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 - Maurice Leblanc
金三角(Le triangle d'or)是 莫理斯·盧布朗的推理小説亞森·羅蘋系列中的一作。
目錄
火星雨
柯拉麗媽媽
這不到六點半,天就很黑了,兩個士兵來到卡利拉博物館對面,謝洛街和彼埃爾—夏龍街的交叉路口。
兩個當中,一個穿天藍色步兵軍大衣,另一個是塞內加爾人,穿淺灰毛料軍服,緊腰上裝,肥大的短褲,這是戰爭期間朱阿夫軍團和非洲軍團的著裝。他們兩個一個只有一條左腿,一個只剩一條右臂。
他們繞街心廣場轉了一圈,停下來。街心廣場中央是一叢美麗的矮雪輪花。那個士兵扔過去一支香煙,塞內加爾士兵拾起來,猛地抽了幾口,然後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掐滅,放在口袋裡。
兩人都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候,從卡利拉街又走來兩個士兵,他們的軍服有點不倫不類,看不出什麼兵種。不過,其中一個戴著朱阿夫軍團的小圓帽,另一個則戴著炮兵帽子。前者手裡拄著丁字枴杖,後者撐著手杖。
這兩個人倚在人行道旁的書亭上。
又有三個人分別從被埃爾—夏龍街、布裡塔爾街和謝洛街走來。他們一個是獨臂輕步兵,一個是瘸腿工兵,一個是髖骨受過傷的海軍陸戰隊士兵。他們一直朝前走,走到一棵樹旁,靠在那兒。
他們七人沒有進行任何交談,彷彿互相都不認識,也沒有注意別人。
他們一動不動地靠著樹或書亭,或站在雪輪花前面。這是一九一五年四月三日的晚上,難得有幾個行人走過這條光線幽暗的冷僻街口,也沒有人去注意這幾個站立不動的人影。
六點半的鐘聲敲響了。
這時面向廣場的一幢房子的門開了。一個男人從門裡走出來,然後把門關上,穿過謝洛街,繞著廣場走了一圈。
這是一位穿著卡其服的軍官,頭戴紅色警帽,帽子上飄著三根金色的飾帶,頭上的繃帶把額頭和頸背都遮住了。這人很高很瘦,右腿是木製的假肢,拄著一根枴杖。
這位軍官離開廣場,走到彼埃爾—夏龍街,然後轉過身四處張望。
他仔細地觀察廣場中的一棵樹。用枴杖頭輕輕地頂了一下往外突出的肚子,收收腹便又走了。
這回,他決定沿著彼埃爾—夏龍街走到巴黎市中心去。因此他來到香榭麗舍大街,上了左邊的人行道。
他又走了二百多步,這裡有一家大旅社,正如告示上寫的,已改名為野戰醫院。軍官在不遠處隱蔽著,等候著。
六點三刻過了,七點的鐘聲又響了。
又過了幾分鐘。
從醫院走出來五個人,接著又出來兩個人。最後從門廳裡走出一個女郎,穿著有紅十字標誌的藍大衣。
「就是她,」軍官自言自語道。
她從他剛才走過的路,到達彼埃爾—夏龍街,又邁上右邊的人行道,逕直朝謝洛街口走去。
她步伐輕盈、矯健而有節奏。她走得快時,藍紗巾在她肩頭飄動。她的大衣雖然很寬大,但人們還是看得出她臀部扭動和青春的風度。
軍官一直漫不經心地跟在她後面,並一邊掄著他的手杖,像一個在街頭閒逛的人。
這時,街上除了這個軍官和女郎以外,根本看不到別的人。
可是,當女郎剛剛穿過馬爾索街的時候,早就停在街上的一輛汽車開動了,朝著那年輕女人前進的方向行駛,在她身後,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
這是一輛出租汽車。軍官注意到了兩點:車裡坐了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留著濃密的小鬍子,頭上戴一頂灰氈帽,幾乎一直把身子探出車外,同司機說著話。
可是護士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著。軍官換到另一邊的人行道上,加快了腳步,因為那護士離街口越來越近,汽車加快了速度。
軍官從他所在的地方打量了一下廣場,但不管他的目光如何敏銳,黑暗中,根本看不見那七個殘廢軍人。此外,這時候根本沒有任何行人,也沒有任何車輛。天幕下,黑暗中,在兩條寬闊的街道交叉口上,唯有垂著窗簾的兩列有軌電車劃破沉寂的夜色。
年輕女郎也在注意觀察街上的情況,但她似乎沒有發現令人不安的跡象。她沒有一點遲疑不決的表示,一直跟在她後面的汽車也並沒有使她感到驚訝,她沒有回過一次頭。
然而汽車追了上來,在廣場邊上,離那護士最多只有十至十五米的距離行駛著,當她專心地開始朝樹林走去時,汽車又逼近一步,離開了車道,沿著人行道行駛。靠人行道對面一側,即左側,把身子探出車外的那個人,這時打開車門,站在了踏腳板上。
那軍官又急忙趕過來,也顧不上被人發現。事情已到千鈞一髮之際,這些人似乎對一切都毫不在乎。軍官把哨子放在了嘴上。毫無疑問,預料中的事即將發生。
果然汽車戛然停下。
兩個男人從兩邊車門跳出,衝到廣場的人行道上,離書亭只有幾米遠。
隨著年輕女人的一聲慘叫,軍官尖利的哨音同時響起。說時遲那時快,那兩個男人抓到了獵物,就迅速往車裡拖。而那幾名殘廢軍人好像是從樹洞裡竄出來的一樣,奮力追趕著匪徒。
戰鬥持續時間不長。可以說沒有戰鬥。司機一發現有人伏擊,便以最快的速度駕車逃走。而那兩個男人見事情敗露,又見面前舉著這麼多的手杖和枴杖,軍官還用槍瞄準他們,就丟下那個女人逃走了。為了怕中彈,他們左躲右閃,最後消失在布裡塔爾街的黑暗中。
「快追,亞邦,」軍官對一隻胳膊的塞內加爾人吩咐道,「去捉一個來見我。」
軍官扶著那個嚇得渾身打戰的年輕女人,她差點暈過去了。他十分關切地對她說:
「別怕,柯拉麗媽媽,是我,貝爾瓦上尉……帕特里斯·貝爾瓦……」
她含糊不清地說:
「啊!是您,上尉……」
「是的,是您的朋友們,您在野戰醫院護理過的傷員,我從康復中心把他們找了來保護您的。」
「謝謝……謝謝……」
她聲音顫抖著,又問:
「那麼其他的人?那兩個男的呢?」
「跑了。亞邦正在追捕他們。」
「他們想要我幹什麼?你們怎麼會奇跡般地出現在這裡?」
「這個問題我們留到以後再談,柯拉麗媽媽。我們先談談您吧。我把您帶到什麼地方去呢?您看,您應當到這裡來……恢復和休息一下。」
在一個士兵的幫助下,他把她扶進三刻鐘以前他從那裡出去的房子裡。年輕女人順從了他。
他們走進底層的客廳,他打開電燈,那裡燒著一堆柴火。
「請坐。」他說。
女人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接著上尉吩咐道:
「你,普拉爾,到餐廳找一個杯子來。你,裡布拉,到廚房去拿一瓶涼水來……夏特蘭到櫃子裡拿瓶朗姆酒來……還有……」
「還有,」她笑著說,「只要一杯水就夠了。」
現在她蒼白的兩頰恢復了紅潤,嘴唇有了血色,洋溢在臉上的笑容恢復了自信。
這張臉充滿了嫵媚和溫柔,五官端正,皮膚細膩,表情像孩子一樣的純真、好奇;她在看東西的時候,兩眼總是睜得大大的。但這和藹和溫柔,又常給人一種堅毅的印象。她目光深沉,前額被白護士帽下的兩條黑帶遮住了。
「啊,」當她喝完一杯水後,上尉高興地說道,「您看起來好多了,柯拉麗媽媽,是嗎?」
「是好多了!」
「好極了!可剛才真可怕!多險啊!那麼應該弄清楚,搞個水落石出是嗎?現在,小伙子們,過來向柯拉麗媽媽問好。嗯,夥計們,是誰說的,過去柯拉麗媽媽把我們照料得舒舒服服,把枕頭拍得又鬆又軟,讓我們的腦袋一睡上去就陷進去了,我們將來也要照顧她,像孩子照顧自己的媽媽那樣?」
他們這些斷臂的,缺腿的殘廢軍人都趕緊向她圍攏來,高興地看著她。她親切地同他們握手。
「裡布拉,怎麼樣,這條腿好了嗎?」
「不痛了,柯拉麗媽媽。」
「你呢,瓦蒂內,你的肩膀怎樣?」
「一點傷疤都沒有了,柯拉麗媽媽……」
「那麼你呢,普拉爾?你呢?尤利斯?……」
她越來越激動,把他們稱為她的孩子。
帕特里斯大聲說道:
「啊!柯拉麗媽媽,瞧您流淚了!媽媽,媽媽,您是多麼關心我們大家。當我們躺在手術台上,為了不叫喊而克制著自己的時候,我們看見您的眼裡滾動著大滴大滴的淚珠。柯拉麗媽媽是為她的孩子們流淚。那時我們就更咬緊牙關不吱聲了。」
「我呀,哭得更凶了,」她說,「因為你們是怕我難過。」
「今天您又哭了。啊!不,這是夠傷心的!您愛我們,我們也愛您。沒有什麼值得悲傷的。那麼柯拉麗媽媽,笑一笑吧……喏,亞邦回來了,亞邦總是笑嘻嘻的。」
她趕快站了起來。
「您相信他能逮一個回來嗎?」
「當然,我相信!我告訴亞邦揪一個回來,他準能辦到。我只擔心一件事……」
他們都向門廳走去。塞內加爾人已經上了階梯。他的右手拎著那人的脖子,應該說拎著一件破衣服更恰當,真像牽個木偶。上尉吩咐:
「放開他。」
亞邦鬆開手,那人倒在門廳的地上。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軍官喃喃地說,「亞邦只有一隻右手,可他這隻手如果掐著某人的喉嚨,這人就非斃命不可,否則就是奇跡了。德國鬼子可領教過他的厲害。」
亞邦身材高大,皮膚黑亮,一頭鬈發,下頦上長著捲曲的髭鬚,左肩上的袖子空癟癟的,胸前掛著兩枚勳章;亞邦的一邊臉,一邊下頦,和一半嘴唇被炸彈炸掉了。另一半嘴唇裂到耳根,總像在笑,也像對他面部的傷疤感到吃驚,雖然勉強做了整容和植皮,但依然如此。
此外,亞邦失去了說話能力。他最多能含混不清地發出咕噥聲,因此人們得要他多次的重複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一邊反覆地說著,一邊輪番地望望上司,又看看俘虜,就像一隻好獵狗對待它的獵物一樣。
「好,」軍官說,「只是以後手要輕一點。」
他朝那人彎下身子,拍了拍,發現他只是昏厥過去,他對護士說:
「您認識他嗎?」
「不認識。」她肯定地說。
「您肯定從沒見過?任何地方都沒見過這個人?」
這個人的頭很大,頭髮烏黑,塗著發蠟,鬍鬚灰白。穿著裁剪得體的深藍色套裝,說明他生活富裕。
「從來沒有見過……從來沒有……」年輕女人說。
上尉搜查那人的口袋,發現連個紙片都沒有。
「那好,」上尉站起身來說,「等他醒了再審問。亞邦,把他的手腳捆好,丟在門廳裡,你在這裡看著他。你們其他人,該回康復中心去了。我有鑰匙。向柯拉麗媽媽道別,快走吧。」
傷員們一一道了別,上尉把他們送到門外,又回來,把柯拉麗帶到客廳,然後說:
「現在,我們來談談吧,柯拉麗媽媽。在解釋之前,先聽我簡單說幾句。」
他們坐在燃燒著的火爐前,火焰歡快地跳躍著。帕特里斯把一個坐墊塞到柯拉麗媽媽的腳下,又關了一盞燈,這燈似乎使她感到不自在,現在她自然多了,於是他馬上說:
「您知道,柯拉麗媽媽,我八天前出院,住在納伊瓦馬約街這家醫院的康復中心附屬病室。我每天早上在那裡換藥,晚上在那裡睡覺。其他時間我就散步溜躂,中餐和晚餐東家吃到西家,有時拜訪一些老朋友。今天早晨,我在一家賣咖啡的餐廳裡等一個朋友,我忽然聽到別人最後說的幾句話……應當向您說明一下,這間大廳被隔成兩部分,中間的隔板一人高,一邊作咖啡廳,另一邊作餐廳。我當時獨自一人在餐廳這邊,那邊的兩個顧客背對著這邊,我看不見他們,他們大概以為這邊沒有人,說話的聲音很大,有些話被我聽見了,於是我記在了本子上。」
上尉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說道:
「這些話引起我注意是有道理的,您也會明白的。他們在說這些話之前,還談了一些別的問題,什麼火星、火星雨的問題,戰前有過兩次,是一種夜間信號,一旦發生情況就可以各就各位,立刻採取行動。這些您懂嗎?」
「不懂……為什麼呢?」
「您看,啊!我忘了告訴您,那兩個人是用英語談話的,他們用詞倒很準確,只不過發音不標準,我肯定他們兩個都不是英國人。我把這些話翻譯給您聽:
『那麼,總之,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其中的一個人說,『您和他務必在今晚七點以前趕到指定地點。』
『我們將趕到那裡,上校。汽車已定好。』另一個人說。
『好,請記住,那小女人是七點離開野戰醫院。』
『不用擔心。絕對不會錯,因為她老走那條路,經過彼埃爾—夏龍街。』
『您的一切計劃都落實了嗎?』
『一點一點都已落實。將在謝洛街盡頭的廣場上動手,即便那裡有幾個人也來不及救她,因為我們的行動會像閃電似的快速。』
『司機可靠嗎?』
『我相信,我們給了他那麼多的報酬,他會聽我們的話的,這就行了。』
『很好,我坐車到約定的地方等您。您便把那女郎交給我。這樣我們就能控制局面了。』
『弄到那小女人,上校,不能說不是件美事,那妮子真是太漂亮了。』
『是很漂亮,我很早就見過她,但沒能和她認識……因此這回我採取了迅速果斷的措施。』
上校又說,『可能她會又哭又鬧,大喊大叫。這更好!我喜歡有人抵抗……在我最興奮的時候。』
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另一個也跟著笑了。他們付了款,我也就立即起身走到門口去看,只有一個人從這個門走出去,這人嘴上留著濃密的髭鬚,向下垂著,頭上戴著一頂灰氈帽。另一個是從側門走的。這時街上只有一輛出租車,這傢伙上了車,我就沒有再追蹤。僅僅……僅僅……因為我知道您是每天晚上七點鐘離開醫院,而且是從彼埃爾—夏龍街回家的,是嗎?所以我就以為……」
上尉沒說下去。年輕女人思索著,顯出不安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說:
「為什麼您不告訴我呢?」
上尉說:
「告訴您!那麼,如果說的不是您呢?為什麼要打擾您?要是與您有關,您又該如何防範呢?您的敵人,一計不成,一定又會設置新的陷阱,誰知道呢?我們無法預料。因此最好的辦法是同他們鬥爭。於是我把這些在康復中心做治療的您的老病號們找來了。我正好有個朋友就住在廣場上,我請他在六點到九點把房子借給我用。這就是我所做的,柯拉麗媽媽。至於我現在做的,您都知道了,您對此有什麼想法呢?」
她把手伸給上尉:
「我想,您把我從一場我自己一無所知,卻十分可怕的危險中救了出來,我感謝您。」
「啊!不用謝,」上尉說,「我不接受感謝。對於我來說,成功就是快樂!不過,我要問您,您對這件事本身有什麼看法。」
她毫不猶豫地坦率回答:
「我沒什麼看法。您對我說的所有這一切,沒有一句話或者一件事能使我想起點什麼。」
「您沒有敵人嗎?」
「沒有個人恩怨。」
「兩個劫持您的人要把您交給另一個男人,他說認識您,您認識他嗎?」
她有點臉紅了,說:
「任何女人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公開或非公開追求她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誰。」
上尉沉默了好長時間,然後說:
「那麼我們只好通過審問俘虜來弄清一些情況了。如果他拒絕交待,那就對他不起……我就把他交給警察局,讓他們去弄個明白。」
年輕女人哆嗦了一下:
「交給警察局?」
「當然,否則我拿他怎麼辦呢?這不是我的事,是警察局的事。」
「不,不!」她著急地嚷著,「毫無意義!這樣人家就會涉入我的私生活!……就要進行調查!……我的名字就會進入所有的故事中去!……」
「然而,柯拉麗媽媽,我不能……」
「啊!我求您,哀求您,朋友,再想個別的辦法吧,只要不涉及到我!我不想讓人談論我!」
上尉看了她一眼,感到非常驚訝,她居然那麼激動,他說:
「不會談到您的,柯拉麗媽媽,我保證。」
「那麼,您要怎樣處理這個人呢?」
「我的上帝呀,」他笑著說,「首先我要禮貌地問他願不願意回答我的問題,然後感謝他對您的關照,然後請他出去。」
他站起來又說:
「您想見他嗎,柯拉麗媽媽?」
「不,」她說,「我太累了!如果您不需要我,您就獨自一人去審問吧,過後再把情況告訴我……」
由於護士工作的辛勞和剛才所受的驚嚇,她確實顯得精疲力盡了。上尉沒再堅持,走出客廳,把門關上。
她聽他在說:
「喂,亞邦,你看好了嗎?沒什麼新情況嗎?你的俘虜呢?啊!您在這兒,夥計?您開始呼吸了?啊!亞邦的手是太重了點……嗯?什麼?您不說話……啊!這樣!可是,怎麼啦?他不動了……媽媽,只怕是……」
他叫了一聲,柯拉麗往門廳跑去,遇到上尉,他想攔住她,急忙對她說:
「別來,有什麼用呢?」
「您受傷了!」她驚叫道。
「我?」
「您袖口上有血。」
「真的,沒關係,是沾了那俘虜的血。」
「他受傷了?」
「是的,嘴裡出血,血管破裂了……」
「怎麼!亞邦是不是掐得太……」
「不是亞邦弄的。」
「那麼是誰呢?」
「他的同夥。」
「那麼,他們又返回來了?」
「是的,他們把他掐死了。」
「他們掐死的!不,這叫人難以相信。」
她終於推開了上尉,走到俘虜跟前。俘虜一動也不動,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脖子上繫著一條兩頭有環扣的細的紅絲繩。
右手和左腿
「又減少了一個壞蛋,柯拉麗媽媽,」帕特里斯·貝爾瓦把柯拉麗帶進客廳,並隨即同亞邦一起進行了調查以後說,「我看到這壞蛋的手錶上刻著自己的名字:穆斯塔法·拉法拉約夫,請記住這個名字。」
他說這些話時,語氣輕鬆,不再激動了,然後他一邊在房子裡走來走去,一邊說:
「我們經歷過多少磨難,看到那麼多勇敢的人倒下去,柯拉麗媽媽,別為穆斯塔法·拉法拉約夫傷心落淚了,他是被同夥殺死的。不需要致悼詞,是嗎?亞邦已把他弄走了,趁現在廣場上沒人,把他拖到布裡塔爾街,越過鐵柵欄扔進卡利拉博物館的花園裡。那裡的鐵柵欄雖然高,但亞邦的右手不會有困難。這樣,柯拉麗媽媽,事情就掩蓋過去了。人家不會談到您了,這回我可是要您感謝了。」
他笑起來。
「是要感謝,而不是問候。薩佩洛特是一個多壞的獄卒!那些人多巧妙地弄死了我的俘虜!我怎麼就沒有料到,第二個劫持人,就是那個戴氈帽的傢伙,會去告訴等在汽車裡的第三個同夥,而他們兩人又會一起來救他們的這個同夥呢?他們來過了,當我和您在客廳聊天的時候,他們從便門進來,經過廚房來到與門廳相連的小門前,打開一條窄縫,那俘虜一直昏迷著被捆在那裡,離他們兩人很近。怎麼辦呢?不可能在亞邦的看守下把他拖出門廳。如果不救出他,他便會暴露和出賣他的同謀,那麼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就不能實現。怎麼辦?於是一個同夥彎下腰悄悄地伸出手,把繩子套住俘虜的脖子,慢慢地慢慢地,不聲不響地拉著環扣,直到他嚥氣。無聲無息,一切都在靜悄悄中進行。他們來了,殺了人,又走了,道聲晚安,這就完了,他們的同夥永遠說不了話啦。」
上尉顯得很高興。
「俘虜死了,」他說,「明天早晨,司法部門將會在一個封閉的花園裡發現一具屍體,而不瞭解任何情況。我們同樣不知道。柯拉麗媽媽,我們永遠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要綁架您。真的,我像獄卒,警察一樣毫無用處,我甚至還不如他們。」
他繼續在屋子裡踱來踱去,雖然他少了一條腿,卻並沒有感到不方便,他每走一步,都要盡量帶動大腿和膝關節,才能保持靈活,這樣就引起臀部和肩膀的不協調。不過,他身材魁梧,舉止瀟灑,也就彌補了這種缺陷;而且他表面上對這種無關緊要的不協調表現得很不在意,這樣這種不協調也就不明顯了。
他面部輪廓開闊,由於飽經風霜,皮膚黝黑,他坦率,詼諧,經常愛開玩笑。貝爾瓦上尉年齡在二十八至三十歲之問。他的風度使人想起第一帝國時期的軍官們,兵營的生活賦予他們一種特別的神情,即便在沙龍裡,在女人身邊也改不了。
他停下來欣賞柯拉麗。她美麗的臉龐上滲著汗珠。他在她身邊坐下來,輕聲地說:
「我一點也不瞭解您。在醫院,護士和大夫們叫您柯拉麗夫人。您的傷員們稱您媽媽。那麼您夫家姓什麼,娘家又姓什麼呢?您結婚了嗎?或者是寡居?您住在哪裡?這些都一無所知。每天,您都在同一時間經過或離開同一條街道。偶爾有一個披著長白髮留著鬍鬚的男僕,脖子上圍著圍巾,戴著一副黃眼鏡,陪您或者接您。也有的時候坐在院子裡的同一把椅子上等您。有人問他,他從不回答。
「因此我對您一無所知,您是如此善良慈悲,我敢說,您又如此地美貌。柯拉麗媽媽,可能由於我對您很不瞭解,所以我想,您的生活一定很神秘,要不就是很痛苦,對,很痛苦!您給人的印象是,您時時生活在痛苦和不安之中。您很孤獨,沒有人關心您的幸福和安全。很早以前,我就想……我就想著一件事,我等待機會找您談……我想,您無疑需要一個朋友,一個兄弟來幫助您和保護您。我說得不對嗎?柯拉麗媽媽?」
上尉說話的時候,年輕女人的心在收縮著,她要與上尉保持一點距離,她不願意讓他瞭解他談到的那些隱私。她喃喃地說:
「是的,您說得不對。我的生活很簡單,我不需要保護。」
「您不需要保護!」上尉更加激動地說,「那麼,這些歹徒要劫持您?這個陰謀就是針對您的呀?劫持您的匪徒見陰謀敗露,竟然殺人滅口啦?這難道還不是問題嗎?我弄錯了嗎?您周圍潛伏著危險,有一些鋌而走險的仇敵,您需要有人保護,以免中了他們的陰謀,也不對嗎?如果您不接受我的幫助……那麼……那麼……」
她仍然沉默不語,甚至變得越來越反感,以至具有敵意。
軍官用手指頭敲著壁爐的大理石貼面,向柯拉麗說:
「好吧,」他以堅決的口氣說,「好,如果您拒絕我的幫助,那麼,我將強迫您接受。」
她搖搖頭。
「我強迫您接受,」他語氣堅定地重複說,「這是我的義務,也是我的的權利。」
「不,」她小聲說。
「我絕對有權利,」貝爾瓦上尉說,「而這樣做,是為了一個超出一切的理由,使我不必徵求您的同意,柯拉麗媽媽。」
「什麼理由?」年輕女人望著他說。
「我愛您。」
他說得很明確,沒有初戀者那種膽怯,而是像個為吐露真情感到自豪和幸福的男子漢。
她羞紅了臉,低下了頭,而上尉卻欣喜若狂地說:
「我不是逼您說出來,嗯,媽媽?我沒有熱烈的言詞,也不下跪,沒有大的動作,也不必握手。我只有幾句話要對您說,不是跪著說。您不難瞭解我。是的,柯拉麗媽媽,您徒勞地裝出不願和人接觸的樣子,您很清楚我愛您,您老早就知道了。當您那雙纖纖細手接觸到我流血的頭顱時,我們就共同播下了愛情的種子。別人的動作使我感到疼痛,而您的雙手使我感覺充滿著愛撫,無限深情的愛撫,還有您的無限深情的目光。我疼痛的時候,您給我撫愛,掉下眼淚。可是誰見了您會不愛呢?剛才那七位病友都愛著您,柯拉麗媽媽。亞邦喜歡您。這都是些單純的士兵。他們保持著沉默。而我,我是上尉。我昂著頭,無拘無束地大膽說了出來,請相信他吧。」
年輕女人用雙手捂著她滾燙的面頰,上身彎下來,不言不語。上尉又以洪鐘般的嗓音說:
「您明白嗎,我是昂著頭,毫無顧忌地大膽說出來的,您說是嗎?如果戰前我像現在這樣殘廢,我是不會這樣向您表露我的愛情的,我請您原諒我的冒昧。但是,現在……啊!柯拉麗媽媽,請相信,這時,面對著您這樣一個我熱烈愛著的女人,我甚至沒有想到我是個殘廢。我也從沒有想過我是否有點可笑或者狂妄。」
他停下來,換了一口氣,又站起身來接著說:
「事情本該這樣,人們應該懂得,這場戰爭中致殘的人,不是受蔑視的、倒霉的和被生活拋棄的不幸者,他們是完全正常的人。對,正常的人!少一條腿,那又怎樣?它既不妨礙我的大腦,也不妨礙我的心臟。戰爭奪去了我的一條腿,一隻胳膊,甚至奪去了兩條腿,兩隻胳膊,我難道就沒有愛的權利了嗎?就只有忍受難堪或被人憐憫的痛苦嗎?憐憫?我們不需要別人憐憫,不需要別人勉為其難地來愛我們,也不需要別人對我們的仁慈、憐愛。我們對女人所要求的,正如對社會,路人,對我們屬於其中一部分的世界所要求的一樣,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完全平等。」
上尉又敲了敲壁爐:
「是的,完全的平等。我們,無論是瘸腿的、斷臂的、失明的、畸形的、殘缺不全的所有人,在肉體上和精神上決不比任何人弱,甚至可能還強一些。怎麼樣!這些人曾用兩條腿快速地攻擊敵人,一旦他們截了肢,就不如那些坐在辦公室,把腳擱在壁爐上的人了嗎?根本不是!那麼請把我們同別的人一樣對待吧!請相信,我們會爭取到我們應有的地位,並懂得如何維護它。沒有什麼幸福我們不能得不到,經過訓練和鍛煉,沒有什麼工作我們不能幹。亞邦的右手已經勝過常人的兩隻手,上尉的左腿,只要他樂意,可以每小時走八公里。」
他笑了笑又繼續說:
「右手和左腿……左手和右腿……只要我們懂得如何使用它們,其他就無關緊要了。我們在什麼事情上退卻過?無論是從事一項工作,或生兒育女,我們不是和殘廢前一樣嗎?可能還更好一些。我可以說,我們生的孩子將一樣長得結實,他們照樣會有胳膊有腿,其他方面……出色的心理素質和充沛的精力。柯拉麗媽媽,這就是我們的願望。我們不會讓我們的假腿阻礙我們前進,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用枴杖同血肉的腿一樣站得穩穩當當。我們不認為愛上我們是一種犧牲,也不必高喊英雄主義,因為這樣的姑娘嫁給一個盲人士兵是體面的!
「還有一點,我們不是什麼與眾不同的人!任何缺陷都不能難倒我們,這是得到兩三代的人認同的一個常理。您知道,在法蘭西這樣的國度裡,已經擁有數以百萬計的殘廢人的時候,健全人的概念不再那麼刻板,總之在未來的新人道主義中,將包括兩隻胳膊的人,一隻胳膊的人,正如有棕色頭髮的人,有金黃色頭髮的人,有留鬍子的,也有不留鬍子的人一樣。這些都是很自然的事。人人過著隨意的生活,並不需要完美無缺。因為我的生命是您給的,柯拉麗媽媽,我的幸福也有賴於您。我不要等很久,就會得到您對我的小小演說的答覆。好!總算說完了。本來我還有話要說,但沒有必要一天說完,是嗎?……」
上尉停住了,柯拉麗一言不發。他的內心感到惶恐不安。
自他向她表白愛情以後,柯拉麗一直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她的手在臉上和額頭上來回搓著。兩肩輕輕顫抖著,彎著腰。她把纖細的手指移開,動作非常優美,上尉看見了她美麗的臉龐。
「你為什麼哭呢,柯拉麗媽媽?」
他用你稱呼,並沒有使她感到不安。她為他包紮過傷口,他們之間早已建立了一種特殊的關係,貝爾瓦上尉對她顯得親暱而又尊敬,使人無可厚非。他問她:
「是因為我使您落淚的嗎?」
「不,」她低聲說,「是因為您的樂觀,您的風度,您沒有屈從於命運,而是居高臨下地駕馭著它,你們當中最卑微的人也毫不費力地超越了命運,我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比無憂無慮地生活更美好和更感人的了。」
他重新在她身旁坐下。
「那麼您不抱怨我剛才對您說的那些話嗎?……」
「抱怨您?」她說,裝著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所有的女人都贊成您的意見!如果要她們在前線歸來的人當中挑選喜愛的人的話,我敢肯定,會挑那些傷勢最重的人。」
他點點頭。
「我問的不是喜愛不喜愛,而是要您對我的話作一個明確的答覆。要我再重複一遍嗎?」
「不。」
「那麼請回答我……」
「我的朋友,我的回答是,您不要再說這些話了。」
他鄭重其事地說:
「您不讓我說嗎?」
「我不讓您說!」
「那麼,我發誓,下次見到您時,一定沉默……」
她低聲說:
「您再也見不到我了。」
這句話使上尉更加納悶。
「為什麼再也見不到您了,柯拉麗媽媽?」
「因為我不願見到您。」
「您這樣做的理由呢?」
「理由?」
她眼睛看著他,然後慢慢地說:
「我已經結婚了。」
這番話似乎並不使上尉感到意外,他非常冷靜地說:
「那好,您將結第二次婚。您的丈夫一定是個老頭,您並不愛他。他將會明白這點的……」
「別開玩笑了,我的朋友……」
柯拉麗起身要走,他急忙抓住她的手。
「您說得對,柯拉麗媽媽,請您原諒,我在同您談這件十分嚴肅的事情時,語氣不夠認真。這關係到我的生活,也關係到您的生活。我深信,我們的生活終將走到一起,您的拒絕並不構成障礙,因此您的答覆也是無用的。我對您別無所求。我等待著命運的恩賜,使我們終將結合。」
「不會。」她說。
「會的,事情終將如此。」他說。
「事情不會如願,肯定不成。我請您以名譽擔保,答應我,不再去找我,也不要打聽我的名字。我本想促進我們的友誼,可是您的自白拉遠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不希望任何人走進我的生活……任何人。」
她說話語氣強烈,同時還試圖掙脫被上尉抓住的胳膊。
帕特里斯·貝爾瓦反駁說:
「您錯了……您沒有權利這樣糟蹋自己……我請您考慮考慮……」
她推開上尉。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柯拉麗這一推,把她放在壁爐上的提包碰掉在地上,由於扣得不緊,提包打開了,從裡面滾出兩三樣東西,她趕忙去拾,貝爾瓦也趕忙彎腰去撿。
「嗒,還有這個。」他說。
這是一個用草編的小盒,也碰開了,念珠從裡面滾了出來。
他們兩人都無言地站在那裡,上尉盯著念珠,小聲地說:
「奇怪的巧合……紫晶念珠……古老的金絲托座……一樣的工藝,一樣的材料,這太奇怪了……」
他渾身一哆嗦,而年輕女人直截了當地問:
「怎麼回事?」
他捻著念珠鏈中的一顆較大的念珠,項鏈的一頭串著十多顆念珠,另一頭串著短短的祈禱鏈。這顆念珠沿托座邊斷裂了。
「這,」他說,「這太巧了,巧得令人難以想像,我不敢冒昧……不過我可以當場驗證……在此之前,請告訴我,這串念珠是誰給您的?……」
「沒有誰給我,」她說,「我一直就有的。」
「可是在您擁有它之前,它曾經屬於某個人,是嗎?」
「屬於我母親,肯定的。」
「啊!您從母親那裡得來的?」
「是的,我認為是從她那裡來的,她還留給我一些其他的首飾。」
「您母親去世了?」
「是的。她死的時候,我才四歲。我對她的印象很模糊。可您為什麼問這個,與念珠有關嗎?」
「關於這個,」他說,「這顆斷成兩半的紫晶念珠……」
他解開他的軍上衣,從背心口袋裡取出一隻表。這只表的小銀鏈上掛著幾件飾物。
其中也有一顆斷掉一半的紫晶圓球,也裝有一副金絲托座。這兩顆圓球看起來大小一樣,顏色一樣,金絲托座也一樣。
他們不安地對視著。柯拉麗輕輕地說:
「這只是個巧合,不會有別的事……」
「當然,」上尉說,「可是我們得承認,這兩個半顆的紫晶圓球可以正好合上……」
「這不可能,」柯拉麗驚慌不安,她在想,她只一失手就引出了一樁事,事實是無可辯駁的,她只這樣說了一句。
然而上尉決心試試。他右手拿著半顆念珠,左手拿著表飾上的半顆紫晶球,慢慢地摸索著一點點地對準,最後手不動了,已經完全合上了。
兩個半球凹凸部分正好一一對應,合得嚴絲密縫。兩個紫晶半圓球的顏色一樣。合起來就成了一個完整的圓球。
他們很激動,充滿著神秘感,好久沒有說一句話。貝爾瓦小聲說:
「我也不知道這表飾上的紫晶珠的來歷。我從孩提時代起,就看見它裝在我的一個紙盒裡,同其他一些價值不大的鐘鑰匙、舊戒指、舊圖章等混在一起。兩三年前,我從中選了些玩藝做表飾。這半顆紫晶球是哪來的,我不知道。可是據我所知……」
他把球又分開,然後仔細地察看,最後作結論似地說:
「我知道,毫無疑問,這顆最大的念珠曾經掉在地上,裂成兩半,一半還留在念珠鏈上,一半就做了表飾,就這樣。我和您現在擁有的半顆紫晶球,二十年前屬於某個主人。」
他走到柯拉麗身邊,用同樣的語氣,並略帶嚴肅地說:
「您剛才禁止我說,我還是相信命運,事情終將使我們走到一起。您還否認嗎?究竟會不會這樣,或者純粹是巧合,我們都無權下結論——或許存在一個事實,它證明,我們兩人的命運過去就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安排好了,我們將在未來重逢,永不分離。但未來太遙遠,我們不能等待,今天您受到威脅,我要向您伸出友誼之手。請注意,我不再向您談論愛情了,只談友誼,同意嗎?」
她仍然一言不發,兩顆紫晶球嚴絲密縫地,奇跡般地合攏的事實困擾著她,她好像並沒有聽見上尉說話。
「同意嗎?」上尉又問。
停了一會兒,她答道:
「不。」
「那麼,命運向您表明了它的意願,還不夠嗎?」
她說: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那好,我會視情況而定。這不會要很長時間的。在此之前,我保證決不去找您。」
「也不要去打聽我。」
「決不。我向您保證。」
她握了握他的手說:
「再見!」
上尉回答:
「再見!」
她動身走了,走到門邊,又轉過身來,猶豫了一會。上尉站在壁爐邊一動沒動。柯拉麗又說了一聲:
「再見!」
他馬上又回了一聲:
「再見,柯拉麗媽媽。」
此刻,他們要說的話都說了,上尉沒再挽留。她走了。
門關上了,這時上尉只好走到窗前。上尉看著柯拉麗纖細的身影在樹林中穿行,消失在夜色裡。他的心裡感到痛苦:
「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是的,我會再見到她的!」他大聲說,「可能就在明天。神明會保佑我嗎?」
他拄著枴杖走了。
上尉在附近一家餐館吃完晚飯,就到了納伊區。野戰醫院的康復中心是馬約街的一座漂亮別墅,前面是布洛涅樹林。那裡的紀律鬆弛,上尉晚上可以隨時進出,只要向女看護請個假就行了。
「亞邦在嗎?」上尉問。
「在,上尉,他正在同他的情人打牌。」
「他有愛和被愛的權利,」他說,「有我的信吧?」
「沒有,上尉,只有一個包裹。」
「誰寄的?」
「是一個信使送來的,只說了一句,『這是給貝爾瓦上尉的。』我把它放在您房間裡了。」
上尉回到他的房間,這間房子在最頂層,是他自己挑選的,他看見包裹是用紙包的,用繩子捆著,就放在桌上。
他打開包裹,裡面是一個盒子。盒子裡放著一把很大的生了銹的鑰匙,式樣和製作看起來年代已經久遠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這盒子既沒有留地址,也沒有任何標識。他想,可能是弄錯了,便把鑰匙裝進了口袋。
「今天的謎夠多的了,」他自言自語地說,「睡覺吧。」
然而,當他去拉窗簾的時候,透過玻璃窗,看見離布洛涅樹林很遠的地方,有一片火星在漆黑的夜空閃爍。
於是他想起了在餐館聽到的關於火星雨的那番談話,這是他們陰謀劫持柯拉麗媽媽……
一把生銹的鑰匙
帕特里斯·貝爾瓦一直同父親住在巴黎,八歲的時候被送到倫敦的一所法語學校學習,直到十歲多才離開那裡。
開始的時候,他每週都能接到他父親的信。後來有一天,校長告訴他,他父親去世了,他成孤兒了,但學費有保證。到他成年以後,由一位英國律師出面,他繼承了一筆二十萬法郎的遺產。二十萬法郎對於一個花錢大手大腳的青年來說,是不夠的。後來他被派到阿爾及利亞服兵役,因為沒有錢,便欠下兩萬法郎的債。
他開始動用他的遺產,後來他參加了工作。他頭腦聰敏,思維活躍,沒有特別的愛好,但是他富於創造性和具有決斷能力,主意很多,敢想、敢做,贏得了信譽,積累了資金,就辦實業。
他在殖民地興辦電力,購買資源和水力,搞汽車服務,船隻運輸,開發礦藏等等。幾年之間,他辦了十二個實業,都取得了成功。
大戰爆發,給了他一個極好的冒險機會。他全身心投入戰鬥,馬恩河戰役後,從殖民軍的上士晉陞為中尉。九月十五日這天,他腿肚子中彈截了肢。兩個月以後,因為他玩了點名堂,人家不知道他殘廢,於是他又當上了第二流駕駛員的飛機觀測員。一月十日一次事故結束了兩個英雄的事業。這回貝爾瓦上尉的頭部受重傷,被送到香榭麗舍街的野戰醫院。這段時間,被他稱為柯拉麗媽媽的女人也來到這個醫院當護士。
他不得不做穿顱手術,這手術獲得了成功。手術很複雜,很痛苦,可他從不叫苦,而且很高興幫助他的病友,所有的病友都真誠地喜愛他。他同他們開心,安慰他們,以他的熱情和樂觀鼓勵他們正視困難,他們誰也不會忘記他接待為他做假肢的製造商的情景。
「啊!啊!一條假腿!為什麼要做假腿,先生?無疑是為了欺騙別人,使人看不出我是瘸子,是嗎?先生,您認為,像我這樣的法國軍官,瘸腿是件羞恥的事,所以必須掩蓋起來,是嗎?」
「完全不是這個意思,上尉。但是……」
「那麼您那個東西要多少錢呢?」
「五百法郎。」
「五百法郎!您認為我可以拿五百法郎裝一個假肢,而上十萬同我一樣可憐的傢伙就只能安一個木腿,是嗎?」
在場的人好開心,柯拉麗媽媽聽著也笑了。帕特里斯只要博得柯拉麗媽媽一笑,就心滿意足了。
正如上尉說的,他一開始就對柯拉麗一見鍾情,她美麗動人,舉止優雅,目光溫柔,對病人和善,她像一股暖流穿透人的全身。從一開始,她的魅力就使他動心,圍繞著他。她的聲音使他充滿活力,她的目光和芳香讓他愉悅。然而,儘管他沉浸在愛情之中,他仍感到這個柔弱的女子周圍充滿了危險,他需要為她效力。
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情證明他是對的,危險越來越明顯,他終於有幸把這個女人從敵人的威脅下救了出來。第一次戰績令他欣慰。然而鬥爭並沒結束,新的進攻又將開始。現在他就在想,這種火星雨的信號同劫持柯拉麗的陰謀之間是否有什麼聯繫呢?難道那兩個人所談的兩件事是屬於同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火星還在那裡閃爍著。
根據帕特里斯·貝爾瓦的判斷,火星是從塞納河上特羅卡代羅與帕西火車站之間的地方升上空的。
「那麼,」他想,「直線距離最多兩三公里遠,走,去看看。」
在康復中心的三樓,一間房子的鎖孔裡透出微光,亞邦就住在這裡。上尉從女看護那裡知道,亞邦正在和他的情人玩紙牌。他走了進去。
亞邦已經不玩了。他在一把扶椅上睡著了,牌攤在桌上,左肩上垂著一隻袖子,下面露著一個女人的頭,臉粗俗得令人可怕,嘴唇同亞邦一樣厚,一嘴的黑牙齒,皮膚油膩發黃,像在油裡浸過一樣。她叫安慧爾,是個廚子,亞邦的情婦,她在打鼾。
帕特里斯滿意地看著他們。這正好證實了他的觀點的正確。如果說亞邦能找到意中人,那麼重殘的人就不能得到愛情的愉快嗎?
上尉推了推亞邦的肩膀。亞邦醒了,笑了笑,其實他知道上尉要來,還沒醒來就笑了。
「我需要你幫忙,亞邦。」
亞邦高興地咕噥了一聲,推開倒在桌上打鼾的安慧爾。
當他們走到外面的時候,已經看不到火星了。樹蔭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順著大街走,為了節約時間,搭了一段環形鐵路到了亨利·馬丁街。從那裡,上尉又到了通向帕西火車站的拉杜爾街。
一路上,上尉不停地向亞邦講述他擔心的事情,儘管他明知這位黑人不可能明白,但這是他的習慣。亞邦是他的戰友,後來成了他的勤務兵,像條狗樣的忠實上尉。他在他的長官成為瘸腿的同一天頭部受傷。亞邦認為他命中注定要同上尉經受同樣的考驗,他慶幸自己兩次受傷,他樂意與貝爾瓦上尉共生死。而上尉對這種忠實,報之以親切的友情,有時開玩笑,有時很嚴厲,這使亞邦更加親近他。亞邦起著一個被動的親信作用,上尉徵詢他的意見,但不必聽取,上尉還可以找他出出氣。
「你有什麼想法,亞邦先生?」上尉挽著他的胳膊,一邊走一邊說,「我認為,這是一碼事。你也這樣認為,是嗎?」
亞邦會發兩個音,一個是「是」,一個是「不」。
他咕噥一聲:
「是。」
「那麼,肯定,」軍官說,「我們可以這麼說,柯拉麗媽媽又遇到了新的危險,是嗎?」
「是。」亞邦回答,他基本上總是同意上尉的意見。
「那好,現在要弄明白火星雨是什麼東西。像以前法國齊伯林飛艇第一次飛到這裡一樣,我猜可能要一周的時間……可是你聽見了嗎?」
「是……」
「我猜想,可能這是一個叛變的信號,是為了齊伯林飛艇第二次飛來……」
「是……」
「是『不』,不是『是』,蠢貨。你怎麼會認為是給齊伯林飛艇發的信號呢,因為根據我聽到的談話,這種信號戰前出現過兩次,對嗎?可是也許這並不是真正的信號呢?」
「不。」
「怎麼不是呢?那麼是什麼呢?大傻瓜?你最好還是閉上嘴,聽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也不清楚,我承認我也莫名其妙了。天哪!問題太複雜了,要解決這些問題,我還不夠格!」
帕特里斯·貝爾瓦走出拉杜爾街時,感到更迷惑不解了。他面前有好幾條路,選擇哪條好呢?雖然他已經來到帕西中心區了,可仍然看不見任何火星。
「無疑是放完了,」他說,「我們白費力氣。這是你的錯,亞邦。如果不是因為把你從心上人的懷裡拉出來而耽誤了寶貴的幾分鐘,我們就及時趕到了。我為你那安慧爾的魅力所傾倒,可是……」
他辨別了一下方向,但越來越弄不清了。沒有掌握足夠的情況,盲目出擊,必定毫無結果。正當他準備放棄的時候,從富蘭克林街開出一輛汽車,它是從特羅卡代羅開來的,裡面坐著一個人,喊著:
「向左拐……然後直行,一直開到我告訴您的地方。」
這聲音,帕特里斯·貝爾瓦上尉聽著與早上在餐館裡聽見的一樣。
「這會不會就是那個戴灰氈帽的人呢?」他喃喃地道,「也就是說,是想劫持柯拉麗媽媽的兩個歹徒中的一個?」
「是,」亞邦咕噥了一聲。
「是嗎?是火星雨把他們召來的。不要放過這條線索。快跑,亞邦。」
可是亞邦用不著跑那麼快。那輛老爺車穿過雷諾瓦街,在離街口三四米遠的一扇大門前停下來了,上尉也走到了。
從車上下來五個男人。
有一個按了按門鈴。
過了三四十秒鐘,帕特里斯又聽到按第二次門鈴。五個人在街上等著。最後又按第三次門鈴,這時大門上的一道便門打開了一點縫。停了一會兒,他們在商量什麼。開門的那人想問問情況。外面有兩個人衝上去用力推門,門開了,那幫人都湧了進去。聲音很響,門又關上了。上尉馬上研究周圍情況。
雷諾瓦街是一條老的鄉村小道,它在塞納河畔,彎彎曲曲地從帕西村的花園和房子之間穿過。它還保留著一些外省的鄉土氣息,不過越來越少了,舊居都在路的兩邊,淹沒在樹叢之中。那裡還保留著巴爾扎克的舊居。在一座神秘的花園裡,亞森·羅蘋發現日晷儀的縫隙中藏著一個包稅人的鑽石。
那房子連著一堵牆,五個人衝進去以後,汽車就停在房子旁邊,這情形使上尉無法靠近。這房子看起來像第一帝國時期修建的舊旅店。圓形窗戶,底層有鐵柵護窗,二樓裝著百葉窗,當街排成很長的一排。稍遠處有一座看起來獨立的附屬建築。
「這邊沒辦法,」上尉說,「這裡像座舊城堡一樣與世隔絕。我們到別處看看。」
從雷諾瓦街延伸過來的小街分割著一幢幢的老建築,向河邊伸展。沿著那幢房子的牆壁有一條小路。上尉和亞邦來到這裡。這條路是用尖利的碎石鋪的,有階梯,昏暗的路燈發出微弱的光亮。
「幫我一把,亞邦,這牆太高,利用這根電桿也許能爬上去……」
在亞邦的幫助下,上尉爬到了電燈泡的高度,伸出手去,可是他發現屋頂裝的全是玻璃,根本不可能爬上去。
他滿臉不高興地爬了下來。
「見鬼,亞邦,你早該同我講。差點割破手了。你想什麼啦?記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死心塌地地陪著我。」
他們轉了一個彎,街上一點亮光也沒有,漆黑一片,上尉摸黑往前走。亞邦把手搭在他肩上。
「亞邦你這是幹什麼?」
亞邦的手把他推到牆根。這地方有扇門。
「很明顯,」他說,「這是一扇門,你以為我沒看見?只有你亞邦先生才長著眼睛!」
亞邦遞給他一盒火柴,他接連劃了幾根,仔細地觀察著這扇門。
「我同你說什麼啦?」他嘀咕著,「毫無辦法,門太結實了,又是鐵欄杆,又是鐵釘的……你看連門把手都沒有……倒是有一個鎖孔……得趕快量個大小,訂做一把鑰匙!……噢!我這兒不是有一把這種鑰匙嗎,是一個信使剛剛給我送到康復中心的?」
他不吱聲了,腦子裡又閃過一個荒唐的念頭,不管這念頭有多荒唐,他還是覺得對他有啟示,不妨試一下。
他回到原來的地方,身上帶著這把鑰匙,他從口袋裡取出來,走到門口,找到鎖孔。上尉一下就把鑰匙插進去了,他向左邊擰了一下,鑰匙轉動了。他一推,門就開了。
「進去,」他說。
亞邦沒有動,帕特里斯猜想他是害怕了。其實他自己也同樣地害怕。真奇怪,這把鑰匙怎麼正好是開這個門鎖的呢?而這個寄給他鑰匙的陌生人,何以料到他會用得上呢?……實在太奇怪了……而帕特里斯決定行動,不準備去尋找答案,那可能是偶然的惡作劇,在同他開玩笑。
「進去吧,」他得意地重複了一遍。
樹枝拂打著他的面孔,他感到自己是走在草地上,他面前是一個花園。天漆黑一團,看不見草地上的小徑,這樣走了一兩分鐘後,他碰著了一塊岩石,上面流淌著水簾。
「倒霉!」他抱怨道,「我衣服都弄濕了,該死的亞邦!」
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花園深處有狗在狂叫,接著叫聲朝他們逼近。帕特里斯懂得,這是一條看門狗,發現了他們的到來,正朝他們撲過來,上尉雖然勇敢,但面對黑夜中的這個陣勢,還是害怕了。怎樣自衛呢?開槍會暴露目標,可他身上只有一把手槍。
這條狗像森林裡的野豬一樣很快地衝過來,看上去是很兇猛的。它肯定是掙脫了鎖鏈,因它跑的時候有鐵鏈拖地的聲音。帕特里斯彎下身。這時,他透過黑暗看見亞邦走到他跟前來保護他,立即發生了一場搏鬥。
「加油,亞邦,為什麼不讓我上呢?加油,好小子……瞧。」
兩個對手在草地上滾成一團。帕特里斯彎下腰想救亞邦。他先摸到了狗,然後摸到了亞邦的衣服。可是兩個對手在地上緊緊地扭成一團,瘋狂地搏鬥,上尉簡直無從插手。
戰鬥沒有持續多久。幾分鐘後,兩個對手都不動了。地上發出喘氣聲。
「喂!怎麼樣,亞邦?」上尉不安地問。
亞邦咕噥著從地上爬起來。帕特里斯在火柴光下,看到亞邦的獨臂五指掐著那條狗的喉嚨,一條斷了的鎖鏈還吊在狗脖子上。
「謝謝,亞邦,我脫險了。現在你可以放下它了,它不會再反抗了。」
亞邦聽從命令鬆開了手。他掐得太緊了,那狗在草地上蜷曲著一會兒,哼哼幾聲,便不再動了。
「可憐的畜生,」帕特里斯說,「它向我們這些盜賊撲來是它應盡的職責。亞邦,我們也在盡職責,儘管還不十分明確。」
從一扇窗玻璃內射出一線亮光,照著他們,他們穿過岩石裡的一級一級的石階和一層一層的平台,來到房子的曬台上。從這裡看去,所有的窗戶同臨街的窗戶一樣,是圓形的,很高,都裝著百葉窗。他們剛才在下面所看到的亮光就是從一扇百葉窗裡透出來的。
上尉命令亞邦躲在花壇後面,他靠近房子聽了聽,聽到有模糊不清的說話聲。他看見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既看不見也聽不清。可是他走到第四扇窗子前,踏上了一級台階。
台階上是一扇門……
「既然,」上尉說,「人家送給花園的鑰匙,就沒有理由認為花園裡的房門會打不開。」
門果然打開了。裡面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了,上尉覺得這聲音是從樓梯間那邊傳來的,這樓梯好像連著房子不住人的那頭,那裡有點亮光。上尉走了上去。
門是開著的。他把腦袋從門縫探進去看,然後彎著腰進去了。
他來到一個小陽台上,那陽台位於大廳一半高的地方。廳內三邊都陳列著一排排的書,一直摞到天花板。大廳兩頭靠牆有兩個螺旋形的鐵樓梯。
靠樓梯的鐵欄杆處也堆滿了書。這些欄杆是為了保護書廊的,在這裡帕特里斯正好被逮住,下面離他三四米遠的那一夥人看不見他。
他輕輕地挪開兩堆書,這時,說話聲突然一下子變成激烈的叫喊,並且他一眼就瞧見那五個人正朝一個男人撲過去,那人沒來得及抵擋,就被瘋狂地推倒在地。
最初,上尉想衝下去救那個人。他把亞邦叫了來,有亞邦幫忙,他肯定可以制服他們。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們並沒有使用武器,似乎並不想把他弄死。他們只不過抓著那人的脖子,肩膀和腳腕。準備幹什麼呢?
他們其中的一個人猛然站起,以頭頭的口氣命令道:
「把他捆起來……把嘴塞住……讓他叫去,沒人聽見。」
上尉很快就聽出是早上在餐館談話人中的一個,這人又矮又瘦,卻顯得風流,皮膚黃褐色,一臉凶相。
「我們終於把這傢伙逮著了!」那人說,「我看,這回他可得說說囉。你們都有決心嗎,朋友們?」
其中一個恨恨地說:
「都有決心!不要拖延,趕快,不管發生什麼事!」
說這話的人留著濃密的小鬍子,帕特里斯認出他就是餐館裡的另一個談話人,也就是劫持柯拉麗的兩個人中的一個,事後他逃走了。他的灰氈帽擱在一張椅子上。
「都有決心,嗯,布爾賴夫,那麼會發生什麼事呢?」那頭頭冷笑道,「好吧,行動吧!啊!埃薩萊斯老傢伙,你拒絕供出秘密!可笑!」
所有的行動都是事先商量好的,都有嚴格的分工,他們做起來令人難以想像的迅捷。
他們把埃薩萊斯捆好,舉起來扔到一把翻倒的靠背椅裡,再用繩子把他捆在椅子上。
兩條腿也用繩子捆在另一張一樣高的椅子上,腳伸在外面,然後脫去鞋襪。頭頭命令道,「開始!」
在兩扇朝花園開的窗戶之間,有一個大壁爐,裡面燃燒著通紅的,甚至白熾的炭火,那些人把捆著埃薩萊斯的兩張椅子推到壁爐前,把他的腳朝前靠在離爐膛只有十厘米的地方。雖然嘴被堵住,他還是發出了痛苦的慘叫聲,被捆住的腿也極力向後縮。
「往前!往前!再靠近些!」頭頭憤怒地吼著。
帕特里斯握住手槍。
「啊!我要衝上去,」他在心裡想,「我不會讓他們為非作歹的……」
可就在這時,當他就要站起來採取行動時,他突然看到了最出乎意外的場面。
在他的對面,即大廳的另一頭,與他所在的陽台對稱的地方,一個女人的頭靠在鐵欄杆上,由於懼怕而臉色蒼白,兩隻驚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凝視著下邊熾熱的爐膛前發生的恐怖場面。上尉認出是柯拉麗媽媽。
爐火面前
柯拉麗媽媽!柯拉麗媽媽隱居在這幢房子裡,強盜們襲擊了這裡,上尉也莫名其妙地趕到了這裡。
他立刻想到——可能,至少有一個謎團解開了——她也是走小路來的,她從台階進入室內,是她把門打開的。然而她怎麼能打開呢?特別是她來幹什麼呢?
一連串的疑問閃過他的腦海,但並不急於尋找答案。柯拉麗神思恍惚的臉龐使他怦然心動。這時下邊又叫了一聲,比第一次更慘。她看見受害者的腳在通紅的爐火前掙扎。
然而這次,上尉只注意著柯拉麗,而沒有急於去救援。他決定與柯拉麗保持一致行動,一動不動,專心地靜待時機。
「停!」那頭子命令道。「後退。受夠了吧?」
他走向前去又說:
「喂,我親愛的埃薩萊斯,你感到怎麼樣?你對這個故事滿意嗎?要知道,這還只是開始。如果你不說,我們最後就要真正採用大革命時期用火焚腳的方法,執行者就是我們。那麼,說定了,你說不說?」
那頭子罵了一句粗話。
「嗯?你想說什麼?你拒絕?你這頑固的傢伙,你難道沒看清形勢?或許你還存有一線希望?什麼希望!你瘋了。準會來救你呢?你的僕人?那些看門人,貼身男僕和總管都聽我的,我給了他們放了假,他們都趕緊走了。女傭人?女廚子嗎?她們住在房子的另一頭,你自己說的,她們一點也聽不到這頭的聲音。那還有誰呢?你的妻子嗎?她也睡在離這間房子很遠的地方,她也什麼都聽不到。你的秘書西蒙?他剛才給我們開門的時候,就被捆上了。而且也將如此這般處理,布爾頓夫!」
那個扶著椅子的大鬍子站起來問:
「什麼事?」
「布爾頓夫,把秘書關在什麼地方了?」
「關在門房的屋裡。」
「你知道夫人的臥室嗎?」
「知道,您曾經指給我看過。」
「你們四個人都去,把夫人和秘書帶到這裡來!」
四個漢子從柯拉麗呆著的地方下邊的門出來,他們還沒有走遠,那頭子就急忙俯身到埃薩萊斯身邊說:
「埃薩萊斯,現在只有我們兩人。這是我的主意。我們利用這個機會談談。」
他把身子彎得更低,說話聲很小,以致帕特里斯都聽不清楚。
「這些人都是蠢驢,我隨便找來的,我只對他們透露了我計劃中很少的一些情況。只要我們,埃薩萊斯,我們兩人談妥就行了。你不願意說,這樣會有什麼結果,你很清楚。好啦,埃薩萊斯,你不要頑固,不要同我耍花招。你已身陷囹圄,你不能不服從我的意志。你與其這樣受苦,還不如明智一點接受和解辦法。一人一半好嗎?我們和平解決,平均分配來解決。把我的一半給你,把你的一半給我,合在一起,我們就取得最後勝利了。誰知道對手們是不是也將掃平為他們設置的一切障礙呢?因此我再說一遍,平分秋色。回答我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他把塞在埃薩萊斯口裡的東西抽出來,側著耳朵聽。帕特里斯這回沒聽到受害者說什麼。可是那頭子立刻站起身來變得惱羞成怒了。
「嗯!什麼?你給我什麼?真是的,虧你說得出口!這樣的建議給我!給布爾頓夫或他的夥伴還差不多。他們會理解的。可是我?我?我是法克西上校。啊!不行,乖乖,我的胃口比他們大,我!我同意平分秋色。等到秋天,決不!」
帕特里斯一字一句都聽得明白,同時他也留神到柯拉麗媽媽,她的臉憂傷得變了形,說明她也聽到了。
上尉又看了看受害者,壁爐上的鏡子照見了一部分。受害者穿著配有飾物的絲絨睡袍和一條栗色法蘭絨褲,年紀約五十來歲,頭全部禿了,臉上油光發亮,鼻子肥大彎曲,深邃的眼睛嵌在濃眉下邊,面頰腫脹,長著一臉灰白鬍鬚。帕特里斯還從壁爐左側第一和第二個窗戶之間掛的鏡子裡清楚地看到,這是一張堅毅、有力的臉,同時極富表情。
「一張東方人的臉,」帕特里斯心想,「我在埃及和土耳其看見過這樣的面孔。」
這些人的名字,法克西上校、穆斯塔法、布爾頓夫、埃薩萊斯等,他們的口音、舉止、身形和面貌,無不使他想起在亞歷山大旅館或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兩岸,或在安德裡諾普爾集市以及在愛琴海的希臘船上所見到過的人,他們都是地中海東部地區的人,而且都定居在巴黎。埃薩萊斯是帕特里斯熟悉的一位銀行家的名字,而這位法克西上校說話的語音、語調倒像個老巴黎人。
門口又響起了說話聲。門砰地一下打開了,四個漢子拖著一個被捆綁的男人走進來,又把他扔在門邊。
「這就是西蒙,」叫布爾頓夫的人大聲說。
「那女人呢?」頭頭急忙問,「我滿以為你們把她抓來了!」
「真的沒抓到。」
「嗯?怎麼!她逃跑了?」
「她從窗戶逃走的。」
「應當去追呀!她一定在花園裡……你們記得吧,剛才,那條看門狗在叫……」
「要是她跑了呢?」
「怎麼可能?」
「從小街的門逃走?」
「不可能?」
「為什麼?」
「多少年了,這扇門都不用了,也沒有鑰匙呀。」
「那麼,」布爾頓夫又說,「我們總不能打著燈籠去搜捕,為了找一個女人而驚擾四鄰。」
「那倒是,可這女人……」
上校很生氣,他轉向埃薩萊斯。
「你真運氣,老傢伙。今天她兩次從我手指縫裡溜走了,你那鬼女人!她剛才同你說過這事嗎?嗨!不是那個該死的上尉插手……我早抓到手了,我會報復他的……」
帕特里斯把拳頭捏得緊緊的。他明白了。柯拉麗媽媽藏在她自己的房裡。突然五個歹徒破門而入。她可能費了很大的勁才從窗戶裡跳下來,沿著平台走上台階,來到對面的空房子,躲在這間圖書室的走廊裡,看到了折磨她丈夫的可怕場面。
「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帕特里斯心裡想著,不覺顫抖起來。
如果他對這點還有懷疑的話,那麼急劇發展的事態,很快就使他完全明白過來,那頭子譏諷地說:
「是的,埃薩萊斯,我承認,我非常喜歡你的妻子,而今天的下午我讓她溜走了,我本想,今天晚上解決了同你的問題之後,即刻就去同她尋歡。她一旦落到我手裡,就是我的人質,等你全部履行我們的協議之後,我將還給你,我保證。你是規規矩矩的,埃薩萊斯,你那樣愛著你的柯拉麗!令我讚歎!」
他走到壁爐的右邊,打開了第三和第四個窗戶之間的電燈。
那裡掛著埃薩萊斯的肖像,肖像下面是一個遮著布簾的畫框,那頭子拉開布簾,柯拉麗就出現在亮光之下了。
「她是當今的王后!迷人的魔女!偶像!明珠中的明珠!埃薩萊斯銀行家王冠上的鑽石!她是多麼美麗!請看她秀氣的臉部,橢圓形的臉蛋潔白無瑕,嫵媚的脖子和優美的雙肩,埃薩萊斯,我們那裡的國家,沒有一位貴妃比得上你的柯拉麗!不要多久,她就是我的了!我一定能找到她。啊!柯拉麗!柯拉麗!……」
帕特里斯看了一眼柯拉麗,她羞得滿臉通紅。
每句話都使帕特里斯氣得發抖。他聽說柯拉麗要成為另一個人的妻子已經十分痛苦,加上把她像個獵物一樣擺在這幫男人面前展示,就更使他憤怒。
他在想,柯拉麗為什麼這時還呆在廳裡。她即便逃不出花園,也可以到這頭隨便哪間房裡,打開一扇窗戶呼救。誰會阻止她呢?她肯定不愛她的丈夫。如果她愛他的話,她就會不惜冒一切危險去保護他。而且怎麼能讓他去受刑,而目睹這最可怕的場面,聽著他痛苦的叫喊呢?
「都是些蠢貨!」頭子一邊把布簾拉上,一邊嚷道:「柯拉麗,我會叫你付出最高的代價,那是你必須做的。幹吧,夥計們,同我們的朋友了結一下吧!開始!向前十公分。燙嗎,嗯!埃薩萊斯?不管怎樣,還能忍受。等著,好朋友,等著。」
他解開俘虜的右手,並在他旁邊放一張小圓桌,上面放一支鉛筆和一張紙。他說:
「這是供你書寫用的,因為你的嘴堵住了,不能說,不能叫。你不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嗎?草草地寫幾個字,你就自由了。你答應嗎?不?夥計們,再向前十公分。」
他又走到秘書跟前,彎腰去看了看,帕特里斯也藉著很強的燈光,認出了這個人,他就是有時陪柯拉麗到醫院的那個老頭。這時頭子對秘書說:
「你,西蒙,我不讓你受罪。我知道你忠心耿耿地對待主子,而主子卻什麼也不讓你知道。另外,我相信,你會對一切保持沉默,因為只要你洩露一點情況,你的主子就會比我們的主子更糟糕。明白嗎?喂!怎麼你不回答?是不是他們把你的脖子勒得太緊了?等等,我來給你鬆……」
壁爐前,酷刑還在繼續。那裡兩隻腳燒得通紅,好像透明的,在火焰中閃閃發亮,受刑者用力使勁地把腿向後燃縮,並不斷地從堵住的嘴中發出低沉的呻吟聲。
「啊!該死的,」帕特里斯想,「難道我們就讓他像烤小雞一樣嗎?」
他看著柯拉麗。她一動也不動,臉上抽搐得變了形,叫人辨認不出來了,眼睛呆呆地望著那慘景。
「再推近五公分,」頭子在房子的一頭吼著,他在給西蒙老頭鬆綁。
手下的人照辦了。受刑者大叫了一聲,帕特里斯感到心裡很矛盾。可這時,他發覺一件並不令他驚奇的事,或者至少他以為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事。受刑者的手由於抽搐,一點一點地移動著,抓著桌子邊,胳膊撐在大理石上。這隻手則慢慢地轉動著裝在一個軸上的抽屜,把手伸進去抽出一支槍,迅速地藏在椅背裡,而這時候,那幫人正在用力地按住他的腳,那個頭子正在忙著同西蒙說話。
他的行動或者不如說他的企圖簡直是發瘋,他的這種處境,一個人無法戰勝五個行動自由又有武器的歹徒。然而上尉從鏡子裡看見了那張臉上所表現的決心。
「再向前推進五公分,」法克西回到壁爐前命令道。
他看了看燒焦的皮肉,笑著說:
「有些地方的皮烤得發脹了,血管也快爆裂了。埃薩萊斯,你很痛苦,我不再懷疑你有堅強的意志。你開始寫了,是嗎?沒寫?你不願意?你還抱著希望是嗎?你妻子能幫助你嗎?算了吧,你要明白,即使她逃出去了,她也什麼都不會說。怎麼樣?你嘲弄我嗎?……」
他突然大發雷霆地吼道:
「把他的腳放到火裡去!讓他燒出焦味來!啊!你不在乎我?好吧,你等著,老先生,讓我來收拾你,我親自來割掉你一隻或兩隻耳朵……你聽到了嗎?就像我的國家那樣做。」
他從背心裡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在燈光下閃著光。他的臉上露出獸性的凶殘。他嚎叫一聲舉起了手,毫不留情地站在他跟前。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埃薩萊斯先下手了。
手槍瞄準了猛一扣扳機,上校手中的匕首掉了。他站了一會兒,做了個威脅的動作,吃驚地睜著眼睛,彷彿他還沒有明白眼前發生的事情,然後倒在了受害者的身上,以全身的重量壓住了埃薩萊斯的胳膊。這時候埃薩萊斯正在瞄準上校的一個同夥。
上校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
「啊!野蠻的傢伙……野蠻的傢伙……你殺我……你失算了,埃薩萊斯……我早已料到。如果我今晚回不去,將會有封信送到警察局……人們就會知道你背信棄義的醜行,埃薩萊斯……你全部的歷史……你的企圖……啊!卑鄙……這是愚蠢!……我們兩個人本來可以達成協議……」
他又嘀咕了幾句聽不清的話,滾到地上嚥氣了。比這個場面更令人恐怖的是上校臨終前說的話,以及無疑是控告歹徒和埃薩萊斯的信。布爾賴夫下掉了埃薩萊斯的武器。埃薩萊斯趁沒人扶住椅子的機會,把腿往回縮,沒有任何人阻攔。
然而寂靜增加了恐怖。躺在地上的屍體還在繼續流血。不遠處是一動不動的西蒙。受刑者仍然在那裡,火苗隨時都可能吞噬他的皮肉。站在他旁邊的四個劊子手不知所措,但他們的臉上表現出對敵手一不做二不休的決心。
他們的目光都探向布爾賴夫,而他似乎決心幹一場。這人身材矮胖,很有力氣,上唇留著八字鬚。帕特里斯已經注意到,這人表面上沒有頭子殘忍,也沒有那麼風流和威風,但他顯得更沉著和冷酷。
至於上校,沒人理他。他們所幹的這行是不講感情的。
最後布爾賴夫像決策人那樣下定決心了。他走過去拿起放在門邊的灰氈帽,把它弄平了,然後從裡面拿出一小團東西,帕特里斯傻眼了。這是一根紅繩子,同套在亞邦抓的那個同夥穆斯塔法脖子上的一模一樣。
布爾賴夫把它展開來,捏著兩個環扣,在膝蓋上試試它的牢度,然後又走到埃薩萊斯眼前,把繩子套在受刑者脖子上,把嘴裡塞的東西弄出來。
「埃薩萊斯,」他說,他的鎮靜自若比上校的粗暴和譏諷更使人感到驚訝,「埃薩萊斯,我不會使你難受。我討厭嚴刑拷打,我不願這樣做。你知道你應該怎麼辦。你說一個字,我做一件事,就得了。只要你說『是』或『不』,我就將根據『是』或『不』來回答你,『自由』或……」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
「或者『死』。」
話說得很乾脆,很堅決,意味著這是一次不可撤銷的判決。很明顯,埃薩萊斯面對著一個結局,那就是絕對地服從。要麼一下子說出來,要麼就是死。
帕特里斯準備出來干預,他又一次看了看柯拉麗媽媽,看她除了恐怖還有什麼別的表情。可是柯拉麗的態度沒變,她容許最壞的情況威脅她的丈夫?帕特里斯克制著。
「我們意見一致嗎?」布爾賴夫問他的同夥。
「完全一致,」一個人回答。
「你們都負責嗎?」
「是的,我們負責。」
布爾賴夫把兩手靠攏,把脖子上的繩子打結,輕輕地拉緊,然後簡單地說:
「是還是不?」
「是。」
眾人都喜孜孜的。同夥們鬆了口氣,布爾賴夫讚許地點點頭。
「啊!你同意了?……正是時候……我看,沒有人比你離死神更近了,埃薩萊斯。」
還沒解繩子,布爾賴夫又說:
「好,你說。不過,我瞭解你,你的回答使我驚訝,我對上校說過,你在死到臨頭的時候也不會吐出你的秘密,難道是我錯了?」
埃薩萊斯答道:
「不,我既不怕死,也不怕用刑……」
「那麼,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是。」
「有什麼價值嗎?」
「是的。剛才你們出去了的時候,我同上校說過,如果他肯背叛你們,可以同我私下裡分享整個秘密,他拒絕了這件事。」
「那我為什麼又要接受呢?」
「因為這是關係到要麼接受,要麽放棄的事,你懂,他不懂。」
「那麼,是作一筆交易嗎?」
「是的。」
「錢嗎?」
「是的。」
布爾賴夫聳聳肩說:
「肯定是給幾張千元的支票吧?你以為,布爾賴夫和他的夥伴們是傻瓜嗎?……喏,埃薩萊斯,為什麼你想同我們和解呢?你的秘密,我們差不多全知道了……」
「你們知道秘密,但你們對使用方法一無所知。你們根本不知道秘密的地方,就這樣。」
「我們會發現的。」
「永遠不可能。」
「你死了,我們會去搜查。」
「我死了?由於上校的告發,幾小時後,你們將受到追捕,可能被抓獲,你們根本不可能進行什麼搜查。因此你們一點選擇餘地都沒有了。要麼我給你們錢,要麼入獄。」
「要是我們接受和解,」布爾賴夫感到他說得有理,「什麼時候付款呢?」
「立即就付。」
「在這兒嗎?」
「是。」
「不會很少吧,我再說一遍。」
「不會,比你希望的多得多,無限的多。」
「多少?」
「四百萬。」
丈夫和妻子
這夥人像觸了電一樣,身子一振。布爾賴夫急忙走過來。
「嗯?你說什麼?」
「我說四百萬,你們每人一百萬。」
「什麼!……什麼!……你保證嗎?……四百萬?……」
「是四百萬。」
這數字太大了,太出乎人們的意外,不但那夥人感到意外,帕特里斯也感到吃驚。他們以為是個陷阱,布爾賴夫不得不說:
「你的這個建議超過了我們的預計……因而我在想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樂意要少一點,是嗎?」
「是,」布爾賴夫坦率地說。
「可惜,不能再少。為了逃脫死亡,我只有一個辦法,打開我的保險箱。裡面正好放著四捆千元的鈔票。」
布爾賴夫還不明白,而且越來越懷疑。
「誰能擔保,我們得到四百萬後,不會要求更多呢?」
「要求什麼?藏金的秘密?」
「是的。」
「不會的,因為你們知道我寧願死。四百萬是我的最大限度。你要嗎?我不要求你們的任何承諾,任何誓言,一旦你們腰包裝滿,就會只想著溜之大吉,你們不會殺我,因為你殺了我,你們就完蛋了。」
道理說得無可置疑,布爾賴夫沒有反駁。
「保險箱在這間房裡嗎?」
「是的,在第一和第二扇窗子之間,我的肖像後面。」
布爾賴夫取掉畫框,說:
「沒看見。」
「保險箱固定在槽板中,中間有一塊蓋板。蓋板中央有一朵花飾,是用生鐵製作的,四角也有四朵花,按字母CORA順序分別向右轉動四朵花,這是密鑰。」
「這四個字母就是柯拉麗名字的頭四個字嗎?」布爾賴夫一邊接埃薩萊斯所說的去做,一邊問著。
「不是的,是可蘭經名字的前四個字母。你好了沒有?」
一會兒功夫,布爾賴夫就說:
「好了,鑰匙呢?」
「沒有鑰匙。第五個字母N是中間那朵花。」
布爾賴夫轉動第五朵花,裡面的松鎖機關響了一下。
「你只要把它抽出來,」埃薩萊斯指揮著,「保險箱不大。它就嵌在牆上的一塊石頭裡,把手伸進去,你就能拿到四個文件夾。」
真的,帕特里斯這時總以為會發生什麼異常情況,使布爾賴夫無法找到,讓他陷入埃薩萊斯設置的圈套。布爾賴夫的同夥也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們臉色刷白,布爾賴夫也是小心翼翼地,心懷疑慮地做著。
最後,布爾賴夫轉過身來,回到埃薩萊斯身邊,手裡拿著用帶子捆在一起的四個文件夾,厚厚的一摞。他解開繩結,拿出一疊,放在膝蓋上,他的膝蓋在發抖。當他從裡面抽出一扎大面值鈔票時,他像一個發燒的老人一樣,全身都在發抖。他喃喃地說:
「千元一張的鈔票……共有十包。」
那夥人像搶劫一樣地,一人拿了一扎,翻了翻裡面,嘀咕著:
「十包……對了……十包千元鈔票。」
一會兒,他們中的一個人驚叫道:
「快走……快走……」
他們突然感到害怕了。他們無法想像,埃薩萊斯怎麼會給他們這樣一大筆錢,他一定會在他們離開房子之前又把錢追回去。這是肯定的。天花板會掉在他們頭上。牆壁會合攏來夾住他們,把他們憋死。這倒使他們的敵人省了心。
帕特里斯·貝爾瓦也這樣認為。災難即將來臨,埃薩萊斯的報復是不可避免的。像他這樣勇於鬥爭的人,如果不是腦子裡又打了什麼主意,是決不會輕易拋出四百萬巨款的。帕特里斯感到很緊張,氣都喘不過來了。從他目睹這場悲劇開始到現在,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激動得全身發抖,同時他注意到柯拉麗媽媽也表現得越來越不安。然而布爾賴夫卻恢復了冷靜,他攔著他的夥伴們說:
「別傻了!他同西蒙老頭會掙脫繩索來追我們的。」
而這四個人都是一手捏著鈔票,另一隻手空著的,於是他們四個人一起把埃薩萊斯的胳膊捆在椅子上。埃薩萊斯罵道:
「蠢貨!你們是為盜取秘密而來,你們知道它的無比重要性,你們為了區區四百萬法郎而喪失理智,上校比你們有膽量。」
他們又把他的嘴塞住,而布爾賴夫朝他頭上重重地擊了一拳,把他打暈過去了。
「這樣我們便可以放心撤退了。」布爾賴夫說。
有一個人問:
「那麼上校就留在這兒了?」
「當然。」
這辦法似乎不妥,他又說:
「不管怎樣,我們最要緊的問題,並不是進一步傷害埃薩萊斯,而是盡快逃走,埃薩萊斯也是為此。我們都得趕在上校那封控告信送到警察局長手裡之前,我估計中午以前會送到。」
「那怎麼辦?」
「我們把他裝進汽車,隨便扔到什麼地方,讓警察去收拾。」
「他的證件呢?」
「我們到路上再去搜搜。幫我一把。」
他們把上校的傷口包紮了一下,使它不再流血,然後每人用一隻手抬著屍體的四肢,而另一隻手捏著鈔票。
帕特里斯聽見他們急匆匆地穿過了另一個房間,接著就是踏著門廳石板的響聲。
「現在,」上尉心想,「埃薩萊斯或西蒙會去按一個機關的按鈕,這伙東西便完蛋了。」
埃薩萊斯一動不動,西蒙也一動不動。
上尉聽見聲音走遠了,又聽見開門和關門聲,汽車發動,最後離去的聲音。一切都結束了,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那伙強盜拿著四百萬法郎逃之夭夭了。
接下來是一陣長時間的靜寂,帕特里斯一直焦慮不安。他想到悲劇還沒有閉幕,他非常害怕再發生意外的事情,他想讓柯拉麗知道他在這裡。
一個新情況阻止了他這樣做,柯拉麗站起身來了。
柯拉麗的面部表情不再是害怕和恐怖,可是帕特里斯突然發現她情緒變得很不好,雙眉緊蹙,嘴唇緊閉,目光不同尋常。他不由得害怕起來。他知道柯拉麗媽媽要採取行動了。是什麼行動呢?難道這將是悲劇的結局嗎?
她向她旁邊的螺旋形樓梯的角落走去,她慢慢地往下走,並不想壓低自己的腳步聲。
她的丈夫肯定聽見了。從鏡子裡,帕特里斯看見他抬起頭,用眼睛盯著她。柯拉麗站住了。她的態度毫不遲疑,一定有明確的打算,只是在考慮最佳的做法。
「啊!」帕特里斯心裡想,「您要幹什麼,柯拉麗媽媽?」
他一怔,柯拉麗異常的目光暴露了她心裡的秘密,她發現了從上校手中摔到地上的匕首。
帕特里斯一下就猜到,她會拿起匕首會殺她的丈夫。她蒼白的臉說明了她的決心。她還沒動手,埃薩萊斯嚇得直哆嗦,他用盡全身力氣想掙脫綁住他的繩索。她向前走,又停住了,猛一彎腰拾起了匕首。
她很快又前進了兩步,來到埃薩萊斯躺著的椅子的右側。他只要側過頭去就能看見。這是恐怖的一剎那,夫妻兩人的目光相遇了。
這兩人思緒萬千,害怕,仇恨,慌亂而矛盾的感情交織在一起,一個要殺人,一個等待著死亡。這些在帕特里斯的頭腦和意識深處引起強烈的反響。該怎麼辦呢?在這場悲劇面前,他該站在哪一方呢?他要麼去干預、阻止柯拉麗做這不可彌補的過失,要麼就是他親自用手槍打死這個男人。
老實說,帕特里斯從一開始就有一種逐漸佔主導地位的感覺,那就是對整個這場爭鬥產生了一種好奇。這種好奇並不庸俗,反而很高尚。他並非想要知道那些下流事的底細,而想要瞭解他所鍾情的女人神秘的內心。她被捲進一系列事件的漩渦中,但她卻能很快控制住自己,冷靜地,自若地選擇一個最令人恐怖的解決辦法。一些其它的問題又縈繞在上尉的腦海。她為什麼要採取這個辦法呢?是報復、懲罰,還是一種仇恨的暴發?
帕特里斯·貝爾瓦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
柯拉麗舉起胳膊,她面前的丈夫連最絕望的表情都沒有。他的目光中既沒有乞求,也沒有威脅,他靜靜地等待著。
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西蒙老頭用手肘撐起半個身子,迷惑地望著他們。柯拉麗還舉著胳膊,她全身都暴發出力量來執行她的意志。她就要刺下去了,目光緊盯著她的目標,但這目光不再那麼凶狠,不再那麼陰森可怖了。帕特里斯看到她有些猶豫了。柯拉麗已恢復了一點女性的仁慈,但沒有恢復她的溫柔。
「啊!柯拉麗媽媽,」帕特里斯心裡想,「你終於清醒了,我又認識你了。你縱然有理由殺死這個男人,你也不能殺……我寧願這樣好些。」
慢慢地柯拉麗的胳膊垂下來了。面部線條鬆弛下來了。帕特里斯猜想,她擺脫了殺人念頭的糾纏,一定感到欣慰。她驚訝地望著手中的匕首,好像從一場惡夢中醒來。然後俯身在她丈夫身上,幫他把身上的繩子割斷。
她在割繩子時帶著明顯的厭惡感,避免碰到他的身體,也不看她丈夫的目光。繩子一根根地割斷了,埃薩萊斯自由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最令人不解。這個男人剛剛遭受了嚴刑,遭受了燒腳的痛苦折磨,可他一句感謝的話沒說,一句生氣的話也沒說,便赤著腳奔向桌子上的電話機。
他就像一個餓漢看見了一塊麵包一樣,慌忙拿起電話。這是他的救星,是他的生命。他氣喘吁吁地對著話筒大聲喊道:
「中心台39—40。」
然後很快轉向他的妻子:
「滾開!」
她好像沒聽見,她正彎腰替西蒙老頭解繩子。
埃薩萊斯對著電話不耐煩地吼叫:
「喂……小姐……不能等明天,今天,馬上……接39—40……趕快……」
他又命令柯拉麗道:
「滾開!……」
柯拉麗表示她不走開,相反地她想聽聽。他伸出拳頭,又說:
「滾!滾!……我命令你滾開。你也滾,西蒙。」
西蒙老頭站起來向埃薩萊斯走去,他好像要說話,無疑是想抗議。可是他的動作不明顯,他想了想後朝門口走去,一句話也沒說就出去了。
「滾!滾!」埃薩萊斯用威脅的動作吼著。
可是,柯拉麗走近他,兩手交叉,堅持向他挑釁。
正在這時,線路接通了,埃薩萊斯問道:
「是39—40嗎?啊!好……」
他遲疑著,很明顯,柯拉麗在場對他有很大的妨礙,他要說的事不能讓柯拉麗知道。但時間緊迫,他只好不管她了,把話筒貼著耳朵,用英語說:
「是格雷戈瓦嗎?……是我,埃薩萊斯……喂……是的,我是從雷諾瓦街打電話……不要浪費時間了……聽著……」
他坐下來繼續說:
「告訴你,穆斯塔法死了。上校也死了……該死的,別打斷我,我們都要完蛋了……」
「是的!完蛋,你也一樣……聽著,他們都來了,上校,布爾賴夫以及他們的同夥,他們用武力和威脅……我把上校斃了。但他給警察局事先寫好了一封信,把我們全告了。信一會兒就要寄到了。那麼你知道,布爾賴夫和他的三個混蛋同夥就會躲起來,趕快到他們那裡去把錢拿回來……我估計他們一小時後會在那裡,最多兩小時。那裡是個保險的地方,是他們準備好的,以為你我不知道。因此錯不了,他們一定會去的……」
埃薩萊斯停了一會兒,想了想,又接著說:
「你還留著他們臥室的房間鑰匙嗎?有?……那就行。還有他們每個房間壁櫃的鑰匙嗎?有?很好。那麼,他們睡著後,最好確定他們睡得很熟的時候,你溜進他們的房間,搜他們的壁櫃。他們肯定都把錢放進壁櫃裡了,你會很容易找到的。你知道這是四百萬,把它裝進你的旅行袋裡,然後趕快溜出來找我。」
他又停了一下。這次是埃薩萊斯聽對方講話,然後他又說:
「你說什麼?到這裡?雷諾瓦街來見我?你瘋了!你不想想,上校告發了,我還能呆在這裡麼?不,到車站附近的旅館等我。十二點或一點鐘,也可能再晚一點時間,我會到那裡的。別擔心,放心吃你的中午飯,到時再說。喂,明白了嗎?一切由我擔待。一會兒見。」
電話打完了。埃薩萊斯滿以為,他採取了措施,他的四百萬元又將回到他的手中,他不再擔心有什麼問題了。他放下電話,又回到他剛才受刑的椅子邊,背對著壁爐坐下,把褲腳放下,很勉強地穿上鞋襪,還做出痛苦的樣子,不過仍不失冷靜,像個從容不迫的人。
柯拉麗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他。
「我該走了,」帕特里斯·貝爾瓦上尉心裡想,他感到偷聽丈夫和妻子之間的談話實在有點尷尬。但他又留下來了,他擔心柯拉麗媽媽,擔心埃薩萊斯襲擊她。
「你怎麼總這樣看著我?」埃薩萊斯說。
柯拉麗克制著自己的憤怒說:
「怎麼?我沒有權利懷疑嗎?」
他譏諷地說:
「我為什麼要撒謊?如果我不是肯定你一開始就在這裡,我就不會當著你的面打電話。」
「我在上面。」
「那麼,你都聽見了?」
「是的。」
「也看見了?」
「是的。」
「那麼你看見我在受刑,聽見我在叫喚,你沒有做出任何事情來保護我,使我免受痛苦,逃脫死亡!」
「沒有,因為我知道真相。」
「什麼真相?」
「我一直懷疑而不敢接受的真相。」
「什麼真相?」他更加大聲地重複著。
「關於你出賣同夥的真相。」
「你瘋了,我可沒有出賣。」
「啊!別抵賴。的確有一部分事實我不知道,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的意思,以及他們所要求於您的。但是他們想向您索取的秘密,就是叛國的秘密。」
埃薩萊斯聳聳肩膀說:
「叛國是指背叛自己的祖國,我又不是法國人。」
「您是法國人,」她喊道,「您要求加入法國國籍,您已獲得法國國籍。您在法國娶了我,您住在法國,您又在法國致富。那麼您背叛法國就是叛國。」
「那麼,這是為了誰呢?」
「啊!這也是我不明白的。多少年來,上校、布爾賴夫以及您所有的同夥,你們幹了一番大業,這是他們說的,現在你們為共同事業創造的財富而爭吵,他們譴責您想獨吞這筆財富,而又想保守這個不屬於您的秘密。我覺得這件事比叛國更骯髒更卑鄙……,我不知道這叫偷還是搶。」
「夠了!」
埃薩萊斯用拳頭捶著椅子的扶手。柯拉麗並不膽怯,她說:
「夠了,您說得對。我們之間的話說得夠多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您打算逃跑。這就是自白。警察局使您害怕。」
他又聳了聳肩膀說:
「我什麼都不怕。」
「那好,您走呀。」
「是的。」
「那麼,話就說到這裡,您幾點鐘出發?」
「就走,中午時分。」
「如果被人抓住呢?」
「人家不會抓我。」
「可是要是有人抓您呢?」
「會放了我。」
「至少要進行調查,要吃一場官司吧?」
「不會,事情將無聲無息的結束。」
「您希望……」
「我肯定。」
「上帝聽見您說的!毫無疑問,您將離開法國囉?」
「有可能我就離開。」
「也就是說?……」
「兩三周以內。」
「請提前告訴我日子,以便我最後放下心來。」
「我會預先告訴你,柯拉麗,那是為了另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為了讓你同我在一起。」
「同您在一起!」
他狡猾地笑了笑。
「你是我的妻子,妻子應當跟著丈夫。你知道,在我們那裡,丈夫對妻子擁有一切權利,甚至可以叫她死,而你是我的妻子。」
柯拉麗搖搖頭,以一種無比蔑視的口氣說:
「我不是您的妻子,我對您只有仇恨和厭惡,我不願再見到您,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您怎麼威脅,我也不會再見您。」
埃薩萊斯站起來,彎著腰,全身顫抖地朝柯拉麗走過去,握著拳頭,一字一句地說:
「你說什麼?你敢說什麼?我,我是主人,我命令你,我叫一聲你就得來。」
「我不會同您在一起的,我向上帝發誓,對永恆的救世主發誓。」
他氣得直跺腳,一臉凶相,破口大罵道:
「那麼你要留下來了!是的,你有許多我不知道的理由要留下來,這是很容易猜到的……內心深處的原因,是嗎?……你的生活中有了意中人,是嗎?……住口!住口!……難怪你總是那樣討厭我,是嗎?……你的仇恨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是從結婚的第一分鐘,甚至結婚前就開始了……我們一直像一對死敵一樣生活在一起。可是我,我愛你……我喜歡你……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就會拜倒在你的腳下。你的腳步聲也會令我的心激動不已……而你,你總顯出厭惡我的樣子。你想拋棄我,另覓新歡?那我會寧願讓你死,賤貨。」
他的拳頭捏得緊緊的,顫抖地在柯拉麗的頭上揮動,好像對待獵物那樣,要把她的頭敲碎。一陣顫慄使他的下頜發出咯咯的響聲,額頭上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柯拉麗在他面前顯得柔弱而纖細,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帕特里斯·貝爾瓦顯得很不安,他準備採取行動,可是他看到柯拉麗鎮靜的臉上流露著蔑視和厭惡。最後,埃薩萊斯終於控制了自己的情緒說:
「你一定得同我在一起,柯拉麗,不管你願意或者不願意,我是你的丈夫。你剛才已經體驗到了,當你對我動了殺機,拿起匕首的時候,你沒有勇氣做下去。以後也總會這樣,你的氣總會消,而你終將與你的主人歡聚。」
她答道:
「我留在這裡,留在這間屋子裡同你鬥爭,破壞你已完成的背信棄義的事。我會不帶個人恩怨行事的,因為我沒有恩怨,但是我將永不停息地進行鬥爭,以減少你造成的罪惡。」
埃薩萊斯低聲地說:
「我可是記仇的,你要當心,柯拉麗。當你認為沒有什麼值得可怕的時候,很可能就是我找你算帳的時候,當心!」
他按了一下電鈴,西蒙老頭立刻進來了。他對西蒙說:
「那麼,兩個僕人都逃走了?」
他不等回答又說:
「走得好,一個女傭和女廚就足夠用了。她們沒聽見,是嗎?她們睡的地方遠,沒關係。我走後,你好好監督她們。」
「我必須六點鐘起床做準備,我累死了。領我到臥室去,然後你再回來熄燈。」
他在西蒙的幫助下走了。
帕特里斯立刻明白了,柯拉麗不願在丈夫面前示弱,實際上她已精疲力盡,沒有力氣走路了,她一下癱倒在地,跪在那裡劃十字。
當她站起來的時候,她盯著門邊的地毯,看了好一會兒,她看見了寫著她名字的一頁信紙。她拾起來讀道:
「柯拉麗媽媽,這場鬥爭力量懸殊,為什麼您不求助我的友誼呢?只要您一示意,我就來到您的身邊。」
柯拉麗被帕特里斯這封信攪得心慌意亂,差點跌倒。但是她沒有像帕特里斯要求的那樣做出什麼表示,而是盡最大努力地走出房門。
七點十九分
這一夜,帕特里斯在康復中心的臥室裡輾轉難眠。昨晚目睹的情形,使他有種被追捕和夜裡做惡夢一樣的壓迫感。他覺得,在這一系列令人憤慨的事情中,他只起著一種目擊者的作用,而不能採取行動。這些事情還沒完,他想使它們停息,可是相反,一切變得更加緊張,更加激烈。這對夫妻的離別,並沒有使柯拉麗稍稍擺脫危險。來自各方面的危險隨時可能發生,而帕特里斯·貝爾瓦承認無法預見,以至消除。
兩個小時他沒睡著,便打開燈,在一個記事本上飛快地一頁頁地記錄著這半天所見到的事情,他想把一堆亂麻似的事情理出個頭緒來。
六點鐘,他去叫醒了亞邦,並把他帶走。亞邦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帕特里斯兩臂交叉地站著說:
「那麼,你認為你的任務完成了!我一頭泡在黑暗中,你先生倒睡大覺了,那麼一切都好啦!您真是一個硬塑料腦袋,親愛的。」
塑料這個字逗得亞邦咧著嘴大笑,高興得直咕噥。
「一篇相當長的演說,」上尉命令道,「現在要叫你發表。搬張椅子來坐著,讀讀這篇記事,然後談談你的意見。怎麼?你不會看?好得很!你的屁股沒有受過塞內加爾中學坐板凳的苦!真是非凡的教育!」
上尉歎了口氣,從他手裡把記事本拿過來說:
「聽著,想一想,進行推理、演繹、最後得出結論。我們所面臨的情況是這樣的,我概括地說說:
「第一,有一個巨富的叫埃薩萊斯的銀行家,這位先生是個最大的無賴,他同時背叛了法國、埃及、英國、土耳其、保加利亞和希臘。證據是他的同夥用火烤他的腳,他殺了一個同夥,又用四百萬法郎騙走了四個同夥,同時又責成另一個同夥立即追回那些錢。這幫人都將在上午十一點轉入地下活動,因為到十二點,警察局就會採取行動了。」
帕特里斯·貝爾瓦喘了口氣,又接著說:
「第二,柯拉麗媽媽——我還不大明白,她為什麼嫁給了這個無賴,她厭惡他,想殺他。而這個無賴卻愛著她,也想殺了她。有一個上校也愛她,為她送了命。一個叫穆斯塔法的人根據上校的指示去劫她,卻被一個塞內加爾人掐死了。一個缺了一條腿的上尉也愛著她,但她卻唯恐避之不及,因為她已經同那個她所憎恨的男人結了婚。她和上尉一樣都有半顆紫晶球。再加上一些其他的事情,為一把生銹的鑰匙,一根紅絲繩,一條被掐死的狗,燒紅的壁爐等等。如果你明白我說的一句話,我就把我的假腿扔一邊去,因為我自己都一點不明白,而我是你的上尉。」
亞邦咧著嘴笑著,臉上的傷痕裂得很長。確如上尉說的,他是絕對理解不了帕特里斯所講的事,連大概意思也沒弄明白,不過當帕特里斯用粗暴的口氣對他說話時,他還高興得直跺腳。
「夠了,」上尉命令道,「現在讓我來推理、判斷和作結論吧。」
他靠著壁爐,兩隻胳膊撐在壁爐的大理石貼面上,用手緊緊地抱著自己的頭。他高興是因為他久已形成的樂觀性格,但這回的高興只是表面的,他心裡卻一直想著柯拉麗,為她擔心,怎樣保護她呢?
他想了很多計劃,應當選擇哪一個呢?他是不是應當撥個電話找那個叫格雷戈瓦的人呢,還是找警察局?是不是回到雷諾瓦街去?他不知如何做好。需要行動,是的,他是有能力的。如果僅僅是行動,他會滿腔熱情地懷著對敵人的仇恨投入戰鬥,可是這是準備行動,必須估計到一些障礙,要撥開迷霧看到事情的真相。正如他說的,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抓到別人抓不到的東西,這就不屬他的能力範圍了。
他突然轉向亞邦。亞邦的沉默使他感到難受。
「你總這樣哭喪著臉!你使我感到氣餒,你總是把事情看得一團漆黑……像個黑人一樣……滾!」
亞邦難堪地走開了。這時有人敲門,並在門外喊著:
「上尉,您有電話。」
帕特里斯急急忙忙地出去了。誰會一大早給他來電話呢?
「是誰打來的?」他問走在前面的女護士。
「我不知道,上尉……是個男人的聲音……他急著找您。電話鈴響了很久,我在下面廚房裡聽到……」
帕特里斯不由得想到雷諾瓦街埃薩萊斯公館大圖書室的那部電話機。兩件事之間有什麼聯繫嗎?
他來到二樓,沿著走廊走去。電話機安在一間候客室旁邊的洗衣房裡,他進去後把門關上了。
「喂!……我是貝爾瓦上尉。什麼事?」
的確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是他不認識的一個男人的聲音,講話時聲音非常急促,直喘氣。
「貝爾瓦上尉!……啊!好……是您……我只怕太晚了……我還來得及……你收到鑰匙和信了嗎?……」
「您是誰?」
「你收到鑰匙和信了嗎?」那人還是堅持問。
「鑰匙收到了,信沒收到。」帕特里斯回答。
「沒收到信!這太可怕了。那麼你不知道嗎?……」
帕特里斯從電話裡聽到一聲尖叫,然後就是一些斷斷續續的聲音,是爭吵的聲音,然後就像是貼著耳朵說的,他清楚地聽出那邊斷斷續續的講話:
「太晚了……帕特里斯……是你嗎?……聽著,紫晶球……是的,在我身上……頸飾……啊!太晚了……我多想!帕特里斯……柯拉麗……帕特里斯……帕特里斯……」
接著又是一聲大叫,撕心裂肺的叫聲,然後是陣陣漸漸遠去的喊叫聲:「救命啊!……救命啊!兇手!兇手,卑鄙的傢伙……」喊聲越來越微弱。接下來是一片寂靜。突然那頭響起了輕微的辟啪聲,兇手把電話掛斷了。
這一切前後不過二十秒鐘。帕特里斯吃力地放下話筒,因為他的手指把電話機握得太緊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裡。他的眼睛盯著窗子外面,院子裡大樓上的大鐘,這時是七點十九分。他又機械地重複著這些具有文獻價值的數字,然後他心裡想,即使這一切是真的,但這幕戲顯得太不真實;即使這個罪過不是他自己犯下的,他內心也十分痛苦。
呼叫聲還在他耳邊迴響,忽然他又拿起話筒,好像一個失望的人寄希望於萬一。
「喂……小姐……是您在電話裡叫我嗎?您聽見喊叫聲了嗎?……喂!喂!……」
沒有人回答他,他又開始發脾氣,斥責接線小姐。從洗衣房走出去,碰到亞邦,撞了他一下。
「滾開!全是你的錯……理所當然,你應當留在那裡照看柯拉麗。那好,你快去,幫她的忙,我呢,我要去通知警察局……如果不是妨礙了我,這事早就處理了,我們也不會到達這步田地。走,快點。」
他又攔住了亞邦,說:
「不,你別動。你的計劃是荒謬的。你還是留在這裡。啊!不是在這裡,是留在我身邊。你太不冷靜了,乖乖。」
他把亞邦推開,自己又回到洗衣房,他氣憤地大步走來走去,做著各種生氣的動作,說著氣話。然而,他慢慢地從混亂的思想中理出了一條思路:總之,沒有任何證據說明雷諾瓦街公館發生了慘案。他所保留的記憶不應當干擾他,使他總是想到同樣的場面,同樣的悲劇假相。當然正如他預感的那樣,悲劇還在繼續,可能遠不只柯拉麗一人。
這個思路又引出了一個想法,為什麼不馬上著手調查呢?
「是的,為什麼不呢?」他想,「在打擾警察局之前,在找到那個同我打電話的人之前,甚至出發之前,誰能阻止我往雷諾瓦街打電話呢?無論以什麼名義,無論以什麼借口都行。這樣我就心中有數了……」
帕特里斯又感到這樣做沒有大的意義。假如沒人接電話呢?豈不證明那裡發生了兇殺?或者乾脆他們都沒有起床?
可是他必須行動。他在電話號碼簿上查找埃薩萊斯的電話,終於撥了號碼,他焦急不安地等待。他聽到那邊的鈴聲,他從頭到腳都被震動了。電話接通了,那邊有人回答。
「喂,」他說。
「喂,」一個聲音回答說,「您是哪位?」
這是埃薩萊斯的聲音。
儘管聽起來沒有任何異常,是一種很自然的聲音,可是,這種時刻,埃薩萊斯應當在整理行裝準備逃走,帕特里斯感到很震驚,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想了想說:
「是埃薩萊斯先生嗎?」
「是的,我有幸同哪位在說話呢?……」
「是野戰醫院康復中心的一個傷員……」
「大概是貝爾瓦上尉吧?」
帕特里斯很驚奇,柯拉麗的丈夫難道認識他?他喃喃地說:
「對……我就是貝爾瓦上尉。」
「啊!正巧,上尉!」埃薩萊斯以高興的語氣說,「我正好剛剛給康復中心打電話找您……」
「啊!是您……」帕特里斯無比驚訝地打斷他的話。
「是的,我希望知道,我什麼時候可以同帕特里斯·貝爾瓦上尉聯繫,以便向您道謝。」
「是您……是您……」帕特里斯越來越驚慌失措,語無倫次……
埃薩萊斯語氣有點吃驚,他說:
「是的,這真是奇妙的巧合,對嗎?可惜電話給切斷了,或者說另一個電話串線了。」
「那麼,您聽見了?」
「聽見什麼,上尉?」
「喊叫聲……」
「喊叫聲?」
「至少,我感覺是喊叫聲,但是聽得不大清楚……」
「我這邊只聽見有人找您接電話,而且很急。因為我不急,我就把電話掛了,推遲了向您道謝。」
「感謝我嗎?」
「是的,我聽說昨天晚上有人劫持我的妻子,是您救了她。因此,我想拜訪您,並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您看我們是不是約見一下呢?在醫院好嗎?今天下午三點……」
帕特里斯沒有回答。這個正受到逮捕威脅並準備逃跑的人,竟然如此大膽,使他感到震驚。同時,帕特里斯想,埃薩萊斯是出於什麼動機給他打電話呢,他完全沒有這個必要。而且帕特里斯沉默不語,並沒有引起銀行家的不安,他依然彬彬有禮,他以自問自答的形式講話,回答他自己提出的問題,顯得非常自然。
然後兩人互相道了再見,電話就結束了。
不管怎麼說,帕特里斯還是感到放心多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往床上一躺,睡了兩個小時,然後又把亞邦叫起來。
「下次,」帕特里斯說,「你要指揮好你的神經,不要像剛才那樣不知所措。你滑稽可笑,不要再說話了。你吃過飯了嗎?沒有,我也沒有。你去看過醫生嗎?沒有?我也沒有。正好大夫答應給我摘掉頭上這討厭的繃帶,你想我有多高興啊!一條木腿就夠了,對於一個戀愛的情人來說,頭上纏著紗布像什麼樣!好啦,你快一點。準備好了就去醫院。柯拉麗媽媽不能禁止我去找她!」
帕特里斯很高興,這是一小時以後,他和亞邦向馬約門走去的路上告訴亞邦的話。天開始破曉,黑暗被驅散了。
「當然,當然,亞邦,這才剛剛開始。這是我們要做的。首先,柯拉麗並未受到威脅,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樣,圍繞著幾百萬法郎的爭鬥發生在同夥之間,距離她很遠。至於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不幸的人,我聽見他不安的叫喊。很明顯,這是一個陌生的朋友,因為他稱我帕特里斯,並用你相稱。肯定是他給我寄來的花園鑰匙,可惜隨鑰匙附來的信遺失了,而且事情很急,當他就要告訴我。切的時候遭到了襲擊。是誰襲擊了他,你說說看?大概是他的一個同夥,害怕他洩露情況。就這些,亞邦,一切都很明白。也可能事實與我的預想完全相反。但我不在乎,主要根據假設行事。如果我的假設錯了,我保留把全部責任推給你的權利,就這麼定了……」
到達馬約門後,他們上了一輛汽車,帕特里斯想轉到雷諾瓦街著看。他們到達帕西十字路口時,看見柯拉麗媽媽在西蒙老頭陪同下,從雷諾瓦街走出來。
柯拉麗叫了一輛汽車,她和西蒙一起上去了。
帕特里斯追蹤到香榭麗舍野戰醫院。
時間正好十一點。
「一切順利,」帕特里斯說,「她的丈夫逃走了,可她還沒有改變她每天的生活日程。」
他們就近用了午餐,然後沿著大街溜躂,同時監視著醫院周圍的動靜,到一點半鐘才進去。
很快,帕特里斯就發現,在院子的盡頭士兵們集合的地方,西蒙老頭坐在他平日坐的那把椅子上。他脖子上圍著一條大圍巾,遮住了半個臉,戴著一副黃色的大眼鏡,在抽著煙斗。
柯拉麗媽媽在四樓的一間病房裡,坐在一個病人的床頭,拉著病人的手,這病人是個男的,已經睡著了。
帕特里斯感到柯拉麗媽媽很疲倦,眼睛周圍有一道黑圈,面容比平時更蒼白。
「我可憐的媽媽,」帕特里斯心想,「這些壞蛋終將把她殺了。」
他想起了昨天夜裡的事,明白了為什麼柯拉麗的生活這樣隱秘。在野戰醫院這個小天地裡,人們叫她好心姐姐。為了避開周圍的辱罵,她不用丈夫的姓,並隱瞞家裡的住址。她以意志和謹慎戰勝了很多困難,很好地保護了自己,以致帕特里斯不敢接近她。
他站在門口,遠遠地望著柯拉麗,又怕被她看見,心裡想:
「啊!不,啊,不!我去給她一張名片!」
他決定走進去,可這時一個女人一邊上樓,一邊大聲在他身旁喊道:
「夫人在哪裡?……讓她快點來,西蒙……」
西蒙老頭也上了樓,指指在病房裡的柯拉麗,那女人便跑了過去。
她對柯拉麗說了幾句話,柯拉麗顯得驚慌失措,開始跑向門口,經過帕特里斯身邊,迅速下樓去。西蒙和那女人跟在後面。
「我有汽車,夫人,」那女人喘著粗氣說,「從家裡出來正好有輛車,我就租了它。快點,夫人……警察局長命令我……」
帕特里斯也下了樓,什麼也沒聽到,可是他剛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使他下了決心。他一把抓著亞邦,跳進了一輛車,讓司機追蹤柯拉麗的車子。
「亞邦,新情況,有新情況,」上尉說,「事情有了急劇的變化,那個女人肯定是埃薩萊斯府上的女傭人,她根據警察局長的命令來找女主人。這是上校的揭發引來的抄家、調查,以及各種柯拉麗媽媽討厭的事。你竟敢勸我保持謹慎?你想想,我能讓她在危險中孤立無援嗎?你的想法有多骯髒,可憐的亞邦!」
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他大聲說:
「媽的!但願埃薩萊斯這混蛋沒被抓住!否則就要大難臨頭!可是這人太自信,太猶豫不決了……」
一路上,貝爾瓦上尉憂心忡忡,他排除了各種疑慮,最後做出結論。只有埃薩萊斯被逮捕,才會使得女傭人這樣急急忙忙,才使得柯拉麗立即動身。這種情況下出面干預,揭露真相,伸張正義,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何況這種揭露可以根據柯拉麗的利益進行增減……
兩輛車幾乎同時在埃薩萊斯公館前停下,那兒已經停著另一輛車。柯拉麗下了車,消失在門裡。女傭人和西蒙也跨過了人行道。
「來,」帕特里斯喊著亞邦。
大門虛掩著,帕特里斯走進去。大門裡站著兩名警察。
帕特里斯匆忙地做個手勢打了招呼,裝作這個家的人走進去了。他想做的顯而易見,沒有什麼能阻攔他。
他走在石板上的腳步聲,使他想起了布爾賴夫及其一夥逃跑的情形。他走的正好也是這條路。與圖書室相連的客廳的門是朝左邊開的,上校的屍體正是從這扇門抬走的。門裡傳出說話聲,他穿過了客廳。
這時他聽見柯拉麗可怕的喊叫聲:
「啊!上帝!啊!上帝!這怎麼可能呢?」
兩個警察在門口攔住了他。他對他們說:
「我是埃薩萊斯夫人的親戚……唯一的親戚……」
「我們有命令,上尉……」
「我知道,那是當然的!不要放任何人進去了!亞邦留在這裡。」
他進去了。
在這間寬大的房子裡,聚集著六七個人,無疑是警察局長、法官之類的先生。他們彎著腰圍在那裡看什麼東西,帕特里斯被擋著,沒有看見什麼。突然柯拉麗從人群中擠出來,踉踉蹌蹌地向他這邊走來,手在空中揮動著。她的女傭人扶住她,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怎麼啦?」帕特里斯問。
「夫人不舒服,」女傭人回答,「真嚇人,啊!我都嚇壞了。」
「究竟怎麼啦?……為什麼?」
「因為,先生!……您想想看!這種場面……我也是,感到很吃驚。」
「什麼場面?」
有一個先生走了過來。
「埃薩萊斯夫人病了嗎?」
「不要緊,」女傭人回答,「她暈過去了……身體太虛弱。」
「如果她能走動了,就把她帶走,她在這裡沒用。」
接著他又用詢問的口氣對帕特里斯·貝爾瓦說:
「上尉您?……」
帕特里斯裝著不懂的樣子。
「是的,先生,我們得把埃薩萊斯夫人帶走,她在這兒確實沒用。只不過,我不得不首先……」
帕特里斯為了避開問話人,趕忙繞了個彎,趁法官們開始散開的時候走上前去。
他看見這個場面以後方才明白,柯拉麗為什麼會暈過去,女僕為什麼那麼激動,連他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了。這個場面比昨天夜裡可怕得多。
離壁爐不遠處,就在埃薩萊斯昨夜受刑的地方,埃薩萊斯仰面躺在地上。他穿著睡衣,栗色法蘭絨長褲,有飾帶的絲絨上裝,頭上和肩膀上蓋著毛巾。旁邊一個無疑是法醫的人一隻手揭開蓋布,另一隻手對著死者的臉部指指點點,並用很小的聲音做著解釋。
這張臉可以說是無法形容的一團肉,一部分像是被烤焦了,另一部分像血淋淋的肉泥,混雜著碎骨,皮,頭髮,鬍鬚,還有一隻碎了的眼球。
「噢!」帕特里斯喃喃地說,「真卑鄙!是把整個頭放進火裡燒的,有人把他拉了出來,是嗎?」
那個同帕特里斯打過招呼的,看起來像個要人的先生又走過來說:
「您是誰?」
「貝爾瓦上尉,先生,埃薩萊斯夫人的一個朋友,是曾被她奮力搶救過的傷員……」
「好的,先生,」要人說,「但是您不能留在這兒。任何人都不准留在這兒。局長先生,除了法醫之外,請讓所有的人都從這間房子撤出去,並派人守門。您不能以任何借口放人進來,任何理由……」
「先生,」帕特里斯堅持說,「我有特別重要的情況向您報告。」
「我倒是樂意聽聽,上尉,不過得等一會兒。請原諒。」
十二點二十三分
從雷諾瓦街到花園平台,有一個寬大的門廳,那門廳的一半被一條寬闊的樓梯佔據。埃薩萊斯公館被門廳分成兩部分,這兩部分之間的往來只能通過門廳。
左側是客廳和圖書室,圖書室連著一幢獨立的建築,裝有專用樓梯。門廳右側是彈子房和餐廳,房子的樓層稍矮些,樓上臨街一側是埃薩萊斯的臥室,靠花園一側是柯拉麗的臥室。
從這裡過去就是僕人住的耳房,西蒙老頭也睡在那裡。
帕特里斯和亞邦被請到彈子房等候。一刻鐘以後西蒙和女僕進來了。
老秘書被主人的慘死嚇傻了,他表情怪異,喃喃自語。帕特里斯問他,老頭貼在上尉耳朵邊說:
「事情還沒完……,恐怕還會出事……還會出事!……甚至就在今天……也許馬上……」
「馬上?」帕特里斯問。
「是的……是……」老頭顫慄地說。
他不再說話了。
至於女僕,當帕特里斯問她時,她說:
「先生,今天早晨,首先發生的一件怪事,是管家、跟班、門房都不見了,三個人都走了。然後六點半鐘的時候,西蒙先生來告訴我們,先生說他在圖書室裡,不要去打擾他,也不要叫他吃早飯。夫人有點不舒服,九點鐘我們給她送去了巧克力……十點鐘她同西蒙先生走了。我整理好房間,廚房還沒動靜。十一點,十二點……最後一點鐘的時候,有人按門鈴,我從窗戶看了一下,從一輛汽車裡下來四位先生。我趕快開門。一位先生自我介紹說他是警察局長,要見先生。我把他們領進屋,敲了敲門,又搖了搖門,沒人回答。他們中的一個人把鎖套開了……於是,於是……您已經在那裡看到了……或者沒有看到……更壞的事,因為可憐的先生這時差不多整個頭都在爐條底下。哎!真會有這樣的壞蛋!……他是被人害死的,是嗎?有位先生剛才說,他是死於中風,跌倒在爐子下面。可我……」
老西蒙聽著,沒有說什麼,全身仍在顫抖,灰白鬍鬚亂蓬蓬的,雙眼藏在黃眼鏡片後面。聽到這裡,他冷冷地一笑,走到帕特里斯身邊耳語說:
「恐怕還會出事!……出事!……柯拉麗夫人……她得走……趕快走……否則她也會有危險……」
上尉聽了一驚,他想盤問一下老人,但他沒能聽到更多的情況,一個警察來找他,並把他帶到圖書室去了。
老秘書說了很久,接著說的是女廚子和女僕。然後她們都回到柯拉麗身邊。
四點多鐘的時候,又開來一輛汽車。帕特里斯看見有兩位先生走進門廳,大家都恭敬地向他們敬禮。他認出一位是司法部長,一位是內政部長。他們在圖書室碰了一下頭,半小時以後就走了。
最後,四點多鐘的時候,一個警察來叫帕特里斯,把他帶到二樓,警察敲敲門就走了。帕特里斯走進一間面積很小的小客廳,木柴的火光照見那裡坐著兩個人:一位是柯拉麗,帕特里斯向她鞠了一躬;另一位坐在她的對面,他同他說過話,像是調查這件事情的負責人。
這人大約五十歲,長得肥頭大耳,舉止笨重,但一雙眼睛卻機敏有神。
「先生,您一定是預審法官了?」帕特里斯問。
「不,」對方回答,「我叫德馬里翁,當過法官,現在是調查此案的特別代表……不是您說的預審法官,我看還不能預審。」
「怎麼?」帕特里斯感到十分驚奇地說,「還不能預審。」
他望望柯拉麗,柯拉麗正專注地盯著他,然後她又看著正在說話的德馬里翁先生。德馬里翁接著說:
「當我們都弄清楚以後,上尉先生,我敢肯定,我們在所有方面都會達成一致……就像夫人與我之間的意見一致一樣。」
「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帕特里斯說,「但是我仍然擔心,許多問題會搞不清楚。」
「當然,可我們終將會搞清楚,我們一起來搞清楚。請談談您所知道的情況吧。」
帕特里斯想了想說:
「先生,我毫不掩飾,我感到吃驚。我要向您敘述的事情很重要,這裡卻無人記錄。因此它就不具備我必須宣誓聲明並簽字的證詞的價值,是嗎?」
「上尉,您要談的事情有無價值要由您來確定,由您來確定它的重要性。現在只是事前交換有關事實的一次談話……況且您能提供的情況,埃薩萊斯夫人已經談過了。」
帕特里斯沒有馬上回答,他隱約地感覺到,柯拉麗與法官之間已經有協議,因此他的出現和賣力,有不受歡迎之嫌,人們想把他打發走。於是他決定,持保留態度,等法官亮牌出來,他說:
「的確,夫人向您提供了情況,因此您也知道昨天我在餐館聽到的情況?」
「是的。」
「那麼劫持埃薩萊斯夫人的企圖呢?」
「知道。」
「那麼暗殺呢?」
「知道。」
「昨天夜裡有人對埃薩萊斯進行勒索,刑罰,上校的死,交出四百萬法郎,然後就是埃薩萊斯與格雷戈瓦的電話談話,最後她的丈夫對她的恫嚇,等等細節,埃薩萊斯夫人都向您說了?」
「對,上尉,這些我都知道了,也就是說您所知道的,我都知道。而且,我還通過私人調查,瞭解到更多的情況。」
「的確……的確……」帕特里斯重複著,「我看我不必提供情況了,您已經有了足夠的證據,可以做結論了。」
上尉一邊繼續提問,一邊迴避回答問題,他說:
「我能問您,在某個問題上是否有結論嗎?」
「天哪,我的上尉,我的結論還沒有最後定。但是我將依據埃薩萊斯先生今天中午寫給他妻子的信做結論,除非有相反的證據。那封信是在他的書桌上發現的,尚未寫完。埃薩萊斯夫人請我閱讀了這封信,必要的話,您也可以看看。信的內容如下:
柯拉麗:
昨天,你把我的出走歸咎於不可告人的目的,你錯了,而我沒有能夠據理說服你的譴責,可能我也不對。我離開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包圍著我的仇恨,你已目睹了這種仇恨的無比凶殘。這些敵人千方百計,恨不得剝我的皮,扒我的肉,我只有溜之大吉。因此我走了,但請記住,我的意志你是絕對要服從的,柯拉麗。我一發出信號,你就得來和我相會。如果你不離開巴黎,那麼你就難逃我的憤怒,即便我死了,也得如此。我已做好一切安排,以便在這種情況下……
「信就寫到這裡,」德馬里翁先生把信還給柯拉麗後說,「無可爭辯的跡象表明,這封信是埃薩萊斯先生死前不久寫的,因為他書桌上的一隻座鐘也被打翻了,鐘停在十二點二十三分上。我猜想,他一定是感到很不舒服,想站起來,頭一暈栽倒在地。不幸壁爐離得很近,爐火正旺,他的頭撞到鐵欄杆上,因而傷勢很重——法醫驗過了——接著就暈過去了。離火太近,因此把他燒成這樣……您已看見……」
帕特里斯對這種出人意外的解釋大吃一驚,他說:
「這麼說,先生,您認為埃薩萊斯先生是死於意外?而不是謀殺嗎?」
「謀殺!可是沒有任何跡象說明這個假設。」
「然而……」
「上尉,您被聯想所害了,這也是正常的。一兩天來,您看到了一系列的悲劇事件,您的想像自然導致您作出謀殺之類的悲劇性結論。不過請您考慮考慮……為什麼是謀殺,是誰殺的?布爾賴夫及其同夥嗎?他們何致於此呢?他們得了大把鈔票,就算那個叫格雷戈瓦的人,從他們手中把錢奪了回來,那麼殺了埃薩萊斯先生,並不能重新得到錢。再說,他們從哪兒進去的呢?又從哪兒出去的呢?不,請原諒,上尉,埃薩萊斯先生死於意外,事實無可爭辯,這是法醫的意見,他將據此寫出報告。」
帕特里斯對柯拉麗說:
「夫人的意見也是如此嗎?」
柯拉麗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
「是的。」
「西蒙老頭也這樣認為的嗎?」
「噢!西蒙老頭,」法官又說,「他瞎說,按他說,悲劇又將重新開始,危險涉及到埃薩萊斯夫人,她必須馬上逃走。這就是我從他所說的話裡得出的印象。他還把我領到與花園相連,朝向雷諾瓦街的一條小街的舊門前,把那條看家狗的屍體指給我看,又指著這扇門與上圖書室的台階之間的腳印給我看。這些跡像您也知道是嗎?這是您和您的夥伴經過時留下的。那條被掐死的狗,我想一定是塞內加爾人幹的,是嗎?」
帕特里斯明白了,法官的保留態度和解釋,他與柯拉麗達成的默契,所有這些的真正目的,已逐漸地不言自明瞭。
帕特里斯直截了當地說:
「那麼不是犯罪囉?」
「不是。」
「那麼也不是預審了?」
「不需要了。」
「那麼事情就無聲無息了?平靜了,忘記了?」
「正是如此。」
貝爾瓦上尉開始習慣性地邁著方步。他想起了埃薩萊斯的預言:
「沒有人逮捕我……即使抓住了,也會把我放掉……事情將無聲無息……」
埃薩萊斯很有見識。法律保持著沉默。那麼法律又怎樣找到柯拉麗這個沉默的同謀的呢?
這種情形使上尉感到非常憤慨。柯拉麗與德馬里翁之間不可否認地存在著協議。他懷疑,這人欺騙了柯拉麗,使她犧牲自己的利益去為奇談怪論服務。因此他們首先就要避開他,帕特里斯。
「噢!噢!」帕特里斯心裡想,「這位先生的冷淡和譏諷令人討厭。他在竭力地蔑視我。」
他克制著自己,裝著願意和解的樣子,他又坐到法官的身邊說:
「請原諒,先生,我的固執一定冒犯了您。不過我的表現不僅僅是由於對埃薩萊斯夫人的同情或者感情——這種同情和感情,夫人似乎在拒絕。我的表現還由於我們之間的一種神秘聯繫,這種聯繫源於我們目力不及的過去年代。埃薩萊斯夫人有沒有把這些細節告訴過您?我以為這非常重要,以至我不能不把它和現在我們擔心的事聯繫起來。」
德馬里翁看著柯拉麗,待她點頭後回答說:
「是的,埃薩萊斯夫人告訴過我,並且還……」
法官有點猶豫,在徵求柯拉麗的意見。柯拉麗紅著臉,不知所措。
然而德馬里翁在等待她的允許;他要談得更深一點。柯拉麗最後終於開了口,她低聲說:
「貝爾瓦上尉應該知道我們發現的情況,這個事實既關係到我,也關係到他,我沒有權利向他隱瞞,先生。」
德馬里翁說:
「有必要講嗎?我看讓上尉瞧瞧我找到的那本影集就夠了。拿著,上尉。」
德馬里翁遞給上尉一個很薄的灰布封面的影集。
帕特里斯不安地接過來。當他打開來一眼看去的時候,是那樣地驚奇,不由得叫起來:
「真不敢相信!」
第一頁有兩張照片,右邊一張是一個穿著英國小學生制服的小男孩,另一張是一個小女孩。相片下面有兩行字,右邊是「帕特里斯十歲」,左邊是「柯拉麗三歲」。
帕特里斯激動地翻過了這一頁。
第二頁還是他們的相片,他十五歲,柯拉麗八歲。
接下來是他十九歲、二十三歲、二十八歲的照片,旁邊總是伴著柯拉麗,開始是小女孩模樣,後來就成了少女、少婦了。
「真不敢相信!」帕特里斯喃喃地說,「這怎麼可能呢?我的照片,我自己都不知道,很明顯這是業餘愛好者的作品,它追蹤著我的一生。我服兵役時,有我的士兵照……騎馬的照片……是誰下令拍的呢?是誰把它們同您的照片收集在一起的呢?夫人?」
他緊盯著柯拉麗。柯拉麗避開他的目光,低下了頭,照片中反映出的他們的親密關係,引起她深深的不安。
上尉又說:
「誰收集的?您知道嗎?這本影集從哪兒來的?」
德馬里翁先生回答說:
「這是法醫在解開埃薩萊斯的衣服時發現的。埃薩萊斯先生的襯衣裡面的汗衫有個手縫的內袋,法醫感覺到裡面有個硬東酉,掏出來是個影集。」
這回帕特里斯與柯拉麗的目光相遇了,他們兩人同時想到了是埃薩萊斯先生收集的。二十五年來他一直珍藏在胸前,他同他們一起生活,死了還帶著他們。這種想法圍繞著上尉,使他不想去思考它的特殊的含義。
「您敢肯定您說的嗎?先生?」帕特里斯問。
「發現相冊時,我也在場,」德馬里翁說,「此外真是太巧了,我還發現了另外一件東西,證實並補充了它。這是一個用金絲托架固定的紫晶頸飾。」
「您說什麼?您說什麼?」貝爾瓦上尉大聲說,「一個頸飾?一個紫晶頸飾?」
「您自己瞧瞧,先生。」法官在徵詢了埃薩萊斯夫人意見後說。
德馬里翁先生把一個紫晶球遞給上尉,比柯拉麗與帕特里斯的兩個半個合起來還要大。無論是與柯拉麗的念珠,還是帕特里斯的表飾相比,做工同樣精細。
托架用的是扣環。
「我可以打開嗎?」上尉問。
柯拉麗表示同意。
他打開了。
紫晶珠分開兩半,中間夾著兩張很小的照片,一張是柯拉麗穿護士服,一張是帕特里斯穿軍官制服。
帕特里斯思考著,臉色刷白。過了一會兒,他說:
「這個頸飾從哪兒來的?是您發現的嗎?先生?」
「是,上尉。」
「從哪兒發現的呢?」
法官似乎有點猶豫。帕特里斯根據柯拉麗的態度,感到她並不清楚這個細節。
最後德馬里翁先生回答說:
「我是從死者手中發現的。」
「從死者手中,從埃薩萊斯先生手中嗎?」
帕特里斯像是受到意外打擊一樣地跳起來,把身子轉向法官,急於聽到他的第二次回答,以證實其可靠性。
「是的,在他手中。我把他握緊的拳頭鬆開來才拿到的。」
上尉站起來,用拳頭擊了一下桌子,喊道:
「喂,先生,我要告訴您一件事,我把它作為最後的一個證據,證明我的合作不是沒有用處的。在我們已經掌握了一些情況之後,這件事具有明顯的意義。先生,今天早上,一個人給我打電話。電話好不容易接通了,這個人似乎很激動,他遭到了罪惡的襲擊,聲音都傳過來了。我在電話裡聽見了掙扎和痛苦的叫喊,我聽見這個不幸的人很想告訴我一些重要情況,『帕特里斯……柯拉麗……柯拉麗……紫晶頸飾……是的,在我手裡……頸飾……啊!太晚了……我多想!…… 帕特里斯……柯拉麗……』」
「這就是我所聽到的,先生。這裡提供了兩個事實:今天早晨七點十九分,一個男人被殺了,他拿著一個紫晶頸飾,這第一個事實是無可辯駁的。幾小時後,中午十二點二十三分,人們從另一個男人手裡發現了這同一顆紫晶頸飾,這第二個事實也是無可爭辯的。把兩個事實聯繫起來看,您就不能不得出結論,第一次犯罪就在這裡,在這所公館的圖書室。我從電話裡聽見聲響,而且這間圖書室從昨晚開始,一直在發生悲劇事件。」
這個事實實際上成了對埃薩萊斯的又一次指控,似乎對法官產生了影響。帕特里斯把法官引進一場激烈的辯論。帕特里斯提供的論據合符邏輯,不會使人想到居心不良。
柯拉麗有點迷惑不解,帕特里斯卻根本沒有注意,他只想到她的慌亂是因為感到恥辱和害羞。
德馬里翁先生反駁說:
「您說兩個事實無可爭辯,是嗎?上尉,關於第一個事實,我提醒您注意,我們並沒有發現這個可能在七點十九分被殺害的男人的屍體。」
「我們會找到的。」
「好的。第二點,關於從埃薩萊斯手中找到的紫晶頸飾問題,那麼誰能告訴我們,埃薩萊斯是從被殺害者手中奪走的,而不是從別的地方拿來的呢?因為,畢竟我們不知道這個時候,埃薩萊斯是否在家,甚或在他的圖書室。」
「我知道。」
「您知道?」
「謀殺之後幾分鐘,我給他打電話,他接了電話,回了話。此外,為了怕露馬腳,他告訴我,他剛剛給我打過電話,但串線了。」
德馬里翁先生想了想又說:
「他早上出去了嗎?」
「埃薩萊斯夫人可以說說。」
為避開帕特里斯的目光,她沒有轉過臉就說:
「我想他沒有出去,他死的時候穿的還是內衣。」
「從昨晚以來,您見過他嗎?」
「今天早上,七點到九點的時候,他三次來敲過我的門,我沒有開門。快到十一點的時候,我一個人就出去了。我聽見他在叫西蒙老頭,命令他陪著我。西蒙很快就追上了我。這就是我所知道的。」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每人都在琢磨著這樁奇怪的事情。
最後,德馬里翁先生終於明白,像貝爾瓦上尉這樣剛毅的人不是輕易好對付的。於是他像進行構思以前想瞭解對方的最後想法的人那樣說:
「坦率地說,上尉,您的假設在我看來,還很模糊。您的假設到底是什麼?如果我不採納的話,您將怎樣行動?這兩個問題很明確,您能回答嗎?」
「我將像您提問一樣,明確地告訴您,先生。」
他走到法官身邊說:
「先生,這裡就是我戰鬥和出擊的地方——是的,出擊,如果必要的話——這是我的選擇。一個從前認識我,也認識當時還是孩子的埃薩萊斯夫人的男子,收集我們各個時期的照片,一定有著不可言明的愛我們的理由,他把花園門的鑰匙交給我,使我們彼此接近,本來他要向我們袒露隱情,可是當他要實行他的計劃的時候,卻慘遭殺害。然而一切向我證明,他是被埃薩萊斯殺死的。因此我決心控告,不管我的行動後果如何。請相信,先生,我的控告不會一無所成的。總會有辦法讓人受理的……我會站到房頂上去呼喚真理。」
德馬里翁先生開始笑起來,說:
「天哪!上尉,您說到哪裡去了!」
「我將憑良心辦事,先生,而埃薩萊斯夫人會原諒我的,我相信。我這也是為了她,她知道。她知道如果法律不幫忙,如果這件事情就這樣平息下去,她也就完了。她知道威脅她的敵人是毫不留情的,他們為了他們的目的,為了把她幹掉,是決不會退卻的,她是敵人的障礙。更可怕的是,他們的詭計連最明白的人也看不見。對付這些敵人,必須進行最頑強的鬥爭,尤其是不知道敵人下了多大的賭注。只有法律才能揭穿他們。」
德馬里翁先生想了想,然後把手放在帕特里斯的肩上,冷冷地說:
「如果法律部門知道這筆賭注呢?……」
帕特里斯驚訝地看著他:
「您知道什麼?……」
「也許。」
「您能告訴我嗎?」
「當然囉!您逼得我……」
「什麼?」
「噢!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小筆錢……」
「到底多少?……」
「十億。」
「十億?」
「很簡單。可惜其中三分之二,或者四分之三,戰前就運出了法國。不過兩億五或三億比十億還值錢,這裡有個微妙的道理……」
「什麼道理?」
「它們都是黃金。」
埃薩萊斯的詭計
這回貝爾瓦上尉的口氣變得溫和一點兒了。他隱約地感覺到他的一些看法將使法律部門不得不謹慎行事。
「您肯定是這樣嗎?」他問道。
「是的,上尉。我已經研究兩年了。我的調查表明,法國出口的黃金真是說不明白。不過我承認,同埃薩萊斯夫人交談之後,我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偷運的,是誰在整個法國,以至最小的鄉鎮,建立起巨大的黃金走私機構,通過這種渠道,大量的黃金一點點地流了出去。」
「那麼埃薩萊斯夫人知道囉?」
「不知道,她只是有些懷疑。昨天晚上,您到這裡之前,她聽見埃薩萊斯和那伙歹徒之間的談話。她告訴了我,並給了我一個謎底。我想這個謎沒有您的參加,我會追根究底,查個水落石出的——況且,這也是內政部長的命令,而埃薩萊斯夫人也希望這樣——但是您的熱情消除了我的猶豫,因此我無法排除您,上尉,我就斷然決定了……像您這樣頑強的合作者,是不會不受歡迎的。」
「這麼說……」帕特里斯急於瞭解情況。
「這麼說,這兒就是該陰謀集團的首腦機關。埃薩萊斯就是坐落在拉法埃特街的法蘭西—東方銀行的行長。他表面上是埃及人,實際上是土耳其人,在巴黎金融界有很大影響。他的國籍是英國,可是同埃及舊權貴保持著秘密聯繫。埃薩萊斯為外國勢力效勞,我還不能明確指出是哪國;搜刮,我也找不到另外的字眼來形容搜刮法國的黃金,然後盡一切可能把落入他保險櫃的黃金偷運出去。
「據可靠材料報告,他兩年間成功地偷運了七億法郎的黃金。最後一批黃金正準備著,但戰爭爆發了。您很清楚,這樣數額巨大的黃金偷運,戰時就不像平時那麼容易。在邊境上車輛要接受檢查,在港口,船隻起航也都要進行檢查。總之,偷運是不可能的。因此有兩億五到三億法郎的黃金還滯留在法國。十個月過去了,到了現在,埃薩萊斯掌握著這筆神話般的財富,他想一點一點地鯨吞據為己有,可是他的那幫同夥……」
「就是昨天夜裡我看見的那些人嗎?」
「是的。有五六個值得懷疑的地中海地區的人,他們偽造國籍,冒充保加利亞人什麼的,其實他們是那邊分行的私人聯絡員。他們從前都是埃薩萊斯銀行支行的負責人。他們又為埃薩萊斯僱傭了幾百名代理人,遍佈村村落落,通過他們與農民吃吃喝喝,拉關係,用錢去買黃金,把國家的黃金搜刮一空。戰爭爆發後,這些人停了買賣,聚到埃薩萊斯身邊。埃薩萊斯也把拉法埃特街的銀行關閉了。」
「那麼後來呢?」
「後來發生的事,我們就不知道了。可能他的同夥從他們的政府那裡得知,最後一批黃金並未運到,他們就猜想,埃薩萊斯想把他銀行的三億法郎黃金據為己有。於是老夥計之間展開了激烈的不調和的鬥爭,一方想要得到自己的一份,而另一方堅決不讓,硬說已經運走。到昨天,這場鬥爭已到了白熱化程度。下午,那幫人想劫持埃薩萊斯夫人做人質,對埃薩萊斯進行勒索。晚上……晚上,您見到了,那是最高潮……」
「可是為什麼恰巧選在昨天動手呢?」
「因為這批歹徒認為,幾億法郎的黃金要在昨天夜裡運走。他們並不知道上幾次偷運黃金是用什麼方式,但他們知道,每次偷運之前都要發一個信號。」
「對,是不是火星雨?」
「是的。在花園的一個角落裡有幾個舊暖房,下面有個壁爐。壁爐積滿油污、炭黑以及巖屑,一點火就爆出火花和火星,遠遠地就看得見,就用它作信號。埃薩萊斯昨天晚上親自點燃了壁爐。那夥人慌了,便橫下心趕到這裡。」
「埃薩萊斯的計劃失敗了?」
「失敗了。他的同夥的計劃也失敗了,上校死了。其他人僅僅得到幾捆鈔票,而且又被收回去了。鬥爭並沒有結束,於是今天早上演出了最令人震驚的悲劇。根據您所說的,一個認識您的男人想與您聯繫,他在七點十九分被人殺害。很可能是埃薩萊斯所為,因為他害怕那人干預。幾個小時以後,也就是十二點二十三分,埃薩萊斯本人也被殺死,這可能是他的一個同夥干的。這就是全部事實,上尉。現在您同我知道的一樣多了。您是否認為這個案件應當保密,只能採取非常規的調查呢?」
帕特里斯考慮了一下說:
「是的,我認為應該這樣。」
「唉!是的,」德馬里翁先生喊道,「把流失黃金的事公之於眾,不僅毫無益處,而且會引起人們的猜測,您想一想,兩年之內流失這麼多黃金,如果沒有令人遺憾的默契是不可能的。我的私人調查即將證明,我也相信,有某些重要和不重要的銀行信貸機構,表現軟弱無能,並且進行了交易,對此我並不一定要說出來,公開帶來災難,因此只好沉默。」
「可是,能夠沉默下去嗎?」
「為什麼不能呢?」
「天哪!有了幾具屍體了,比如法克西上校,……」
「上校是自殺的。」
「您將會或者已經在卡利拉花園找到穆斯塔法的屍體。」
「這是社會新聞。」
「埃薩萊斯先生的死呢?」
「是一次意外事故。」
「由同一夥罪犯幹下的各種罪行都將變成孤立的彼此沒有聯繫的。」
「沒有什麼跡象表明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
「輿論就不會有相反的看法嗎?」
「公眾會朝我們認為好的方面想,這是戰爭時期。」
「新聞會出來說話。」
「新聞不會出來說話,我們有新聞檢查。」
「如果又有某種新的犯罪事實呢?……」
「新的犯罪?為什麼?事情已經了結,至少主動犯罪和悲劇性事件沒有了。主角們都死了,到埃薩萊斯被殺,悲劇已降下帷幕。至於布爾賴夫及其他的配角,八天之內都將進集中營。我們將得到幾億法郎的黃金,誰也不敢認領,法蘭西將有權支配它。我將努力去做這方面的工作。」
帕特里斯·貝爾瓦點點頭。
「另外還有埃薩萊斯夫人的問題,先生,我們不能不顧她丈夫方面的威脅。」
「他已經死了。」
「但無論如何,威脅依然存在。西蒙老頭曾經非常恐懼地同您談過。」
「他是有點瘋了。」
「正確地說,是他的頭腦感到危險迫在眉睫。先生,鬥爭還沒有結束,可能才剛剛開始。」
「好吧,上尉,我們正處在這個時期,是嗎?那您就盡您所能保護埃薩萊斯夫人,使她免遭毒手。而我也聽從您的吩咐,盡我所能。我們的合作是長期的,因為我的使命就在這裡,將來只要有事,您等著,它必將發生在這所房子與花園的圍牆內。」
「您為什麼這樣認為呢?」
「昨天晚上,埃薩萊斯夫人聽見了一些談話。法克西上校多次重複說,『黃金就在這裡,埃薩萊斯。』他還說,『多少年來,每個星期,你的汽車把拉法埃特銀行的黃金往這裡運。西蒙,司機和你,把一袋袋的黃金從左邊地下室的氣窗往裡塞。你怎麼從這裡運走的?我一無所知。但這是戰爭期間,黃金都在這裡,總有七八百袋,一點都沒有出過你的家門。我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日夜派人守護,黃金就在這裡。』」
「您沒有找到一點線索嗎?」
「沒有。頂多,我只找到一件價值一般的東西。」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揉皺了的紙,他把它展開來,接著說:
「從埃薩萊斯手中除發現那個頸飾外,還有這張紙,上面寫得亂七八糟,不過還能看出幾個字,是急忙潦草地寫的。可以辨認出的只有三個字:金三角。金三角是什麼意思呢?同我們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呢?我暫時還不明白。我只想到,這張紙片同那個頸飾都是埃薩萊斯從那個七點十九分被殺害的男人手中拿走的,而埃薩萊斯正在辨認這張紙時被殺了。」
「對,事情應該是這樣。您看,先生,」帕特里斯總結似地說,「所有這些細節都彼此有著聯繫。請相信,這都源於一件事。」
「對,」德馬里翁先生站起來說,「這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請追蹤第二個方面的情況,上尉。我同意您的意見,發現在同一個頸飾裡,同一個影集裡,有您和埃薩萊斯夫人的照片,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因此問題就在這裡,解開這個謎就接近了真相。一會兒見,上尉。再有,您可以動用我和我手下的人。」
說到這裡,前法官握著帕特里斯的手……
帕特里斯留住他。
「我需要您,先生。從現在起,就應當採取必要的防範措施,是嗎?」
「已經採取了,上尉。房子不是由我們看著嗎?」
「是……是……我知道……不過,不管怎樣……我有一個預感,今天還會要……您記得西蒙老頭的話嗎?……」
德馬里翁笑笑。
「得了,上尉,不要草木皆兵了。如果說敵人找上門來,他們也該想一想。我們明天再談,好嗎?上尉?」
他同帕特里斯握過手,又對埃薩萊斯夫人鞠了一躬,然後出去了。
為了慎重起見,貝爾瓦上尉同他一起走出門去,停在門口,又返回來。埃薩萊斯夫人好像沒聽見似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彎著腰,側著頭。上尉喊了聲:「柯拉麗。」
她沒回答,他懷著熱切的希望叫了一聲「柯拉麗,」可是她還是沒有回答,柯拉麗的沉默好像使他樂不可支。因為這表明她不再感到拘束,也不生氣,柯拉麗願意他作為可以求助的朋友留在她身邊。而帕特里斯既不想那些困惑他的問題,也不想圍繞在他們身邊的一系列犯罪活動,更不想他們身邊可能存在的危險。他只想著柯拉麗的痛苦和無人照顧。
「您不必回答,柯拉麗,您不要說話。讓我來告訴您。我必須告訴您所不知道的一切,也就是說,您想讓我離開這所房子的原因……離開這所房子,您也得離開……」
他把手放在柯拉麗坐的椅子的扶手上,並輕輕碰了一下她的頭髮。
「柯拉麗,您在想,您家庭的恥辱會使您離開我。您為做這麼一個男人的妻子而感到羞愧,您為此感到迷惘和不安,彷彿您也成了罪人。為什麼要這樣?是您的錯嗎?您不要再想了,我敢說,你們兩人之間,過去一定充滿著痛苦和仇恨,這樁婚姻一定是某樁我不知情的陰謀的產物,您本人並不願意,是嗎?是的,柯拉麗,還有別的事,我就要告訴您,別的事……」
他朝柯拉麗彎下腰去,壁爐的火光照著柯拉麗嫵媚的臉龐,他越來越激動地大聲說著話,以你相稱,但又顯得尊敬而親切:
「我該不該說呢,柯拉麗媽媽?不需要,是嗎?你明白,你心裡清楚。啊!我覺得你渾身都在發抖。對,從第一天開始,你就愛上了他,那個大個子傷員,儘管他殘廢了,臉上有刀傷。你不說話,你默認了。是的,我知道……可能今天我說這些使你感到厭惡。我可能應該再等等……為什麼?我對你無所求。我知道,這已經夠滿足了。我不會同你說更多的了,你一定會不得不告訴我,在這之前我將保持沉默。可是,我們之間將保持一種美妙的愛情,柯拉麗媽媽。知道你愛我就夠了,柯拉麗……好!你哭了!你是想否認嗎?可是當你哭的時候,媽媽,我瞭解你,這是傾注你整個的愛心的溫柔和愛情。你哭了嗎?啊!我不相信你會愛我到這種程度!」
帕特里斯也是熱淚盈眶。柯拉麗的淚水順著兩頰往下滴,而帕特里斯多想親吻這沾滿淚水的臉頰啊。
他望著望著,忽然感到柯拉麗和他想的不是一回事,她在關注著一件意外的事情。在他們無聲地愛戀中,她在傾聽著,可他並沒有聽見。
儘管這聲音很不容易聽見,但他忽然聽見了。與其說是聽見一種聲音,還不如說是感覺到混雜在遠離城市的嘈雜聲中的聲音。
出什麼事了?
不知不覺中天已黑下來。帕特里斯並沒發覺。小廳不大,爐子又燒得很熱,埃薩萊斯夫人打開一半窗子,可是很快又關上了。她仔細地聽著,危險就來自窗外。
帕特里斯連忙跑到窗前,他沒有聽見聲音。但危險是明擺著的,在窗外昏暗的暮色中,他透過玻璃依稀看見有人影,接著他看見兩扇窗戶之間有個東西亮了一下,他看著像一支槍。他想:
「如果不是我在戒備,柯拉麗就完了。」
事實上,柯拉麗就站在窗子對面,中間沒有任何障礙物,因此上尉故意用輕鬆的口氣大聲說:
「柯拉麗,您可能有點累了,我們就告辭了。」
同時他轉到扶椅後面保護她。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走過去。她看見左輪槍的火光,急忙往後一閃,口裡喃喃地說:
「啊!帕特里斯……帕特里斯……」
隨著兩聲槍響,便是一陣呻吟。
「你受傷了?」帕特里斯喊著朝柯拉麗奔過去。
「沒有,沒有,」她說,「只是害怕……」
「噢!你沒傷著,可憐的人!」
「沒有,沒有……」
「你能肯定嗎?」
他等了三四十秒鐘,拉開電燈,看了看柯拉麗,他等她恢復鎮靜。
他跑到窗前,把窗子全部打開,跳到陽台上,這間小客廳是在二樓,沿著圍牆有鐵柵欄。帕特里斯因為腿不方便,好不容易才下去了。
到了樓下,他絆著倒在平台上的梯子,跌了一跤。後來又同從底層趕來的警察相撞,他們中一個大聲喊道:
「我看見一個人影從那裡逃走了。」
「從哪裡?」帕特里斯問。
那人朝小街跑去,帕特里斯跟在後面追。正在這時,從門的左側傳來尖厲的叫喊聲:
「救命啊!……救命!……」
當帕特里斯趕到時,警察已經拿著電筒照過去,他們兩人都看見地上,一個人蜷曲成一團。
「門開了,」帕特里斯喊道,「兇手跑了……快追。」
警察朝小街跑去,亞邦也跟著,這時帕特里斯喝道:
「快,亞邦,警察朝小街這頭追,你就朝小街那頭追。快,我留下來照顧受傷的人。」
藉著警察的電筒光,帕特里斯彎腰去看倒在地上的人。他認出是西蒙老頭,一根紅絲繩套在他的脖子上,差不多已經窒息了。
「還好嗎?」上尉問,「您聽見我說話嗎?」
他解開套在老人脖子上的繩子後問他。西蒙結結巴巴說了幾個不連貫的字母,然後突然唱起歌來,接著又是一陣一陣的發笑,聲音不大,中間還夾著打嗝的聲音,他已經瘋了。
「先生,」帕特里斯在德馬里翁向他走來,並彼此交流看法時說,「您真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嗎?」
「您是對的,」德馬里翁先生承認說,「我們應當立即採取防範措施,保障柯拉麗夫人的安全,這幢房子晝夜派人守衛。」
幾分鐘以後,警察和亞邦一無所獲而回,在街上抬到一把門鑰匙,與帕特里斯的那把一樣舊,一樣長了銹,是兇手逃跑時掉在地上的。
晚上七點鐘,帕特里斯同亞邦離開了雷諾瓦街公館,回到納伊區。
帕特里斯習慣地抓著亞邦的肩膀,靠在他身上走路,他說:
「我猜到你腦子裡想的什麼,亞邦。」
亞邦咕噥了一聲。
「這就好,」貝爾瓦上尉贊同地說,「我們的意見完全一致。你主要覺得警察局對這種情況無能為力,是嗎?你說,他們是一群窩囊廢,對嗎?你這樣說,亞邦先生,就是愚蠢,就是傲慢。我一點都不奇怪,我會糾正你,這先不談。不管怎麼說,警察局還是做了他們能做的事,除了戰爭時期的因素之外,他們所要做的畢竟同處理埃薩萊斯夫人與貝爾瓦上尉之間的神秘關係不一樣。因此我應該行動,我只能依靠我自己。好,那麼我有沒有能力對付這樣的對手,這個壞傢伙又返回由警察守衛的公館,搭著梯子,偷聽了我和德馬里翁先生的談話,以及我和柯拉麗媽媽的談話,最後給了我們兩槍。嗯,你說說看,我有力量嗎?整個法國的警察都是任務壓頭,他們能給我提供必要的援助嗎?不會的,要把這件事情處理好,必須需要一個具備多種素質的傑出人物才行。這個人還沒有露過面。」
帕特里斯更加靠緊在亞邦的胳膊上。
「你有這樣的好友嗎?認識這樣的人嗎?一個天才,半個上帝!」
亞邦高興地咕噥了一句,放開了上尉的胳膊。亞邦身上總帶著一個電筒,他打開電筒開關,用牙齒咬住電筒的手柄,又從口袋裡掏出一節粉筆。
沿街有一道很長的白粉牆,因為年代較久,已經變髒變黑。亞邦走到牆壁前,藉著電筒光,用笨拙的手寫著,每一筆都要費很大勁,而且這幾個字是他唯一能記住和拼寫的。他一共寫了兩個字,帕特里斯一下就讀出來:亞森·羅蘋。
「亞森·羅蘋」帕特里斯低聲地重複著。
帕特里斯驚奇地看著亞邦:
「你瘋了?這是什麼意思,亞森·羅蘋?什麼?你推薦亞森·羅蘋?」
亞邦點頭表示肯定。
「亞森·羅蘋,你認識他?」
「是的。」亞邦咕噥說。
帕特里斯想起來了,亞邦住院期間,好心的病友給他講亞森·羅蘋的故事,於是他笑道:
「是的,你認識他,就像人們認識書中的人一樣。」
「不!」亞邦不同意上尉的話。
「你認識他本人?」
「是的。」
「那麼他死了以後,你還見過他?」
「是的。」
「見鬼!亞邦先生對亞森·羅蘋的影響力真夠大的,居然能讓他復活,聽憑亞邦先生的調遣?」
「是的。」
「天哪!你已經使我無限崇敬,那麼現在只有向你鞠躬了。已故亞森·羅蘋的朋友,這就夠精彩了!那麼什麼時候,你可以把這個幽靈調來幫忙呢?六個月?三個月?一個月?半個月?」
亞邦做了個手勢。
「大約十五天,」貝爾瓦上尉說,「好哇!把你朋友的靈魂召來,我很高興與他接觸。真的,你把我看得很平庸,因此你認為我需要一個合作者。你把我當成一個無能的笨蛋,是嗎?」
帕特里斯和柯拉麗
一切都如德馬里翁先生所預料的那樣過去了。沒有新聞,也沒有輿論。各種事件和事情都無人在意。巨富銀行家埃薩萊斯的葬禮也無人知曉。
但是在葬禮的第二天,貝爾瓦上尉在警察局的支持下,與軍事當局進行了交涉,在雷諾瓦街的公館,作了新的部署,它被改作香榭麗舍野戰醫院的第二附屬醫院,由埃薩萊斯夫人監護。除貝爾瓦上尉以外,還有七名殘廢軍人也住進了裡面。
柯拉麗不再用女僕和廚子,一個人住著。各種活計,七個殘廢軍人就足夠了,一個看門,一個當廚子,一個管家。亞邦被分配做隨身僕從,料理柯拉麗媽媽的私人事務,晚上他就睡在柯拉麗房門外的走道上,白天他就守在她的窗前。
「這樣,就沒人從門口或窗戶靠近她啦!」帕特里斯說:「誰也進不去!即使飛進一隻蚊子,我也要找你算賬。」
儘管如此,帕特里斯還是不放心。那些膽大包天的亡命之徒,他見得太多了,他不相信有什麼絕對的防範措施。危險總是出人預料地無孔不入的,而且人們無法知道威脅來自何方,防範就更難。埃薩萊斯死了,下一個輪到誰呢?由誰來實行他在最後的信中提到的針對柯拉麗的復仇計劃呢?
德馬里翁先生馬上開始了調查,但他對那些戲劇性的事件漠不關心。因為找不到那個死前在電話裡向帕特里斯呼救的人的屍體,也搜尋不到襲擊帕特里斯和柯拉麗的兇手的任何蹤跡,以及無法判斷兇手使用的梯子從何而來,因此他不再考慮這些問題了,他只是忙著調查一千八百袋黃金,這是他的頭等大事。
「我們有理由肯定,黃金就在這裡,」德馬里翁說,「就在花園與房屋之間的這個正方形的四邊之內。顯然一袋五十公斤重的黃金,體積要比同樣重量的煤炭小得多。可是不管怎樣,一千八百袋黃金可能也有七八立方米的體積,這樣大一堆東西是不好隱藏的。」
兩天以後,他作出結論,黃金既沒有壓在房子裡,也沒有藏在房子底下。以前,埃薩萊斯的汽車司機晚上把法蘭西—東方銀行保險櫃中的黃金運到雷諾瓦街以後,埃薩萊斯同司機和叫格雷戈瓦的人,再用一根粗鐵絲把它從氣窗塞進去,這是上校的一個同夥說的。
鐵絲上有滑動的鐵鉤,用它掛袋子,這些袋子就堆在圖書室底下的大地下室裡,鐵絲和掛鉤都已找到。
德馬里翁先生同他的警察們,使盡渾身解數,以極大的耐心,尋遍這個地下室的角角落落。通過他們的努力,至少可以說,這裡沒有一點值得懷疑的地方,更沒有秘密。只有從圖書室到地下室去的梯子,還有在樓梯口上有一塊翻板,上面鋪著地毯。除了雷諾瓦街的一個氣窗外,另一個氣窗開在花園上面,同第一層的平台一樣高,兩個氣窗內都有很笨重的鐵護窗擋著,成千上萬根金條可以從這裡塞進去,又可以從這裡運出來。
德馬里翁先生心裡納悶,這黃金究竟是怎麼運走的呢?真是一個謎。為什麼要送在雷諾瓦街的地下室作轉移站呢?這又是一個謎。而法克西,布爾賴夫及其同夥,都一致肯定這批黃金沒運走,還在這裡。那麼就應該發現得了。我們已經找遍了這所房子,就只剩下花園沒找。走,到花園去找找看。
這是一個美麗的舊式花園,從前是一個大莊園的組成部分。十八世紀末,有人來整修帕西區排水渠,從雷諾瓦街到堤岸兩百米寬,從花園下去有四層平台,與綠草如茵的草坪相連,草坪中排列著樹叢和灌木。
站在花園的任何一層平台上,可以眺望塞納河風光,左岸是一抹平川,遠處是重巒疊嶂的山丘,真是美不勝收。四層平台之間由二十級台階,二十步小路相連,台階就開在護坡上,常常被長得很茂密的常春籐覆蓋著。
花園裡到處都是塑像、斷柱和柱頭碎片。最上一層平台的石欄杆,是用很古老的陶土裝飾的。這層平台上還有兩處圓頂廟宇式建築的廢墟,那是從前飲酒喝茶的地方。圖書室前面,有一個環形水池,中間站著一個小孩,手裡拿著一個流著水的海螺。
這個水池的水太滿,溢出來形成涓涓細流在岩石上穿過。頭天晚上,帕特里斯就跌倒在這裡。
「總之,有三四頃面積要搜尋。」德馬里翁先生說。
這項工作動用了帕特里斯的傷員和十二名警察。這工作相當容易,而且應該有結果。正如德馬里翁先生說的,一千八百袋黃金不可能看不見,總會留下痕跡的。不管是運進去,還是運出來,總該有個出入口。然而,草地也好,沙石路也好,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常春籐、護坡、平台,所有的地方都察看過,都一無所獲。人們從通往塞納河的舊排水系統和帕西區的引水渠中,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找,仍然沒有發現可以隱藏黃金的地方。
帕特里斯和柯拉麗也參與了搜尋工作。儘管他們都明白這件事情的利害關係,並且他們對剛剛發生的悲劇還心有餘悸。可是實際上,他們只熱衷於他們那無法理解的命運,他們的談話內容幾乎沒有不是關於以往的痛苦的。
柯拉麗的母親是法國駐薩洛尼卡的一位領事的女兒,嫁給了當地一個十分富有的塞爾維亞家族的奧多拉維茲伯爵。這人年紀很大,柯拉麗出生一年後就去世了。那時孤兒、寡母正在法國,確切地說,就住在雷諾瓦街公館,奧多拉維茲通過一個年輕的埃及人埃薩萊斯買下了這所房子,當時埃薩萊斯是他的秘書兼管家。
柯拉麗在這裡度過了三年的童年生活。接著母親去世了,她孤苦伶仃一個人,由埃薩萊斯把她帶到薩洛尼卡,她的外祖父讓比他小得多的妹妹照看她。不幸這個女人在埃薩萊斯的控制下,代替侄女簽了一個協議,使得孩子的全部財產交給了埃薩萊斯掌管,並且一點點地被他弄走了。
在柯拉麗十七歲的時候,她遭受了一場災難,給她留下了最可怕的記憶,對她的生活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一天早上,她在薩洛尼卡的鄉村,被一幫土耳其人劫走,把她關在一所省長所垂涎的宮殿裡過了兩個星期。埃薩萊斯救了她,但這次營救非常奇怪,致使柯拉麗經常懷疑,這是土耳其人和埃及人玩的詭計。
從那以後,她總是生病,情緒消沉,害怕再遭到劫持。一個月以後,由於姑媽的逼迫她嫁給了這個埃薩萊斯。他曾向她求過愛,而現在又以救命恩人的面貌出現在她跟前。這是一次可悲的結合;在她看來,那是一個恐怖的日子,她受盡了折磨。柯拉麗成了她所憎恨的男人的妻子,這種關係相反地激起了她的仇恨和蔑視。
結婚的當年,他們定居到雷諾瓦街公館。埃薩萊斯很早就在薩洛尼卡建立並領導著法蘭西—東方銀行分行的工作,他幾乎統攬了這家銀行的全部股票,買下了拉法埃特街的房子,成為巴黎金融界巨頭之一,並在埃及享有國王的封號。
這是有一天在美麗的帕西公園,柯拉麗告訴帕特里斯的。他們回憶過去這段暗淡的生活,並與帕特里斯同時期的生活進行對照。然而不論是帕特里斯,還是柯拉麗,都沒有找到任何共同之處。兩個人生活在不同的地方,生活中沒有一個人是兩人同時都認識的。沒有任何一點能向他們解釋,為什麼他們各自都擁有半顆紫晶球,為什麼他們的照片會出現在同一個頸飾裡,或出現在同一本影集中。
「就按這樣解釋,」帕特里斯說,「頸飾是埃薩萊斯從那個關照我們並被殺害的陌生人手中奪走的。那麼相冊呢,他放在自己內衣的口袋裡?……」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帕特里斯又問:
「西蒙呢?」
「西蒙一直住在這裡。」
「是從您母親在世時起嗎?」
「不,是從母親去世一兩年後,我到薩洛尼卡了,埃薩萊斯委託他看管這些房產。」
「他是埃薩萊斯的秘書嗎?」
「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確切身份,秘書嗎?不是。心腹嗎?也不是。他們從來不在一起談話。有三四回他來薩洛尼卡看我們。我記得有一次,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聽見他非常粗暴地對埃薩萊斯說話,並且好像還威脅他。」
「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瞭解西蒙。他住得離我們遠,差不多總在花園裡抽煙斗,或是在沉思,或是同他經常請來的兩三個花工一起整整樹木花草。」
「他待您怎樣?」
「這個,我說不清楚,我們從不交談,他由於工作忙沒有機會接近我。不過,有時我感到,他總透過黃眼鏡盯著我,可能是一種關心。另外,最近一段時間,他很樂意陪我去醫院,在那裡,或是在路上,他顯得更關心,更熱情……所以這兩天來我在想……」
她猶豫了一陣後繼續說:
「哎!這不過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不過,有件事我還沒同您說……為什麼我進了香榭麗舍野戰醫院。您受了傷,住進了這家醫院,是嗎?為什麼?是西蒙領我去的,他知道我願意當護士,他指給我看這家醫院……他料到我們會相見的……
「那麼,您再想想……後來頸飾中的照片,我們兩人的,您穿著軍服,我穿著護士服,可能就是在這醫院照的……這所房子裡的人,只有西蒙去過。
「我還要提醒您一下,他到過薩洛尼卡,他看見我從孩子長成姑娘,他是有可能連續地拍下這一本相片的。因此,如果我們認為,他派了個通訊員跟隨您,那麼,有可能,您認為,他想在我們之間進行干預,還有給您寄花園門鑰匙的陌生朋友……」
「這個朋友就是西蒙是嗎?」帕特里斯打斷她的話說,「這種假設不能接受。」
「為什麼?」
「因為這個朋友死了,這個正如您所說的,他試圖進行干預,給我寄來花園鑰匙,想在電話裡告訴我真相,這個朋友被殺害了……這是毫無疑問的。我聽見有人掐住這個人的喉嚨後的叫喊……垂死的叫喊……臨終時發出的呻吟。」
「能肯定嗎?」
「絕對地肯定。我毫不懷疑。我說的這個陌生的朋友沒有完成他的任務就死了,被人謀殺了,而西蒙還活著。」
帕特里斯又說:
「另外,這個人的聲音同西蒙的聲音不一樣,一種我從來沒聽見過的,也永遠不會再聽見的聲音。」
柯拉麗不再堅持,她相信帕特里斯的看法。
他們坐在花園的一條凳子上,沐浴著四月的春光。栗樹的嫩葉和枝杈在陽光中搖曳。花壇中的桂竹花有黃色、金褐色,飄著濃郁的芬芳,蜜蜂在花間飛來飛去,花枝招展。
突然,帕特里斯一驚,柯拉麗毫無顧忌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他注視著她,看到她激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怎麼啦?柯拉麗媽媽?」
柯拉麗這時低下頭俯在上尉的肩上。帕特里斯不敢動,他不敢在這親熱的舉動中,加上半點撫愛的表示,他怕觸犯柯拉麗。他只是不停地問:「怎麼啦?您有什麼事?我的朋友。」
「噢!」她喃喃地說,「真奇怪!您瞧,帕特里斯,您瞧這花。」
他們站在第三個平台上,俯視第四個平台。這是最後一個最矮的平台,它沒有桂竹香花壇,而是開放著春天的各種花朵的花圃,有鬱金香等,中間是一大片蝴蝶花。
「您看那裡,那裡!」她用手指著中間那大片蝴蝶花說,「您看……您看見了嗎?……字……」
果然,帕特里斯慢慢地看明白了,那些蝴蝶花叢在地上組成了幾個字,並不是一下就能辨認出來的,要看很久,才能看出來。那些字母拼起來就是:帕特里斯和柯拉麗。
「啊!」他說,「我明白了!……」
的確很奇怪,很感人,一隻友好的手把蝴蝶花組成了兩個人的名字!這兩個人總是由一隻神秘的手把他們連在一起,而現在又通過辛勤的勞動,讓小花生長起來,井然有序地開放!柯拉麗站起來說:
「這是西蒙幹的,他管理花園。」
「很明顯,」帕特里斯有點動搖地說,「我的看法不變,我們不認識的朋友死了,但西蒙認識他。可能在某些方面,西蒙同他有默契,他一定知道很多。哎!要是他肯說,我們的事就會很順利。」
一小時後,太陽已經落山了,他們上到平台上。
在最上層的平台上,他們看到了德馬里翁先生,德馬里翁向他們招手,要他們過去,並對他們說:
「我向你們宣佈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一件關於你們,夫人……和您,帕特里斯的特別有趣的新發現。」
他把他們帶到平台的一端,連著圖書室的無人居住的房子前面。那裡有兩個警察,手裡拿著十字鎬。德馬里翁解釋說,警察在刨土之前,首先扒開覆蓋在有陶土飾物的圍牆上的常春籐。一個細節吸引了他的注意,這堵只有幾米長的小牆塗了一層石灰,這層石灰看起來比牆本身要新一些。
「這是為什麼?」德馬里翁先生說,「應該考慮這是不是一種標誌?我叫人把這層石灰剝去,於是我發現,下面又有一層,比上層薄些,裡面摻有高低不平的石子。往前走,靠近些……不要太近,退一點……你們好好地看看。」
裡面這層的確是用白色小石頭抹的,中間嵌有黑色小石子,組成了筆劃很粗的幾個字,這幾個字仍然是:帕特里斯和柯拉麗。
「您有什麼想法?」德馬里翁先生問,「請注意,這組字可能已有很多年了……,根據常春籐生長情況看,至少有十年……」
「至少十年……」帕特里斯單獨同柯拉麗在一起時說,「十年,也就是說,您還沒有結婚,還住在薩洛尼卡,而那時候沒有人來過這花園,沒有人,除了西蒙以及西蒙叫他們進來的人。」
帕特里斯歸結說:
「這些人中有我們的朋友,柯拉麗,這個陌生的朋友死了,西蒙知道真相。」
下午,他們見到了西蒙老頭。自從發生悲劇以來,他們就看見他總那樣在花園或房子的走道上走來走去,一副驚慌失措和不安的樣子。脖子上圍著圍巾,眼鏡架在鼻樑上。他老是喃咕著些別人無法理解的話。夜裡,住在他旁邊的殘廢軍人好幾次聽見他唱歌。
有兩次,帕特里斯想讓他說話,他只是點頭而不說話,或者就一陣傻笑。
問題變得複雜了,無法預料能否解決。是誰在他們的童年時代,就根據不可更改的法律指定他們成婚的呢?又是誰當他們還不認識的時候,就在去年秋天種上了蝴蝶花呢?又是誰在十年前把他們的名字用小石子嵌在牆上的呢?
這許多的問題困擾著這對突然萌發了愛情的戀人,同時忽然使他們發現,他們曾經擁有過一段共同的經歷。他們在花園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遺忘的記憶裡朝聖,他們每轉悠一次都期待著發現連結他們的新證據。
果然,幾天之中,有兩次在一棵樹幹上,有一次在一條椅背上,看見了他們名字的縮寫。還有兩次,他們的名字出現在爬著常青籐的白粉舊牆上。這兩次除了名字外,還附上兩個日期:「帕特里斯和柯拉麗,1904」,……「帕特里斯和柯拉麗,1907」。
「一個寫於十一年前,一個只有八年,」帕特里斯說,「總是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帕特里斯和柯拉麗。」
他們的手緊緊相握,神秘的過去把他們緊緊地連在一起,愛情使他們陶醉,他們無需用語言來表達。
但他們還是想要單獨在一起。在埃薩萊斯被殺的兩個星期以後的一天,他們走到小街的側門前,決定出去看看,他們一直走到塞納河河岸。沒人看見他們。這道門的周圍以及他們經過的路旁的高大的老黃楊樹掩蔽著他們。德馬里翁先生正和他手下的人在檢查花園另一端的暖房以及發信號的壁爐。
然而,一走到街上,帕特里斯就站住了,幾乎就在他對面的那堵牆上有一道同樣的門。他正在思考,柯拉麗告訴他:
「這沒什麼奇怪,這堵牆是一個花園的界牆,從前是我們花園的一部分。」
「是誰住在那裡?」
「沒人住。靠雷諾瓦街我房子前有一間小屋,那裡一直是關著的。」
帕特里斯喃喃地說:
「一樣的門……甚至可能是一樣的鑰匙?」
他把別人寄給他的那把生銹的鑰匙插進鎖孔,鎖就打開了。
「我們進去吧,」他說,「奇跡在繼續,這個花園會更好。」
這是一片很狹小的地方,長著雜亂無章的植物。可是在茂密的草叢中,從門門到平台有一條土路,這條路像是有人經常走過。在那個唯一的平台上有座小屋,已經破爛不堪,護窗板關得嚴嚴實實,沒有樓層,上面只有一個像頂塔一樣的小亭子。
這花園有個門專門通向雷諾瓦街,一個院子和一堵高牆把它隔開了。這門被用木板和木頭釘死了。
他們繞到房子的右側,那裡的景象使他們大吃一驚,那裡青枝綠葉,是個像長方形內院似的地方,維護得很好,黃楊和紫杉修剪成拱廊一樣,這個如畫的袖珍花園顯得靜謐、安詳。這裡也有桂竹香花,有四條小路從院子的四角連接院子的中央,院子中央豎著五根柱子,周圍用碎石、礫石粗製濫造地壘起來,像個露天教堂。
這個小教堂裡有塊墓碑,墓碑前有一張木製的舊跪凳,周圍有木欄杆,欄杆左邊掛著象牙雕塑的耶穌像,右邊是一串用金絲托架固定的紫晶球念珠。
「柯拉麗,柯拉麗,」帕特里斯激動得聲音顫抖地說,「是誰埋在這裡啦?……」
他們走過去,墓碑上擺著一些珍珠花圈。他們數了數,一共有十九個,標誌著已經有了十九個年頭。把花圈拿開,便看見已經被風雨剝蝕的碑文:
這裡安息著帕特里斯和柯拉麗兩人於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被害
此仇必報。
紅絲繩
柯拉麗兩腿直哆囉,她撲在跪凳上,熱切地、茫然地祈禱著。為誰祈禱呢?為陌生的靈魂祈求安息嗎?她不知道。可是她無比地激動,只有祈禱才能使她平靜下來。帕特里斯貼近她的耳朵說:
「您母親叫什麼名字,柯拉麗?」
「路易絲,」柯拉麗答道。
「我父親叫阿爾芒,這既不是您的母親,也不是我的父親,那麼……」
帕特里斯也顯得很激動,他彎腰看那十九個珍珠花圈,然後又看了一遍碑文,他說:
「那麼,柯拉麗,這種巧合真是太離奇了,我的父親也死於一八九五年。」
「我的母親也是這一年死的,」她說,「但我記不清日子了。」
「我們會知道的,柯拉麗,」帕特里斯說,「一切都可以得到證實。可是從現在起,就面對著一個事實,把帕特里斯和柯拉麗的名字連在一起的這個人,不僅僅想著我們,也不只是盯著未來,更可能是懷念過去,懷念被害的柯拉麗和帕特里斯,而且發誓要報仇。喏,柯拉麗,我們到這裡來,一定不要讓人知道。」
他們踏上小路,穿過兩個門。沒有人看見他們回來。帕特里斯立即把柯拉麗送到她房裡,吩咐亞邦和手下人多加小心,就出去了。
他直到晚上才回來,第二天一早又出去了,直到第三天下午三點鐘,他才求見柯拉麗。
她馬上問他:
「您知道了什麼情況嗎?……」
「我瞭解了很多情況,柯拉麗,但是現在還不清楚,幾乎可以說:更不清楚。不過,過去的事給了我們光明。」
「能夠說明前天我們所見到的那些事嗎?」她不安地問道。
「聽我說,柯拉麗。」
他在柯拉麗對面坐下後說:
「我不能告訴您我所進行的各種活動,但我可以簡單地告訴您事情已進展到什麼程度。我先跑到帕西區政府,接著又到了塞爾維亞公使團。」
「那麼,」她說,「您堅持認為與我母親有關嗎?」
「是的,我拿到她的死亡證書的複製件,柯拉麗,您的母親死於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
「噢!」她說,「那是墓碑上的日期。」
「同一個日子。」
「那麼柯拉麗的名字呢……我的母親叫路易絲呀。」
「您的母親叫路易絲·柯拉麗,奧多拉維茲伯爵夫人。」
「噢!我的母親……我親愛的母親……那麼她是被殺害的……」那天在那兒我是為她祈禱的。
「是為她,柯拉麗,也是為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叫阿爾芒·帕特里斯·貝爾瓦。我是在德羅奧於市府裡找到他的確切名字的。他也死於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
帕特里斯有理由認為,現在奇異的光芒照亮了過去。這個事實肯定是成立的,碑文與他的父親和她的母親有關,兩個人都在同一天被殺害。是誰殺的?什麼原因殺的?發生了什麼慘劇?這是柯拉麗向帕特里斯提出的問題。
「目前我還無法回答您的問題,」他說,「但是我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較容易解決,而且它還可以證實我們的基本觀點,就是這間小屋是誰的?在雷諾瓦街,外面沒有任何標記,您看見那院牆和門毫無特別之處。但我只要查房產號碼就夠了。我到了該區的稅務所,獲悉它的房產稅是由住在歌劇院大街的一位公證人交的。我又訪問了這個公證人,瞭解的情況……」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
「這小屋是我父親二十一年前買下的,兩年後我父親去世,這小屋作為我父親的遺產,由前任公證人賣給了一位叫西蒙·迪奧多基斯的希臘人。」
「原來是他!」柯拉麗喊道,「迪奧多基斯是西蒙的名字。」
「是的,」帕特里斯繼續說,「西蒙·迪奧多基斯是我父親的朋友,因為根據別人找到的遺囑,我父親指定他為概括遺贈財產承受人,而這位西蒙·迪奧多基斯,又通過前任公證人及倫敦律師,支付了我在校的膳宿費,並在我成年後將一筆二十萬法郎的遺產交給了我。」
他們沉默了好長時間。他們感到很多事情還不明朗,朦朦朧朧,有如夜霧籠罩的感覺。
特別是有一件事情比所有其他的問題更重要。帕特里斯喃喃地說:
「您的母親和我的父親相愛過,柯拉麗。」
這種想法把他們連得更緊,並深深地困擾著他們。上輩人的愛加深了下輩人的愛,上輩人的愛遭到可悲的扼殺,最後以流血和死亡告終。
「您的母親和我的父親相愛,」帕特里斯說,「可能這對情人愛得有點發狂,有點孩子氣。他們之間的稱呼不按常人的叫法,而是選用了第二個名字,即柯拉麗和帕特里斯。一天您母親的紫晶念珠掉在地上,最大的一顆碎成兩半,我父親用半顆紫晶球做了表飾,裝在表鏈上。後來您母親成了寡婦,我父親成了鰥夫,那時您兩歲,我八歲。為了他所傾心的情人,父親把我送到了英國,他買下了這所小屋,您母親就住在旁邊的公館裡,他穿過小街,拿著這把鑰匙同您母親幽會。他們在這所小屋或在花園裡被人殺害。我們以後會弄明白的,因為這場謀殺一定會有目睹證據,西蒙·迪奧多基斯那裡會有,既然他敢於把它刻在碑文上。」
「那麼是誰殺的?」柯拉麗小聲問。
「您可能同我一樣,柯拉麗,您懷疑是他。您心裡厭惡這個名字,雖然我們沒有任何線索可以肯定。」
「埃薩萊斯!」柯拉麗不安地喊出來。
「很可能是他。」
她把頭埋在兩手裡。
「不,不,……這不可能……我不可能是一個殺死我母親的人的妻子。」
「您使用了他的姓,但您從來不是他的妻子。他死前,您這樣對他說過,我在場也聽見過。我們不談任何我們還不肯定的事情。不過您要記住他是您的惡神,我們還要記住,西蒙是我父親的概括遺贈財產承受人。他買下了兩個情人的房子,在碑文上立下了復仇的誓言。西蒙還在您母親去世幾個月後,使埃薩萊斯起用他做房產看管人和他的秘書,從而進一步進入埃薩萊斯的生活圈子。這是為了什麼?難道這不是為了執行復仇計劃?」
「他沒有報仇?」
「我們又怎麼知道呢?我們知道埃薩萊斯怎麼死的嗎?當然他不是西蒙殺死的,因為當時西蒙正在醫院。但可能是他派人殺的呢?再說,復仇有各種各樣的方式,畢竟西蒙要按我父親的吩咐辦事。無疑他首先要達到一個目的,我父親和您母親的心願,要讓我們兩個結合起來,柯拉麗。這個目的支配著他的生命。很明顯,是他把那半顆紫晶球丟到我兒時的玩具裡,另一半給您做了念珠。是他一直搜集我們的照片。給我們寄鑰匙和信的陌生朋友也是他,可惜那封信沒收到。」
「那麼,帕特里斯,您不再認為這個陌生的朋友死了嗎?您不是在電話裡聽見痛苦的呼叫嗎?」
「我不知道,西蒙是單獨行動?或是有親信、助手參加這項計劃?七點十九分被殺的是不是這個人?我不知道。這個災難性的早晨所發生的一切都還沒弄清楚。我們只能相信一點,那就是二十年來,西蒙·迪奧多基斯一直為著我們和為了替我們的親人復仇,長期艱苦地執行著他的使命,西蒙·迪奧多基斯還活著。」
帕特里斯接著說:
「他活著,可是瘋了!我們無法向他致謝,無法向他打聽關於他所瞭解的黑暗的過去,或者您現在所面臨的危險。然而,他,只有他……」
帕特里斯又想試一試,儘管他明白又將失敗。西蒙不久前住在僕人宿舍的一側,緊靠兩個殘廢軍人的房問。帕特里斯到那裡去,西蒙正好在那裡。
西蒙坐在朝花園的椅子上打盹,嘴裡含著一個已經熄滅了的煙斗。房間很小,沒有幾件傢具,但是乾淨明亮,這老人神秘的一生就是這樣度過的。德馬里翁先生幾次趁老人不在的時候去搜查過,帕特里斯也去過,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唯一值得一提的發現是,在一個五斗櫃的後面,看到一張鉛筆畫;三條相交的直線構成一個大等邊三角形。在這個三角形內,還胡亂地用金粉進行了塗抹。金三角!除了這個發現,沒有任何線索超過德馬里翁先生的搜查。
帕特里斯直接朝老人走去,並拍拍他的肩膀。
「西蒙,」他說。
西蒙扶起他的黃眼鏡,朝帕特里斯看了看,而帕特里斯真想摘掉他這副眼鏡,它遮住了老人的目光,不讓人進入他的心靈和記憶的深處。
西蒙又開始傻笑。
「啊!」帕特里斯心裡想,「這就是我的朋友,我父親的朋友。他愛我的父親,他尊重他的意志,他忠於他的記憶,他為他建了墓碑,他祈禱,發誓要為他復仇。可是他的神志不行了。」
帕特里斯感到任何語言都是無用的。然而,如果聲音不能喚起失常的神經的反應的話,可能眼睛會保持某種記憶。帕特里斯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西蒙看見過無數次的幾個字:
帕特里斯和柯拉麗——1895年4月14日。
老人點點頭,接著又開始小聲痛苦的傻笑。上尉又寫道:
阿爾芒·貝爾瓦
老人依然是一種麻木狀態。帕特里斯又做了些試驗,在紙上寫埃薩萊斯和法克西上校的名字,畫三角形。老人不理解地傻笑。
可是,突然他的笑聲變得那麼孩子氣。帕特里斯又寫布爾賴夫的名字,而這回,老人的記憶開始甦醒了。他想站起來,又坐下去,然後又站起來,從牆上取下帽子,離開房間,帕特里斯也跟著,他走出公館,然後向左朝奧德伊方向走去。
他像夢遊人一樣往前走,並不知道要往哪裡去。他經過布蘭維裡埃街,穿過塞納河,又毫不遲疑地踏上了往格勒奈爾區的路。
然後他在一條大街上停下,用胳膊向帕特里斯做了個手勢叫他也停下。
一個書報亭擋住了他們的視線。老人把頭伸過去,帕特里斯也學著樣伸過頭去。
就在對面,這條街與另一條街相交的街口上,有一家咖啡店,平台上堆著幾個柳條箱。
箱子後面坐著四個顧客,三個人臉朝裡面。帕特里斯只看見那個面孔朝外的人,他認出來是布爾賴夫。
這時西蒙老頭已經走了,彷彿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的事讓別人去做。帕特里斯用眼睛掃了一眼,看見有個郵局,他急忙走進去。他知道德馬里翁先生現在雷諾瓦街,他電話告訴他布爾賴夫在這裡,德馬里翁先生答應馬上來。
自從埃薩萊斯被殺以來,德馬里翁先生對於法克西上校的四個同謀的調查毫無進展。人們發現了格雷戈瓦先生的藏匿地點及其帶壁櫃的房間,可是全部是空蕩蕩的,同夥們都銷聲匿跡了。
「西蒙老頭,」帕特里斯心想,「他知道他們的習慣,也應該知道,他們每週的哪一天,哪一個時辰在這家咖啡店裡碰面,他聽到布爾賴夫這個名字,一下子恢復了記憶。」
幾分鐘後,德馬里翁先生帶著他的警察乘汽車趕到。事不宜遲,平台被包圍了,同案犯沒有抵抗,束手被擒。德馬里翁先生把三個押送到拘留所看管,而把布爾賴夫推進一個特別的廳堂內。
「來,」德馬里翁先生對帕特里斯說,「我們來審訊他。」
帕特里斯推辭道:
「埃薩萊斯夫人一個人在那裡……」
「不只一個人,您手下的所有人都在那裡。」
「是的,可我寧願呆在那裡,我第一次離開她,各種擔心都有可能。」
「只要幾分鐘,」德馬里翁先生堅持道,「應當馬上利用逮捕對案犯造成的恐慌心理。」
帕特里斯跟著他,可是他們都明白,布爾賴夫不像那些人那樣好對付,他對他們的威脅只是聳聳肩膀而已。
「先生,你們這樣恐嚇我毫無作用,我不怕,開槍嗎?開玩笑!在法國,是不會槍斃一個說『是』或『不是』的人,而且我們四個都是中立國家的人。起訴嗎?判刑?那是從沒有的事。你們很清楚,如果你們現在把事情平息了,把穆斯塔法、法克西、埃薩萊斯的屍體都收起來,這件事就不會無故地再鬧起來了。不,先生,我很平靜,我不過進進集中營而已。」
「那麼,」德馬里翁先生說「您拒絕回答問題?」
「不是的!進集中營算了。不過集中營有二十個等級,我想受到優待,在那裡舒舒服服地呆到戰爭結束。可是您知道了什麼呢?」
「幾乎全部。」
「得,我的價值就不高了。您知道埃薩萊斯死的頭天晚上的事嗎?」
「是的,四百萬法郎的交易,這筆錢怎樣了?」
布爾賴夫做了個很氣憤的樣子。
「又被搶走了!偷走了!那是個圈套!」
「誰搶走的?」
「一個叫格雷戈瓦的人。」
「他是誰?」
「這個壞蛋,我們後來打聽到,這個格雷戈瓦不是別人,是埃薩萊斯臨時雇來的司機。」
「那麼就是他幫埃薩萊斯把黃金從銀行運到公館裡的嗎?」
「是吧,我們還知道……喏,這是可能的,格雷戈瓦是個女的。」
「一個女的!」
「真的,是埃薩萊斯的情婦,我們多次證實。那是一個很壯實的女人,同男人一樣有力,她是什麼都不怕的。」
「您知道她住在哪裡嗎?」
「不知道。」
「黃金呢?您沒有一點線索,一點可疑的線索嗎?」
「沒有。黃金在花園裡或雷諾瓦街的公館裡。我們看見他每星期運回一次黃金,進去就沒有出來。我們每晚派人監視。黃金還在那裡,我敢擔保。」
「沒有一點關於埃薩萊斯被謀殺的線索嗎?」
「沒有。」
「您敢保證嗎?」
「我為什麼要撒謊呢?」
「不會是您?……或者您的一個朋友嗎?」
「我們就知道會有人懷疑我們。真巧,幸虧我們有不在場的證據。」
「能證明嗎?」
「無可辯駁地證明。」
「我們將予以審查。沒有別的交待嗎?」
「沒有。可是我有個想法……或者一個問題請您回答,誰出賣了我們?您的回答可以澄清,因為只有一個人知道我們每週四點到五點來這兒碰面一次……只有埃薩萊斯……他本人經常親自來這兒與我們商討事情,埃薩萊斯死了,誰來揭露我們呢?」
「西蒙老頭。」
「怎麼!怎麼!西蒙·迪奧多基斯!」
「埃薩萊斯的秘書西蒙·迪奧多基斯。」
「他!啊!無賴,我會找他算賬的……不,這不可能!」
「為什麼您說不可能呢?」
「為什麼?因為……」
布爾賴夫思索了好一陣,他一定認為不便於說出來,接著他把話說完:
「因為西蒙老人同我們是一起的。」
「您說什麼?」帕特里斯非常驚訝地問。
「我說,我肯定,西蒙·迪奧多基斯同我們是一起的,他是我們的人。因為他經常告訴我們埃薩萊斯的一些鬼鬼祟祟的陰謀活動。那天晚上九點鐘,他用電話通知我們,埃薩萊斯點燃了舊暖房的壁爐,即將發出火星信號,他為我們開了門,當然裝著抵抗的樣子,讓我們把他捆在門房裡。也是他把僕人放了假並付了錢。」
「法克西上校沒有像對待同謀人那樣對待他……」
「這是演給埃薩萊斯看的一齣戲,從始至終都是演的戲!」
「好。那麼西蒙為什麼要出賣埃薩萊斯呢?為了錢?」
「不是的,為了仇恨。他恨埃薩萊斯恨得直咬牙。」
「什麼原因?」
「我不知道。西蒙是一個沉默不語的人,而且很久以來就如此。」
「他知道黃金藏在哪裡嗎?」德馬里翁先生問。
「不知道,他找過,但沒找著!他從沒弄明白裝有黃金的口袋是如何從地下室運走的,地下室只是一個臨時存放的地方。」
「黃金是從這幢房子運走的。可是誰能說這回不是這樣呢?」
「這回我們派人從外面監視,從各個方向監視,這是西蒙單槍匹馬所不能辦到的。」
帕特里斯又說:
「您對西蒙還有什麼更多的情況嗎?」
「沒有了。啊!不過,他有件事很奇怪,出事的晚上的前一天,我收到一封信,是西蒙寫給我的,向我提供了一些情況,信封裡還有另一封信,肯定是弄錯了,信看起來很重要。」
「那封信上說些什麼?」帕特里斯不安地問。
「關於一把鑰匙的事。」
「您可以說得更詳細些嗎?」
「信在這兒,我準備還給他,一直替他保管著。喏,這就是他寫的,……」
帕特里斯接過信,他很快就看到他的名字,正如布爾賴夫說的,信是寫給自己的,而他沒有收到。
帕特里斯:
今晚您將收到一把鑰匙,它可以打開通向塞納河的小街上的兩個門,一個門在小街的右邊,那是你愛的女人的花園門,另一個是在小街的左邊,我請你在四月十四日上午九點去約會的花園門,你愛的她那時也會到那裡去。您將知道我是誰以及我要達到的目的。你們兩人都將叫我講有關過去的事情,這些事實將使你們親近起來。
從現在到四月十四日,晚上會有一場搏鬥,鬥爭將是可怕的。如果我倒下去了,那麼你所愛的人必將面臨最大的危險,保護她,她一刻也不能離開你的保護。如果我有幸活下來,你們將享受到我長期為你們謀劃的幸福。
請接受我全部的愛
「信沒有署名,」布爾賴夫說,「但是我再說一遍,這是西蒙的筆跡。信中講的女人,就是指埃薩萊斯夫人。」
「可是她究竟有什麼危險呢?」帕特里斯不安地說,「埃薩萊斯已經死了,沒什麼可怕的了。」
「誰知道呢?他可是一個很殘酷的人。」
「他可能把復仇的任務交給誰了呢?誰會繼續幹下去呢?」
「我一無所知,不過要當心。」
帕特里斯沒再聽他講,他急忙把信交給德馬里翁先生,不想再聽下去,匆匆地走了。
他跳上一輛汽車對司機說:「雷諾瓦街,快。」
他急急忙忙地趕回來,彷彿西蒙提到的危險已降臨到柯拉麗的頭上,敵人趁他不在家的時候襲擊他心愛的人。西蒙不是說,「如果我倒下去了,誰能保護她呢?」這種假設已經部分成為現實,因為西蒙已失去正常思維。
「瞧,怎麼,」帕特里斯喃喃地說,「我真傻……是我自己想像的……毫無道理……」
可是他還是越來越感到不安。他想著西蒙老頭有意告訴他,這鑰匙可以開柯拉麗花園的門,就是為了讓他帕特里斯在需要時可以隨時進去,直到柯拉麗身邊進行有效的監護。
他遠遠地看見了西蒙。天黑了,老人回到屋裡。帕特里斯在進門前趕上了他,聽見他嘴裡哼著歌。帕特里斯向站崗的士兵問:
「沒出事嗎?」
「沒有,上尉。」
「柯拉麗夫人呢?」
「她在花園裡散步,半小時前上樓去了。」
「亞邦呢?」
「亞邦陪著柯拉麗,可能在夫人門口。」
帕特里斯這才稍微放下心來,他大步上了樓。當他來到二樓的時候,發現沒有開燈,漆黑一片,大吃一驚。他打開電燈,發現走廊頭上,亞邦跪在柯拉麗媽媽的房門口,頭靠在牆上,房門開著。
「你在幹什麼?」他邊跑邊喊。
亞邦沒有回答,帕特里斯看見他衣服的肩膀上滲出的血,這時塞內加爾人癱倒在地了。
「天哪!他受傷了……可能死了!」
他從亞邦身上跳過去,衝進房裡,立即把燈打開。
柯拉麗躺在一張長沙發上,一條可怕的紅細絲繩繫在她的頸上。然而帕特里斯並沒有像別人面臨不可挽回的不幸時那樣失望和恐怖,他感到柯拉麗的臉並不像死人那樣蒼白,事實上她還在呼吸。
「她沒有死……她沒有死,」帕特里斯心裡想,「她不會死,我敢擔保……亞邦也不會……他沒有擊中要害。」
他解開柯拉麗脖子上的繩子。
幾秒鐘以後,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後恢復了知覺,她朝他微笑著。
但是她很快就記起來,她抓著帕特里斯的兩隻胳膊,她很虛弱,用顫抖的聲音對他說:
「噢!帕特里斯,我怕……我擔心您……」
「怕什麼,柯拉麗?那個卑鄙的傢伙是什麼樣?……」
「我沒看見……燈滅了……那人很快就掐住了我的喉嚨,低聲地告訴我,『今晚上先殺你,然後再殺你的情人……』噢!帕特里斯,我擔心您……我為你擔心,帕特里斯……」
墮入深淵
帕特里斯立即決定,把柯拉麗抱到自己的床上,讓她別動,別叫喊。然後他又去看亞邦,他受的傷不重。他拚命按鈴,把房前屋後的哨兵都召來。
哨兵們立即趕到。他說:
「你們都是笨蛋,有人進到這裡來了,柯拉麗媽媽和亞邦險些沒命了……」
大家感到十分驚訝。他命令道:
「安靜!你們都該挨棍子,我原諒了你們這一次,但是今天夜裡,整個晚上,你們都要談論柯拉麗媽媽死了。」
一個哨兵問:
「可是同誰談呢?上尉?沒有任何人來這裡。」
「有人來,笨蛋,因為柯拉麗媽媽和亞邦遭到了襲擊,除非這事就是你們幹的……不是的?那麼……別再傻乎乎的!不是叫你們去對別人說,而是你們之間談話時說……甚至心裡還懷念著她。現在就有人在偷聽,窺視著你們,聽你們說的話,猜測你們沒有說的話。因此柯拉麗媽媽明天不會出房門,你們輪流守護,其餘的人睡覺去,吃完晚飯就睡。別在屋裡走動,保持安靜。」
「西蒙老頭呢,上尉?」
「把他關在房裡,他瘋了,他會有危險。人家會利用他的癡呆,讓他開門。去把他關起來!」
帕特里斯的計劃很明瞭。因為敵人認為柯拉麗死定了,便向她洩露了他們的目的,敵人要殺他,殺帕特里斯。所以必須讓敵人自由行動,毫不懷疑他的計劃,也不提防他。敵人來了以後再來收拾,讓敵人中圈套。
帕特里斯滿懷希望地迎接著他設想的鬥爭。他給亞邦包紮了傷口,亞邦的傷不嚴重,他又詢問了亞邦和柯拉麗一些情況。
他們的回答是一致的。柯拉麗有點疲倦躺在沙發上看書,亞邦在過道上,房門開著,按阿拉伯人的方式蹲在那裡。他們兩人都沒有聽見一點可疑的聲音。忽然亞邦看見走道的燈光下出現一個人影,頓時這盞燈和柯拉麗臥室的燈同時熄滅了。亞邦剛要站起,脖頸上被猛地一擊,失去了知覺。柯拉麗想從小客廳的門逃出去,門開不開,她開始喊叫,可是她立刻被人抓住按倒。所有這一切發生在很短的幾秒鐘裡。
帕特里斯詢問的結果,只有一條線索,兇手不是從樓梯上來的,而是從僕人廂房一側來的。僕人廂房頭上有一個很小的樓梯連著廚房和配膳間,配膳間有道便門通雷諾瓦街。
帕特里斯發現,這扇門鎖著,可是有人掌握了門鑰匙。
晚上,帕特里斯在柯拉麗床前陪了一會兒,九點鐘回到自己的房問。他的房間離得稍遠一點,在另一頭,從前是埃薩萊斯的吸煙室。
他並沒有受到襲擊,其實他是多麼希望他的計劃獲得圓滿成功。午夜前,帕特里斯坐在靠牆的一張圓形書桌前,拿出記事本,開始在上面詳細記錄著一天發生的事情。
寫了三四十分鐘後,他就要把記事本收起來的時候,他好像聽見隱隱約約的沙沙聲,他不覺神經高度緊張起來。這聲音來自窗外。他想起了那天曾經有人向他和柯拉麗開槍的事。但是現在窗子連一點縫都沒開。
他繼續寫著,頭也沒抬,好像一點都沒有警覺,實際上他是不經意地在寫他的不安。
「他就在那裡望著我,該怎麼辦?我想,他還沒有砸碎玻璃,還沒朝我開槍,行動還不肯定,他一定會那樣。不,他的計劃一定有不同的方式,一定更狡猾。我想,他是在窺測我睡覺的時間,待我睡著了不知不覺地進來。
「從現在起,我真正感覺到我是處在他的目光注視之下。他對我懷著仇恨,我們互相仇恨著,就像兩把利劍在尋找機會刺出去。他像一頭猛獸那樣蜷縮在黑暗中盯著我,盯著他的獵物,選擇一個吞噬我的位置。但是我,我也知道,他是在失敗和覆滅前預先送上門的戰利品。他準備了刀子和紅絲繩。我將以我的兩隻手結束這場戰鬥,我的手粗壯而有力量,它是不可戰勝的……」
帕特里斯把桌子收起來,點燃一支香煙,平靜地吸著,他每天晚上都如此。他脫下衣服,把它仔細地折好;搭在椅背上,又把表上滿弦,然後睡覺,熄燈。
「最後,」他心裡想,「我就會知道的,我會知道這人是誰,埃薩萊斯的一個朋友?是他的陰謀的繼任人?可他為什麼仇恨柯拉麗?那麼他愛她?所以試圖把我也幹掉?我會知道的……我會明白的……」
然而一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窗外沒有任何動靜,只有書桌那邊有乾裂聲。這肯定是人們夜間聽見的那種傢具的乾裂聲。
帕特里斯的那種戰鬥的熱望開始消退,他於是想到柯拉麗媽媽擔心他被殺死是毫無根據的,而且他的敵人那麼大的個子也是無法抓住的。他的腦子亂糟糟的,差點都要睡著了。這時還是那個地方發出撕裂聲。
需要行動的想法使他跳下床,開了燈。一切似乎都是老樣子,沒有任何異常的痕跡。
「管它呢,」帕特里斯心裡想,「我已精疲力盡了,敵人已猜到我的意圖,為他們設下了陷阱。睡吧,今天夜裡不會有事。」
第二天,他檢查了一下窗戶,他注意到一樓沿花園的那面牆,有一道很寬的挑簷,人可以扶著陽台和天溝在上面走。他觀看了所有房間,都可以從挑簷進去。
「有動靜嗎?」他問兩個站崗的哨兵。
「應該沒有,上尉。我們都沒有給他開過門。」
帕特里斯沒有管西蒙老頭,他總是在抽他那已經熄滅的煙斗。他進入他的房間搜查,以防它成為敵人隱蔽的地方。
那裡沒有發現任何人,但是在壁櫥裡發現了幾樣東西,是上次與德馬里翁先生一起搜查時所未見到的:一副繩梯,一根像煤氣管道用的鉛管,一盞小焊接燈。
「這些都是可疑物品,」他想,「這些東西是怎麼弄進來的呢?是西蒙無意地,不由自主地拾來的嗎?或者,我是否應該懷疑,西蒙只不過是敵人的工具呢?在他精神失常前,他認識這個敵人,而現在仍然對他有影響。」
西蒙坐在窗前,背對著帕特里斯。帕特里斯走到他跟前,被嚇了一跳,老人拿著黑白珠子做的花圈,上面寫著1915年4月14日。這是西蒙為他的亡友做的第二十個花圈。
「您要獻給他們,」帕特里斯大聲說,「一種友誼和復仇的本能伴您度過一生,直到神經錯亂還一如既往。您要去獻花圈,是嗎?西蒙?您明天去?因為明天是四月十四日,神聖的紀念日……」
他低頭去看這個不可理解的人,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就像兩條路在十字路口相交了,所有善良的,或惡毒的,友好的,或背信棄義的感情糾結在一起,構成一幕悲劇。西蒙以為帕特里斯要拿他的花圈,死死地抓住,而且很憤怒的樣子。
「別怕,」帕特里斯說,「我不要。明天,西蒙,明天我和柯拉麗,我們正好去赴約,是你給我們選定的日子。明天,可能對於可怕的過去的紀念,會使你精神得到解脫。」
對帕特里斯來說,這一天的時間顯得很長。他多麼希望趕快把真相弄得明白啊!真相不是就要在四月十四日這天弄清嗎?
傍晚,德馬里翁先生到雷諾瓦街來,告訴帕特里斯:
「瞧,我收到一封非常奇怪的匿名信,字寫得潦潦草草……我念給您聽:『先生,黃金即將起運,請注意,明天晚上,一千八百袋黃金將運往外國……一位法國朋友。』」
「明天是四月十四日,」帕特里斯說,「趕在一起了。」
「對,您為什麼這樣說?」
「啊!沒什麼……想想而已……」
他很想把有關四月十四日這天的所有情況,以及西蒙老頭的奇特表現,告訴德馬里翁先生。但由於說不清的原因,他沒有說出來。也許他想獨自一人把事情處理到底,也許是因為害羞,他沒有向德馬里翁先生透露有關過去的秘密,他保持沉默了,他問:
「那麼,這封信怎樣處理呢?」
「天哪!我在想,這究竟是一種正常的警告呢?還是敵人在聲東擊西?我去找布爾賴夫談談。」
「那邊沒有特別的情況嗎?」
「沒有,我已不再指望他們。布爾賴夫說他不在現場是真的,他和他的同夥僅僅是幾個配角而已。」
這一回,帕特里斯只有一件事沒說:兩件事情湊巧是同一天。
帕特里斯和德馬里翁為黃金偷運的事各奔東西,突然間又被命運驅使聚在了一起。過去和現在都聚在一起,結果即將明朗。就在黃金偷運出境的四月十四日這一天,一個陌生的聲音召喚著帕特里斯和柯拉麗去赴他們父母二十年前就安排好的約會。
第二天,四月十四日。
上午九點鐘,帕特里斯問西蒙的情況。
「他出去了,上尉,」哨兵回答,「您解除了他的禁閉。」
帕特里斯到他的房間裡看了看,花圈不見了,壁櫥裡的三樣東西繩梯、鉛管和焊接燈也不見了。他問:
「西蒙沒帶東西出去嗎?」
「上尉,他拿了一個花圈。」
「沒別的了?」
「沒有,上尉。」
窗子打開了,帕特里斯斷定東西是從這裡拿走的。這個老頭無意地參與了一個陰謀,這個假設得到了證實。
差一點兒十點的時候,柯拉麗在花園裡見到了帕特里斯。帕特里斯把最新情況告訴了柯拉麗,柯拉麗臉色蒼白,顯得很不安。
他們在草地上轉了一圈,在樹叢掩蔽下沒人看見。他們來到小街門口,帕特里斯開了門。
當他們打開另一扇門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他很懊悔沒有告訴德馬里翁先生,他一個人同柯拉麗來這裡,有某種跡象表明,此行有危險。不過,他又排除了這種念頭。不過出於謹慎,他帶了兩支槍。這樣還怕什麼呢?
「我們進去好嗎?柯拉麗?」
「好。」她說。
「您好像猶豫不決,擔心……」
「的確是這樣,」柯拉麗喃喃地說,「我好緊張。」
「為什麼,您害怕嗎?」
「不……也許是……我今天不怕,但有時有些怕。我想念我可憐的母親,她像我一樣,在四月的一天早上跨過這個門。她很高興,來這裡幽會……當時我好像要留住她,對她喊,『別往前走……死神在等待你……別往前走……』這些可怕的話,現在輪到我來聽了……我聽見他們哼著歌曲……我不要再往前走了,我怕……」
「回去吧,柯拉麗。」
她挽住他的胳膊,堅決地說:
「走,我要去祈禱,祈禱會讓我好受些。」
她大膽地沿著她母親走過的小路,踏上樹木繁茂,雜草叢生的草地。他們繞過左邊的小屋,走到他們父母安息的綠色的內院。他們一眼就發現那裡放著第二十個花圈。
「西蒙來過,」帕特里斯說,「本能勝過一切,他不得不來。他肯定在附近不遠處。」
當柯拉麗跪著祈禱的時候,他在附近尋找,但是沒有看見西蒙的影子。他只好又去檢查小屋,很明顯,這是非常危險的舉動,他們緩慢謹慎地行動著,即使不是由於懼怕,至少是因為來到一個曾經發生過人死和犯罪的地方,不免有些恐慌。
柯拉麗向帕特里斯做了個手勢。
「來,」她說。
帕特里斯不知道應該怎樣進入門窗緊閉的小屋。可是當他們走近屋子的時候,朝院子的門開得大大的,於是他們想到西蒙在裡面等他們。
他們跨進小屋的門檻時,正好是十點整。一個小門廳通向廚房的一側,門廳另一邊是臥室,正面是正房。房門虛掩著。柯拉麗小聲說:
「以前事情就是在這裡發生的……」
「是的,」帕特里斯說,「我們進去可以找到西蒙。不過如果您沒有勇氣的話,柯拉麗,還是不要去。」
一種不假思索的衝動驅使著柯拉麗,誰也不能阻攔她,她繼續向前走去。
房子雖然很大,但傢具的陳設給人以親切的感覺。沙發、椅子、地毯、門簾,一切給人舒適的感覺,可以說同這房子的主人慘死前沒有兩樣。這房子更像一個車間,因為房子的天花板中央嵌著一塊玻璃,光線從房頂射進來。兩扇窗子卻被簾子擋得嚴嚴實實。
「西蒙不在這裡。」帕特里斯說。
柯拉麗沒有吱聲,她仔細地審視著每樣東西,激動得臉色都變了。房裡有很多上個世紀的書籍,封面都是黃色或藍色,上面都有鉛筆簽的柯拉麗的名字。還有柯拉麗夫人未完成的作品,一塊刺繡布,一塊羊毛壁毯上還插著一根針。也有些簽著帕特里斯名字的書,一盒雪茄,吸墨紙,點水筆和一瓶墨水。鏡框裡還有兩張小照:帕特里斯和柯拉麗。
過去的生活還在繼續,不僅僅是一對情人短暫的愛情,而是兩個人長期的平靜和安定的共同生活仍在繼續。
「啊!媽媽,媽媽,」柯拉麗低聲地呼喚。
她每看見一件遺物就激動不已,偎在帕特里斯的肩膀上抽泣。
「我們走吧。」帕特里斯說。
「好,好,這樣會好些,朋友,我們將來再來……我們將再回到他們身旁……我們將恢復他們被破壞了的生活的溫馨。我們走吧,今天我感到支持不住了。」
可是他們剛走了幾步,就驚恐地停下來,門被關上了。
他們的眼睛不安地對視著。
「我們沒有關門,是嗎?」他說。
「沒有,我們沒關門。」她說。
帕特里斯過去開門,可是門既沒有把手,也沒有鎖。
這門只有一扇,全用木頭做的,又厚又硬,是用橡樹木心做的。既沒有刨光,也沒有上漆,只有些劃破的痕跡,像是用東西敲擊過。
而且……另外……門右邊,有幾個鉛筆寫的字:
帕特里斯和柯拉麗——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上帝將為我們復仇。
字下面畫著一個十字,十字下面寫著另一個日期,字體不同,是新寫的:
一九一五年四月十四日。
「一九一五年!……一九一五年……」帕特里斯喊道,「太可怕了!……是今天的日期!誰寫的?這是剛寫的。噢!太可怕了!……瞧……瞧……我們走不了啦!……」
他衝到一個窗子前,把簾子拉開,把窗子打開,他不禁叫起來。
窗戶被堵死了,玻璃窗和護窗板之間砌著礫石。
他又跑到另一個窗戶,也是同樣的障礙。
那裡有兩個門,右邊一個通臥室,左邊一個通向與廚房連接的客廳。
他趕快去開門,可是都被堵死了。
他一時驚呆了,然後又朝第三個門跑去,他想撞開它。
門紋絲不動,彷彿鐵板一塊。
於是他們驚慌地對視著,心裡都想到了可怕的問題。歷史的故事又重演了,悲劇又在相同的環境下重演了,繼父親和母親之後的是他們的兒子和女兒。過去的情人和今天的情人都成甕中之鱉,敵人的利爪抓住了他們。毫無疑問,敵人會讓他們同他們的父母一樣地死去……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一九一五年四月十四日……
亞森·羅蘋的勝利
驚恐
「啊!不,不,」帕特里斯喊道,「這不可能!」
他撲向窗戶,撲向房門;他抓著壁爐裡的柴架去砸被堵死的門窗的牆,可是毫無結果。他父親從前也這樣幹過,也只是在木門上和礫石堵死的牆上留下一些令人可笑的,擦不掉的痕跡而已。
「啊!柯拉麗媽媽,柯拉麗媽媽,」帕特里斯失望地叫喊著,「這是我的過錯。我把您引向了深淵!我是瘋了,想單獨作戰。我應該向那些瞭解情況的有經驗的人求教!……不,我以為我能夠……請原諒我,柯拉麗。」
柯拉麗跌坐在椅子上。帕特里斯幾乎跪在柯拉麗跟前,雙手摟著她,祈求她原諒。
柯拉麗微笑著,安慰他,輕輕地說:
「喂,朋友,不要氣餒。可能我們弄錯了……畢竟現在還不能證明這不是意外。」
「那麼日期!」帕特里斯說,「今年的這個日期,正好是今天,是另一個人寫的……而前面的一個日期是我們的父母寫的……柯拉麗,他們寫這個日期是不是表示著一種預謀和一種不可改變的意志,要我們一起了結呢?」
她渾身顫抖著。但她還是安慰他說:
「好了,我很希望這樣,但是我們還沒到這個地步。我們有仇敵,我們也有朋友……他們會來找我們的……」
「即使他們會去尋找,可他們怎麼找得到我們呢,柯拉麗?我們想方設法不讓別人知道我們的行蹤,況且也沒人知道這所房子。」
「西蒙老頭不是知道嗎?」
「西蒙來過,他獻了花圈,可是另一個人也同他一起來過,那個人控制著他,可能把西蒙打發走了,現在西蒙在演戲。」
「這是什麼意思,帕特里斯?」
他感到了她的慌亂,同時也感到了自己的軟弱,他為此感到羞恥。
「好,」他極力控制住自己說,「我們再等等。襲擊不一定就發生。我們被關在裡面並不等於就完了。而且我們還能抵抗,是嗎?請相信,我還有力量,有辦法。等著,柯拉麗,讓我們行動起來。最重要的是要找到敵人可能進攻的入口。」
找了一個小時,也沒發現任何痕跡。敲打牆壁,並無異樣的聲音。掀開地毯,下面鋪著磁磚,圖案也沒有異常。
那麼肯定只有從門進入,可是他們無法阻止敵人開門,因為門是朝外開的。他們把房間裡的傢具搬到門口,構成一道障礙,以防萬一。
然後,帕特里斯把兩支手槍上了子彈,放在身邊。
「這樣,」他說,「我們可以放心了。任何敵人敢來侵襲都會叫他滅亡。」
可是歷史的記憶沉重地壓在他們的心頭。在相同的境遇中,說著同樣的話,做著同樣的事;同樣的想法,同樣的恐懼。帕特里斯的父親肯定也有武器,柯拉麗的母親一定合十祈禱過。他們兩個人一起搬過傢具堵門,也一樣地敲過牆,掀過地毯。
想到過去,他們更加不安。
為了驅趕可怕的念頭,他們翻看著他們的父母閱讀過的書籍,小說和小冊子。在一些書裡,在一章或一卷的末尾,總有他們留下的幾行字。這是帕特里斯的父親和柯拉麗的母親用來通信的方式。
我親愛的帕特里斯,我今天早晨跑到這裡是為了重溫昨天的情景,幻想即將到來的生活。你將比我早到,你會讀到這幾行字,我愛你……
在另外一本書上寫著:
我親愛的柯拉麗,你剛走,我就等不及明天見你,我不願離開這個小屋,我們在這裡的愛情生活無比愉悅……
他們翻遍了大部分的書,除了溫柔的愛情,沒有找到對他們有啟示的東西。
他們在等待和不安中度過了兩個小時。
「沒什麼事,」帕特里斯說,「可能不會有什麼事。最可怕的是,萬一有什麼事,我們注定出不去,這樣……」
帕特里斯沒有說出結果,柯拉麗心裡明白,他們都意識到,他們會被飢餓困死。但帕特里斯卻說:
「不,不,我們不要怕。不,對於我們這種年齡的人來說,餓死是不容易的,需要整整幾天,三四天或更多天。這段時間我們會得救的。」
「怎麼會呢?」柯拉麗說。
「怎麼?我們的士兵,亞邦,德馬里翁先生都會來救我們的。到今天晚上我們還不回去,他們就會擔心了。」
「您告訴過他們嗎,帕特里斯?他們無法知道我們在哪裡。」
「他們會知道的。很容易知道。兩個花園只隔著一條小街。再說,我們的行動不是在報紙上登了嗎?這張報紙放在我房間的寫字檯裡了。亞邦會知道的。他不會不告訴德馬里翁先生的。而且……而且,還有西蒙……他究竟怎樣了呢?人們都沒有注意到他的來往行蹤嗎?他不會通知某個人?」
這些話很難安撫人心。如果他們沒餓死的話,那是敵人又想出了另一種刑罰。他們苦於無計可施。帕特里斯又開始查找,偶然間又發現了一個新內容。
他翻開了一本他們還沒有看過的書,那是一本一八九五年出版的書,帕特里斯發現有兩頁折在一起,他把它展開,這是他父親寫給他的一段筆記:
帕特里斯,我的兒子,如果有一天命運使你見到這些字,那是因為我們沒能戰勝死亡。關於這次死亡的經過,帕特里斯,你可以到雜屋的兩扇窗戶之間的牆上去看。我或許來得及把它記錄下來。
這時候兩個受害者才預感到等待他們的悲劇命運,這也正是帕特里斯的父親和柯拉麗的母親在這個小屋所經歷過的危險。
現在要弄清楚帕特里斯的父親有沒有實行他的計劃。
在兩扇窗子之間,同這房子的周圍一樣,有兩米高的木質護壁板,護壁板以上的牆壁塗的是石膏。帕特里斯和柯拉麗一眼就發現,這個地方的護壁板好像重新做過,因為木板顏色不一致。帕特里斯用壁爐架的尖撬開第一塊板。
木板碎裂了。在這塊木板下面的牆上,有幾行字。
這是西蒙老頭的慣用手法,牆上寫了字,就用木板或石灰蓋上。
帕特里斯又用同樣的方法撬了幾塊護壁板,又發現了好幾行用鉛筆潦草地寫的字,當時一定很緊急了。
帕特里斯讀著,心情非常激動。這是他父親在面對死神的時候寫下的。幾小時後他就死了。這是臨終的見證,是父親對殺死他和他的愛人的敵人的詛咒。
他低聲地讀道:
我寫這些,是為了不讓強盜的陰謀得逞,是相信敵人總會得到懲罰。毫無疑問,我和柯拉麗都將死去,但是我們要讓世人知道我們的死因。
幾天前,他曾對柯拉麗說:
「您拒絕我的愛,您的仇恨使我難以忍受。我要殺死您和您的情人,要用看起來像自殺的方式殺了您,而我不會受到指責。一切準備就緒。您敢,柯拉麗!」
果然一切準備就緒。他根本不認識我,可是他一定知道柯拉麗每天到這裡來幽會,於是他在這間小屋裡為我們準備了墳墓。
「我們將怎樣死去呢?我們一無所知。肯定沒有吃的。我們已經被囚禁四個小時了。我們面前的門被封死了,這扇沉重的門一定是晚上安上的。所有的出口、門、窗,都是在我們最後經過或看見以後用水泥和石塊堵死的。逃跑是不可能的。我們會怎麼樣呢?
讀到這裡停住了。帕特里斯說:
「柯拉麗,您看,他們同我們經歷著同樣的痛苦。他們也擔心餓死。他們也經受了毫無辦法的漫長而痛苦的幾個小時。這一段是在意識有點不太清楚的時候寫下的。」
帕特里斯仔細看了一下,然後補充說道:
「他們可能認為,殺害他們的人是見不到這些話的。瞧,這兩個窗戶原來只掛著一個大窗簾,整個這面牆只用一根窗簾桿。我們的父母死後,沒有人掀開過這個窗簾,這樣事實就被隱瞞下來……直到有一天西蒙發現了,他出於謹慎,做了新木板把它蓋住,並且在窗戶上增加了兩個窗簾。因此一切顯得很正常。」
帕特里斯繼續讀到這樣幾行字:
啊!如果是我一人受苦,一人去死該有多好啊!但是最可惡的是,我連累了我親愛的柯拉麗。她雖然盡力控制自己,但還是被嚇昏了,嚇呆了。我可憐的愛人!我彷彿已經在她溫柔的臉上看到了死樣的蒼白。原諒我吧,我的愛人。
帕特里斯和柯拉麗相互對視著。他們的內心充滿同樣的感情,同樣的不安和敏感,對他人的痛苦都具有同樣的忘我精神。
帕特里斯低聲地說:
「他愛您的母親,就像我愛您一樣。我也同他一樣不怕死。我冒過無數次死亡的危險,而且是面帶微笑!可是為了您,柯拉麗,我寧願為您去遭受各種折磨……」
帕特里斯開始踱來踱去。突然他憤怒地說:
「我要救您,柯拉麗,我發誓。復仇是多麼令人開心的事!我們的命運都是相同的,您聽著,柯拉麗,我要讓他在這裡死去……就在這裡。啊!我要用我全部的仇恨去報復他!」
他又撬開幾塊板,想找點有用的東西,因為他們處在同樣的境況。
但都是剛才讀到的那類發誓復仇的話:
柯拉麗,此仇必報。即便我們不報,正直的神明也將懲罰他們。不,敵人的計劃是不會得逞的。不會的,人們不會相信我們是為了擺脫愉悅和幸福而自殺的,人們會明白這是謀害。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我將在這裡留下無可辯駁的證據……
「空話!空話!」帕特里斯怒吼道,「不過是些威脅和痛苦的叫喊。對我們毫無指導意義……我的父親,您就沒有給我留下一句能拯救您的柯拉麗的女兒的話嗎?您的柯拉麗死去了,那麼您保佑我的柯拉麗脫離不幸吧,父親!幫助我吧!給我啟示吧!」
他的父親只用其他一些呼救和失望的話語回答了他。
誰來救我們?我們被封鎖著,被活埋在這個墳墓裡,受此酷刑,而不能自己。我的手槍就放在桌子上,有什麼用呢?敵人並不襲擊我們。敵人有足夠的時間。他用無情的時間和時間的力量來摧垮我們。誰來救我們?誰來救我心愛的柯拉麗?
形勢逼人,他們感到一種悲劇性的恐怖。他們彷彿已經死過一次,他們彷彿經受著前人經受過的考驗,而且情況都一樣,前人經歷過的每一步,他們也絲毫未能逃脫。他們的命運與他們父母的命運是如此的相似,他們受著相同的折磨,死亡即將來臨。
柯拉麗失望了,開始哭泣。帕特里斯看見她流淚,心慌意亂,只好去撬木板。木板被橫木固定,他幹得很吃力。
最後他讀到:
怎麼回事?我們感到有人在外面走動,就在花園牆跟前。我們把耳朵貼在被堵死的窗戶上聽,好像是腳步聲。這可能嗎?噢!可能!這是最後的鬥爭……但願外面有行動,而不要那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對!……對!……聲音越來越清楚了……是用十字鎬掘地的聲音。不在房子前,而在房子右側靠廚房的那邊。
帕特里斯使勁撬板,柯拉麗走過來幫助他。這回,一個窗簾的角掀開了。他繼續讀到:
響聲和沉靜交替著——運土的聲音以及悄聲做別的事情時的安靜。這樣又過了一小時。
然後有人進了門廳……只有一個人……肯定是他。我們熟悉他的腳步聲……他並不想減輕他的腳步聲……他往廚房那邊走去,又像剛才那樣用十字鎬掘地,而且掘在石頭上。我們聽見石頭碎裂的聲音。
現在他出去了,又是另一種聲音,好像沿著房子上去了,這個壞蛋不得不爬上去完成他的計劃……
帕特里斯停下來,聽了聽。
兩個人尖起耳朵聽著。帕特里斯低聲說:
「聽……」
「聽到了,聽到了,」她說,「我聽見……外邊有腳步聲……房子前面或花園裡有腳步聲……」
他們兩個走到一扇窗子前,這扇窗戶用礫石堵死後沒有關上。他們仔細聽著。
真的有人走動,而且他們猜想一定是敵人來了,他們像他們的父母一樣感到一陣快慰。
有人圍著房子轉了兩圈。他們同他們的父母一樣,一點也不熟悉這個聲音。這是一個陌生人的腳步,或者是步子的節奏改變了。
然後停了幾分鐘,什麼聲音也沒有了。突然又有一種聲音,雖然他們一直期待著聽見它,但是真正聽見後,內心不免有些驚慌。帕特里斯一邊讀著他父親二十年前記錄的那些東西,一邊低沉地說:
「這是那人用十字鎬掘土的聲音。」
是的,正是這種聲音。有人在掘土,不是在房子前面,而是在廚房的右邊。
這樣,可惡的歷史悲劇在繼續重演。從前的事簡單地重複著,而且陰森可怖,因為這悲劇已經發生過,因此已經預告和準備著死亡。
一小時又過去了。掘地在時斷時續地進行。就像挖墓一樣。挖墓人並不著急,休息一陣,再幹一陣。
帕特里斯和柯拉麗兩人靠在一起,手拉著手,面對著面地站在那兒聽著。
「停了,」帕特里斯低聲說。
「是的,」柯拉麗說,「可能……」
「是的,柯拉麗,他進了門廳……啊!沒必要聽了……我們只要回憶……喏……『他向廚房走去,他又像剛才一樣拿十字鎬掘地,而且掘在石頭上……』然後……然後……噢!柯拉麗,一樣的碎石的聲音……」
他真的是在回憶,可是又同可怕的現實完全一致。現在與過去融為一體。他們在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事情。
敵人很快又到了外面,「聲音好像沿著房子上去了,這個壞蛋不得不爬上去完成他的計劃。」
然後……然後……又該怎樣呢?他們不再想牆上的那些話,也許不敢想。他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外邊那看不見有時甚至感覺不到的行動上。二十年來,敵人從無間斷地在暗中執行著一個針對他們的神秘計劃,每個細節都像鐘表的運轉那樣井井有條。
敵人進到屋裡了,他們聽見從門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往門下塞東西。接著,在兩間相鄰的房子的門那邊,隱約聽見有種聲音,在敞開的護窗板砌著礫石的窗外也有同樣的聲音,後來房頂上也有聲音。
他們抬頭往上看,這回不再懷疑大難臨頭,至少要結束了。他們看見,屋頂中間天花板上裝著玻璃的框架,那是房間唯一的采光渠道。
他們總是想著同一個令人不安的問題。到底會怎樣呢?敵人就要在這個玻璃框上露面,就要原形畢露嗎?
敵人在屋頂上忙了很久。腳步聲震動著鋪在上面的鋅板,那是沿著屋子的右邊鋪到天窗邊沿的。
忽然。這個天窗或者天窗的一部分,四塊玻璃中的一個角被一隻手輕輕地掀起來,並用一根根子撐開了一點。
敵人又從屋頂上下去了。
帕特里斯幾乎絕望了,他想要知道得更多,於是他又開始撬護牆板,最後幾塊板子下面是結尾部分,是用最後幾分鐘寫成的。
敵人又回來了,在被堵死的門窗前又響起了窸窣聲,屋頂上又有了聲響,天窗開了一點縫,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可以說時間很緊迫了。帕特里斯的父親和柯拉麗的母親都有同樣的感覺。命運沿著同樣的道路,用同樣的方式,為著同樣的目的重複著。
聲音在繼續。
「他又上去了……他又上去了……他的腳步聲還在屋頂上……他走到了天窗邊……他想看看嗎?……我們看得到他可惡的嘴臉嗎?……」
「他又上去了……他又上去了……」柯拉麗摟著帕特里斯低聲地說。
果然聽見敵人踏著房頂上鋅板的響聲。
「是的,」帕特里斯說,「……他像剛才那樣上去了,不排除還有別人上去。只是不知道我們將見到誰的面孔……我們的父母,他們認識他們的敵人。」
她想起了殺害她母親的兇手,不禁怕得發抖,她問:
「是他嗎?」
「對,是他,……我父親記下了他的名字。」
帕特里斯幾乎看到了全部的筆錄。
他半彎著腰,用手指著:
「喏……讀這個名字……埃薩萊斯……您看……這裡,看到嗎?這是我父親寫的最後幾個字……念,柯拉麗:
天窗開得更大了……一隻手推開了它……我們看見了……他對我們笑呢……啊!壞蛋……埃薩萊斯……埃薩萊斯……
然後,他從天窗裡扔了一個東西下來,落在房子中間我們的頭上……一架梯子,繩梯……
我們不明白……繩梯停在我們面前……然後,我終於看見了……梯子下面橫槓上別著一張紙,我看到上面有埃薩萊斯寫的幾個字:『柯拉麗她一人上來可以獲救。我給她十分鐘時間考慮,否則……』
「啊!」帕特里斯站起來說,「那麼這一套還會故技重演嗎?這副梯子……我在西蒙老頭的壁櫥中發現的繩梯……」
柯拉麗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天窗,因為那裡響著腳步聲。上面靜了一會兒。帕特里斯和柯拉麗相信,這個時刻已經到來,他們即將見到……
帕特里斯惡狠狠地低聲說:
「是誰呢?能夠在這場災難中扮演角色的只有三個人,而兩個已經死了:埃薩萊斯和我的父親。第三個就是西蒙,可是他瘋了,他在瘋傻狀態下還能使這場陰謀繼續嗎?但是怎麼想得到,他竟會如此精確地做到了,不,不……是另一個人在控制他,另一個人也來了,躲在幕後。」
他感到柯拉麗的手指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
「別吱聲,是他……」
「不……不……」他說。
「是他……我敢肯定……」
柯拉麗猜中了正在進行著的另一件事,果然,像從前一樣,天窗開得更大了,一隻手推開了它。他們忽然看見了……
他們看見一個人的頭從開著的天窗中露出來。
這是西蒙老頭的臉。
真的,他們看見他並不感到特別意外。之所以對迫害他們的人是西蒙而不是別人並不感到意外,是因為幾周來西蒙同他們在一起,扮演著悲劇角色。不管他們是否願意,他總是隨處可見,他的角色神秘、令人難以理解。是不自覺的同謀?受盲目的命運驅使?這有什麼關係!反正是他在幹,他在不停地進攻,令人防不勝防。帕特里斯嘀咕著:
「瘋子……瘋子……」
「他可能不瘋……他不一定瘋。」
柯拉麗顫抖著。
上面的人透過黃眼鏡片瞧著他們,在他那冷漠的臉上,既看不出仇恨,也看不出得意。
「柯拉麗,」帕特里斯低聲地說,「……你讓我……我來……」
他把她輕輕推開,裝做扶她到椅子上去坐下,而實際上,他只有一個想法,走到放手槍的桌邊去,拿起武器射擊。
西蒙一動不動,活像個興妖作怪的凶神……柯拉麗無法猜透這個盯著她的人。
「不,」她喃喃地說,她害怕帕特里斯的行動會加速這可怕的結果,「不,不要……」
可是帕特里斯比她堅決,他接近了目標,再進一步努力就摸到手槍了。
他迅速下定了決心。瞄準後就開槍,槍響了。
上面的人頭不見了。
「啊!」柯拉麗喊道,「您錯了,帕特里斯,他會報仇的……」
「不,不會的……」帕特里斯說,手裡握著手槍,「不,誰知道我就打得中!……子彈打著窗框邊……可能打飛了,那麼……」
他們手拉著手抱著一線希望等待著。
這希望沒有多久,房頂上的聲音又響了。
接著,又同過去一樣,他們好像已經看見了,同從前一樣,從開著的天窗扔進一樣東西,這東西落在房子的中央……一個梯子……一副繩梯……那是帕特里斯在西蒙老頭的壁櫥裡看見過的。
同從前一樣,他們等待著,而且很清楚,一切都會重複進行,事情毫無改變地一件件地發生,他們快速地在梯子下面一根橫槓上去找別著的紙條。
柯拉麗找到了,那是一個紙筒,紙已經發黃。變脆,被磨損了。
這是二十年前,埃薩萊斯寫的那張紙條,像從前一樣地用於同樣的目的,進行同樣的威脅。
「柯拉麗一人上來,她可以得救。我給她十分鐘時間考慮。否則……」
棺材釘子
「否則,……」這個詞帕特里斯機械地重複了好多次,它的可怕的含義他們兩人都已領悟。「否則……」意味著,如果柯拉麗不服從,不屈服於敵人,如果她不跟這個牢獄的主人出去,那就只有死。
此刻,他們兩人誰也不再考慮怎樣的死法,甚至也不考慮死的問題。
他們只考慮敵人給他們下達的生離死別的命令。一個走,另一個死。如果柯拉麗犧牲帕特里斯,她就可以活下去。然而這是什麼樣的代價,怎麼能作出這種犧牲呢?
兩個年輕人長時間地沉默著,滿心的猶豫和不安。現在事情已經擺明,悲劇肯定發生在他們身上,無法避免,只有坐以待斃。雖然如此,但是他們能夠改變事情的結局。多麼可怕的問題!從前的柯拉麗面臨過這個問題,但她用愛來解決了它,因為她死去了……
這個問題今天又重新出現。
帕特里斯讀著父親的記錄,並且很快地把那些模糊的字描出來。帕特里斯讀道:
我祈求柯拉麗……她撲在我的膝蓋前。她願意同我一起死……
帕特里斯望著柯拉麗。他低聲對她說話,而她什麼也沒聽見。
於是,他把她拉起來,感情衝動地喊道:
「你走,柯拉麗。你知道,我之所以沒有馬上說出來,那是因為猶豫。不……只不過……我在想這個人的建議……而我怕你……這太可怕了,他所要求的,柯拉麗。他答應救你,是因為他愛你……那樣,你知道……沒關係,柯拉麗,你應當服從……你必須活下去……走……在這裡等著毫無用處,十分鐘就要過去了……他可能會改變主意的……把你也處死,不,柯拉麗,走吧,趕快走。」
她回答得很乾脆:
「我留下來。」
他一驚。
「你這是瘋了!為什麼要做這樣無益的犧牲?如果你服從了,還怕什麼呢?」
「不怕。」
「那麼走吧!」
「我留下來。」
「可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固執?這樣做毫無用處。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愛您,帕特里斯。」
他依然不知所措。他不是不知道柯拉麗愛他,才這樣說的。但是她愛他愛到至死不渝,是他所沒有想到的。
「啊!」他說,「你愛我,我的柯拉麗……你愛我……」
「我愛你,我的帕特里斯。」
她用胳膊摟著他的脖子,他感到他們的這種擁抱是無法分開的。然而他退卻了,他決心救她。
「很好,」他說,「如果你愛我,你就應該聽從我,應該活下去。請相信,同你一道死要比我一人去死痛苦千百倍。我知道你自由了,活下去了,我死也是甜蜜的。」
她不聽他的話,繼續表白,她這樣做感到幸福,她高興地向他傾訴很久以來藏在心頭的衷情。
「從第一天見到你,我就愛上你了,帕特里斯。我不需要你告訴我,我已經知道,我沒早說,是因為我在等待一個鄭重的機會,讓我望著你的眼睛,全身心地投入你的懷抱,再對你說。現在已到死亡邊緣了,我應該說,聽我說,請別逼我離開,這比死更痛苦。」
「不,不,」帕特早斯試圖擺脫她,「你的職責是走。」
「我的職責是留在我愛的人身邊。」
他又做了努力,抓著她的手說:
「你的職責是逃走,」他喃喃地說,「只有你獲得自由,我才能有救。」
「你說什麼,帕特里斯?」
「是的,」他說,「為了救我,你必須逃出魔掌,揭露真相,想辦法救我,通知我的朋友……你呼喊,你使用一點對策……」
她帶著憂傷的微笑和疑惑看著他,他把話停住了。
「你想哄我,可憐的愛人,」她說,「你比我更不相信你自己的話。不,帕特里斯,你很清楚,如果我落入這個人的手,他不會讓我有講話的自由,他會把我的手腳捆起來弄到隱蔽的地方藏起來,直到你嚥了最後一口氣。」
「你敢肯定嗎?」
「帕特里斯,你也知道結果會怎樣的。」
「會怎樣?」
「你想,帕特里斯,這個人讓我出去決不是仁慈,而是他的計劃,一旦我落到他手裡,他就會實行他的罪惡計劃。你預料不到嗎?你會預料到的,是嗎?我唯一的辦法是避免落入魔掌。那麼,我的帕特里斯,與其數小時後死,何不現在就在你的懷抱裡死去呢?讓你的嘴唇貼著我的嘴唇?就這樣死好嗎?這樣活一瞬間不也是最美好的嗎?」
他遲疑不決。他明白,一旦嘴唇貼在一起,就會使他喪失理智。
「這太可怕了,」他喃喃地說,「……你怎麼會讓我接受你的犧牲呢?你,這麼年輕……還有很長的幸福生活在等待著你……」
「如果沒有你,日子只能是不幸和絕望的……」
「應該活下去,柯拉麗。我真心地祈求你。」
「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帕特里斯。你是我唯一的慰藉。除了愛你,沒有其他理由。你教會我愛人,我愛你……」
噢!多麼神聖的話語!它擲地有聲。女兒的這些話,正是母親以同樣的激情和奉獻精神說過的!在回顧死亡和面對死亡的時候說這些話更顯得神聖!柯拉麗毫無懼色地說出這些話,她的恐怖已在愛情中消失;愛情使她的聲音顫抖,使她那雙美麗的眼睛熱淚盈眶。
帕特里斯用熱烈的目光看著她。現在他也感覺,這樣去死是值得的。
然而他還是做了最後的努力。
「柯拉麗,如果我命令你走呢?」
「也就是說,」她說,「你命令我與那個男人結合,讓我委身於他嗎?這是你所願意的嗎?帕特里斯?」
她的反問使帕特里斯一驚。
「啊!真可惡!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你,我的柯拉麗,是如此的純潔,如此春春煥發……」
對於這個男人,他們兩人都沒有把他完全想像成西蒙的形象。雖然敵人在上面可惡地露了一面,但仍讓人覺得神秘。也許他就是西蒙,也許是另外一個人,不管怎樣,蹲在他們頭上的是敵人,是惡神,在為他們製造死亡,對柯拉麗懷著骯髒的想法。
帕特里斯問了一句:
「你從沒有發現西蒙追求你嗎?……」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他沒有追求過我……他甚至迴避我……」
「那就是他瘋了……」
「他不瘋……我不信……他是在報復。」
「不可能。他是我父親的朋友。他一生一直在為促成我們的結合而努力,而現在卻存心要殺我們,這是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帕特里斯,我不明白……」
他們不再談西蒙了,因為這與西蒙或者也許是另一個人要殺死他們這件事情比起來,顯然無關緊要。現在他們要同死亡作鬥爭,而不要考慮製造死亡的人。可他們對付得了嗎?
「你同意了,帕特里斯,是嗎?」柯拉麗低聲問。
他沒有回答。她又說:
「我不走,但是我希望你答應我。我請求你,不然這會是一種思念的折磨,我擔心你會吃更大的苦頭。我們應當有難同當。你同意了,是嗎?」
「是的,」他說。
「把你的手給我。看著我的眼睛,笑一笑,我的帕特里斯。」
他們頓時沉浸在狂熱的愉悅裡,陶醉在愛與欲的激情中。柯拉麗說:
「你還在想什麼,帕特里斯?你怎麼還是這樣心慌意亂的……」
「瞧……瞧……」
他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這回他肯定看見了。
梯子往上收了,十分鐘已經過去了。
他奔過去,急忙抓住一根梯子的橫槓。
她一動也不動。
他要幹什麼?他不知道。這副梯子是救柯拉麗的唯一機會。他是否要放棄,屈服於不可避免的死亡呢?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了。上面的人又把繩梯掛住了,因為帕特里斯感到有東西牢牢地把梯子固定住了。
柯拉麗求他:
「帕特里斯,帕特里斯,你想幹什麼?……」
他望了一眼周圍和他的上面,似乎在想一個主意,他從回憶中搜索到一個主意,是他父親急中生智想出來的。
忽然,他抬起左腿,把腳踏在第五級橫槓上,胳膊抓著繩子往上爬。
真是荒謬的主意!想爬上去?爬到天窗上?制服敵人,自己得救了,柯拉麗也得救了?他的父親失敗了,他怎麼能夠成功呢?
帕特里斯在梯子上沒有呆上幾秒鐘,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掛在天窗上的繩梯的掛鉤脫落了,掉在帕特里斯身旁。
緊接著上面發出一陣冷笑。然後啪的一聲天窗關閉了。
帕特里斯憤怒地站起來,咒罵敵人,他怒不可遏地開了兩槍,打碎了兩塊玻璃。他又跑到門、窗前,用壁爐柴架使勁地砸。他砸牆,砸地板,他向嘲笑他的看不見的魔鬼揮動著拳頭。突然,在他向空中揮動了幾下後,他不動了。上面好像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幕布。屋子裡一片黑暗。
他明白了。敵人把天窗的護窗板放下了,遮得嚴嚴實實。
「帕特里斯!帕特里斯!」柯拉麗呼喊著,黑暗使她驚慌失措,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力,「帕特里斯!你在哪兒,我的帕特里斯。啊!我怕……你在哪兒?」
於是,他們像盲人一樣,在黑暗中摸索著。在他們看來,沒有什麼比迷失在無情的黑夜中更可怕了。
「帕特里斯!你在哪兒?我的帕特里斯!」
他們的手終於碰在了一起,可憐的柯拉麗,她的手是冰涼的;而帕特里斯的手卻滾燙,像燃燒的火。他們的手緊緊地貼在一起,交織在一起,握在一起,手彷彿成了他們還活著的一種感覺。
「啊!別離開我,我的帕特里斯,」柯拉麗哀求著。
「我在這裡,別怕……我們不會被分開。」
柯拉麗喃喃地說:
「我們不會被分開,你說得對……我們已在我們的墳墓中。」
多可怕的字眼,柯拉麗說得那麼傷心,帕特里斯驀地一驚。
「不!……你說什麼?不應該絕望……等到最後一刻,可能會有人來救我們。」
他抽出一隻手,掏出槍,瞄著天窗透光的地方開了三槍。他們聽見木頭炸裂的聲音和敵人的嘲笑聲。可是護窗板是用金屬加固的,嚴絲密縫。
很快透光的縫隙不見了,他們明白,敵人已把門窗上的縫隙堵嚴了,並且把護窗板釘在了天窗上,活兒做得很仔細,花了很長時問。
多麼恐怖的聲音!釘天窗的錘響像敲在了他們的心上。這是敵人在為他們釘棺材,裝著他們的這口大棺材正在上蓋。已經沒有希望了!獲救已經不可能了!錘子多敲一下,就加深了一層黑暗。增加了他們與外界的一重障礙,這是無法推倒的牆。
「帕特里斯,我怕……噢!這聲音使我難受。」
她倒在帕特里斯的懷中。帕特里斯感到柯拉麗在哭泣。
上面的準備工作即將結束。他們預感到他們會在最後一天的黎明死去。他們聽見房子底下有聲音,可怕的機器開動了,或者電動機開始工作了。敵人挖空心思作好了一切準備,沒有任何得救的希望了,命運只有在不可改變的嚴酷事實中走完它的歷程。
他們的命運歷程即將走完。死神助紂為虐,死神與敵人狼狽為奸。敵人既是死神,又是行動的策劃者,他製造了這場決心消滅他們的鬥爭。
「別離開我,」柯拉麗哽咽著說,「別離開我……」
「只要還有時間,」他說,「……我們就要報仇。」
「有什麼用呢,我的帕特里斯,敵人要把我們怎麼樣呢?」
他的火柴盒裡還有幾根火柴。他一根根地劃著,把柯拉麗領到他父親寫著遺言的護壁板前。
「你要幹什麼?」她問。
「我不想讓人家把我們的死當成自殺。我要像我們的父母那樣為未來做準備。讓人將來讀到我寫的遺言,為我們報仇。」
他從口袋裡掏出鉛筆,彎下腰在空白處寫起來:
帕特里斯·貝爾瓦與未婚妻柯拉麗同時死於西蒙·迪奧多基斯的謀殺,一九一五年四月十四日。
當他寫完以後,他又看見他父親寫的幾行字,他們一直還沒看見過。
「還有火柴嗎?」他問,「你看見嗎?那裡有幾個字……肯定是我父親寫的最後幾個字。」
她劃著了火柴。
在搖曳著的火柴光下,他們看到了一些字母,歪歪扭扭的,看來是匆忙中寫下的幾個字:
窒息而死……缺氧……
火柴熄滅了。他們默默無語地站起來。窒息而死……他們明白了他們的父母所遭到的厄運,他們即將經歷。這麼大的房子缺少空氣還不至於窒息,除非日子久了,空氣變質,因此……
他停了一下,又說:
「對……是這樣……我想起來了……」
他把他所懷疑的事情,或者就是現實已經肯定的事情告訴了柯拉麗。
他在西蒙的壁櫥裡曾經見到過繩梯,此外還有一卷鉛管,現在西蒙都把它們拿來了。從他們被關進來的時刻起,他就在房子周圍來來去去地、仔仔細細地堵塞漏洞,從牆壁到屋頂他幹得極其細微精確。西蒙老頭可能只需要把埋設在牆內,屋頂上的煤氣管道接到廚房裡的煤氣表上就可以了。
因此他們也同他們的父母一樣,將遭受同樣的厄運,煤氣中毒,窒息而死。
他們兩個像是得了恐慌症,手拉著手在屋裡跑來跑去,神經紊亂,沒了主意;他們喪失了意志,就像受到暴風雨襲擊的小蟲。
柯拉麗說著一些不連貫的話。帕特里斯則要求她保持安靜。他自己也感到很痛苦,無力同死亡所帶來的可怕而沉重的黑暗搏鬥。他們想逃跑,想逃脫寒冷的痛苦,他們的脖子都已經冰涼了。要逃走,要逃出去。可是怎麼逃呢?牆壁是不可越,黑暗比牆壁更堅牢。
他們停下來,已經精疲力盡了。從一個地方傳來一陣輕輕的噓聲,那是從密封不好的煤氣噴嘴裡傳來的。他們明白這聲音來自上面。
帕特里斯悲哀地說:
「只需半小時,最多一小時。」
她又恢復了理智,說:
「我們勇敢些,帕特里斯。」
「啊!要是只我一個人就好了!可是你,我可憐的柯拉麗……」
她用非常微弱的聲音說:
「我不難受。」
「你會難受的,你太虛弱了!」
「人越虛弱,就越不難受。而且,我知道,我們都不會痛苦的,我的帕特里斯。」
她忽然顯得很平靜,而他則更顯得安詳。
他們都不說話,坐在大沙發上。兩人的手指頭緊緊地抓在一起。他們慢慢地沉浸在寧靜之中,彷彿完成了任務,或擺脫了事情的羈縛,在聽恁別人的擺佈。命運之神的命令是明確的,他們不再憤怒,只是服從和祈禱。
她摟著帕特里斯的脖子說:
「上帝作證,你是我的未婚夫。祈求他像接受一對夫婦那樣接受我們。」
她的溫柔使帕特里斯感動得落淚。她吻幹了他的淚水,然後主動地把嘴唇給他。
「啊!」他說,「你說得好,這樣的死,雖死猶生。」
天邊的寧靜籠罩著他們。他們已聞到瀰漫在他們身邊的煤氣味,可是他們並不感到害怕。
帕特里斯低聲說:
「柯拉麗,直到最後一秒鐘,一切的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你的母親和我的父親同我們一樣地相愛著,也是這樣嘴唇貼著嘴唇,擁抱在一起死去的。他們決心讓我們結合,他們終於使我們結合了。」
她說:
「我們的墳墓就在他們的旁邊。」
他們的意識開始一點點地模糊起來,他們的思維就像隔著越來越厚的濃霧看東西那樣地模糊不清。沒有吃東西,飢餓加上眩暈,他們的意識在不知不覺中喪失,同時失去了不安和憂慮的感覺。這是一種精神恍惚,是一種昏沉,是死亡和安息的過程,他們隨即便忘卻了恐怖。
柯拉麗首先失去知覺,說胡話。使得帕特里斯吃了一驚。
「我的愛人,鮮花撒下來了,這是玫瑰花。噢!多香啊!」
他也感到幸福和亢奮,他表現得溫情、快樂和激動。
他沒有恐怖感,他覺得柯拉麗慢慢地在從他的胳膊中滑脫,他彷彿同她一起來到了一個光明燦爛的無垠的深淵前,他們飄呀飄,輕輕地毫不費力地飄落到一個快樂的地方。
時間在一點點地推移。他們總是在飄蕩,帕特里斯托著柯拉麗的腰肢,她微微有點向後仰,眼睛閉著,臉上帶著微笑。他記起了一些畫面,人們在觀看上帝所接受的夫婦們在蔚藍的充滿光明和空氣的天空中飄蕩,他在那個快樂的地方上空轉了幾大圈。
可是當他快到那裡的時候,他疲倦了。柯拉麗在他胳膊上很沉。下沉加快了。光明的天空變得陰沉了。飄來了大朵的烏雲,接著是烏雲滾滾,一片黑暗。
突然,他感到精疲力盡,臉上汗淋淋的,整個身軀像發燒一樣地顫抖,他掉在了一個黑洞裡……
陌生人
這還不是完全的死亡。臨終狀態下,還保持著夢幻般的意識,生活中的真實與死亡狀態下的新世界的景象交織在一起。
這種狀態裡,柯拉麗已經不存在了,他很傷心。他彷彿聽見和看見一個人從一條黑色的通道裡來到他面前。
這個人毫無疑問像是西蒙老頭。他是來看看他的受害者是否已經死亡,他先將柯拉麗抬走了,然後來到他跟前,帕特里斯跟前,也把他抬走,並把他放在一個地方。這一切都非常清晰,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醒著。
又過了幾小時……或者只過了幾秒鐘。最後帕特里斯彷彿睡著了,可是感到非常恐怖,無論在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感到極大的痛苦。他到了一個黑洞的深處,他竭盡全身力氣想走出去,就像一個掉在大海裡的人總也無法上岸,他就這樣游著,多麼艱難啊!水的重量壓迫著他,使他感到窒息。他該爬上去,手和腳鉤住了滑下來的東西,好像是繩梯,可是它沒有支撐點,一直向下滑落。
然而黑暗似乎漸漸退去了,有了一絲光亮。帕特里斯的壓迫感減輕了。他微睜著眼睛,吸了幾口氣,看了一下周圍,感到驚訝不已。他發現自己正躺在洞開的門外露天的一張沙發上。
他旁邊另一張沙發上,躺著柯拉麗。她一動不動,好像非常痛苦的樣子。
他想:
「她從黑洞中爬上來了……同我一樣耗盡了氣力……我可憐的柯拉麗……」
在帕特里斯和柯拉麗之間擺著一張圓桌,上面擺著兩杯水。他口渴極了,想喝一杯。可是他不敢喝。這時從門裡出來一個人,帕特里斯知道這是小屋的門,帕特里斯審視了一下,不像是西蒙老頭,而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他自言自語地說:
「我不是在做夢吧……我肯定不是在做夢,這個陌生人是一個朋友。」
他試著高聲地說幾句話,以證實自己的想法。可是他沒有力氣。
而這個陌生人走過來,輕聲地對他說:
「不要擔心了,我的上尉,一切順利。拿著,喝一口。」
陌生人遞給他一杯水,帕特里斯一飲而盡,毫無疑問,他也高興地看見柯拉麗也在喝水。
「是的,一切順利,」他說,「我的上帝!活著有多好!柯拉麗還活著,不是嗎?」
他沒有等到回答,又沉沉地睡著了。
當他再度醒來時,危機已經過去。儘管腦子還有點紊亂,呼吸也不大順暢,然而他站起來了,他明白,他的感覺是正常的,他是在小屋門口。柯拉麗剛才喝了第二杯水,也睡得很平靜。他又試著高聲地說道:
「活著有多好!」
他想活動一下,可是他不敢走進小屋,儘管小屋的門是開著的。他離開小屋,朝墓地那邊的內院溜躂,然後就是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他也不知道他的舉動目的何在,也根本不明白發生的這一切,他只是隨便走走,他又朝小屋靠花園的那一邊走去,突然停下來。
離小屋前幾米遠的地方,小路旁一棵樹底下,一個男人躺在一把柳條椅上,頭在樹蔭下,腿在太陽裡。他好像睡著了,膝蓋上攤放著一本書。
這時,只到這時,帕特里斯才明白,他和柯拉麗逃脫了死亡,他們兩個人都活著,這個人就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他這種睡覺的姿態表明現在絕對安全,和他對現在感到滿意。
帕特里斯打量著他,他身材瘦長,肩膀寬闊,皮膚黝黑,留著唇須,兩鬢有幾綹白髮,年齡最多不超過五十歲。服裝剪裁非常考究。帕特里斯彎腰看看書名是《本傑明·富蘭克林回憶錄》。他還看到那人放在草地上的帽子邊上有兩個字母:L.P。
「是他救了我,」帕特里斯想,「我感激他。他把我們兩人搬到屋外,而且看護著我們。可是怎麼會有這樣的奇跡發生呢?是誰派他來的呢?」
他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他馬上站起來,臉上帶著微笑。
「請原諒,我的上尉,我的事情太多,只要有幾分鐘,我就打個盹……無論在哪裡……像拿破侖一樣,對嗎?上帝,是的,我並不在意這個相似之處……噢,談論我的太多了。您呢,上尉,怎麼樣了?柯拉麗媽媽的不適好了嗎?我以為打開門,把你們抬到外面以後,就不必再喚醒你們了。我放心,是因為我做了必要的安排。你們兩個能夠呼吸了,吸點清新的空氣就行了。」
他看著帕特里斯的樣子,停住了,開始快樂地笑起來。
「啊!我忘了,您還不認識我?真的,我寫給您的信被人截住了。因此我應當自我介紹一下,堂路易·佩雷納,出身於西班牙的一個古老家族,真正的貴族,有證件……」
他笑得更厲害了。
「可是我看您還是一點也不明白。半個月前的一個晚上,亞邦提過我的名字,他把我的名字寫在這條街上的牆上,對嗎?啊!啊!您開始明白了……我想,是的,就是您請來援救您的那位先生……我是否直截了當地叫您的名字呢?……得了,上尉。亞森·羅蘋願為您效勞。」
帕特里斯驚呆了。他根本不記得亞邦的提議以及他曾讓亞邦求救於著名偵探的事。現在亞森·羅蘋就在他面前,他以他個人的意志力和不可思議的奇跡把他和柯拉麗從封閉的棺材中救了出來。
帕特里斯握著他的手說:
「謝謝!」
「噓!」堂路易高興地說,「不用謝!握握手就夠了。我的手是可以握的,請相信我,上尉。如果說我思想意識上有一些毛病,但我幹過許多好事彌補了它,因而我受到正直的人的敬重……首先受到我自己的敬重……」
他又停住了,好像在思考,然後捏住帕特里斯上衣的一顆鈕扣說:
「別動……有人在偵察我們……」
「誰?」
「有人在花園頭上的堤岸上……圍牆不高……上面有一個柵欄。他通過柵欄朝這裡看,想看看我們。」
「您怎麼知道?您背朝著平台,而且那裡有很多樹。」
「您聽。」
「我沒有聽見什麼特別的聲音。」
「是的,是馬達的聲音……汽車停下來了。那麼,汽車停在堤岸上幹什麼,堤岸旁是一道圍牆並沒有民房?」
「那麼,您看那會是誰呢?」
「可能是西蒙老頭。」
「西蒙?」
「當然。他在看看我是不是肯定把你們兩人都救出來了。」
「那麼他不瘋嗎?」
「他瘋?他比你我更明白。」
「可是……」
「可是,您會說,西蒙保護著你們,他的目的是要使你們結合,他交給您花園的鑰匙,等等。」
「您全知道?」
「應當知道。否則,我怎麼救您呢?」
「可是,」帕特里斯不安地說,「如果匪徒再來,我們是不是要有點防範?我們回小屋那邊去吧,柯拉麗一個人在那兒。」
「沒有任何危險。」
「為什麼?」
「我在這兒。」
帕特里斯更加奇怪了,他問:
「這麼說西蒙認識您?他知道您在這兒?」
「是的,我曾經給您寫過一封信,收信人寫的是亞邦,這封信被他截走了。信中我告訴您我要來,他便提前行動了。我習慣只提前幾個小時到達,這樣才出其不意。」
「這以前,您並不知道他就是敵人……您一點也不知道……」
「一點也不知道。」
「您是上午到的嗎?」
「不,是下午一點三刻。」
帕特里斯掏出懷表。
「現在是四點鐘,那麼您已經來了兩個小時了……」
「不,我是一小時前到這兒的。」
「您問過亞邦嗎?」
「您以為我會浪費時間!亞邦只說了您不在那兒,他開始感覺奇怪。」
「那麼?」
「我就去找您。」
「我先到您的房間,像我熟悉的那樣對您的房間進行了搜索,我終於發現您那張圓柱形的書桌底下有一條縫,那裡連著相鄰的房間的牆壁,從牆縫中我找到您的記事本,於是我瞭解了事情的詳細情況。西蒙也是通過這樣的辦法掌握您最細微的想法。他知道您四月十四日到這裡憑弔的打算。他頭天晚上看見您在寫,他必須瞭解您寫的事。於是他通過您本人便瞭解到您已採取了保護措施,他就沒動手。您看這一切有多方便。德馬里翁先生沒看見您,很擔心;他也可能會找到您,但是他要等到……明天。」
「那就太晚了。」帕特里斯說。
「是的,太晚了。這不是他的事,也不是警察局的事。我也更希望他們不要插手。我已要求你的傷員們對他們懷疑的事情保持沉默。因此,如果德馬里翁先生今天來了,他會認為一切正常。那頭的問題放心了,我就根據您提供的情況,由亞邦陪同,穿過小街,進了這個花園。」
「門開著的嗎?」
「門是關著的,但正好這時西蒙從花園出來。他的運氣真不好,是嗎?我就大膽趁機用手拔去門閂,我們就進來了,他不敢反對。他肯定知道我是什麼人。」
「可是,您當時並不知道敵人就是他吧?」
「我怎麼會不知道就是他呢?……您的記事本上不寫著嗎?」
「我並沒懷疑他就是敵人……」
「但是,上尉,您的記事本的每一篇都是對他的譴責。沒有一件事情他沒有參與,沒有一樁罪行不是他策劃的!」
「既然這樣,就該把他抓起來。」
「抓起來以後呢?抓起來對我有什麼用?逼他招供嗎?不,讓他自由行動對我更有利。他遲早會要完蛋的。您看見了嗎?他在房子周圍轉悠,沒有溜走。這樣我更好行動,首先要救你們兩個……如果來得及的話。我和亞邦直奔小屋而來,小屋的門是開著的,但是另一扇樓梯間的門鎖著,我拿出兩片鑰匙,然後拚命撬鎖。
「這時我聞到了煤氣味。西蒙把一隻舊煤氣表裝在外面小街的供氣管道上,使你們煤氣中毒。接下來我們把你們兩人都弄出來,進行常規搶救,按摩推拿等等,你們便得救了。」
帕特里斯問:
「死亡設備搬走了嗎?」
「沒有,他準備再回來收拾整理的,以便不讓人抓住把柄,以為你們是自殺的……神秘的自殺,看不出死亡的原因,總之,同你的父親和柯拉麗的母親過去的悲劇一樣。」
「那麼您瞭解了一些情況嗎?」
「怎麼,我不是有眼睛看嗎?您父親不是在牆上揭露了嗎?我同您知道得一樣多,上尉……也許比您知道得還多。」
「比我知道得還多?」
「天哪,這是職業習慣……經驗。很多別人不可解釋的問題,對我來說,都是最簡單和明白不過的事。因此……」
「因此?……」
堂路易猶豫了一下,最後回答說:
「不,不……我還是不說的好……迷霧在一點點地消散。讓我們等一等,暫時……」
他側耳傾聽。
「別動,他肯定是看見您了。現在他明白了,他走了。」
帕特里斯激動地說:
「他走了!您看見……最好抓住他。這壞蛋,以後就找不到他了。我們怎麼報仇呢?」
堂路易笑笑:
「瞧,您把這個關心您二十年,撮合您和柯拉麗的人看成是壞蛋!他是您的恩人!」
「噢!這個我知道!可發生的這一切太令人難以理解了!我只能恨他……後悔讓他走了……我要折磨他,可是……」
帕特里斯做了個表示失望的手勢,兩隻手抱著頭。堂路易安慰他:
「不用擔心。他現在已快走投無路了,就像我手中的這片樹葉。」
「怎麼?」
「他的汽車司機是我的人。」
「什麼?您說什麼?」
「我是說,我安排了一個人開出租汽車,讓這輛出租車在小街一帶巡行,西蒙肯定會跳上這輛車的。」
「就是說您已經想到了……」帕特里斯說,他越來越不明白了。
「我聽出花園那頭有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於是我才告訴您。」
「您的人可靠嗎?」
「當然。」
「這沒關係!西蒙會叫他把車開到離巴黎很遠的地方去,然後把司機幹掉……那時候,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知道呢?」
「您以為沒有特別通行證能把車子開出巴黎,可以在大馬路上閒逛嗎?……不可能。西蒙要離開巴黎,就只有讓人把他送往某個火車站。等二十分鐘我們就會知道了。快,我們去足夠遛遛。」
「怎麼遛?」
「乘汽車。」
「您有安全通行證嗎?」
「有,全法國都有效。」
「這可能嗎?」
「完全可能,而且是署名堂路易·佩雷納的貨真價實的安全通行證,由內政部長簽了名,而且蓋了……」
「蓋了章?」
「蓋了共和國總統的章。」
帕特里斯一下子由驚愕變得激動起來。在他遭受的這場可怕的事件中,他一直受著敵人不可抗拒的意志的支配,他總是經受著失敗和死亡威脅的折磨,而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更加強大的意志在支持著他,一切突然之間起了變化。命運好像轉了向,像一隻航船一路順風駛向港灣。
「說真的,上尉,」堂路易說,「我以為您會像柯拉麗媽媽一樣哭起來。您太容易衝動,上尉……加上肚子餓,可能……應該去吃一頓。走……」
堂路易扶著他慢慢地向小屋走去,用有點沉重的語氣說:
「對於這一切,上尉,我要求您絕對保守秘密。除了幾個老朋友,還有亞邦,我是在非洲認識他的,他救過我的命,在法國沒有人知道我的真名實姓。我叫堂路易·佩雷納。我在摩洛哥打過仗,曾有機會在法國的鄰國,一個中立國家討人喜歡的國王跟前工作過,這個國王雖然不得不掩飾自己的真實感情,但他很希望我們勝利。他讓我來,因此,我就請他委派我,並為我弄到一張安全通行證。於是我就正式執行一項為期兩天的秘密使命。兩天以後我就得回去……以後我再來,戰爭期間,我以我的方式為法國服務……不是幹壞事,請相信這點,人們總有一天會明白。」
他們來到柯拉麗睡覺的椅子旁。堂路易示意帕特里斯站住。
「還有一句話,上尉,我敢說,我是在對一個信賴我的人說話,這兩天的時間是專門用來為保護我們國家的利益服務的。因此我要告訴您,儘管我同情您的遭遇,但一旦我發現了一千八百袋黃金後,我就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了。我之所以接受我朋友亞邦的召喚也正由於此。一旦黃金到了我們手裡,也就是說最遲後天晚上,我就要離開這裡。何況這兩件事互相關聯,一個問題有了結果,另一個問題也就解決了。現在我說得夠多了,解釋得夠多了,請把我介紹給柯拉麗媽媽,我們一起工作!」
他笑著說:
「對她不必保密,上尉。把我的真名告訴她。我一點也不怕,所有的女士都知道亞森·羅蘋。」
四十分鐘以後,柯拉麗媽媽已經回到自己的臥室,她受到很好的照顧和保護。帕特里斯端來了營養豐富的飯菜。而堂路易則在平台上踱著步吸煙。
「好了嗎?上尉,我們開始嗎?」
他看了看表。
「現在是五點半鐘,離天黑還有一個多小時,時間足夠了。」
「足夠了?……一個小時達到目的,我想您不會太自信了吧?」
「是最後目的,而不是我自己規定的目的,是的……甚至提前。一小時怎麼樣?為什麼不行?上帝,也許幾分鐘我們就能找到藏黃金的地方。」
堂路易讓帕特里斯帶他到圖書室的地窖裡去,那是埃薩萊斯轉運黃金的地方。
「黃金一定是從這個氣窗中投進去的,是嗎,上尉?」
「是的。」
「沒有別的出口嗎?」
「除了通圖書室的樓梯,以及那個氣窗外,沒有別的地方。」
「氣窗開在平台上嗎?」
「是的。」
「那麼,問題就清楚了,黃金先從第一個氣窗運進去,然後再從第二個氣窗轉出去。」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上尉,您怎麼會想到還有別的地方呢?您看,人們總是犯一個毛病,就是老去找呀找的。」
他們來到平台上。堂路易站在氣窗旁,他很快察看了一下周圍,氣窗不高。在圖書室窗戶前四米遠的地方,有一個圓形的水池,水池中央有一個小孩的塑像,小孩拿著一隻海螺,從海螺中噴出水來。
堂路易走近水池看了看,然後彎腰搬動了塑像,又把它從左到右地轉圈兒。
底座也隨著轉了四分之一圈。
「找到了,」他站直身子說。
「什麼?」
「水池快乾了。」
果然,水位迅速下降,池底露了出來。
堂路易跳到池子裡,蹲下去看。水池的內壁鋪著大理石方磚,紅白兩種顏色組成大幅的圖案,人們稱為希臘方形回紋飾。一個圖案中間嵌入了一個環扣,堂路易往上一提就拔出來了。組成一個圖案的這一部分隨著環扣的拔出而向下降,現出一個長三十公分,寬二十公分的氣口。
堂路易肯定地說:
「黃金就是從這裡運走的。這是第二步。人們用掛鉤鐵索的同樣方法把它運走。瞧,這條管道上面的鐵索。」
「真見鬼!」貝爾瓦上尉大聲說,「可是鐵索,我們看不到頭!」
「不,我們只要知道它通到哪裡就行了。您別急,上尉,您一直走到花園下面靠牆那兒,與房屋垂直的方向。您砍一根較長的樹枝。噢,我忘了告訴您,我要從小街出去。您有鑰匙嗎?好,請給我。」
帕特里斯給了他鑰匙,然後走到堤岸邊的牆壁旁。
「再向右一點,」堂路易指揮他。「再往右一點。好,現在您等著。」
他走出花園,從小街到了牆的另一邊的堤岸上,喊道:
「您在那兒嗎?上尉。」
「是的。」
「把您的樹枝豎起來,讓我從這兒看得見……啊,好極了!」
帕特里斯穿過堤岸會合了堂路易。
沿塞納河河灘修了一道堤岸,是供泊船用的。駁船在那兒靠岸裝卸貨物,並經常一排排地泊在那裡。
帕特里斯和堂路易在那裡走下幾級石階,堤岸上有各種各樣的加工場,他們走進了一處看起來已經廢棄了的加工場。在那些廢品中間有很多碎石和磚塊,有一間工房,玻璃已經破碎,還有一個蒸汽起重機的底座。一根木柱上的標牌寫著:貝爾杜建築工地。
堂路易沿著護坡走,走到一個平台上。這個平台一半堆著沙子,牆裡有一根根的鐵柵欄條,沙子用木板擋著,把下面遮住了。
堂路易掀開鐵柵欄,並開玩笑地說:
「您發現沒有,這次一路所見,沒有一扇門是關著的……我希望這次也不例外。」
堂路易的假設得到了證實,儘管如此,他還是不能不感到驚奇,走進任何一間屋子,工人們手裡都拿著工具。
「直到現在,還沒有任何異常的發現,」堂路易喃喃地說,同時打亮了手電。「水桶、十字鎬、手推車……啊!啊!如我所料……還有鐵軌……整套的窄軌……幫我一下,上尉,把裡邊清理一下。很好……我們找到了。」
正對鐵柵欄的地面上有一個長方形的氣口,同水池裡的那個正好一樣。那裡也懸著鐵索,上面掛著很多鐵鉤。
堂路易解釋說:
「裝黃金的袋子就運到這裡。裝在這個角落裡的小斗車裡,晚上把窄軌鋪起來,一直鋪到河灘上,小斗車再把東西運到駁船上……一種非常簡單的遊戲!」
「就這樣,法國的黃金流失了……我也不知道流失到哪個國家。」
「您認為那一千八百袋已經運走了嗎?」
「我擔心。」
「那麼我們來晚了?」
兩人沉默了很長時問。堂路易在思考。帕特里斯雖然對這個意想不到的結局有點失望,但依然感到驚訝,他的這個同伴兒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就非常巧妙地理清了頭緒。
帕特里斯說:
「這真是奇跡,您怎麼想到的?」
堂路易沒有說話,從口袋裡掏出那本帕特里斯已經看到過的《本傑明·富蘭克林回憶錄》來,用手指著某些段落讓他讀。
這段文字是作者在路易十六統治時期的最後幾年寫的。書中寫道:
每天,我們都到我住處邊的帕西村去,在一個美麗的花園裡汲水。那裡小溪、瀑布隨處可見,這是通過人們精心修造的管道引來的水。
人們知道我是業餘機械愛好者,就讓我看水流彙集的水池。只要將大理石的小人向左轉四分之一圈,所有的水就通過池壁的導水管直瀉塞納河……
帕特里斯合上書,堂路易向他說明:
「後來埃薩萊斯肯定進行了改裝。水通過別的渠道排泄,原來的管道就用來偷運黃金。此外,河床變得狹窄,修築了堤岸,管道就安在堤岸下邊。您看到了,上尉,一切都很容易發現,因為這本書告訴了我。」
「那當然,可是只有讀了這本書才會知道。」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西蒙的房間裡發現了這本書,就把它裝進了我的口袋,我的好奇心想要瞭解他為什麼要讀它。」
帕特里斯說:
「噢!他正是這樣發現了埃薩萊斯的秘密,他原來並不知道。他在他主人的文書中發現了這本書,因此他有了依據。您認為呢?不同意?我想您不同意我的看法,是嗎?您有什麼想法呢?」
堂路易沒有回答。他凝望著塞納河。沿著堤岸,離工地不遠的地方,泊著一隻駁船,上面好像沒有人。但是從甲板的排氣管中升起一道細細的煙霧。
「去看看。」堂路易說。
駁船上寫著:拉·農莎蘭特—特魯伊。
他們從堤岸跨上駁船,又跨過放在甲板上的纜繩和空桶。經過一架梯子來到一間兼作臥室和廚房的船艙內。裡面有個男人,長得虎背熊腰,很壯實,黑而鬈曲的頭髮,臉上沒有鬍鬚。身上穿著骯髒的綴滿補丁的罩衫和長褲子。
堂路易遞給他二十法郎,那人趕忙接住了。
「夥計,請問你這幾天是否看見貝爾杜工地前停過一隻駁船?」
「是的,一隻機動駁船,昨天開走了。」
「這只駁船叫什麼名字?」
「『美麗的赫萊娜』。上面有兩個男的,一個女的,都是外國人,他們說話……我聽不出是哪國的話……可能是英語,也許是西班牙語……反正我聽不懂……」
「貝爾杜工地沒開工嗎?」
「是的,老闆應徵打仗去了,然後工頭走了……所有的人都得去,不是嗎,連我也躲不過。儘管我有心臟病,我也在等待應徵。」
「那麼,工地既然不開工,這隻船來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們幹了整整一個晚上。他們在堤岸上鋪鐵軌。我聽見有斗車開動,有人裝船……裝什麼?我不知道。一大早他們解纜開走了。」
「他們去哪兒了?」
「他們朝芒特方向走的。」
「謝謝,夥計。我問的就這些。」
十分鐘以後,帕特里斯和堂路易回到埃薩萊斯公館,找到了西蒙·迪奧多基斯乘坐的那輛汽車的司機。正如堂路易預計的那樣,西蒙讓他把車開到聖拉扎爾車站,在那裡買了火車票。
「朝什麼方向去的?」堂路易問。
司機答道:「朝芒特方向。」
「美麗的赫萊娜」號
「沒錯,」帕特里斯說,「寫給德馬里翁的匿名信告訴他黃金已經起運……那隻船上的人行動很快,乘人不備連夜幹的……他們都是外國人……他們去的方向……一切都吻合。可能黃金在存放的地窖與終點之間有一個停留的隱藏處,要不就是掛在管道中掛鉤上等待起運?……
「但這些無關緊要。現在重要的是弄清『美麗的赫萊娜』縮在哪個角落裡等待著良機出發。從前埃薩萊斯比較謹慎,用『火星雨』發信號,我曾經觀察到它。這回,西蒙老頭在埃薩萊斯之後繼續幹,無疑是為了自己的打算。他告訴船員,黃金從魯昂和勒阿弗爾用汽船運到東方。幾十噸黃金壓在艙底,上面蓋了一層煤,很簡單,您說是嗎?我們猜對了,是嗎?我有把握……
「至於芒特,他買了去芒特的火車票,『美麗的赫萊娜』也是開往那裡的,對嗎?這就清楚了,不是嗎?他會趕到芒特,在那裡偽裝成水手,登上那條船……神不知鬼不覺,黃金和強盜都消失了。您看呢?沒錯吧?」
這回堂路易還是沒有回答。然而,他肯定是贊同帕特里斯的這種分析的,因為稍後,他說:
「好,我到那裡去,我們會看到的……」
堂路易對司機說:
「開車,用最快的速度,我必須在一小時內趕到芒特。至於您,上尉……」
「我嘛,陪您一道去。」
「誰守在這裡呢?」
「柯拉麗媽媽?她還有什麼危險嗎?現在不會再有人害她了。西蒙這次的陰謀失敗後,只關心個人的安危……以及他的黃金。」
「您堅持這樣認為嗎?」
「絕對如此。」
「您可能錯了。不過這畢竟是您個人的事。走吧……噢!謹慎為妙……」
他喊亞邦:
「亞邦!」
如果說亞邦對帕特里斯表現的是一種愚忠的話,那麼他對堂路易則有點宗教式的崇拜。只要堂路易有一個細微的示意,他就會如醉如癡地投入。他在堂路易面前笑個不停。
「亞邦,你完全好了嗎?你的傷癒合了嗎?沒太累吧?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他把他帶到堤岸上,離貝爾杜工地不遠的地方。
「從今天晚上九點鐘起,你就坐在這條凳子上守在這裡。你帶點吃喝的東西來,要特別留意下邊發生的事。會有什麼事呢?也許什麼事也沒有。無論如何,我回來之前你不要動……除非有什麼情況。」
他停了一下,又說:
「特別是,亞邦,你要當心西蒙。是他把你打傷的。如果你看見他,你就逮住他……把他帶到這裡來……可是別把他弄死,記著!別大意,嗯!我不要死的……而要一個活的。懂嗎,亞邦?」
帕特里斯著急地說:
「您擔心這裡會出什麼事嗎?不可能,西蒙已經走了……」
「上尉,」堂路易說,「一個好的將領在追擊敵人的時候,還必須保障陣地的安全並加強守衛。很明顯貝爾杜土地是我們的對手的一個最重要的聯絡點。所以要派人監視。」
堂路易對柯拉麗也採取了嚴密的防範措施。她非常疲乏,需要休息和看護。她被扶到汽車裡,然後汽車全速駛到靠近巴黎市中心的一個地方,她被送進了馬約街的康復中心,以擺脫可能的跟蹤。帕特里斯親自把她交給大夫,並叮囑了一番。禁止任何人靠近她。柯拉麗沒有說半句話,只寫了幾個字:帕特里斯上尉。
晚上九點,汽車奔馳在聖日耳曼和芒特的公路上。帕特里斯坐在汽車後座堂路易的身旁,他感到勝利的喜悅,他腦子裡充滿著假設,而且在他看來,這些假設具有確定無疑的價值。但是他還有幾個疑點不明白,他想聽聽亞森·羅蘋的意見。
「對我來說,」帕特里斯說,「有兩個問題無論如何無法解釋。首先,埃薩萊斯七月四日早晨七點十九分殺死的那個人是誰?我在電話裡聽見了他臨死前的慘叫。是誰死了?屍體到哪裡去了?」
堂路易總是不作回答,帕特里斯又說:
「第二個問題更令人奇怪,那就是西蒙的表現。他一生致力於一個目標:為他被害的朋友貝爾瓦報仇,同時極力成全我與柯拉麗兩人的幸福。他所做的每件事與他的生活都是一致的。我猜他患有強迫症和怪癖。後來,他的敵人埃薩萊斯突然倒下去了,而他便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對我和柯拉麗進行迫害,以致策劃並執行了過去埃薩萊斯用來迫害過我們父母的那種可怕陰謀。
「您看,這件事情是否有點奇怪,是不是黃金的誘惑力使他昏了頭?是不是他發現了黃金的秘密後,想把神奇的財富據為己有?可以這樣解釋他的犯罪嗎?一個老實人變成強盜,是因為要滿足覺醒了的本能?您怎麼認為?」
堂路易仍然沉默不語。帕特里斯期待這位著名的冒險家能一下子解開這些謎團,此刻他感到生氣和吃驚。他作了最後一次試探:
「那麼,金三角呢?也是一個謎?因為畢竟不存在三角!金三角在哪裡?您對此有什麼想法嗎?」
堂路易又沒有說話,上尉最後忍不住地說:
「究竟怎麼啦?您不答話……您好像憂心忡忡……」
「也許是這樣,」堂路易說。
「什麼原因?」
「噢!沒什麼原因。」
「可是……」
「怎麼!我覺得事情進展得太順利了。」
「我們的事情。」
他看到帕特里斯還想問,於是說:
「上尉,我對您很坦率,我非常關注您的事情,可是我得向您承認,我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和一個目標,現在我得全力以赴。那就是追蹤這批被盜走的黃金,我不想讓它們從我們手中溜掉……從你們的情況看,我是成功了,從另一方面看又沒有達到目的。你們兩個安然無恙了,可是我還沒弄到那一千八百袋黃金,我必須弄到手……我必須弄到手。」
「您會弄到手的,因為您已經知道它們在哪裡。」
「只有它們,」堂路易說,「擺在我面前的時候,才算弄到手了。可直到現在還是一個未知數。」
在芒特,他們沒花多長時間,很快就打聽到,有個旅客樣子同西蒙老頭一樣,他在「三帝」旅館下榻,現在正在四樓一間客房裡睡覺。
堂路易住在樓下,而帕特里斯由於腿的原故怕引人注意,便住到了另一家旅店。
帕特里斯第二天醒得晚,堂路易來電話告訴他,西蒙去了郵局後又到了塞納河邊,然後又去了火車站,從那裡帶回一個相當時髦的女人,頭上圍著一條厚紗巾,遮住了瞼。兩個人在他四樓的房間裡用餐。
四點鐘的時候,堂路易又來電話,請他趕快到城邊上塞納河對面的一個小咖啡店去見他。在那裡,帕特里斯看見西蒙在堤岸上散步。他背著手一副毫無目的地閒逛的樣子。
「一條圍巾,一副眼鏡,總是那套奇異的服裝,同樣的風度。」帕特里斯說。
他又補充道:
「您看他裝著無憂無慮的樣子,但是他的眼睛一定在朝河上望,朝『美麗的赫萊娜』開來的方向張望。」
「對,對,」堂路易小聲說,「留神那個女人。」
「啊!是她?」帕特里斯說,「我在街上碰到過兩三次。」
一件軋別丁大衣勾勒出她高大的身材和寬闊的肩膀,她戴著一頂寬邊氈帽,一條紗巾從帽簷上垂下來。她遞給西蒙一張藍色的電報紙,西蒙趕忙閱讀。然後他們又交談了一會兒,似乎在商量去向,他們從咖啡店前面經過,沒走多遠又停下來。
西蒙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交給他的女伴。女伴走開,回城去了。西蒙繼續在河邊散步。
「上尉,您呆在這裡。」堂路易說。
「可是,」帕特里斯反對說,「敵人似乎已有戒備。他不會回來了。」
「最好謹慎些,上尉。可惜我們無法知道西蒙在紙上寫的什麼。」
「那麼我追上去……」
「您去追那個女人?不,不,上尉。您對付不了她,您沒有力氣。我去正合適……」
堂路易走了。
帕特里斯等在那裡。幾隻船在河上來來往往。他機械地看著它們的船名。堂路易走後半小時,他忽然聽見近幾年駁船上安裝的大馬力發動機的非常清晰的節奏聲。
果然河灣處出現了一隻駁船。當它從他前面駛過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美麗的赫萊娜」號,他激動不已。
駁船在啪啪的爆烈聲中迅速駛來。駁船造得很厚實、寬大,雖然好像沒裝什麼貨,可是吃水很深。
帕特里斯看見上面坐著兩個內河船船員,他們漫不經心地坐在那裡吸煙。後面的纜繩繫著一條小船。
駁船又開走了,到了河灣處。
帕特里斯又等了一個小時,堂路易才回來。帕特里斯馬上就問:
「喂!看見『美麗的赫萊娜』了嗎?」
「在離這兒兩公里的地方,他們解下小船接西蒙。」
「他同他們走了嗎?」
「是的。」
「肯定嗎?」
「您問得太多了,上尉。」
「不管怎麼樣,已經勝利在握。我們坐汽車追他們,超過他們,然後在,比如說維爾農,通知軍事當局或其他當局實行逮捕,抓獲它……」
「我們不通知任何人,上尉。我們自己就可以幹。」
「我們自己?怎麼幹?可是……」
兩個人對視著。帕特里斯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
堂路易並不生氣。
「您擔心我捲走三億法郎的黃金是嗎?天哪!這麼多怎麼能藏得住啊。」
「可是,」帕特里斯說,「我可以問您,對這些黃金有什麼想法嗎?」
「您可以問,上尉,不過請允許我把問題推遲到我們成功以後再回答。而現在的問題是找船。」
他們又回到「三帝」旅館,然後乘汽車往維爾農方向去。這回他們誰也沒有說話。
公路在羅斯尼河岸下面幾公里處穿過河流。當他們到達羅斯尼的時候,「美麗的赫萊娜」已經進入拉羅什·圭翁峰下的大河灣,公路從這裡通向博尼埃爾的國道。這次航程至少要三小時,而汽車可以爬坡走近路,十五分鐘後他們就到了博尼埃爾。
他們穿過鄉村。
在他們右邊不遠處有一家旅店。堂路易讓汽車停下,對司機說:
「如果半夜我們還沒回來,您就回巴黎去。上尉您陪著我一道去。」
帕特里斯跟著堂路易朝右邊走去,他們從小路走到了河灘,沿河灘走了一刻鐘。堂路易終於找到一條小船,這小船繫在一個木樁上,離一棟關著百葉窗的別墅不遠。
堂路易解開了纜繩。
這時已經快七點了,天很快就黑下來,但是有月光。
「首先,」堂路易說,「有一點要說明一下。我們要等著駁船,它將在十點到達。我們將在河中相遇,那麼藉著月光……或者用我的手電筒照著,命令它停下來,這樣毫無疑問,因為您穿的是制服,他們會服從的。這時我們便登船。」
「要是不服從呢?」
「就撞它。他們有三個人,我們只兩個人。那麼……」
「接下來怎麼辦呢?」
「接下來?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他們有兩個船員是無關重要的,是受雇於西蒙的,但對西蒙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們根本不知道貨物的性質。西蒙已黔驢技窮,兩名船員已被我重金收買,他們會把駁船開到我讓他們去的地方。不過這件事要由我出面,上尉,我告訴您,這條駁船將按我的意志處理。我將在對我適合的時間交付出去。這是我的戰利品,我的成果。除我之外,誰也無權插手。」
上尉勃然大怒。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角色。」
「既然這樣,您以名譽向我保證,您對不該您過問的事嚴守秘密。好了,我們各走各的。我一人上船去,而您回去幹您的事。請您注意,我不要求您馬上答覆。您有足夠的時間考慮並作出決定。按照您自己的利益和可貴的一絲不苟的精神。
「我嗎,請原諒,我曾告訴過您,我有一個小小的弱點,只要情況允許,我就要休息,我現在想用點時間睡覺。困極了,晚安,上尉。」
堂路易沒多說話,便把大衣一裹,跳進船裡睡覺去了。
帕特里斯極力控制自己的憤怒。堂路易說話語氣雖然禮貌,但是帶有冷漠的譏諷和嘲笑,對他很有影響。他很清楚,沒有他的幫助,堂路易是無法行動的。而且,他怎麼能夠忘記是堂路易救了他和柯拉麗的命呢?
時間過去幾小時了。冒險家還酣睡在清新的夜幕中。帕特里斯之所以猶豫,是因為他在尋找一個既能阻止堂路易鯨吞巨額財富,又能打擊西蒙,擺脫敵人的行動計劃。他為自己充當同謀而感到驚愕。然而當遠處傳來發動機的聲音時,堂路易醒了,帕特里斯決定同他一起準備行動。
他們沒有任何交談。村裡的鐘聲響了十一下,「美麗的赫萊娜」在前進。
帕特里斯越來越激動。「美麗的赫萊娜」成了西蒙的獵物,幾億元的黃金將奪回來,柯拉麗將脫離危險,最可怕的惡夢結束了,埃薩萊斯的陰謀將永遠不能繼續了。發動機聲越來越近。有節奏的啪啪聲響徹在塞納河上。堂路易使勁劃著雙槳向江心前進。
忽然一個黑影出現在月光中。那個黑影在那裡呆了十至十五分鐘。
「需要我幫忙嗎?」帕特里斯說,「不然激流會把您沖走,您都站不住了。」
「沒問題,」堂路易說,並哼起了小調。
「可是,畢竟……」
帕特里斯驚呆了。小船掉頭向河灘劃去。
「可是,到底……到底……」他重複地說,「……到底幹什麼?您背道而駛……幹什麼?您放棄了?……我不明白……是不是因為我們只有兩個人,是嗎?二比三……您害怕了?是不是這樣?」
堂路易跳到岸上,把手伸給帕特里斯,帕特里斯把他推開,抱怨道:
「您得說清楚?……」
「說起來話太長了,」堂路易答道,「我只問一個問題:我在西蒙老頭房間裡找到的那本《本傑明·富蘭克林回憶錄》,您在搜查中看到過嗎?」
「見鬼!我看,我們還有別的問題……」
「這個問題最迫切,上尉。」
「哎!沒有看到過。」
「那麼,」堂路易說,「問題就在這裡,我們受騙了,或者說得正確一點,是我受騙了。趕快上路,上尉。」
帕特里斯站在船上不動,他把船一推,抓起槳說:
「我以上帝的名義!我看他根本就瞧不起我,這傢伙!」
離河岸十米遠的地方,他喊道:
「如果您害怕了,我就一個人去,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堂路易回答說:
「一會兒見,上尉,我在旅館等您。」
帕特里斯毫不費勁地把船划到了河中問。他以威嚴的聲音發出了命令,「美麗的赫萊娜」停住了,他平平穩穩地登上了船。
船上有兩個年紀較大的水手,像是巴斯克那邊的人,帕特里斯向他們自我介紹說,他是軍事當局派來檢查他們這隻船的。
他既沒有看見西蒙老頭,更沒有找到黃金,船艙幾乎是空的。
詢問很簡單。
「你們到哪裡去?」
「到魯昂。我們的船被軍需處徵用了。」
「你們在路上帶了一個人嗎?」
「是的,那是在芒特帶的。」
「叫什麼名字?」
「西蒙·迪奧多基斯。」
「他現在呢?」
「他搭了一程船又乘火車去了。」
「他來幹什麼呢?」
「他付給我們運費。」
「運的什麼東西?」
「我們在巴黎裝了兩天貨。」
「是不是袋子?」
「是的。」
「是什麼東西?」
「我們不知道。他付給我們很高的報酬。這就夠了。」
「這些貨運到什麼地方?」
「昨天晚上我們把貨轉到了從波瓦西下游開來的一艘小汽輪上。」
「汽輪叫什麼名字?」
「叫『羚羊』號,上面有六個船員。」
「現在在哪裡?」
「在前面。它開得很快。可能過了魯昂。西蒙·迪奧多基斯將在那裡與他們會合。」
「你們認識西蒙多久了?」
「我們是第一次見他。但我們知道他是在埃薩萊斯先生手下做事的。」
「啊!你們替埃薩萊斯先生做過事嗎?」
「做過幾次……一樣的工作,一樣的行程。」
「你們是看見信號來的嗎?」
「一個工廠的舊煙囪,他點燃它。」
「老是運袋子嗎?」
「是的,總是一些袋子。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他的報酬很豐厚。」
帕特里斯沒有多問。他趕忙掉過船頭,回到岸上去找堂路易。他正在桌前用餐。
「快,」他急忙說,「貨已經在一艘叫『羚羊』號的汽輪上,汽輪正在魯昂和勒阿弗爾之間,我們去追它。」
堂路易站起來,交給他一個白紙包。
「上尉,這是兩份三明治。今天晚上很辛苦。我很抱歉,您將同我一樣不能睡覺。走,這回我來開車,車發動了,坐在我旁邊,上尉。」
他們兩人和司機上了汽車。可是剛剛上路,帕特里斯喊道:
「喂!請注意!不是朝這頭開;這不是回芒特和巴黎了!」
「我就是要這樣,」堂路易譏笑地說。
「嗯?什麼?回巴黎?」
「那當然。」
「噢!不!不!這豈不是捨近求遠嗎?我告訴您,那兩個水手……」
「您那兩個水手是騙子。」
「他們肯定貨卸在……」
「卸貨?是搭客?」
「可是『羚羊』號……」
「『羚羊』號?一隻船。我再說一遍,我們上當了,上尉,太上當了!西蒙老頭很有兩下子!我們面前的對手是西蒙老頭!他可不是好對付的!他給我設了一個圈套,讓我去鑽。多虧發現得還及時!是嗎?最好的玩笑也有完,現在不是開玩笑了!」
「可是……」
「您不願意,上尉?您搜查了『美麗的赫萊娜』後,又要去追『羚羊』號?隨您的便,您去芒特好了,不過我要告訴您,西蒙現在正在巴黎,比我們早到三四個小時。」
帕特里斯一驚。西蒙在巴黎!柯拉麗也在巴黎。他沒有反對。堂路易又接著說:
「啊!這個無賴!他表演得真不錯。什麼《富蘭克林回憶錄》!……他知道我來了,他說:『亞森·羅蘋嗎?一個危險的傢伙,他會把事情理清,會把我和黃金一起解決。為了擺脫他,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使他急急忙忙地朝一條軌道上跑,來不及發覺錯誤。』嗯!他多厲害?富蘭克林的書成了一個誘餌,這頁書是他有意翻到那裡的,這樣我就不可避免地很容易發現了排水系統,這等於是拋給我一根阿里亞娜的線頭,乖乖地被西蒙牽著鼻子走,從地窖走到貝爾杜工場,又到這裡,一切很順利。可是請注意!在貝爾杜工場裡,一個人也沒有,那裡唯獨停著一條駁船,我在那裡可以瞭解情況,因為他肯定我會去打聽的。我打聽了,於是我就上當了。」
「但是,那人?……」
「嗨!那是西蒙的同夥,他怕有人跟蹤西蒙到聖拉扎爾車站,便兩次告訴我去芒特方向。」
「到了芒特,繼續演戲,載著西蒙和黃金的『美麗的赫萊娜,從河上開來,當然上面既沒有西蒙也沒有黃金。『那麼您去看『羚羊』號吧,我們把人和東西轉到『羚羊』號汽輪上了。』我們追『羚羊』號到魯昂,又追到勒阿弗爾,一直追到世界的盡頭,當然那只能是水中撈月,因為『羚羊』號並不存在。就算有這條船,它也一定會逃避我們的調查。那麼這一輪表演完了,幾億元的黃金就流走了,西蒙也就失蹤了。我們現在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放棄追尋。您聽著,放棄追尋,是老實人的目的。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
汽車全速行駛著。堂路易時不時地要停下來,因為一些地方的哨卡要查看安全通行證。然後車又飛快前進,像發了瘋似的,令人頭暈。
「這……怎麼?……」帕特里斯將信將疑地問,「您在路上發現什麼跡像嗎?」
「在芒特看見的那個女人,有點值得懷疑。我突然想起了,在第一隻駁船『農沙蘭特』號上給我們提供情況的那個人……您記得嗎?……在貝爾杜工場!我站在這人的對面,我感到有點怪……有點說不出來的味道,我覺得像個女扮男裝的人。這個印象又重複出現過一次。我把他同芒特的那個女人一對照……然後……然後,我就明白了……」
堂路易想了想又低聲說:
「可是這女人到底是誰呢?」
沉默了一會兒後,帕特里斯隨口說:
「格雷戈瓦,肯定是……」
「嗯?您說什麼?格雷戈瓦?」
「我想是她,因為格雷戈瓦是個女的。」
「怎麼?您在那裡說什麼?」
「很明顯……您想想……我在咖啡店的平台上截住他們的那天,是那夥人揭露的。」
「怎麼!您的記事本上隻字未提!」
「啊!……真的……我忘了這個細節。」
「細節!把這叫細節。這可是最重要的事情,上尉!如果我早知道,我就會猜到這個船夫就是格雷戈瓦,我們就不會浪費整整一個晚上了。他媽的,您真會開玩笑,上尉!」
但這並沒有使堂路易感到掃興。當帕特里斯受到預感的影響而變得憂心忡忡的時候,堂路易卻唱起了勝利歌。
「還來得及!戰鬥具有複雜性!因此,說真的,太容易了,我還不喜歡呢。我,我是羅蘋!那麼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呢?情況怎麼弄得這麼緊迫呢?富蘭克林,黃金通道,在不停地運行,打聽到的這些到芒特的路線,『美麗的赫萊娜』,所有這些把我禁錮住了。鮮花太多了,請不要再獻了!就這樣黃金被偷運到了一隻駁船上!……和平時期好辦,可現在是戰爭時期,要安全通行證,有巡邏船,有搜查、沒收等等制度……像西蒙這樣的老頭如何能通過這樣的航程呢?不,我不相信,正因為如此,我特意把亞邦派到貝爾杜工場去站崗。我有這樣的一個想法——這個工場很像個冒險中心!嗯?我說得對嗎?羅蘋先生還沒有失去嗅覺吧?上尉,我告訴您,我明天晚上要走了。此外,我會,也應當告訴您,不管勝利與失敗,我都得走……可是我們終將勝利……一切都將水落石出……謎團將解開……甚至沒有什麼金三角……啊!我不想給您送一個金屬的漂亮三角形。不要被一些話迷惑住。可能裝黃金的袋子是按幾何圖形三角形堆積的……或者在地裡挖了一個三角形的洞。沒關係,我們會得到它的!黃金將屬於我們!而帕特里斯與柯拉麗將雙雙來到市長先生面前,接受我的祝福,他們會有好多孩子的!」
他們已經到達巴黎附近。帕特里斯變得越來越不安,他問道:
「那麼,您認為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噢!噢!我沒有這樣說,悲劇還沒有結束。我們把煤氣中毒這幕戲稱為第三場,第三場之後,肯定將有第四場,可能還有第五場。敵人並沒有放下武器呀!」
他們沿著堤岸行駛。
「我們從這兒下去,」堂路易說。
他輕輕地打了個口哨,又連續打了三次。
「沒有回答,」他喃喃地說,「亞邦不在這兒了。戰鬥已經開始了。」
「柯拉麗……」
「您擔心她什麼呢?西蒙不知道她的地址。」
貝爾杜工場沒有人。堤岸下面也沒有人。可是他們發現月光下泊著另一條「農沙蘭特號」駁船。
「走,」堂路易說,「這條駁船是那個格雷戈瓦平時的住處,她已經回來了,她以為我們還在勒阿弗爾的公路上呢!我倒希望她在這裡。那麼亞邦肯定來過,而且肯定做了記號。您來嗎,上尉?」
「只是,怪害怕的!」
「怕什麼?」堂路易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怕我們會出事……」
「可能不會有事。」
兩人都打開了手電,摸了摸手槍。
他們走過登船的跳板,下了幾級梯子,來到船艙。
門是關著的。
「喂!夥計,開開門。」
沒有人答應。他們開始推門,但怎麼也推不開,門很厚,一點也不像普通的艙門。
最後還是推開了。
「見鬼!」堂路易先進去,「我沒想到是這個女人!」
「什麼?」
「瞧……這個叫格雷戈瓦的女人……她好像死了……」
她倒在一張鐵床上,穿著那件男人穿的圓領罩衫,胸口敞開著。臉上一副特別恐怖的表情。從船艙中混亂的情況看,曾進行過激烈的搏鬥。
「我沒有弄錯。她身旁擱著她在芒特穿的衣服。可是出什麼事了,上尉?」
帕特里斯驚叫了一聲。
「那兒……瞧我們的對面……窗戶下面……」
這是朝河上開的一個小窗。玻璃都砸碎了。
「嗨!」堂路易說,「怎麼?對了,有人被扔到河裡去了……」
「這條頭巾……藍色的頭巾……」帕特里斯結結巴巴地說,「這是柯拉麗的護士頭巾……」
堂路易生氣了。
「不可能!沒人知道她的地址。」
「可是……」
「可是,什麼?您沒給她寫過信吧?……沒給她發過電報吧?」
「是的……我從芒特……給她發過信……」
「您說什麼?那麼……您,您是瘋了……您沒拍電報吧?」
「拍過……」
「您從芒特郵電局拍的?」
「是的。」
「郵電局有人嗎?」
「有,一個女的。」
「什麼樣的女人?就是這個被殺害的女人?」
「是的。」
「可她並沒有看見您寫的內容?」
「沒有,不過我重寫了兩次。」
「您這糊塗蟲,隨便把它扔到地上了……那麼先來的人……啊?說實話,您得承認,上尉……」
帕特里斯已經走出很遠了,他趕快朝汽車跑去。
半小時後,他手裡拿著兩份電報回來了,這兩份電報是從柯拉麗的桌子上找到的。
第一份電報內容是:
一切都好,放心,別外出。我愛您——帕特里斯上尉。
第二份電報很明顯是西蒙發的:
事態嚴重。計劃改變,我們將返回。您今晚九點在您家花園的小門等候。——帕特里斯上尉。
第二份電報,柯拉麗八點才收到,然後她便急急忙忙地出發了。
第四場戲
「上尉,」堂路易說,「您幹了兩件漂亮的蠢事。首先您沒有告訴我格雷戈瓦是個女的,第二……」
堂路易看到上尉一副沮喪的樣子,就沒有繼續指責他。他把手搭在上尉的肩上說:
「得了,上尉,別再懊悔啦。情況比您想像的要好。」
帕特里斯喃喃地說:
「為了逃避這個人,柯拉麗從這個窗子裡跳出去了。」
堂路易聳聳肩膀說:
「柯拉麗媽媽還活著……在西蒙的手中,但是還活著。」
「您怎麼知道呢?而且,不管怎樣,落到這個惡魔手中,不是等於死了嗎,甚至比死了還可怕嗎?」
「那是死的威脅。但是,如果我們及時趕到,她還會活命。我們一定能趕到。」
「您有線索嗎?」
「您以為我會袖手旁觀嗎?對我這樣有經驗的人來說,要解開這個艙裡的謎半小時還不夠嗎?」
「那麼,我們走吧,」帕特里斯大聲說著,他已經準備戰鬥了,「快去追敵人吧。」
「還沒完,」堂路易說,繼續在周圍查看,「聽著,盡我所知,上尉,我簡單地向您介紹一下,這並不是向您炫耀我的推演,也不是告訴您一些我用作證據的細微末節。真相是赤裸裸的。一點就是一切,因此……」
「因此?」
「柯拉麗媽媽九點鐘到那裡去赴約,西蒙同他的女伴等在那裡。他們兩個把她捆起來,嘴裡塞上東西,把她帶到這裡。請注意,他們認為這裡很安全,他相信,我和您還沒有發現這個圈套。總之這是一個合適的臨時過夜的地方,西蒙打算把柯拉麗媽媽交給他的女同謀,然後再去尋找一個最後的處所——牢獄。幸而,我為此感到驕傲,我把亞邦留在了這裡。正邦在黑暗中坐在凳子上監視,他從遠處看見有人過堤岸,他會認出是西蒙。
「亞邦立刻跳到駁船的甲板上,他來到這裡,兩個劫持者還沒有來得及關門。四個人擠在這個狹窄的地方,黑洞洞的,於是發生可怕的撞擊。我知道,亞邦在這種情況下是很令人可怕的。可惜的是,他那毫不留情的手掐死的不是西蒙而是……這個女人。西蒙把她當了替罪羊。他沒有鬆開柯拉麗,把柯拉麗抱到梯子上,然後回來鎖上門,把亞邦和那女人關在裡面搏鬥。」
「您這樣認為嗎?……您認為是亞邦而不是西蒙殺死這個女人的嗎?」
「當然。如果沒有別的證據,那麼這女人的喉骨斷裂就是亞邦留下的痕跡。只是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亞邦讓敵人跑了,自己不去把門撞開追西蒙。我猜他是受傷了,沒有足夠的力氣。我還猜想,這個女人沒有立即斷氣,而且還說了話,指責西蒙沒有保護她。亞邦便砸了窗戶……」
「一隻胳膊受了傷又跳進塞納河中?」帕特里斯反問道。
「他沒有跳到河裡,沿窗戶有道邊。他把腳踏著邊沿,從那裡上岸去的。」
「就算是這樣,他耽誤了十幾二十分鐘,追不上西蒙了。」
「那沒關係,這女人死之前,還來得及告訴他西蒙的去處。」
「您怎麼知道呢?」
「這就是我們說了半天所需要尋找的答案,上尉……我剛才發現了。」
「在這裡?」
「剛才,我對亞邦總是抱著希望。這個女人指著船艙的一個地方——無疑就是這個抽屜,他把它打開,裡面有張名片。亞邦把這張名片別在窗簾上好讓我知道。我剛才發現別針的時候看見的。這顆別針是金質的,我親自用它把一個摩洛哥的十字架別在他胸前。」
「那麼地址呢?」
「吉馬德街十八號,阿美戴·瓦什羅。吉馬德街離這裡很近,證明情況正確。」
他們迅速出發了,丟下這個女人,正如堂路易說的,留給警察局去收屍吧。
他們穿過貝爾杜工場,瞥了一眼,堂路易發現:
「缺了一張梯子,記住這個細節。西蒙肯定從這兒經過,他又在幹蠢事。」
汽車開到了吉馬德街,這是帕西區的一條小街,十八號是一棟老建築的大宅院,他們按了門鈴,這時已是凌晨兩點。
很久才有人開門,當他們穿過拱門時,門房探出頭來問:
「誰呀?」
「我們急需會見阿美戴·瓦什羅先生。」
「我就是。」
「是您?」
「是的,是我,看門人。有什麼證件嗎?」
「有警察局的命令,」堂路易說著,出示一枚證章。
他們進到屋內。
阿美戴·瓦什羅是一個小老頭,看上去很老實,留著白頰髯,像個教堂執事的樣子。
「請如實回答我,」堂路易以嚴厲的聲調命令道,「不要轉彎抹角,是嗎?我們在追尋西蒙·迪奧多基斯。」
看門人一愣。
「要害他嗎?如果要害他,那就別問我。我寧死也不願傷害這個好人西蒙先生。」
堂路易的語氣緩和下來:
「害他?相反,我們找他是來為他效勞的,為了幫助他避開一次大危險。」
「大危險,」瓦什羅大聲說,「啊!這我倒不奇怪。我從來沒見他這樣激動不安過。」
「他來過了?」
「是的,半夜以後。」
「他還在這兒嗎?」
「沒有,他又走了。」
帕特里斯做了個失望的表示,問道:
「他是不是留下一個人在這兒?」
「沒有,但他想帶一個人來。」
「一個太太?」
瓦什羅先生猶豫了。
「我們知道,」堂路易說,「西蒙·迪奧多基斯想把一位他最尊敬的太太藏在一個地方。」
「您能說說這個太太的名字嗎?」看門人不信任地問。
「當然可以,她是埃薩萊斯夫人,銀行家的遺孀,西蒙在她家充任秘書工作。埃薩萊斯夫人受到迫害,他保護她免遭敵人的毒手,我們是來救援他們兩人的,我們是來著手處理這樁罪案的,我們請求您……」
「那好,」瓦什羅先生完全放心了說,「我認識西蒙·迪奧多基斯很多年了,從他請我做木工活兒開始,他供給我錢,讓我有了這份工作,而且他經常到我這兒來聊天,談許多事情……」
「談埃薩萊斯的事呢?或是談有關帕特里斯·貝爾瓦的計劃呢?」堂路易隨意地問。
看門人又猶豫了一陣,然後說:
「說了很多事。西蒙先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做了很多好事。他雇我到這裡是為了做好事。剛才他還冒著生命危險救埃薩萊斯夫人……」
「再問一句,埃薩萊斯去世後,您見過他嗎?」
「沒有,這是頭一次見他。他到這裡是一點鐘。他喘著氣,聽著街上的聲音,小聲對我說:『有人跟蹤我……有人跟蹤我……我敢肯定……』可是誰呢?我問他,他說:『你不認識……他只有一隻手,而且他會掐你的喉嚨……』然後他停了一會兒……用小得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我說:『你同我一起去找一位太太,埃薩萊斯夫人……有人要殺她……我已經把她藏起來了,她已經昏迷了……要把她弄來……可是,不,還是我一個人去,我會安排……但我不知道……我的房間是不是還空著?』我要告訴您,昨天,他在這裡要了一套房子,他想把她藏在這裡。他有時回來看看,因為這套房子與其他出租的房間是單獨隔開的。」
「那麼後來呢?」帕特里斯不安地問。
「後來他就走了。」
「可是為什麼還沒回來呢?」
「我也擔心。可能是跟蹤他的人襲擊了他?要不就是這位太太……太太遇到了不幸?……」
「您說什麼?這位太太遭到不幸?」
「真擔心。他告訴我要一起到那邊去找她,他說:『快,我們趕快去救她,我把她放在一個洞裡了……兩三個鐘頭還可以,但時間長了,她會憋死的……缺少空氣……』」
帕特里斯抓住老人,他已身不由己地失去了控制。他想到柯拉麗已經病倒,精疲力盡,已經瀕臨死亡,因受恐嚇和虐待,已經心慌意亂,魂不守舍了。他大聲說道:
「您說!趕快說。您趕快告訴我們她現在在哪裡?您以為別人瞧不起我們!她在哪裡?他告訴過您……您知道……」
他搖著瓦什羅先生的肩膀,朝他發洩自己的憤怒。
堂路易笑道:
「很好,上尉!我向您致意!我的合作已使您有了進步。瓦什羅先生現在同意了。」
「噢!好,」帕特里斯說,「您會看到我不會饒了這個傢伙的!」
「不行,先生,」看門人堅決、鎮定地說,「你們欺騙了我,先生們。你們都是西蒙先生的敵人。我不會再告訴你們一句話了。」
「你不說了?你不說了?」
帕特里斯怒火中燒,拔出手槍對著他。
「我數到三,如果你不說,你就會知道貝爾瓦上尉不是好惹的。」
看門人瑟瑟發抖,看著上尉的表情,好像剛才的某件事使現在的局面發生了變化。
「貝爾瓦上尉!您說什麼?您是貝爾瓦上尉?」
「對,我的好人,看來這使你想起了什麼!」
「您是貝爾瓦上尉?帕特里斯·貝爾瓦?」
「為了你自己,如果從現在起兩秒鐘內你再不說……」
「帕特里斯·貝爾瓦!您是帕特里斯·貝爾瓦,可您堅持把西蒙先生當成您的敵人?不,不,這不可能。什麼!您想……」
「我要把他打死,就像打死一條狗一樣……是的,把你這個西蒙的無賴同謀一起……噢!毫不留情!嘿!就這樣!你打好主意了嗎?」
「不幸啊!」看門人喃喃地說,「……真不幸!您不知道您在幹什麼……殺死西蒙!您!您!最可鄙的人才會犯這種罪!」
「怎麼樣?說吧,老笨蛋!」
「您,要殺西蒙,您,帕特里斯!您,貝爾瓦上尉!您!」
「為什麼不能殺呢?」
「有些事情……」
「什麼事情?……」
「這……」
「什麼!您倒是說呀,老笨蛋!怎麼回事?」
「您,帕特里斯!要殺西蒙!」
「為什麼不殺?說呀!為什麼不殺?」
看門人沉默了一會兒後,低聲地說:
「您是他的兒子。」
帕特里斯憤怒不已。他一心想著柯拉麗落在了西蒙手中,被藏在一個洞裡。他很不耐煩,一直擔心害怕,現在突然聽到這話,便笑起來:
「西蒙的兒子!您胡說八道!噢!多麼滑稽!你真是好心,想救他這個老強盜!這有多簡單。『別殺這個人,他是您的父親。』我的父親,是這個卑鄙的西蒙!西蒙·迪奧多基斯,是貝爾瓦上尉的父親!不,這真是奇談怪論。」
堂路易靜靜地聽著。他示意帕特里斯安靜,並說:
「上尉,請允許我把這件事情弄明白好嗎?幾分鐘就夠了,不會耽誤事的,而且只會相反。」
沒等上尉回答,堂路易彎下腰去,慢慢地問道:
「請說明白點兒,瓦什羅先生,我們很感興趣。這件事很簡單明瞭,不要費很多口舌。您說了很多但沒有說清楚。西蒙·迪奧多基斯不是您的恩人的真名實姓,對嗎?」
「是的。」
「他叫阿爾芒·貝爾瓦,他的情人暱稱他為帕特里斯·貝爾瓦。」
「對,就像他兒子的稱呼一樣。」
「這個阿爾芒·貝爾瓦同他的情人,柯拉麗·埃薩萊斯的母親同時死於一個兇手之手,是嗎?」
「是的,可是柯拉麗·埃薩萊斯的母親死了,而他並沒有死。」
「那發生在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
「是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
帕特里斯抓住堂路易的胳膊說:
「過來,柯拉麗很危險。那個惡魔把她活埋了。救人去。」
堂路易回答說:
「這個惡魔,您以為是您的父親嗎?」
「您瘋了!」
「可是,上尉,您在發抖……」
「可能……可能……這是為了柯拉麗!……我不要聽這個人說的話!他的話像夢囈一樣!叫他閉嘴!我早該殺了他!」
他跌坐在一張椅子上,胳膊撐在桌上,頭埋在手裡。說實話,這是很可怕的時刻,沒有什麼災難能使他這樣驚慌失措。
堂路易激動地望著他,然後對看門人說:
「請說說,瓦什羅先生。用幾句話,不要詳細講,以後還有機會。您說說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的事……」
「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四日,一位公證人的書記在警察分局局長陪同下,在離此不遠我的老闆那裡定做兩口棺材,要求立刻交貨。於是全工場的人都投入這項工作。晚上十點鐘,我和老闆還有一個夥計,一起把棺材送到雷諾瓦街的一個小屋。」
「這我知道,繼續講。」
「那裡有兩具屍體。人們用裹屍布包好它們,裝進棺材。十一點的時候,老闆就把我一人留下來了,另外還有一個修女。就要釘釘子了。而這時候,守夜和祈禱的修女睡著了,一件事情發生了……噢!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我永遠也忘不了,先生……我嚇得站不住了……渾身發抖……先生,那具男屍動了…… 它活了。」
堂路易問道:
「您一點不瞭解這樁罪行嗎?您對這次謀殺一無所知嗎?」
「是的,有人說,他們兩人是煤氣中毒死的。隔了幾個小時,這個男人才恢復了知覺。他像是毒死的一樣。」
「您怎麼沒告訴那修女呢?」
「我都說不出話了。我嚇呆了。看見死人復活,他一點一點地醒來了,最後睜開了眼睛。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她死了,是嗎?』馬上,他就對我說:『不要說。保持沉默。人們以為我死了,這更好。』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答應了。這個突然出現的奇事使我喪失了意志……我像個孩子那麼聽話……他爬起來,俯身去看另一口棺材,解開裹屍布,親吻擁抱了那具女屍很多次,他說:『我要為你報仇。我將終生為復仇而獻身,因此,我將按照你的意願,讓我們的孩子結合。我之所以不自殺,是為了帕特里斯和柯拉麗。永別了。』接著他又對我說:『幫我一下。』於是我們把柯拉麗的屍體抬出來,放到隔壁的小房間裡,又到花園裡抬了幾塊大石頭放進棺材,替代兩具屍體。弄好後,我就釘棺材,叫醒修女後,我就走了。而他同柯拉麗的屍體一起關在小房間裡。早晨送葬的人抬走了棺材。」
帕特里斯鬆開手,驚慌失神地望著堂路易和看門人。然後他眼睛盯著看門老頭說:
「墳墓呢?……兩個死者安葬在被謀害的小屋旁的那墓地呢?碑上還有文字?……」
「那是阿爾芒·貝爾瓦要這樣做的。我那時就住在那屋子的頂樓上。我為他租了一套房子,他以西蒙·迪奧多基斯的名義偷偷地住在那裡,因為阿爾芒·貝爾瓦在法律上已經死亡,他住在那房子裡幾個月都沒有出去過。後來,他用新名字通過我又買回那小屋。我們一點一點地掘柯拉麗和他自己的墳墓。我再說一遍,是他自己要替自己挖的。帕特里斯和柯拉麗兩人都死了。好像他沒有離開她一樣。我認為,可能是他的絕望使他失去了心理平衡……嗅!不過不很厲害……只是在懷念和憑弔死者時才那樣。他把他們兩人的名字寫在各個地方,墳上,牆上,樹上以至花壇上。這兩個名字也是您與柯拉麗·埃薩萊斯的名字……這是為被害的死者復仇,也是為了他的兒子和她的女兒……噢!對於這個,他的頭腦很清醒,非常清醒,先生!」
帕特里斯一臉的怒氣,向他伸出拳頭,以一種克制的聲音喊道:
「憑什麼證據,馬上拿出證據來。此刻有個人正在垂危中,她正是受這個罪惡的強盜所害……一個垂死的女人。這就是證據!」
「您不用擔心,」瓦什羅先生說,「我的朋友只是想救她,決不是殺她。」
「他把我和她引到小屋去,想像別人殺害我們的父母那樣殺害我們……」
「他只想讓你們結合在一起,你和她。」
「對,在死亡中。」
「在活著的時候。您是他心愛的兒子。他說他為您感到驕傲。」
「他是強盜!惡魔!」上尉痛恨地說。
「他是世界上最誠實的人,先生,他是您的父親。」
帕特里斯像是被詛咒鞭撻了一樣,跳起來說:
「證據!證據!」他喊道,「在擺出無可辯駁的事實以前,我不許您再說一句話。」
老人坐在椅子上不動了。他只把手伸向一張桃花心木的書桌,打開面板,按一下彈簧,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疊紙來。
「您認識您父親的筆跡是嗎?您應當保留了您在英國學習期間他寫給您的信。好吧!您讀讀他寫給我的這些信。您會看到他的兒子,即您的名字上百次地在信中重複著,還有他一心想為你們撮合的柯拉麗的名字。他對您的生活、學習、工作等等的牽掛無一不在信中。您也將會看到他讓記者給您拍的照片以及他親自到薩洛尼卡給柯拉麗拍的照片。您還會看到他對埃薩萊斯的仇恨。他在他身邊充任秘書,他有他的復仇計劃。他有持久的耐心。當他知道埃薩萊斯與柯拉麗結婚的時候,他絕望過。但很快他又高興起來,他的復仇計劃更厲害,他要把您和埃薩萊斯的妻子連在一起。」
老人把信擺在帕特里斯的眼前。他一眼就認出了他父親的筆跡。他飛快地讀著,他的名字不斷地出現在信裡。
瓦什羅先生看著他,最後對他說:
「您還懷疑嗎,上尉?」
他用拳頭敲打著自己的頭,說:
「他把我們關進小屋,我們看見他的頭出現在天窗上……他懷著仇恨看著我們死去……他恨我們勝過埃薩萊斯……」
「錯了!那是幻覺!」老人反駁說。
「或許是瘋了,」帕特里斯喃喃地說。
他氣得用力敲著桌子。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他大聲喊叫,「這個人不是我父親。不!是一個惡棍……」
他在室內踱了幾步,然後在堂路易跟前停下,斷斷續續地說:
「我們走吧。我也瘋了。一場惡夢……沒有別的解釋……惡夢中的事情顛倒,神經錯亂。我們走……柯拉麗處在危險之中……這才是最重要的……」
老人搖搖頭說:
「我很擔心……」
「您擔心什麼?」上尉吼叫著。
「我擔心我可憐的朋友被人盯上了……他又怎麼可能救埃薩萊斯夫人呢?他對我說,不幸的是,她呼吸可能都困難。」
「她呼吸可能都困難……」帕特里斯心情沉重地說,「那麼柯拉麗的生命垂危了……柯拉麗……」
帕特里斯像喝醉了酒似的挽著堂路易出了門。
「她完了,是嗎?」他說。
「絕對沒有完,」堂路易說,「西蒙像您一樣在積極行動,他已接近尾聲了,他怕得發抖,他說話不可信。請相信我,柯拉麗媽媽暫時沒有危險。我們還有幾個小時。」
「您能肯定嗎?」
「絕對。」
「可是亞邦……」
「怎麼樣?……」
「如果亞邦掐死他。」
「我已命令亞邦不要掐死他。因此即使他抓到西蒙,也是活的。重要的是,西蒙還活著,就不用擔心了。他不會讓柯拉麗媽媽受苦的。」
「為什麼他那麼恨她呢?為什麼?這個人骨子裡是怎麼想的?他畢生致力於我們的愛情事業,可現在這愛變成了憎恨。」
突然,他按住堂路易的胳膊,有氣無力地說:
「您相信他是我的父親嗎?」
「聽著……不能否認有些巧合……」
「我求您,」上尉打斷他的話說,「……不要轉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回答我。談您的看法,就兩個字。」
堂路易答道:
「西蒙·迪奧多基斯是您的父親,上尉。」
「啊!住口!住口!這太可怕了!上帝,太可怕了!」
「相反,」堂路易說,「迷霧已經散了一些,我認為,與瓦什羅先生交談給了我啟示。」
「可能嗎?……」
在帕特里斯混亂的腦子裡,湧現出一個又一個的念頭。
他忽然問:
「西蒙會不會又折回瓦什羅那裡呢?……我們不去了,他可能就會把柯拉麗帶到那裡去?」
「不會的,」堂路易說,「如果他能這樣,他早就這樣做了。不,我們還是去找他。」
「可是往哪裡去?」
「喂!上帝!朝整個鬥爭發生的地方……藏黃金的地方。敵人所有的活動都是圍繞著黃金,就在那個隱蔽處,敵人是不會離開那兒的。此外,我們知道離貝爾杜工場也不遠。」
帕特里斯沒說話,跟著他走。可是堂路易突然叫起來:
「您聽到了嗎?」
「是的,有槍聲。」
這時,他們來到雷諾瓦街街口了。房子擋住了他們的視線,看不出是什麼地方開槍,但很像是從埃薩萊斯公館或公館附近傳來的。帕特里斯不安地問:
「是亞邦吧?」
「我擔心他,」堂路易說,「可亞邦不會開槍,可能是有人朝他開槍……噢!天哪!要是可憐的亞邦倒下了……」
「這是朝柯拉麗開的槍,是朝她!」帕特里斯說。
堂路易笑道:
「啊!上尉,我感到遺憾,我已捲進了這個事件中。我來之前,您很有能力……而且也有一點見識。為什麼該死的西蒙要對柯拉麗下手,因為她在他的控制之下,是不是?」
他們急急忙忙地往前走。他們經過埃薩萊斯公館時,發現一切都平靜了,他們繼續沿小街走下去。
帕特里斯身上帶著鑰匙,可是朝小屋花園的小門裡面插著門閂。
「噢!噢!」堂路易說。「這說明我們太性急了。走,到堤岸上去,上尉。我要到貝爾杜工場去看個明白。」
沒多久,天開始濛濛亮。
堤岸上還沒有人。
堂路易沒有發現貝爾杜工場有什麼異樣。但當他與帕特里斯會合時,帕特里斯指給他看小屋花園的走道下邊,有一副梯子,堂路易認出來是貝爾杜工場丟失的那副梯子。這一發現使他很快就增添了力量,他說:
「西蒙有花園的鑰匙。很明顯,是亞邦用這梯子爬進花園的。那麼亞邦看見西蒙從他朋友瓦什羅那裡回來找隱蔽處,又帶走了柯拉麗媽媽。那麼現在西蒙是已經把柯拉麗媽媽劫走了呢?還是沒劫走柯拉麗就逃走了呢?我不知道。不過,無論如何……」
他彎下腰去看走道,接著又說:
「無論如何,可以肯定,亞邦知道了藏黃金的地方,很可能柯拉麗就在那裡,很可能,唉!她還在那裡,假如敵人首先想到自己的安全,而來不及把她劫走的話。」
「您能肯定嗎?」
「上尉,亞邦總是隨身帶著一段粉筆。因為他不會寫字,除了我的名字,他就畫兩條直線,與上面的一條橫線組成一個三角形。金三角。」
堂路易站起身來說:
「這種記號有點簡單,但他相信我會認識的。他從不懷疑,我會到這兒來,有這三條線就足夠了。可憐的亞邦!」
「可是,」帕特里斯說,「按照您的說法,一切都在我們到達巴黎之前就發生了,午夜到一點之時。」
「是的。」
「那麼我們四五點以後聽見的槍聲呢?」
「這點我還不能肯定。總之西蒙躲起來了。天濛濛亮時,他沒聽見亞邦的聲音就放心了,於是可能走動了幾步。悄悄地等在那裡的亞邦衝了過去。」
「這麼說您猜想……」
「我猜想發生了搏鬥,亞邦受傷了,而西蒙……」
「西蒙逃走了?」
「也許死了。其餘的,再有幾分鐘我們就知道了。」
堂路易把梯子靠在牆上的柵欄門上,又幫助上尉爬上去,然後把腿跨過柵欄門,把梯子提上來,扔在花園裡。他仔細觀察著,最後穿過長得很高的青草和茂密的灌木,朝小屋走去。
天很快就大亮了,一切都看得很清晰。他們繞過小屋,來到院子,走在前面的堂路易轉過身來說:
「我沒有搞錯。」
他馬上撲過去。
門廳的門前,兩個對手廝打成一團。亞邦頭部受傷,血順著臉流下來,右手掐著西蒙的喉嚨。
堂路易很快就斷定亞邦死了,而西蒙·迪奧多基斯還活著。
西蒙挑戰
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亞邦的手掰開。這個塞內加爾人至死也不放掉他的敵人,他的手硬得像鐵,他的指甲像老虎的利爪,掐進敵人的脖頸,使他的敵人昏迷過去,呼吸衰弱。
在院子的砌石路上,發現了西蒙的一支手槍。
「算你走運,老強盜,」堂路易小聲說,「亞邦沒來得及在中彈之前把你掐死。把你留下來……可亞邦死了,你可以寫信給你家裡,說你要入地獄了。迪奧多基斯,你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了。」
接著他又激動地說:
「可憐的亞邦,他在非洲救了我的命……而今天,可以這樣說,他為執行我的命令死去了……可憐的亞邦!」
堂路易把亞邦的眼睛合上,跪在他身邊,吻著亞邦流血的面孔,對他輕聲說著話。他答應為他單純、忠誠的靈魂做祈禱,紀念他,為他報仇……
然後他同帕特里斯一起把亞邦的屍體抬到大廳旁邊的小房間裡。
「今天晚上,上尉,」他說,「悲劇結束後,就去報告警方,要為他,為其他人報仇。」
他開始仔細觀察搏鬥現場,然後去看亞邦,又去看西蒙,他在觀察他們穿的衣服和鞋子。
帕特里斯把他的敵人拖到牆根坐著,他站在他的對面,無聲地滿懷仇恨地盯著他。西蒙!西蒙·迪奧多基斯!這個惡魔前天製造了一起陰謀,就是他趴在天窗上笑看他們死亡!西蒙·迪奧多基斯像野獸似地把柯拉麗關在一個洞穴裡,準備任意地折磨她!
他看樣子很痛苦,呼吸困難,喉頭被掐破了,那無疑是亞邦毫不留情的手幹的,他的黃眼鏡搏鬥時掉了,濃密的白眉毛下面,沉重的眼皮向下耷拉著。
堂路易說:
「上尉,搜搜他身上。」
帕特里斯似乎感到厭惡,堂路易便親自動手到他口袋裡去找,他掏出一個皮夾來遞給上尉。
皮夾裡有一張西蒙·迪奧多基斯的居留證,上面註明希臘人,並貼有照片,戴著眼鏡,圍著圍巾,頭髮很長……是近照,上面蓋有警察局一九一四年十二月的印章。還有一系列的證件,單據,備忘錄之類,寫的都是埃薩萊斯的秘書西蒙的名字,還有一封阿美戴·瓦什羅寫的信,裡面寫著:
親愛的西蒙先生:
我成功了,我在野戰醫院拍攝了一張埃薩萊斯夫人和帕特里斯這對年輕朋友並肩站在一起的照片。能使您滿意,我也感到高興。可是您什麼時候把真相告訴您親愛的兒子呢?他會多高興啊!……
在信的下面,是西蒙·迪奧多基斯自己的批註:
我再次向自己莊嚴保證,在我的未婚妻柯拉麗的冤仇未報之前,在帕特里斯和柯拉麗·埃薩萊斯相愛與結合以前,我決不會向我心愛的兒子披露真相。
「這真的是您父親的筆跡嗎?」堂路易問。
「是的,」帕特里斯驚慌地說,「……同這卑鄙的傢伙寫給瓦什羅的信上的筆跡一樣……啊!多麼可恥!……這傢伙!……這強盜!……」
西蒙動了一下,他的眼皮幾次睜開又閉上。然後完全醒過來,他看見了帕特里斯。
帕特里斯馬上以克制的聲音說:
「柯拉麗呢?……」
西蒙好像不明白,還是癡呆呆的樣子,驚慌地望著帕特里斯。帕特里斯又生硬地問:
「柯拉麗?……她在哪裡?……你把她藏在哪裡了?她死了,是嗎?」
西蒙慢慢地恢復了意識,他喃喃地說:
「帕特里斯……帕特里斯……」
西蒙向周圍望了望,他看見了堂路易,可能想起了他同亞邦的無情搏鬥,然後閉上了眼睛。帕特里斯無比憤怒地喊道:
「聽著……別再耽擱了!……馬上回答……否則就要你的命。」
西蒙又睜開了佈滿血絲的通紅的眼睛。他指了指他的喉嚨,表示他說話很困難,最後很費勁地說:
「帕特里斯,是你嗎?……我等了你好長時間!……可今天,我們成了仇敵……」
「兩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帕特里斯一字一頓地說,「我們之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亞邦死了……柯拉麗可能也死了……她現在在哪兒?你必須回答……西蒙……」
西蒙又低聲地說:
「帕特里斯……是你嗎?……」
這種親暱的稱呼激怒了上尉,他粗暴地拎著西蒙的衣領。
西蒙一眼看見他另一隻手拿著自己的皮夾,對帕特里斯的粗暴沒有反抗,他說:
「你對我不要這麼凶,帕特里斯……你讀過那些信,你就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啊!我多幸福!」
帕特里斯鬆開手,厭惡地看著他,低聲地說:
「我不許你談這些……這是不可能的事。」
「這是真的,帕特里斯。」
「你說謊!你說謊!」上尉大聲吼著,他無法控制自己,心中的痛苦使他的臉變了形,叫人認不出來了。
「噢!我料想你已經猜到,那麼不用向你解釋……」
「你撒謊!……你是一個強盜!……如果真是那樣,為什麼你要謀殺我和柯拉麗?為什麼要殺死我們兩個?」
「我瘋了,帕特里斯……是的,我有時瘋……所發生的災難刺激了我……我先前的柯拉麗死了……我生活在埃薩萊斯的黑暗中……還有……還有……尤其是黃金……我真是要殺死你們兩人嗎?我想不起來了……要不,我記得我做了一個夢,是在小屋裡,對嗎?同從前一樣……啊!瘋了……多殘酷啊!我像個奴隸,做著違心的事!……在小屋裡,像從前一樣,肯定是用同樣的方式?……用同樣的工具,對嗎?……是的,真的,那是在夢中,我又重複了一次與我心愛的柯拉麗的悲劇……不是自己受折磨,而是自己折磨別人……多殘酷啊!……」
他自言自語地小聲說著,有時猶豫,有時沉默,顯出很痛苦的樣子。帕特里斯聽著,心裡越來越感到不安。堂路易眼睛緊盯著他,好像在研究他究竟想幹什麼。
西蒙又說:
「我可憐的帕特里斯……我多麼愛你……可是現在你成了我最大的仇敵。怎麼會這樣呢?……你怎麼能忘掉……噢!為什麼埃薩萊斯死了以後,沒人把我抓起來呢?那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失去理智……」
「那麼埃薩萊斯是您殺死的嗎?」帕特里斯問。
「不,我不是直接的……是別人代替我報的仇。」
「誰?」
「我不知道……一切都不可理解。我們對此保持沉默……那會使我倒霉的……自從柯拉麗死後,我一直很痛苦。」
「柯拉麗!」帕特里斯驚叫道。
「是的,我所愛的柯拉麗死了……至於小柯拉麗,我也為她受了苦……她不該嫁給埃薩萊斯,不然,很多事就不會發生……」
帕特里斯感到心情很壓抑,小聲地問:
「她在哪裡?……」
「我不能告訴你。」
「噢!」帕特里斯怒不可遏地說,「她死了!」
「不,她活著,我向你發誓。」
「那麼她在哪兒?這才是重要的……其他的都成為過去……這是一個人的生命攸關的事,是關係到柯拉麗生命的事。」
「知道。」
西蒙停住了,他看了一眼堂路易說:
「我說……可是……」
「有什麼說不得的嗎?」
「這個人在這裡,帕特里斯,先讓他出去吧!」
堂路易·佩雷納笑著說:
「這個人是指我嗎?」
「是您。」
「我應當迴避是嗎?」
「是的。」
「我走開,老強盜,你就說出柯拉麗在哪兒嗎?」
「是的。」
堂路易很開心地說:
「嗨!見鬼,柯拉麗同黃金藏在一起。救出柯拉麗,就等於找到了黃金。」
「什麼?」帕特里斯以一種反感的語氣說。
「是這樣,上尉,」堂路易不無譏諷地說,「我沒猜錯的話,尊敬的西蒙先生將以口頭許諾,幫您去找柯拉麗媽媽,讓您給他自由,我猜您可能會接受他的建議,是嗎?」
「不。」
「為什麼不呢?您對他毫不信任,您是對的。尊敬的西蒙先生儘管是瘋子,他還會打發我們到芒特去溜躂,他如此高明,精神是這樣平衡,接受他毫無信義的許諾是危險的。因此……」
「因此?……」
「這裡,上尉,尊敬的西蒙先生將同您做一筆交易……『我給你柯拉麗,但我留下黃金。』」
「那怎麼樣呢?」
「怎麼樣?如果您單獨同這位尊敬的紳士談,那他就高興了。交易很快就會做成,可是我呢……天哪!」
帕特里斯站起來,走到堂路易跟前,帶著咄咄逼人的口氣說:
「我想,您也不會反對,是嗎?這關係到一個女人的生命。」
「當然,可是另一方面,三億法郎的黃金呢?」
「那麼你拒絕?」
「我拒絕!」
「這個女人生命危在旦夕,您拒絕!您要讓她死!……可是畢竟,您忘了這是我的事……這事兒……這事兒……」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堂路易顯得冷靜、自信,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使帕特里斯很生氣。實際上,帕特里斯對受到堂路易控制感到不滿,但作為他的合作者又感到有些為難,他瞭解自己的過去。他握著拳頭,一字一句地說:
「您拒絕是嗎?」
「是的,」堂路易始終保持著冷靜,「是的,上尉,我拒絕這筆交易,我認為這是荒謬的……是道地的騙局。天哪!三億法郎……放棄這筆財富!永遠辦不到!然而,我決不反對您與尊敬的西蒙先生單獨談談……但我不走遠了。這樣可以吧,西蒙老頭?」
「可以。」
「好,你們兩人去談,簽一個協議。尊敬的西蒙·迪奧多基斯先生是完全信任他兒子的,他會告訴您柯拉麗媽媽關藏哪裡,並把她交給您的,上尉。」
「您?您?」帕特里斯氣得直咬牙。
「我嘛,我要去對現在和過去進行補充調查,再去察看一下您差點在那裡斃命的小屋子,上尉,一會兒見。可是您要執行您的保證。」
堂路易打著手電筒走進小屋,然後又到了工具房。帕特里斯看見亮光射在被砌死的窗戶之間的牆壁上。
上尉立刻朝西蒙跟前走去,用命令的口氣說:
「行了,他走了,趕快吧!」
「你肯定他聽不見嗎?」
「絕對聽不見。」
「你別相信他,帕特里斯,他想奪走黃金。」
帕特里斯不耐煩地說:
「別浪費時間,柯拉麗……」
「我告訴過你,柯拉麗還活著。」
「您離開她的時候還活著,可是離開以後……」
「啊!離開後……」
「怎麼?您有點擔憂……」
「我不能擔保,從昨天夜裡有五六個鐘頭了,我怕……」
帕特里斯嚇得背上冒出了冷汗,他聽到了確切的回答,他恨不得掐死這個老頭。
他控制住自己說:
「我們不要浪費時間,講得再多都是無用的,讓我到她那兒去。」
「我們一起去。」
「你沒有力氣。」
「不,不,我有力氣……離這兒不遠,只不過,只不過,聽著……」
老頭好像已精疲力盡,他的呼吸時斷時續,好像亞邦的手仍掐著他的喉嚨似的,他倒在地上呻吟著。
「我在聽著,可是你快說!」
「喏,」西蒙說,「……喏……只要幾分鐘……柯拉麗就自由了。只是有個條件……只有一個條件……帕特里斯。」
「我同意,什麼條件?」
「行,帕特里斯,您以她的腦袋擔保,把黃金留下來,並且不讓任何人知道……」
「我以她的腦袋擔保。」
「你擔保了,好,可是另一個……你那該死的同伴……他會跟蹤我們,會來的。」
「不會的。」
「好……除非你同意……」
「什麼?啊!看在上帝的面上!……」
「你同意這樣……聽著……記住,必須快去救柯拉麗……趕快……否則……」
帕特里斯左腿彎曲,幾乎跪下了,氣呼呼地說:
「那麼……好……」他以親暱的語氣稱呼他的敵人,「……你就說,為了柯拉麗……」
「是的,可這個人……」
「嗨!救柯拉麗要緊!」
「你說什麼?如果他看見我們?……如果他搶走我的黃金?」
「沒關係的!」
「噢!別這樣說,帕特里斯!……黃金!所有的黃金全在那兒!自從這批黃金到了我手裡,我的生活都改變了。過去已一去不復返了……不再有仇恨……不再有愛……只有黃金……一袋袋的黃金。我死比柯拉麗死更好……那麼全世界就不存在了……」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你有什麼要求?」
帕特里斯抓住這人的胳膊,這就是他的父親,他從來沒有這樣厭惡過,他懇求他,甚至掉下了眼淚。他相信,這個老頭也會傷心落淚。
「您想幹什麼?」
「這個,聽著。他在那兒,是嗎?」
「是的。」
「在工具房裡?」
「是的。」
「這樣……別讓他出來……」
「什麼?」
「不……我們的事情辦完後,再讓他出來。」
「但……」
「這很簡單,你明白嗎?你只要動一下手就行了……把門關上……鎖壞了,那兒有兩根門閂,這就夠了……明白嗎?」
帕特里斯生氣了。
「您瘋了!我能這樣幹,我!……他是我和柯拉麗的救命恩人!」
「可現在他害了柯拉麗,你想想……如果他不在那裡,不插手這件事,柯拉麗就自由了……你同意嗎?」
「不。」
「為什麼?你知道他是什麼人?是強盜……卑鄙的傢伙,他一心只想搶奪幾億法郎的黃金。可你卻顧慮重重,帕特里斯,這有多荒唐,是嗎?你同意了?」
「不,一千個不同意。」
「那對柯拉麗很不利……是的,我看你還沒認清形勢。還來得及,帕特里斯,否則就太遲了。」
「噢!住口。」
「不,應當使你明白,你有責任。當那個該死的黑人追我的時候,我要盡量擺脫柯拉麗,我以為一兩個小時就能放她出來……可後來……後來……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事情……當時是夜裡十一點……已經八個鐘頭了……那麼你想想看……」
帕特里斯握緊拳頭,他從來沒想到一個男子漢會受到這樣的折磨。西蒙還在無情地繼續嘮叨著:
「她已不能呼吸了,我敢說……她只能呼吸很少一點空氣……我想,蓋在她身上,保護她的東西會不會塌下來,如果那樣她就會窒息……而你卻在這裡討價還價,你把這人關十分鐘不行嗎?……不會超過十分鐘,你聽見了……還猶豫嗎?那麼殺死她的人是你自己,帕特里斯,想一想吧……她被活埋了!……」
帕特里斯站了起來,他已下定決心。沒什麼難事,煩人的事他不會願意幹,何況西蒙要求他的並不難!
西蒙說:
「你很清楚我要幹什麼,這是非常容易的事!走,到門口去,把門關上就回來。」
「這是你最後一個條件,是嗎?沒有別的了吧?」
「沒有別的要求了。你做完這件事,柯拉麗就會得救。」
上尉邁著堅定的步伐穿過門廳朝小屋走去。
工具房內,燈光在閃爍。
他不聲不響地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門,趕忙轉回身來,他感到輕鬆了。這是卑鄙的行為,但他以為是盡了應盡的責任。
「行了吧,我們趕快去。」他說。
「扶我一把,」西蒙說,「我站不起來。」
帕特里斯挽著他的胳膊扶他起來,可是老頭靠在他身上,兩條腿直哆嗦。
「噢!該死的,」西蒙說,「那個該死的黑人把我掐壞了,我感到憋氣,不能走路了。」
帕特里斯幾乎是抱著他在走,西蒙有氣沒力地說:
「走這裡……筆直走……」
他們拐過小屋角落,向墓地走去。
「你肯定關了門嗎?」老頭又問,「關好了,是嗎?我聽見了……啊!這傢伙叫人可怕……不要相信他……你保證不對任何人說,嗯?你要起誓,以紀念你母親的名義……不,最好是以柯拉麗擔保……只要你背叛你的誓言,她立刻就沒命了!」
他停下來,他說不下去了,喘了口氣,讓空氣吸進肺裡。儘管這個樣子,他還是接著說:
「我可以放心了,是嗎?此外,你對黃金沒興趣。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說呢?不過,你得向我發誓,你以名譽擔保……這樣更好,你的誓言,嗯?」
帕特里斯抱著他的腰,對於上尉來說,兩個人抱成一團,一步一步地慢慢移動,真是受罪。但是為了救柯拉麗,他克制著。他所痛恨的人的身軀緊緊地貼在他身上,他真恨不得把他掐死。
然而上尉的心裡總默誦著一句話:「我是他的兒子……我是他的兒子……」
「就在這兒。」老頭說。
「這兒?可這是墓地。」
「這是我的柯拉麗的墳墓,這邊是我的墳墓,就是這兒。」
帕特里斯驚愕地轉過身去。
「沒有什麼痕跡吧?你回去的時候要把它弄好,嗯?否則他會找到我們的線索,因為他已經知道這個地方了……」
帕特里斯大吼起來:
「嘿!有什麼可怕的!趕快,柯拉麗在這兒嗎?……在底下?已經埋了?噢!卑鄙!」
在帕特里斯看來,現在一分鐘就像一小時那麼長,任何遲疑或失誤都將關係到柯拉麗的生命。他按照老頭的要求立下了種種誓言,他以柯拉麗擔保,以名譽擔保,此刻他真是刀山都敢上。
西蒙蹲在草地上,指著小祭臺下面說:
「這兒……下邊……」
「可能嗎?在墓碑下面?」
「是的。」
「把石碑豎起來?」帕特里斯不安地問。
「對。」
「我一個人不行……這是不可能的……必須三個人。」
「不,」老人說,「那裡有一個槓桿裝置,很容易……只要壓住一頭就行了……」
「壓哪裡?」
「這裡,右邊。」
帕特里斯走過去,抓著那塊寫著「此處安息著帕特里斯和柯拉麗……」的大石碑,一用勁兒,石碑果然一下就豎起來了。
「等等,」老頭說,「還必須用東西把它撐住,否則又會落下來。」
「怎麼撐?」
「用一根鐵桿。」
三道石階都露在外面,下面有一個容量很小的地窖,一個人可以彎腰勉強進去。帕特里斯找到那根鐵桿,先用肩頂著,然後用鐵桿支撐著石碑。
「好,」西蒙說。「現在不動了,你只要彎著腰就能進去。我的棺材就放在那裡,我經常來這裡躺在我愛的柯拉麗身邊,一呆就是幾個小時,還和她說話,我們兩人談話,我告訴你,我們談話……啊!帕特里斯!……」
帕特里斯身材高大,呆在狹小的墓穴裡是很難受的。他問道:
「還該怎麼辦?」
「你沒聽見柯拉麗,你的柯拉麗在那兒嗎?那裡有一道隔牆……幾塊用泥巴砌的磚……還有一扇門……後面是另一個墓穴……柯拉麗的墓穴……再後面,帕特里斯,是另外一個洞穴……那裡放著一袋袋的黃金。」
西蒙跪在草地上,趴在那裡,指點著……
「門在左邊……再往前一點……沒找到?這才怪……你趕快看看……啊!行了嗎?沒有?哎!要是我能下去就好了!可那裡只能容下一個人。」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
「再往裡一點……好……你能動嗎?」
「能。」帕特里斯說。
「不要動作太大,嗯?」
「很難受。」
「好,繼續下去,孩子。」老頭哈哈大笑起來。
西蒙猛地一下抽掉鐵桿,於是墓碑以不可抗拒的力量重重地落了下來。
儘管帕特里斯全身都埋在了土裡,他還是想站起來。西蒙手裡拿著鐵桿朝他頭上擊去。帕特里斯大叫一聲就動彈不得了,石板又蓋住了。這樣持續了幾秒鐘。
「你看,」西蒙大聲喊道,「我幹得不錯,把你同你的同伴分開了。他從沒上過當,他呀!可是不管怎樣,我演的這齣戲多麼成功!」
西蒙一刻也沒耽擱,他知道帕特里斯受了傷,在底下呆的姿勢不好受,他沒有能力頂開蓋著的墓碑。這裡的事情他不必擔心了。
雖然西蒙走路很吃力,他還是回到了小屋,當然他本來就是假裝的。他一口氣就走到了前廳門前,把他的腳印擦掉,他像計劃的那樣,筆直朝目標走去,他要趕快行動。他知道一旦計劃完成,所有的道路就暢通無阻了。
到達前廳門前,他側耳傾聽,堂路易在工具房和臥室裡敲打著牆壁。
「很好,」西蒙譏笑道,「這傢伙上當了,這回輪到他了!說實話,所有這些先生們都不行。」
很快,他又走到小屋右側的廚房裡,打開煤氣計量表,鑰匙一轉,煤氣就出來了。對帕特里斯和柯拉麗沒有成功的詭計,又一次用在了堂路易身上。
不過他感到疲倦極了,昏迷了兩三分鐘,他最怕敵人這會兒也沒辦法了。
可是這還沒有完,還必須行動,以確保自己的安全。他圍著小屋轉了一圈,找到他的黃眼鏡,把它戴上,走到花園裡,開開門,又重新關上,然後穿過小街,來到堤岸上。
這回,他來到貝爾杜工場的矮牆前。他對下一步的打算有點猶豫。但是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馬車伕和菜農時,便毫不遲疑地登上一輛汽車,朝吉馬德街看門人瓦什羅那裡開去。
他在門房找到了他的朋友,立刻受到熱情、親切的接待。
「啊!是您,西蒙先生?」門房喊道,「可是上帝!您這個樣子!」
「別作聲,別稱我的名字,」西蒙一邊走進門房一邊說,「沒人看見我嗎?」
「沒人看見,現在還只有七點半鐘,人家剛剛起床。但是,先生!他們把您怎麼樣了,那些無恥的傢伙?您看起來有點喘不上氣來,您遭到襲擊了。」
「是的,那個黑人追我……」
「還有其他人嗎?」
「什麼其他人?」
「到這兒來過的人……帕特里斯呢?」
「嗯!帕特里斯來過?」西蒙說,他總是把聲音壓得很低。
「是的,那天晚上他來過這裡。您走了以後,他同他的朋友就來了。」
「你對他說了?」
「他不是您的兒子嗎?……當然他應當……」
「原來這樣,」西蒙又說,「……難怪他對我說的事並不感到驚訝。」
「他們現在在哪兒?」
「同柯拉麗在一起,我把她救出來了,就交給他了。可現在不是她的問題。快……找一個大夫……時間很緊……」
「客房裡有一個。」
「我不要,你拿電話號碼簿來。」
「這兒。」
「你打開找一找。」
「找誰?」
「熱拉德大夫。」
「嗯!但這不可能,熱拉德大夫?您不想想……」
「為什麼?他的診所很近,就在蒙莫朗西街。」
「我知道。可您不知道?……關於他有不好的傳聞,西蒙先生……是關於偽造護照和證件的事……」
「你得了吧……」
「怎麼,西蒙先生,您想走了?」
「你走開點兒。」
西蒙翻著電話號碼,打不通,是占線。他把號碼記在報紙上,然後又重新撥號。
人家回話,大夫出門了,要十點鐘才回來。
「這倒好,」西蒙說,「我還沒力氣馬上去。告訴他我十點鐘去。」
「以西蒙的名義通知他嗎?」
「用我的真名實姓,阿爾芒·貝爾瓦。就說有急事……必須進行手術。」
門房按他的吩咐,一邊把電話掛上,一邊說:
「噢!可憐的西蒙先生!像您這樣的好人,如此善良,會有什麼事呢?」
「你別管,我的住宿安排好了嗎?」
「當然。」
「走,不要讓人看見。」
「沒人看見我們,您知道。」
「快,帶上你的手槍。你可以離開門房嗎?」
「可以……五分鐘。」
門房後面有一個院子,連著一條長廊。長廊的盡頭又有一個院子,院子裡有一所帶閣樓的小平房。
他們走了進去。
前面是門廳,接著三個相連的房問。
只有第二個房間裡擺設了傢具,最後一個房間正對著與吉馬德街平行的一條街。
他們在第二個房間裡停下來。
西蒙似乎已精疲力竭,可是他立刻又站起來,不假思索地做了個果斷的手勢,說:
「你關了大門嗎?」
「關了,西蒙先生。」
「沒有任何人看見我們進來嗎?」
「是的。」
「不會有人想到你在這兒嗎?」
「是的。」
「把你的手槍給我。」
門房把手槍給了他。
「喏。」
「你看,」西蒙說,「如果我開槍,人家不會聽見槍聲嗎?」
「肯定聽不見。誰能聽得見呢?可是……」
「可是什麼?」
「您要開槍?」
「我感到彆扭!」
「對您,西蒙先生,對您自己?您要自殺?」
「笨蛋!」
「那麼對誰呢?」
「對妨礙我的人,可能出賣我的人。」
「那是誰呢?」
「當然是你!」西蒙冷笑道。
西蒙朝門房開了一槍。
瓦什羅先生應聲倒下。
西蒙扔了槍,木然地站在那裡,他身體有些支持不住,搖搖晃晃了。他一個個地掰著手指頭,數著幾個鐘頭以來,他已經擺脫了幾個人:格雷戈瓦、柯拉麗、亞邦、帕特里斯、堂路易和瓦什羅先生。
他嘴角上掛著得意的笑容,掙扎了一下,然後告別、逃走。
現在他已無能為力了。他的手沒能扶住東西,終於昏倒了,胸口像被重物壓碎了一樣。
可是差一刻十點的時候,他突然恢復了意志。他站了起來,控制住自己,不顧身體的痛苦,從房子的另一個門出去了。
十點鐘,他換乘了兩次車,來到蒙莫朗西街。正好熱拉德大夫剛下汽車,走上豪華別墅的台階,這是戰爭爆發後他在這裡開的一家診所。
熱拉德大夫
熱拉德大夫的診所在一座美麗的花園中,裡面有很多小屋,都各有用途,正屋是用來作大手術的。
熱拉德大夫的辦公室就設在那裡。他讓西蒙·迪奧多基斯先進去。一位男護士給西蒙做了常規檢查,然後把他帶到房子盡頭的一個廳裡。
大夫已在那裡等候了。這是一位六十歲左右但仍顯得年輕的男人,臉上刮得乾乾淨淨,右眼戴著一隻眼鏡,臉上表情有些做作,身上穿著件白大褂。
西蒙說話困難,因此很費勁地介紹了自己的情況。昨天夜裡,一個歹徒襲擊了他,掐住了他的喉嚨,把他的東西搶劫一空,把他打得半死,丟在街上。
「您當時就該叫一個醫生看看。」大夫眼睛緊盯著他說。
西蒙沒有答話,大夫又說:
「沒什麼大毛病。沒有外傷,只是有點喉管痙攣,我們來做個插管。」
他命令他的助手拿一根長長的管子插進病人的喉管裡。大夫出去了,半小時後又回來把管子取出,檢查了一下,病人呼吸通暢了。
「好了,」熱拉德大夫說,「比我想像的好得多。很明顯,您這是喉管受抑制的症狀,回去休息休息就好了。」
西蒙付了錢,大夫把他送到門口。他忽然站住,以一種信賴的口氣說:
「我是阿爾布恩夫人的朋友。」
大夫好像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於是他又說:
「這個名字您不大熟悉?如果我提醒您?這名字是穆斯格拉南夫人的化名,我想我們可以談談。」
「我們談什麼?」熱拉德大夫顯得更加驚訝。
「大夫,您不相信我,您錯了。只有我們兩人,所有的門都是雙層隔音的,我們可以談談。」
「我一點也不拒絕與您談話,只是我得知道……」
「您稍等一下,大夫。」
「病人在等我。」
「很快,大夫。我並不與您談很多,就幾句話,請坐下。」
西蒙很乾脆地坐下來,大夫也在他對面坐下並越來越感到詫異。
西蒙開門見山地說:
「我是希臘人,希臘是一個中立國家,一直同法國友好,我可以很容易地獲得護照並離開法國。可是由於個人的一些原因,我不想在護照上使用真名,而是用另外的名字。用什麼名字,我們可以商量,我希望您幫助我毫無阻礙地離開法國。」
大夫憤怒地站起來。
西蒙堅持說:
「不瞞您說,我這是在求您。談個價,好嗎?我很乾脆,要多少?」
大夫用手指著門。
西蒙沒有表示反對,他拿起帽子走了。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說:
「兩萬法郎,怎麼樣?」
「是不是讓我叫人來?」大夫說,「把您扔出去呢?」
西蒙·迪奧多基斯笑了,他沉著地,一個數字一停頓地說:
「三萬如何?……四萬?……五萬?……噢!噢!再多些!這像一筆大賭注……一個整數……可是您知道這得什麼都包括在內。不只是貨真價實的護照,而且您還要保證我能離開法國,就像我的朋友穆斯格拉南夫人一樣,還可以再優惠些!好吧,我不再還價了,我需要您。那麼說定了,大夫?十萬?」
熱拉德大夫看了他很久,然後迅速地把門關上,又回來坐到書桌前。他只說了一句:
「我們談談吧。」
「我沒有別的要求,我們都是老實人。我首先再重複一遍我的意見:我們協議,十萬法郎,怎樣?」
「可以……」大夫說,「除非您的情況不像您所說的那樣。」
「您說什麼?」
「我是說,十萬是討論問題的基礎,就這樣。」
西蒙·迪奧多基斯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看起來這人胃口很大。不過他又坐了下來。大夫馬上又說:
「請問您的真名實姓?」
「不能告訴您。我再說一遍,由於個人原因……」
「那麼,要二十萬。」
「怎麼?」西蒙跳起來說,「見鬼!您的手也太狠了,這麼大的數目!」
熱拉德回答得很冷靜:
「誰逼您了!我們只是在討論,您是自由的。」
「您既然同意為我造一張假護照,我的真名與您有什麼關係呢?」
「關係可大了。幫助一個人逃跑,這確實是逃跑。幫助一個間諜逃跑,比幫助一個普通人逃跑,所擔的風險要大得多。」
「我不是間諜。」
「我怎麼知道呢?您到我這裡來,要我幹不光彩的事。您隱瞞了姓名、身份,想急急忙忙地溜走,為此您準備付十萬法郎。儘管這樣,您還想裝成正人君子一樣地走。您想想看,這是荒唐的!一個誠實的人是不會幹小偷或殺人狂的勾當的。」
西蒙老頭沉住氣,他用手絹擦乾臉上的汗珠。他在揣度,很顯然,熱拉德是一個善鬥的人,最好還是不要告訴他。可是不管怎樣,協議是有條件的,而且這個談判就要失敗。
「噢!噢!」他極力地笑了笑說,「您這樣說話!」
「這是實話,」大夫說,「我沒加任何假設,我只是講講情況,申述一下我的意見。」
「您說得完全對。」
「因此我答覆您的問題:我們達成協議了,是嗎?」
「我們達成協議了。也許,這是我最後的一點要求——您是否可以比對我的朋友穆斯格拉南夫人更優惠些。」
「您怎麼知道我對她與對您不同呢?」大夫問,「您怎麼知道這個情況的。」
「穆斯格拉南夫人親自講的,您沒有收取她的任何報酬。」
大夫頗為得意地一笑說:
「我沒有收取她的錢,這是事實。可是她給我很多,穆斯格拉南夫人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她的惠顧值很高的價錢。」
一陣沉默後,西蒙老頭面對他的對手,越來越感到侷促不安。熱拉德大夫終於又開口說:
「我的疏忽可能引起了您的不快。您和穆斯格拉南夫人之間也許有過感情關係……如果這樣,請原諒我……何況,親愛的先生,在發生了這些事情之後,這一切現在就無關緊要了。」他歎了一口氣說,「可憐的穆斯格拉南夫人!」
「您為什麼這樣說呢?」西蒙問。
「為什麼?不正是由於剛剛發生的事嗎?」
「我真的一無所知……」
「怎麼,您不知道發生的可怕悲劇?」
「她走了以後,我就沒有收到她的信。」
「啊!……我,可是昨天晚上收到一封信,聽說她已回到法國,我感到十分震驚。」
「穆斯格拉南已回到法國?」
「是的,她還約我今天早上見面……真是奇怪的約會。」
「在哪兒?」西蒙帶著明顯的不安問道。
「如果告訴您,您要付一千法郎。」
「那麼您說吧。」
「在一隻駁船上。」
「嗯!」
「是的,在一艘叫『農沙蘭特』號的駁船上,泊在帕西區堤岸,貝爾杜工場前面。」
「這可能嗎?」西蒙結巴著說。
「這是事實,您知道信的簽名是誰嗎?她簽的格雷戈瓦的名字。」
「格雷戈瓦……一個男人的名字……」老頭聲音沉悶地說。
「真的像個男人名字……她的信我正好帶在身上。她告訴我她過著一種非常危險的生活,她不相信那個與她合作的人。她想徵求我的意見。」
「那麼……那麼……您去過了?」
「去過了。」
「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您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好在那裡。不幸的是……」
「不幸?……」
「我去得太晚了。」
「太晚了?……」
「是的,格雷戈瓦先生,或者說穆斯格拉南夫人死了。」
「死了!」
「被人掐死了。」
「這太可怕了,」西蒙呼吸困難的毛病好像又復發了,「您還知道什麼?」
「關於什麼?」
「她說的那個男人。」
「她不信任的那個人嗎?」
「對。」
「她說了,她信中告訴我,他是一個希臘人,自稱叫西蒙·迪奧多基斯。她甚至還告訴我這人的特徵……我看得不仔細。」
他打開信,翻到第二頁,喃喃地說:
「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背有些駝……圍著一條圍巾……而且總是圍著圍巾,戴一副寬大的黃眼鏡。」
熱拉德大夫停下來,非常驚訝地望著西蒙。兩個人好一陣沒說話,然後大夫又機械地重複著:
「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背有點駝……圍著一條圍巾……戴著一副黃眼鏡……」
大夫每讀完一句,都要停下來,細細琢磨一番。
最後他說:
「您就是西蒙·迪奧多基斯……」
對方沒有表示異議。這些事情都如此湊巧,同時又如此自然,他感到撒謊是無用的。
熱拉德大夫揮動著手,說:
「我已準確地預見:情況遠不是您說的那樣。不要再說廢話了,這件事很嚴重,我要擔的風險更可怕。」
「這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說,原來的價錢不行了。」
「要多少呢?」
「一百萬。」
「啊!不,不!」西蒙大聲喊道,「不!而且我沒有碰過穆斯格拉南夫人。我自己也遭到了襲擊,被人掐傷了喉嚨。這都是一個人幹的,一個叫亞邦的黑人。他看見我,就掐住了我的喉嚨。」
大夫抓著他的胳膊說:
「請重複一遍這個名字,您剛才說的是亞邦嗎?」
「肯定是他,一個一條胳膊的殘廢軍人,塞內加爾人。」
「您同亞邦搏鬥過?」
「是的。」
「您打死了他。」
「是為了自衛。」
「好,您把他打死了,是嗎?」
「這……」
大夫笑著聳聳肩膀說:
「聽著,先生,奇怪的巧合。當我從駁船下來的時候,碰上了五六個殘廢軍人,他們對我說,他們在尋找他們的戰友亞邦,還尋找他們的上尉貝爾瓦和上尉的一個朋友,以及他們住在那家的一位太太。
「這四個人都失蹤了,他們譴責這些是一個人幹的……可是,他們告訴了我這個名字……啊!真是越來越奇怪!是西蒙·迪奧多基斯。他們譴責的就是您……這不奇怪嗎?而另一方面,您會承認一些新的事實,因此……」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乾脆利落地說:
「兩百萬。」
這回西蒙沒話可說了,他感到自己像一隻老鼠落到了貓掌裡。大夫在同他下賭注,玩的欲擒故縱的伎倆,他無法逃脫這致命的一擊……
他只說了一句:
「這是訛詐……」
大夫做了一個贊同的手勢:
「是的,我看沒有別的詞形容了。這是訛詐,而且我並不否認,我利用了這一機會。巧妙的機會落到了我手裡,我佔了上風。您處在我的位置上也會這樣做的,您有什麼法子呢?我與我國的司法部門有過幾樁糾紛,您不是不知道。我們,我和它已經和解了,可是我的職業地位動搖了,所以我不能隨便拒絕您給我的更多的實惠。」
「如果我拒絕順從您呢?」
「那麼,我會打電話給警察局,現在他們很看得起我,因為我為那些先生幫過忙。」
西蒙看看窗戶那邊,又看了看門那邊。大夫已抓起了話筒。眼下他毫無辦法,只有讓步……
「好吧,」西蒙說,「總之,這樣更好,您瞭解我,我瞭解您,我們有話好商量。」
「以剛才的數目為基礎。」
「是的。」
「二百萬嗎?」
「是的,請告訴我,您打算怎麼辦。」
「這不難,我自有辦法,我沒有必要先告訴您。重要的問題是幫您逃走,是嗎?使您擺脫危險,對嗎?這些都由我擔保。」
「誰能保證呢?」
「您先付給我一半現金,事成之後再付另一半。現在剩下護照的問題,這對我是次要的問題,再造一份就是。用什麼名字?」
「隨便您。」
大夫取出一張紙,一邊看著對方,一邊記下對方的特徵,口中念道:灰白頭髮……無須……黃眼鏡……他又問道:
「您保證會付給我這筆錢嗎?……我要銀行的現款……貨真價實的現鈔……」
「會給您的。」
「在哪兒呢?」
「藏在一個找不到的地方。」
「說得清楚些。」
「我可以告訴您,但就是告訴了您地方,您也找不到。」
「那麼說說看。」
「這是交給格雷戈瓦保管的一筆錢,一共四百萬……在駁船上,我們可以一起去取,我先付給您一百萬。」
大夫在桌上拍了一掌說:
「嗯?您說什麼?」
「我說這筆錢在駁船上。」
「是泊在貝爾杜工場邊上的駁船嗎?穆斯格拉南夫人就是在那裡被掐死的,對嗎?」
「是的,我藏了四百萬法郎在那裡,我將給您一百萬。」
大大搖著頭說:
「不,我不接受這筆錢!」
「為什麼?您瘋了?」
「為什麼?因為您不能用不屬於您的錢付款。」
「您說什麼?」西蒙驚慌失措的喊道。
「這四百萬法郎屬於我,因此您不能用它付款。」
西蒙聳聳肩膀說:
「您是在胡說。您說它是屬於您的,您首先擁有了它。」
「當然。」
「您想擁有它?」
「是的。」
「怎麼?請您解釋一下,馬上解釋清楚。」西蒙恨得直咬牙。
「我知道,那個找不到的地方指的就是兩本舊的、沒用了的工商年鑒,那是巴黎政府部門用的工商年鑒,每本年鑒分為兩卷。把每卷書頁撕下,在空殼裡面裝一百萬。」
「您在說謊!……您在說謊!」
「它們都放在船艙的一張小桌子上。」
「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好,它們就到了這裡。」
「到了這裡?」
「就在您面前的這張小桌子上。因此,我已成為這筆錢的合法擁有者,所以我不能接受……」
「小偷!小偷!」西蒙叫著,他氣得發抖,揮動著拳頭,「您只不過是個小偷,我會讓您吐出來的……啊!強盜……」
熱拉德大夫非常鎮靜,他笑著,舉起手以示抗議,他說:
「話說得言過其實,也很不公正!是的,我再說一遍,太不公正!我提醒您注意,您的情婦穆斯格拉南夫人待我很好。一天,說得確切點,是一天早上,她對我吐露真情說:『朋友——她稱我為朋友,這段時間,她對我都以你相稱——朋友,我死以後——她有不祥的預感——我死後,我家裡所有財物都屬於你。』她死了,她的家就是駁船。如果我不執行她的遺願,豈不是對不起她?」
西蒙老頭沒在聽他說話,他心中又生出一個惡毒的念頭。他站起來對著大夫做了個瘋狂的動作。
大夫說:
「別浪費寶貴的時間了,親愛的先生,您決定了嗎?」
大夫擺弄著剛才按護照要求寫下其特徵的紙片。西蒙一句話也沒說地走向前去。最後他說:
「這張紙給我……我要看看您是怎樣替我做護照的……用什麼名字……」
他抓過紙片,用眼睛瀏覽了一下,突然嚇得往後一退。
「您填的什麼名字?您填的什麼名字?您有什麼權利給我填這個名字?為什麼?為什麼?」
「是您說的隨我便的。」
「可是這個名字?這個名字?……為什麼您要寫這個名字?」
「我也不知道……想了又想,我不能用西蒙·迪奧多基斯,是嗎?因為您不叫這個名字……我也不能用阿爾芒·貝爾瓦,因為您也不叫這個名宇,於是我就用了這個名字。」
「為什麼偏偏地要用這個名字呢?」
「因為這正是您的真名實姓。」
老頭驚恐萬狀,他的身子越來越彎到大夫身上了,他戰戰兢兢地說:
「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能夠猜出……」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大大冷笑道:
「我相信,真的只有一個人能夠知道,因此,我就是這個人。」
「只有一個人,」老頭繼續說著,他似乎又呼吸困難了,「……只有一個人能夠找到藏四百萬法郎的地方,您只用幾秒鐘就找到了它們……」
大夫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
西蒙不敢把那個令人生畏的名字說出來。他低下頭去,像奴隸在主子面前那樣。他已感到這場鬥爭的份量,某種可怕的東西壓垮了他。在他心目中,他面前的這個人,像巨人一般,他的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能消滅他,這是一個非凡的人。
最後他還是膽戰心驚地說:
「亞森·羅蘋……亞森·羅蘋……」
「你說出來了,」大夫憤怒地站起來喊道。
他摘下單片眼鏡,從口袋裡掏出油膏,往臉上一抹,然後在壁櫃的水盆中洗淨,微笑的臉上現出狡詐,風度落落大方。
「亞森·羅蘋,」西蒙嚇呆了,只是重複著,「亞森·羅蘋……我完了……」
「老笨蛋,真是蠢到極點了。你多笨!怎麼!你知道我的名氣,你非常害怕我,而一個智力超群、正派的人,應當借鑒於你這樣的老混蛋,你以為我會那麼傻,讓你把我關進煤氣箱裡去。」
亞森·羅蘋像個熟練的喜劇演員那樣,踱來踱去,口裡念著台詞,有的地方加重語氣增加效果,而且他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講話,他覺得世界上不能沒有他的位置,不能抹殺他的作用。
他接著說:
「請注意,現在我要拎住你的脖子,馬上與你演第五場戲。我們正在演戲,不過我的這場戲很短。我又是一名演員了,又開始進入了角色!我真想看看你這個惡棍的腦瓜子裡,到底裝的什麼鬼主意!多可笑,我到工具房裡,把我的電筒掛在一根繩子上,這樣使帕特里斯以為我在裡邊。我已經出來了,聽見帕特里斯第三次反對,後來才同意把我關在裡面的,是嗎?那是我的手電筒!
「這是你所謂的傑作,是嗎?我真佩服你……可是十分鐘後,你回來的時候,嗯?精彩的幕後戲!我敲工具房與左邊房間之間的門……只不過,西蒙老頭,我不在工具房,而在旁邊的房子裡!西蒙老頭毫不懷疑地放心走了,他相信裡面的人定死無疑。這是你所謂的絕招,是嗎?我就這樣控制了局面,以致無需一直跟蹤你。我肯定,像二加二等於四那樣,你必定會去找你的朋友,看門人阿美戴·瓦什羅先生,而且你是直接去的。」
亞森·羅蘋歎了口氣,繼續說:
「啊!在那裡你太粗心了,西蒙老頭,我擺脫困境後……我去了那裡,門房沒有人。幹什麼去了呢?怎樣才能再找到你的蹤跡呢?幸運得很,上天幫助了我,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什麼?一個剛用鉛筆寫的電話號碼。得!得!這是一條線索!我撥了這個電話號碼,接通了。我沉著的說:『先生,我是剛打電話的人,我只知道您的電話號碼,不知道地址。』電話告訴了我地址:蒙莫朗西街熱拉德大夫診所。於是我明白了,熱拉德大夫是誰。好,西蒙老頭先要打通關節,才能得到護照。熱拉德大夫是偽造護照的專家。
「噢!噢!西蒙老頭想逃走?不能放走這條害蟲!我顧不上去看你殺死在房角的那位可憐的朋友,就來到了這裡。我見到了熱拉德大夫。一些麻煩使他變得聰明,隨和了。他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他把這個位置讓給我了一個上午。我這個代價有點高,是嗎?就快完了……你的約會定在十點鐘,我有兩個鐘頭,時間很充裕。於是我去搜查了駁船,拿走了那四百萬法郎,核對了一些東西,然後就來到這裡。」
亞森·羅蘋在老頭前面站住,對他說:
「喂,你準備好了嗎?」
西蒙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渾身哆嗦著。
「準備什麼?」亞森·羅蘋不等他回答又說,「出遠門去,你的護照是正式的,巴黎——地獄,單程,快車,臥鋪——棺材,上車!」
沉默了很長時問。老頭在思考,很明顯他是在尋找出路,逃脫敵人的控制。可是亞森·羅蘋的妙語連珠,使他心慌意亂,他只能結結巴巴地說幾個含混不清的字。
最後他鼓起勇氣說:
「那麼帕特里斯呢?」
「帕特里斯?」亞森·羅蘋重複說。
「他現在怎樣了?」
「你還想到他了?」
「我用他的命換我的命。」
亞森·羅蘋驚愕地說:
「聽你這麼說,他在死亡的危險中?」
「是的,因此我提議做筆交易:以他的命換我的命。」
亞森·羅蘋在胸前叉著手,憤怒地說:
「當真!你敢說這種話!帕特里斯是我的朋友,你以為我會拋棄他嗎?我,亞森·羅蘋,如果我的朋友帕特里斯還處在危險中,我能對你死在眉睫開玩笑嗎?西蒙老頭,你太卑劣了。到時間了,你該到極樂世界去休息了。」
他揭開帷幔,打開門,喊道:
「喂,上尉?」
接著他又喊了第二聲,說:
「啊!我看您已恢復知覺了,上尉。這樣更好!您看到我不至於太吃驚,是嗎?不!啊!我請您不要感謝,只是請您來一下。我們的西蒙老頭要見您。在這種時刻,無論從哪方面說,他都有這種權利。」
然後他轉身對西蒙說:
「瞧瞧你的兒子,沒有人性的父親。」
最後一個死者
帕特里斯走進來,頭上纏著繃帶。由於西蒙用鐵棍的打擊,加上石碑的重量,他的舊傷口裂開了。他臉色蒼白,顯得很痛苦。
當他一眼看見西蒙·迪奧多基斯時,他怒不可遏,然而他克制著,站在西蒙的面前,一動不動。亞森·羅蘋一邊搓著手,一邊小聲說:
「精彩的場面!多麼精彩!這是一場戲嗎?父親和兒子!犯罪者和受害人!注意,樂隊……弱音器演奏震音……他們要幹什麼?兒子要殺父親,或者父親要殺兒子?扣人心弦的時刻……安靜!只有血緣的聲音縈繞耳際,這是怎樣的時刻啊!好!血緣的聲音說話了,他們就要相互擁抱了,為的是更好地把對方悶死。」
帕特里斯向前走了兩步,亞森·羅蘋宣佈的動作就要完成,上尉的胳膊已經張開了,準備投入戰鬥。可是突然西蒙難受地癱軟了,他受到另一個更強的意志的控制,他放棄了,乞求道:
「帕特里斯……帕特里斯……你要幹什麼?」
他伸著雙手,乞求對方的憐憫,而對方克制住自己的衝動,不安地久久地盯著這個同他有著說不清楚的神秘關係的男人。
帕特里斯把拳頭舉得高高的,說:
「柯拉麗!……柯拉麗!……告訴我她在哪裡,那麼你的命才能有救。」
老頭一驚,由於提到使他受害的柯拉麗,激起了他的仇恨,使他又恢復了力量,他冷笑道:
「不,不……想救柯拉麗?不,我寧願去死,而且柯拉麗藏在放黃金的地方……不,決不,我寧願死……」
「那麼,斃了他,上尉,」堂路易說,「斃了他,因為他寧願死。」
想到可以馬上殺人復仇,上尉熱血沸騰,臉漲得通紅,但他猶豫了。
「不,不,」他小聲說,「不,我不能……」
「為什麼?」堂路易堅持說,「……很簡單的事!上去!像捉一隻小雞似地扭了他的脖子。」
「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為什麼不能掐死他呢?你感到厭惡!可這是個法國佬,是在戰場上……」
「對的,可是這個人……」
「你不想用手,是嗎?不想掐住他的肌肉,緊緊地掐住?……上尉,拿我的手槍,朝他的腦袋開槍。」
帕特里斯接過武器,瞄準西蒙老頭。一陣可怕的寂靜。西蒙者頭把眼睛閉上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從蒼白的臉上往下流。
上尉的胳膊終於垂下來,他說:
「我不能。」
「開槍!」堂路易不耐煩地命令他。
「不……不……」
「為什麼?我再問一遍。」
「我不能。」
「你不能?你讓我把你的理由說出來嗎?上尉,你是把這人當成你父親了。」
「也許是的,」上尉聲音很低地說,「……他的外貌總讓我相信他就是我的父親。」
「那有什麼關係,這是一個惡棍,一個強盜!」
「不,不,我沒有權利。讓他去死,但不是用我的手,我沒有權利。」
「那麼你放棄復仇了?」
「這太可怕了,這是惡夢!」
堂路易走近他,拍著他的肩膀,鄭重地說:
「如果這不是你的父親呢?」
帕特里斯不解地望著他:
「您說什麼?」
「我是說,不能根據外貌和推測來肯定,懷疑不能沒有證據。另一方面,你反感,你厭惡……這也是應當考慮的。
「像你這樣純潔、忠誠、有榮譽感和自信心的人,怎麼能接受一個壞蛋做父親呢?請想一想,帕特里斯。」
他停頓了一下,又重複說了一遍:
「請想想這點,帕特里斯……還有一件事也值得考慮,我敢保證。」
「什麼事?」帕特里斯問,茫然地看著堂路易。
堂路易說:
「我過去是怎麼樣的,你想像得到嗎?你感激我,是一種覺醒,是嗎?你知道,我在整個事件中的表現,並不是受什麼高尚動機的支配,是嗎?」
「是,是的。」帕特里斯用力地說。
「那好,上尉,你相信我會叫你殺你的父親嗎?」
帕特里斯似乎沒有明白。
「我相信,您肯定……噢!我請求您了……」
堂路易繼續說:
「你能相信,如果這是你父親,我會叫你去恨他嗎?」
「噢!那麼這不是我的父親?」
「不,不是,」堂路易以堅定的自信和高昂的熱情說,「不,一千個不是!你看看他!看看這個無賴!他卑鄙的臉上滿是缺德和罪惡。這件事情從始至終無一不是他幹的……沒有一件,你聽見了嗎?我們面對的不是兩個罪犯。罪惡勾當並不是從埃薩萊斯開始,再由西蒙老頭來完成的。只有一個罪犯,是一個人,懂嗎,帕特里斯?是同一個強盜,他殺死了亞邦,看門人瓦什羅,還有他的女同謀者。也是這個強盜,很早就開始了他的罪惡勾當;他已經除清了妨礙他的人。被殺害的人中,有你認識的一個人,帕特里斯,是一個與你有血緣關係的人。」
「誰?您說的這個人是誰?」帕特里斯迷惑地問。
「你聽見過這人在電話裡痛苦的叫喚,他叫你帕特里斯,他為你而活著!可這強盜把他殺了!那個人就是你的父親,帕特里斯!是阿爾芒·貝爾瓦!現在明白了嗎?」
帕特里斯不明白,堂路易的話使他陷入迷霧中,沒有使他得到一點啟示,然而他腦子裡冒出來可怕的念頭,他說:
「我聽見了我父親的聲音……他在叫我?」
「那是你的父親,帕特里斯。」
「這個人把他殺了?……」
「就是這個人幹的。」堂路易指著老頭。
西蒙睜著驚恐的眼睛,一動不動,像個等待判處死刑的囚犯。帕特里斯盯著他,氣得發抖。
慢慢地在他紊亂的思想裡,逐漸產生了愉悅。這個骯髒的人不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他希望這樣好些。他的心情舒暢了,他可以重新抬起頭,自由地懷著正義和聖潔的仇恨去憎恨。
「你是誰?你是誰?」
他又問堂路易:
「他叫什麼名字?……請您告訴我……我要知道他的名字,然後撕碎他。」
「他的名字?」堂路易說,「他的名字?你怎麼猜不著呢?其實,我自己也尋思了很久,也只是一個假設。」
「什麼樣的假設?什麼想法?」帕特里斯激動地喊道。
「你想知道嗎?……」
「噢!我求您!我急著要幹掉他,但我得先知道他的名字。」
「那好……」
兩個人都沉默著,互相對視著,站在那裡。
可是堂路易看來是想拖延一點時間,他說:
「你對真相還缺少思想準備,帕特里斯,我想讓你聽到之後,無可否認。帕特里斯,你不要以為我是在開玩笑,生活也像戲劇藝術一樣,如果準備不足,就會缺乏戲劇效果。我並不是要追求這樣的效果,但是我要使你充分地、無可否認地相信,這個人不是你的父親,現在你已經承認了。他也不是西蒙·迪奧多基斯,儘管他外貌很像,甚至具有他的一些特徵。
「你開始明白了嗎?我再重複一遍我剛才說的話,這場鬥爭中,我們面對的不是兩個罪犯,並不是從埃薩萊斯開始的罪惡勾當,由叫做西蒙·迪奧多基斯的人來完成。無論過去和現在都是一個活著的罪犯幹的。從一開始,就是他幹的這一切,他消滅了所有妨礙他行動的人和他需要冒名頂替的人,利用他們的外表去幹壞事的人……現在明白了嗎?還要我把這場龐雜事件中的核心人物的名字說出來嗎?這個人不顧他的同夥的反對和抗議,一意孤行地製造陰謀,以求達到個人的目的。再回顧一下你親眼所見的那些吧,帕特里斯。
「你不僅可以問自己的記憶,甚至回憶第一天以來的情況。你還可以問問別人,以及柯拉麗向你說的過去的一切。那麼誰是唯一的迫害狂,誰是唯一的強盜,兇手,誰是殺害你父親、柯拉麗的母親、法克西上校、格雷戈瓦、亞邦、瓦什羅等人的唯一惡魔呢?帕特里斯,想一想,我覺得你差不多猜到了。如果說真相還沒有呈現出來,那是因為他的幽靈在你身邊遊蕩。這個人的名字已經在你的頭腦中醞釀而生了。這個人醜惡的靈魂正從黑暗中走出來,他原形畢露了,他的假面具揭開了。你就站在這個罪犯面前,也就是說……」
由誰來說出這個名字呢?是由堂路易嗎?他會強烈地、確定無疑地說出來。由帕特里斯來說嗎?他會遲疑不決,剛產生的確信中帶著驚訝。但是,當那四個字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時,上尉便毫不懷疑了。他並不想弄明白這來自事實的結論是怎樣奇跡般地作出的。他立即就接受了這個結論,這是無可辯駁的,因為有確鑿證據的事實。他曾經許多次地重複過這個名字,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它,這個名字最符合邏輯,它給最不可理解的問題做了最有說服力的解釋。
「埃薩萊斯……埃薩萊斯……」
「埃薩萊斯,」堂路易重複說,「埃薩萊斯殺了你父親,可以說他殺了他兩次。一次在小屋裡,剝奪了他的一切幸福以及活下來的理智;第二次是幾天前,在圖書室,你的父親阿爾芒·貝爾瓦正在給你打電話的時候被埃薩萊斯殺害。殺害柯拉麗母親的這個人又把柯拉麗藏在了一個找不到的墓穴之中。」
這回他死定了。上尉的眼裡流露出一種不屈不撓的決心。殺害他父親和柯拉麗的兇手死在眉睫。除害的責任是明確的,是光明正大的。
這個十惡不赦的埃薩萊斯應當死在作為兒子和未婚夫的手裡。
「祈禱吧,」他冷冷地說,「再有十秒鐘你就要死了。」
他一秒一秒地數著,數到十秒的時候,敵人瘋狂地跳了起來,使勁大喊大叫,看起來他還很年輕,很有力氣。這使帕特里斯猶豫不決。
「好!你殺了我吧!……對,一切都結束了!……我失敗了……我接受這個失敗。然而這也是一個勝利,因為柯拉麗死了,我的黃金保住了!……我死了,沒有人找得到它,無論是我視為生命的黃金……還是我鍾愛的柯拉麗。啊!帕特里斯,帕特里斯,我們兩人瘋狂地愛著的女人,已不存在了……也許她正奄奄一息,等不到人去救她了。我失去了她,你也得不到她,帕特里斯,我的仇報了。柯拉麗死了!柯拉麗死了!」
他歇斯底里地吼叫著,結巴著。帕特里斯看著他,對著他準備動手,可是他還在大聲喊叫著一些刺傷他的話。
「她死了,帕特里斯,帕特里斯……完了!毫無辦法了!你連她的屍首都找不到,她被埋在黃金窟裡。在石碑底下?不,不是的,我不會這麼愚蠢!不,帕特里斯,你永遠也找不到。黃金把她悶死了。她死了!柯拉麗死了!你擁有她會多快樂啊!你一定很痛苦,帕特里斯!柯拉麗死了!柯拉麗死了!」
「別這麼大聲喊叫,你把她吵醒了。」堂路易·佩雷納輕輕地說。
他從桌上的煙盒裡取出一支香煙點燃了。抽著均勻地吐出煙霧。好像是他無意發出的一種警告語。然而他這樣的舉動引起了一陣驚愕,兩個對手都驚呆了。帕特里斯放下了胳膊。西蒙癱坐在扶手椅裡。兩個人都知道亞森·羅蘋很有兩下子,這是他要說話的表示。
但是對於帕特里斯來說,需要的不是一些俏皮話似的隱語,而是肯定的答覆。他聲音哽咽地問:
「您說什麼?人們會弄醒她?」
「天哪!」堂路易說,「聲音太大會把人弄醒!」
「她還活著?」
「死人是不說弄醒的,活人才說弄醒。」
「柯拉麗還活著!柯拉麗還活著!」帕特里斯臉色變得開朗了,他興奮地喊著,「這可能嗎?那麼,她在哪兒?噢!求您告訴我,我要聽到您的擔保!……要不,這不是真的,是嗎?我不相信……您笑了……」
堂路易答覆道:
「我把剛才對這壞蛋說的話再對您說一遍,上尉:『您以為我幹事可能半途而廢嗎?』您不瞭解我,上尉,我幹就要幹到底。這是一種習慣……我認為這是一個好習慣。因此……」
他走到房子的另一頭。這頭有一個門,用布簾遮著,帕特里斯剛才就是從那兒進來的。與第一個門相對稱的,還有第二個門,也是用布簾遮著,堂路易掀開簾子。
帕特里斯用很清晰的聲音說:
「不,她不在那兒……我不敢相信……這會使我失望……請發誓……」
「我才不對你發誓……上尉。您只要睜開眼睛。天哪!拿出法國軍官的風度來!瞧您的臉色多難看!肯定是她,柯拉麗媽媽。她睡在這張床上,由兩個人看護。沒有任何危險,沒有受傷,只是有點發燒,十分疲倦。可憐的柯拉麗媽媽,我從沒看見她像現在這樣虛弱,這樣昏沉。」
帕特里斯喜孜孜地走上前去,堂路易攔住了他。
「可以了,上尉,不要再靠近了。我之所以把她弄到這裡,而沒有把她抬到她家裡,是因為我認為有必要換換環境和氣氛。別再讓她激動。她已經夠受了,您不要把事情弄糟。」
「您說得對,」帕特里斯說,「可是您能肯定?……」
「她不是活著嗎?」堂路易笑著說,「像您和我一樣地活著,她準備著給您幸福,準備做帕特里斯·貝爾瓦夫人。只要稍微忍耐一下。而且請不要忘了,還要克服一個障礙,上尉,因為她畢竟嫁了人……」
他把門關上,把帕特里斯帶到埃薩萊斯跟前。
「喏,這就是障礙,上尉。這回下決心了嗎?在您和柯拉麗媽媽之間,還存在著這個無賴。您怎麼辦呢?」
埃薩萊斯沒有朝隔壁房間看一眼,他彷彿知道,堂路易·佩雷納的話是不用懷疑的。他彎著腰,軟弱無力地坐在椅子上。
堂路易喊他:
「說吧,親愛的,你好像不大自在、有什麼使你擔心的?你可能害怕了?為什麼?我答應你,在我們預先沒有達成協議,我們三個人意見不一致的時候,我們什麼也不會幹。那麼我們就趕快吧,由帕特里斯·貝瓦爾上尉,堂路易·佩雷納和西蒙老頭三人組成一個法庭。那麼辯論開始。沒有人發言為埃薩萊斯先生辯護嗎?沒有。埃薩萊斯被判處死刑。不能減刑,沒有上訴權,不能赦免,沒有緩期。立即執行,裁定!」
他拍著老頭的肩膀說:
「你看,沒有拖延吧,一致通過。嗯!這個判決讓大家滿意,大家的情緒都很好。剩下的問題是怎麼個死法。你的意見呢?是用槍?那好。這樣乾淨利落。貝爾瓦上尉,子彈盒給您,槍在這裡。」
帕特里斯一動不動地盯著這個幹盡壞事的卑鄙傢伙。一股巨大的仇恨之火在他胸中燃起,然而他回答說:
「我不殺他。」
「您說得對,」堂路易說,「這樣做可以保持您的名譽。不,您也沒有權利殺他,您知道他是您鍾愛的女人的丈夫。這個障礙不該您來清除。而且殺人是倒胃口的事,我也感到這樣,這隻野獸太髒了。那麼,老頭,只有請你幫我們來解決這個問題了。」
堂路易沉默了一會兒,俯身看著埃薩萊斯。這壞蛋聽見了嗎?他還活著嗎?他昏過去了,失去了知覺。
堂路易狠狠地搖著他的肩膀。埃薩萊斯呻吟著:
「黃金……一袋袋的黃金……」
「啊!你在想這個,你這老壞蛋?你還對它念念不忘?」
堂路易說完大笑起來。
「是的,這點忘了說。您想著它,老壞蛋!你關心它?好,親愛的,黃金都進到我腰包了……一個大口袋把一千八百袋黃金全裝下了。」
老頭抗議道:
「藏金窟……」
「你的藏金窟?它已不存在了。沒必要向你證明,嗯!因為柯拉麗已經在這裡了,既然你是把柯拉麗藏在黃金裡面,那麼你可以得出合乎邏輯的結論了……因此你完蛋了。你想要得到的妻子已經自由了,對你來說,尤其可怕的是,她自由自在地呆在她的情人身邊,永遠不再離開。你的財寶已經被人發現了,這也完了,是嗎?我們的意見一致,這是你的命根子。」
堂路易把槍遞給了他,而他拿過來瞄準亞森·羅蘋,可是他的手臂卻又無力地垂了下來。
「很好!」堂路易說,「你的良知在反對,你的胳膊不想對著我。很好!我們都知道,你是想以我的命來抵你這個老強盜的命。在你的一切希望破滅之後,就只剩下了死。這是最大的解脫。」
他抓住埃薩萊斯的手對準自己的頭。
「好,勇敢一點。你下狠心,很好。上尉和我都拒絕殺你,以免壞了我們的名譽,你決心自己動手,我們很感動。我總是說:『埃薩萊斯雖然是個無賴,但是他臨死的時候,會像個英雄那樣死得很漂亮,嘴上還含著微笑,鈕扣上掛著鮮花。』還有點鬥爭,但是我們已經接近目標了。我再次祝賀你,這樣很瀟灑。你明白你在這個世界上已成為多餘的人了,你妨礙了帕特里斯和柯拉麗……有丈夫就是一道障礙……法律有規定……那麼,你寧願退出。勇敢點兒!拿出紳士派頭來!理直氣壯地!愛情沒有了,黃金沒有了,埃薩萊斯!你垂涎已久的閃光的金幣,你想用它來過舒服日子的,可現在都飛了……沒有了更好,是嗎?」
埃薩萊斯幾乎沒有答話。也許他感到走投無路了?或者他真的明白了,堂路易說得對,他活著已沒有價值了?他把槍舉到頭上,對準了太陽穴。
一接觸到這鐵傢伙,他渾身都發抖了,他呻吟著:
「饒了我吧!」
「不,不,」堂路易說,「決不能饒了你。我不會幫忙的!如果你沒有殺了亞邦,也許我們會想別的法子了結你。你不要再哀求我憐憫你。你到了該死的時候了,你說的有道理。我不阻攔你。
「而且,你的護照準備好了,你的車票就在你的口袋裡。不能後退了,人家在那兒等著你。知道嗎,不要怕麻煩。你以前不是看見地獄的畫面嗎?每個人都有一座墳墓,都蓋著巨大的石碑,每個人掀起石碑都用背支撐著,以躲開腳下炙人的火焰。那是真正的火浴。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被火焰焚燒。先生的火浴已準備好了。」
輕輕地,慢慢地,那壞蛋把手指頭伸進槍扳機護圈內,放在扳機上。埃薩萊斯癱軟了,像一堆爛泥,如同死了一般。
「注意,」堂路易繼續說,「你是絕對自由的,這與我無關,我一點也不願意對你施加影響,不,我不是讓你自殺,我只是助你一臂之力。」
事實上,他鬆開了手指頭,只是扶著他的胳膊。他以他的智慧和意志力壓垮了埃薩萊斯,這意志力是毀滅性的,是橫掃千軍的,是百折不回的,埃薩萊斯無法抵擋。
每一秒鐘,死亡都在向埃薩萊斯滲透,他的本能在瓦解,思想在崩潰,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一動也不動。
「你看,這很簡單。你昏昏沉沉的。差不多是一種快樂的感覺,是嗎?多輕鬆啊!不要再活下去了,不要再受苦了!不要再想那些黃金了,你沒有過,也不會再有了,你也不要想那個女人了,她已屬於另一個人,他就要擁吻她了……你能夠這樣活下去嗎?你能想像得到這對情人的無限幸福嗎?不可能,是嗎?那麼……」
埃薩萊斯慢慢地退讓著,他很害怕。他所面對的是壓倒他的大自然的力量,命運的力量,他不得不服從。一陣眩暈,他跌進了深淵。
「好啦,去吧……別忘了你已經死過一次了……記住……人們會為你以埃薩萊斯的名義舉行葬儀,會把你埋掉。因此,你再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只能屬於正義一邊。當然我會給你指路,把你引向正義。這是監獄,那是斷頭台。斷頭台……老夥計……嗯?冰冷的黎明……鍘刀……」
完了,埃薩萊斯跌進黑暗的深淵。他感到周圍的東西在旋轉。堂路易的意志已滲透到他的體內,把他徹底打敗了。
過了一會兒,他轉向帕特里斯,想哀求他。
可是帕特里斯無動於衷,兩手交叉望著殺害他父親的兇手。這是罪有應得。是命運安排的。帕特里斯·貝爾瓦不作調解。
「好了,去吧……沒什麼了不起的,這是徹底休息!現在已經開始了!忘了吧!……沒有搏鬥了……你想你的黃金,可是沒有了……三億法郎的黃金泡湯了……柯拉麗也失去了。母親和女兒,你一個也沒得到。所以生活是一個騙局。還是走的好。稍微用點力,一個小小動作……」
強盜完成了一個小小的動作。他無意識地扣了一下扳機,子彈就出去了。於是他向前一栽,膝蓋跪在地板上。
堂路易不得不跳到一邊去,怕他頭上噴出的血濺到身上。他說:
「天哪!這壞蛋的血弄到身上會倒霉的。可是上帝呀,他有多壞喲!我堅信這是我一生中做的又一件好事,他的自殺給了我一個天堂的位子。噢!我要求不高……只要一個加座就行了。我有權利。你說呢,上尉?」
真相大白
當天晚上,帕特里斯沿著帕西堤岸散步。這時將近六點。時不時有卡車或有軌電車駛過。行人稀少,幾乎只有帕特里斯一人。
從上午以後,他就再沒見到堂路易·佩雷納。堂路易只給他留了一句話,讓他把亞邦的屍體弄到埃薩萊斯公館去,並且到貝爾杜工場去看看。
約會時間快到了,帕特里斯對這次會見很高興,堂路易最後會把真相都告訴他。事件的真相他雖然知道一部分,但還有很多弄不明白的地方,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答。悲劇已經結束,強盜死了,帷幕已經拉下。一切進行順利。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再沒有什麼陷阱了。可見帕特里斯·貝爾瓦還是不安地等待著把這出悲劇弄個水落石出的時刻。
「這個叫亞森·羅蘋的怪人的幾句話,」他心裡想,「他的幾句話就能把這個謎揭開。有了他,什麼都變得簡單。一小時後,他就要走了。」
帕特里斯問自己:
「他會帶著黃金的秘密離開嗎?他會幫我解答金三角的問題嗎?那黃金他怎麼守護呢?他會帶走嗎?」
從特羅卡代羅方向開來一輛車,減速停在人行道上。肯定是堂路易來了。
可是帕特里斯大吃一驚,他認出是德馬里翁先生。他開門下了車,並向他走過來,同他握手:
「喂!上尉,還好嗎?我準時趕來約會了,嗯?您的頭又受了傷嗎?」
「是的……這沒什麼,」帕特里斯答道,「可您這是什麼約會呢?」
「怎麼?是您告訴我的?」
「我沒有讓您來約會。」
「噢!噢!」德馬里翁說,「這是怎麼搞的?喏,這是人家送給我的給警察局的通知,我念給您聽:『貝爾瓦上尉通知德馬里翁先生:金三角的問題已經解決。一千八百袋黃金由他處理。請您六點鐘到帕西堤岸,帶上政府授權證書,洽談接受移交條件事宜。最好帶二十名壯實的警察,一半在離埃薩萊斯公館前一百米處站崗,另一半在公館後面一百米處站崗。』就這個,聽清了嗎?」
「聽清了,可這不是我寫的。」
「那麼是誰呢?」
「是一個怪人,他輕而易舉地解開了所有難題,一定是他給您帶的話。」
「叫什麼名字?」
「我不能說。」
「噢!噢!戰爭期間,是很難保守秘密的。」
「並不難,先生,只要想保密就能做到。」從德馬里翁先生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德馬里翁先生和帕特里斯都回過頭去,看見一個穿著黑色長禮服式的大衣的先生,他的脖子上圍著一個高領,像位英國紳士。
「這就是我對您說的那位朋友,」帕特里斯好不容易認出了堂路易,「他兩次救了我和我未婚妻的命。」
德馬里翁打過招呼,堂路易很快就說:
「先生,您的時間很寶貴,我的時間也很緊,因為今天晚上我就要離開巴黎,明天離開法國。我的解釋十分簡短,何況,您從始至終掌握了到今天早上才結束的悲劇的主要情況,而且貝爾瓦上尉會向您介紹您還不瞭解的情況。此外,由於您的職業性質與您對問題的敏感,您能很容易地澄清一些疑難點的。我只說要點,我們的亞邦死了,他是昨天晚上與敵人搏鬥中喪生的。另外,您還會找到三具屍體:格雷戈瓦,她的真實姓名是穆斯格拉南夫人,在這艘駁船上;瓦什羅先生的屍體在吉馬德街十八號一座房子的角落裡;還有一具在蒙莫朗西街熱拉德大夫的診所裡,那是西蒙·迪奧多基斯先生的屍體。」
「西蒙老頭?」德馬里翁先生驚奇地問。
「西蒙老頭自殺了。貝爾瓦上尉將把這個人以及他的真實身份和有關的情況都告訴您。我相信,您和我一樣會認為此事不必聲張。而且我再說一遍,這事就讓它過去吧。所有這些,從您的角度來看都是無關緊耍的枝節問題。您最關心的,並為此親自出動的,是黃金問題,是嗎?」
「的確如此。」
「我們就來談黃金問題。您帶警察來了嗎?」
「帶了,可是為什麼?藏金的地方,您即使給我們指出來,對於不知情的人來說也還是找不到。」
「當然,但是知道的人越多,就越難保守秘密。無論如何,」堂路易一字一句地說,「無論如何,這是我的一個條件。」
德馬里翁先生笑了笑:
「您會知道,我們已預先接受了這個條件。我們已經布好了崗。還有其他條件嗎?」
「下面這條更加重要,正因為重要,我懷疑您是否被授予了足夠的權力。」
「您說說看。」
「好。」
堂路易·佩雷納聲音很平淡,就像講述一個毫無價值的故事那樣,乾巴巴地說出了他的意見:
「先生,兩個月前,由於我與東方國家有些關係以及在奧托曼帝國一些階層有些影響,我使得領導土耳其的現政權接受單方面停火的建議。這不過是花幾億元錢的事。我向盟國轉達了這個建議,但被拒絕了,不是因為財政上的原因,而是政治原因,這不是我的事。這外交上的小小挫折,使我難以忍受。我遭受了第一次談判的失敗,我不願再有第二次。因此我很謹慎。」
他停了一下,德馬里翁先生困惑不解,但不敢打斷他。接著他又說,聲調顯得莊重了:
「現在是一九一五年四月,您不會不知道,同盟國與歐洲最大的中立國在進行談判,談判即將達成協議。因為這個國家的命運需要這樣做,舉國人民熱情高漲。
「談判涉及的問題很多,雙方爭執不下的問題之一是經費問題。這個大國要求我們借給價值三億元的黃金,同時表示,即使我們拒絕借錢,它也不會改變態度,因為決定是不可改變的。正好!這三億元的黃金歸我了,我來做主,我把它們交給我們的新朋友使用。這是我最後的條件,實際上是我唯一的條件。」
德馬里翁感到震驚。這是什麼意思?這個令人感到震驚的人物是誰?他把一些最重大的問題像開玩笑一樣地處理,他還以個人提出的方案來結束這場世界性的大衝突。
他回答說:
「可是,先生,這畢竟不是我們職權範圍的事,這必須由有關的人來審查討論。」
「每個人都有權使用自己的錢。」
德馬里翁先生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動作。
「那麼您想想,先生,您自己說的,這個國家只是把它作為次要的問題提出來的。」
「對,但是光是討論就要把協議的簽定推遲幾天。」
「那麼就推遲幾天吧!」
「只能推遲幾個小時,先生。」
「究竟為什麼?」
「為了您不知道的原因,先生,這裡大家都不知道……除了我,只有五百里以外的一些人知道。」
「什麼原因?」
「俄國人已經沒有彈藥了。」
德馬里翁聳聳肩,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這是什麼故事,真叫人聽了會站著睡覺!
「俄國人沒有彈藥了,」堂路易重複一遍說,「可是他們還在進行可怕的戰鬥,無疑再過幾小時就要完了。俄國的前線將會遭到打擊,而俄國部隊就將撤退……撤到哪裡去?很明顯,這種可能性……是確定無疑的,不可避免的,這決不會影響我們談到的這個大國的意志。然而這個國家有一個激進的中立黨派。如果推遲執行協議,如何能叫他們拿起武器呢?!這就使準備參戰的領導人為難!這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我要使我的國家避免這個錯誤,因此我提出了這個條件。」
德馬里翁先生不知如何是好。他做著手勢,搖搖頭,小聲地說:
「這不可能。決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條件。需要時間……談判……」
「只要五分鐘……最多六分鐘。」
「可是,先生,您說的事情……」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局勢很明朗,沒有真正的危險,即使有也轉眼之間便可排除。」
「但,這不可能,先生,不可能!我們有困難……」
「什麼困難?」
「各種各樣的困難,上千個不可克服的困難……」德馬里翁先生大聲嚷道。
一個人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這個人已站在他身邊有一陣子了,他聽到了堂路易的講話。他坐汽車來的,把車停得遠遠的。帕特里斯非常吃驚。他的到來並沒有引起什麼反應,包括德馬里翁和堂路易先生。
這是一個有相當年紀的人,一臉皺紋,但很有生氣,他說:
「我親愛的德馬里翁先生,我認為您看問題的角度不實際。」
「我也這樣認為,議長先生。」堂路易說。
「啊!您認識我,先生。」剛來的人說。
「您是瓦倫萊部長先生,是嗎?議長先生?幾年前我曾榮幸地受到過您的接見,那時您是參議院議長。」
「是的,是這樣!……我好像記得……不過記不很清楚……」
「不用記了,議長先生。過去的事沒有意義。重要的是您和我意見一致。」
「我並不知道同您意見一致,只是我認為這無關緊要。這是我要對您說的,親愛的德馬里翁先生,問題不在於您該不該討論先生的建議。這種情況下,沒有交易可言。在交易中,雙方都要拿點東西出來,而我們,我們什麼也沒有……而這位先生帶來了一切。他向我們宣佈:『你們要三億法郎的黃金嗎?如果要,就請這樣做。如果不要,就再見了。』就這樣,是嗎,德馬里翁?」
「是的,議長先生。」
「那好,您能離得了這位先生嗎?您能不要先生的幫助找到藏黃金的地方嗎?請注意,他做得很漂亮,因為他把您帶到現場來了,並且差不多把地方告訴您了。還不夠嗎?您尋找幾個星期,以至幾個月,您能找得到這個秘密嗎?」
德馬里翁先生很直率,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不能,議長先生,」他明確地說,「我不再指望了。」
「那麼?……」他轉向堂路易問,「那麼您,先生,這是您最後一句話嗎?」
「是我最後的話。」
「如果我拒絕……就再見了?」
「您說得很對,議長先生。」
「如果我們接受,就可以立即移交了?」
「對。」
「我們接受。」
這句話說得毫不含糊。前參議院院長還做了個小小的動作以加強他的話的肯定意義。
稍停了一會,他又說:
「我們接受。今天晚上通知大使。」
「您給我擔保,議長先生?」
「我擔保。」
「這樣,我們達成協議。」
「我們達成協議。說吧。」
達成協議很迅速,從議長出場還不到五分鐘。現在就只需要堂路易履行諾言了。不能再托辭了,不用再說空話了,只要事實,只要證明。
的確,這是莊嚴的時刻。四個人站在那裡,彷彿是散步的人碰在一起閒談似的。瓦倫萊用一條胳膊撐在堤岸上的矮牆上,面朝塞納河,用手杖在沙堆上戳來戳去。帕特里斯和德馬里翁都默不作聲,毫無表情。
堂路易笑了:
「議長先生,您不要太相信,我會用一根魔棍變出金子來,或者向您指出這麼貴重的金屬藏在什麼地方。我原來總以為『金三角』以它神秘奇異的色彩把人引入歧途。現在據我看來,並非如此,它就是指黃金堆放的地方,這個地方或一個三角形。『金三角』的含義是這樣的:黃金按三角形的形狀堆放,存放黃金的地方也是一個三角形狀。事實就這麼簡單,您可能感到失望,議長先生!」
「我並沒有失望,」瓦倫萊說,「只要您把我領到一千八百袋黃金面前。」
堂路易堅持說:
「我要求您說話兌現,議長先生。您是完全贊同的。」
「我完全贊同,絕對的,徹底的,只要您把我帶到黃金面前。」
「您已經站在黃金面前了,議長先生。」
「怎麼,我站在黃金面前了!……您說什麼?」
「這就是我說的,議長先生。儘管您還沒有摸到黃金,但沒有誰比您更靠近它了。」
儘管瓦倫萊克制著自己,但仍不免流露出驚訝之色。
「這總不是說我就站在黃金上吧,總得把路面或矮牆弄掉吧?……」
「還要除掉一些障礙,議長先生。不過您和黃金之間不存在障礙。」
「我和黃金之間不存在任何障礙?」
「不存在,議長先生,因為您只要做一個小小的動作,就可以碰到了。」
「一個小小的動作!」瓦倫萊機械地重複著堂路易的話。
「我說的小動作,是不用費力氣,幾乎用不著動,您只要用枴杖在水坑裡一戳……或者……」
「或者?」
「或者在一個沙堆裡一戳。」
瓦倫菜無動於衷地靜靜地呆在那兒。他只微微地聳動了一下肩膀。他沒有按人指導的去做,他不需要去做,他明白了。
其他人都被奇跡和如此簡單的事實驚呆了,就像他們猛然看見閃電一樣。
寂靜中,沒有人提出異議,也沒有任何懷疑的表示。堂路易繼續輕聲地說:
「如果您還有半點懷疑,我看您不會有了,您只要拿枴杖往下戳……噢!不要太深……最多五十公分就夠了……您就會感到很硬,您就停下來。那就是黃金,一共是一千八百袋。
「像您現在看見的,並沒有堆起來。一公斤黃金相當——請原諒,這是技術細節,需要算一算——一公斤黃金相當三千一百法郎。那麼,我大概算了一下,一袋黃金有五十公斤重,合十五萬五千法郎,一袋黃金體積很小。
「這些袋子一袋一袋地堆放,大約五立方米,不會更大。如果把它堆成金字塔形,底座每邊三米左右,由於金條中間有縫隙,實際上可能是三米五寬。至於高度同這座牆一樣。整個上面蓋一層沙子。就成了您看見的這個樣子……」
堂路易停了一下又說:
「黃金藏在這裡已有幾個月了,議長先生……尋找它的人沒有發現,而且也沒有人偶然發現。想想看,僅僅是一堆沙子!人們在地窖裡找,在洞穴、井底、陰溝裡尋找。可就是這堆沙子!誰曾想過去刨開一個口子看看裡面怎麼樣?狗停在它旁邊,孩子們在上面玩耍、堆沙,流浪漢躺在上面睡覺。雨水澆軟,太陽曬硬,白雪給它穿上銀裝,可都在表面,有誰能看見下面。底下是一個看不透的神秘世界,是一片探不到的黑暗。在世人看來,一個公共場所,沙堆裡面是不會藏金子的。因此可以想像這個把三億法郎的黃金埋在沙堆底下的人,是個多麼狡猾的人,議長先生。」
瓦倫萊聽著堂路易的談論,沒有打斷他。聽到最後他搖了兩三次頭,然後說:
「的確是個狡猾的人,可是有比他更精明的人,先生。」
「我不相信。」
「這個人猜到沙堆底下隱藏了三億法郎的黃金。他是一位大師,人們都要向他鞠躬致敬。」
堂路易受到了讚揚,便鞠躬致意。瓦倫萊向他伸出了手:
「我不知道怎樣獎賞您為國家所做的貢獻,先生。」
「我並不要求獎賞。」堂路易說。
「好,先生,我想您將受到比我地位更高的領導的親自感謝。」
「有這個必要嗎,議長先生。」
「這是必不可少的。我承認,我想知道您是怎麼揭開這個秘密的,因為我也很好奇。因此請您一小時後到部裡去一趟。」
「我很遺憾,議長先生,再過一刻鐘我就要走了。」
「不,不行,您不能就這樣走了!」瓦倫萊說得很清楚。
「為什麼呢?議長先生。」
「天哪!我們還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和您的身份。」
「這並不重要。」
「和平時期可能是這樣。可現在是戰爭時期。」
「那麼,議長先生,對我破個例。」
「噢!噢!破例……」
「這就算對我的獎賞吧,您拒絕嗎?」
「這是我唯一不得不拒絕的事,可是您並不要求。像您這樣的好公民一定懂得應當服從需要。」
「我理解您說的需要,議長先生,可惜……」
「可借什麼?……」
「我沒有服從的習慣。」
堂路易的語氣有點傲氣。而瓦倫萊沒有注意到,他笑著說:
「這是壞習慣,先生,要請您遷就一次。德馬里翁先生會幫助您的。是嗎,親愛的德馬里翁先生,您同這位先生商量一下。一小時後到部裡來,嗯?我絕對相信您。否則……再見了,先生,我等著您。」
瓦倫榮先生非常客氣地鞠了一躬。一邊輕鬆地旋轉著他的枴杖,一邊在德馬里翁先生的陪同下向汽車走去。
「好極了,」堂路易冷笑道,「多厲害的傢伙!一轉手他就收下了三億法郎的黃金,簽署了歷史性的條約,還對亞森·羅蘋下達了逮捕令。」
「您說什麼?」帕特里斯不解地問,「要逮捕您?」
「至少要審查我的證件,諸如此類的事,很多很多麻煩。」
「太可惡了!」
「這是法律,親愛的上尉。我們只有聽命。」
「可是……」
「上尉,請相信,這類麻煩決不會剝奪我為國效勞的一腔熱情。在戰爭期間,我願為法蘭西做點事,我要充分利用在法國逗留的時間直接為它服務。事情已經完了。而且我還有另一筆報酬……四百萬法郎。因為柯拉麗媽媽使我很欽佩,我相信她是不會要這筆錢的……這筆錢本來屬於她。」
「我替她擔保。」
「謝謝,請相信,我會很好地使用這筆贈款,除了國家的榮譽和最後的勝利,我決不會亂花一分錢。現在我還留點時間給您。德馬里翁先生已經在集合他手下的人了。為了方便他們做事,避免議論紛紛,我們到沙灘前的護坡堤上去。那裡抓我也方便。」
他們走了下去,帕特里斯一邊走一邊說:
「您給我幾分鐘,我接受了,可是首先請您原諒……」
「原諒什麼呢,上尉?出賣我,把我關在小屋裡?是您願意的嗎?您是為了保護柯拉麗媽媽。以為我會把發現的財寶據為己有?您會這樣想嗎?怎麼可能想到亞森·羅蘋會要這三億法郎的黃金呢?」
「那麼,不是原諒,就是感謝。」
「感謝什麼?感謝我救了您,救了柯拉麗媽媽的命?不要謝。對我來說救人是一種體育運動。」
帕特里斯握著堂路易的手,握得緊緊的。然後激動地說:
「我就不謝了。不用說,您幫我擺脫了可怕的惡夢,告訴我不是那個惡魔的兒子,並揭露了他的真實身份。我也不用說,我很幸福,生活在我的面前展開了光輝的一頁,柯拉麗可以自由自在地愛我了。不,不說了。但是我得向您承認,我的幸福還……怎麼說呢?……還有點陰影……我有點害怕……我是沒有什麼懷疑的了。但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很明白真相,我因此有些不安。所以請您說說……告訴我……我想知道……」
「真相已經大白了!」堂路易大聲說,「真相是複雜的,又是簡單的!您還不明白?請想想問題是怎麼提出的。十六七年間,西蒙·迪奧多基斯待您像一個好朋友,忠實地為您作出犧牲,總之,像一位父親一樣。除了復仇.除了您和柯拉麗的幸福,別無要求。他要使你們兩人結合。他搜集你們的照片,注視著你們的生活。他差不多把你們連在一起了。他把花園門的鑰匙寄給您,準備讓你們幽會。可是,突然之間,情況完全變了!他變成了你們凶狠的敵人,只想殺死你們,殺死您和柯拉麗!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是為什麼呢?這是一件事情造成的。四月三日至四日晚上到次日白天,埃薩萊斯公館發生了一場悲劇。在此之前,您是西蒙·迪奧多基斯的兒子。此後您就成了他的最大敵人。這使你睜開了眼睛,是嗎?嗯,我就是從這兒發現端倪的。」
帕特里斯搖頭不語。他當然知道,可是謎底還不很清楚。
「您坐下來、」堂路易說,「坐在沙堆上,聽我說,十分鐘就夠了。」
他們坐在貝爾杜工場上。太陽開始落山了,塞納河對岸隱隱約約看不大清了。堤岸旁駁船在輕輕地搖晃著。
堂路易說:
「那天晚上您在埃薩萊斯公館的圖書室的陽台上,目睹了這場悲劇,您看見兩個人被那夥人捆住,埃薩萊斯和西蒙·迪奧多基斯。這兩個人現在都死了。一個是您的父親。我們來談另一個人埃薩萊斯。這天晚上,他的情況很危急。他是為一個受到德國控制的東方國家搜羅法國的黃金的。他想把最後這幾億元的財富運走。『美麗的赫萊娜』號得到火星雨信號,把船停泊在貝爾杜工場堤岸前。準備當天夜裡把埋在沙堆裡的黃金裝上機動駁船。一切順利,但是他的同夥突然得到西蒙的通知,也趕來了。
「在討價還價中,法克西上校死了。而埃薩萊斯知道,他的同夥們已瞭解到他偷運黃金的陰謀計劃,法克西上校已告發到司法部門。他完了。怎麼辦?逃跑嗎?戰爭期間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逃跑就意味著放棄黃金,放棄柯拉麗,決不能這樣。於是,他想出一個辦法,那就是自己消失,隱蔽起來。然而又必須仍呆在那裡,留在戰場上,守著黃金和柯拉麗。到了晚上,他就執行了這個計劃。埃薩萊斯變成了另一個人,西蒙·迪奧多基斯。」
帕特里斯靜靜地聽著,彷彿每句話都使他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看到光明。
「這個叫做西蒙的老頭,」堂路易說、「也就是您的父親,您不懷疑了,是嗎?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脅。以前的阿爾芒·貝爾瓦同柯拉麗的母親都是埃薩萊斯的受害者。您的父親阿爾芒·貝爾瓦觸及到了目標。他向埃薩萊斯的敵人法克西上校及其同夥揭發了他,他成功地使您靠近了柯拉麗,他給您寄去小屋的鑰匙。有幾天,他可能還以為再過幾天一切將如願以償。
「可是第二天早晨,當他醒來的時候,一定有某種徵兆,這我無法知道,使他感到面臨危險,毫無疑問他有預感,埃薩萊斯正在擬訂他的計劃。他也給自己提出問題:怎麼辦?……通知您,毫不猶豫地通知您。他馬上給您打了電話。因為時間很緊迫。危險已經明朗化。埃薩萊斯在窺視,選擇第二次機會來圍捕他。他或者被追逐……也許是他躲在圖書室裡……他有機會給您打電話嗎?您在不在呢?
「管它的,無論如何不顧一切他要通知您。因此他撥通了電話,找到您了,他呼喚著您,聽出了是您的聲音。正好這時埃薩萊斯來推門,您的父親氣喘吁吁地在電話裡喊著:『是您嗎,帕特里斯?鑰匙收到了嗎?信呢?沒有?這太可怕了!那麼你不知道……』接著是一聲慘叫,您聽見電話那頭不和諧的爭吵聲。嘴唇貼在話筒上,斷斷續續地說出一些話:『帕特里斯,紫晶球……帕特里斯,我多想!……帕特里斯,柯拉麗……』後來就是大叫一聲……聲音漸漸微弱…… 最後沒有聲音了。這就是整個過程。您的父親死了,被殺害了。他曾逃脫了小屋的死亡,但這回埃薩萊斯卻對他的老情敵報了仇。」
堂路易停頓下來。他激動的語言使得這出悲劇栩栩如生。彷彿悲劇又在兒子的眼前重演了一遍。
帕特里斯大驚失色地說:
「我的父親,我的父親……」
「那是您的父親,」堂路易肯定地說,「那時正好是早上七點十九分,正和您筆記中記載的一樣。幾分鐘以後,您為了要知道和瞭解情況,您又打了電話,而這個給您回電話的人是埃薩萊斯,那你父親的屍體就在他腳旁。」
「啊!卑鄙的傢伙。這具屍體我們沒有找到,也無法找到……」
「埃薩萊斯把這具屍體化了妝,非常簡單的化妝,臉已變了形。因此,上尉,整個事情就這樣,死了的西蒙·迪奧多基斯復活了,而活著的埃薩萊斯死了,搖身一變成了西蒙·迪奧多基斯。」
「對,」帕特里斯喃喃地說,「我清楚了……我明白了……」
堂路易繼續說:
「這兩人之間的關係怎麼樣?我不知道。埃薩萊斯是否早已知道西蒙者頭就是他的情敵,就是柯拉麗母親的情人,就是從他手中逃脫了死亡的人呢?他是否知道西蒙就是您的父親,也就是阿爾芒·貝爾瓦呢?許多問題都沒法得到解答,但這並不重要。但是我想,這場新的悲劇決不是偶然的。我堅信,埃薩萊斯一定觀察到他的身材和風度與他有相同之處,他早就蓄謀取代西蒙·迪奧多基斯,伺機消失。因此,這很簡單。西蒙戴假髮,沒有鬍鬚。而埃薩萊斯禿頭,留鬍子。他把鬍子剃光,把西蒙老頭的面孔弄得血肉模糊,把自己的須毛粘到他臉上,把自己的衣服給死者穿上,自己再穿上死者的衣服,戴上假髮和黃眼鏡,圍上圍巾,這樣改頭換面便成功了。」
帕特里斯想了想說:
「這是早上七點十九分發生的事,可是中午十二點二十三分發生的另一件事呢?」
「沒發生另外的事情……」
「可是,這表指著十二點二十三分?」
「沒有的事。那是為了逃脫搜查,特別是為了避免別人對假西蒙的懷疑。」
「什麼懷疑?」
「怎麼?懷疑他殺死了埃薩萊斯呀。如果早上發現了屍體,那是誰殺的?西蒙立即會受到懷疑。人家要審訊他,逮捕他。假西蒙會暴露,埃薩萊斯就會被識破。……不,應當讓西蒙有自由,讓他隨意活動。為此,他用了整個一上午整理犯罪現場,沒讓任何人進圖書室。他三次去敲妻子的門,好讓她確信埃薩萊斯上午還活著。
「然後,當她出門的時候,他高聲向西蒙吩咐,也就是吩咐他自己陪她到香榭麗舍野戰醫院。因此,埃薩萊斯夫人認為她丈夫還活著,陪同她的是西蒙老頭,實際上,那邊房子是空的,只留下西蒙老頭的屍體,而陪她的是她自己的丈夫。
「後來如何呢?正像這強盜預料的那樣,下午一點鐘,司法部門接到法克西上校預先寫好的揭發信,派人來到死人的地方。是誰的屍體?沒有人懷疑。女傭們認出是他們的主人,而埃薩萊斯夫人趕到時,瞧見她丈夫躺在壁爐前,正是他昨晚受刑的地方。西蒙老頭,也就是埃薩萊斯也出來確認了這一事實。您自己也走進了陷阱,上了當。」
帕特里斯搖頭說:
「對,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是環環相套的。」
「大家都受騙了,」堂路易說,「沒有人看出來。不是還有一個證據嗎,埃薩萊斯親自寫的信,放在他的書桌上,這信署的日期是四月四日中午,收信人是他的妻子,他不是說他要走了嗎?此外,有些騙局明明是假的,可是他安排得非常巧妙,使它具有迷惑性。比如您父親的內衣口袋裡裝著一本小相冊,埃薩萊斯疏忽了,忘記換下這件內衣。好極了!人們發現了這本相冊,便很快地接受了這個不真實的事情:埃薩萊斯身上珍藏著有他妻子和貝爾瓦上尉的照片的相冊!
「同時,在死者手中,即您父親的手中,發現一個有你們兩人小照的紫晶球,還有一張揉皺了的畫著金三角的紙片。人們很快又接受了,埃薩萊斯從別人那裡偷來的文物紫晶球,因為珍貴所以他至死也不放鬆。就這樣.他排除了別人的懷疑,埃薩萊斯被人殺害了,人們親眼看見了他的屍體,再也不關心這個問題了!於是假西蒙控制了局勢。於是埃薩萊斯死了,西蒙卻活著!」
堂路易哈哈大笑。對他說來,冒險是很有趣的事,他像藝術家一樣,享受著揭穿惡人的詭計和陰謀的樂趣。
「不管怎樣,」他繼續說,「埃薩萊斯戴著不可識破的面具,幹著他的勾當。那天他通過半開的天窗聽見您和柯拉麗媽媽的談話後,怒火中燒,趴在天窗上,對你們開了槍,但是沒有擊中,便溜走了。然後他在花園小門處演出了一場鬧劇,嚷著抓兇手,並把鑰匙拋到圍牆外,造成假象,裝成被敵人掐得半死躺在地上,假裝敵人開槍,這場鬧劇以他裝瘋結束。」
「他裝瘋的目的呢?」
「目的?讓人家對他放心,不再盤問他,不再懷疑他。他瘋了,可以不說話,一個人行動。否則他一開口說話,埃薩萊斯夫人就會聽出來,即使他學得很像,也會被發現。
「他瘋了以後,就成了一個對什麼事都沒有責任的人。他瘋了,他的瘋是一個既成事實。他很自由;他親自把您領到他的老同夥那裡去,讓你們去抓他們,使你們最清楚地看到,這個瘋子不關心自己的利益。這是個瘋子,可憐的瘋子,一個於人無害的瘋子,任他去吧!
「從此他不用與他的兩個對手,柯拉麗媽媽和上尉您去正面相鬥。這樣他倒很方便了。我猜他手裡有您父親的日記本。每天他又能讀到您的筆記。通過這個途徑,他瞭解了墳墓的歷史,而且知道四月十四日柯拉麗媽媽和您會去憑弔。而且是他施詭計促使你們去的,因為他早有準備。他把過去用於父親和母親的那套方法搬來對付兒子帕特里斯和女兒柯拉麗。他的這一手在開始的時候成功了,但到後來,由於我們可憐的亞邦——他的新對手,想到了要我去那裡……
「還有必要說下去嗎?後來的事,您瞭解的同我一樣,您也可以像我一樣作出判斷。這可恥的強盜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掐死了他的女伴兒,或者說是情婦格雷戈瓦,即穆斯格拉南夫人,他把柯拉麗埋在了沙堆裡,殺死了亞邦,把我封鎖起來,至少他想把我封鎖在小屋裡,而把您埋在您父親挖的墳墓裡,還幹掉了看門人瓦什羅。現在,上尉,您認為我該阻止他自殺嗎?這位狡猾的先生最後還想冒充您的父親呢?」
「您是對的,」帕特里斯說,「您從始至終都是正確的。整個事情以及各個細節,我都弄明白了。不過還有一點,就是那個金三角,您是怎麼發現的?是什麼把您引向這些沙堆的呢?還有您怎麼把柯拉麗從可怕的死亡中救出來的呢?」
「噢!」堂路易答道,「這個更簡單了,我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現的。只幾句話就能說清,您來看……先站遠一點。德馬里翁先生和他手下的人有點礙事了。」
警察已分散到貝爾杜工場的兩個入口處。德馬里翁先生在對他們訓話。很清楚地聽見他在談論堂路易。這時堂路易走到了他的身邊。
「我們到駁船上去,」堂路易說。「我有些重要證件留在那裡了。」
帕特里斯跟著他上了船。
在躺著格雷戈瓦屍體的船艙對面,是另一個船艙,通過同一道梯子進去。艙裡有一把椅子,一張桌子。
「上尉,」堂路易說,並打開了抽屜,他拿出那封他藏在那裡的信,「上尉,這封信請您轉交……算了,我不說廢話了。我沒有時間來滿足您的好奇心了。那些先生們就要來了,馬上就該談關於金三角的問題了。好,開始吧,不要耽擱時間了。」
堂路易一邊聽著外面的聲音,一邊說:
「金三角!有些問題的解決純屬偶然,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是事件本身引導我們去解決,我們無意識地去取捨,分析問題,觀察這兒,排除那兒,突然間就發現了目標……今天早上埃薩萊斯把您關進墳墓之後,就來看我。他以為我被關在小屋裡了,就打開了煤氣表,然後走了,他去了貝爾杜工場的堤岸上。他在那裡猶豫,他的這一猶豫,被我注意到了,這就是寶貴的線索。他肯定是想救柯拉麗媽媽。人來人往,他又走開了。知道這個地方以後,我就回來救了您,我叫來埃薩萊斯公館的夥計們,請他們照料您。
「接著我又回到這裡,事態的發展使我不能不回來。我猜測黃金不在排水溝裡,『美麗的赫萊娜』號也沒有起運,那麼一定是在花園外面,在水溝外面,在這一帶。我搜索了這艘駁船,不是為了尋找黃金,而是想搜尋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況,我承認,同時也是為了尋找交到格雷戈瓦手裡的那四百萬法郎。當我搜查不到我要的東西時,我就想起埃德加·博埃的故事:一封失竊的信……您記得嗎;是一份外交文件被盜,人們都知道它被藏在一間房間裡。於是人們搜查了這個房間的每個角落,把所有的地板都撬開了,也沒有找到。杜邦先生來了,他立刻朝牆上掛著的書報走去,裡邊伸出來一張舊紙,這就是那份文件。
「我本能地運用了這個方法。我專揀人們想不到的地方,並不隱蔽的地方去找,因為那確實太容易發現了。因此,我就用這個方法在這張小桌子的四個卷宗裡找到了這四百萬法郎。於是我明白了。」
「您怎麼明白了?」
「是的,我明白了埃薩萊斯的思想方法,他閱讀的書籍,他的習慣,他藏東西的思路。而我們卻到很遠的地方,很隱蔽的地方去找。我們總是朝困難的地方碰,我們應當朝簡單方便的地方想,朝地面看。我找到了兩條小線索。我注意到,亞邦用過的繩梯上帶著幾粒沙子。我終於想起了,亞邦曾經用粉筆在人行道畫過一個三角形,而這個三角形只有兩邊,第三邊就是圍牆的底邊。這個細節說明什麼?為什麼他沒有畫第三邊?是不是意味著藏金地就在牆底下?於是我點燃一支煙,往駁船甲板上走,我一邊朝我周圍掃了一眼,一邊想,『乖乖羅蘋,給你五分鐘時問。』當我說到『乖乖羅蘋』的時候,我就按捺不住了。一支煙還沒抽到四分之一,問題就解決了。」
「您知道了?……」
「我知道了。可能我所掌握的情況都起了作用吧?我不知道。肯定是同時起了作用。這是一種相當複雜的心理活動,就像化學試驗一樣。正確的思路突然就起反應了,元素之間起了神秘的化合作用,這種作用是很強烈的。而且我有一個推理原則,在我特別興奮的時候,我就不得不注定地會發現這個藏匿地:因為柯拉麗媽媽在那裡。
「我相信,我如果有一步棋走錯,稍一耽擱,她就完了。要知道,她就在方圓不過十來米的地方。星星之火,使化合反應出現了。我筆直朝沙堆跑去。
「我馬上發現了腳印,那上面的腳印更明顯。我搜索著。當我開始碰到第一袋黃金時,您想想我是多麼激動,可是我沒有時間激動。我又清出了一些袋子。柯拉麗媽媽就在那兒,幾乎全部被沙子埋住了,沙子一點點地壓住她,使她窒息,眼睛裡都是沙子。不必同您說得更多了,是嗎?貝爾杜工場像平時一樣沒有人。我把她弄出來,叫了一輛車,先把她送到家裡。然後我又忙著對付埃薩萊斯。到了看門人瓦什羅那裡,瞭解了敵人的計劃之後,又與熱拉德大夫商量,最後我把您送到蒙莫朗西街的診所去,同時吩咐人把柯拉麗也送到那裡,讓她暫時換個環境是必要的。喏,上尉,這一切都是在三小時內完成的。當熱拉德大夫的汽車把我帶到診所的時候,埃薩萊斯也同時到了,他是來求醫看病的。我是來抓他的。」
堂路易不說話了。
他們之間不必再多說了。一個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了另一個,另一個則明白是他幫的忙,而且還不用感謝。他也明白,永遠也不會有機會感謝了。堂路易是不會面臨絕境的。他經驗豐富,能夠像常人處理日常小事那樣完成奇跡。
帕特里斯又一次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堂路易接受了這種默默無言所表示的崇敬說:
「如果有人同您談起亞森·羅蘋,那麼請您維護他的聲譽,上尉,他是當之無愧的。」
他又笑著補充說:
「這很可笑,到了這個年紀,我就重視名譽了。魔鬼變成修士了。」
他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說:
「上尉,該分手了。請代我向柯拉麗媽媽致意。我可能不會再見到她了,柯拉麗媽媽也不會見到我了。這樣可能倒好。再見,上尉。如果有需要我的時候,比如揭穿壞蛋,拯救好人,解決疑難,您可以隨時求助於我。我會讓您知道我的地址的。再說一次,再見了。」
「我們就此分手啦?」
「是的,我聽見德馬里翁先生來了,您去接他一下,請把他領到這兒來。」
帕特里斯猶豫不決,為什麼堂路易要讓他去接德馬里翁先生呢?是請他去說情嗎?
受這種想法的激勵,他走了出去。
這時發生了一件帕特里斯永遠也無法理解的事。事情發生很快,完全不可理解。就像意想不到的戲劇性變化,突然結束了這出撲朔迷離的長劇。
帕特里斯在甲板上遇上了德馬里翁先生,德馬里翁先生問:
「您的朋友在嗎?」
「在,我們先談了幾句……您不是想……」
「不用擔心,我並沒有惡意,而是友好。」
話說得很明白,上尉沒有表示異議。德馬里翁先生走過去,帕特里斯跟在後面,他們走下梯子。
「瞧,」帕特里斯說,「我沒有關船艙的門。」
他一推,門就開了。可是堂路易不在裡邊。
立即進行了調查,沒人看見他出去,堤岸上的警察沒看見,行人也沒看見。
帕特里斯說:
「我相信如果花點時間把這艘駁船檢查一遍,肯定會發現很多名堂。」
「您的朋友可能從窗戶裡跳出去游水逃走了?」德馬里翁先生很生氣地說。
「可能是的,」帕特里斯笑著說,「或者乘一艘潛艇走了。」
「塞納河裡有潛艇嗎?」
「為什麼沒有呢?我相信我的朋友有無窮的智慧和無堅不摧的意志。」
可是令德馬里翁先生目瞪口呆的是,他看見桌子上有封信,是寫給他的,這是堂路易·佩雷納同帕特里斯開始談話的時候放在那裡的。
「他知道我會來這兒嗎?他預料到我們會有一場會晤,我會要求他履行一些手續嗎?」
信的內容如下:
先生:
請原諒我不辭而別,但請相信,我很清楚您到這裡來的目的。的確,我的情況不合乎手續,您有權要求我提出解釋。有一天我會向您解釋的,我擔保。那時候您會明白,我是以我的方式為法蘭西服務的,這種方式不能說不好,我的國家將會感激我,我敢說,在戰爭期間我為它做了廣泛的工作。我們見面的那一天,先生,我會要求您感謝我的。我很瞭解您的雄心大志,那時候,您會升任警察局長。您個人可能會為我的任職作努力,我認為我有這樣的資格。從現在起,我將盡我所能。請接收……
德馬里翁先生很久沒說一句話,最後他說:
「一個奇人!只要他願意,我們將委以重任,這是瓦倫萊先生委託我對他說的。」
「請相信,先生,」帕特里斯說:「他現在要完成的工作一定更重大。」
他又說:
「他的確稱得上奇人!比您想像的還要奇特,還要有能力,還要與眾不同。如果每個同盟國有這麼三四個奇人,戰爭一定打不到半年。」
德馬里翁喃喃地說:
「我願意這樣想……只是這些奇人一般都是獨往獨來,不受羈縛的,他們不願接受任何約束,只按自己的意願行事。上尉,那個著名的冒險家幾年前曾迫使威廉二世到監獄裡把他釋放……而他又在一場不幸的愛情之後,跳崖自殺了……」
「誰?」
「您肯定知道……羅蘋……亞森·羅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