲人士兵是體面的!
「還有一點,我們不是什麼與眾不同的人!任何缺陷都不能難倒我們,這是得到兩三代的人認同的一個常理。您知道,在法蘭西這樣的國度裡,已經擁有數以百萬計的殘廢人的時候,健全人的概念不再那麼刻板,總之在未來的新人道主義中,將包括兩隻胳膊的人,一隻胳膊的人,正如有棕色頭髮的人,有金黃色頭髮的人,有留鬍子的,也有不留鬍子的人一樣。這些都是很自然的事。人人過著隨意的生活,並不需要完美無缺。因為我的生命是您給的,柯拉麗媽媽,我的幸福也有賴於您。我不要等很久,就會得到您對我的小小演說的答覆。好!總算說完了。本來我還有話要說,但沒有必要一天說完,是嗎?……」
上尉停住了,柯拉麗一言不發。他的內心感到惶恐不安。
自他向她表白愛情以後,柯拉麗一直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她的手在臉上和額頭上來回搓著。兩肩輕輕顫抖著,彎著腰。她把纖細的手指移開,動作非常優美,上尉看見了她美麗的臉龐。
「你為什麼哭呢,柯拉麗媽媽?」
他用你稱呼,並沒有使她感到不安。她為他包紮過傷口,他們之間早已建立了一種特殊的關係,貝爾瓦上尉對她顯得親暱而又尊敬,使人無可厚非。他問她:
「是因為我使您落淚的嗎?」
「不,」她低聲說,「是因為您的樂觀,您的風度,您沒有屈從於命運,而是居高臨下地駕馭著它,你們當中最卑微的人也毫不費力地超越了命運,我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比無憂無慮地生活更美好和更感人的了。」
他重新在她身旁坐下。
「那麼您不抱怨我剛才對您說的那些話嗎?……」
「抱怨您?」她說,裝著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所有的女人都贊成您的意見!如果要她們在前線歸來的人當中挑選喜愛的人的話,我敢肯定,會挑那些傷勢最重的人。」
他點點頭。
「我問的不是喜愛不喜愛,而是要您對我的話作一個明確的答覆。要我再重複一遍嗎?」
「不。」
「那麼請回答我……」
「我的朋友,我的回答是,您不要再說這些話了。」
他鄭重其事地說:
「您不讓我說嗎?」
「我不讓您說!」
「那麼,我發誓,下次見到您時,一定沉默……」
她低聲說:
「您再也見不到我了。」
這句話使上尉更加納悶。
「為什麼再也見不到您了,柯拉麗媽媽?」
「因為我不願見到您。」
「您這樣做的理由呢?」
「理由?」
她眼睛看著他,然後慢慢地說:
「我已經結婚了。」
這番話似乎並不使上尉感到意外,他非常冷靜地說:
「那好,您將結第二次婚。您的丈夫一定是個老頭,您並不愛他。他將會明白這點的……」
「別開玩笑了,我的朋友……」
柯拉麗起身要走,他急忙抓住她的手。
「您說得對,柯拉麗媽媽,請您原諒,我在同您談這件十分嚴肅的事情時,語氣不夠認真。這關係到我的生活,也關係到您的生活。我深信,我們的生活終將走到一起,您的拒絕並不構成障礙,因此您的答覆也是無用的。我對您別無所求。我等待著命運的恩賜,使我們終將結合。」
「不會。」她說。
「會的,事情終將如此。」他說。
「事情不會如願,肯定不成。我請您以名譽擔保,答應我,不再去找我,也不要打聽我的名字。我本想促進我們的友誼,可是您的自白拉遠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不希望任何人走進我的生活……任何人。」
她說話語氣強烈,同時還試圖掙脫被上尉抓住的胳膊。
帕特裡斯•貝爾瓦反駁說:
「您錯了……您沒有權利這樣糟蹋自己……我請您考慮考慮……」
她推開上尉。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柯拉麗這一推,把她放在壁爐上的提包碰掉在地上,由於扣得不緊,提包打開了,從裡面滾出兩三樣東西,她趕忙去拾,貝爾瓦也趕忙彎腰去撿。
「嗒,還有這個。」他說。
這是一個用草編的小盒,也碰開了,念珠從裡面滾了出來。
他們兩人都無言地站在那裡,上尉盯著念珠,小聲地說:
「奇怪的巧合……紫晶念珠……古老的金絲托座……一樣的工藝,一樣的材料,這太奇怪了……」
他渾身一哆嗦,而年輕女人直截了當地問:
「怎麼回事?」
他捻著念珠鏈中的一顆較大的念珠,項鏈的一頭串著十多顆念珠,另一頭串著短短的祈禱鏈。這顆念珠沿托座邊斷裂了。
「這,」他說,「這太巧了,巧得令人難以想像,我不敢冒昧……不過我可以當場驗證……在此之前,請告訴我,這串念珠是誰給您的?……」
「沒有誰給我,」她說,「我一直就有的。」
「可是在您擁有它之前,它曾經屬於某個人,是嗎?」
「屬於我母親,肯定的。」
「啊!您從母親那裡得來的?」
「是的,我認為是從她那裡來的,她還留給我一些其他的首飾。」
「您母親去世了?」
「是的。她死的時候,我才四歲。我對她的印象很模糊。可您為什麼問這個,與念珠有關嗎?」
「關於這個,」他說,「這顆斷成兩半的紫晶念珠……」
他解開他的軍上衣,從背心口袋裡取出一隻表。這只表的小銀鏈上掛著幾件飾物。
其中也有一顆斷掉一半的紫晶圓球,也裝有一副金絲托座。這兩顆圓球看起來大小一樣,顏色一樣,金絲托座也一樣。
他們不安地對視著。柯拉麗輕輕地說:
「這只是個巧合,不會有別的事……」
「當然,」上尉說,「可是我們得承認,這兩個半顆的紫晶圓球可以正好合上……」
「這不可能,」柯拉麗驚慌不安,她在想,她只一失手就引出了一樁事,事實是無可辯駁的,她只這樣說了一句。
然而上尉決心試試。他右手拿著半顆念珠,左手拿著表飾上的半顆紫晶球,慢慢地摸索著一點點地對準,最後手不動了,已經完全合上了。
兩個半球凹凸部分正好一一對應,合得嚴絲密縫。兩個紫晶半圓球的顏色一樣。合起來就成了一個完整的圓球。
他們很激動,充滿著神秘感,好久沒有說一句話。貝爾瓦小聲說:
「我也不知道這表飾上的紫晶珠的來歷。我從孩提時代起,就看見它裝在我的一個紙盒裡,同其他一些價值不大的鐘鑰匙、舊戒指、舊圖章等混在一起。兩三年前,我從中選了些玩藝做表飾。這半顆紫晶球是哪來的,我不知道。可是據我所知……」
他把球又分開,然後仔細地察看,最後作結論似地說:
「我知道,毫無疑問,這顆最大的念珠曾經掉在地上,裂成兩半,一半還留在念珠鏈上,一半就做了表飾,就這樣。我和您現在擁有的半顆紫晶球,二十年前屬於某個主人。」
他走到柯拉麗身邊,用同樣的語氣,並略帶嚴肅地說:
「您剛才禁止我說,我還是相信命運,事情終將使我們走到一起。您還否認嗎?究竟會不會這樣,或者純粹是巧合,我們都無權下結論——或許存在一個事實,它證明,我們兩人的命運過去就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安排好了,我們將在未來重逢,永不分離。但未來太遙遠,我們不能等待,今天您受到威脅,我要向您伸出友誼之手。請注意,我不再向您談論愛情了,只談友誼,同意嗎?」
她仍然一言不發,兩顆紫晶球嚴絲密縫地,奇跡般地合攏的事實困擾著她,她好像並沒有聽見上尉說話。
「同意嗎?」上尉又問。
停了一會兒,她答道:
「不。」
「那麼,命運向您表明了它的意願,還不夠嗎?」
她說: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那好,我會視情況而定。這不會要很長時間的。在此之前,我保證決不去找您。」
「也不要去打聽我。」
「決不。我向您保證。」
她握了握他的手說:
「再見!」
上尉回答:
「再見!」
她動身走了,走到門邊,又轉過身來,猶豫了一會。上尉站在壁爐邊一動沒動。柯拉麗又說了一聲:
「再見!」
他馬上又回了一聲:
「再見,柯拉麗媽媽。」
此刻,他們要說的話都說了,上尉沒再挽留。她走了。
門關上了,這時上尉只好走到窗前。上尉看著柯拉麗纖細的身影在樹林中穿行,消失在夜色裡。他的心裡感到痛苦:
「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是的,我會再見到她的!」他大聲說,「可能就在明天。神明會保佑我嗎?」
他拄著枴杖走了。
上尉在附近一家餐館吃完晚飯,就到了納伊區。野戰醫院的康復中心是馬約街的一座漂亮別墅,前面是布洛涅樹林。那裡的紀律鬆弛,上尉晚上可以隨時進出,只要向女看護請個假就行了。
「亞邦在嗎?」上尉問。
「在,上尉,他正在同他的情人打牌。」
「他有愛和被愛的權利,」他說,「有我的信吧?」
「沒有,上尉,只有一個包裹。」
「誰寄的?」
「是一個信使送來的,只說了一句,『這是給貝爾瓦上尉的。』我把它放在您房間裡了。」
上尉回到他的房間,這間房子在最頂層,是他自己挑選的,他看見包裹是用紙包的,用繩子捆著,就放在桌上。
他打開包裹,裡面是一個盒子。盒子裡放著一把很大的生了銹的鑰匙,式樣和製作看起來年代已經久遠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這盒子既沒有留地址,也沒有任何標識。他想,可能是弄錯了,便把鑰匙裝進了口袋。
「今天的謎夠多的了,」他自言自語地說,「睡覺吧。」
然而,當他去拉窗簾的時候,透過玻璃窗,看見離布洛涅樹林很遠的地方,有一片火星在漆黑的夜空閃爍。
於是他想起了在餐館聽到的關於火星雨的那番談話,這是他們陰謀劫持柯拉麗媽媽……
一把生銹的鑰匙
帕特裡斯•貝爾瓦一直同父親住在巴黎,八歲的時候被送到倫敦的一所法語學校學習,直到十歲多才離開那裡。
開始的時候,他每週都能接到他父親的信。後來有一天,校長告訴他,他父親去世了,他成孤兒了,但學費有保證。到他成年以後,由一位英國律師出面,他繼承了一筆二十萬法郎的遺產。二十萬法郎對於一個花錢大手大腳的青年來說,是不夠的。後來他被派到阿爾及利亞服兵役,因為沒有錢,便欠下兩萬法郎的債。
他開始動用他的遺產,後來他參加了工作。他頭腦聰敏,思維活躍,沒有特別的愛好,但是他富於創造性和具有決斷能力,主意很多,敢想、敢做,贏得了信譽,積累了資金,就辦實業。
他在殖民地興辦電力,購買資源和水力,搞汽車服務,船隻運輸,開發礦藏等等。幾年之間,他辦了十二個實業,都取得了成功。
大戰爆發,給了他一個極好的冒險機會。他全身心投入戰鬥,馬恩河戰役後,從殖民軍的上士晉陞為中尉。九月十五日這天,他腿肚子中彈截了肢。兩個月以後,因為他玩了點名堂,人家不知道他殘廢,於是他又當上了第二流駕駛員的飛機觀測員。一月十日一次事故結束了兩個英雄的事業。這回貝爾瓦上尉的頭部受重傷,被送到香榭麗舍街的野戰醫院。這段時間,被他稱為柯拉麗媽媽的女人也來到這個醫院當護士。
他不得不做穿顱手術,這手術獲得了成功。手術很複雜,很痛苦,可他從不叫苦,而且很高興幫助他的病友,所有的病友都真誠地喜愛他。他同他們開心,安慰他們,以他的熱情和樂觀鼓勵他們正視困難,他們誰也不會忘記他接待為他做假肢的製造商的情景。
「啊!啊!一條假腿!為什麼要做假腿,先生?無疑是為了欺騙別人,使人看不出我是瘸子,是嗎?先生,您認為,像我這樣的法國軍官,瘸腿是件羞恥的事,所以必須掩蓋起來,是嗎?」
「完全不是這個意思,上尉。但是……」
「那麼您那個東西要多少錢呢?」
「五百法郎。」
「五百法郎!您認為我可以拿五百法郎裝一個假肢,而上十萬同我一樣可憐的傢伙就只能安一個木腿,是嗎?」
在場的人好開心,柯拉麗媽媽聽著也笑了。帕特裡斯只要博得柯拉麗媽媽一笑,就心滿意足了。
正如上尉說的,他一開始就對柯拉麗一見鍾情,她美麗動人,舉止優雅,目光溫柔,對病人和善,她像一股暖流穿透人的全身。從一開始,她的魅力就使他動心,圍繞著他。她的聲音使他充滿活力,她的目光和芳香讓他愉悅。然而,儘管他沉浸在愛情之中,他仍感到這個柔弱的女子周圍充滿了危險,他需要為她效力。
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情證明他是對的,危險越來越明顯,他終於有幸把這個女人從敵人的威脅下救了出來。第一次戰績令他欣慰。然而鬥爭並沒結束,新的進攻又將開始。現在他就在想,這種火星雨的信號同劫持柯拉麗的陰謀之間是否有什麼聯繫呢?難道那兩個人所談的兩件事是屬於同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火星還在那裡閃爍著。
根據帕特裡斯•貝爾瓦的判斷,火星是從塞納河上特羅卡代羅與帕西火車站之間的地方升上空的。
「那麼,」他想,「直線距離最多兩三公里遠,走,去看看。」
在康復中心的三樓,一間房子的鎖孔裡透出微光,亞邦就住在這裡。上尉從女看護那裡知道,亞邦正在和他的情人玩紙牌。他走了進去。
亞邦已經不玩了。他在一把扶椅上睡著了,牌攤在桌上,左肩上垂著一隻袖子,下面露著一個女人的頭,臉粗俗得令人可怕,嘴唇同亞邦一樣厚,一嘴的黑牙齒,皮膚油膩發黃,像在油裡浸過一樣。她叫安慧爾,是個廚子,亞邦的情婦,她在打鼾。
帕特裡斯滿意地看著他們。這正好證實了他的觀點的正確。如果說亞邦能找到意中人,那麼重殘的人就不能得到愛情的愉快嗎?
上尉推了推亞邦的肩膀。亞邦醒了,笑了笑,其實他知道上尉要來,還沒醒來就笑了。
「我需要你幫忙,亞邦。」
亞邦高興地咕噥了一聲,推開倒在桌上打鼾的安慧爾。
當他們走到外面的時候,已經看不到火星了。樹蔭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順著大街走,為了節約時間,搭了一段環形鐵路到了亨利•馬丁街。從那裡,上尉又到了通向帕西火車站的拉杜爾街。
一路上,上尉不停地向亞邦講述他擔心的事情,儘管他明知這位黑人不可能明白,但這是他的習慣。亞邦是他的戰友,後來成了他的勤務兵,像條狗樣的忠實上尉。他在他的長官成為瘸腿的同一天頭部受傷。亞邦認為他命中注定要同上尉經受同樣的考驗,他慶幸自己兩次受傷,他樂意與貝爾瓦上尉共生死。而上尉對這種忠實,報之以親切的友情,有時開玩笑,有時很嚴厲,這使亞邦更加親近他。亞邦起著一個被動的親信作用,上尉徵詢他的意見,但不必聽取,上尉還可以找他出出氣。
「你有什麼想法,亞邦先生?」上尉挽著他的胳膊,一邊走一邊說,「我認為,這是一碼事。你也這樣認為,是嗎?」
亞邦會發兩個音,一個是「是」,一個是「不」。
他咕噥一聲:
「是。」
「那麼,肯定,」軍官說,「我們可以這麼說,柯拉麗媽媽又遇到了新的危險,是嗎?」
「是。」亞邦回答,他基本上總是同意上尉的意見。
「那好,現在要弄明白火星雨是什麼東西。像以前法國齊伯林飛艇第一次飛到這裡一樣,我猜可能要一周的時間……可是你聽見了嗎?」
「是……」
「我猜想,可能這是一個叛變的信號,是為了齊伯林飛艇第二次飛來……」
「是……」
「是『不』,不是『是』,蠢貨。你怎麼會認為是給齊伯林飛艇發的信號呢,因為根據我聽到的談話,這種信號戰前出現過兩次,對嗎?可是也許這並不是真正的信號呢?」
「不。」
「怎麼不是呢?那麼是什麼呢?大傻瓜?你最好還是閉上嘴,聽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也不清楚,我承認我也莫名其妙了。天哪!問題太複雜了,要解決這些問題,我還不夠格!」
帕特裡斯•貝爾瓦走出拉杜爾街時,感到更迷惑不解了。他面前有好幾條路,選擇哪條好呢?雖然他已經來到帕西中心區了,可仍然看不見任何火星。
「無疑是放完了,」他說,「我們白費力氣。這是你的錯,亞邦。如果不是因為把你從心上人的懷裡拉出來而耽誤了寶貴的幾分鐘,我們就及時趕到了。我為你那安慧爾的魅力所傾倒,可是……」
他辨別了一下方向,但越來越弄不清了。沒有掌握足夠的情況,盲目出擊,必定毫無結果。正當他準備放棄的時候,從富蘭克林街開出一輛汽車,它是從特羅卡代羅開來的,裡面坐著一個人,喊著:
「向左拐……然後直行,一直開到我告訴您的地方。」
這聲音,帕特裡斯•貝爾瓦上尉聽著與早上在餐館裡聽見的一樣。
「這會不會就是那個戴灰氈帽的人呢?」他喃喃地道,「也就是說,是想劫持柯拉麗媽媽的兩個歹徒中的一個?」
「是,」亞邦咕噥了一聲。
「是嗎?是火星雨把他們召來的。不要放過這條線索。快跑,亞邦。」
可是亞邦用不著跑那麼快。那輛老爺車穿過雷諾瓦街,在離街口三四米遠的一扇大門前停下來了,上尉也走到了。
從車上下來五個男人。
有一個按了按門鈴。
過了三四十秒鐘,帕特裡斯又聽到按第二次門鈴。五個人在街上等著。最後又按第三次門鈴,這時大門上的一道便門打開了一點縫。停了一會兒,他們在商量什麼。開門的那人想問問情況。外面有兩個人衝上去用力推門,門開了,那幫人都湧了進去。聲音很響,門又關上了。上尉馬上研究周圍情況。
雷諾瓦街是一條老的鄉村小道,它在塞納河畔,彎彎曲曲地從帕西村的花園和房子之間穿過。它還保留著一些外省的鄉土氣息,不過越來越少了,舊居都在路的兩邊,淹沒在樹叢之中。那裡還保留著巴爾扎克的舊居。在一座神秘的花園裡,亞森•羅蘋發現日晷儀的縫隙中藏著一個包稅人的鑽石。
那房子連著一堵牆,五個人衝進去以後,汽車就停在房子旁邊,這情形使上尉無法靠近。這房子看起來像第一帝國時期修建的舊旅店。圓形窗戶,底層有鐵柵護窗,二樓裝著百葉窗,當街排成很長的一排。稍遠處有一座看起來獨立的附屬建築。
「這邊沒辦法,」上尉說,「這裡像座舊城堡一樣與世隔絕。我們到別處看看。」
從雷諾瓦街延伸過來的小街分割著一幢幢的老建築,向河邊伸展。沿著那幢房子的牆壁有一條小路。上尉和亞邦來到這裡。這條路是用尖利的碎石鋪的,有階梯,昏暗的路燈發出微弱的光亮。
「幫我一把,亞邦,這牆太高,利用這根電桿也許能爬上去……」
在亞邦的幫助下,上尉爬到了電燈泡的高度,伸出手去,可是他發現屋頂裝的全是玻璃,根本不可能爬上去。
他滿臉不高興地爬了下來。
「見鬼,亞邦,你早該同我講。差點割破手了。你想什麼啦?記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死心塌地地陪著我。」
他們轉了一個彎,街上一點亮光也沒有,漆黑一片,上尉摸黑往前走。亞邦把手搭在他肩上。
「亞邦你這是幹什麼?」
亞邦的手把他推到牆根。這地方有扇門。
「很明顯,」他說,「這是一扇門,你以為我沒看見?只有你亞邦先生才長著眼睛!」
亞邦遞給他一盒火柴,他接連劃了幾根,仔細地觀察著這扇門。
「我同你說什麼啦?」他嘀咕著,「毫無辦法,門太結實了,又是鐵欄杆,又是鐵釘的……你看連門把手都沒有……倒是有一個鎖孔……得趕快量個大小,訂做一把鑰匙!……噢!我這兒不是有一把這種鑰匙嗎,是一個信使剛剛給我送到康復中心的?」
他不吱聲了,腦子裡又閃過一個荒唐的念頭,不管這念頭有多荒唐,他還是覺得對他有啟示,不妨試一下。
他回到原來的地方,身上帶著這把鑰匙,他從口袋裡取出來,走到門口,找到鎖孔。上尉一下就把鑰匙插進去了,他向左邊擰了一下,鑰匙轉動了。他一推,門就開了。
「進去,」他說。
亞邦沒有動,帕特裡斯猜想他是害怕了。其實他自己也同樣地害怕。真奇怪,這把鑰匙怎麼正好是開這個門鎖的呢?而這個寄給他鑰匙的陌生人,何以料到他會用得上呢?……實在太奇怪了……而帕特裡斯決定行動,不準備去尋找答案,那可能是偶然的惡作劇,在同他開玩笑。
「進去吧,」他得意地重複了一遍。
樹枝拂打著他的面孔,他感到自己是走在草地上,他面前是一個花園。天漆黑一團,看不見草地上的小徑,這樣走了一兩分鐘後,他碰著了一塊岩石,上面流淌著水簾。
「倒霉!」他抱怨道,「我衣服都弄濕了,該死的亞邦!」
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花園深處有狗在狂叫,接著叫聲朝他們逼近。帕特裡斯懂得,這是一條看門狗,發現了他們的到來,正朝他們撲過來,上尉雖然勇敢,但面對黑夜中的這個陣勢,還是害怕了。怎樣自衛呢?開槍會暴露目標,可他身上只有一把手槍。
這條狗像森林裡的野豬一樣很快地衝過來,看上去是很兇猛的。它肯定是掙脫了鎖鏈,因它跑的時候有鐵鏈拖地的聲音。帕特裡斯彎下身。這時,他透過黑暗看見亞邦走到他跟前來保護他,立即發生了一場搏鬥。
「加油,亞邦,為什麼不讓我上呢?加油,好小子……瞧。」
兩個對手在草地上滾成一團。帕特裡斯彎下腰想救亞邦。他先摸到了狗,然後摸到了亞邦的衣服。可是兩個對手在地上緊緊地扭成一團,瘋狂地搏鬥,上尉簡直無從插手。
戰鬥沒有持續多久。幾分鐘後,兩個對手都不動了。地上發出喘氣聲。
「喂!怎麼樣,亞邦?」上尉不安地問。
亞邦咕噥著從地上爬起來。帕特裡斯在火柴光下,看到亞邦的獨臂五指掐著那條狗的喉嚨,一條斷了的鎖鏈還吊在狗脖子上。
「謝謝,亞邦,我脫險了。現在你可以放下它了,它不會再反抗了。」
亞邦聽從命令鬆開了手。他掐得太緊了,那狗在草地上蜷曲著一會兒,哼哼幾聲,便不再動了。
「可憐的畜生,」帕特裡斯說,「它向我們這些盜賊撲來是它應盡的職責。亞邦,我們也在盡職責,儘管還不十分明確。」
從一扇窗玻璃內射出一線亮光,照著他們,他們穿過岩石裡的一級一級的石階和一層一層的平台,來到房子的曬台上。從這裡看去,所有的窗戶同臨街的窗戶一樣,是圓形的,很高,都裝著百葉窗。他們剛才在下面所看到的亮光就是從一扇百葉窗裡透出來的。
上尉命令亞邦躲在花壇後面,他靠近房子聽了聽,聽到有模糊不清的說話聲。他看見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既看不見也聽不清。可是他走到第四扇窗子前,踏上了一級台階。
台階上是一扇門……
「既然,」上尉說,「人家送給花園的鑰匙,就沒有理由認為花園裡的房門會打不開。」
門果然打開了。裡面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了,上尉覺得這聲音是從樓梯間那邊傳來的,這樓梯好像連著房子不住人的那頭,那裡有點亮光。上尉走了上去。
門是開著的。他把腦袋從門縫探進去看,然後彎著腰進去了。
他來到一個小陽台上,那陽台位於大廳一半高的地方。廳內三邊都陳列著一排排的書,一直摞到天花板。大廳兩頭靠牆有兩個螺旋形的鐵樓梯。
靠樓梯的鐵欄杆處也堆滿了書。這些欄杆是為了保護書廊的,在這裡帕特裡斯正好被逮住,下面離他三四米遠的那一夥人看不見他。
他輕輕地挪開兩堆書,這時,說話聲突然一下子變成激烈的叫喊,並且他一眼就瞧見那五個人正朝一個男人撲過去,那人沒來得及抵擋,就被瘋狂地推倒在地。
最初,上尉想衝下去救那個人。他把亞邦叫了來,有亞邦幫忙,他肯定可以制服他們。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們並沒有使用武器,似乎並不想把他弄死。他們只不過抓著那人的脖子,肩膀和腳腕。準備幹什麼呢?
他們其中的一個人猛然站起,以頭頭的口氣命令道:
「把他捆起來……把嘴塞住……讓他叫去,沒人聽見。」
上尉很快就聽出是早上在餐館談話人中的一個,這人又矮又瘦,卻顯得風流,皮膚黃褐色,一臉凶相。
「我們終於把這傢伙逮著了!」那人說,「我看,這回他可得說說囉。你們都有決心嗎,朋友們?」
其中一個恨恨地說:
「都有決心!不要拖延,趕快,不管發生什麼事!」
說這話的人留著濃密的小鬍子,帕特裡斯認出他就是餐館裡的另一個談話人,也就是劫持柯拉麗的兩個人中的一個,事後他逃走了。他的灰氈帽擱在一張椅子上。
「都有決心,嗯,布爾賴夫,那麼會發生什麼事呢?」那頭頭冷笑道,「好吧,行動吧!啊!埃薩萊斯老傢伙,你拒絕供出秘密!可笑!」
所有的行動都是事先商量好的,都有嚴格的分工,他們做起來令人難以想像的迅捷。
他們把埃薩萊斯捆好,舉起來扔到一把翻倒的靠背椅裡,再用繩子把他捆在椅子上。
兩條腿也用繩子捆在另一張一樣高的椅子上,腳伸在外面,然後脫去鞋襪。頭頭命令道,「開始!」
在兩扇朝花園開的窗戶之間,有一個大壁爐,裡面燃燒著通紅的,甚至白熾的炭火,那些人把捆著埃薩萊斯的兩張椅子推到壁爐前,把他的腳朝前靠在離爐膛只有十厘米的地方。雖然嘴被堵住,他還是發出了痛苦的慘叫聲,被捆住的腿也極力向後縮。
「往前!往前!再靠近些!」頭頭憤怒地吼著。
帕特裡斯握住手槍。
「啊!我要衝上去,」他在心裡想,「我不會讓他們為非作歹的……」
可就在這時,當他就要站起來採取行動時,他突然看到了最出乎意外的場面。
在他的對面,即大廳的另一頭,與他所在的陽台對稱的地方,一個女人的頭靠在鐵欄杆上,由於懼怕而臉色蒼白,兩隻驚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凝視著下邊熾熱的爐膛前發生的恐怖場面。上尉認出是柯拉麗媽媽。
爐火面前
柯拉麗媽媽!柯拉麗媽媽隱居在這幢房子裡,強盜們襲擊了這裡,上尉也莫名其妙地趕到了這裡。
他立刻想到——可能,至少有一個謎團解開了——她也是走小路來的,她從台階進入室內,是她把門打開的。然而她怎麼能打開呢?特別是她來幹什麼呢?
一連串的疑問閃過他的腦海,但並不急於尋找答案。柯拉麗神思恍惚的臉龐使他怦然心動。這時下邊又叫了一聲,比第一次更慘。她看見受害者的腳在通紅的爐火前掙扎。
然而這次,上尉只注意著柯拉麗,而沒有急於去救援。他決定與柯拉麗保持一致行動,一動不動,專心地靜待時機。
「停!」那頭子命令道。「後退。受夠了吧?」
他走向前去又說:
「喂,我親愛的埃薩萊斯,你感到怎麼樣?你對這個故事滿意嗎?要知道,這還只是開始。如果你不說,我們最後就要真正採用大革命時期用火焚腳的方法,執行者就是我們。那麼,說定了,你說不說?」
那頭子罵了一句粗話。
「嗯?你想說什麼?你拒絕?你這頑固的傢伙,你難道沒看清形勢?或許你還存有一線希望?什麼希望!你瘋了。準會來救你呢?你的僕人?那些看門人,貼身男僕和總管都聽我的,我給了他們放了假,他們都趕緊走了。女傭人?女廚子嗎?她們住在房子的另一頭,你自己說的,她們一點也聽不到這頭的聲音。那還有誰呢?你的妻子嗎?她也睡在離這間房子很遠的地方,她也什麼都聽不到。你的秘書西蒙?他剛才給我們開門的時候,就被捆上了。而且也將如此這般處理,布爾頓夫!」
那個扶著椅子的大鬍子站起來問:
「什麼事?」
「布爾頓夫,把秘書關在什麼地方了?」
「關在門房的屋裡。」
「你知道夫人的臥室嗎?」
「知道,您曾經指給我看過。」
「你們四個人都去,把夫人和秘書帶到這裡來!」
四個漢子從柯拉麗呆著的地方下邊的門出來,他們還沒有走遠,那頭子就急忙俯身到埃薩萊斯身邊說:
「埃薩萊斯,現在只有我們兩人。這是我的主意。我們利用這個機會談談。」
他把身子彎得更低,說話聲很小,以致帕特裡斯都聽不清楚。
「這些人都是蠢驢,我隨便找來的,我只對他們透露了我計劃中很少的一些情況。只要我們,埃薩萊斯,我們兩人談妥就行了。你不願意說,這樣會有什麼結果,你很清楚。好啦,埃薩萊斯,你不要頑固,不要同我耍花招。你已身陷囹圄,你不能不服從我的意志。你與其這樣受苦,還不如明智一點接受和解辦法。一人一半好嗎?我們和平解決,平均分配來解決。把我的一半給你,把你的一半給我,合在一起,我們就取得最後勝利了。誰知道對手們是不是也將掃平為他們設置的一切障礙呢?因此我再說一遍,平分秋色。回答我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他把塞在埃薩萊斯口裡的東西抽出來,側著耳朵聽。帕特裡斯這回沒聽到受害者說什麼。可是那頭子立刻站起身來變得惱羞成怒了。
「嗯!什麼?你給我什麼?真是的,虧你說得出口!這樣的建議給我!給布爾頓夫或他的夥伴還差不多。他們會理解的。可是我?我?我是法克西上校。啊!不行,乖乖,我的胃口比他們大,我!我同意平分秋色。等到秋天,決不!」
帕特裡斯一字一句都聽得明白,同時他也留神到柯拉麗媽媽,她的臉憂傷得變了形,說明她也聽到了。
上尉又看了看受害者,壁爐上的鏡子照見了一部分。受害者穿著配有飾物的絲絨睡袍和一條栗色法蘭絨褲,年紀約五十來歲,頭全部禿了,臉上油光發亮,鼻子肥大彎曲,深邃的眼睛嵌在濃眉下邊,面頰腫脹,長著一臉灰白鬍鬚。帕特裡斯還從壁爐左側第一和第二個窗戶之間掛的鏡子裡清楚地看到,這是一張堅毅、有力的臉,同時極富表情。
「一張東方人的臉,」帕特裡斯心想,「我在埃及和土耳其看見過這樣的面孔。」
這些人的名字,法克西上校、穆斯塔法、布爾頓夫、埃薩萊斯等,他們的口音、舉止、身形和面貌,無不使他想起在亞歷山大旅館或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兩岸,或在安德裡諾普爾集市以及在愛琴海的希臘船上所見到過的人,他們都是地中海東部地區的人,而且都定居在巴黎。埃薩萊斯是帕特裡斯熟悉的一位銀行家的名字,而這位法克西上校說話的語音、語調倒像個老巴黎人。
門口又響起了說話聲。門砰地一下打開了,四個漢子拖著一個被捆綁的男人走進來,又把他扔在門邊。
「這就是西蒙,」叫布爾頓夫的人大聲說。
「那女人呢?」頭頭急忙問,「我滿以為你們把她抓來了!」
「真的沒抓到。」
「嗯?怎麼!她逃跑了?」
「她從窗戶逃走的。」
「應當去追呀!她一定在花園裡……你們記得吧,剛才,那條看門狗在叫……」
「要是她跑了呢?」
「怎麼可能?」
「從小街的門逃走?」
「不可能?」
「為什麼?」
「多少年了,這扇門都不用了,也沒有鑰匙呀。」
「那麼,」布爾頓夫又說,「我們總不能打著燈籠去搜捕,為了找一個女人而驚擾四鄰。」
「那倒是,可這女人……」
上校很生氣,他轉向埃薩萊斯。
「你真運氣,老傢伙。今天她兩次從我手指縫裡溜走了,你那鬼女人!她剛才同你說過這事嗎?嗨!不是那個該死的上尉插手……我早抓到手了,我會報復他的……」
帕特裡斯把拳頭捏得緊緊的。他明白了。柯拉麗媽媽藏在她自己的房裡。突然五個歹徒破門而入。她可能費了很大的勁才從窗戶裡跳下來,沿著平台走上台階,來到對面的空房子,躲在這間圖書室的走廊裡,看到了折磨她丈夫的可怕場面。
「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帕特裡斯心裡想著,不覺顫抖起來。
如果他對這點還有懷疑的話,那麼急劇發展的事態,很快就使他完全明白過來,那頭子譏諷地說:
「是的,埃薩萊斯,我承認,我非常喜歡你的妻子,而今天的下午我讓她溜走了,我本想,今天晚上解決了同你的問題之後,即刻就去同她尋歡。她一旦落到我手裡,就是我的人質,等你全部履行我們的協議之後,我將還給你,我保證。你是規規矩矩的,埃薩萊斯,你那樣愛著你的柯拉麗!令我讚歎!」
他走到壁爐的右邊,打開了第三和第四個窗戶之間的電燈。
那裡掛著埃薩萊斯的肖像,肖像下面是一個遮著布簾的畫框,那頭子拉開布簾,柯拉麗就出現在亮光之下了。
「她是當今的王后!迷人的魔女!偶像!明珠中的明珠!埃薩萊斯銀行家王冠上的鑽石!她是多麼美麗!請看她秀氣的臉部,橢圓形的臉蛋潔白無瑕,嫵媚的脖子和優美的雙肩,埃薩萊斯,我們那裡的國家,沒有一位貴妃比得上你的柯拉麗!不要多久,她就是我的了!我一定能找到她。啊!柯拉麗!柯拉麗!……」
帕特裡斯看了一眼柯拉麗,她羞得滿臉通紅。
每句話都使帕特裡斯氣得發抖。他聽說柯拉麗要成為另一個人的妻子已經十分痛苦,加上把她像個獵物一樣擺在這幫男人面前展示,就更使他憤怒。
他在想,柯拉麗為什麼這時還呆在廳裡。她即便逃不出花園,也可以到這頭隨便哪間房裡,打開一扇窗戶呼救。誰會阻止她呢?她肯定不愛她的丈夫。如果她愛他的話,她就會不惜冒一切危險去保護他。而且怎麼能讓他去受刑,而目睹這最可怕的場面,聽著他痛苦的叫喊呢?
「都是些蠢貨!」頭子一邊把布簾拉上,一邊嚷道:「柯拉麗,我會叫你付出最高的代價,那是你必須做的。幹吧,夥計們,同我們的朋友了結一下吧!開始!向前十公分。燙嗎,嗯!埃薩萊斯?不管怎樣,還能忍受。等著,好朋友,等著。」
他解開俘虜的右手,並在他旁邊放一張小圓桌,上面放一支鉛筆和一張紙。他說:
「這是供你書寫用的,因為你的嘴堵住了,不能說,不能叫。你不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嗎?草草地寫幾個字,你就自由了。你答應嗎?不?夥計們,再向前十公分。」
他又走到秘書跟前,彎腰去看了看,帕特裡斯也藉著很強的燈光,認出了這個人,他就是有時陪柯拉麗到醫院的那個老頭。這時頭子對秘書說:
「你,西蒙,我不讓你受罪。我知道你忠心耿耿地對待主子,而主子卻什麼也不讓你知道。另外,我相信,你會對一切保持沉默,因為只要你洩露一點情況,你的主子就會比我們的主子更糟糕。明白嗎?喂!怎麼你不回答?是不是他們把你的脖子勒得太緊了?等等,我來給你鬆……」
壁爐前,酷刑還在繼續。那裡兩隻腳燒得通紅,好像透明的,在火焰中閃閃發亮,受刑者用力使勁地把腿向後燃縮,並不斷地從堵住的嘴中發出低沉的呻吟聲。
「啊!該死的,」帕特裡斯想,「難道我們就讓他像烤小雞一樣嗎?」
他看著柯拉麗。她一動也不動,臉上抽搐得變了形,叫人辨認不出來了,眼睛呆呆地望著那慘景。
「再推近五公分,」頭子在房子的一頭吼著,他在給西蒙老頭鬆綁。
手下的人照辦了。受刑者大叫了一聲,帕特裡斯感到心裡很矛盾。可這時,他發覺一件並不令他驚奇的事,或者至少他以為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事。受刑者的手由於抽搐,一點一點地移動著,抓著桌子邊,胳膊撐在大理石上。這隻手則慢慢地轉動著裝在一個軸上的抽屜,把手伸進去抽出一支槍,迅速地藏在椅背裡,而這時候,那幫人正在用力地按住他的腳,那個頭子正在忙著同西蒙說話。
他的行動或者不如說他的企圖簡直是發瘋,他的這種處境,一個人無法戰勝五個行動自由又有武器的歹徒。然而上尉從鏡子裡看見了那張臉上所表現的決心。
「再向前推進五公分,」法克西回到壁爐前命令道。
他看了看燒焦的皮肉,笑著說:
「有些地方的皮烤得發脹了,血管也快爆裂了。埃薩萊斯,你很痛苦,我不再懷疑你有堅強的意志。你開始寫了,是嗎?沒寫?你不願意?你還抱著希望是嗎?你妻子能幫助你嗎?算了吧,你要明白,即使她逃出去了,她也什麼都不會說。怎麼樣?你嘲弄我嗎?……」
他突然大發雷霆地吼道:
「把他的腳放到火裡去!讓他燒出焦味來!啊!你不在乎我?好吧,你等著,老先生,讓我來收拾你,我親自來割掉你一隻或兩隻耳朵……你聽到了嗎?就像我的國家那樣做。」
他從背心裡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在燈光下閃著光。他的臉上露出獸性的凶殘。他嚎叫一聲舉起了手,毫不留情地站在他跟前。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埃薩萊斯先下手了。
手槍瞄準了猛一扣扳機,上校手中的匕首掉了。他站了一會兒,做了個威脅的動作,吃驚地睜著眼睛,彷彿他還沒有明白眼前發生的事情,然後倒在了受害者的身上,以全身的重量壓住了埃薩萊斯的胳膊。這時候埃薩萊斯正在瞄準上校的一個同夥。
上校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
「啊!野蠻的傢伙……野蠻的傢伙……你殺我……你失算了,埃薩萊斯……我早已料到。如果我今晚回不去,將會有封信送到警察局……人們就會知道你背信棄義的醜行,埃薩萊斯……你全部的歷史……你的企圖……啊!卑鄙……這是愚蠢!……我們兩個人本來可以達成協議……」
他又嘀咕了幾句聽不清的話,滾到地上嚥氣了。比這個場面更令人恐怖的是上校臨終前說的話,以及無疑是控告歹徒和埃薩萊斯的信。布爾賴夫下掉了埃薩萊斯的武器。埃薩萊斯趁沒人扶住椅子的機會,把腿往回縮,沒有任何人阻攔。
然而寂靜增加了恐怖。躺在地上的屍體還在繼續流血。不遠處是一動不動的西蒙。受刑者仍然在那裡,火苗隨時都可能吞噬他的皮肉。站在他旁邊的四個劊子手不知所措,但他們的臉上表現出對敵手一不做二不休的決心。
他們的目光都探向布爾賴夫,而他似乎決心幹一場。這人身材矮胖,很有力氣,上唇留著八字鬚。帕特裡斯已經注意到,這人表面上沒有頭子殘忍,也沒有那麼風流和威風,但他顯得更沉著和冷酷。
至於上校,沒人理他。他們所幹的這行是不講感情的。
最後布爾賴夫像決策人那樣下定決心了。他走過去拿起放在門邊的灰氈帽,把它弄平了,然後從裡面拿出一小團東西,帕特裡斯傻眼了。這是一根紅繩子,同套在亞邦抓的那個同夥穆斯塔法脖子上的一模一樣。
布爾賴夫把它展開來,捏著兩個環扣,在膝蓋上試試它的牢度,然後又走到埃薩萊斯眼前,把繩子套在受刑者脖子上,把嘴裡塞的東西弄出來。
「埃薩萊斯,」他說,他的鎮靜自若比上校的粗暴和譏諷更使人感到驚訝,「埃薩萊斯,我不會使你難受。我討厭嚴刑拷打,我不願這樣做。你知道你應該怎麼辦。你說一個字,我做一件事,就得了。只要你說『是』或『不』,我就將根據『是』或『不』來回答你,『自由』或……」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
「或者『死』。」
話說得很乾脆,很堅決,意味著這是一次不可撤銷的判決。很明顯,埃薩萊斯面對著一個結局,那就是絕對地服從。要麼一下子說出來,要麼就是死。
帕特裡斯準備出來干預,他又一次看了看柯拉麗媽媽,看她除了恐怖還有什麼別的表情。可是柯拉麗的態度沒變,她容許最壞的情況威脅她的丈夫?帕特裡斯克制著。
「我們意見一致嗎?」布爾賴夫問他的同夥。
「完全一致,」一個人回答。
「你們都負責嗎?」
「是的,我們負責。」
布爾賴夫把兩手靠攏,把脖子上的繩子打結,輕輕地拉緊,然後簡單地說:
「是還是不?」
「是。」
眾人都喜孜孜的。同夥們鬆了口氣,布爾賴夫讚許地點點頭。
「啊!你同意了?……正是時候……我看,沒有人比你離死神更近了,埃薩萊斯。」
還沒解繩子,布爾賴夫又說:
「好,你說。不過,我瞭解你,你的回答使我驚訝,我對上校說過,你在死到臨頭的時候也不會吐出你的秘密,難道是我錯了?」
埃薩萊斯答道:
「不,我既不怕死,也不怕用刑……」
「那麼,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是。」
「有什麼價值嗎?」
「是的。剛才你們出去了的時候,我同上校說過,如果他肯背叛你們,可以同我私下裡分享整個秘密,他拒絕了這件事。」
「那我為什麼又要接受呢?」
「因為這是關係到要麼接受,要麽放棄的事,你懂,他不懂。」
「那麼,是作一筆交易嗎?」
「是的。」
「錢嗎?」
「是的。」
布爾賴夫聳聳肩說:
「肯定是給幾張千元的支票吧?你以為,布爾賴夫和他的夥伴們是傻瓜嗎?……喏,埃薩萊斯,為什麼你想同我們和解呢?你的秘密,我們差不多全知道了……」
「你們知道秘密,但你們對使用方法一無所知。你們根本不知道秘密的地方,就這樣。」
「我們會發現的。」
「永遠不可能。」
「你死了,我們會去搜查。」
「我死了?由於上校的告發,幾小時後,你們將受到追捕,可能被抓獲,你們根本不可能進行什麼搜查。因此你們一點選擇餘地都沒有了。要麼我給你們錢,要麼入獄。」
「要是我們接受和解,」布爾賴夫感到他說得有理,「什麼時候付款呢?」
「立即就付。」
「在這兒嗎?」
「是。」
「不會很少吧,我再說一遍。」
「不會,比你希望的多得多,無限的多。」
「多少?」
「四百萬。」
丈夫和妻子
這夥人像觸了電一樣,身子一振。布爾賴夫急忙走過來。
「嗯?你說什麼?」
「我說四百萬,你們每人一百萬。」
「什麼!……什麼!……你保證嗎?……四百萬?……」
「是四百萬。」
這數字太大了,太出乎人們的意外,不但那夥人感到意外,帕特裡斯也感到吃驚。他們以為是個陷阱,布爾賴夫不得不說:
「你的這個建議超過了我們的預計……因而我在想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樂意要少一點,是嗎?」
「是,」布爾賴夫坦率地說。
「可惜,不能再少。為了逃脫死亡,我只有一個辦法,打開我的保險箱。裡面正好放著四捆千元的鈔票。」
布爾賴夫還不明白,而且越來越懷疑。
「誰能擔保,我們得到四百萬後,不會要求更多呢?」
「要求什麼?藏金的秘密?」
「是的。」
「不會的,因為你們知道我寧願死。四百萬是我的最大限度。你要嗎?我不要求你們的任何承諾,任何誓言,一旦你們腰包裝滿,就會只想著溜之大吉,你們不會殺我,因為你殺了我,你們就完蛋了。」
道理說得無可置疑,布爾賴夫沒有反駁。
「保險箱在這間房裡嗎?」
「是的,在第一和第二扇窗子之間,我的肖像後面。」
布爾賴夫取掉畫框,說:
「沒看見。」
「保險箱固定在槽板中,中間有一塊蓋板。蓋板中央有一朵花飾,是用生鐵製作的,四角也有四朵花,按字母CORA順序分別向右轉動四朵花,這是密鑰。」
「這四個字母就是柯拉麗名字的頭四個字嗎?」布爾賴夫一邊接埃薩萊斯所說的去做,一邊問著。
「不是的,是可蘭經名字的前四個字母。你好了沒有?」
一會兒功夫,布爾賴夫就說:
「好了,鑰匙呢?」
「沒有鑰匙。第五個字母N是中間那朵花。」
布爾賴夫轉動第五朵花,裡面的松鎖機關響了一下。
「你只要把它抽出來,」埃薩萊斯指揮著,「保險箱不大。它就嵌在牆上的一塊石頭裡,把手伸進去,你就能拿到四個文件夾。」
真的,帕特裡斯這時總以為會發生什麼異常情況,使布爾賴夫無法找到,讓他陷入埃薩萊斯設置的圈套。布爾賴夫的同夥也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們臉色刷白,布爾賴夫也是小心翼翼地,心懷疑慮地做著。
最後,布爾賴夫轉過身來,回到埃薩萊斯身邊,手裡拿著用帶子捆在一起的四個文件夾,厚厚的一摞。他解開繩結,拿出一疊,放在膝蓋上,他的膝蓋在發抖。當他從裡面抽出一扎大面值鈔票時,他像一個發燒的老人一樣,全身都在發抖。他喃喃地說:
「千元一張的鈔票……共有十包。」
那夥人像搶劫一樣地,一人拿了一扎,翻了翻裡面,嘀咕著:
「十包……對了……十包千元鈔票。」
一會兒,他們中的一個人驚叫道:
「快走……快走……」
他們突然感到害怕了。他們無法想像,埃薩萊斯怎麼會給他們這樣一大筆錢,他一定會在他們離開房子之前又把錢追回去。這是肯定的。天花板會掉在他們頭上。牆壁會合攏來夾住他們,把他們憋死。這倒使他們的敵人省了心。
帕特裡斯•貝爾瓦也這樣認為。災難即將來臨,埃薩萊斯的報復是不可避免的。像他這樣勇於鬥爭的人,如果不是腦子裡又打了什麼主意,是決不會輕易拋出四百萬巨款的。帕特裡斯感到很緊張,氣都喘不過來了。從他目睹這場悲劇開始到現在,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激動得全身發抖,同時他注意到柯拉麗媽媽也表現得越來越不安。然而布爾賴夫卻恢復了冷靜,他攔著他的夥伴們說:
「別傻了!他同西蒙老頭會掙脫繩索來追我們的。」
而這四個人都是一手捏著鈔票,另一隻手空著的,於是他們四個人一起把埃薩萊斯的胳膊捆在椅子上。埃薩萊斯罵道:
「蠢貨!你們是為盜取秘密而來,你們知道它的無比重要性,你們為了區區四百萬法郎而喪失理智,上校比你們有膽量。」
他們又把他的嘴塞住,而布爾賴夫朝他頭上重重地擊了一拳,把他打暈過去了。
「這樣我們便可以放心撤退了。」布爾賴夫說。
有一個人問:
「那麼上校就留在這兒了?」
「當然。」
這辦法似乎不妥,他又說:
「不管怎樣,我們最要緊的問題,並不是進一步傷害埃薩萊斯,而是盡快逃走,埃薩萊斯也是為此。我們都得趕在上校那封控告信送到警察局長手裡之前,我估計中午以前會送到。」
「那怎麼辦?」
「我們把他裝進汽車,隨便扔到什麼地方,讓警察去收拾。」
「他的證件呢?」
「我們到路上再去搜搜。幫我一把。」
他們把上校的傷口包紮了一下,使它不再流血,然後每人用一隻手抬著屍體的四肢,而另一隻手捏著鈔票。
帕特裡斯聽見他們急匆匆地穿過了另一個房間,接著就是踏著門廳石板的響聲。
「現在,」上尉心想,「埃薩萊斯或西蒙會去按一個機關的按鈕,這伙東西便完蛋了。」
埃薩萊斯一動不動,西蒙也一動不動。
上尉聽見聲音走遠了,又聽見開門和關門聲,汽車發動,最後離去的聲音。一切都結束了,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那伙強盜拿著四百萬法郎逃之夭夭了。
接下來是一陣長時間的靜寂,帕特裡斯一直焦慮不安。他想到悲劇還沒有閉幕,他非常害怕再發生意外的事情,他想讓柯拉麗知道他在這裡。
一個新情況阻止了他這樣做,柯拉麗站起身來了。
柯拉麗的面部表情不再是害怕和恐怖,可是帕特裡斯突然發現她情緒變得很不好,雙眉緊蹙,嘴唇緊閉,目光不同尋常。他不由得害怕起來。他知道柯拉麗媽媽要採取行動了。是什麼行動呢?難道這將是悲劇的結局嗎?
她向她旁邊的螺旋形樓梯的角落走去,她慢慢地往下走,並不想壓低自己的腳步聲。
她的丈夫肯定聽見了。從鏡子裡,帕特裡斯看見他抬起頭,用眼睛盯著她。柯拉麗站住了。她的態度毫不遲疑,一定有明確的打算,只是在考慮最佳的做法。
「啊!」帕特裡斯心裡想,「您要幹什麼,柯拉麗媽媽?」
他一怔,柯拉麗異常的目光暴露了她心裡的秘密,她發現了從上校手中摔到地上的匕首。
帕特裡斯一下就猜到,她會拿起匕首會殺她的丈夫。她蒼白的臉說明了她的決心。她還沒動手,埃薩萊斯嚇得直哆嗦,他用盡全身力氣想掙脫綁住他的繩索。她向前走,又停住了,猛一彎腰拾起了匕首。
她很快又前進了兩步,來到埃薩萊斯躺著的椅子的右側。他只要側過頭去就能看見。這是恐怖的一剎那,夫妻兩人的目光相遇了。
這兩人思緒萬千,害怕,仇恨,慌亂而矛盾的感情交織在一起,一個要殺人,一個等待著死亡。這些在帕特裡斯的頭腦和意識深處引起強烈的反響。該怎麼辦呢?在這場悲劇面前,他該站在哪一方呢?他要麼去干預、阻止柯拉麗做這不可彌補的過失,要麼就是他親自用手槍打死這個男人。
老實說,帕特裡斯從一開始就有一種逐漸佔主導地位的感覺,那就是對整個這場爭鬥產生了一種好奇。這種好奇並不庸俗,反而很高尚。他並非想要知道那些下流事的底細,而想要瞭解他所鍾情的女人神秘的內心。她被捲進一系列事件的漩渦中,但她卻能很快控制住自己,冷靜地,自若地選擇一個最令人恐怖的解決辦法。一些其它的問題又縈繞在上尉的腦海。她為什麼要採取這個辦法呢?是報復、懲罰,還是一種仇恨的暴發?
帕特裡斯•貝爾瓦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
柯拉麗舉起胳膊,她面前的丈夫連最絕望的表情都沒有。他的目光中既沒有乞求,也沒有威脅,他靜靜地等待著。
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西蒙老頭用手肘撐起半個身子,迷惑地望著他們。柯拉麗還舉著胳膊,她全身都暴發出力量來執行她的意志。她就要刺下去了,目光緊盯著她的目標,但這目光不再那麼凶狠,不再那麼陰森可怖了。帕特裡斯看到她有些猶豫了。柯拉麗已恢復了一點女性的仁慈,但沒有恢復她的溫柔。
「啊!柯拉麗媽媽,」帕特裡斯心裡想,「你終於清醒了,我又認識你了。你縱然有理由殺死這個男人,你也不能殺……我寧願這樣好些。」
慢慢地柯拉麗的胳膊垂下來了。面部線條鬆弛下來了。帕特裡斯猜想,她擺脫了殺人念頭的糾纏,一定感到欣慰。她驚訝地望著手中的匕首,好像從一場惡夢中醒來。然後俯身在她丈夫身上,幫他把身上的繩子割斷。
她在割繩子時帶著明顯的厭惡感,避免碰到他的身體,也不看她丈夫的目光。繩子一根根地割斷了,埃薩萊斯自由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最令人不解。這個男人剛剛遭受了嚴刑,遭受了燒腳的痛苦折磨,可他一句感謝的話沒說,一句生氣的話也沒說,便赤著腳奔向桌子上的電話機。
他就像一個餓漢看見了一塊麵包一樣,慌忙拿起電話。這是他的救星,是他的生命。他氣喘吁吁地對著話筒大聲喊道:
「中心台39—40。」
然後很快轉向他的妻子:
「滾開!」
她好像沒聽見,她正彎腰替西蒙老頭解繩子。
埃薩萊斯對著電話不耐煩地吼叫:
「喂……小姐……不能等明天,今天,馬上……接39—40……趕快……」
他又命令柯拉麗道:
「滾開!……」
柯拉麗表示她不走開,相反地她想聽聽。他伸出拳頭,又說:
「滾!滾!……我命令你滾開。你也滾,西蒙。」
西蒙老頭站起來向埃薩萊斯走去,他好像要說話,無疑是想抗議。可是他的動作不明顯,他想了想後朝門口走去,一句話也沒說就出去了。
「滾!滾!」埃薩萊斯用威脅的動作吼著。
可是,柯拉麗走近他,兩手交叉,堅持向他挑釁。
正在這時,線路接通了,埃薩萊斯問道:
「是39—40嗎?啊!好……」
他遲疑著,很明顯,柯拉麗在場對他有很大的妨礙,他要說的事不能讓柯拉麗知道。但時間緊迫,他只好不管她了,把話筒貼著耳朵,用英語說:
「是格雷戈瓦嗎?……是我,埃薩萊斯……喂……是的,我是從雷諾瓦街打電話……不要浪費時間了……聽著……」
他坐下來繼續說:
「告訴你,穆斯塔法死了。上校也死了……該死的,別打斷我,我們都要完蛋了……」
「是的!完蛋,你也一樣……聽著,他們都來了,上校,布爾賴夫以及他們的同夥,他們用武力和威脅……我把上校斃了。但他給警察局事先寫好了一封信,把我們全告了。信一會兒就要寄到了。那麼你知道,布爾賴夫和他的三個混蛋同夥就會躲起來,趕快到他們那裡去把錢拿回來……我估計他們一小時後會在那裡,最多兩小時。那裡是個保險的地方,是他們準備好的,以為你我不知道。因此錯不了,他們一定會去的……」
埃薩萊斯停了一會兒,想了想,又接著說:
「你還留著他們臥室的房間鑰匙嗎?有?……那就行。還有他們每個房間壁櫃的鑰匙嗎?有?很好。那麼,他們睡著後,最好確定他們睡得很熟的時候,你溜進他們的房間,搜他們的壁櫃。他們肯定都把錢放進壁櫃裡了,你會很容易找到的。你知道這是四百萬,把它裝進你的旅行袋裡,然後趕快溜出來找我。」
他又停了一下。這次是埃薩萊斯聽對方講話,然後他又說:
「你說什麼?到這裡?雷諾瓦街來見我?你瘋了!你不想想,上校告發了,我還能呆在這裡麼?不,到車站附近的旅館等我。十二點或一點鐘,也可能再晚一點時間,我會到那裡的。別擔心,放心吃你的中午飯,到時再說。喂,明白了嗎?一切由我擔待。一會兒見。」
電話打完了。埃薩萊斯滿以為,他採取了措施,他的四百萬元又將回到他的手中,他不再擔心有什麼問題了。他放下電話,又回到他剛才受刑的椅子邊,背對著壁爐坐下,把褲腳放下,很勉強地穿上鞋襪,還做出痛苦的樣子,不過仍不失冷靜,像個從容不迫的人。
柯拉麗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他。
「我該走了,」帕特裡斯•貝爾瓦上尉心裡想,他感到偷聽丈夫和妻子之間的談話實在有點尷尬。但他又留下來了,他擔心柯拉麗媽媽,擔心埃薩萊斯襲擊她。
「你怎麼總這樣看著我?」埃薩萊斯說。
柯拉麗克制著自己的憤怒說:
「怎麼?我沒有權利懷疑嗎?」
他譏諷地說:
「我為什麼要撒謊?如果我不是肯定你一開始就在這裡,我就不會當著你的面打電話。」
「我在上面。」
「那麼,你都聽見了?」
「是的。」
「也看見了?」
「是的。」
「那麼你看見我在受刑,聽見我在叫喚,你沒有做出任何事情來保護我,使我免受痛苦,逃脫死亡!」
「沒有,因為我知道真相。」
「什麼真相?」
「我一直懷疑而不敢接受的真相。」
「什麼真相?」他更加大聲地重複著。
「關於你出賣同夥的真相。」
「你瘋了,我可沒有出賣。」
「啊!別抵賴。的確有一部分事實我不知道,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的意思,以及他們所要求於您的。但是他們想向您索取的秘密,就是叛國的秘密。」
埃薩萊斯聳聳肩膀說:
「叛國是指背叛自己的祖國,我又不是法國人。」
「您是法國人,」她喊道,「您要求加入法國國籍,您已獲得法國國籍。您在法國娶了我,您住在法國,您又在法國致富。那麼您背叛法國就是叛國。」
「那麼,這是為了誰呢?」
「啊!這也是我不明白的。多少年來,上校、布爾賴夫以及您所有的同夥,你們幹了一番大業,這是他們說的,現在你們為共同事業創造的財富而爭吵,他們譴責您想獨吞這筆財富,而又想保守這個不屬於您的秘密。我覺得這件事比叛國更骯髒更卑鄙……,我不知道這叫偷還是搶。」
「夠了!」
埃薩萊斯用拳頭捶著椅子的扶手。柯拉麗並不膽怯,她說:
「夠了,您說得對。我們之間的話說得夠多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您打算逃跑。這就是自白。警察局使您害怕。」
他又聳了聳肩膀說:
「我什麼都不怕。」
「那好,您走呀。」
「是的。」
「那麼,話就說到這裡,您幾點鐘出發?」
「就走,中午時分。」
「如果被人抓住呢?」
「人家不會抓我。」
「可是要是有人抓您呢?」
「會放了我。」
「至少要進行調查,要吃一場官司吧?」
「不會,事情將無聲無息的結束。」
「您希望……」
「我肯定。」
「上帝聽見您說的!毫無疑問,您將離開法國囉?」
「有可能我就離開。」
「也就是說?……」
「兩三周以內。」
「請提前告訴我日子,以便我最後放下心來。」
「我會預先告訴你,柯拉麗,那是為了另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為了讓你同我在一起。」
「同您在一起!」
他狡猾地笑了笑。
「你是我的妻子,妻子應當跟著丈夫。你知道,在我們那裡,丈夫對妻子擁有一切權利,甚至可以叫她死,而你是我的妻子。」
柯拉麗搖搖頭,以一種無比蔑視的口氣說:
「我不是您的妻子,我對您只有仇恨和厭惡,我不願再見到您,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您怎麼威脅,我也不會再見您。」
埃薩萊斯站起來,彎著腰,全身顫抖地朝柯拉麗走過去,握著拳頭,一字一句地說:
「你說什麼?你敢說什麼?我,我是主人,我命令你,我叫一聲你就得來。」
「我不會同您在一起的,我向上帝發誓,對永恆的救世主發誓。」
他氣得直跺腳,一臉凶相,破口大罵道:
「那麼你要留下來了!是的,你有許多我不知道的理由要留下來,這是很容易猜到的……內心深處的原因,是嗎?……你的生活中有了意中人,是嗎?……住口!住口!……難怪你總是那樣討厭我,是嗎?……你的仇恨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是從結婚的第一分鐘,甚至結婚前就開始了……我們一直像一對死敵一樣生活在一起。可是我,我愛你……我喜歡你……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就會拜倒在你的腳下。你的腳步聲也會令我的心激動不已……而你,你總顯出厭惡我的樣子。你想拋棄我,另覓新歡?那我會寧願讓你死,賤貨。」
他的拳頭捏得緊緊的,顫抖地在柯拉麗的頭上揮動,好像對待獵物那樣,要把她的頭敲碎。一陣顫慄使他的下頜發出咯咯的響聲,額頭上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柯拉麗在他面前顯得柔弱而纖細,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帕特裡斯•貝爾瓦顯得很不安,他準備採取行動,可是他看到柯拉麗鎮靜的臉上流露著蔑視和厭惡。最後,埃薩萊斯終於控制了自己的情緒說:
「你一定得同我在一起,柯拉麗,不管你願意或者不願意,我是你的丈夫。你剛才已經體驗到了,當你對我動了殺機,拿起匕首的時候,你沒有勇氣做下去。以後也總會這樣,你的氣總會消,而你終將與你的主人歡聚。」
她答道:
「我留在這裡,留在這間屋子裡同你鬥爭,破壞你已完成的背信棄義的事。我會不帶個人恩怨行事的,因為我沒有恩怨,但是我將永不停息地進行鬥爭,以減少你造成的罪惡。」
埃薩萊斯低聲地說:
「我可是記仇的,你要當心,柯拉麗。當你認為沒有什麼值得可怕的時候,很可能就是我找你算帳的時候,當心!」
他按了一下電鈴,西蒙老頭立刻進來了。他對西蒙說:
「那麼,兩個僕人都逃走了?」
他不等回答又說:
「走得好,一個女傭和女廚就足夠用了。她們沒聽見,是嗎?她們睡的地方遠,沒關係。我走後,你好好監督她們。」
「我必須六點鐘起床做準備,我累死了。領我到臥室去,然後你再回來熄燈。」
他在西蒙的幫助下走了。
帕特裡斯立刻明白了,柯拉麗不願在丈夫面前示弱,實際上她已精疲力盡,沒有力氣走路了,她一下癱倒在地,跪在那裡劃十字。
當她站起來的時候,她盯著門邊的地毯,看了好一會兒,她看見了寫著她名字的一頁信紙。她拾起來讀道:
「柯拉麗媽媽,這場鬥爭力量懸殊,為什麼您不求助我的友誼呢?只要您一示意,我就來到您的身邊。」
柯拉麗被帕特裡斯這封信攪得心慌意亂,差點跌倒。但是她沒有像帕特裡斯要求的那樣做出什麼表示,而是盡最大努力地走出房門。
七點十九分
這一夜,帕特裡斯在康復中心的臥室裡輾轉難眠。昨晚目睹的情形,使他有種被追捕和夜裡做惡夢一樣的壓迫感。他覺得,在這一系列令人憤慨的事情中,他只起著一種目擊者的作用,而不能採取行動。這些事情還沒完,他想使它們停息,可是相反,一切變得更加緊張,更加激烈。這對夫妻的離別,並沒有使柯拉麗稍稍擺脫危險。來自各方面的危險隨時可能發生,而帕特裡斯•貝爾瓦承認無法預見,以至消除。
兩個小時他沒睡著,便打開燈,在一個記事本上飛快地一頁頁地記錄著這半天所見到的事情,他想把一堆亂麻似的事情理出個頭緒來。
六點鐘,他去叫醒了亞邦,並把他帶走。亞邦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帕特裡斯兩臂交叉地站著說:
「那麼,你認為你的任務完成了!我一頭泡在黑暗中,你先生倒睡大覺了,那麼一切都好啦!您真是一個硬塑料腦袋,親愛的。」
塑料這個字逗得亞邦咧著嘴大笑,高興得直咕噥。
「一篇相當長的演說,」上尉命令道,「現在要叫你發表。搬張椅子來坐著,讀讀這篇記事,然後談談你的意見。怎麼?你不會看?好得很!你的屁股沒有受過塞內加爾中學坐板凳的苦!真是非凡的教育!」
上尉歎了口氣,從他手裡把記事本拿過來說:
「聽著,想一想,進行推理、演繹、最後得出結論。我們所面臨的情況是這樣的,我概括地說說:
「第一,有一個巨富的叫埃薩萊斯的銀行家,這位先生是個最大的無賴,他同時背叛了法國、埃及、英國、土耳其、保加利亞和希臘。證據是他的同夥用火烤他的腳,他殺了一個同夥,又用四百萬法郎騙走了四個同夥,同時又責成另一個同夥立即追回那些錢。這幫人都將在上午十一點轉入地下活動,因為到十二點,警察局就會採取行動了。」
帕特裡斯•貝爾瓦喘了口氣,又接著說:
「第二,柯拉麗媽媽——我還不大明白,她為什麼嫁給了這個無賴,她厭惡他,想殺他。而這個無賴卻愛著她,也想殺了她。有一個上校也愛她,為她送了命。一個叫穆斯塔法的人根據上校的指示去劫她,卻被一個塞內加爾人掐死了。一個缺了一條腿的上尉也愛著她,但她卻唯恐避之不及,因為她已經同那個她所憎恨的男人結了婚。她和上尉一樣都有半顆紫晶球。再加上一些其他的事情,為一把生銹的鑰匙,一根紅絲繩,一條被掐死的狗,燒紅的壁爐等等。如果你明白我說的一句話,我就把我的假腿扔一邊去,因為我自己都一點不明白,而我是你的上尉。」
亞邦咧著嘴笑著,臉上的傷痕裂得很長。確如上尉說的,他是絕對理解不了帕特裡斯所講的事,連大概意思也沒弄明白,不過當帕特裡斯用粗暴的口氣對他說話時,他還高興得直跺腳。
「夠了,」上尉命令道,「現在讓我來推理、判斷和作結論吧。」
他靠著壁爐,兩隻胳膊撐在壁爐的大理石貼面上,用手緊緊地抱著自己的頭。他高興是因為他久已形成的樂觀性格,但這回的高興只是表面的,他心裡卻一直想著柯拉麗,為她擔心,怎樣保護她呢?
他想了很多計劃,應當選擇哪一個呢?他是不是應當撥個電話找那個叫格雷戈瓦的人呢,還是找警察局?是不是回到雷諾瓦街去?他不知如何做好。需要行動,是的,他是有能力的。如果僅僅是行動,他會滿腔熱情地懷著對敵人的仇恨投入戰鬥,可是這是準備行動,必須估計到一些障礙,要撥開迷霧看到事情的真相。正如他說的,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抓到別人抓不到的東西,這就不屬他的能力範圍了。
他突然轉向亞邦。亞邦的沉默使他感到難受。
「你總這樣哭喪著臉!你使我感到氣餒,你總是把事情看得一團漆黑……像個黑人一樣……滾!」
亞邦難堪地走開了。這時有人敲門,並在門外喊著:
「上尉,您有電話。」
帕特裡斯急急忙忙地出去了。誰會一大早給他來電話呢?
「是誰打來的?」他問走在前面的女護士。
「我不知道,上尉……是個男人的聲音……他急著找您。電話鈴響了很久,我在下面廚房裡聽到……」
帕特裡斯不由得想到雷諾瓦街埃薩萊斯公館大圖書室的那部電話機。兩件事之間有什麼聯繫嗎?
他來到二樓,沿著走廊走去。電話機安在一間候客室旁邊的洗衣房裡,他進去後把門關上了。
「喂!……我是貝爾瓦上尉。什麼事?」
的確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是他不認識的一個男人的聲音,講話時聲音非常急促,直喘氣。
「貝爾瓦上尉!……啊!好……是您……我只怕太晚了……我還來得及……你收到鑰匙和信了嗎?……」
「您是誰?」
「你收到鑰匙和信了嗎?」那人還是堅持問。
「鑰匙收到了,信沒收到。」帕特裡斯回答。
「沒收到信!這太可怕了。那麼你不知道嗎?……」
帕特裡斯從電話裡聽到一聲尖叫,然後就是一些斷斷續續的聲音,是爭吵的聲音,然後就像是貼著耳朵說的,他清楚地聽出那邊斷斷續續的講話:
「太晚了……帕特裡斯……是你嗎?……聽著,紫晶球……是的,在我身上……頸飾……啊!太晚了……我多想!帕特裡斯……柯拉麗……帕特裡斯……帕特裡斯……」
接著又是一聲大叫,撕心裂肺的叫聲,然後是陣陣漸漸遠去的喊叫聲:「救命啊!……救命啊!兇手!兇手,卑鄙的傢伙……」喊聲越來越微弱。接下來是一片寂靜。突然那頭響起了輕微的辟啪聲,兇手把電話掛斷了。
這一切前後不過二十秒鐘。帕特裡斯吃力地放下話筒,因為他的手指把電話機握得太緊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裡。他的眼睛盯著窗子外面,院子裡大樓上的大鐘,這時是七點十九分。他又機械地重複著這些具有文獻價值的數字,然後他心裡想,即使這一切是真的,但這幕戲顯得太不真實;即使這個罪過不是他自己犯下的,他內心也十分痛苦。
呼叫聲還在他耳邊迴響,忽然他又拿起話筒,好像一個失望的人寄希望於萬一。
「喂……小姐……是您在電話裡叫我嗎?您聽見喊叫聲了嗎?……喂!喂!……」
沒有人回答他,他又開始發脾氣,斥責接線小姐。從洗衣房走出去,碰到亞邦,撞了他一下。
「滾開!全是你的錯……理所當然,你應當留在那裡照看柯拉麗。那好,你快去,幫她的忙,我呢,我要去通知警察局……如果不是妨礙了我,這事早就處理了,我們也不會到達這步田地。走,快點。」
他又攔住了亞邦,說:
「不,你別動。你的計劃是荒謬的。你還是留在這裡。啊!不是在這裡,是留在我身邊。你太不冷靜了,乖乖。」
他把亞邦推開,自己又回到洗衣房,他氣憤地大步走來走去,做著各種生氣的動作,說著氣話。然而,他慢慢地從混亂的思想中理出了一條思路:總之,沒有任何證據說明雷諾瓦街公館發生了慘案。他所保留的記憶不應當干擾他,使他總是想到同樣的場面,同樣的悲劇假相。當然正如他預感的那樣,悲劇還在繼續,可能遠不只柯拉麗一人。
這個思路又引出了一個想法,為什麼不馬上著手調查呢?
「是的,為什麼不呢?」他想,「在打擾警察局之前,在找到那個同我打電話的人之前,甚至出發之前,誰能阻止我往雷諾瓦街打電話呢?無論以什麼名義,無論以什麼借口都行。這樣我就心中有數了……」
帕特裡斯又感到這樣做沒有大的意義。假如沒人接電話呢?豈不證明那裡發生了兇殺?或者乾脆他們都沒有起床?
可是他必須行動。他在電話號碼簿上查找埃薩萊斯的電話,終於撥了號碼,他焦急不安地等待。他聽到那邊的鈴聲,他從頭到腳都被震動了。電話接通了,那邊有人回答。
「喂,」他說。
「喂,」一個聲音回答說,「您是哪位?」
這是埃薩萊斯的聲音。
儘管聽起來沒有任何異常,是一種很自然的聲音,可是,這種時刻,埃薩萊斯應當在整理行裝準備逃走,帕特裡斯感到很震驚,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想了想說:
「是埃薩萊斯先生嗎?」
「是的,我有幸同哪位在說話呢?……」
「是野戰醫院康復中心的一個傷員……」
「大概是貝爾瓦上尉吧?」
帕特裡斯很驚奇,柯拉麗的丈夫難道認識他?他喃喃地說:
「對……我就是貝爾瓦上尉。」
「啊!正巧,上尉!」埃薩萊斯以高興的語氣說,「我正好剛剛給康復中心打電話找您……」
「啊!是您……」帕特裡斯無比驚訝地打斷他的話。
「是的,我希望知道,我什麼時候可以同帕特裡斯•貝爾瓦上尉聯繫,以便向您道謝。」
「是您……是您……」帕特裡斯越來越驚慌失措,語無倫次……
埃薩萊斯語氣有點吃驚,他說:
「是的,這真是奇妙的巧合,對嗎?可惜電話給切斷了,或者說另一個電話串線了。」
「那麼,您聽見了?」
「聽見什麼,上尉?」
「喊叫聲……」
「喊叫聲?」
「至少,我感覺是喊叫聲,但是聽得不大清楚……」
「我這邊只聽見有人找您接電話,而且很急。因為我不急,我就把電話掛了,推遲了向您道謝。」
「感謝我嗎?」
「是的,我聽說昨天晚上有人劫持我的妻子,是您救了她。因此,我想拜訪您,並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您看我們是不是約見一下呢?在醫院好嗎?今天下午三點……」
帕特裡斯沒有回答。這個正受到逮捕威脅並準備逃跑的人,竟然如此大膽,使他感到震驚。同時,帕特裡斯想,埃薩萊斯是出於什麼動機給他打電話呢,他完全沒有這個必要。而且帕特裡斯沉默不語,並沒有引起銀行家的不安,他依然彬彬有禮,他以自問自答的形式講話,回答他自己提出的問題,顯得非常自然。
然後兩人互相道了再見,電話就結束了。
不管怎麼說,帕特裡斯還是感到放心多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往床上一躺,睡了兩個小時,然後又把亞邦叫起來。
「下次,」帕特裡斯說,「你要指揮好你的神經,不要像剛才那樣不知所措。你滑稽可笑,不要再說話了。你吃過飯了嗎?沒有,我也沒有。你去看過醫生嗎?沒有?我也沒有。正好大夫答應給我摘掉頭上這討厭的繃帶,你想我有多高興啊!一條木腿就夠了,對於一個戀愛的情人來說,頭上纏著紗布像什麼樣!好啦,你快一點。準備好了就去醫院。柯拉麗媽媽不能禁止我去找她!」
帕特裡斯很高興,這是一小時以後,他和亞邦向馬約門走去的路上告訴亞邦的話。天開始破曉,黑暗被驅散了。
「當然,當然,亞邦,這才剛剛開始。這是我們要做的。首先,柯拉麗並未受到威脅,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樣,圍繞著幾百萬法郎的爭鬥發生在同夥之間,距離她很遠。至於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不幸的人,我聽見他不安的叫喊。很明顯,這是一個陌生的朋友,因為他稱我帕特裡斯,並用你相稱。肯定是他給我寄來的花園鑰匙,可惜隨鑰匙附來的信遺失了,而且事情很急,當他就要告訴我。切的時候遭到了襲擊。是誰襲擊了他,你說說看?大概是他的一個同夥,害怕他洩露情況。就這些,亞邦,一切都很明白。也可能事實與我的預想完全相反。但我不在乎,主要根據假設行事。如果我的假設錯了,我保留把全部責任推給你的權利,就這麼定了……」
到達馬約門後,他們上了一輛汽車,帕特裡斯想轉到雷諾瓦街著看。他們到達帕西十字路口時,看見柯拉麗媽媽在西蒙老頭陪同下,從雷諾瓦街走出來。
柯拉麗叫了一輛汽車,她和西蒙一起上去了。
帕特裡斯追蹤到香榭麗舍野戰醫院。
時間正好十一點。
「一切順利,」帕特裡斯說,「她的丈夫逃走了,可她還沒有改變她每天的生活日程。」
他們就近用了午餐,然後沿著大街溜躂,同時監視著醫院周圍的動靜,到一點半鐘才進去。
很快,帕特裡斯就發現,在院子的盡頭士兵們集合的地方,西蒙老頭坐在他平日坐的那把椅子上。他脖子上圍著一條大圍巾,遮住了半個臉,戴著一副黃色的大眼鏡,在抽著煙斗。
柯拉麗媽媽在四樓的一間病房裡,坐在一個病人的床頭,拉著病人的手,這病人是個男的,已經睡著了。
帕特裡斯感到柯拉麗媽媽很疲倦,眼睛周圍有一道黑圈,面容比平時更蒼白。
「我可憐的媽媽,」帕特裡斯心想,「這些壞蛋終將把她殺了。」
他想起了昨天夜裡的事,明白了為什麼柯拉麗的生活這樣隱秘。在野戰醫院這個小天地裡,人們叫她好心姐姐。為了避開周圍的辱罵,她不用丈夫的姓,並隱瞞家裡的住址。她以意志和謹慎戰勝了很多困難,很好地保護了自己,以致帕特裡斯不敢接近她。
他站在門口,遠遠地望著柯拉麗,又怕被她看見,心裡想:
「啊!不,啊,不!我去給她一張名片!」
他決定走進去,可這時一個女人一邊上樓,一邊大聲在他身旁喊道:
「夫人在哪裡?……讓她快點來,西蒙……」
西蒙老頭也上了樓,指指在病房裡的柯拉麗,那女人便跑了過去。
她對柯拉麗說了幾句話,柯拉麗顯得驚慌失措,開始跑向門口,經過帕特裡斯身邊,迅速下樓去。西蒙和那女人跟在後面。
「我有汽車,夫人,」那女人喘著粗氣說,「從家裡出來正好有輛車,我就租了它。快點,夫人……警察局長命令我……」
帕特裡斯也下了樓,什麼也沒聽到,可是他剛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使他下了決心。他一把抓著亞邦,跳進了一輛車,讓司機追蹤柯拉麗的車子。
「亞邦,新情況,有新情況,」上尉說,「事情有了急劇的變化,那個女人肯定是埃薩萊斯府上的女傭人,她根據警察局長的命令來找女主人。這是上校的揭發引來的抄家、調查,以及各種柯拉麗媽媽討厭的事。你竟敢勸我保持謹慎?你想想,我能讓她在危險中孤立無援嗎?你的想法有多骯髒,可憐的亞邦!」
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他大聲說:
「媽的!但願埃薩萊斯這混蛋沒被抓住!否則就要大難臨頭!可是這人太自信,太猶豫不決了……」
一路上,貝爾瓦上尉憂心忡忡,他排除了各種疑慮,最後做出結論。只有埃薩萊斯被逮捕,才會使得女傭人這樣急急忙忙,才使得柯拉麗立即動身。這種情況下出面干預,揭露真相,伸張正義,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何況這種揭露可以根據柯拉麗的利益進行增減……
兩輛車幾乎同時在埃薩萊斯公館前停下,那兒已經停著另一輛車。柯拉麗下了車,消失在門裡。女傭人和西蒙也跨過了人行道。
「來,」帕特裡斯喊著亞邦。
大門虛掩著,帕特裡斯走進去。大門裡站著兩名警察。
帕特裡斯匆忙地做個手勢打了招呼,裝作這個家的人走進去了。他想做的顯而易見,沒有什麼能阻攔他。
他走在石板上的腳步聲,使他想起了布爾賴夫及其一夥逃跑的情形。他走的正好也是這條路。與圖書室相連的客廳的門是朝左邊開的,上校的屍體正是從這扇門抬走的。門裡傳出說話聲,他穿過了客廳。
這時他聽見柯拉麗可怕的喊叫聲:
「啊!上帝!啊!上帝!這怎麼可能呢?」
兩個警察在門口攔住了他。他對他們說:
「我是埃薩萊斯夫人的親戚……唯一的親戚……」
「我們有命令,上尉……」
「我知道,那是當然的!不要放任何人進去了!亞邦留在這裡。」
他進去了。
在這間寬大的房子裡,聚集著六七個人,無疑是警察局長、法官之類的先生。他們彎著腰圍在那裡看什麼東西,帕特裡斯被擋著,沒有看見什麼。突然柯拉麗從人群中擠出來,踉踉蹌蹌地向他這邊走來,手在空中揮動著。她的女傭人扶住她,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怎麼啦?」帕特裡斯問。
「夫人不舒服,」女傭人回答,「真嚇人,啊!我都嚇壞了。」
「究竟怎麼啦?……為什麼?」
「因為,先生!……您想想看!這種場面……我也是,感到很吃驚。」
「什麼場面?」
有一個先生走了過來。
「埃薩萊斯夫人病了嗎?」
「不要緊,」女傭人回答,「她暈過去了……身體太虛弱。」
「如果她能走動了,就把她帶走,她在這裡沒用。」
接著他又用詢問的口氣對帕特裡斯•貝爾瓦說:
「上尉您?……」
帕特裡斯裝著不懂的樣子。
「是的,先生,我們得把埃薩萊斯夫人帶走,她在這兒確實沒用。只不過,我不得不首先……」
帕特裡斯為了避開問話人,趕忙繞了個彎,趁法官們開始散開的時候走上前去。
他看見這個場面以後方才明白,柯拉麗為什麼會暈過去,女僕為什麼那麼激動,連他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了。這個場面比昨天夜裡可怕得多。
離壁爐不遠處,就在埃薩萊斯昨夜受刑的地方,埃薩萊斯仰面躺在地上。他穿著睡衣,栗色法蘭絨長褲,有飾帶的絲絨上裝,頭上和肩膀上蓋著毛巾。旁邊一個無疑是法醫的人一隻手揭開蓋布,另一隻手對著死者的臉部指指點點,並用很小的聲音做著解釋。
這張臉可以說是無法形容的一團肉,一部分像是被烤焦了,另一部分像血淋淋的肉泥,混雜著碎骨,皮,頭髮,鬍鬚,還有一隻碎了的眼球。
「噢!」帕特裡斯喃喃地說,「真卑鄙!是把整個頭放進火裡燒的,有人把他拉了出來,是嗎?」
那個同帕特裡斯打過招呼的,看起來像個要人的先生又走過來說:
「您是誰?」
「貝爾瓦上尉,先生,埃薩萊斯夫人的一個朋友,是曾被她奮力搶救過的傷員……」
「好的,先生,」要人說,「但是您不能留在這兒。任何人都不准留在這兒。局長先生,除了法醫之外,請讓所有的人都從這間房子撤出去,並派人守門。您不能以任何借口放人進來,任何理由……」
「先生,」帕特裡斯堅持說,「我有特別重要的情況向您報告。」
「我倒是樂意聽聽,上尉,不過得等一會兒。請原諒。」
十二點二十三分
從雷諾瓦街到花園平台,有一個寬大的門廳,那門廳的一半被一條寬闊的樓梯佔據。埃薩萊斯公館被門廳分成兩部分,這兩部分之間的往來只能通過門廳。
左側是客廳和圖書室,圖書室連著一幢獨立的建築,裝有專用樓梯。門廳右側是彈子房和餐廳,房子的樓層稍矮些,樓上臨街一側是埃薩萊斯的臥室,靠花園一側是柯拉麗的臥室。
從這裡過去就是僕人住的耳房,西蒙老頭也睡在那裡。
帕特裡斯和亞邦被請到彈子房等候。一刻鐘以後西蒙和女僕進來了。
老秘書被主人的慘死嚇傻了,他表情怪異,喃喃自語。帕特裡斯問他,老頭貼在上尉耳朵邊說:
「事情還沒完……,恐怕還會出事……還會出事!……甚至就在今天……也許馬上……」
「馬上?」帕特裡斯問。
「是的……是……」老頭顫慄地說。
他不再說話了。
至於女僕,當帕特裡斯問她時,她說:
「先生,今天早晨,首先發生的一件怪事,是管家、跟班、門房都不見了,三個人都走了。然後六點半鐘的時候,西蒙先生來告訴我們,先生說他在圖書室裡,不要去打擾他,也不要叫他吃早飯。夫人有點不舒服,九點鐘我們給她送去了巧克力……十點鐘她同西蒙先生走了。我整理好房間,廚房還沒動靜。十一點,十二點……最後一點鐘的時候,有人按門鈴,我從窗戶看了一下,從一輛汽車裡下來四位先生。我趕快開門。一位先生自我介紹說他是警察局長,要見先生。我把他們領進屋,敲了敲門,又搖了搖門,沒人回答。他們中的一個人把鎖套開了……於是,於是……您已經在那裡看到了……或者沒有看到……更壞的事,因為可憐的先生這時差不多整個頭都在爐條底下。哎!真會有這樣的壞蛋!……他是被人害死的,是嗎?有位先生剛才說,他是死於中風,跌倒在爐子下面。可我……」
老西蒙聽著,沒有說什麼,全身仍在顫抖,灰白鬍鬚亂蓬蓬的,雙眼藏在黃眼鏡片後面。聽到這裡,他冷冷地一笑,走到帕特裡斯身邊耳語說:
「恐怕還會出事!……出事!……柯拉麗夫人……她得走……趕快走……否則她也會有危險……」
上尉聽了一驚,他想盤問一下老人,但他沒能聽到更多的情況,一個警察來找他,並把他帶到圖書室去了。
老秘書說了很久,接著說的是女廚子和女僕。然後她們都回到柯拉麗身邊。
四點多鐘的時候,又開來一輛汽車。帕特裡斯看見有兩位先生走進門廳,大家都恭敬地向他們敬禮。他認出一位是司法部長,一位是內政部長。他們在圖書室碰了一下頭,半小時以後就走了。
最後,四點多鐘的時候,一個警察來叫帕特裡斯,把他帶到二樓,警察敲敲門就走了。帕特裡斯走進一間面積很小的小客廳,木柴的火光照見那裡坐著兩個人:一位是柯拉麗,帕特裡斯向她鞠了一躬;另一位坐在她的對面,他同他說過話,像是調查這件事情的負責人。
這人大約五十歲,長得肥頭大耳,舉止笨重,但一雙眼睛卻機敏有神。
「先生,您一定是預審法官了?」帕特裡斯問。
「不,」對方回答,「我叫德馬裡翁,當過法官,現在是調查此案的特別代表……不是您說的預審法官,我看還不能預審。」
「怎麼?」帕特裡斯感到十分驚奇地說,「還不能預審。」
他望望柯拉麗,柯拉麗正專注地盯著他,然後她又看著正在說話的德馬裡翁先生。德馬裡翁接著說:
「當我們都弄清楚以後,上尉先生,我敢肯定,我們在所有方面都會達成一致……就像夫人與我之間的意見一致一樣。」
「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帕特裡斯說,「但是我仍然擔心,許多問題會搞不清楚。」
「當然,可我們終將會搞清楚,我們一起來搞清楚。請談談您所知道的情況吧。」
帕特裡斯想了想說:
「先生,我毫不掩飾,我感到吃驚。我要向您敘述的事情很重要,這裡卻無人記錄。因此它就不具備我必須宣誓聲明並簽字的證詞的價值,是嗎?」
「上尉,您要談的事情有無價值要由您來確定,由您來確定它的重要性。現在只是事前交換有關事實的一次談話……況且您能提供的情況,埃薩萊斯夫人已經談過了。」
帕特裡斯沒有馬上回答,他隱約地感覺到,柯拉麗與法官之間已經有協議,因此他的出現和賣力,有不受歡迎之嫌,人們想把他打發走。於是他決定,持保留態度,等法官亮牌出來,他說:
「的確,夫人向您提供了情況,因此您也知道昨天我在餐館聽到的情況?」
「是的。」
「那麼劫持埃薩萊斯夫人的企圖呢?」
「知道。」
「那麼暗殺呢?」
「知道。」
「昨天夜裡有人對埃薩萊斯進行勒索,刑罰,上校的死,交出四百萬法郎,然後就是埃薩萊斯與格雷戈瓦的電話談話,最後她的丈夫對她的恫嚇,等等細節,埃薩萊斯夫人都向您說了?」
「對,上尉,這些我都知道了,也就是說您所知道的,我都知道。而且,我還通過私人調查,瞭解到更多的情況。」
「的確……的確……」帕特裡斯重複著,「我看我不必提供情況了,您已經有了足夠的證據,可以做結論了。」
上尉一邊繼續提問,一邊迴避回答問題,他說:
「我能問您,在某個問題上是否有結論嗎?」
「天哪,我的上尉,我的結論還沒有最後定。但是我將依據埃薩萊斯先生今天中午寫給他妻子的信做結論,除非有相反的證據。那封信是在他的書桌上發現的,尚未寫完。埃薩萊斯夫人請我閱讀了這封信,必要的話,您也可以看看。信的內容如下:
柯拉麗:
昨天,你把我的出走歸咎於不可告人的目的,你錯了,而我沒有能夠據理說服你的譴責,可能我也不對。我離開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包圍著我的仇恨,你已目睹了這種仇恨的無比凶殘。這些敵人千方百計,恨不得剝我的皮,扒我的肉,我只有溜之大吉。因此我走了,但請記住,我的意志你是絕對要服從的,柯拉麗。我一發出信號,你就得來和我相會。如果你不離開巴黎,那麼你就難逃我的憤怒,即便我死了,也得如此。我已做好一切安排,以便在這種情況下……
「信就寫到這裡,」德馬裡翁先生把信還給柯拉麗後說,「無可爭辯的跡象表明,這封信是埃薩萊斯先生死前不久寫的,因為他書桌上的一隻座鐘也被打翻了,鐘停在十二點二十三分上。我猜想,他一定是感到很不舒服,想站起來,頭一暈栽倒在地。不幸壁爐離得很近,爐火正旺,他的頭撞到鐵欄杆上,因而傷勢很重——法醫驗過了——接著就暈過去了。離火太近,因此把他燒成這樣……您已看見……」
帕特裡斯對這種出人意外的解釋大吃一驚,他說:
「這麼說,先生,您認為埃薩萊斯先生是死於意外?而不是謀殺嗎?」
「謀殺!可是沒有任何跡象說明這個假設。」
「然而……」
「上尉,您被聯想所害了,這也是正常的。一兩天來,您看到了一系列的悲劇事件,您的想像自然導致您作出謀殺之類的悲劇性結論。不過請您考慮考慮……為什麼是謀殺,是誰殺的?布爾賴夫及其同夥嗎?他們何致於此呢?他們得了大把鈔票,就算那個叫格雷戈瓦的人,從他們手中把錢奪了回來,那麼殺了埃薩萊斯先生,並不能重新得到錢。再說,他們從哪兒進去的呢?又從哪兒出去的呢?不,請原諒,上尉,埃薩萊斯先生死於意外,事實無可爭辯,這是法醫的意見,他將據此寫出報告。」
帕特裡斯對柯拉麗說:
「夫人的意見也是如此嗎?」
柯拉麗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
「是的。」
「西蒙老頭也這樣認為的嗎?」
「噢!西蒙老頭,」法官又說,「他瞎說,按他說,悲劇又將重新開始,危險涉及到埃薩萊斯夫人,她必須馬上逃走。這就是我從他所說的話裡得出的印象。他還把我領到與花園相連,朝向雷諾瓦街的一條小街的舊門前,把那條看家狗的屍體指給我看,又指著這扇門與上圖書室的台階之間的腳印給我看。這些跡像您也知道是嗎?這是您和您的夥伴經過時留下的。那條被掐死的狗,我想一定是塞內加爾人幹的,是嗎?」
帕特裡斯明白了,法官的保留態度和解釋,他與柯拉麗達成的默契,所有這些的真正目的,已逐漸地不言自明瞭。
帕特裡斯直截了當地說:
「那麼不是犯罪囉?」
「不是。」
「那麼也不是預審了?」
「不需要了。」
「那麼事情就無聲無息了?平靜了,忘記了?」
「正是如此。」
貝爾瓦上尉開始習慣性地邁著方步。他想起了埃薩萊斯的預言:
「沒有人逮捕我……即使抓住了,也會把我放掉……事情將無聲無息……」
埃薩萊斯很有見識。法律保持著沉默。那麼法律又怎樣找到柯拉麗這個沉默的同謀的呢?
這種情形使上尉感到非常憤慨。柯拉麗與德馬裡翁之間不可否認地存在著協議。他懷疑,這人欺騙了柯拉麗,使她犧牲自己的利益去為奇談怪論服務。因此他們首先就要避開他,帕特裡斯。
「噢!噢!」帕特裡斯心裡想,「這位先生的冷淡和譏諷令人討厭。他在竭力地蔑視我。」
他克制著自己,裝著願意和解的樣子,他又坐到法官的身邊說:
「請原諒,先生,我的固執一定冒犯了您。不過我的表現不僅僅是由於對埃薩萊斯夫人的同情或者感情——這種同情和感情,夫人似乎在拒絕。我的表現還由於我們之間的一種神秘聯繫,這種聯繫源於我們目力不及的過去年代。埃薩萊斯夫人有沒有把這些細節告訴過您?我以為這非常重要,以至我不能不把它和現在我們擔心的事聯繫起來。」
德馬裡翁看著柯拉麗,待她點頭後回答說:
「是的,埃薩萊斯夫人告訴過我,並且還……」
法官有點猶豫,在徵求柯拉麗的意見。柯拉麗紅著臉,不知所措。
然而德馬裡翁在等待她的允許;他要談得更深一點。柯拉麗最後終於開了口,她低聲說:
「貝爾瓦上尉應該知道我們發現的情況,這個事實既關係到我,也關係到他,我沒有權利向他隱瞞,先生。」
德馬裡翁說:
「有必要講嗎?我看讓上尉瞧瞧我找到的那本影集就夠了。拿著,上尉。」
德馬裡翁遞給上尉一個很薄的灰布封面的影集。
帕特裡斯不安地接過來。當他打開來一眼看去的時候,是那樣地驚奇,不由得叫起來:
「真不敢相信!」
第一頁有兩張照片,右邊一張是一個穿著英國小學生制服的小男孩,另一張是一個小女孩。相片下面有兩行字,右邊是「帕特裡斯十歲」,左邊是「柯拉麗三歲」。
帕特裡斯激動地翻過了這一頁。
第二頁還是他們的相片,他十五歲,柯拉麗八歲。
接下來是他十九歲、二十三歲、二十八歲的照片,旁邊總是伴著柯拉麗,開始是小女孩模樣,後來就成了少女、少婦了。
「真不敢相信!」帕特裡斯喃喃地說,「這怎麼可能呢?我的照片,我自己都不知道,很明顯這是業餘愛好者的作品,它追蹤著我的一生。我服兵役時,有我的士兵照……騎馬的照片……是誰下令拍的呢?是誰把它們同您的照片收集在一起的呢?夫人?」
他緊盯著柯拉麗。柯拉麗避開他的目光,低下了頭,照片中反映出的他們的親密關係,引起她深深的不安。
上尉又說:
「誰收集的?您知道嗎?這本影集從哪兒來的?」
德馬裡翁先生回答說:
「這是法醫在解開埃薩萊斯的衣服時發現的。埃薩萊斯先生的襯衣裡面的汗衫有個手縫的內袋,法醫感覺到裡面有個硬東酉,掏出來是個影集。」
這回帕特裡斯與柯拉麗的目光相遇了,他們兩人同時想到了是埃薩萊斯先生收集的。二十五年來他一直珍藏在胸前,他同他們一起生活,死了還帶著他們。這種想法圍繞著上尉,使他不想去思考它的特殊的含義。
「您敢肯定您說的嗎?先生?」帕特裡斯問。
「發現相冊時,我也在場,」德馬裡翁說,「此外真是太巧了,我還發現了另外一件東西,證實並補充了它。這是一個用金絲托架固定的紫晶頸飾。」
「您說什麼?您說什麼?」貝爾瓦上尉大聲說,「一個頸飾?一個紫晶頸飾?」
「您自己瞧瞧,先生。」法官在徵詢了埃薩萊斯夫人意見後說。
德馬裡翁先生把一個紫晶球遞給上尉,比柯拉麗與帕特裡斯的兩個半個合起來還要大。無論是與柯拉麗的念珠,還是帕特裡斯的表飾相比,做工同樣精細。
托架用的是扣環。
「我可以打開嗎?」上尉問。
柯拉麗表示同意。
他打開了。
紫晶珠分開兩半,中間夾著兩張很小的照片,一張是柯拉麗穿護士服,一張是帕特裡斯穿軍官制服。
帕特裡斯思考著,臉色刷白。過了一會兒,他說:
「這個頸飾從哪兒來的?是您發現的嗎?先生?」
「是,上尉。」
「從哪兒發現的呢?」
法官似乎有點猶豫。帕特裡斯根據柯拉麗的態度,感到她並不清楚這個細節。
最後德馬裡翁先生回答說:
「我是從死者手中發現的。」
「從死者手中,從埃薩萊斯先生手中嗎?」
帕特裡斯像是受到意外打擊一樣地跳起來,把身子轉向法官,急於聽到他的第二次回答,以證實其可靠性。
「是的,在他手中。我把他握緊的拳頭鬆開來才拿到的。」
上尉站起來,用拳頭擊了一下桌子,喊道:
「喂,先生,我要告訴您一件事,我把它作為最後的一個證據,證明我的合作不是沒有用處的。在我們已經掌握了一些情況之後,這件事具有明顯的意義。先生,今天早上,一個人給我打電話。電話好不容易接通了,這個人似乎很激動,他遭到了罪惡的襲擊,聲音都傳過來了。我在電話裡聽見了掙扎和痛苦的叫喊,我聽見這個不幸的人很想告訴我一些重要情況,『帕特裡斯……柯拉麗……柯拉麗……紫晶頸飾……是的,在我手裡……頸飾……啊!太晚了……我多想!…… 帕特裡斯……柯拉麗……』」
「這就是我所聽到的,先生。這裡提供了兩個事實:今天早晨七點十九分,一個男人被殺了,他拿著一個紫晶頸飾,這第一個事實是無可辯駁的。幾小時後,中午十二點二十三分,人們從另一個男人手裡發現了這同一顆紫晶頸飾,這第二個事實也是無可爭辯的。把兩個事實聯繫起來看,您就不能不得出結論,第一次犯罪就在這裡,在這所公館的圖書室。我從電話裡聽見聲響,而且這間圖書室從昨晚開始,一直在發生悲劇事件。」
這個事實實際上成了對埃薩萊斯的又一次指控,似乎對法官產生了影響。帕特裡斯把法官引進一場激烈的辯論。帕特裡斯提供的論據合符邏輯,不會使人想到居心不良。
柯拉麗有點迷惑不解,帕特裡斯卻根本沒有注意,他只想到她的慌亂是因為感到恥辱和害羞。
德馬裡翁先生反駁說:
「您說兩個事實無可爭辯,是嗎?上尉,關於第一個事實,我提醒您注意,我們並沒有發現這個可能在七點十九分被殺害的男人的屍體。」
「我們會找到的。」
「好的。第二點,關於從埃薩萊斯手中找到的紫晶頸飾問題,那麼誰能告訴我們,埃薩萊斯是從被殺害者手中奪走的,而不是從別的地方拿來的呢?因為,畢竟我們不知道這個時候,埃薩萊斯是否在家,甚或在他的圖書室。」
「我知道。」
「您知道?」
「謀殺之後幾分鐘,我給他打電話,他接了電話,回了話。此外,為了怕露馬腳,他告訴我,他剛剛給我打過電話,但串線了。」
德馬裡翁先生想了想又說:
「他早上出去了嗎?」
「埃薩萊斯夫人可以說說。」
為避開帕特裡斯的目光,她沒有轉過臉就說:
「我想他沒有出去,他死的時候穿的還是內衣。」
「從昨晚以來,您見過他嗎?」
「今天早上,七點到九點的時候,他三次來敲過我的門,我沒有開門。快到十一點的時候,我一個人就出去了。我聽見他在叫西蒙老頭,命令他陪著我。西蒙很快就追上了我。這就是我所知道的。」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每人都在琢磨著這樁奇怪的事情。
最後,德馬裡翁先生終於明白,像貝爾瓦上尉這樣剛毅的人不是輕易好對付的。於是他像進行構思以前想瞭解對方的最後想法的人那樣說:
「坦率地說,上尉,您的假設在我看來,還很模糊。您的假設到底是什麼?如果我不採納的話,您將怎樣行動?這兩個問題很明確,您能回答嗎?」
「我將像您提問一樣,明確地告訴您,先生。」
他走到法官身邊說:
「先生,這裡就是我戰鬥和出擊的地方——是的,出擊,如果必要的話——這是我的選擇。一個從前認識我,也認識當時還是孩子的埃薩萊斯夫人的男子,收集我們各個時期的照片,一定有著不可言明的愛我們的理由,他把花園門的鑰匙交給我,使我們彼此接近,本來他要向我們袒露隱情,可是當他要實行他的計劃的時候,卻慘遭殺害。然而一切向我證明,他是被埃薩萊斯殺死的。因此我決心控告,不管我的行動後果如何。請相信,先生,我的控告不會一無所成的。總會有辦法讓人受理的……我會站到房頂上去呼喚真理。」
德馬裡翁先生開始笑起來,說:
「天哪!上尉,您說到哪裡去了!」
「我將憑良心辦事,先生,而埃薩萊斯夫人會原諒我的,我相信。我這也是為了她,她知道。她知道如果法律不幫忙,如果這件事情就這樣平息下去,她也就完了。她知道威脅她的敵人是毫不留情的,他們為了他們的目的,為了把她幹掉,是決不會退卻的,她是敵人的障礙。更可怕的是,他們的詭計連最明白的人也看不見。對付這些敵人,必須進行最頑強的鬥爭,尤其是不知道敵人下了多大的賭注。只有法律才能揭穿他們。」
德馬裡翁先生想了想,然後把手放在帕特裡斯的肩上,冷冷地說:
「如果法律部門知道這筆賭注呢?……」
帕特裡斯驚訝地看著他:
「您知道什麼?……」
「也許。」
「您能告訴我嗎?」
「當然囉!您逼得我……」
「什麼?」
「噢!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小筆錢……」
「到底多少?……」
「十億。」
「十億?」
「很簡單。可惜其中三分之二,或者四分之三,戰前就運出了法國。不過兩億五或三億比十億還值錢,這裡有個微妙的道理……」
「什麼道理?」
「它們都是黃金。」
埃薩萊斯的詭計
這回貝爾瓦上尉的口氣變得溫和一點兒了。他隱約地感覺到他的一些看法將使法律部門不得不謹慎行事。
「您肯定是這樣嗎?」他問道。
「是的,上尉。我已經研究兩年了。我的調查表明,法國出口的黃金真是說不明白。不過我承認,同埃薩萊斯夫人交談之後,我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偷運的,是誰在整個法國,以至最小的鄉鎮,建立起巨大的黃金走私機構,通過這種渠道,大量的黃金一點點地流了出去。」
「那麼埃薩萊斯夫人知道囉?」
「不知道,她只是有些懷疑。昨天晚上,您到這裡之前,她聽見埃薩萊斯和那伙歹徒之間的談話。她告訴了我,並給了我一個謎底。我想這個謎沒有您的參加,我會追根究底,查個水落石出的——況且,這也是內政部長的命令,而埃薩萊斯夫人也希望這樣——但是您的熱情消除了我的猶豫,因此我無法排除您,上尉,我就斷然決定了……像您這樣頑強的合作者,是不會不受歡迎的。」
「這麼說……」帕特裡斯急於瞭解情況。
「這麼說,這兒就是該陰謀集團的首腦機關。埃薩萊斯就是坐落在拉法埃特街的法蘭西—東方銀行的行長。他表面上是埃及人,實際上是土耳其人,在巴黎金融界有很大影響。他的國籍是英國,可是同埃及舊權貴保持著秘密聯繫。埃薩萊斯為外國勢力效勞,我還不能明確指出是哪國;搜刮,我也找不到另外的字眼來形容搜刮法國的黃金,然後盡一切可能把落入他保險櫃的黃金偷運出去。
「據可靠材料報告,他兩年間成功地偷運了七億法郎的黃金。最後一批黃金正準備著,但戰爭爆發了。您很清楚,這樣數額巨大的黃金偷運,戰時就不像平時那麼容易。在邊境上車輛要接受檢查,在港口,船隻起航也都要進行檢查。總之,偷運是不可能的。因此有兩億五到三億法郎的黃金還滯留在法國。十個月過去了,到了現在,埃薩萊斯掌握著這筆神話般的財富,他想一點一點地鯨吞據為己有,可是他的那幫同夥……」
「就是昨天夜裡我看見的那些人嗎?」
「是的。有五六個值得懷疑的地中海地區的人,他們偽造國籍,冒充保加利亞人什麼的,其實他們是那邊分行的私人聯絡員。他們從前都是埃薩萊斯銀行支行的負責人。他們又為埃薩萊斯僱傭了幾百名代理人,遍佈村村落落,通過他們與農民吃吃喝喝,拉關係,用錢去買黃金,把國家的黃金搜刮一空。戰爭爆發後,這些人停了買賣,聚到埃薩萊斯身邊。埃薩萊斯也把拉法埃特街的銀行關閉了。」
「那麼後來呢?」
「後來發生的事,我們就不知道了。可能他的同夥從他們的政府那裡得知,最後一批黃金並未運到,他們就猜想,埃薩萊斯想把他銀行的三億法郎黃金據為己有。於是老夥計之間展開了激烈的不調和的鬥爭,一方想要得到自己的一份,而另一方堅決不讓,硬說已經運走。到昨天,這場鬥爭已到了白熱化程度。下午,那幫人想劫持埃薩萊斯夫人做人質,對埃薩萊斯進行勒索。晚上……晚上,您見到了,那是最高潮……」
「可是為什麼恰巧選在昨天動手呢?」
「因為這批歹徒認為,幾億法郎的黃金要在昨天夜裡運走。他們並不知道上幾次偷運黃金是用什麼方式,但他們知道,每次偷運之前都要發一個信號。」
「對,是不是火星雨?」
「是的。在花園的一個角落裡有幾個舊暖房,下面有個壁爐。壁爐積滿油污、炭黑以及巖屑,一點火就爆出火花和火星,遠遠地就看得見,就用它作信號。埃薩萊斯昨天晚上親自點燃了壁爐。那夥人慌了,便橫下心趕到這裡。」
「埃薩萊斯的計劃失敗了?」
「失敗了。他的同夥的計劃也失敗了,上校死了。其他人僅僅得到幾捆鈔票,而且又被收回去了。鬥爭並沒有結束,於是今天早上演出了最令人震驚的悲劇。根據您所說的,一個認識您的男人想與您聯繫,他在七點十九分被人殺害。很可能是埃薩萊斯所為,因為他害怕那人干預。幾個小時以後,也就是十二點二十三分,埃薩萊斯本人也被殺死,這可能是他的一個同夥干的。這就是全部事實,上尉。現在您同我知道的一樣多了。您是否認為這個案件應當保密,只能採取非常規的調查呢?」
帕特裡斯考慮了一下說:
「是的,我認為應該這樣。」
「唉!是的,」德馬裡翁先生喊道,「把流失黃金的事公之於眾,不僅毫無益處,而且會引起人們的猜測,您想一想,兩年之內流失這麼多黃金,如果沒有令人遺憾的默契是不可能的。我的私人調查即將證明,我也相信,有某些重要和不重要的銀行信貸機構,表現軟弱無能,並且進行了交易,對此我並不一定要說出來,公開帶來災難,因此只好沉默。」
「可是,能夠沉默下去嗎?」
「為什麼不能呢?」
「天哪!有了幾具屍體了,比如法克西上校,……」
「上校是自殺的。」
「您將會或者已經在卡利拉花園找到穆斯塔法的屍體。」
「這是社會新聞。」
「埃薩萊斯先生的死呢?」
「是一次意外事故。」
「由同一夥罪犯幹下的各種罪行都將變成孤立的彼此沒有聯繫的。」
「沒有什麼跡象表明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
「輿論就不會有相反的看法嗎?」
「公眾會朝我們認為好的方面想,這是戰爭時期。」
「新聞會出來說話。」
「新聞不會出來說話,我們有新聞檢查。」
「如果又有某種新的犯罪事實呢?……」
「新的犯罪?為什麼?事情已經了結,至少主動犯罪和悲劇性事件沒有了。主角們都死了,到埃薩萊斯被殺,悲劇已降下帷幕。至於布爾賴夫及其他的配角,八天之內都將進集中營。我們將得到幾億法郎的黃金,誰也不敢認領,法蘭西將有權支配它。我將努力去做這方面的工作。」
帕特裡斯•貝爾瓦點點頭。
「另外還有埃薩萊斯夫人的問題,先生,我們不能不顧她丈夫方面的威脅。」
「他已經死了。」
「但無論如何,威脅依然存在。西蒙老頭曾經非常恐懼地同您談過。」
「他是有點瘋了。」
「正確地說,是他的頭腦感到危險迫在眉睫。先生,鬥爭還沒有結束,可能才剛剛開始。」
「好吧,上尉,我們正處在這個時期,是嗎?那您就盡您所能保護埃薩萊斯夫人,使她免遭毒手。而我也聽從您的吩咐,盡我所能。我們的合作是長期的,因為我的使命就在這裡,將來只要有事,您等著,它必將發生在這所房子與花園的圍牆內。」
「您為什麼這樣認為呢?」
「昨天晚上,埃薩萊斯夫人聽見了一些談話。法克西上校多次重複說,『黃金就在這裡,埃薩萊斯。』他還說,『多少年來,每個星期,你的汽車把拉法埃特銀行的黃金往這裡運。西蒙,司機和你,把一袋袋的黃金從左邊地下室的氣窗往裡塞。你怎麼從這裡運走的?我一無所知。但這是戰爭期間,黃金都在這裡,總有七八百袋,一點都沒有出過你的家門。我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日夜派人守護,黃金就在這裡。』」
「您沒有找到一點線索嗎?」
「沒有。頂多,我只找到一件價值一般的東西。」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揉皺了的紙,他把它展開來,接著說:
「從埃薩萊斯手中除發現那個頸飾外,還有這張紙,上面寫得亂七八糟,不過還能看出幾個字,是急忙潦草地寫的。可以辨認出的只有三個字:金三角。金三角是什麼意思呢?同我們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呢?我暫時還不明白。我只想到,這張紙片同那個頸飾都是埃薩萊斯從那個七點十九分被殺害的男人手中拿走的,而埃薩萊斯正在辨認這張紙時被殺了。」
「對,事情應該是這樣。您看,先生,」帕特裡斯總結似地說,「所有這些細節都彼此有著聯繫。請相信,這都源於一件事。」
「對,」德馬裡翁先生站起來說,「這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請追蹤第二個方面的情況,上尉。我同意您的意見,發現在同一個頸飾裡,同一個影集裡,有您和埃薩萊斯夫人的照片,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因此問題就在這裡,解開這個謎就接近了真相。一會兒見,上尉。再有,您可以動用我和我手下的人。」
說到這裡,前法官握著帕特裡斯的手……
帕特裡斯留住他。
「我需要您,先生。從現在起,就應當採取必要的防範措施,是嗎?」
「已經採取了,上尉。房子不是由我們看著嗎?」
「是……是……我知道……不過,不管怎樣……我有一個預感,今天還會要……您記得西蒙老頭的話嗎?……」
德馬裡翁笑笑。
「得了,上尉,不要草木皆兵了。如果說敵人找上門來,他們也該想一想。我們明天再談,好嗎?上尉?」
他同帕特裡斯握過手,又對埃薩萊斯夫人鞠了一躬,然後出去了。
為了慎重起見,貝爾瓦上尉同他一起走出門去,停在門口,又返回來。埃薩萊斯夫人好像沒聽見似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彎著腰,側著頭。上尉喊了聲:「柯拉麗。」
她沒回答,他懷著熱切的希望叫了一聲「柯拉麗,」可是她還是沒有回答,柯拉麗的沉默好像使他樂不可支。因為這表明她不再感到拘束,也不生氣,柯拉麗願意他作為可以求助的朋友留在她身邊。而帕特裡斯既不想那些困惑他的問題,也不想圍繞在他們身邊的一系列犯罪活動,更不想他們身邊可能存在的危險。他只想著柯拉麗的痛苦和無人照顧。
「您不必回答,柯拉麗,您不要說話。讓我來告訴您。我必須告訴您所不知道的一切,也就是說,您想讓我離開這所房子的原因……離開這所房子,您也得離開……」
他把手放在柯拉麗坐的椅子的扶手上,並輕輕碰了一下她的頭髮。
「柯拉麗,您在想,您家庭的恥辱會使您離開我。您為做這麼一個男人的妻子而感到羞愧,您為此感到迷惘和不安,彷彿您也成了罪人。為什麼要這樣?是您的錯嗎?您不要再想了,我敢說,你們兩人之間,過去一定充滿著痛苦和仇恨,這樁婚姻一定是某樁我不知情的陰謀的產物,您本人並不願意,是嗎?是的,柯拉麗,還有別的事,我就要告訴您,別的事……」
他朝柯拉麗彎下腰去,壁爐的火光照著柯拉麗嫵媚的臉龐,他越來越激動地大聲說著話,以你相稱,但又顯得尊敬而親切:
「我該不該說呢,柯拉麗媽媽?不需要,是嗎?你明白,你心裡清楚。啊!我覺得你渾身都在發抖。對,從第一天開始,你就愛上了他,那個大個子傷員,儘管他殘廢了,臉上有刀傷。你不說話,你默認了。是的,我知道……可能今天我說這些使你感到厭惡。我可能應該再等等……為什麼?我對你無所求。我知道,這已經夠滿足了。我不會同你說更多的了,你一定會不得不告訴我,在這之前我將保持沉默。可是,我們之間將保持一種美妙的愛情,柯拉麗媽媽。知道你愛我就夠了,柯拉麗……好!你哭了!你是想否認嗎?可是當你哭的時候,媽媽,我瞭解你,這是傾注你整個的愛心的溫柔和愛情。你哭了嗎?啊!我不相信你會愛我到這種程度!」
帕特裡斯也是熱淚盈眶。柯拉麗的淚水順著兩頰往下滴,而帕特裡斯多想親吻這沾滿淚水的臉頰啊。
他望著望著,忽然感到柯拉麗和他想的不是一回事,她在關注著一件意外的事情。在他們無聲地愛戀中,她在傾聽著,可他並沒有聽見。
儘管這聲音很不容易聽見,但他忽然聽見了。與其說是聽見一種聲音,還不如說是感覺到混雜在遠離城市的嘈雜聲中的聲音。
出什麼事了?
不知不覺中天已黑下來。帕特裡斯並沒發覺。小廳不大,爐子又燒得很熱,埃薩萊斯夫人打開一半窗子,可是很快又關上了。她仔細地聽著,危險就來自窗外。
帕特裡斯連忙跑到窗前,他沒有聽見聲音。但危險是明擺著的,在窗外昏暗的暮色中,他透過玻璃依稀看見有人影,接著他看見兩扇窗戶之間有個東西亮了一下,他看著像一支槍。他想:
「如果不是我在戒備,柯拉麗就完了。」
事實上,柯拉麗就站在窗子對面,中間沒有任何障礙物,因此上尉故意用輕鬆的口氣大聲說:
「柯拉麗,您可能有點累了,我們就告辭了。」
同時他轉到扶椅後面保護她。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走過去。她看見左輪槍的火光,急忙往後一閃,口裡喃喃地說:
「啊!帕特裡斯……帕特裡斯……」
隨著兩聲槍響,便是一陣呻吟。
「你受傷了?」帕特裡斯喊著朝柯拉麗奔過去。
「沒有,沒有,」她說,「只是害怕……」
「噢!你沒傷著,可憐的人!」
「沒有,沒有……」
「你能肯定嗎?」
他等了三四十秒鐘,拉開電燈,看了看柯拉麗,他等她恢復鎮靜。
他跑到窗前,把窗子全部打開,跳到陽台上,這間小客廳是在二樓,沿著圍牆有鐵柵欄。帕特裡斯因為腿不方便,好不容易才下去了。
到了樓下,他絆著倒在平台上的梯子,跌了一跤。後來又同從底層趕來的警察相撞,他們中一個大聲喊道:
「我看見一個人影從那裡逃走了。」
「從哪裡?」帕特裡斯問。
那人朝小街跑去,帕特裡斯跟在後面追。正在這時,從門的左側傳來尖厲的叫喊聲:
「救命啊!……救命!……」
當帕特裡斯趕到時,警察已經拿著電筒照過去,他們兩人都看見地上,一個人蜷曲成一團。
「門開了,」帕特裡斯喊道,「兇手跑了……快追。」
警察朝小街跑去,亞邦也跟著,這時帕特裡斯喝道:
「快,亞邦,警察朝小街這頭追,你就朝小街那頭追。快,我留下來照顧受傷的人。」
藉著警察的電筒光,帕特裡斯彎腰去看倒在地上的人。他認出是西蒙老頭,一根紅絲繩套在他的脖子上,差不多已經窒息了。
「還好嗎?」上尉問,「您聽見我說話嗎?」
他解開套在老人脖子上的繩子後問他。西蒙結結巴巴說了幾個不連貫的字母,然後突然唱起歌來,接著又是一陣一陣的發笑,聲音不大,中間還夾著打嗝的聲音,他已經瘋了。
「先生,」帕特裡斯在德馬裡翁向他走來,並彼此交流看法時說,「您真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嗎?」
「您是對的,」德馬裡翁先生承認說,「我們應當立即採取防範措施,保障柯拉麗夫人的安全,這幢房子晝夜派人守衛。」
幾分鐘以後,警察和亞邦一無所獲而回,在街上抬到一把門鑰匙,與帕特裡斯的那把一樣舊,一樣長了銹,是兇手逃跑時掉在地上的。
晚上七點鐘,帕特裡斯同亞邦離開了雷諾瓦街公館,回到納伊區。
帕特裡斯習慣地抓著亞邦的肩膀,靠在他身上走路,他說:
「我猜到你腦子裡想的什麼,亞邦。」
亞邦咕噥了一聲。
「這就好,」貝爾瓦上尉贊同地說,「我們的意見完全一致。你主要覺得警察局對這種情況無能為力,是嗎?你說,他們是一群窩囊廢,對嗎?你這樣說,亞邦先生,就是愚蠢,就是傲慢。我一點都不奇怪,我會糾正你,這先不談。不管怎麼說,警察局還是做了他們能做的事,除了戰爭時期的因素之外,他們所要做的畢竟同處理埃薩萊斯夫人與貝爾瓦上尉之間的神秘關係不一樣。因此我應該行動,我只能依靠我自己。好,那麼我有沒有能力對付這樣的對手,這個壞傢伙又返回由警察守衛的公館,搭著梯子,偷聽了我和德馬裡翁先生的談話,以及我和柯拉麗媽媽的談話,最後給了我們兩槍。嗯,你說說看,我有力量嗎?整個法國的警察都是任務壓頭,他們能給我提供必要的援助嗎?不會的,要把這件事情處理好,必須需要一個具備多種素質的傑出人物才行。這個人還沒有露過面。」
帕特裡斯更加靠緊在亞邦的胳膊上。
「你有這樣的好友嗎?認識這樣的人嗎?一個天才,半個上帝!」
亞邦高興地咕噥了一句,放開了上尉的胳膊。亞邦身上總帶著一個電筒,他打開電筒開關,用牙齒咬住電筒的手柄,又從口袋裡掏出一節粉筆。
沿街有一道很長的白粉牆,因為年代較久,已經變髒變黑。亞邦走到牆壁前,藉著電筒光,用笨拙的手寫著,每一筆都要費很大勁,而且這幾個字是他唯一能記住和拼寫的。他一共寫了兩個字,帕特裡斯一下就讀出來:亞森•羅蘋。
「亞森•羅蘋」帕特裡斯低聲地重複著。
帕特裡斯驚奇地看著亞邦:
「你瘋了?這是什麼意思,亞森•羅蘋?什麼?你推薦亞森•羅蘋?」
亞邦點頭表示肯定。
「亞森•羅蘋,你認識他?」
「是的。」亞邦咕噥說。
帕特裡斯想起來了,亞邦住院期間,好心的病友給他講亞森•羅蘋的故事,於是他笑道:
「是的,你認識他,就像人們認識書中的人一樣。」
「不!」亞邦不同意上尉的話。
「你認識他本人?」
「是的。」
「那麼他死了以後,你還見過他?」
「是的。」
「見鬼!亞邦先生對亞森•羅蘋的影響力真夠大的,居然能讓他復活,聽憑亞邦先生的調遣?」
「是的。」
「天哪!你已經使我無限崇敬,那麼現在只有向你鞠躬了。已故亞森•羅蘋的朋友,這就夠精彩了!那麼什麼時候,你可以把這個幽靈調來幫忙呢?六個月?三個月?一個月?半個月?」
亞邦做了個手勢。
「大約十五天,」貝爾瓦上尉說,「好哇!把你朋友的靈魂召來,我很高興與他接觸。真的,你把我看得很平庸,因此你認為我需要一個合作者。你把我當成一個無能的笨蛋,是嗎?」
帕特裡斯和柯拉麗
一切都如德馬裡翁先生所預料的那樣過去了。沒有新聞,也沒有輿論。各種事件和事情都無人在意。巨富銀行家埃薩萊斯的葬禮也無人知曉。
但是在葬禮的第二天,貝爾瓦上尉在警察局的支持下,與軍事當局進行了交涉,在雷諾瓦街的公館,作了新的部署,它被改作香榭麗舍野戰醫院的第二附屬醫院,由埃薩萊斯夫人監護。除貝爾瓦上尉以外,還有七名殘廢軍人也住進了裡面。
柯拉麗不再用女僕和廚子,一個人住著。各種活計,七個殘廢軍人就足夠了,一個看門,一個當廚子,一個管家。亞邦被分配做隨身僕從,料理柯拉麗媽媽的私人事務,晚上他就睡在柯拉麗房門外的走道上,白天他就守在她的窗前。
「這樣,就沒人從門口或窗戶靠近她啦!」帕特裡斯說:「誰也進不去!即使飛進一隻蚊子,我也要找你算賬。」
儘管如此,帕特裡斯還是不放心。那些膽大包天的亡命之徒,他見得太多了,他不相信有什麼絕對的防範措施。危險總是出人預料地無孔不入的,而且人們無法知道威脅來自何方,防範就更難。埃薩萊斯死了,下一個輪到誰呢?由誰來實行他在最後的信中提到的針對柯拉麗的復仇計劃呢?
德馬裡翁先生馬上開始了調查,但他對那些戲劇性的事件漠不關心。因為找不到那個死前在電話裡向帕特裡斯呼救的人的屍體,也搜尋不到襲擊帕特裡斯和柯拉麗的兇手的任何蹤跡,以及無法判斷兇手使用的梯子從何而來,因此他不再考慮這些問題了,他只是忙著調查一千八百袋黃金,這是他的頭等大事。
「我們有理由肯定,黃金就在這裡,」德馬裡翁說,「就在花園與房屋之間的這個正方形的四邊之內。顯然一袋五十公斤重的黃金,體積要比同樣重量的煤炭小得多。可是不管怎樣,一千八百袋黃金可能也有七八立方米的體積,這樣大一堆東西是不好隱藏的。」
兩天以後,他作出結論,黃金既沒有壓在房子裡,也沒有藏在房子底下。以前,埃薩萊斯的汽車司機晚上把法蘭西—東方銀行保險櫃中的黃金運到雷諾瓦街以後,埃薩萊斯同司機和叫格雷戈瓦的人,再用一根粗鐵絲把它從氣窗塞進去,這是上校的一個同夥說的。
鐵絲上有滑動的鐵鉤,用它掛袋子,這些袋子就堆在圖書室底下的大地下室裡,鐵絲和掛鉤都已找到。
德馬裡翁先生同他的警察們,使盡渾身解數,以極大的耐心,尋遍這個地下室的角角落落。通過他們的努力,至少可以說,這裡沒有一點值得懷疑的地方,更沒有秘密。只有從圖書室到地下室去的梯子,還有在樓梯口上有一塊翻板,上面鋪著地毯。除了雷諾瓦街的一個氣窗外,另一個氣窗開在花園上面,同第一層的平台一樣高,兩個氣窗內都有很笨重的鐵護窗擋著,成千上萬根金條可以從這裡塞進去,又可以從這裡運出來。
德馬裡翁先生心裡納悶,這黃金究竟是怎麼運走的呢?真是一個謎。為什麼要送在雷諾瓦街的地下室作轉移站呢?這又是一個謎。而法克西,布爾賴夫及其同夥,都一致肯定這批黃金沒運走,還在這裡。那麼就應該發現得了。我們已經找遍了這所房子,就只剩下花園沒找。走,到花園去找找看。
這是一個美麗的舊式花園,從前是一個大莊園的組成部分。十八世紀末,有人來整修帕西區排水渠,從雷諾瓦街到堤岸兩百米寬,從花園下去有四層平台,與綠草如茵的草坪相連,草坪中排列著樹叢和灌木。
站在花園的任何一層平台上,可以眺望塞納河風光,左岸是一抹平川,遠處是重巒疊嶂的山丘,真是美不勝收。四層平台之間由二十級台階,二十步小路相連,台階就開在護坡上,常常被長得很茂密的常春籐覆蓋著。
花園裡到處都是塑像、斷柱和柱頭碎片。最上一層平台的石欄杆,是用很古老的陶土裝飾的。這層平台上還有兩處圓頂廟宇式建築的廢墟,那是從前飲酒喝茶的地方。圖書室前面,有一個環形水池,中間站著一個小孩,手裡拿著一個流著水的海螺。
這個水池的水太滿,溢出來形成涓涓細流在岩石上穿過。頭天晚上,帕特裡斯就跌倒在這裡。
「總之,有三四頃面積要搜尋。」德馬裡翁先生說。
這項工作動用了帕特裡斯的傷員和十二名警察。這工作相當容易,而且應該有結果。正如德馬裡翁先生說的,一千八百袋黃金不可能看不見,總會留下痕跡的。不管是運進去,還是運出來,總該有個出入口。然而,草地也好,沙石路也好,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常春籐、護坡、平台,所有的地方都察看過,都一無所獲。人們從通往塞納河的舊排水系統和帕西區的引水渠中,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找,仍然沒有發現可以隱藏黃金的地方。
帕特裡斯和柯拉麗也參與了搜尋工作。儘管他們都明白這件事情的利害關係,並且他們對剛剛發生的悲劇還心有餘悸。可是實際上,他們只熱衷於他們那無法理解的命運,他們的談話內容幾乎沒有不是關於以往的痛苦的。
柯拉麗的母親是法國駐薩洛尼卡的一位領事的女兒,嫁給了當地一個十分富有的塞爾維亞家族的奧多拉維茲伯爵。這人年紀很大,柯拉麗出生一年後就去世了。那時孤兒、寡母正在法國,確切地說,就住在雷諾瓦街公館,奧多拉維茲通過一個年輕的埃及人埃薩萊斯買下了這所房子,當時埃薩萊斯是他的秘書兼管家。
柯拉麗在這裡度過了三年的童年生活。接著母親去世了,她孤苦伶仃一個人,由埃薩萊斯把她帶到薩洛尼卡,她的外祖父讓比他小得多的妹妹照看她。不幸這個女人在埃薩萊斯的控制下,代替侄女簽了一個協議,使得孩子的全部財產交給了埃薩萊斯掌管,並且一點點地被他弄走了。
在柯拉麗十七歲的時候,她遭受了一場災難,給她留下了最可怕的記憶,對她的生活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一天早上,她在薩洛尼卡的鄉村,被一幫土耳其人劫走,把她關在一所省長所垂涎的宮殿裡過了兩個星期。埃薩萊斯救了她,但這次營救非常奇怪,致使柯拉麗經常懷疑,這是土耳其人和埃及人玩的詭計。
從那以後,她總是生病,情緒消沉,害怕再遭到劫持。一個月以後,由於姑媽的逼迫她嫁給了這個埃薩萊斯。他曾向她求過愛,而現在又以救命恩人的面貌出現在她跟前。這是一次可悲的結合;在她看來,那是一個恐怖的日子,她受盡了折磨。柯拉麗成了她所憎恨的男人的妻子,這種關係相反地激起了她的仇恨和蔑視。
結婚的當年,他們定居到雷諾瓦街公館。埃薩萊斯很早就在薩洛尼卡建立並領導著法蘭西—東方銀行分行的工作,他幾乎統攬了這家銀行的全部股票,買下了拉法埃特街的房子,成為巴黎金融界巨頭之一,並在埃及享有國王的封號。
這是有一天在美麗的帕西公園,柯拉麗告訴帕特裡斯的。他們回憶過去這段暗淡的生活,並與帕特裡斯同時期的生活進行對照。然而不論是帕特裡斯,還是柯拉麗,都沒有找到任何共同之處。兩個人生活在不同的地方,生活中沒有一個人是兩人同時都認識的。沒有任何一點能向他們解釋,為什麼他們各自都擁有半顆紫晶球,為什麼他們的照片會出現在同一個頸飾裡,或出現在同一本影集中。
「就按這樣解釋,」帕特裡斯說,「頸飾是埃薩萊斯從那個關照我們並被殺害的陌生人手中奪走的。那麼相冊呢,他放在自己內衣的口袋裡?……」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帕特裡斯又問:
「西蒙呢?」
「西蒙一直住在這裡。」
「是從您母親在世時起嗎?」
「不,是從母親去世一兩年後,我到薩洛尼卡了,埃薩萊斯委託他看管這些房產。」
「他是埃薩萊斯的秘書嗎?」
「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確切身份,秘書嗎?不是。心腹嗎?也不是。他們從來不在一起談話。有三四回他來薩洛尼卡看我們。我記得有一次,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聽見他非常粗暴地對埃薩萊斯說話,並且好像還威脅他。」
「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瞭解西蒙。他住得離我們遠,差不多總在花園裡抽煙斗,或是在沉思,或是同他經常請來的兩三個花工一起整整樹木花草。」
「他待您怎樣?」
「這個,我說不清楚,我們從不交談,他由於工作忙沒有機會接近我。不過,有時我感到,他總透過黃眼鏡盯著我,可能是一種關心。另外,最近一段時間,他很樂意陪我去醫院,在那裡,或是在路上,他顯得更關心,更熱情……所以這兩天來我在想……」
她猶豫了一陣後繼續說:
「哎!這不過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不過,有件事我還沒同您說……為什麼我進了香榭麗舍野戰醫院。您受了傷,住進了這家醫院,是嗎?為什麼?是西蒙領我去的,他知道我願意當護士,他指給我看這家醫院……他料到我們會相見的……
「那麼,您再想想……後來頸飾中的照片,我們兩人的,您穿著軍服,我穿著護士服,可能就是在這醫院照的……這所房子裡的人,只有西蒙去過。
「我還要提醒您一下,他到過薩洛尼卡,他看見我從孩子長成姑娘,他是有可能連續地拍下這一本相片的。因此,如果我們認為,他派了個通訊員跟隨您,那麼,有可能,您認為,他想在我們之間進行干預,還有給您寄花園門鑰匙的陌生朋友……」
「這個朋友就是西蒙是嗎?」帕特裡斯打斷她的話說,「這種假設不能接受。」
「為什麼?」
「因為這個朋友死了,這個正如您所說的,他試圖進行干預,給我寄來花園鑰匙,想在電話裡告訴我真相,這個朋友被殺害了……這是毫無疑問的。我聽見有人掐住這個人的喉嚨後的叫喊……垂死的叫喊……臨終時發出的呻吟。」
「能肯定嗎?」
「絕對地肯定。我毫不懷疑。我說的這個陌生的朋友沒有完成他的任務就死了,被人謀殺了,而西蒙還活著。」
帕特裡斯又說:
「另外,這個人的聲音同西蒙的聲音不一樣,一種我從來沒聽見過的,也永遠不會再聽見的聲音。」
柯拉麗不再堅持,她相信帕特裡斯的看法。
他們坐在花園的一條凳子上,沐浴著四月的春光。栗樹的嫩葉和枝杈在陽光中搖曳。花壇中的桂竹花有黃色、金褐色,飄著濃郁的芬芳,蜜蜂在花間飛來飛去,花枝招展。
突然,帕特裡斯一驚,柯拉麗毫無顧忌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他注視著她,看到她激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怎麼啦?柯拉麗媽媽?」
柯拉麗這時低下頭俯在上尉的肩上。帕特裡斯不敢動,他不敢在這親熱的舉動中,加上半點撫愛的表示,他怕觸犯柯拉麗。他只是不停地問:「怎麼啦?您有什麼事?我的朋友。」
「噢!」她喃喃地說,「真奇怪!您瞧,帕特裡斯,您瞧這花。」
他們站在第三個平台上,俯視第四個平台。這是最後一個最矮的平台,它沒有桂竹香花壇,而是開放著春天的各種花朵的花圃,有鬱金香等,中間是一大片蝴蝶花。
「您看那裡,那裡!」她用手指著中間那大片蝴蝶花說,「您看……您看見了嗎?……字……」
果然,帕特裡斯慢慢地看明白了,那些蝴蝶花叢在地上組成了幾個字,並不是一下就能辨認出來的,要看很久,才能看出來。那些字母拼起來就是:帕特裡斯和柯拉麗。
「啊!」他說,「我明白了!……」
的確很奇怪,很感人,一隻友好的手把蝴蝶花組成了兩個人的名字!這兩個人總是由一隻神秘的手把他們連在一起,而現在又通過辛勤的勞動,讓小花生長起來,井然有序地開放!柯拉麗站起來說:
「這是西蒙幹的,他管理花園。」
「很明顯,」帕特裡斯有點動搖地說,「我的看法不變,我們不認識的朋友死了,但西蒙認識他。可能在某些方面,西蒙同他有默契,他一定知道很多。哎!要是他肯說,我們的事就會很順利。」
一小時後,太陽已經落山了,他們上到平台上。
在最上層的平台上,他們看到了德馬裡翁先生,德馬裡翁向他們招手,要他們過去,並對他們說:
「我向你們宣佈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一件關於你們,夫人……和您,帕特裡斯的特別有趣的新發現。」
他把他們帶到平台的一端,連著圖書室的無人居住的房子前面。那裡有兩個警察,手裡拿著十字鎬。德馬裡翁解釋說,警察在刨土之前,首先扒開覆蓋在有陶土飾物的圍牆上的常春籐。一個細節吸引了他的注意,這堵只有幾米長的小牆塗了一層石灰,這層石灰看起來比牆本身要新一些。
「這是為什麼?」德馬裡翁先生說,「應該考慮這是不是一種標誌?我叫人把這層石灰剝去,於是我發現,下面又有一層,比上層薄些,裡面摻有高低不平的石子。往前走,靠近些……不要太近,退一點……你們好好地看看。」
裡面這層的確是用白色小石頭抹的,中間嵌有黑色小石子,組成了筆劃很粗的幾個字,這幾個字仍然是:帕特裡斯和柯拉麗。
「您有什麼想法?」德馬裡翁先生問,「請注意,這組字可能已有很多年了……,根據常春籐生長情況看,至少有十年……」
「至少十年……」帕特裡斯單獨同柯拉麗在一起時說,「十年,也就是說,您還沒有結婚,還住在薩洛尼卡,而那時候沒有人來過這花園,沒有人,除了西蒙以及西蒙叫他們進來的人。」
帕特裡斯歸結說:
「這些人中有我們的朋友,柯拉麗,這個陌生的朋友死了,西蒙知道真相。」
下午,他們見到了西蒙老頭。自從發生悲劇以來,他們就看見他總那樣在花園或房子的走道上走來走去,一副驚慌失措和不安的樣子。脖子上圍著圍巾,眼鏡架在鼻樑上。他老是喃咕著些別人無法理解的話。夜裡,住在他旁邊的殘廢軍人好幾次聽見他唱歌。
有兩次,帕特裡斯想讓他說話,他只是點頭而不說話,或者就一陣傻笑。
問題變得複雜了,無法預料能否解決。是誰在他們的童年時代,就根據不可更改的法律指定他們成婚的呢?又是誰當他們還不認識的時候,就在去年秋天種上了蝴蝶花呢?又是誰在十年前把他們的名字用小石子嵌在牆上的呢?
這許多的問題困擾著這對突然萌發了愛情的戀人,同時忽然使他們發現,他們曾經擁有過一段共同的經歷。他們在花園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遺忘的記憶裡朝聖,他們每轉悠一次都期待著發現連結他們的新證據。
果然,幾天之中,有兩次在一棵樹幹上,有一次在一條椅背上,看見了他們名字的縮寫。還有兩次,他們的名字出現在爬著常青籐的白粉舊牆上。這兩次除了名字外,還附上兩個日期:「帕特裡斯和柯拉麗,1904」,……「帕特裡斯和柯拉麗,1907」。
「一個寫於十一年前,一個只有八年,」帕特裡斯說,「總是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帕特裡斯和柯拉麗。」
他們的手緊緊相握,神秘的過去把他們緊緊地連在一起,愛情使他們陶醉,他們無需用語言來表達。
但他們還是想要單獨在一起。在埃薩萊斯被殺的兩個星期以後的一天,他們走到小街的側門前,決定出去看看,他們一直走到塞納河河岸。沒人看見他們。這道門的周圍以及他們經過的路旁的高大的老黃楊樹掩蔽著他們。德馬裡翁先生正和他手下的人在檢查花園另一端的暖房以及發信號的壁爐。
然而,一走到街上,帕特裡斯就站住了,幾乎就在他對面的那堵牆上有一道同樣的門。他正在思考,柯拉麗告訴他:
「這沒什麼奇怪,這堵牆是一個花園的界牆,從前是我們花園的一部分。」
「是誰住在那裡?」
「沒人住。靠雷諾瓦街我房子前有一間小屋,那裡一直是關著的。」
帕特裡斯喃喃地說:
「一樣的門……甚至可能是一樣的鑰匙?」
他把別人寄給他的那把生銹的鑰匙插進鎖孔,鎖就打開了。
「我們進去吧,」他說,「奇跡在繼續,這個花園會更好。」
這是一片很狹小的地方,長著雜亂無章的植物。可是在茂密的草叢中,從門門到平台有一條土路,這條路像是有人經常走過。在那個唯一的平台上有座小屋,已經破爛不堪,護窗板關得嚴嚴實實,沒有樓層,上面只有一個像頂塔一樣的小亭子。
這花園有個門專門通向雷諾瓦街,一個院子和一堵高牆把它隔開了。這門被用木板和木頭釘死了。
他們繞到房子的右側,那裡的景象使他們大吃一驚,那裡青枝綠葉,是個像長方形內院似的地方,維護得很好,黃楊和紫杉修剪成拱廊一樣,這個如畫的袖珍花園顯得靜謐、安詳。這裡也有桂竹香花,有四條小路從院子的四角連接院子的中央,院子中央豎著五根柱子,周圍用碎石、礫石粗製濫造地壘起來,像個露天教堂。
這個小教堂裡有塊墓碑,墓碑前有一張木製的舊跪凳,周圍有木欄杆,欄杆左邊掛著象牙雕塑的耶穌像,右邊是一串用金絲托架固定的紫晶球念珠。
「柯拉麗,柯拉麗,」帕特裡斯激動得聲音顫抖地說,「是誰埋在這裡啦?……」
他們走過去,墓碑上擺著一些珍珠花圈。他們數了數,一共有十九個,標誌著已經有了十九個年頭。把花圈拿開,便看見已經被風雨剝蝕的碑文:
這裡安息著帕特裡斯和柯拉麗兩人於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被害
此仇必報。
紅絲繩
柯拉麗兩腿直哆囉,她撲在跪凳上,熱切地、茫然地祈禱著。為誰祈禱呢?為陌生的靈魂祈求安息嗎?她不知道。可是她無比地激動,只有祈禱才能使她平靜下來。帕特裡斯貼近她的耳朵說:
「您母親叫什麼名字,柯拉麗?」
「路易絲,」柯拉麗答道。
「我父親叫阿爾芒,這既不是您的母親,也不是我的父親,那麼……」
帕特裡斯也顯得很激動,他彎腰看那十九個珍珠花圈,然後又看了一遍碑文,他說:
「那麼,柯拉麗,這種巧合真是太離奇了,我的父親也死於一八九五年。」
「我的母親也是這一年死的,」她說,「但我記不清日子了。」
「我們會知道的,柯拉麗,」帕特裡斯說,「一切都可以得到證實。可是從現在起,就面對著一個事實,把帕特裡斯和柯拉麗的名字連在一起的這個人,不僅僅想著我們,也不只是盯著未來,更可能是懷念過去,懷念被害的柯拉麗和帕特裡斯,而且發誓要報仇。喏,柯拉麗,我們到這裡來,一定不要讓人知道。」
他們踏上小路,穿過兩個門。沒有人看見他們回來。帕特裡斯立即把柯拉麗送到她房裡,吩咐亞邦和手下人多加小心,就出去了。
他直到晚上才回來,第二天一早又出去了,直到第三天下午三點鐘,他才求見柯拉麗。
她馬上問他:
「您知道了什麼情況嗎?……」
「我瞭解了很多情況,柯拉麗,但是現在還不清楚,幾乎可以說:更不清楚。不過,過去的事給了我們光明。」
「能夠說明前天我們所見到的那些事嗎?」她不安地問道。
「聽我說,柯拉麗。」
他在柯拉麗對面坐下後說:
「我不能告訴您我所進行的各種活動,但我可以簡單地告訴您事情已進展到什麼程度。我先跑到帕西區政府,接著又到了塞爾維亞公使團。」
「那麼,」她說,「您堅持認為與我母親有關嗎?」
「是的,我拿到她的死亡證書的複製件,柯拉麗,您的母親死於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
「噢!」她說,「那是墓碑上的日期。」
「同一個日子。」
「那麼柯拉麗的名字呢……我的母親叫路易絲呀。」
「您的母親叫路易絲•柯拉麗,奧多拉維茲伯爵夫人。」
「噢!我的母親……我親愛的母親……那麼她是被殺害的……」那天在那兒我是為她祈禱的。
「是為她,柯拉麗,也是為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叫阿爾芒•帕特裡斯•貝爾瓦。我是在德羅奧於市府裡找到他的確切名字的。他也死於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
帕特裡斯有理由認為,現在奇異的光芒照亮了過去。這個事實肯定是成立的,碑文與他的父親和她的母親有關,兩個人都在同一天被殺害。是誰殺的?什麼原因殺的?發生了什麼慘劇?這是柯拉麗向帕特裡斯提出的問題。
「目前我還無法回答您的問題,」他說,「但是我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較容易解決,而且它還可以證實我們的基本觀點,就是這間小屋是誰的?在雷諾瓦街,外面沒有任何標記,您看見那院牆和門毫無特別之處。但我只要查房產號碼就夠了。我到了該區的稅務所,獲悉它的房產稅是由住在歌劇院大街的一位公證人交的。我又訪問了這個公證人,瞭解的情況……」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
「這小屋是我父親二十一年前買下的,兩年後我父親去世,這小屋作為我父親的遺產,由前任公證人賣給了一位叫西蒙•迪奧多基斯的希臘人。」
「原來是他!」柯拉麗喊道,「迪奧多基斯是西蒙的名字。」
「是的,」帕特裡斯繼續說,「西蒙•迪奧多基斯是我父親的朋友,因為根據別人找到的遺囑,我父親指定他為概括遺贈財產承受人,而這位西蒙•迪奧多基斯,又通過前任公證人及倫敦律師,支付了我在校的膳宿費,並在我成年後將一筆二十萬法郎的遺產交給了我。」
他們沉默了好長時間。他們感到很多事情還不明朗,朦朦朧朧,有如夜霧籠罩的感覺。
特別是有一件事情比所有其他的問題更重要。帕特裡斯喃喃地說:
「您的母親和我的父親相愛過,柯拉麗。」
這種想法把他們連得更緊,並深深地困擾著他們。上輩人的愛加深了下輩人的愛,上輩人的愛遭到可悲的扼殺,最後以流血和死亡告終。
「您的母親和我的父親相愛,」帕特裡斯說,「可能這對情人愛得有點發狂,有點孩子氣。他們之間的稱呼不按常人的叫法,而是選用了第二個名字,即柯拉麗和帕特裡斯。一天您母親的紫晶念珠掉在地上,最大的一顆碎成兩半,我父親用半顆紫晶球做了表飾,裝在表鏈上。後來您母親成了寡婦,我父親成了鰥夫,那時您兩歲,我八歲。為了他所傾心的情人,父親把我送到了英國,他買下了這所小屋,您母親就住在旁邊的公館裡,他穿過小街,拿著這把鑰匙同您母親幽會。他們在這所小屋或在花園裡被人殺害。我們以後會弄明白的,因為這場謀殺一定會有目睹證據,西蒙•迪奧多基斯那裡會有,既然他敢於把它刻在碑文上。」
「那麼是誰殺的?」柯拉麗小聲問。
「您可能同我一樣,柯拉麗,您懷疑是他。您心裡厭惡這個名字,雖然我們沒有任何線索可以肯定。」
「埃薩萊斯!」柯拉麗不安地喊出來。
「很可能是他。」
她把頭埋在兩手裡。
「不,不,……這不可能……我不可能是一個殺死我母親的人的妻子。」
「您使用了他的姓,但您從來不是他的妻子。他死前,您這樣對他說過,我在場也聽見過。我們不談任何我們還不肯定的事情。不過您要記住他是您的惡神,我們還要記住,西蒙是我父親的概括遺贈財產承受人。他買下了兩個情人的房子,在碑文上立下了復仇的誓言。西蒙還在您母親去世幾個月後,使埃薩萊斯起用他做房產看管人和他的秘書,從而進一步進入埃薩萊斯的生活圈子。這是為了什麼?難道這不是為了執行復仇計劃?」
「他沒有報仇?」
「我們又怎麼知道呢?我們知道埃薩萊斯怎麼死的嗎?當然他不是西蒙殺死的,因為當時西蒙正在醫院。但可能是他派人殺的呢?再說,復仇有各種各樣的方式,畢竟西蒙要按我父親的吩咐辦事。無疑他首先要達到一個目的,我父親和您母親的心願,要讓我們兩個結合起來,柯拉麗。這個目的支配著他的生命。很明顯,是他把那半顆紫晶球丟到我兒時的玩具裡,另一半給您做了念珠。是他一直搜集我們的照片。給我們寄鑰匙和信的陌生朋友也是他,可惜那封信沒收到。」
「那麼,帕特裡斯,您不再認為這個陌生的朋友死了嗎?您不是在電話裡聽見痛苦的呼叫嗎?」
「我不知道,西蒙是單獨行動?或是有親信、助手參加這項計劃?七點十九分被殺的是不是這個人?我不知道。這個災難性的早晨所發生的一切都還沒弄清楚。我們只能相信一點,那就是二十年來,西蒙•迪奧多基斯一直為著我們和為了替我們的親人復仇,長期艱苦地執行著他的使命,西蒙•迪奧多基斯還活著。」
帕特裡斯接著說:
「他活著,可是瘋了!我們無法向他致謝,無法向他打聽關於他所瞭解的黑暗的過去,或者您現在所面臨的危險。然而,他,只有他……」
帕特裡斯又想試一試,儘管他明白又將失敗。西蒙不久前住在僕人宿舍的一側,緊靠兩個殘廢軍人的房問。帕特裡斯到那裡去,西蒙正好在那裡。
西蒙坐在朝花園的椅子上打盹,嘴裡含著一個已經熄滅了的煙斗。房間很小,沒有幾件傢具,但是乾淨明亮,這老人神秘的一生就是這樣度過的。德馬裡翁先生幾次趁老人不在的時候去搜查過,帕特裡斯也去過,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唯一值得一提的發現是,在一個五斗櫃的後面,看到一張鉛筆畫;三條相交的直線構成一個大等邊三角形。在這個三角形內,還胡亂地用金粉進行了塗抹。金三角!除了這個發現,沒有任何線索超過德馬裡翁先生的搜查。
帕特裡斯直接朝老人走去,並拍拍他的肩膀。
「西蒙,」他說。
西蒙扶起他的黃眼鏡,朝帕特裡斯看了看,而帕特裡斯真想摘掉他這副眼鏡,它遮住了老人的目光,不讓人進入他的心靈和記憶的深處。
西蒙又開始傻笑。
「啊!」帕特裡斯心裡想,「這就是我的朋友,我父親的朋友。他愛我的父親,他尊重他的意志,他忠於他的記憶,他為他建了墓碑,他祈禱,發誓要為他復仇。可是他的神志不行了。」
帕特裡斯感到任何語言都是無用的。然而,如果聲音不能喚起失常的神經的反應的話,可能眼睛會保持某種記憶。帕特裡斯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西蒙看見過無數次的幾個字:
帕特裡斯和柯拉麗——1895年4月14日。
老人點點頭,接著又開始小聲痛苦的傻笑。上尉又寫道:
阿爾芒•貝爾瓦
老人依然是一種麻木狀態。帕特裡斯又做了些試驗,在紙上寫埃薩萊斯和法克西上校的名字,畫三角形。老人不理解地傻笑。
可是,突然他的笑聲變得那麼孩子氣。帕特裡斯又寫布爾賴夫的名字,而這回,老人的記憶開始甦醒了。他想站起來,又坐下去,然後又站起來,從牆上取下帽子,離開房間,帕特裡斯也跟著,他走出公館,然後向左朝奧德伊方向走去。
他像夢遊人一樣往前走,並不知道要往哪裡去。他經過布蘭維裡埃街,穿過塞納河,又毫不遲疑地踏上了往格勒奈爾區的路。
然後他在一條大街上停下,用胳膊向帕特裡斯做了個手勢叫他也停下。
一個書報亭擋住了他們的視線。老人把頭伸過去,帕特裡斯也學著樣伸過頭去。
就在對面,這條街與另一條街相交的街口上,有一家咖啡店,平台上堆著幾個柳條箱。
箱子後面坐著四個顧客,三個人臉朝裡面。帕特裡斯只看見那個面孔朝外的人,他認出來是布爾賴夫。
這時西蒙老頭已經走了,彷彿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的事讓別人去做。帕特裡斯用眼睛掃了一眼,看見有個郵局,他急忙走進去。他知道德馬裡翁先生現在雷諾瓦街,他電話告訴他布爾賴夫在這裡,德馬裡翁先生答應馬上來。
自從埃薩萊斯被殺以來,德馬裡翁先生對於法克西上校的四個同謀的調查毫無進展。人們發現了格雷戈瓦先生的藏匿地點及其帶壁櫃的房間,可是全部是空蕩蕩的,同夥們都銷聲匿跡了。
「西蒙老頭,」帕特裡斯心想,「他知道他們的習慣,也應該知道,他們每週的哪一天,哪一個時辰在這家咖啡店裡碰面,他聽到布爾賴夫這個名字,一下子恢復了記憶。」
幾分鐘後,德馬裡翁先生帶著他的警察乘汽車趕到。事不宜遲,平台被包圍了,同案犯沒有抵抗,束手被擒。德馬裡翁先生把三個押送到拘留所看管,而把布爾賴夫推進一個特別的廳堂內。
「來,」德馬裡翁先生對帕特裡斯說,「我們來審訊他。」
帕特裡斯推辭道:
「埃薩萊斯夫人一個人在那裡……」
「不只一個人,您手下的所有人都在那裡。」
「是的,可我寧願呆在那裡,我第一次離開她,各種擔心都有可能。」
「只要幾分鐘,」德馬裡翁先生堅持道,「應當馬上利用逮捕對案犯造成的恐慌心理。」
帕特裡斯跟著他,可是他們都明白,布爾賴夫不像那些人那樣好對付,他對他們的威脅只是聳聳肩膀而已。
「先生,你們這樣恐嚇我毫無作用,我不怕,開槍嗎?開玩笑!在法國,是不會槍斃一個說『是』或『不是』的人,而且我們四個都是中立國家的人。起訴嗎?判刑?那是從沒有的事。你們很清楚,如果你們現在把事情平息了,把穆斯塔法、法克西、埃薩萊斯的屍體都收起來,這件事就不會無故地再鬧起來了。不,先生,我很平靜,我不過進進集中營而已。」
「那麼,」德馬裡翁先生說「您拒絕回答問題?」
「不是的!進集中營算了。不過集中營有二十個等級,我想受到優待,在那裡舒舒服服地呆到戰爭結束。可是您知道了什麼呢?」
「幾乎全部。」
「得,我的價值就不高了。您知道埃薩萊斯死的頭天晚上的事嗎?」
「是的,四百萬法郎的交易,這筆錢怎樣了?」
布爾賴夫做了個很氣憤的樣子。
「又被搶走了!偷走了!那是個圈套!」
「誰搶走的?」
「一個叫格雷戈瓦的人。」
「他是誰?」
「這個壞蛋,我們後來打聽到,這個格雷戈瓦不是別人,是埃薩萊斯臨時雇來的司機。」
「那麼就是他幫埃薩萊斯把黃金從銀行運到公館裡的嗎?」
「是吧,我們還知道……喏,這是可能的,格雷戈瓦是個女的。」
「一個女的!」
「真的,是埃薩萊斯的情婦,我們多次證實。那是一個很壯實的女人,同男人一樣有力,她是什麼都不怕的。」
「您知道她住在哪裡嗎?」
「不知道。」
「黃金呢?您沒有一點線索,一點可疑的線索嗎?」
「沒有。黃金在花園裡或雷諾瓦街的公館裡。我們看見他每星期運回一次黃金,進去就沒有出來。我們每晚派人監視。黃金還在那裡,我敢擔保。」
「沒有一點關於埃薩萊斯被謀殺的線索嗎?」
「沒有。」
「您敢保證嗎?」
「我為什麼要撒謊呢?」
「不會是您?……或者您的一個朋友嗎?」
「我們就知道會有人懷疑我們。真巧,幸虧我們有不在場的證據。」
「能證明嗎?」
「無可辯駁地證明。」
「我們將予以審查。沒有別的交待嗎?」
「沒有。可是我有個想法……或者一個問題請您回答,誰出賣了我們?您的回答可以澄清,因為只有一個人知道我們每週四點到五點來這兒碰面一次……只有埃薩萊斯……他本人經常親自來這兒與我們商討事情,埃薩萊斯死了,誰來揭露我們呢?」
「西蒙老頭。」
「怎麼!怎麼!西蒙•迪奧多基斯!」
「埃薩萊斯的秘書西蒙•迪奧多基斯。」
「他!啊!無賴,我會找他算賬的……不,這不可能!」
「為什麼您說不可能呢?」
「為什麼?因為……」
布爾賴夫思索了好一陣,他一定認為不便於說出來,接著他把話說完:
「因為西蒙老人同我們是一起的。」
「您說什麼?」帕特裡斯非常驚訝地問。
「我說,我肯定,西蒙•迪奧多基斯同我們是一起的,他是我們的人。因為他經常告訴我們埃薩萊斯的一些鬼鬼祟祟的陰謀活動。那天晚上九點鐘,他用電話通知我們,埃薩萊斯點燃了舊暖房的壁爐,即將發出火星信號,他為我們開了門,當然裝著抵抗的樣子,讓我們把他捆在門房裡。也是他把僕人放了假並付了錢。」
「法克西上校沒有像對待同謀人那樣對待他……」
「這是演給埃薩萊斯看的一齣戲,從始至終都是演的戲!」
「好。那麼西蒙為什麼要出賣埃薩萊斯呢?為了錢?」
「不是的,為了仇恨。他恨埃薩萊斯恨得直咬牙。」
「什麼原因?」
「我不知道。西蒙是一個沉默不語的人,而且很久以來就如此。」
「他知道黃金藏在哪裡嗎?」德馬裡翁先生問。
「不知道,他找過,但沒找著!他從沒弄明白裝有黃金的口袋是如何從地下室運走的,地下室只是一個臨時存放的地方。」
「黃金是從這幢房子運走的。可是誰能說這回不是這樣呢?」
「這回我們派人從外面監視,從各個方向監視,這是西蒙單槍匹馬所不能辦到的。」
帕特裡斯又說:
「您對西蒙還有什麼更多的情況嗎?」
「沒有了。啊!不過,他有件事很奇怪,出事的晚上的前一天,我收到一封信,是西蒙寫給我的,向我提供了一些情況,信封裡還有另一封信,肯定是弄錯了,信看起來很重要。」
「那封信上說些什麼?」帕特裡斯不安地問。
「關於一把鑰匙的事。」
「您可以說得更詳細些嗎?」
「信在這兒,我準備還給他,一直替他保管著。喏,這就是他寫的,……」
帕特裡斯接過信,他很快就看到他的名字,正如布爾賴夫說的,信是寫給自己的,而他沒有收到。
帕特裡斯:
今晚您將收到一把鑰匙,它可以打開通向塞納河的小街上的兩個門,一個門在小街的右邊,那是你愛的女人的花園門,另一個是在小街的左邊,我請你在四月十四日上午九點去約會的花園門,你愛的她那時也會到那裡去。您將知道我是誰以及我要達到的目的。你們兩人都將叫我講有關過去的事情,這些事實將使你們親近起來。
從現在到四月十四日,晚上會有一場搏鬥,鬥爭將是可怕的。如果我倒下去了,那麼你所愛的人必將面臨最大的危險,保護她,她一刻也不能離開你的保護。如果我有幸活下來,你們將享受到我長期為你們謀劃的幸福。
請接受我全部的愛
「信沒有署名,」布爾賴夫說,「但是我再說一遍,這是西蒙的筆跡。信中講的女人,就是指埃薩萊斯夫人。」
「可是她究竟有什麼危險呢?」帕特裡斯不安地說,「埃薩萊斯已經死了,沒什麼可怕的了。」
「誰知道呢?他可是一個很殘酷的人。」
「他可能把復仇的任務交給誰了呢?誰會繼續幹下去呢?」
「我一無所知,不過要當心。」
帕特裡斯沒再聽他講,他急忙把信交給德馬裡翁先生,不想再聽下去,匆匆地走了。
他跳上一輛汽車對司機說:「雷諾瓦街,快。」
他急急忙忙地趕回來,彷彿西蒙提到的危險已降臨到柯拉麗的頭上,敵人趁他不在家的時候襲擊他心愛的人。西蒙不是說,「如果我倒下去了,誰能保護她呢?」這種假設已經部分成為現實,因為西蒙已失去正常思維。
「瞧,怎麼,」帕特裡斯喃喃地說,「我真傻……是我自己想像的……毫無道理……」
可是他還是越來越感到不安。他想著西蒙老頭有意告訴他,這鑰匙可以開柯拉麗花園的門,就是為了讓他帕特裡斯在需要時可以隨時進去,直到柯拉麗身邊進行有效的監護。
他遠遠地看見了西蒙。天黑了,老人回到屋裡。帕特裡斯在進門前趕上了他,聽見他嘴裡哼著歌。帕特裡斯向站崗的士兵問:
「沒出事嗎?」
「沒有,上尉。」
「柯拉麗夫人呢?」
「她在花園裡散步,半小時前上樓去了。」
「亞邦呢?」
「亞邦陪著柯拉麗,可能在夫人門口。」
帕特裡斯這才稍微放下心來,他大步上了樓。當他來到二樓的時候,發現沒有開燈,漆黑一片,大吃一驚。他打開電燈,發現走廊頭上,亞邦跪在柯拉麗媽媽的房門口,頭靠在牆上,房門開著。
「你在幹什麼?」他邊跑邊喊。
亞邦沒有回答,帕特裡斯看見他衣服的肩膀上滲出的血,這時塞內加爾人癱倒在地了。
「天哪!他受傷了……可能死了!」
他從亞邦身上跳過去,衝進房裡,立即把燈打開。
柯拉麗躺在一張長沙發上,一條可怕的紅細絲繩繫在她的頸上。然而帕特裡斯並沒有像別人面臨不可挽回的不幸時那樣失望和恐怖,他感到柯拉麗的臉並不像死人那樣蒼白,事實上她還在呼吸。
「她沒有死……她沒有死,」帕特裡斯心裡想,「她不會死,我敢擔保……亞邦也不會……他沒有擊中要害。」
他解開柯拉麗脖子上的繩子。
幾秒鐘以後,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後恢復了知覺,她朝他微笑著。
但是她很快就記起來,她抓著帕特裡斯的兩隻胳膊,她很虛弱,用顫抖的聲音對他說:
「噢!帕特裡斯,我怕……我擔心您……」
「怕什麼,柯拉麗?那個卑鄙的傢伙是什麼樣?……」
「我沒看見……燈滅了……那人很快就掐住了我的喉嚨,低聲地告訴我,『今晚上先殺你,然後再殺你的情人……』噢!帕特裡斯,我擔心您……我為你擔心,帕特裡斯……」
墮入深淵
帕特裡斯立即決定,把柯拉麗抱到自己的床上,讓她別動,別叫喊。然後他又去看亞邦,他受的傷不重。他拚命按鈴,把房前屋後的哨兵都召來。
哨兵們立即趕到。他說:
「你們都是笨蛋,有人進到這裡來了,柯拉麗媽媽和亞邦險些沒命了……」
大家感到十分驚訝。他命令道:
「安靜!你們都該挨棍子,我原諒了你們這一次,但是今天夜裡,整個晚上,你們都要談論柯拉麗媽媽死了。」
一個哨兵問:
「可是同誰談呢?上尉?沒有任何人來這裡。」
「有人來,笨蛋,因為柯拉麗媽媽和亞邦遭到了襲擊,除非這事就是你們幹的……不是的?那麼……別再傻乎乎的!不是叫你們去對別人說,而是你們之間談話時說……甚至心裡還懷念著她。現在就有人在偷聽,窺視著你們,聽你們說的話,猜測你們沒有說的話。因此柯拉麗媽媽明天不會出房門,你們輪流守護,其餘的人睡覺去,吃完晚飯就睡。別在屋裡走動,保持安靜。」
「西蒙老頭呢,上尉?」
「把他關在房裡,他瘋了,他會有危險。人家會利用他的癡呆,讓他開門。去把他關起來!」
帕特裡斯的計劃很明瞭。因為敵人認為柯拉麗死定了,便向她洩露了他們的目的,敵人要殺他,殺帕特裡斯。所以必須讓敵人自由行動,毫不懷疑他的計劃,也不提防他。敵人來了以後再來收拾,讓敵人中圈套。
帕特裡斯滿懷希望地迎接著他設想的鬥爭。他給亞邦包紮了傷口,亞邦的傷不嚴重,他又詢問了亞邦和柯拉麗一些情況。
他們的回答是一致的。柯拉麗有點疲倦躺在沙發上看書,亞邦在過道上,房門開著,按阿拉伯人的方式蹲在那裡。他們兩人都沒有聽見一點可疑的聲音。忽然亞邦看見走道的燈光下出現一個人影,頓時這盞燈和柯拉麗臥室的燈同時熄滅了。亞邦剛要站起,脖頸上被猛地一擊,失去了知覺。柯拉麗想從小客廳的門逃出去,門開不開,她開始喊叫,可是她立刻被人抓住按倒。所有這一切發生在很短的幾秒鐘裡。
帕特裡斯詢問的結果,只有一條線索,兇手不是從樓梯上來的,而是從僕人廂房一側來的。僕人廂房頭上有一個很小的樓梯連著廚房和配膳間,配膳間有道便門通雷諾瓦街。
帕特裡斯發現,這扇門鎖著,可是有人掌握了門鑰匙。
晚上,帕特裡斯在柯拉麗床前陪了一會兒,九點鐘回到自己的房問。他的房間離得稍遠一點,在另一頭,從前是埃薩萊斯的吸煙室。
他並沒有受到襲擊,其實他是多麼希望他的計劃獲得圓滿成功。午夜前,帕特裡斯坐在靠牆的一張圓形書桌前,拿出記事本,開始在上面詳細記錄著一天發生的事情。
寫了三四十分鐘後,他就要把記事本收起來的時候,他好像聽見隱隱約約的沙沙聲,他不覺神經高度緊張起來。這聲音來自窗外。他想起了那天曾經有人向他和柯拉麗開槍的事。但是現在窗子連一點縫都沒開。
他繼續寫著,頭也沒抬,好像一點都沒有警覺,實際上他是不經意地在寫他的不安。
「他就在那裡望著我,該怎麼辦?我想,他還沒有砸碎玻璃,還沒朝我開槍,行動還不肯定,他一定會那樣。不,他的計劃一定有不同的方式,一定更狡猾。我想,他是在窺測我睡覺的時間,待我睡著了不知不覺地進來。
「從現在起,我真正感覺到我是處在他的目光注視之下。他對我懷著仇恨,我們互相仇恨著,就像兩把利劍在尋找機會刺出去。他像一頭猛獸那樣蜷縮在黑暗中盯著我,盯著他的獵物,選擇一個吞噬我的位置。但是我,我也知道,他是在失敗和覆滅前預先送上門的戰利品。他準備了刀子和紅絲繩。我將以我的兩隻手結束這場戰鬥,我的手粗壯而有力量,它是不可戰勝的……」
帕特裡斯把桌子收起來,點燃一支香煙,平靜地吸著,他每天晚上都如此。他脫下衣服,把它仔細地折好;搭在椅背上,又把表上滿弦,然後睡覺,熄燈。
「最後,」他心裡想,「我就會知道的,我會知道這人是誰,埃薩萊斯的一個朋友?是他的陰謀的繼任人?可他為什麼仇恨柯拉麗?那麼他愛她?所以試圖把我也幹掉?我會知道的……我會明白的……」
然而一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窗外沒有任何動靜,只有書桌那邊有乾裂聲。這肯定是人們夜間聽見的那種傢具的乾裂聲。
帕特裡斯的那種戰鬥的熱望開始消退,他於是想到柯拉麗媽媽擔心他被殺死是毫無根據的,而且他的敵人那麼大的個子也是無法抓住的。他的腦子亂糟糟的,差點都要睡著了。這時還是那個地方發出撕裂聲。
需要行動的想法使他跳下床,開了燈。一切似乎都是老樣子,沒有任何異常的痕跡。
「管它呢,」帕特裡斯心裡想,「我已精疲力盡了,敵人已猜到我的意圖,為他們設下了陷阱。睡吧,今天夜裡不會有事。」
第二天,他檢查了一下窗戶,他注意到一樓沿花園的那面牆,有一道很寬的挑簷,人可以扶著陽台和天溝在上面走。他觀看了所有房間,都可以從挑簷進去。
「有動靜嗎?」他問兩個站崗的哨兵。
「應該沒有,上尉。我們都沒有給他開過門。」
帕特裡斯沒有管西蒙老頭,他總是在抽他那已經熄滅的煙斗。他進入他的房間搜查,以防它成為敵人隱蔽的地方。
那裡沒有發現任何人,但是在壁櫥裡發現了幾樣東西,是上次與德馬裡翁先生一起搜查時所未見到的:一副繩梯,一根像煤氣管道用的鉛管,一盞小焊接燈。
「這些都是可疑物品,」他想,「這些東西是怎麼弄進來的呢?是西蒙無意地,不由自主地拾來的嗎?或者,我是否應該懷疑,西蒙只不過是敵人的工具呢?在他精神失常前,他認識這個敵人,而現在仍然對他有影響。」
西蒙坐在窗前,背對著帕特裡斯。帕特裡斯走到他跟前,被嚇了一跳,老人拿著黑白珠子做的花圈,上面寫著1915年4月14日。這是西蒙為他的亡友做的第二十個花圈。
「您要獻給他們,」帕特裡斯大聲說,「一種友誼和復仇的本能伴您度過一生,直到神經錯亂還一如既往。您要去獻花圈,是嗎?西蒙?您明天去?因為明天是四月十四日,神聖的紀念日……」
他低頭去看這個不可理解的人,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就像兩條路在十字路口相交了,所有善良的,或惡毒的,友好的,或背信棄義的感情糾結在一起,構成一幕悲劇。西蒙以為帕特裡斯要拿他的花圈,死死地抓住,而且很憤怒的樣子。
「別怕,」帕特裡斯說,「我不要。明天,西蒙,明天我和柯拉麗,我們正好去赴約,是你給我們選定的日子。明天,可能對於可怕的過去的紀念,會使你精神得到解脫。」
對帕特裡斯來說,這一天的時間顯得很長。他多麼希望趕快把真相弄得明白啊!真相不是就要在四月十四日這天弄清嗎?
傍晚,德馬裡翁先生到雷諾瓦街來,告訴帕特裡斯:
「瞧,我收到一封非常奇怪的匿名信,字寫得潦潦草草……我念給您聽:『先生,黃金即將起運,請注意,明天晚上,一千八百袋黃金將運往外國……一位法國朋友。』」
「明天是四月十四日,」帕特裡斯說,「趕在一起了。」
「對,您為什麼這樣說?」
「啊!沒什麼……想想而已……」
他很想把有關四月十四日這天的所有情況,以及西蒙老頭的奇特表現,告訴德馬裡翁先生。但由於說不清的原因,他沒有說出來。也許他想獨自一人把事情處理到底,也許是因為害羞,他沒有向德馬裡翁先生透露有關過去的秘密,他保持沉默了,他問:
「那麼,這封信怎樣處理呢?」
「天哪!我在想,這究竟是一種正常的警告呢?還是敵人在聲東擊西?我去找布爾賴夫談談。」
「那邊沒有特別的情況嗎?」
「沒有,我已不再指望他們。布爾賴夫說他不在現場是真的,他和他的同夥僅僅是幾個配角而已。」
這一回,帕特裡斯只有一件事沒說:兩件事情湊巧是同一天。
帕特裡斯和德馬裡翁為黃金偷運的事各奔東西,突然間又被命運驅使聚在了一起。過去和現在都聚在一起,結果即將明朗。就在黃金偷運出境的四月十四日這一天,一個陌生的聲音召喚著帕特裡斯和柯拉麗去赴他們父母二十年前就安排好的約會。
第二天,四月十四日。
上午九點鐘,帕特裡斯問西蒙的情況。
「他出去了,上尉,」哨兵回答,「您解除了他的禁閉。」
帕特裡斯到他的房間裡看了看,花圈不見了,壁櫥裡的三樣東西繩梯、鉛管和焊接燈也不見了。他問:
「西蒙沒帶東西出去嗎?」
「上尉,他拿了一個花圈。」
「沒別的了?」
「沒有,上尉。」
窗子打開了,帕特裡斯斷定東西是從這裡拿走的。這個老頭無意地參與了一個陰謀,這個假設得到了證實。
差一點兒十點的時候,柯拉麗在花園裡見到了帕特裡斯。帕特裡斯把最新情況告訴了柯拉麗,柯拉麗臉色蒼白,顯得很不安。
他們在草地上轉了一圈,在樹叢掩蔽下沒人看見。他們來到小街門口,帕特裡斯開了門。
當他們打開另一扇門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他很懊悔沒有告訴德馬裡翁先生,他一個人同柯拉麗來這裡,有某種跡象表明,此行有危險。不過,他又排除了這種念頭。不過出於謹慎,他帶了兩支槍。這樣還怕什麼呢?
「我們進去好嗎?柯拉麗?」
「好。」她說。
「您好像猶豫不決,擔心……」
「的確是這樣,」柯拉麗喃喃地說,「我好緊張。」
「為什麼,您害怕嗎?」
「不……也許是……我今天不怕,但有時有些怕。我想念我可憐的母親,她像我一樣,在四月的一天早上跨過這個門。她很高興,來這裡幽會……當時我好像要留住她,對她喊,『別往前走……死神在等待你……別往前走……』這些可怕的話,現在輪到我來聽了……我聽見他們哼著歌曲……我不要再往前走了,我怕……」
「回去吧,柯拉麗。」
她挽住他的胳膊,堅決地說:
「走,我要去祈禱,祈禱會讓我好受些。」
她大膽地沿著她母親走過的小路,踏上樹木繁茂,雜草叢生的草地。他們繞過左邊的小屋,走到他們父母安息的綠色的內院。他們一眼就發現那裡放著第二十個花圈。
「西蒙來過,」帕特裡斯說,「本能勝過一切,他不得不來。他肯定在附近不遠處。」
當柯拉麗跪著祈禱的時候,他在附近尋找,但是沒有看見西蒙的影子。他只好又去檢查小屋,很明顯,這是非常危險的舉動,他們緩慢謹慎地行動著,即使不是由於懼怕,至少是因為來到一個曾經發生過人死和犯罪的地方,不免有些恐慌。
柯拉麗向帕特裡斯做了個手勢。
「來,」她說。
帕特裡斯不知道應該怎樣進入門窗緊閉的小屋。可是當他們走近屋子的時候,朝院子的門開得大大的,於是他們想到西蒙在裡面等他們。
他們跨進小屋的門檻時,正好是十點整。一個小門廳通向廚房的一側,門廳另一邊是臥室,正面是正房。房門虛掩著。柯拉麗小聲說:
「以前事情就是在這裡發生的……」
「是的,」帕特裡斯說,「我們進去可以找到西蒙。不過如果您沒有勇氣的話,柯拉麗,還是不要去。」
一種不假思索的衝動驅使著柯拉麗,誰也不能阻攔她,她繼續向前走去。
房子雖然很大,但傢具的陳設給人以親切的感覺。沙發、椅子、地毯、門簾,一切給人舒適的感覺,可以說同這房子的主人慘死前沒有兩樣。這房子更像一個車間,因為房子的天花板中央嵌著一塊玻璃,光線從房頂射進來。兩扇窗子卻被簾子擋得嚴嚴實實。
「西蒙不在這裡。」帕特裡斯說。
柯拉麗沒有吱聲,她仔細地審視著每樣東西,激動得臉色都變了。房裡有很多上個世紀的書籍,封面都是黃色或藍色,上面都有鉛筆簽的柯拉麗的名字。還有柯拉麗夫人未完成的作品,一塊刺繡布,一塊羊毛壁毯上還插著一根針。也有些簽著帕特裡斯名字的書,一盒雪茄,吸墨紙,點水筆和一瓶墨水。鏡框裡還有兩張小照:帕特裡斯和柯拉麗。
過去的生活還在繼續,不僅僅是一對情人短暫的愛情,而是兩個人長期的平靜和安定的共同生活仍在繼續。
「啊!媽媽,媽媽,」柯拉麗低聲地呼喚。
她每看見一件遺物就激動不已,偎在帕特裡斯的肩膀上抽泣。
「我們走吧。」帕特裡斯說。
「好,好,這樣會好些,朋友,我們將來再來……我們將再回到他們身旁……我們將恢復他們被破壞了的生活的溫馨。我們走吧,今天我感到支持不住了。」
可是他們剛走了幾步,就驚恐地停下來,門被關上了。
他們的眼睛不安地對視著。
「我們沒有關門,是嗎?」他說。
「沒有,我們沒關門。」她說。
帕特裡斯過去開門,可是門既沒有把手,也沒有鎖。
這門只有一扇,全用木頭做的,又厚又硬,是用橡樹木心做的。既沒有刨光,也沒有上漆,只有些劃破的痕跡,像是用東西敲擊過。
而且……另外……門右邊,有幾個鉛筆寫的字:
帕特裡斯和柯拉麗——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上帝將為我們復仇。
字下面畫著一個十字,十字下面寫著另一個日期,字體不同,是新寫的:
一九一五年四月十四日。
「一九一五年!……一九一五年……」帕特裡斯喊道,「太可怕了!……是今天的日期!誰寫的?這是剛寫的。噢!太可怕了!……瞧……瞧……我們走不了啦!……」
他衝到一個窗子前,把簾子拉開,把窗子打開,他不禁叫起來。
窗戶被堵死了,玻璃窗和護窗板之間砌著礫石。
他又跑到另一個窗戶,也是同樣的障礙。
那裡有兩個門,右邊一個通臥室,左邊一個通向與廚房連接的客廳。
他趕快去開門,可是都被堵死了。
他一時驚呆了,然後又朝第三個門跑去,他想撞開它。
門紋絲不動,彷彿鐵板一塊。
於是他們驚慌地對視著,心裡都想到了可怕的問題。歷史的故事又重演了,悲劇又在相同的環境下重演了,繼父親和母親之後的是他們的兒子和女兒。過去的情人和今天的情人都成甕中之鱉,敵人的利爪抓住了他們。毫無疑問,敵人會讓他們同他們的父母一樣地死去……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一九一五年四月十四日……
亞森·羅蘋的勝利
驚恐
「啊!不,不,」帕特裡斯喊道,「這不可能!」
他撲向窗戶,撲向房門;他抓著壁爐裡的柴架去砸被堵死的門窗的牆,可是毫無結果。他父親從前也這樣幹過,也只是在木門上和礫石堵死的牆上留下一些令人可笑的,擦不掉的痕跡而已。
「啊!柯拉麗媽媽,柯拉麗媽媽,」帕特裡斯失望地叫喊著,「這是我的過錯。我把您引向了深淵!我是瘋了,想單獨作戰。我應該向那些瞭解情況的有經驗的人求教!……不,我以為我能夠……請原諒我,柯拉麗。」
柯拉麗跌坐在椅子上。帕特裡斯幾乎跪在柯拉麗跟前,雙手摟著她,祈求她原諒。
柯拉麗微笑著,安慰他,輕輕地說:
「喂,朋友,不要氣餒。可能我們弄錯了……畢竟現在還不能證明這不是意外。」
「那麼日期!」帕特裡斯說,「今年的這個日期,正好是今天,是另一個人寫的……而前面的一個日期是我們的父母寫的……柯拉麗,他們寫這個日期是不是表示著一種預謀和一種不可改變的意志,要我們一起了結呢?」
她渾身顫抖著。但她還是安慰他說:
「好了,我很希望這樣,但是我們還沒到這個地步。我們有仇敵,我們也有朋友……他們會來找我們的……」
「即使他們會去尋找,可他們怎麼找得到我們呢,柯拉麗?我們想方設法不讓別人知道我們的行蹤,況且也沒人知道這所房子。」
「西蒙老頭不是知道嗎?」
「西蒙來過,他獻了花圈,可是另一個人也同他一起來過,那個人控制著他,可能把西蒙打發走了,現在西蒙在演戲。」
「這是什麼意思,帕特裡斯?」
他感到了她的慌亂,同時也感到了自己的軟弱,他為此感到羞恥。
「好,」他極力控制住自己說,「我們再等等。襲擊不一定就發生。我們被關在裡面並不等於就完了。而且我們還能抵抗,是嗎?請相信,我還有力量,有辦法。等著,柯拉麗,讓我們行動起來。最重要的是要找到敵人可能進攻的入口。」
找了一個小時,也沒發現任何痕跡。敲打牆壁,並無異樣的聲音。掀開地毯,下面鋪著磁磚,圖案也沒有異常。
那麼肯定只有從門進入,可是他們無法阻止敵人開門,因為門是朝外開的。他們把房間裡的傢具搬到門口,構成一道障礙,以防萬一。
然後,帕特裡斯把兩支手槍上了子彈,放在身邊。
「這樣,」他說,「我們可以放心了。任何敵人敢來侵襲都會叫他滅亡。」
可是歷史的記憶沉重地壓在他們的心頭。在相同的境遇中,說著同樣的話,做著同樣的事;同樣的想法,同樣的恐懼。帕特裡斯的父親肯定也有武器,柯拉麗的母親一定合十祈禱過。他們兩個人一起搬過傢具堵門,也一樣地敲過牆,掀過地毯。
想到過去,他們更加不安。
為了驅趕可怕的念頭,他們翻看著他們的父母閱讀過的書籍,小說和小冊子。在一些書裡,在一章或一卷的末尾,總有他們留下的幾行字。這是帕特裡斯的父親和柯拉麗的母親用來通信的方式。
我親愛的帕特裡斯,我今天早晨跑到這裡是為了重溫昨天的情景,幻想即將到來的生活。你將比我早到,你會讀到這幾行字,我愛你……
在另外一本書上寫著:
我親愛的柯拉麗,你剛走,我就等不及明天見你,我不願離開這個小屋,我們在這裡的愛情生活無比愉悅……
他們翻遍了大部分的書,除了溫柔的愛情,沒有找到對他們有啟示的東西。
他們在等待和不安中度過了兩個小時。
「沒什麼事,」帕特裡斯說,「可能不會有什麼事。最可怕的是,萬一有什麼事,我們注定出不去,這樣……」
帕特裡斯沒有說出結果,柯拉麗心裡明白,他們都意識到,他們會被飢餓困死。但帕特裡斯卻說:
「不,不,我們不要怕。不,對於我們這種年齡的人來說,餓死是不容易的,需要整整幾天,三四天或更多天。這段時間我們會得救的。」
「怎麼會呢?」柯拉麗說。
「怎麼?我們的士兵,亞邦,德裡馬翁先生都會來救我們的。到今天晚上我們還不回去,他們就會擔心了。」
「您告訴過他們嗎,帕特裡斯?他們無法知道我們在哪裡。」
「他們會知道的。很容易知道。兩個花園只隔著一條小街。再說,我們的行動不是在報紙上登了嗎?這張報紙放在我房間的寫字檯裡了。亞邦會知道的。他不會不告訴德裡馬翁先生的。而且……而且,還有西蒙……他究竟怎樣了呢?人們都沒有注意到他的來往行蹤嗎?他不會通知某個人?」
這些話很難安撫人心。如果他們沒餓死的話,那是敵人又想出了另一種刑罰。他們苦於無計可施。帕特裡斯又開始查找,偶然間又發現了一個新內容。
他翻開了一本他們還沒有看過的書,那是一本一八九五年出版的書,帕特裡斯發現有兩頁折在一起,他把它展開,這是他父親寫給他的一段筆記:
帕特裡斯,我的兒子,如果有一天命運使你見到這些字,那是因為我們沒能戰勝死亡。關於這次死亡的經過,帕特裡斯,你可以到雜屋的兩扇窗戶之間的牆上去看。我或許來得及把它記錄下來。
這時候兩個受害者才預感到等待他們的悲劇命運,這也正是帕特裡斯的父親和柯拉麗的母親在這個小屋所經歷過的危險。
現在要弄清楚帕特裡斯的父親有沒有實行他的計劃。
在兩扇窗子之間,同這房子的周圍一樣,有兩米高的木質護壁板,護壁板以上的牆壁塗的是石膏。帕特裡斯和柯拉麗一眼就發現,這個地方的護壁板好像重新做過,因為木板顏色不一致。帕特裡斯用壁爐架的尖撬開第一塊板。
木板碎裂了。在這塊木板下面的牆上,有幾行字。
這是西蒙老頭的慣用手法,牆上寫了字,就用木板或石灰蓋上。
帕特裡斯又用同樣的方法撬了幾塊護壁板,又發現了好幾行用鉛筆潦草地寫的字,當時一定很緊急了。
帕特裡斯讀著,心情非常激動。這是他父親在面對死神的時候寫下的。幾小時後他就死了。這是臨終的見證,是父親對殺死他和他的愛人的敵人的詛咒。
他低聲地讀道:
我寫這些,是為了不讓強盜的陰謀得逞,是相信敵人總會得到懲罰。毫無疑問,我和柯拉麗都將死去,但是我們要讓世人知道我們的死因。
幾天前,他曾對柯拉麗說:
「您拒絕我的愛,您的仇恨使我難以忍受。我要殺死您和您的情人,要用看起來像自殺的方式殺了您,而我不會受到指責。一切準備就緒。您敢,柯拉麗!」
果然一切準備就緒。他根本不認識我,可是他一定知道柯拉麗每天到這裡來幽會,於是他在這間小屋裡為我們準備了墳墓。
「我們將怎樣死去呢?我們一無所知。肯定沒有吃的。我們已經被囚禁四個小時了。我們面前的門被封死了,這扇沉重的門一定是晚上安上的。所有的出口、門、窗,都是在我們最後經過或看見以後用水泥和石塊堵死的。逃跑是不可能的。我們會怎麼樣呢?
讀到這裡停住了。帕特裡斯說:
「柯拉麗,您看,他們同我們經歷著同樣的痛苦。他們也擔心餓死。他們也經受了毫無辦法的漫長而痛苦的幾個小時。這一段是在意識有點不太清楚的時候寫下的。」
帕特裡斯仔細看了一下,然後補充說道:
「他們可能認為,殺害他們的人是見不到這些話的。瞧,這兩個窗戶原來只掛著一個大窗簾,整個這面牆只用一根窗簾桿。我們的父母死後,沒有人掀開過這個窗簾,這樣事實就被隱瞞下來……直到有一天西蒙發現了,他出於謹慎,做了新木板把它蓋住,並且在窗戶上增加了兩個窗簾。因此一切顯得很正常。」
帕特裡斯繼續讀到這樣幾行字:
啊!如果是我一人受苦,一人去死該有多好啊!但是最可惡的是,我連累了我親愛的柯拉麗。她雖然盡力控制自己,但還是被嚇昏了,嚇呆了。我可憐的愛人!我彷彿已經在她溫柔的臉上看到了死樣的蒼白。原諒我吧,我的愛人。
帕特裡斯和柯拉麗相互對視著。他們的內心充滿同樣的感情,同樣的不安和敏感,對他人的痛苦都具有同樣的忘我精神。
帕特裡斯低聲地說:
「他愛您的母親,就像我愛您一樣。我也同他一樣不怕死。我冒過無數次死亡的危險,而且是面帶微笑!可是為了您,柯拉麗,我寧願為您去遭受各種折磨……」
帕特裡斯開始踱來踱去。突然他憤怒地說:
「我要救您,柯拉麗,我發誓。復仇是多麼令人開心的事!我們的命運都是相同的,您聽著,柯拉麗,我要讓他在這裡死去……就在這裡。啊!我要用我全部的仇恨去報復他!」
他又撬開幾塊板,想找點有用的東西,因為他們處在同樣的境況。
但都是剛才讀到的那類發誓復仇的話:
柯拉麗,此仇必報。即便我們不報,正直的神明也將懲罰他們。不,敵人的計劃是不會得逞的。不會的,人們不會相信我們是為了擺脫愉悅和幸福而自殺的,人們會明白這是謀害。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我將在這裡留下無可辯駁的證據……
「空話!空話!」帕特裡斯怒吼道,「不過是些威脅和痛苦的叫喊。對我們毫無指導意義……我的父親,您就沒有給我留下一句能拯救您的柯拉麗的女兒的話嗎?您的柯拉麗死去了,那麼您保佑我的柯拉麗脫離不幸吧,父親!幫助我吧!給我啟示吧!」
他的父親只用其他一些呼救和失望的話語回答了他。
誰來救我們?我們被封鎖著,被活埋在這個墳墓裡,受此酷刑,而不能自己。我的手槍就放在桌子上,有什麼用呢?敵人並不襲擊我們。敵人有足夠的時間。他用無情的時間和時間的力量來摧垮我們。誰來救我們?誰來救我心愛的柯拉麗?
形勢逼人,他們感到一種悲劇性的恐怖。他們彷彿已經死過一次,他們彷彿經受著前人經受過的考驗,而且情況都一樣,前人經歷過的每一步,他們也絲毫未能逃脫。他們的命運與他們父母的命運是如此的相似,他們受著相同的折磨,死亡即將來臨。
柯拉麗失望了,開始哭泣。帕特裡斯看見她流淚,心慌意亂,只好去撬木板。木板被橫木固定,他幹得很吃力。
最後他讀到:
怎麼回事?我們感到有人在外面走動,就在花園牆跟前。我們把耳朵貼在被堵死的窗戶上聽,好像是腳步聲。這可能嗎?噢!可能!這是最後的鬥爭……但願外面有行動,而不要那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對!……對!……聲音越來越清楚了……是用十字鎬掘地的聲音。不在房子前,而在房子右側靠廚房的那邊。
帕特裡斯使勁撬板,柯拉麗走過來幫助他。這回,一個窗簾的角掀開了。他繼續讀到:
響聲和沉靜交替著——運土的聲音以及悄聲做別的事情時的安靜。這樣又過了一小時。
然後有人進了門廳……只有一個人……肯定是他。我們熟悉他的腳步聲……他並不想減輕他的腳步聲……他往廚房那邊走去,又像剛才那樣用十字鎬掘地,而且掘在石頭上。我們聽見石頭碎裂的聲音。
現在他出去了,又是另一種聲音,好像沿著房子上去了,這個壞蛋不得不爬上去完成他的計劃……
帕特裡斯停下來,聽了聽。
兩個人尖起耳朵聽著。帕特裡斯低聲說:
「聽……」
「聽到了,聽到了,」她說,「我聽見……外邊有腳步聲……房子前面或花園裡有腳步聲……」
他們兩個走到一扇窗子前,這扇窗戶用礫石堵死後沒有關上。他們仔細聽著。
真的有人走動,而且他們猜想一定是敵人來了,他們像他們的父母一樣感到一陣快慰。
有人圍著房子轉了兩圈。他們同他們的父母一樣,一點也不熟悉這個聲音。這是一個陌生人的腳步,或者是步子的節奏改變了。
然後停了幾分鐘,什麼聲音也沒有了。突然又有一種聲音,雖然他們一直期待著聽見它,但是真正聽見後,內心不免有些驚慌。帕特裡斯一邊讀著他父親二十年前記錄的那些東西,一邊低沉地說:
「這是那人用十字鎬掘土的聲音。」
是的,正是這種聲音。有人在掘土,不是在房子前面,而是在廚房的右邊。
這樣,可惡的歷史悲劇在繼續重演。從前的事簡單地重複著,而且陰森可怖,因為這悲劇已經發生過,因此已經預告和準備著死亡。
一小時又過去了。掘地在時斷時續地進行。就像挖墓一樣。挖墓人並不著急,休息一陣,再幹一陣。
帕特裡斯和柯拉麗兩人靠在一起,手拉著手,面對著面地站在那兒聽著。
「停了,」帕特裡斯低聲說。
「是的,」柯拉麗說,「可能……」
「是的,柯拉麗,他進了門廳……啊!沒必要聽了……我們只要回憶……喏……『他向廚房走去,他又像剛才一樣拿十字鎬掘地,而且掘在石頭上……』然後……然後……噢!柯拉麗,一樣的碎石的聲音……」
他真的是在回憶,可是又同可怕的現實完全一致。現在與過去融為一體。他們在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事情。
敵人很快又到了外面,「聲音好像沿著房子上去了,這個壞蛋不得不爬上去完成他的計劃。」
然後……然後……又該怎樣呢?他們不再想牆上的那些話,也許不敢想。他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外邊那看不見有時甚至感覺不到的行動上。二十年來,敵人從無間斷地在暗中執行著一個針對他們的神秘計劃,每個細節都像鐘表的運轉那樣井井有條。
敵人進到屋裡了,他們聽見從門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往門下塞東西。接著,在兩間相鄰的房子的門那邊,隱約聽見有種聲音,在敞開的護窗板砌著礫石的窗外也有同樣的聲音,後來房頂上也有聲音。
他們抬頭往上看,這回不再懷疑大難臨頭,至少要結束了。他們看見,屋頂中間天花板上裝著玻璃的框架,那是房間唯一的采光渠道。
他們總是想著同一個令人不安的問題。到底會怎樣呢?敵人就要在這個玻璃框上露面,就要原形畢露嗎?
敵人在屋頂上忙了很久。腳步聲震動著鋪在上面的鋅板,那是沿著屋子的右邊鋪到天窗邊沿的。
忽然。這個天窗或者天窗的一部分,四塊玻璃中的一個角被一隻手輕輕地掀起來,並用一根根子撐開了一點。
敵人又從屋頂上下去了。
帕特裡斯幾乎絕望了,他想要知道得更多,於是他又開始撬護牆板,最後幾塊板子下面是結尾部分,是用最後幾分鐘寫成的。
敵人又回來了,在被堵死的門窗前又響起了窸窣聲,屋頂上又有了聲響,天窗開了一點縫,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可以說時間很緊迫了。帕特裡斯的父親和柯拉麗的母親都有同樣的感覺。命運沿著同樣的道路,用同樣的方式,為著同樣的目的重複著。
聲音在繼續。
「他又上去了……他又上去了……他的腳步聲還在屋頂上……他走到了天窗邊……他想看看嗎?……我們看得到他可惡的嘴臉嗎?……」
「他又上去了……他又上去了……」柯拉麗摟著帕特裡斯低聲地說。
果然聽見敵人踏著房頂上鋅板的響聲。
「是的,」帕特裡斯說,「……他像剛才那樣上去了,不排除還有別人上去。只是不知道我們將見到誰的面孔……我們的父母,他們認識他們的敵人。」
她想起了殺害她母親的兇手,不禁怕得發抖,她問:
「是他嗎?」
「對,是他,……我父親記下了他的名字。」
帕特裡斯幾乎看到了全部的筆錄。
他半彎著腰,用手指著:
「喏……讀這個名字……埃薩萊斯……您看……這裡,看到嗎?這是我父親寫的最後幾個字……念,柯拉麗:
天窗開得更大了……一隻手推開了它……我們看見了……他對我們笑呢……啊!壞蛋……埃薩萊斯……埃薩萊斯……
然後,他從天窗裡扔了一個東西下來,落在房子中間我們的頭上……一架梯子,繩梯……
我們不明白……繩梯停在我們面前……然後,我終於看見了……梯子下面橫槓上別著一張紙,我看到上面有埃薩萊斯寫的幾個字:『柯拉麗她一人上來可以獲救。我給她十分鐘時間考慮,否則……』
「啊!」帕特裡斯站起來說,「那麼這一套還會故技重演嗎?這副梯子……我在西蒙老頭的壁櫥中發現的繩梯……」
柯拉麗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天窗,因為那裡響著腳步聲。上面靜了一會兒。帕特裡斯和柯拉麗相信,這個時刻已經到來,他們即將見到……
帕特裡斯惡狠狠地低聲說:
「是誰呢?能夠在這場災難中扮演角色的只有三個人,而兩個已經死了:埃薩萊斯和我的父親。第三個就是西蒙,可是他瘋了,他在瘋傻狀態下還能使這場陰謀繼續嗎?但是怎麼想得到,他竟會如此精確地做到了,不,不……是另一個人在控制他,另一個人也來了,躲在幕後。」
他感到柯拉麗的手指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
「別吱聲,是他……」
「不……不……」他說。
「是他……我敢肯定……」
柯拉麗猜中了正在進行著的另一件事,果然,像從前一樣,天窗開得更大了,一隻手推開了它。他們忽然看見了……
他們看見一個人的頭從開著的天窗中露出來。
這是西蒙老頭的臉。
真的,他們看見他並不感到特別意外。之所以對迫害他們的人是西蒙而不是別人並不感到意外,是因為幾周來西蒙同他們在一起,扮演著悲劇角色。不管他們是否願意,他總是隨處可見,他的角色神秘、令人難以理解。是不自覺的同謀?受盲目的命運驅使?這有什麼關係!反正是他在幹,他在不停地進攻,令人防不勝防。帕特裡斯嘀咕著:
「瘋子……瘋子……」
「他可能不瘋……他不一定瘋。」
柯拉麗顫抖著。
上面的人透過黃眼鏡片瞧著他們,在他那冷漠的臉上,既看不出仇恨,也看不出得意。
「柯拉麗,」帕特裡斯低聲地說,「……你讓我……我來……」
他把她輕輕推開,裝做扶她到椅子上去坐下,而實際上,他只有一個想法,走到放手槍的桌邊去,拿起武器射擊。
西蒙一動不動,活像個興妖作怪的凶神……柯拉麗無法猜透這個盯著她的人。
「不,」她喃喃地說,她害怕帕特裡斯的行動會加速這可怕的結果,「不,不要……」
可是帕特裡斯比她堅決,他接近了目標,再進一步努力就摸到手槍了。
他迅速下定了決心。瞄準後就開槍,槍響了。
上面的人頭不見了。
「啊!」柯拉麗喊道,「您錯了,帕特裡斯,他會報仇的……」
「不,不會的……」帕特裡斯說,手裡握著手槍,「不,誰知道我就打得中!……子彈打著窗框邊……可能打飛了,那麼……」
他們手拉著手抱著一線希望等待著。
這希望沒有多久,房頂上的聲音又響了。
接著,又同過去一樣,他們好像已經看見了,同從前一樣,從開著的天窗扔進一樣東西,這東西落在房子的中央……一個梯子……一副繩梯……那是帕特裡斯在西蒙老頭的壁櫥裡看見過的。
同從前一樣,他們等待著,而且很清楚,一切都會重複進行,事情毫無改變地一件件地發生,他們快速地在梯子下面一根橫槓上去找別著的紙條。
柯拉麗找到了,那是一個紙筒,紙已經發黃。變脆,被磨損了。
這是二十年前,埃薩萊斯寫的那張紙條,像從前一樣地用於同樣的目的,進行同樣的威脅。
「柯拉麗一人上來,她可以得救。我給她十分鐘時間考慮。否則……」
棺材釘子
「否則,……」這個詞帕特裡斯機械地重複了好多次,它的可怕的含義他們兩人都已領悟。「否則……」意味著,如果柯拉麗不服從,不屈服於敵人,如果她不跟這個牢獄的主人出去,那就只有死。
此刻,他們兩人誰也不再考慮怎樣的死法,甚至也不考慮死的問題。
他們只考慮敵人給他們下達的生離死別的命令。一個走,另一個死。如果柯拉麗犧牲帕特裡斯,她就可以活下去。然而這是什麼樣的代價,怎麼能作出這種犧牲呢?
兩個年輕人長時間地沉默著,滿心的猶豫和不安。現在事情已經擺明,悲劇肯定發生在他們身上,無法避免,只有坐以待斃。雖然如此,但是他們能夠改變事情的結局。多麼可怕的問題!從前的柯拉麗面臨過這個問題,但她用愛來解決了它,因為她死去了……
這個問題今天又重新出現。
帕特裡斯讀著父親的記錄,並且很快地把那些模糊的字描出來。帕特裡斯讀道:
我祈求柯拉麗……她撲在我的膝蓋前。她願意同我一起死……
帕特裡斯望著柯拉麗。他低聲對她說話,而她什麼也沒聽見。
於是,他把她拉起來,感情衝動地喊道:
「你走,柯拉麗。你知道,我之所以沒有馬上說出來,那是因為猶豫。不……只不過……我在想這個人的建議……而我怕你……這太可怕了,他所要求的,柯拉麗。他答應救你,是因為他愛你……那樣,你知道……沒關係,柯拉麗,你應當服從……你必須活下去……走……在這裡等著毫無用處,十分鐘就要過去了……他可能會改變主意的……把你也處死,不,柯拉麗,走吧,趕快走。」
她回答得很乾脆:
「我留下來。」
他一驚。
「你這是瘋了!為什麼要做這樣無益的犧牲?如果你服從了,還怕什麼呢?」
「不怕。」
「那麼走吧!」
「我留下來。」
「可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固執?這樣做毫無用處。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愛您,帕特裡斯。」
他依然不知所措。他不是不知道柯拉麗愛他,才這樣說的。但是她愛他愛到至死不渝,是他所沒有想到的。
「啊!」他說,「你愛我,我的柯拉麗……你愛我……」
「我愛你,我的帕特裡斯。」
她用胳膊摟著他的脖子,他感到他們的這種擁抱是無法分開的。然而他退卻了,他決心救她。
「很好,」他說,「如果你愛我,你就應該聽從我,應該活下去。請相信,同你一道死要比我一人去死痛苦千百倍。我知道你自由了,活下去了,我死也是甜蜜的。」
她不聽他的話,繼續表白,她這樣做感到幸福,她高興地向他傾訴很久以來藏在心頭的衷情。
「從第一天見到你,我就愛上你了,帕特裡斯。我不需要你告訴我,我已經知道,我沒早說,是因為我在等待一個鄭重的機會,讓我望著你的眼睛,全身心地投入你的懷抱,再對你說。現在已到死亡邊緣了,我應該說,聽我說,請別逼我離開,這比死更痛苦。」
「不,不,」帕特早斯試圖擺脫她,「你的職責是走。」
「我的職責是留在我愛的人身邊。」
他又做了努力,抓著她的手說:
「你的職責是逃走,」他喃喃地說,「只有你獲得自由,我才能有救。」
「你說什麼,帕特裡斯?」
「是的,」他說,「為了救我,你必須逃出魔掌,揭露真相,想辦法救我,通知我的朋友……你呼喊,你使用一點對策……」
她帶著憂傷的微笑和疑惑看著他,他把話停住了。
「你想哄我,可憐的愛人,」她說,「你比我更不相信你自己的話。不,帕特裡斯,你很清楚,如果我落入這個人的手,他不會讓我有講話的自由,他會把我的手腳捆起來弄到隱蔽的地方藏起來,直到你嚥了最後一口氣。」
「你敢肯定嗎?」
「帕特裡斯,你也知道結果會怎樣的。」
「會怎樣?」
「你想,帕特裡斯,這個人讓我出去決不是仁慈,而是他的計劃,一旦我落到他手裡,他就會實行他的罪惡計劃。你預料不到嗎?你會預料到的,是嗎?我唯一的辦法是避免落入魔掌。那麼,我的帕特裡斯,與其數小時後死,何不現在就在你的懷抱裡死去呢?讓你的嘴唇貼著我的嘴唇?就這樣死好嗎?這樣活一瞬間不也是最美好的嗎?」
他遲疑不決。他明白,一旦嘴唇貼在一起,就會使他喪失理智。
「這太可怕了,」他喃喃地說,「……你怎麼會讓我接受你的犧牲呢?你,這麼年輕……還有很長的幸福生活在等待著你……」
「如果沒有你,日子只能是不幸和絕望的……」
「應該活下去,柯拉麗。我真心地祈求你。」
「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帕特裡斯。你是我唯一的慰藉。除了愛你,沒有其他理由。你教會我愛人,我愛你……」
噢!多麼神聖的話語!它擲地有聲。女兒的這些話,正是母親以同樣的激情和奉獻精神說過的!在回顧死亡和面對死亡的時候說這些話更顯得神聖!柯拉麗毫無懼色地說出這些話,她的恐怖已在愛情中消失;愛情使她的聲音顫抖,使她那雙美麗的眼睛熱淚盈眶。
帕特裡斯用熱烈的目光看著她。現在他也感覺,這樣去死是值得的。
然而他還是做了最後的努力。
「柯拉麗,如果我命令你走呢?」
「也就是說,」她說,「你命令我與那個男人結合,讓我委身於他嗎?這是你所願意的嗎?帕特裡斯?」
她的反問使帕特裡斯一驚。
「啊!真可惡!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你,我的柯拉麗,是如此的純潔,如此春春煥發……」
對於這個男人,他們兩人都沒有把他完全想像成西蒙的形象。雖然敵人在上面可惡地露了一面,但仍讓人覺得神秘。也許他就是西蒙,也許是另外一個人,不管怎樣,蹲在他們頭上的是敵人,是惡神,在為他們製造死亡,對柯拉麗懷著骯髒的想法。
帕特裡斯問了一句:
「你從沒有發現西蒙追求你嗎?……」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他沒有追求過我……他甚至迴避我……」
「那就是他瘋了……」
「他不瘋……我不信……他是在報復。」
「不可能。他是我父親的朋友。他一生一直在為促成我們的結合而努力,而現在卻存心要殺我們,這是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帕特裡斯,我不明白……」
他們不再談西蒙了,因為這與西蒙或者也許是另一個人要殺死他們這件事情比起來,顯然無關緊要。現在他們要同死亡作鬥爭,而不要考慮製造死亡的人。可他們對付得了嗎?
「你同意了,帕特裡斯,是嗎?」柯拉麗低聲問。
他沒有回答。她又說:
「我不走,但是我希望你答應我。我請求你,不然這會是一種思念的折磨,我擔心你會吃更大的苦頭。我們應當有難同當。你同意了,是嗎?」
「是的,」他說。
「把你的手給我。看著我的眼睛,笑一笑,我的帕特裡斯。」
他們頓時沉浸在狂熱的愉悅裡,陶醉在愛與欲的激情中。柯拉麗說:
「你還在想什麼,帕特裡斯?你怎麼還是這樣心慌意亂的……」
「瞧……瞧……」
他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這回他肯定看見了。
梯子往上收了,十分鐘已經過去了。
他奔過去,急忙抓住一根梯子的橫槓。
她一動也不動。
他要幹什麼?他不知道。這副梯子是救柯拉麗的唯一機會。他是否要放棄,屈服於不可避免的死亡呢?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了。上面的人又把繩梯掛住了,因為帕特裡斯感到有東西牢牢地把梯子固定住了。
柯拉麗求他:
「帕特裡斯,帕特裡斯,你想幹什麼?……」
他望了一眼周圍和他的上面,似乎在想一個主意,他從回憶中搜索到一個主意,是他父親急中生智想出來的。
忽然,他抬起左腿,把腳踏在第五級橫槓上,胳膊抓著繩子往上爬。
真是荒謬的主意!想爬上去?爬到天窗上?制服敵人,自己得救了,柯拉麗也得救了?他的父親失敗了,他怎麼能夠成功呢?
帕特裡斯在梯子上沒有呆上幾秒鐘,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掛在天窗上的繩梯的掛鉤脫落了,掉在帕特裡斯身旁。
緊接著上面發出一陣冷笑。然後啪的一聲天窗關閉了。
帕特裡斯憤怒地站起來,咒罵敵人,他怒不可遏地開了兩槍,打碎了兩塊玻璃。他又跑到門、窗前,用壁爐柴架使勁地砸。他砸牆,砸地板,他向嘲笑他的看不見的魔鬼揮動著拳頭。突然,在他向空中揮動了幾下後,他不動了。上面好像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幕布。屋子裡一片黑暗。
他明白了。敵人把天窗的護窗板放下了,遮得嚴嚴實實。
「帕特裡斯!帕特裡斯!」柯拉麗呼喊著,黑暗使她驚慌失措,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力,「帕特裡斯!你在哪兒,我的帕特裡斯。啊!我怕……你在哪兒?」
於是,他們像盲人一樣,在黑暗中摸索著。在他們看來,沒有什麼比迷失在無情的黑夜中更可怕了。
「帕特裡斯!你在哪兒?我的帕特裡斯!」
他們的手終於碰在了一起,可憐的柯拉麗,她的手是冰涼的;而帕特裡斯的手卻滾燙,像燃燒的火。他們的手緊緊地貼在一起,交織在一起,握在一起,手彷彿成了他們還活著的一種感覺。
「啊!別離開我,我的帕特裡斯,」柯拉麗哀求著。
「我在這裡,別怕……我們不會被分開。」
柯拉麗喃喃地說:
「我們不會被分開,你說得對……我們已在我們的墳墓中。」
多可怕的字眼,柯拉麗說得那麼傷心,帕特裡斯驀地一驚。
「不!……你說什麼?不應該絕望……等到最後一刻,可能會有人來救我們。」
他抽出一隻手,掏出槍,瞄著天窗透光的地方開了三槍。他們聽見木頭炸裂的聲音和敵人的嘲笑聲。可是護窗板是用金屬加固的,嚴絲密縫。
很快透光的縫隙不見了,他們明白,敵人已把門窗上的縫隙堵嚴了,並且把護窗板釘在了天窗上,活兒做得很仔細,花了很長時問。
多麼恐怖的聲音!釘天窗的錘響像敲在了他們的心上。這是敵人在為他們釘棺材,裝著他們的這口大棺材正在上蓋。已經沒有希望了!獲救已經不可能了!錘子多敲一下,就加深了一層黑暗。增加了他們與外界的一重障礙,這是無法推倒的牆。
「帕特裡斯,我怕……噢!這聲音使我難受。」
她倒在帕特裡斯的懷中。帕特裡斯感到柯拉麗在哭泣。
上面的準備工作即將結束。他們預感到他們會在最後一天的黎明死去。他們聽見房子底下有聲音,可怕的機器開動了,或者電動機開始工作了。敵人挖空心思作好了一切準備,沒有任何得救的希望了,命運只有在不可改變的嚴酷事實中走完它的歷程。
他們的命運歷程即將走完。死神助紂為虐,死神與敵人狼狽為奸。敵人既是死神,又是行動的策劃者,他製造了這場決心消滅他們的鬥爭。
「別離開我,」柯拉麗哽咽著說,「別離開我……」
「只要還有時間,」他說,「……我們就要報仇。」
「有什麼用呢,我的帕特裡斯,敵人要把我們怎麼樣呢?」
他的火柴盒裡還有幾根火柴。他一根根地劃著,把柯拉麗領到他父親寫著遺言的護壁板前。
「你要幹什麼?」她問。
「我不想讓人家把我們的死當成自殺。我要像我們的父母那樣為未來做準備。讓人將來讀到我寫的遺言,為我們報仇。」
他從口袋裡掏出鉛筆,彎下腰在空白處寫起來:
帕特裡斯•貝爾瓦與未婚妻柯拉麗同時死於西蒙•迪奧多基斯的謀殺,一九一五年四月十四日。
當他寫完以後,他又看見他父親寫的幾行字,他們一直還沒看見過。
「還有火柴嗎?」他問,「你看見嗎?那裡有幾個字……肯定是我父親寫的最後幾個字。」
她劃著了火柴。
在搖曳著的火柴光下,他們看到了一些字母,歪歪扭扭的,看來是匆忙中寫下的幾個字:
窒息而死……缺氧……
火柴熄滅了。他們默默無語地站起來。窒息而死……他們明白了他們的父母所遭到的厄運,他們即將經歷。這麼大的房子缺少空氣還不至於窒息,除非日子久了,空氣變質,因此……
他停了一下,又說:
「對……是這樣……我想起來了……」
他把他所懷疑的事情,或者就是現實已經肯定的事情告訴了柯拉麗。
他在西蒙的壁櫥裡曾經見到過繩梯,此外還有一卷鉛管,現在西蒙都把它們拿來了。從他們被關進來的時刻起,他就在房子周圍來來去去地、仔仔細細地堵塞漏洞,從牆壁到屋頂他幹得極其細微精確。西蒙老頭可能只需要把埋設在牆內,屋頂上的煤氣管道接到廚房裡的煤氣表上就可以了。
因此他們也同他們的父母一樣,將遭受同樣的厄運,煤氣中毒,窒息而死。
他們兩個像是得了恐慌症,手拉著手在屋裡跑來跑去,神經紊亂,沒了主意;他們喪失了意志,就像受到暴風雨襲擊的小蟲。
柯拉麗說著一些不連貫的話。帕特裡斯則要求她保持安靜。他自己也感到很痛苦,無力同死亡所帶來的可怕而沉重的黑暗搏鬥。他們想逃跑,想逃脫寒冷的痛苦,他們的脖子都已經冰涼了。要逃走,要逃出去。可是怎麼逃呢?牆壁是不可越,黑暗比牆壁更堅牢。
他們停下來,已經精疲力盡了。從一個地方傳來一陣輕輕的噓聲,那是從密封不好的煤氣噴嘴裡傳來的。他們明白這聲音來自上面。
帕特裡斯悲哀地說:
「只需半小時,最多一小時。」
她又恢復了理智,說:
「我們勇敢些,帕特裡斯。」
「啊!要是只我一個人就好了!可是你,我可憐的柯拉麗……」
她用非常微弱的聲音說:
「我不難受。」
「你會難受的,你太虛弱了!」
「人越虛弱,就越不難受。而且,我知道,我們都不會痛苦的,我的帕特裡斯。」
她忽然顯得很平靜,而他則更顯得安詳。
他們都不說話,坐在大沙發上。兩人的手指頭緊緊地抓在一起。他們慢慢地沉浸在寧靜之中,彷彿完成了任務,或擺脫了事情的羈縛,在聽恁別人的擺佈。命運之神的命令是明確的,他們不再憤怒,只是服從和祈禱。
她摟著帕特裡斯的脖子說:
「上帝作證,你是我的未婚夫。祈求他像接受一對夫婦那樣接受我們。」
她的溫柔使帕特裡斯感動得落淚。她吻幹了他的淚水,然後主動地把嘴唇給他。
「啊!」他說,「你說得好,這樣的死,雖死猶生。」
天邊的寧靜籠罩著他們。他們已聞到瀰漫在他們身邊的煤氣味,可是他們並不感到害怕。
帕特裡斯低聲說:
「柯拉麗,直到最後一秒鐘,一切的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你的母親和我的父親同我們一樣地相愛著,也是這樣嘴唇貼著嘴唇,擁抱在一起死去的。他們決心讓我們結合,他們終於使我們結合了。」
她說:
「我們的墳墓就在他們的旁邊。」
他們的意識開始一點點地模糊起來,他們的思維就像隔著越來越厚的濃霧看東西那樣地模糊不清。沒有吃東西,飢餓加上眩暈,他們的意識在不知不覺中喪失,同時失去了不安和憂慮的感覺。這是一種精神恍惚,是一種昏沉,是死亡和安息的過程,他們隨即便忘卻了恐怖。
柯拉麗首先失去知覺,說胡話。使得帕特裡斯吃了一驚。
「我的愛人,鮮花撒下來了,這是玫瑰花。噢!多香啊!」
他也感到幸福和亢奮,他表現得溫情、快樂和激動。
他沒有恐怖感,他覺得柯拉麗慢慢地在從他的胳膊中滑脫,他彷彿同她一起來到了一個光明燦爛的無垠的深淵前,他們飄呀飄,輕輕地毫不費力地飄落到一個快樂的地方。
時間在一點點地推移。他們總是在飄蕩,帕特裡斯托著柯拉麗的腰肢,她微微有點向後仰,眼睛閉著,臉上帶著微笑。他記起了一些畫面,人們在觀看上帝所接受的夫婦們在蔚藍的充滿光明和空氣的天空中飄蕩,他在那個快樂的地方上空轉了幾大圈。
可是當他快到那裡的時候,他疲倦了。柯拉麗在他胳膊上很沉。下沉加快了。光明的天空變得陰沉了。飄來了大朵的烏雲,接著是烏雲滾滾,一片黑暗。
突然,他感到精疲力盡,臉上汗淋淋的,整個身軀像發燒一樣地顫抖,他掉在了一個黑洞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