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血液! - 乙一
1
鬧鈴聲把俺(六十四歲)吵醒了。俺把吵鬧的鬧鐘按停,凌晨五點,俺用手揉了揉眼睛。設置在床邊正中央那扇沒有窗簾的窗戶,把早上的陽光帶進了房間。那扇窗有點問題,在開鎖的狀況下推開,頂多只能拉開約三厘米的空隙。也就是說,唯一的出入口只有房間那扇大門。
俺隨意看了看手,卻大吃一驚。手上都染紅了!已經變乾燥的紅色液體覆蓋在皮膚之上。那是血!再仔細一看,才發現全身都佈滿了血。俺驚恐地哀號起來。心想,以前擔心的事態終於還是發生了。
「爸爸您怎麼了!?請把門鎖給打開吧!」
有人敲房門。那是次男繼雄的聲音。似乎由於房門鎖著而無法進來的樣子。俺從床上站起來,想要確認流血的部位。
「不、不、不、不知道從哪裡、從哪裡流血出來了!」
只要能看到的血印周圍,俺都一一檢查一遍。可雖然俺認為自己受傷了,卻無論如何找不到受傷出血的位置。最後俺放棄尋找,走去解開了房門的鎖。
「爸爸!」
繼雄打開房門進來了。一見到俺他就「哇」地叫了出來。
「是、是、是、是哪裡流血了,快給俺找,快找找啊繼雄!」
老早以前俺就一直為生了這麼一個膽小懦弱的次男而懊惱。這會兒還差點以為他要拔腿逃跑呢。不過他倒是聽從了俺的命令,一邊在俺背後搜尋傷痕,一邊發出諸如「哇啊—!」或「咿—!」的怪叫聲。
「啊,是這裡!爸爸您右側腹部受傷了!」
俺用手探向他所指的部位,結果摸到了一個從身體生長出來的硬物。
就在那時候,俺的老婆端子(二十五歲)與大兒子長雄(三十四歲)終於來了。俺的眼睛入血了看不太清楚,不過他們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臉好奇地從門口探頭望進來。
「哇!」
「惡!」
俺聽到兩人的驚呼。
「繼雄,長在俺身上的那個到底是什麼?」
次男像弱智兒般發出了「啊……」的困惑聲,似乎無法肯定的開口道。
「依我看來呢……,從爸爸的側腹長出來的東西嘛……,怎麼看都像是菜刀呢……」
俺的意識開始模糊。右側腹部流出來的血逐漸增大了絨毯的染紅面積,而且似乎完全沒有止血的跡象。沒想到,俺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被菜刀刺傷的事情。
2
十年前俺發生了一起交通意外。當時俺駕駛的是一輛花錢讓人打造的,防彈之外還附帶灑水系統的戰車一樣的車子。助手席坐著的是最初的老婆。
那真是一次嚴重的事故。俺那自豪的車子變成了奇怪的鐵塊。後來想想,自己能夠活命簡直就像奇跡一般。
俺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雖然全身纏滿繃帶卻不覺絲毫疼痛。為了瞭解同車老婆的狀況,俺在醫院裡面到處走著。
見到俺的護士尖叫了起來。一開始俺就覺得走路怪怪的,後來發現原來其中一邊腳承受了整個身體的重量,彎成了「の」字形。據說由於俺當時全身骨折,院方判斷為需要絕對靜養。
俺怎麼都無法接受。明明身體完全不痛,卻逼著俺靜養可沒道理!
日後,終於有醫生對俺進行了解釋說明。據說事故當時,俺的頭部受了強烈的撞擊。由於這個原因,在腦部留下了一點後遺症。那就是完全失去了感覺疼痛的機能。
從此,俺就非常畏懼受傷。
有次俺在看報紙的時候,翻到《感覺溫暖君》的漫畫頁面時,發現第四個圖畫框竟然被人塗了滿滿的紅色。這到底是最幹的惡作劇呀雖然俺不知道不過就算對俺來說只是可有可無的漫畫也著實讓人感到氣憤啊!這麼想著,卻發現那是被俺手上流的血給染紅的。原因是俺養了一條土佐犬,那天早上忘記給它餵食,結果它把俺的手指當成餌來啃了。
在脫衣場把汗衫脫下入浴時,卻發現水泡漸漸變成了紅色。心想到底是誰買的這麼惡趣味的東西,正要生氣,才發現那是自己的血給染紅的。俺的背後有兩三個圖釘刺出來的傷。造成流血的原因似乎是午睡的時候,睡姿惡劣的俺自己壓到圖釘上給導致的。
每次當俺注意到的時候,血總是流個不停。皮膚被釘子勾到也沒感覺;也試過小趾頭被衣櫃的角打傷骨折了,之後兩天還能若無其事的度過。
感到身體危機的俺,每天睡覺前都會請主治醫生重慈大夫(九十五歲)為俺做全身檢查。
儘管如此,俺還是無法完全抹去心中的不安。如果明天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全身淌血該怎麼辦?俺於是總帶著不安入眠。
發生事故的那一年,由於痛失愛妻,俺的人生也失去了光輝。俺變成了一個只為努力壯大自己公司而與不思長進的孩子們糾纏的苦悶人生。
俺的公司日益壯大。只是在沒找到適當的接任人選之前,俺還不能退休。變得越來越不苟言笑的同時,俺也日漸對這沒有痛楚的世界產生了恐懼。
3
窗外山麓的景色正被早晨爽朗的氣息所包圍。
清脆的鳥鳴對全身沾滿鮮血來到桌前的俺來說,簡直如同一種不吉的訊號。來到桌前的還有繼雄與端子。
「老公,你出血很嚴重呢,簡直就像噴泉一樣」
端子用手捂著嘴說道。剛打完電話的長雄這時候也回來了。
「父親,雖然我叫了急救車,不過從山腳到這棟別墅來最快也要花三十分鐘左右的樣子呢。怎麼辦?」
還要三十分鐘呀…內心如此嚷著的同時,俺向腰間的菜刀望過去。那裡確實被刺了,由於俺比較胖,不稍微扭轉身體是看不到菜刀的。
「爸爸,不可以扭動身體呀。不然會像擰抹布一樣把血給擰出來的!」
「哦哦,沒錯沒錯」
聽了繼雄的忠告,俺不再扭動身體了。可是這樣的出血量,俺怕是撐不了三十分鐘吧?這裡是山間的別墅,附近根本連一家醫院都沒有。
「端子……」長雄對比自己年幼的繼母如此稱呼著。「你捂著嘴巴是覺得不舒服嗎?」
端子搖搖頭。
「怎麼會呢。這樣捂著嘴我才能偷笑呀。一想到這個人很快就要死去,我真是太高興了。」
老實說,這個女人是為了遺產才與俺結婚的。
「端子你說什麼呀,竟然在我父親要死的時候說這種話!」長雄在望向我這邊的時候,還特意堆了個保險推銷員式的笑容。俺經常在心中稱呼長男為「偽善者」。「父親,您可別把遺產分給這個女人。把公司交給我之後您就可以安心離開了」
「哎呀你可真會說。長雄先生你才是吧。因為借了大筆債款,所以想早點分到遺產喔?」
「哦哦,爸爸,他們兩人的想法真恐怖!」
懦弱的繼雄把椅子挪動到遠離兩人的地方去。
「你們啊,竟然在俺奄奄一息的時候說這種話!」
「就是快死了才應該說這種話題呀」
端子小聲地頂嘴到。
這臭女人,俺還是從遺囑裡把她刪除掉吧。
「爸爸,您就別生氣了。小心血壓上漲會加快出血量呀」
繼雄的聲音把俺從盛怒中喚醒。俺開始深呼吸,把滿腔怒意強壓下去。然後俺的腦海當中浮現出一張臉孔。
「話說回來,怎麼不見重慈大夫的影子啊」
俺每次外出旅行時,都會讓他隨行在側。這回當然也不例外。來這座山間別墅度假的人加上大夫一共是五人。
重慈大夫是個高齡的老頭子。要說他到底有多老,大約是每個見過他的人都會擔憂的說道「給這個人治病不會有問題吧?還是尋找其他醫生比較好?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命運交給這個像是出生在江戶時代的人呀」然後到別家醫院治病去。因此他所經營的病院一直門可羅雀,以至於俺讓他隨行的時候他總會高興地「去哇、去哇」地、隨意丟下醫院不管。
「大夫好像還在房間睡覺呢。明明現在正是最需要他的時候!」繼雄說道。
「我去叫醒他好了」
長雄站了起來。重慈大夫的房間也在一樓,就睡在俺旁邊的房裡。聽到俺哀號的時候本應第一個起床的人,可能因為耳背或者早就在床上壽終正寢的關係,到現在他房裡還完全沒有動靜。由於房門連著客廳的牆壁,所以俺可以清楚看到走到大夫房前喚醒他的長雄的身影。
終於,大夫搔著後腦勺步出了房間,被長雄帶到俺們所在的桌前。其間,俺體內不斷湧出的血液仍不住地被絨毯吸收著。
「重慈大夫,睡覺的時候吵醒您真是抱歉。不過請快來看看,俺這傷勢。」
長雄搖搖頭,說道。
「不,父親,這大夫是醒著的」
重慈大夫就這樣穿著白衣,以碎步快速移動到俺身邊。就算外出旅行,他也依然常作白衣打扮。
「哎呀—,歹勢啦。雖然聽到你的叫喊聲,但早上五點十四分開始放映的《途中下車之旅》是老夫每天必看的節目,總不能為了你而放棄那麼重要的節目呀」
「庸醫……」
端子一字一字地吐出感想。
「哎喲怎樣都好總之快點過來檢查俺的身體吧」
大夫開始檢查俺的傷口。
「哈哈,被菜刀刺傷了啊,現在在這裡是無能為力呀」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看著別人在自己面前驗屍」
長雄小聲說著。什麼驗屍呀,俺可還沒有死!如此想著的俺,再次面向了醫師。
「大夫,俺已經沒救了嗎?」
「正是如此。照現在的情況看來,在《早晨出發》的節目播出前你就會掛了,真是遺憾呀。」
端子把頭轉到桌子的方向,雙眼潤濕地搖著頭。
「怎麼會這樣……。多麼希望這不是真的……」
俺舉起一隻手指著她,另一隻手則緊緊揪著大夫的白衣下擺不放。
「啊啊,真是可憎的女人。大夫,難道就沒有可以延長俺壽命的方法嗎?」
在大夫那滿臉的皺紋當中浮現出笑容。
「喲,那倒不用慌張。為了對付可能出現的類似狀況,每次旅遊時老夫都會把之前抽取出來準備給你輸血用的血液帶在身邊。」
聽了他的話,俺突然茅塞頓開!
大夫不時用注射針從俺身上抽取血液。由於實在太頻繁,俺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把俺的血液變賣到其他什麼地方去了。沒想到,那些血液竟然是為了這種場合而提前準備的保險措施。俺突然感覺大夫的背後出現了一道靈光。
「在急救車到來之前輸血的話,應該可以暫時維持住你的性命吧。話說回來,急救車應該叫了吧?」
俺們為他說明了急救車到這裡來需要三十分鐘的時間。
「時間只能勉強湊合呢。不過算了,老夫房間有大量為你準備的血液,這就去拿過來」
重慈大夫登登登地小步返回自己房間。
「父親,還有一線生存的希望不是很好嗎!」
「真的呢。一想到你也許還能活很久,我就覺得十分高興呀」
長雄與端子嘴裡雖然這麼說,但是失望情緒卻表露無疑。連那「切」的不滿聲都能聽到。
「如果爸爸死了,我不就要和這兩個人一起生活咯!?那真是太恐怖了!」
繼雄到現在還一臉要哭的樣子搖著俺的肩膀。就在俺阻止次男「別搖了,血都要被你搖出來了」時,重慈大夫回來了。他依然掛著滿臉微笑。
「啊啊,大夫,請快點輸血吧。不知怎麼的俺現在感覺頭昏腦脹了」
「嗯,不能給你輸血了」
什麼!?
「抱歉,裝著血液的袋子不知道被老夫我落在哪裡了」
今年已經九十五歲的大夫,在俺面前害羞地搔了搔頭。
4
忘了!?
「在房裡沒找到呀」
長雄與端子露出一臉高興的樣子。
「從、從家裡出發的時候你不是還拿著嘛!到底你是怎麼弄丟的呀!」
「不知道」重慈大夫晃著頭。「但是,嗯……老夫到底有沒有把袋子帶到這別墅裡呢?會不會在乘列車的時候落車廂裡了呢?也許和你們其他的行李混到一起了吧?」
俺於是立刻命令老婆與孩子們去查看各自的行李。
「但是為了讓爸爸失血而死,就算找到了那袋子,哥哥或端子可能反而會藏起來也說不定啊」繼雄說道。
俺覺得他說得非常有道理。
「那就這麼辦吧。找到血袋的人可以獲得俺的全部財產。包括公司和土地的全部!如果想要遺產的話就給俺拚死把血液給找出來!」
長雄和端子突然雙雙盯著俺的臉。
「老公,你放心吧,我立刻給你把血液找出來!」
「我也是!」
兩人說完後紛紛上樓,回到了各自的房間。繼雄也學著他們的樣子離開了。這時候俺見到重慈大夫捲起袖子,似乎也想摻一腳。
「啊,大夫。就算你找到俺也不會給你分遺產的」
「哎,老夫就知道」
「對了,難道不能讓在場的人給俺捐點血嗎?」
「你不是O型的嘛?在場的其他人都是A型、B型、AB型,根本捐不了血呀」
俺聽到從二樓傳來三人翻查行李的聲音。而自己體內的血也無間斷地往外流著。
「大夫,你就不能幫俺止一下血嗎?」
他點點頭。
「老夫最愛用的手術刀帶來了,縫紉用的針線也有,就在這裡給你做簡單的手術倒也可以。幸好,現在你應該不需要再麻痺了。」
「拜託,俺還必須再活一陣子。就這樣把公司交給他們俺是死不瞑目啊。俺才不要長年栽培的公司被他們毀於一旦」
「還不能死啊,你也真辛苦呢」
大夫說著,從白衣裡掏出了一把生銹的手術刀。
「等等等一下,那手術刀是怎麼回事?竟然還有鐵銹!」
「哎喲,在這生死關頭,那點小事就別管了」
重慈大夫拿著手術刀的手顫抖得十分厲害。
「大夫,你上一次動手術是在幾年前啊!」
「大概是你還沒出生的時候吧」
俺以完全不像傷患的快速動作,一把打掉了大夫手上的手術刀。
「總之大夫,您快點回想一下自己到底把裝了血的袋子忘在哪裡了!沒有那袋血的話俺就真的要死了!」
俺於是把從昨天由家裡出發直到現在所發生的事一一整理回顧一遍。
昨天早上十點,俺們叫了兩輛出租車從家裡出發。全家只有俺有駕駛證,不過自從十年前那場事故以來,俺已經不再握方向盤了。
「從家裡出發的時候,您確實帶著血液的吧?」
「絕對不會錯,當時還放在老夫大腿上呢」
出租車去到車站後俺們轉乘列車繼續出發。俺想起當時在搖晃的列車中,雙手拿著車站便當的重慈大夫的身影。
「說起來,大夫您當時不是雙手拿著車站便當嗎?」
「啊啊,是呀是呀。你記憶力還不錯嘛。那便當真是好吃呀」
「……裝著血液的袋子呢?」
「啊啊!糟糕!落在候車位上了!」
這個癡呆老頭!俺正想吼出來,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說話聲。
「放心吧。大夫的行李我們都搬到列車上去了。當時那個裝著血液的黑色袋子還是我拿著的呢」
原來是繼雄。他不知什麼時候回到一樓來了。
「那麼繼雄,血液在你房間裡嗎?」
「沒有,在我房間沒找到」
兒子把俺的期望給打破了。俺只覺得力氣一下子消失無蹤,連肩膀都跟著垂了下來。也許是心理作用吧,似乎連自己的體溫都開始下降了,手腳的根部感覺已經開始發冷變凍。
「爸爸,怎麼您臉色如此鐵青!?」
「那是因為流了這麼多血導致的。繼雄,俺想抽煙,給俺拿煙來」
「不行。抽煙對身體有害。您不是還要活個長命百歲嗎!?」
「……現在的狀況虧你還說得出那種話來呀」
下了列車,俺們再次乘上出租車。車子在山道上開了大約四十分鐘之後,終於到達了這棟別墅。不,下列車之後,俺們是先在站前的繁華街道上購買了食物和其他必需品。這是每次到別墅來都一定會幹的事情。拿著大量行李購物實在麻煩,所以當時由繼雄與重慈大夫兩人先把大夥兒的行李運到別墅去。
頓時輕鬆了不少的俺與長雄、端子三人到站前小店裡挑選食材。長雄雖然汗流浹背,但依然堆著那張善人臉為俺們搬運裝著食物的袋子。在經過蛋糕店的時候,確實是端子說想要買蛋糕的。
「買個蛋糕給大夥兒吃吧?啊,既然這樣就要順便買把菜刀了。我記得別墅那裡是不是連把菜刀都沒有哇?」
這時候俺突然想起來了。當時她左手掛著的黑色袋子,會不會是重慈大夫的東西?
「問一下,你們到別墅的時候,那裝著血袋的黑色袋子在不在裡面?」
「我想可能不在吧……?」
繼雄毫無自信地答道。
「繼雄和重慈大夫乘出租車離開之後,我見到一個黑色袋子孤零零地躺在道路上」背後傳來端子的聲音。
俺回頭張望,只見她已從二樓下來,走到椅子背後便站住了。「因為知道那袋子是重慈大夫的,所以買東西的時候,我就一直帶在身上了」
俺氣得對著大夫舉起了拳頭。
「為什麼那樣重要的東西你會給俺丟在道路上!」
「啊啊,你這拳頭是要幹什麼。你,你不會想對老夫這一介老人施以暴力吧?對老夫這沒多少日子可活的老人!」
明明會先死的人是俺的說!
「對呀老公,不可以使用暴力哦。這個老爺子已經完全癡呆的了嘛,那麼點小小的奇怪舉動你就別太追究了」
俺說你啊!你這沒血沒肉的女人!
「總之那袋子當時是被端子拿著的。那麼在你房間裡找到那袋子了?」
她搖了搖頭。
「到達別墅之後我確實是把袋子放到什麼地方去了……」
果然沒有找到呀。俺的視野越來越模糊,而且還開始犯困了。俺知道這是一個危險訊號。不斷從傷口流出來的血就像沙漏一般,時刻提醒著俺,讓俺用自己的眼睛來確認自己到底還剩下多麼短暫的時間。
「但是袋子在這棟別墅裡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吧」
「繼雄說得沒錯」
「最重要的是袋子放在別墅的哪裡呀!」
大家抱著胳膊陷入沉思。這時候從客廳入口處傳來偽善者長雄的叫聲。
「昨天晚上,我見過那個袋子」
那叫聲讓大伙不禁一致向他望過去。
「什麼,當真!?」
「沒錯,我確實看到了。當時就放在這個客廳入口處附近」
「那就是說,長雄,你已經找到那血袋了嗎!?」
「不,沒找到。只是昨天晚上我在大家面前模仿鴨嘴獸的時候確實見到袋子丟在那裡了」
聽了長雄的話,俺回想起昨天晚飯時候的狀況。大家吃著端子做的菜,然後俺還讓老婆與兩個兒子表演才藝。印象當中,長雄的鴨嘴獸表演是當中最爛最噁心的。
「這麼說起來,哥哥昨天還被爸爸鄙視了呢」
「說到底,能夠把鴨嘴獸那種連是哺乳動物還是鳥類都不清楚的動物演繹得那麼相似的笨蛋,如果不是和它們有血緣關係,那就只可能是不完整的人類了」
繼雄和端子一唱一和地說著。
「吵死了吵死了,鴨嘴獸得罪你們了嗎!幹嗎鄙視它!鴨嘴獸是生活在澳大利亞的原始哺乳生物,腿短,趾間還有蹼呢!倒是端子你啊,都什麼年代了,竟然還表演《糰子三兄弟》!父親對你的表現可是很不滿哦。要不是你搞破壞,我的真本領早就迎來滿堂彩了。哼,你應該不會不知道,父親最討厭的就是糰子了吧?」
「我怎麼會知道!我還以為十年前那個老婆是因為交通事故身亡的哩!你不說我還真無法想像原來她竟然是被糰子咽喉而死的呀!」
把兩人的吵嘴當耳邊風,俺閉上雙眼,開始回想昨晚發生的事情。就像走馬燈一般,昨天的事情一幕幕出現在自己眼皮底下。
昨晚吃飯的時候觀賞了三人的才藝表演。順序是:端子,長雄,繼雄。
長雄的才藝表演讓俺的不耐煩程度達到最高潮,不過之後繼雄的魔術表演還算湊合。這個懦弱又一事無成的次男,明明什麼大事都幹不成,卻有一手靈巧的戲法手藝。說起來,他房間的書櫃裡確實擺放著許多推理小說的樣子呢。
以前也見過他一邊望著星星一邊發呆的樣子。
「繼雄呀,你在思考什麼呢?」
「我正在構思殺人手法」
那時候,他雙眼發光地說著這樣的話。而我聽完只是一笑置之。
「像你這麼懦弱的人是無法想到的吧?況且想像殺人手法又有啥用呢?要寫小說?還是殺人?像你這種膽怯的人根本不可能的啦!不管你大學是以多麼優秀的成績畢業,結果現在還不是只能每天帶狗散步來消磨時間?」
繼雄只是笑嘻嘻地聽著俺把話說完。就算俺說的話多麼尖酸刻薄,他都維持著一貫的傻笑,真是個無藥可救的懦夫。
昨晚看完他的魔術表演時正好是十點整。阻止重慈大夫提案演唱宇多田光歌曲的發言之後,俺先大家一步回房睡覺。即使在旅行當中,俺也嚴格遵守著晚上十點睡覺,早上五點起床的規矩生活。
臨睡之前,重慈大夫在俺房間為俺進行了身體檢查。之後俺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房間很小,基本呈正方形,床就設置在入口正對面的牆邊。從床邊牆壁正中央那扇窗望出去,可以見到滿天星光。
拜那扇只能打開3厘米的問題窗戶所致,這房間的空氣非常糟糕。曾經要求換房卻沒人願意交換,最後演變成每次到這裡住俺都不得不使用同一間房。
房門開著,客廳裡老婆與兩個兒子歡談的聲音聽得很清楚。大抵是在說把蛋糕拿出來吃之類的話題。
由於皮膚沒有感覺,俺無法感覺重慈大夫檢查俺身體時的手勢。心裡甚至懷疑他根本沒在檢查,而是自個兒跑去打盹了。不過床底下傳來一陣大夫震腳的聲音,心想他應該還是清醒著的吧?可惜回頭一看,那癡呆老人果然已經倒在床邊的椅子上呼呼大睡起來了。
從大開的房門可以看到客廳裡的桌子。俺能見到正在切著圓形蛋糕的端子的身影。
「大夫,大家開始吃蛋糕了哦」
俺只是小聲說著,沒想到重慈大夫竟然立刻從椅子站了起來,喊著「上面有巧克力版的那塊是老夫的!」然後出了房間。
俺歎了一口氣,從床上起來走到門口處附近,稍微眺望了一下圍著蛋糕的四人。端子當時手拿菜刀熟練地為每人分著蛋糕。
把門關起來上了鎖之後,房裡便只剩下俺一個人。俺關了電燈再打了個哈欠後,便躺回床上睡覺了。
「父親回房之後,我們確實是開始吃蛋糕的吧。那個時候袋子好像已經不在客廳入口處了呢。」
耳邊傳來長雄的聲音,於是俺睜開眼睛,把自己從昨天的走馬燈回憶當中再次拉回這個現實世界。眼前的桌子邊站著四人,俺的血依然流淌著。扭轉身體,菜刀也依然插在俺身上。有關鴨嘴獸的話題不知什麼時候結束了,現在客廳變得十分安靜。
「如果長雄說的是實情,那就是說,袋子是在十點俺回房間之前消失的咯?」
「那之後,大約十二點大家各自回房。……哎?」端子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說起來,這別墅應該只有一把菜刀吧……」
那又如何了?俺完全無法理解她話中的意思。這時候繼雄也「啊,原來如此!」地叫了出來。
「那就是說,刺傷爸爸腹部的那把菜刀……」
「嗯,看這裡。菜刀的刀刃根部還沾著奶油呢」
重慈大夫把那沾了血的菜刀放到桌子上。在那上面確實看得出切過蛋糕的痕跡。
「啊,等一下!這把菜刀是什麼時候從俺腹間拔出來的!?」
用手摸索腰部,菜刀確實在不知何時消失了。
「呼呼呼,你的破綻太多了,老夫偷偷把菜刀拿走你都沒發覺」
「你真的是醫生嗎!?」
長雄雙手抱臂,露出一臉像是專門欺騙善良主婦的推銷員般的困惑面孔。
「嗯嗯,但我們是在父親回房之後才開始切蛋糕的吧」
俺點點頭。俺還清楚記得自己鎖門之前見到的,正在切蛋糕的端子的身姿。
「之後應該立刻鎖門了吧?這樣一來,那把沾著奶油的菜刀到底是如何潛入父親房裡的呢?黃泉彼岸的父親一定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吧……」長雄說。
俺可還沒死呢!……
大概是流血過量,俺覺得腦袋變得昏昏沉沉。於是俺再次命令老婆與兩個兒子仔細尋找袋子的去向。舌頭已經無法靈活運作,不知道他們是否準確理解了俺的意思。
在長雄,繼雄,端子翻箱倒櫃尋找血液的時候,俺開始想著自己會不會就帶著這種無法釋懷的不愉快心情死去呢?他們都是一群笨蛋,要是當中有人擁有維持公司不讓它倒閉的能耐與膽量,俺也就能夠無後顧之憂愉快的死去了呀……
俺借助重慈大夫的手,走到客廳一端的沙發上躺下。雙腳不斷顫抖著,俺已經連獨自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啊啊,說起來」在廚房尋找血袋的端子像是想起什麼事情一般,不一會兒便來到俺所在的沙發旁。長雄與繼雄聽到聲音也聚集到客廳來了。「我拿蛋糕出來的時候,在客廳門口好像踩到過什麼東西。那不會就是裝著血液的袋子吧……?」
「什麼!?然後呢,發生什麼事情了……」
全身虛脫的俺連叫聲都變得軟綿綿的。
「因為覺得很生氣,就踢了一腳咯」
「俺的血啊~……」
「但是那袋子之後到哪裡去了呢?」
繼男發出了疑問。既不在老婆與兩個兒子房裡,也不在大夫房裡的話,到底會在哪裡呢?
俺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就連一直感到討厭的老婆與兩個兒子,現在都覺得可愛極了。為了看他們最後一面,俺想一一掃視每個人。
不過就像存心阻礙俺一般,年老昏聵的大夫竟然搬了一張凳子坐到俺面前,還打開報紙開始翻閱體育新聞!昨天舉辦的相撲比賽新聞照片佔據了俺所有的視野。真沒想到在自己臨死前看到的竟是兩個相撲選手扭作一團的相片。
不過這時候俺卻注意到某件事。
「哎,重慈大夫,你不震腳的嗎?」
報紙之下大夫那雙腳,正安穩地貼著地面。他好奇地問俺那又如何了「最近老夫把震腳的開關按停了」說著便收起了報紙。
俺心裡浮現出某種可能性,腦中的電燈泡「登」地亮了起來。
「繼雄,到俺房間找一下!」
俺的聲音非常虛弱。站在重慈大夫身旁的繼雄還是聽到了。
「呃—,我才不要,多恐怖啊!那房間到處都是血呢!」
「那麼長雄,快去俺房裡找一下,特別是床底」
長男聽從命令進了房間。躺在沙發上的俺可以清楚看到自己房間。俺看著長男翻查床底的背影。然後他發出了「啊」的叫聲。回到客廳的他,手上多了一個黑色袋子。
趕得及……。俺落下了心頭大石。雖然意識只剩一半,但想到俺那半條老命還能繼續在這世間掙扎存活下來,就覺得實在是太好了。
「但是,為什麼會在那裡出現呢……?」
端子側頭思考起來。
「你把袋子踢走的時候,大概重慈大夫正為躺在床上的俺作身體檢查吧。被踢走的袋子就從大開的房門滾到俺房裡去了。你看,入口正對著的就是床吧。就這樣,那袋子偶然滾進了俺的床底下。」
接受檢查的時候俺聽到床底下有什麼東西的聲響。俺只把那聲響誤會為重慈大夫震腳的聲音,不過那其實卻是袋子滾動時發出的聲音。
長雄和端子一臉可惜地望著那個袋子。看著他們兩人,俺心裡暗爽地伸出手腕,等待大夫為俺插輸血管。
「重慈大夫,動作請快一點,俺就快不行了」
「那可糟了」醫師拉開袋子,望著裡面露出一臉遺憾的表情「這個袋子,裡面是空的」
5
「竟然忘了把東西放進去、你這可惡的癡呆老頭子……」
半邊意識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的俺,利用最後一點意志大聲叫罵了出來。但那聲音聽起來只像少女咬耳朵時的喃呢。俺受到了打擊,看來自己已經走到生命最後一級階梯,再一步就要進鬼門了呀。
解體一般的無力感遍佈全身,眼看可以吊著老命的方法已經沒有了。只要再次閉上雙眼,俺就會被無盡的大海吞噬,永眠於海底,再也無法浮起,僅此而已。
朦朧的視線當中,能夠見到把手左右晃動的重慈大夫的身影。應該就在俺面前的他,看著看著卻又像站在了非常遙遠的地方。
「不對不對,老夫應該放了呀,不,肯定放了。一定有人在什麼時候把袋子裡的東西給抽走,以確保老夫無法對你進行輸血,那樣才能夠真正殺害你呀!」
「你真的把血液放到袋子裡面去了嗎……」
「真的真的,老夫還沒有癡呆到那種地步。雖然試過忘帶老人止尿片,不過那O型血的血袋和點滴用的輸血管可是真的放進去了!」
「呃,你用老人止尿片的嗎?」繼雄驚訝的問道。
「啊,開玩笑,開玩笑而已」重慈大夫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俺翻了翻白眼,不過內心卻很對「輸血管」這個詞在意了起來。空白的腦袋再一次被小燈泡照亮了。
但是俺無法相信。仔細琢磨著自己想到的可能性,不過那也實在太不可能了。
在死亡邊緣,俺的內心滿滿地充斥著某個疑問。難道真的做得到嗎?
「幸好父親買了重額保險,真是太好了」
長雄安心地說道。反駁大兒子愚癡的能量早就從傷口流光了。俺已經懶得開口了。不過睜開眼睛瞪他的力量還是有的。
「老公,你都寫好遺囑了吧?」
俺用盡全力點了點頭。其實早在幾年前,俺就已經拜託律師制定好遺囑了。遺產的分配,老婆與兩個兒子的份額應該基本一樣。
強烈而緩慢的死亡過程就像夢魔一樣,俺的眼皮漸漸沉重起來。終於要走了呀。就像察覺俺要離開一般,四人圍著沙發俯視俺的臉孔。長雄和端子露出非常期待的眼神。重慈大夫是一臉複雜的表情。只有繼雄一人站在比較遠的地方看著俺。見到他嘴角浮現的笑容,俺終於把最後的疑問給解開了。
老實說,俺無法想像繼雄策劃這次罪行到底是基於什麼目的。那孩子小時候經常為俺表演他那一手不錯的魔術戲法。被戲法所感動,俺總對那孩子讚不絕口,而他也會露出非常高興的表情。也許這是他戲法的延長也說不定。
至少瞭解到他有殺害父親的膽量,俺也安下了一顆懸著的心。以前一直以為他懦弱無能,不過按現在的情況看來,公司暫時是不會有什麼危機了。
這計劃應該早在旅行前便策劃好了。來別墅的途中,繼雄尋找空子把大夫袋子裡的東西抽了出來。也許在上列車時就拿走了吧。
第二天早晨,俺會五點醒過來,這是家裡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而在那之前,繼雄便開始為殺人做好準備。他帶著偷來的血液和輸血管走出門,來到俺房間的窗戶前。他在窗戶空隙中塞入了輸血管,再把O型血的血液通過輸血管淋到熟睡的俺身上。因為俺經常抱怨說窗戶的鎖壞了呀,或者窗戶只能拉開幾厘米呀,所以這窗戶的狀況全家都知道。
完成前置工作之後,繼雄把倒空的血袋和輸血管處理掉,再回到客廳等候鬧鈴響起。為什麼他會把沾有奶油的菜刀用作殺人凶器呢?如果端子沒有提出要買刀,結果又會如何呢?俺已經無從得知了。
於是到了五點,俺終於醒了。
在窗戶光線的照射下,俺察覺到自己全身淌血的狀況。繼雄假裝聽到俺的哀號,第一個來到俺房前敲門,而俺也解鎖讓他進來了。進到房裡的繼雄假裝為俺檢查身體,實際上則拿著菜刀在俺看不見的地方刺了一刀。失去疼痛神經的俺,完全沒有發現他幹的事情。
四人俯視著躺在沙發上的俺。他們頭頂上那盞螢光燈顯得特別耀眼。俺彎起嘴角,給站在比別人後一步的繼雄送上一個「俺注意到了」的訊號。
「哎,這個人怎麼笑起來了?」
耳邊傳來端子不可思議的聲音。
俺終於安心地闔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