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棺材 - John Dickson Carr
三口棺材(The Three Coffins)是由John Dickson Carr執筆的推理小説。
第一口棺材 書房之謎
第一章 威脅
若想要描述葛裡莫教授謀殺案,以及其後同樣匪夷所思的卡格裡史卓街事件,有太多玄異的字眼都能合情合理地派上用場;對菲爾博士那群偏好光怪陸離的友人而言,他們在博士的個人記錄簿中,再也找不到比它們更不可理解、更驚駭懾人的案例了。因為這兩樁謀殺案的行兇手法,顯示兇手不僅須來無影去無蹤,而且還必須身輕於大氣才有可能。依照現場證據指出,兇手殺掉第一位受害者之後,便憑空消失不見;接著又是另一次現場證據顯示,兇手於街道兩端皆有人在場的情形下,於空曠的道路中央殺害了第二位受害者,這回甭說是沒人看見兇手的人影,連雪地上也沒出現他的足跡。
想當然耳,對於妖精或巫術之說,刑事主任哈德利壓根兒從未相信過。大致上他是對的,除非你一向將魔術信以為真——在適當的時機,本故事會順勢為你解釋其中玄機。不過,有些人開始懷疑了,他們認為存在於整個案子中的神秘怪客,很有可能是個空洞的軀殼;他們懷疑剝下它頭上的帽子、黑色大衣以及那孩童般的滑稽面具後,剩下的或許是空無一物,就像威爾斯(H.G.Wells,1866-1946,英國科幻小說家暨社會主義先知,著有《隱形人》、《時光機器》等書)某本著名小說中的男子。總而言之,這個人物是夠可怕的了。
本故事中,「依照證據指出」這個字眼會一再出現。然而,當證據的呈現並非第一手消息時,我們必須非常謹慎地審視之。關於本案,為了避免無益的混淆,一開始讀者就必須被告之誰的證詞是可以全然相信的,也就是說,「某某人陳述的是實情」是必須設定的前提——否則,具合理性的推理小說不但不存在,而且,這故事也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
所以在此開宗明義先聲明,史都•米爾斯先生在葛裡莫教授家絕未撒謊,他沒忽略掉任何事,也不會添油加醋,只是精確地陳述整個案件中自己的所見所聞。同樣也必須強調的是,卡格裡史卓街一案中那三位彼此毫無關聯的見證人(修特先生、佈雷溫先生,以及威瑟警官),他們所敘述的案發經過亦與事實絲毫不差。
在這種情況下,某個與兇手案相關的重要事件,就必須在這番回溯中盡可能完整地陳述出來。它是個重要關鍵,是個刺激,也是項挑戰。它在菲爾博士的筆記中一再出現,記載得非常詳實,與史都•米爾斯向菲爾博士和哈德利刑事主任報告的內容一字不差。這件事發生在命案發生的前三天,也就是2月6日週三夜晚,地點是博物館街的瓦立克酒館後廳。
查爾斯•沃內•葛裡莫教授住在英國近三十年了,他操著一口純正的英國口音,除了情緒激動時會有些粗魯的舉動,以及喜歡穿戴老式的方頂常禮帽和黑色細領結外,葛裡莫教授甚至比他的英國朋友更像英國人。沒有人清楚教授早年的生活背景。他的個人財產足以維持生活,但他卻寧可讓工作纏身,也因此賺了不少錢財。葛裡莫教授曾做過老師,也是個知名的演講家和作家。但近年來已不再從事相關的工作,而是成天耗在大英博物館做個職權不明的義工,以便自由閱覽一些他稱之為「小魔法」的手稿。所謂的小魔法,一直是教授熱衷的嗜好,只要是逼真、超自然的魔法,從吸血鬼傳說至黑彌撒(Black Mass,一種瀆神的戲擬天主教彌撒。進行這種彌撒時,故意扭曲術語和教義,不是敬奉上帝而是崇拜撒旦),他全感興趣。在研讀手稿的過程中,他總是像孩子般樂得頻頻點頭,哧哧發笑——並伴隨著子彈穿過肺臟般的劇痛。
葛裡莫心智十分正常,眼神總是閃爍著奇異光彩。他說話的速度極快,聲音粗嘎刺耳,彷彿是從喉嚨深處迸裂的聲響;此外,還常常有閉齒輕笑的習慣。他身材中等,但擁有結實強壯的胸膛與充沛的活力。博物館附近的人都很熟悉他的外形特徵:修剪嚴謹猶如齊頭斷株的黑鬍鬚、帶框的眼鏡、短步疾走時仍筆直的步伐,以及與人打招呼時草率地帶帽致敬,或是以雨傘做出手旗信號的姿勢。
葛裡莫教授就住在羅素廣場西邊附近的某個堅固住宅。屋裡還住著他的女兒蘿賽特、管家杜莫太太、秘書史都•米爾斯,以及身體違和的退休老師德瑞曼——葛裡莫供他吃住,讓他打理家裡的藏書。
不過,真要找到葛裡莫那些為數不多的朋友,就得去博物館街的瓦立克酒館,那兒有個他們聚會的俱樂部。這一群人每週晚上在酒館碰面個四五回,那是一種非正式的私人聚會,一向在後廳那間特別為他們保留的舒適套房進行。雖然那房間算不上是個私人的套房,但在酒館內很少有外部成員誤闖;倘若真有人弄錯走了進去,他也會受到大家的禮遇招待。此聚會的固定出席者有挑剔成性的小禿頭佩提斯,他是鬼故事的權威;還有新聞記者曼根、藝術家伯納比、但主導整個聚會的,毋庸質疑是葛裡莫教授。
教授主控全場。一年中幾乎每個夜晚(週六、週日兩天保留給工作除外)。葛裡莫都會與史都•米爾斯一同前往瓦立克酒館。他會坐進他最喜愛的扶手籐椅中,在熾熱的爐火前,飲啜一杯甜酒,用他喜愛、權威的方式發表他的高見。米爾斯表示,這些意見雖然偶爾會引起佩提斯或伯納比的激辯,但通常都是字字珠璣、睿智通達。教授的態度總是慇勤和藹,其實骨子裡卻是火爆脾氣。一般而言,對於教授那滿腹經綸的巫術或假巫術知識——特別是欺騙老實人的詐術——眾人都心悅誠服地聆聽;教授對神秘性與戲劇性的事件,有著童稚似的熱愛,每每在為一個中世紀的巫術故事結尾時,常會不搭界地用當代推理小說的形式解答謎團。雖然眾人是會聚在布魯姆斯貝利區(倫敦泰晤士河北岸的區域,20世紀初為英國重要文化藝術中心)的煤氣路燈後,但現場仍瀰漫著某種鄉村小酒館的氣韻風情,大家無不樂在其中。就這樣,他們度過了許多歡愉的夜晚時光。然而2月6日那天晚上,一股突來的夜風吹開房門,預示了某種恐怖的徵兆。此後,情況就不復往日了。
米爾斯表示,那天晚上刮的風相當猛烈,空氣中浮現著狂雪欲來風滿樓的預兆。除了他自己和葛裡莫,在場的還有佩提斯、曼根、伯納比,大家都緊靠在火爐邊。當時葛裡莫教授正以雪茄比畫著,滔滔不絕地說著吸血鬼傳奇。
「坦白說,我所感到困惑的,」佩提斯說道,「是你的心態問題。我個人只是研究研究小說,那都是些從未發生過的靈異故事;而就某種程度上而言,我相信是有鬼魂存在的。但是你一向致力、專擅於禁得起證實的事物(我們都被強迫要稱它們是『事實』,除非能提出反駁),可是你這些對畢生從事的研究,卻壓根兒也不相信。這就好比是布萊德蕭(George Bradshaw,英國19世紀初的印刷商,於1839年發行全英火車時刻表,至1961年始停刊)寫了一篇文章論證蒸汽火車是不可行的;或是《大英百科全書》的編輯,在導言中說全書沒有一項條目可信。」
「那又有何不可?」葛裡莫教授啐出他的招牌短哮,幾乎不用張開嘴巴,「很富道德勇氣啊,你不覺得嗎?」
「他大概是書讀得太多,神志不清了。」伯納比說。
葛裡莫盯著火爐不吭聲。米爾斯說那時教授似乎是生氣多於嘲弄。他僵坐著,雪茄銜在嘴唇中央,像是小孩子在吸吮薄荷棒棒糖一樣。
「我是讀了太多的東西,」停頓一會後,他開口說話了,「然而,並不是說一個擔任神殿祭司的人,就一定是個虔誠的信徒。不過,這不是重點。我一向感興趣的是迷信背後的肇因。迷信是如何發生的?是什麼樣的誘因,讓受騙的人們如此深信不疑?就以我們正在談論的吸血鬼傳說為例吧!那是個在斯拉夫國家中普遍流傳著的迷信,沒錯吧?它是在1730年至1735年間,由匈牙利傳出,然後像一陣疾風似的蔓延開來,最後在歐洲生根發芽。好了,匈牙利人是用什麼方法證明,死人可以脫離棺材,再變身為稻草或絨毛漂浮於空中,最後便俟機化為人形來為非作歹?」
「有這種證據嗎?」伯納比詢問。
葛裡莫誇張地聳了聳肩膀。
「他們從教堂目的掘出屍體,有些屍體居然呈現出扭曲的姿態,臉部、手部和屍衣都沾滿血跡。這就是他們的證據。其實那有什麼好奇怪的?那是個瘟疫盛行的時代啊!想想那些無藥可救而被硬生生活埋的可憐人,想想他們臨死前努力掙扎逃出棺材的情景。你們明白了嗎,各位先生?這就是我所謂迷信背後的肇因,那就是我所感興趣的地方。」
「我也對此深感興趣。」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米爾斯表示,當時他雖然隱約感覺到門被打開,一股氣流竄了進來,但並不曾聽到此人踏入房間的腳步聲。很可能是他們一時被這不請自來的陌生人給驚住了,因為這裡很少有外人闖入,更別說是發出聲音了;也或者是因為此人的聲音過於刺耳、沙啞,又略帶外國口音,而且口吻得意而不懷善意,彷彿是來報噩耗的。總之,他的意外出現,使得眾人心情一時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米爾斯又說,此人看來毫不起眼。他離爐火遠遠地站著,身穿襤褸的黑外套,衣領向上翻起,頭戴邋遢的軟帽,帽簷無力垂掛著,僅見的些許臉龐又被他摸著下巴的手套遮住,因此眾人都看不到他的容貌。所以除了身材高大、衣著不體面、體格瘦削之外,米爾斯對這人也說出個所以然了。不過,從聲音、舉止,或是他的一些習慣動作來看,他隱約帶種似曾相識的異國風味。
他再度開口說話,聲音透著一股頑固而賣弄學問的調調,像是以戲謔的方式模仿葛裡莫。
「各位先生,請包涵,」他說道,那志得意滿的口氣再次揚起,「打斷了你們的交談。我只是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大名鼎鼎的葛裡莫教授。」
當時沒人想到要斥責他,米爾斯說道,大家全都聽得專心一意,心無旁騖。那男人有種冰冷得叫人心顫的力量,破壞了房間內原本溫暖靜謐的舒適感。即使是陰沉兇惡、坐著不動一如愛潑斯坦作品的葛裡莫(愛潑斯坦,Sir Jacob Epstein,1880-1959,英國雕刻家,以塑造名人和兒童的青銅頭像見長,他的幾尊象徵派雕塑作品,被人指責為褻瀆神明、有傷風化),那一刻也是十分專注,指間的雪茄僵在送往嘴巴的半空中,細邊眼鏡後的眼神閃爍個不停,他唯一的反應是大聲應道:
「哦?」
「你是不是不相信,」那個男人說著,掩著下巴的手套只移開了一個手指的空間,「一個人可以從自己的棺材裡爬出來,可以隱身地四處遊走,無視於牆垣壘壁的存在,更別說會具有惡魔般的摧毀力量?」
「我不相信,」葛裡莫尖聲答道,「你信嗎?」
「是的,我相信,我就有這種能力!而且我有個兄弟,道行比我更高更深,他對你可是深具威脅。對你那條命,我沒什麼興趣,但他可不。假如哪天他去拜訪你……」
這段瘋狂對話的高潮,猶如火爐裡最後爆發的破裂音戛然終止——當過橄欖球選手的曼根跳了起來,而矮子佩提斯則緊張地環顧四周。
「喂,葛裡莫,」佩提斯說道,「這傢伙簡直是瘋了。要不要我——」
他不自然地朝拉鈴方向指了指,但陌生人打斷了他。
「先看看葛裡莫教授怎麼說吧,」陌生人說道,「別輕舉妄動。」
葛裡莫注視著他,眼中充滿深刻而強烈的輕蔑。
「不用,不用,不用!聽到我說的話沒有?不要妨礙他,讓他說完他的兄弟和他那些棺材……」
「三口棺材。」陌生人插嘴。
「就三口棺材,」葛裡莫順從地附和,「隨便你說,想說幾口就幾口,我的老天爺!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你是誰了嗎?」
陌生人從口袋裡伸出左手,在桌上放了一張污穢骯髒的卡片。看到這張平淡無奇的名片,似乎讓大家稍微回復了清明神智,立時把先前的疑慮當笑話般拋除殆盡,當作這個粗嗓門的來客只是位髒帽子裡藏了只蜜蜂的落魄演員——因為米爾斯念出了名片上的字樣:「皮爾•佛雷,魔術家」。名片上的一角還印著「W.C.1。卡格裡卓街2B」,上方另有潦草的自己「或是轉交學院劇場」。葛裡莫笑了起來,佩提斯則是一邊咒罵,一邊搖鈴喚來侍者。
「原來如此,」葛裡莫用拇指敲敲桌上的名片說道,「我就知道會是這麼一回事。你是個變戲法的?」
「名片上好似這麼寫的嗎?」
「哎,哎,如果這麼稱呼貶低了你的層級,我很抱歉。」葛裡莫點頭回應,笑意在他的鼻孔裡如哮喘般颼颼發響,「你大概不方便玩個把戲讓我們瞧瞧吧?」
「樂意之至。」佛雷出人意表地說。
他的身手快得讓人措手不及。矯捷的動作看似要做出攻擊,但實際上根本沒有出手。他朝葛裡莫彎身繞過桌子,在眾人還來不及看上一眼的瞬間,他戴手套的手已拉下外套衣領又回復了原狀。不過米爾斯倒是感覺他曾露齒笑了一下。葛裡莫依舊面無表情、一派嚴肅,只是下顎略為揚仰,所以短鬚上那只嘴巴看就一副不屑的半弧狀。他的拇指仍輕敲著名片,但臉色卻益發黯淡陰沉。
「在我離開只前,」佛雷唐突地說道,「還有個最後的問題要請教我們的大教授。很快就會有某個人在某個晚上來拜訪你。一旦我和我的兄弟聯手出擊,我也同樣會有生命危險,但我已經準備冒險一試。我再重複一次,即將有人來造訪你。你是希望由我——還是讓我兄弟出馬?」
「叫你的兄弟放馬過來,」葛裡莫咆哮著,「然後去死吧!」
等佛雷猝然關上房門離去後,幾人才打破呆滯僵局,開始議論紛紛起來。而這扇緊緊關上的門,而後也深深掩住了2月9日週末夜間事件中最重要的事實。其餘零星閃現的線索,則一直要到後來菲爾博士將薄玻璃片間的焦黑碎片組合起來時,才像拼圖似的解答出來。空幻之人踏粗豪的致命第一步,就是在2月9日的夜晚,當時落雪積滿了倫敦寂靜的巷道,而預言中的那三口棺材也一一填滿了。
第二章 門
那晚,爐火熊熊,菲爾博士坐落於兄弟高台街一號的宅邸書房,瀰漫著一股輕鬆和諧的氛圍,紅光滿面的博士高坐在他寬大、舒適而破舊的大椅上。這椅子的填料,已被磨坐至凹陷、龜裂但無比舒服的程度,不過卻也足以氣壞那些做太太的家庭主婦。這會兒博士正低聲輕笑,他的手杖輕敲於地毯上,黑緞垂掛的眼鏡裡散發出盈眶的笑意,心情相當愉快。有朋友來訪時,菲爾博士總會以慶祝之名盛情款待;或者說,其實是借題發揮。而今晚,正好有兩個借口可供他好好飲酒作樂一番。
其一是,他的年輕朋友泰德和桃樂絲•蘭波神采飛揚地從美國來訪。其二是他的好友哈德利——別忘了,他現在可是倫敦警察廳刑事組的哈德利主任呢——才剛剛大顯身手,偵破了貝絲華特的偽造文書案,目前正休假無事一身輕。火爐的一邊坐著泰德•蘭波,另一邊是哈德利,博士則坐在中間首席,前面還擺個熱得冒氣的潘趣酒缽。在樓上嘛,菲爾太太、哈德利太太以及蘭波太太,三人正閒話家常;同一時間在樓下,菲爾和哈德利兩位先生,已經為某事辯得不可開交,難怪泰德•蘭波還以為仍然身在自己家中坐呢。
泰德慵懶地窩在椅子裡,往事雲煙瞬時湧上心頭。坐在他對面的刑事組主任哈德利,留著一把整齊的髭鬚和鐵灰色的頭髮,正一邊抽著煙斗,一邊談笑風生;而主人菲爾博士,則轟隆轟隆猛搖著酒勺。
他們倆似乎對科學犯罪,特別是「攝影」這個議題爭論不休。蘭波回想起他以前就聽過同樣的論調,但那只引來那位刑事人員的訕笑。有一次,菲爾博士的老友曼波漢助教,看到博士急匆匆追在一輛老式自行車後面,遂趁博士一時分心的空當,將他誘去看了一堆葛羅斯、傑西瑞奇、米契爾這些人的攝影作品;就此,他受到極大的震撼。現在,真是謝天謝地啊,菲爾博士的腦袋瓜,不再只是裝滿科學性的試驗。但是他對化學研究仍然殘存著些許興趣,幸好,每每開始做實驗之前,他就會剛好把儀器給弄壞了,所以,除了曾用酒精燈燒掉窗簾之外,還不曾造成什麼嚴重的損傷。不過他在攝影方面(他說的)就非常成功了。他買來的器具裝備可絕不含糊,有岱鋒特爾的名牌顯微鏡相機,再搭配專業的消色差透鏡,工作室還佈置成類似檢查胃疾的X光室,此外,他還宣稱已掌握葛羅斯博士的妙方,能從燒燬的紙張上辨認字跡。
耳邊仍是哈德利揶揄的話語,蘭波懶洋洋地放任自己的心思四處神遊。他瞧見爐火映在歪斜的書牆上,他聽到細膩綿密的飄雪輕敲窗戶玻璃的聲音,從皺巴巴的布簾後響起。他全身放鬆地咧嘴微笑。在這完美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事能困擾他了,不是嗎?隨著目光遊走,他盯著火爐瞧。然而在這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刻,一些瑣碎記憶竟宛若從魔術盒中跳了出來,出其不意地闖進他的思緒。
犯罪事件!當然不是。那是曼根自己對腥膻的事件太過於沉迷,才會把故事渲染得如此誇張。事情都是這樣的……
「我才不管葛羅斯說過什麼,」哈德利拍了一下椅背說道,「一般人總是認為一個學有專精的人,就說什麼都對。其實在大部分的案件中,燒燬的信件通常沒有辦法透露任何訊息……」
蘭波緩緩地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
「問一下,聽到『三口棺材』這幾個字,你們有什麼感覺?」
氣憤陡然就凝滯住了,不過蘭波絲毫不感到意外。哈德利狐疑地望著他;菲爾博士迷惑地盯著勺子,好像以為那幾個字是什麼香煙或酒館的名字,然後,他的雙眼又立即閃動著異樣的神采。
「嘿,」博士的雙手互相搓擦,「嘿嘿嘿!你問這問題只是要緩和氣氛吧,嗯?難不成是說真的?什麼棺材啊?」
「嗯,」蘭波說道,「或許還稱不上是犯罪事件……」哈德利吹了聲口哨。蘭波繼續說:「但這件事情真是怪透了,除非是曼根過於牽強附會。我和波依德•曼根很熟,他住在城裡另一頭有好幾年了,是個非常不錯的人,跑遍了世界各地,而且具有十足居爾特人的豐富想像力。」
他停了下來,腦海裡浮現出曼根黝黑、不修邊幅、甚至有些放蕩的俊俏模樣;他個性雖然容易激動,但舉止卻是溫吞和緩,胸襟頗為豪爽大方,笑容則是親切地叫人窩心。
「他現在任職於倫敦的《告示晚報》。今天早上,我在於草市場碰到他,他把我拉進一家酒吧,一股腦就告訴了我這個故事。然後,」蘭波的語調轉為奉承恭維,「當他知道我認識偉大的菲爾博士時——」
「胡扯!」哈德利的聲音陡然響起,他銳利地直視著蘭波。「說點正經的事。」
「嘿嘿嘿,」菲爾博士的聲音相當愉快,「別插嘴,好吧,哈德利?這事聽起來蠻有趣的,孩子。然後呢?」
「唔,曼根好像非常崇拜一個姓葛裡莫的作家或演講家,他也深深愛慕著葛裡莫的女兒,這使他更加敬仰那個前輩。這前輩和他的一些朋友,習慣到大英博物館福建的一家酒館聚會。幾天前的某個晚上,發生了一件怪事,這事比看到一個人突然發了失心瘋還讓曼根悚然不已。當時,這長輩正提到屍體會起身離開墓地這類有趣的話題,突然間,一個長相怪異的高個兒走了進來,然後開始喋喋不休地廢話連篇,說什麼他和他的兄弟能夠逃離墳墓,並且如稻草一般漂浮在空中。(聽到這裡,哈德利發出令人反感的噪音,不再專心傾聽,但菲爾博士仍是興致盎然地看著蘭波。)事實上,這人似乎是衝著葛裡莫教授來的。臨走前,陌生人出言恐嚇,說他的兄弟很快就會來拜訪葛裡莫。奇怪的是,葛裡莫當下雖然平靜如老僧入定,但曼根敢拍胸脯發誓,其實教授已經嚇得臉色發青了。」
哈德利哼了一聲:
「對你來說那是很難理解,但其實有啥了不起的?有些人天生就一副娘們的鼠膽——」
「這就是重點所在,」怒目而視的菲爾博士吼了起來,「因為他不是那種人。我很清楚葛裡莫這號人物。哈德利,如果你認識葛裡莫,你就會明白這事有多奇怪。嗯,啊哈,接著說,孩子,後來的發展如何?」
「葛裡莫啥都沒說。事實上,他只是很快用個笑話輕鬆帶過,一下就完全化解了這場莫名其妙的意外。那怪人才離去沒多久,一個街頭音樂家就倚靠在酒館門口奏起『在高鞦韆上的狂妄小子』,一時之間,曼根那一群人不約而同地爆笑開來,大夥兒也神志清醒過來了。葛裡莫笑著說:『這麼說來,各位先生,那具死而復生的屍體,身手要比那狂妄小子更敏捷才行,否則怎能從我的書房窗口飄然落下?』」
「就這樣,大家散會了。但曼根在好奇心作祟下,急欲得知這個『皮爾•佛雷』是何方神聖。佛雷留給葛裡莫的名片上,印著一個劇場的名字,因此隔天,曼根假裝以報社採訪的名義,開始循線追查。他發現,這家位於倫敦東端貧民區的劇場,只是間不起眼而且已經沒落的音樂廳,每天晚場表演著雜耍戲。曼根不希望碰到佛雷,所以先找看票口的人套話,再經由他的引薦,認識了出場順序排於佛雷前一位的特技表演家。這位特技家自稱名叫『帕格裡奇大王』——天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十分機靈,而且是個徹頭徹尾的愛爾蘭人。他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告訴了曼根。」
「在劇場,大家都叫佛雷『路尼』(Loony,意思為瘋子)。沒有人清楚他的來歷;他從不與人交談,每次演出後總是急忙就走人。但是——重點來了,他是一等一的高手。那位特技家說,他想不透西區那票務經理人,居然會忽略他的存在,一定是佛雷太缺乏企圖心餓。他擅長的是種上乘的魔法奇術,特別的脫逃術……」
哈德利嘲弄地咕噥了一聲。
「不,」 蘭波的語氣相當肯定,「就我所知,它絕非只是那種老掉牙的把戲。曼根告訴我,佛雷上台時沒有助理幫忙,而且將所有的道具一起帶進棺材般大的箱子裡。假如你們對魔術表演有一些概念的話,就會知道這是多麼了不起的絕活。事實上,此人對棺材之類的東西似乎特別著迷。帕格裡奇大王曾問佛雷原因,沒想到答案讓他嚇了一跳。佛雷咧嘴笑道:『我們這一夥有三人曾被活埋,只有一人成功逃脫。』帕格裡奇大王又問:『那你是如何逃脫的?』佛雷冷靜地回答:『我失敗了。你懂吧,我是沒有逃成的其中一個人。』」
哈德利拉了拉自己的耳垂,這下他認真起來了。
「好吧,」他的聲音非常不安,「事情可能比我想像的稍稍嚴重一些。這傢伙鐵定瘋了,錯不了。如果他心裡真有什麼沒來由的怨恨——你說他是個外國人?我也許是該撥一個電話給內政部,派人去監視他。還有,如果他打算找你朋友的麻煩……」
「他已經製造了什麼麻煩嗎?」菲爾博士問道。
蘭波挪動了坐姿。
「從週三起,每一班次的郵件中,總是有些來路不明的信件,是寄給葛裡莫教授的。每次收件後他都一語不發,只是把信撕碎。但是,有人把酒館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女兒,於是她開始憂心忡忡。到了最後,也就是昨天,葛裡莫終於表現出異樣的行為。」
「怎麼回事?」菲爾博士問道,方才一直遮住眼睛的手掌移了開來,小眼睛精光陡射,直瞪了蘭波。
「他昨天打電話給曼根,說:『週末晚上你來我家一趟。有人發出恐嚇,說要來拜訪我。』想當然耳,曼根建議他通知警方,但葛裡莫完全不理會。曼根接著說:『豈有此理!教授,這人根本是瘋了,他可能是個危險的傢伙。你難道不採取什麼防衛措施來保護自己?』教授竟然答道:『哦,沒錯,好主意。我得趕快去買一幅畫。 』」
「一幅什麼?」哈德利坐直了身子追問。
「一幅掛在牆上的畫。不,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真的去買了一幅畫,風景畫之類的,裡面有些形狀詭異的樹木和墓碑,它的體積大得不得了,得動用兩個工人才抬得上樓。我說『大得不得了』是持保守的看法,因為我還沒親眼看到。油畫的創作者是一位名叫伯納比的藝術家,他是酒館聚會的一個成員,也是位業餘的犯罪學者…… 總之,葛裡莫準備用油畫來保護自己就是了。」
哈德利臉上儘是猜疑的神情,他直視著蘭波,嘴裡重複了剛剛聽過的話,語氣略帶激動,然後兩人同時轉頭望著菲爾博士。博士端坐著,懸在雙下巴上的嘴唇微微喘氣,亂蓬蓬的頭髮皺成一團,雙手緊握著手杖。他點點頭,眼睛瞪著火爐,然後他開口說話,那聲音似乎為房間增添了些許寒意。
「你知道那地方的地址嗎,孩子?」他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好極了。哈德利,你最好去暖暖車。」
「好,不過,聽我說——」
「聽到一個所謂的瘋子對一個神智正常的人造成威脅時,」菲爾博士再度點頭,繼續說道,「你也許會感到不安,也可能不為所動。但是,當一個理智清醒的人,行為卻開始表現得像個瘋子時,我很確知我會極度不安。或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但我就是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站起來,喘著氣說:「走吧,哈德利,我們到那個地方看看,就當作去巡邏一樣。」
酷冷的寒風吹過狹隘的兄弟高台街,雪已經停止飄落。放眼望去,街巷一片白茫茫,讓人覺得不太真實,連堤岸花園也是雪白得像圖畫一樣虛假。
每逢戲院演出時間便荒無人跡的河濱大道,此刻遍地是車輛翻騰前進時所滾起的紊亂軌跡。時鐘顯示,他們轉入歐德威契區的時候是十點五分。哈德利在車上不發一語,他的外套衣領向上翻起。在菲爾博士的催促下,車速越來越快,哈德利先望了蘭波一眼,然後又看看擠在後座的博士。
「這真是荒唐,你知道,」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這不關我們的事。何況,如果真有什麼訪客出現,現在八成也已經離開了。」
「我知道,」菲爾博士說道,「我就是擔心這件事。」
這時,汽車飛快閃入南安普敦區。哈德利猛按喇叭,彷彿在表達自己的感受,但車速仍持續加快。兩側大樓林立的街道頗為荒涼,但接著通往羅素廣場的那條道路更是蕭瑟。道路的西側,只有少許的足跡。車胎的軌跡幾已難尋。如果你在剛過卡普街的時候就看到北邊盡頭那座電話亭,那即使不用特別注意,你也馬上會看到在它正對面的那棟房子。眼前,蘭波就看到一棟正面簡單樸素、三層樓高的大宅,一樓是以暗褐色石塊為建基,再蓋上紅磚而成。外面有六層階梯通向大門,門板上有黃銅飾邊、細細長長的投信孔,以及黃銅製的球形門把。此刻,僅見到一樓兩扇百葉窗後的窗戶,透出光亮照在采光井上,除此之外,整個地方全陷入一片黑暗。一棟普通不過的房子,矗建在一個普通不過的地方——但如今,已不再是如此了。
眼下一扇百葉窗迸裂懸掛於旁,有一片透光的窗戶被轟然炸毀,彷彿它們只是虛設的東西。一個人影趴在窗台上,正穿出劈啪作響的百葉窗,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往下跳。這一跳,雖遠遠越過了一排欄杆,但一條腿也跌在人行道上,立時滑進雪堆中,並衝出街道的路邊石,眼看就要被車子碾過。
哈德利急忙踩剎車,車子就滑止在路邊石旁。他立刻衝出車外,在那人還未站起身之前先抓住了他。這時蘭波藉著車頭燈光瞥見那人的面孔。
「曼根!」他說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曼根沒戴帽子,連件大衣也沒穿,他的手臂、手掌沾滿小鏡片般的雪花,眼睛也似互相輝映般閃閃發亮。
「是誰?」他嘶啞地追問,「不,不,我沒事!放開我,他媽的!」他奮力從哈德利身邊掙脫開來,然後用手拍打上衣。「是誰……是泰德啊!拜託,趕快找些人來。你快去,快一點,他把我們關在裡面——樓上有槍聲,我們剛剛都聽到了。他把我們鎖在裡頭,你看……」
朝曼根的身後望去,蘭波看到窗邊有個女人的黑色半身側影。哈德利連忙截斷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鎮定點!誰把你們關在裡面?」
「是佛雷。他還在裡頭。我們聽到了槍聲,但門太厚打不破。怎麼樣,你願意來幫忙嗎?」
話還沒說完,曼根已經跑向正門階梯,哈德利和蘭波緊跟在後。當曼根扭轉門把使勁出力時,大門應聲而開,他身後的兩人都很意外正門居然沒上鎖。屋內的大走廊相當陰暗,唯一的燈光是來自後端桌上的檯燈。而且,那裡似乎站著某個東西,目光直直盯著他們,臉上的樣子比他們想像中的皮爾•佛雷還要怪異恐怖。這時,蘭波總算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具帶著魔鬼面具的日本武士盔甲。曼根慌張地衝向右側門,並轉動已插在鎖孔上的鑰匙。門從房內打開,裡頭正是先前他們所見的窗邊女孩。曼根不由分說,伸手一把將她抱入懷裡。時遲那時快,樓上又傳來砰然巨響。
「別擔心,波依德!」蘭波大聲喊著,他的心臟劇烈跳動,彷彿就要跳出喉嚨。「這位是刑事主任哈德利,我跟你提過他。聲音是從哪裡來的?那是什麼東西?」
曼根往樓梯指去。
「快上去,我來照顧蘿賽特。他還在樓上,他走不了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大家千萬要小心!」
他們踏上鋪著厚重地毯的樓梯,曼根從牆上取下一個粗陋的武器。二樓一片漆黑,毫無聲息。但是通往三樓的樓梯壁龕有燈光照耀而下,此刻噪音又變成一連串轟轟的撞擊聲。
「葛裡莫教授!」一個聲音大聲呼喊著,「葛裡莫教授!回我一聲,好嗎?」
蘭波根本無心品位週遭陰鬱晦暗的異國氛圍。他只是緊隨哈德利身後,登上第二段樓梯,穿過拱道,走進橫跨整個房子幅員寬度的走廊。此走廊呈長方形,四壁由橡木製成,全嵌上鑲板紋飾直達天花板;正對樓梯口的長邊壁上,有三座掛著布簾的窗戶;地上的粗厚黑地毯,可將所有的腳步聲消音;短邊壁上各有一扇門,兩者面對面地相望。離他們較遠的左側門是打開的,而在右側離樓梯口僅有十尺的那個房門,則是緊緊關閉著,某個人正用拳頭猛敲門板。
待他們的步伐接近,那人突然轉過身來。雖然走廊內沒有任何照明燈飾,但從樓梯壁龕上散發的黃色光芒——發自壁龕上那具黃銅大佛像的腹部——已足以讓他們看清眼前的一切:一個矮小的男人籠罩於光線中,他上氣不接下氣,揮擺著含糊不清的手勢。他的頭很大,頭上蓬亂的毛髮如小妖怪般張牙舞爪,臉上戴著一副大眼鏡,鏡框後的眼睛正凝視他們。
「是波依德嗎?」那人大叫,「還是德瑞曼?是你嗎?是誰站在那裡?」
「警察。」
哈德利說道,大步橫跨而過,那人則向後跳開。
「你進不去的,」矮男人說道,他手指的關節處還劈劈啪啪發出聲響。「不過我們非進去不可。門從裡面鎖住了,有人和葛裡莫在裡頭。剛才有一次槍響——他沒有回應。杜莫太太在哪兒?趕緊把她找來!我告訴你們,那傢伙還在裡頭!」
哈德利忍不住回頭開罵。
「安靜點!看去哪兒弄一組鉗子來。鑰匙現在插在裡面的鎖孔上,我們得從門外轉動它。我需要一對鉗子,你有嗎?」
「我……我倒是不知道……」
哈德利看著蘭波。
「趕快下樓,到我車子裡的工具箱拿,它放在後座底下。盡量找最小號的鉗子,再帶幾支大螺絲鉗回來,萬一這傢伙有武器——」蘭波一轉身,就看到菲爾博士喘著氣穿越拱道現身。博士沒開口,但他的氣色已不像先前那般紅潤發亮。蘭波一次跨三階飛奔而下,但找鉗子時卻耽誤了不少時間,令人急得像是有數小時之久。當他疾步衝回大宅時,聽到曼根在樓下那間關上的房間裡發出聲音,女孩也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哈德利的情緒依然平靜,他鎮定地把鉗子輕輕插入鎖孔,並用力將它夾緊,然後開始向左邊轉動。
「裡面有東西在移動——」矮男人說道。
「成了,」哈德利說道,「退後!」
他戴上手套,提振一下,然後把門向內用力推開。結果飄搖的房門向後撞上了牆,發出碰擊聲,房內高掛的樹枝形燈架也搖搖欲墜。沒有任何信息,雖然好像有某中東西試圖透出訊息。除此外,明亮的房間空無一人。那所謂的某種東西,十分痛苦地匍匐爬過黑色的地毯,然後止息,翻了個身,最後終於全然靜止不動。
蘭波在它身上看到了一大攤血。
第三章 假面
「你們兩個留在門外,」哈德利簡短地吩咐,「如果有人容易神經緊張的話,別進來看。」
菲爾博士跟在他後頭,搖搖擺擺地走進房間,蘭波則留在門外,雙臂張開擋住門口。葛裡莫教授的身體極重,但哈德利不敢將他扭歪了。由於拚命向門口爬行,葛裡莫曾大量出血,雖然不全是由內臟湧出,但可見到他咬緊了牙關不讓血溢出。哈德利抵著一邊膝蓋將教授抬起,並將教授臉山那副有黑灰色短髮的面具摘掉。葛裡莫的臉色一片鐵青,眼睛緊閉而深陷,手上一條濕透的手帕仍壓在胸前的一個彈口上。大家都聽到他的氣息逐漸微弱沉寂。此刻,雖然通風狀況良好,但在房內瀰漫的冰寒霧氣中,仍含有濃郁的火藥味。
「死了嗎?」菲爾博士低語。
「快斷氣了,」哈德利說道,「看到他的臉色沒有?子彈穿過了肺臟。」他轉身對門外那個矮個子說,「打電話叫救護車,快!應該是沒指望了,但或許他死前能說些什麼——」
「是呀,」菲爾博士沒好氣地說,「我們最關心的不就是這件事?」
「如果我們能做的只是這件事,」哈德利冷冷地回答,「那的確是。把那邊那幾個沙發靠墊拿過來,盡量讓他舒服些。」
他讓葛裡默的頭仰躺在枕頭上,並彎下身靠近他,叫道:
「葛裡莫教授!葛裡莫教授!你聽到我說話嗎?」
葛裡莫蠟白的眼瞼抽動了幾下,他的眸子半開半閉,眼珠詭異、無助而迷惑地轉動著,那是你會稱他們「早熟」或「聰慧」那類小寶寶臉上的眼神。看來,他似乎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家居服上頭還垂掛了繫著細繩的眼鏡,手指微微地痙攣抽動,像是想舉起手來,胸口仍輕輕地上下起伏。
「我是警察,葛裡莫教授。是誰幹的?如果沒辦法回答我不要勉強,點點頭就好。是皮爾‧佛雷嗎?」
葛裡莫先是出現了看似瞭解的表情,緊接著則是迷惑的神情,然後他明確地搖了搖手。
「那到底是誰?」
葛裡莫急切起來,過於急切,所以霎時頹潰了。他開口說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話。他結結巴巴吐出幾個字音,但別說它們的意思,就算說的是什麼字,也另人如墜五里霧中。話才說完,他就昏厥過去。
左手邊牆上的窗戶,約莫打開了幾寸,冷風不斷由此灌注進來。蘭波渾身顫抖。他看著地上這個曾經才高八斗的男人,仰躺於一雙枕頭上,軟綿綿地猶如一具破裂漏氣的睡袋,體內有什麼東西像鍾走似的喀噠喀噠響著,彷彿是要借此告訴眾人他還活著;不過除此之外,便無其他生氣了。這明亮靜謐的房間裡,有的只是過多的血跡。
「天哪!」蘭波情不自禁地說,「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嗎?」
「沒轍了,只能開始幹活了。『還在屋裡?』好一群糊塗蛋——哦,當然包括我在內!」痛心疾首的哈德利說道,手朝著窗戶打開的部分指去,「那傢伙一定是在我們進來之前,就從那裡逃出去了。他現在當然不在這兒。」
蘭波環顧四周,強烈的火藥味正從他的想像、從這間房中逐漸散去。這是他首次仔細端詳這個地方。
房間面積大約十五平方米,四壁是橡木製的面板,地上鋪的黑色厚質地毯。左手邊的牆上(當你站在門口,面朝內所見),有一扇窗戶,上頭掛著正隨風搖曳的褐色絲絨帳簾。窗戶的兩旁皆立著書櫃,頂部放置著一些大理石半半身像。在離窗戶有點距離的地方,擺著一個重型鉤腳狀的平面大辦公桌,這也是此刻房間左方的光線來源。一個軟墊椅背向著它;在桌面左側邊緣,有一盞馬賽克花樣的玻璃燈,以及一個青銅製的煙灰缸,缸內橫放著一枝捻息的雪茄,但仍有長長的灰燼在悶燒。桌上還有一個洗墨台(上面原本放著一本小牛皮封套的書),裡面頗為乾淨;墨台上附了一個鋼筆盤,還有個端著便條紙的小怪物——那是個黃玉刻成的水牛雕像。
蘭波的目光繼續遊走,橫跨了整個房間,然後停留在窗戶正對面的地方。那片牆面有座大的石壁爐,兩旁同樣是書櫃和大理石半身像的擺設。壁爐的上方,懸掛著兩個十字交叉的鈍頭劍,劍上面則覆蓋著一面飾有徽紋的盾牌,蘭波(當時)並未仔細看它們。整個房間裡,只有這一側的傢俱被弄得亂七八糟。黃褐色的皮革長沙發,歪斜地倒塌在火爐正前方,一個皮製椅嘖嘖翻倒在糾葛成一團的壁前毯上。沙發上血跡斑斑。
最後,蘭波的視線再度移動,他直視著正對房門的底牆,看到了那幅油畫。此面牆上也有兩個書櫃,書櫃中間的牆面上騰出一塊空間,底下應該放置了一些箱子,是幾天前才被挪走的,因為地毯上仍可清楚看見箱底壓印的痕跡。葛裡莫原想在這片牆面掛上油畫,現在看來是永遠不可能了。油畫此刻仰面朝上地倒在地上——而且離葛裡莫臥倒之處不遠——上面有兩條刀子劃過的裂痕。因為這幅畫足足有四尺長七尺寬,因此哈德利必須邊推邊翻地把畫移至房間中央的空地,才能將它豎起來,好好地端詳一番。
「這玩意兒,」哈德利把它抵在沙發背上,「就是他買來『保護自己』的油畫?唉,菲爾,你不覺得葛裡莫也像這個佛雷一樣瘋癲不正常嗎?」
菲爾博士笨重地來回走走動,剛才有好一陣子他只盯著窗戶看,表情相當嚴肅。
「是像皮爾‧佛雷,」他戴回自己的鏟形帽(shovel—hat,英國國教牧師長戴的寬邊帽子),聲音低沉地說道:「他不是幹下此案的人。嗯。我說啊,哈德利,你看到什麼凶器嗎?」
「沒有。沒看到槍械——我們要找的是那種高口徑的自動手槍——也沒見著把這東西劃出裂痕的刀子。瞧!這只是一幅很普通的風景畫嘛。」
它可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麼普通哩,蘭波想。事實上,它蘊含著某種爆發力,好像創作者是在狂暴憤怒的情況下,將凜凜洌風鞭打畸丑樹木的形態當場捕捉於畫布上,會讓你感覺到刺冷與恐懼。它的風格色調是幽暗的,除了背景的低矮白色山脈之外,主要以綠油油的色澤強化了黑色、灰色的襯底。在前景的位置上,穿過紛亂交叉的樹枝,可看到草地上依次排列著三塊墓石。某種程度上,這幅畫的風格和這個房間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擁有微妙而難以察覺的異國情趣。畫上那三塊墓石正在傾倒瓦解,從某個角度觀之,你會有那是因為畫中的墓塚正在隆起的錯覺,而且即將爆開。縱使表面已有刮痕存在,似乎也無損於此畫詭譎的外觀。
突然間,樓梯玄關傳來急促上樓的腳步聲,蘭波驚醒而回過神。原來是波依德‧曼根闖了進來。他清瘦不少,衣衫不整,不似蘭波平常認識的他。他的黑髮如線圈般拳曲貼於頭上。曼根迅速瞄了躺在地上的那個人一眼,頓時皺緊眉頭,眼神黯然無光,然後摩挲著像羊皮紙般粗糙的頰邊。事實上,他和蘭波差不多歲數,但眼下的斜紋讓他看來老了十歲。
「米爾斯告訴我,」曼根說道,「他是不——」
他朝葛裡莫的位置點了下頭。
「你叫了救護車沒?」哈德利避開他的問題問道。
「那些傢伙帶著擔架正在上來。這個地區的人對醫院都很避諱,沒人知道去哪裡叫人。我剛好記得教授有個朋友在附近開了家療養所。他們是——」他讓開位置給兩個看護進來,緊隨在後的是一個面容乾淨而冷靜的矮男子,頂著一顆禿頭。「這位是彼得遜醫師,嗯……這是警方;而那一位就是……病人。」
彼得遜醫師臉頰抽動了一下,急急發令:
「擔架,小伙子。」他簡捷地看了一下,然後說道:「在這裡做不了什麼。小心安置他。」
擔架抬出去時,他臉趁下來,狐疑地看了看四周。
「還有救嗎?」哈德利問道。
「或許可以再撐幾個小時,就這樣了,搞不好幾小時都不到。要不是他的身體壯得像牛一樣,他老早完了。看來他是試圖救自己,卻對肺臟造成更大的損傷……結果扯裂了。」彼得遜醫師將手伸入口袋。「你們希望警方的醫師也能在場,沒錯吧?這是我的名片。取出子彈後,我會把子彈留著,我猜應該是點三八口徑的子彈,大約從十尺之外開槍的。請問發生了什麼事?」
「謀殺,」哈德利說道,「找個護士陪著他,不管他說了什麼,請務必一字不漏記下來。」
說完醫師便疾步離開。那位刑事主任在筆記本某頁上快筆寫了些東西,然後遞給曼根。
「你的腦子現在清醒嗎?好,我要你打電話給杭特街的警察局,告訴他們這些指示,他們會再聯絡蘇格蘭警場;如果他們追問發生了什麼事,直說無妨。華生醫師會前往那家診所,其他的人會趕來這裡……站在門口的是誰?」
大門之外是一名年輕人,身材矮小瘦弱,一副頭重腳輕的模樣,打一開始就站在那裡。在充足的燈光照耀下,蘭波看到他一頭張牙舞爪的暗色紅髮,厚重的金邊眼鏡後頭是一雙大而無神的棕色眼睛,無肉的臉龐上,一張松寬的大嘴斜斜突翹。這張嘴正發聲響亮而不停地蠕動著,整排牙齒外露加上嘴唇朝上掀動的樣子,活像是一條魚;而由於經常說話,唇肉看起來是彈性十足。事實上,每回他說話時,總似在對某位聽眾演講,這時他的頭顱會像是聽著音樂節拍似的上仰下俯,而且聲音單調、尖銳地直貫進聽者的腦袋。你可能會判斷說他是個帶有社會主義傾向的醫科畢業生。沒錯,這你就對了。他的服飾是紅格子花紋的款式,手指交叉橫放在身前。他起初的恐懼慌亂,現在已轉變為莫測高深的平靜。他略微彎身鞠躬,不帶一絲情緒地回答:
「我叫做史都‧米爾斯。我是——或者說,我以前是——葛裡莫教授的秘書。」他的大眼睛滑溜地轉個不停。「請問您……兇手怎麼了?」
「想必是,」哈德利說道,「趁我們以為他人仍在屋內,從窗戶逃出去了。現在,米爾斯先生——」
「對不起,」他那平板的聲音插嘴道,帶著某種超然的口氣,「果真如此,那他一定是異於常人了。你檢查過窗戶沒有?」
「他說的對,哈德利。」菲爾博士喘著氣說,「去看看!這件事越來越困擾我了。我跟你說真的,假如我們的兇手不是從門那裡離開……」
「他絕對不是。」米爾斯笑著聲明,「我並非唯一的見證人。我從頭至尾都在盯著那扇門看。」
「想要經由那窗戶離去,他一定得比空氣還輕盈才行。打開窗戶檢查看看。嗯,等一下!我們最好先搜查一下這個房間。」
根本沒有人藏在房間內。確認之後,哈德利低聲嘟囔著推開了窗戶。窗外有一道完整未破損的積雪,沿邊平坦地鋪在窗框上,也蓋滿了外面的寬敞窗台。蘭波彎腰探出窗外向四周察看。
此刻西邊高掛著一輪皎潔明月,任何事物無不像木頭雕刻般立體清晰。窗台離地面足足有五十尺;濕滑的石砌牆面平順地直垂而下。窗台正下方是個後院,而且一如這個街區的房屋設計,它的四周也圍上一道矮牆。包括這個後援,他們視線所及之處,以及四面圍牆的頂端,所有這些地方的積雪無一不是既平坦也未早破壞。在屋子這側的下方,一扇窗戶也沒有,只有這層頂樓有窗戶;而離此房間最近的窗戶,則設於左邊的走廊,兩者相距有三十尺遠。右邊最近的窗戶是在鄰接的屋子上,相距也上有三十尺寬。再向前方望去,一間間屋舍及其後院圍出的四角形院落比鄰相接,看來猶如一個巨大的棋盤,因此要到最近的屋子也有數百碼之遠。最後,窗戶之上直直鋪排到屋頂的是片十五尺長的石片,它的傾斜程度,別說要赤手空拳爬上去,連用繩索攀登都無著力之處。
哈德利引頸出窗,語帶促狹地指出:
「老招了,還不就是這樣。」他大聲說道:「你們看看!假設兇手在來此之前,先在煙囪或什麼地方繫條繩索,讓它懸掛於窗外;一旦他幹掉葛裡莫之後,馬上出窗抓著繩子,順勢向上爬到屋頂,而後再匍匐爬行至煙囪,解開繩索,最後便逃之夭夭。這整個過程一定留下了許多線索,必然的。所以——」
「沒錯,」米爾斯的聲音響起,「所以我現在必須告訴你,那裡沒有任何線索留下。」
哈德利又開始東張西望。米爾斯方才一直在檢查壁爐,現在他轉身面對大家,雖然瞳孔流露出不安的氣息,額頭不斷滲出汗水,但仍露齒努力擠出誇張的笑容。
「你們知道嗎,」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抬高,並將食指向上伸出,「當我一看到那個戴假面具的男人消失時……」
「戴什麼?」哈德利說道。
「假面具。要再說清楚一點嗎?」
「不用了,等到整理不出頭緒時再說吧,米爾斯先生。對了,關於屋頂這個看法你覺得如何?」
「你們都看到了,屋頂上根本沒有任何生物留下的痕跡或線索,」米爾斯回帶。他睜大了眼睛,眼神中儘是聰敏機靈的光彩。這又是他的另一套技巧——面帶笑容,眼睛直視,好像飽含鼓勵,儘管有時那實在是個失策的鼓勵。他再次舉高食指。「各位,我再重複一次:當我明白戴假面具的男人已活生生消失時,我就知道麻煩來了 ——」
「為什麼?」
「因為我一直監視著這道房門,所以我不得不斷言這個男人不曾從房門出來過。好了,如此一來他逃脫的途徑可能有:一、借助繩索攀上屋頂。二、從煙囪內部往上爬,直上屋頂。這是個很簡單的數學定理。倘若PQ等與pq,那麼很理所當然地,PQ當然等於pβ加qα再加αβ的總和。」
「是這樣嗎?」哈德利說道,口氣非常壓抑,「所以呢?」
「你們此刻看到的這條走廊的盡頭——若房門打開你們就看得到——」米爾斯堅定地繼續說道,「是我的工作室。我的工作室裡頭另有一扇門,可通往閣樓,而閣樓那裡有一扇能通向屋頂的活板門。只要往上掀開活板門,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包括這房間上面的屋頂兩側。沒有絲毫痕跡留在積雪上。」
「你沒有從活板門爬出去嗎?」哈德利追問。
「沒有,因為根本不可能在屋頂上站穩腳步。事實上,就算在乾燥的氣候下,我也不認為有人能在上面站立。」
這時,菲爾博士的臉龐綻放出燦爛的神采。他內心似乎壓抑著某種慾望,某種想把米爾斯這個天才吊起來炫耀、如同展示某個精巧玩具般的衝動。
「那麼接下來呢,年輕人?」他和藹地詢問,「我是說,如果你的數學公式全是白搭呢?」
米爾斯臉上仍掛著笑意,依舊是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
「喔,這就視情況而定。先生,我是個數學家,我從不容許自己僅靠想想而已。」他雙臂交疊。「除了以言詞極力向各位強調兇手並未從房門這裡離去外,我也希望能借此方式引起你們的重視。」
「如果你剛剛說的確實是今晚這裡發生的事實。」哈德利一屁股坐在桌上,翻看自己寫的筆記,手擦了擦額頭,問道,「放輕鬆點,我們一步一步來。你替葛裡莫教授工作多久了?」
「三年又八個月。」米爾斯說,牙齒卡卡作響。
蘭波有種感覺,在那本筆記本所籠罩的調查氛圍中,這位秘書已收斂起自己,並盡量簡潔地作答。
「說說你的工作職務。」
「一部分是處理書信和一般性的秘書工作。不過最主要的事項,是協助教授準備他的新作,書名叫做『中歐迷信習俗的歷史和起源』以及……」
「可以了。這屋子裡住了多少人?」
「除了我和葛裡莫教授之外,還有四個人。」
「是,是,然後呢?」
「啊,我懂了!你要他們的名字。蘿塞特‧葛裡莫,她是教授的女兒。杜莫太太,她是管家。德瑞曼,他是教授一個年長的朋友。還有一個女僕,只知道她叫安妮,沒人告訴我她姓什麼。」
「今晚案發時,有多少人在這裡?」
米爾斯腳板向前挪移了些,讓自己站穩,然後便盯著腳板看。這又是他另一套肢體語言。
「這個嘛,我不能十分確定。我只能告訴你我所知道的情形。」他前後搖擺著身體。「七點三十分晚餐結束時,葛裡莫教授便上樓來這兒工作。這是他週六晚上固定的習慣。他交代我,十一點種以前不希望有人打擾他;這一點,也是他不容別人冒犯的癖性。可是,他說……」突然間,這年輕人的額頭上又大量冒出汗水,雖然他臉上仍不露聲色。「可是,他說九點半時他可能會有個訪客。」
「他說過訪客是誰嗎?」
「沒有。」哈德利傾身向前。
「好,再來,米爾斯先生。你難道沒聽說過有人威脅他的事情?你不知道週三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嗯……我當然清楚先前的事情。事實上,那晚我就在瓦立克酒館。我猜曼根已經告訴你了?」
米爾斯開始概略敘述當天晚上的經過,他心情雖然忐忑不安,但描述起來卻另人驚訝地靈活生動。同時,菲爾博士又再讀蹣跚行走,仔細四處審視,今晚他已重複檢視了好幾次。他似乎對壁爐特別感興趣。至於蘭波,因為早已約略聽過那晚在瓦立克酒館發生的事,因此並未注意米爾斯的敘述,只是目光一直跟著菲爾博士移動。博士檢查了翻倒的沙發,在沙發椅頂和右椅臂部分可見到一些血滴飛濺在上面,不過遺留在壁爐前那張黑色地毯上的血跡更是居多,雖然埋在黑色中很難尋跡而辯。是在這裡發生掙扎扭打嗎?不,蘭波心裡想,火鉗還直插於鋼架中,若是在壁爐前發生搏鬥,火鉗器具勢必嘩啦啦地落了滿地。此外,在一對燒焦的紙片下,有一些非常微小的火炭碎煤幾乎熄滅了。
菲爾博士喃喃自語著踮起腳跟,察看那飾有徽章的盾牌。蘭波對徽章一竅不通,在他眼中,那只是一件紅、藍、銀三色的防衛武器:盾牌上半部刻著一隻黑鷹與一輪彎月;下部一點的地方,則有一個看來像白嘴鴉的楔形物,下面襯著一個棋盤。雖然外觀上偏暗了些,但掛在這間極富原始風格的房間裡,倒能彰顯出濃重的蠻荒風味。菲爾博士咕嚕了幾聲。
到動手檢查壁爐左側的書櫃之前,他一直沉默不語。端了一陣藏書家的姿態後,他開始展開突襲。他一本接一本地把書抽出,翻到書名頁匆匆一瞥後,便迅速將它們合上放回櫃上,甚至連一些無甚價值的書籍也沒放過。這些動作揚起了些許塵埃,而翻書製造出的龐大噪音,甚至蓋過米爾斯正在敘述的平板聲調。隨後,博士滿臉興奮地起身,向眾人揮動手上的書。
「喂,哈德利,我無意打斷你們,但這裡頭實在非常古怪,而且極耐人尋味。這裡有蓋布列爾‧都柏倫泰的《Yorick es Eliza levelei》兩冊;《Shakspere Minden Munk ‧ī》,各種不同的版本有九冊。這裡有個名字……」他停頓了一下。「嗯,啊,米爾斯先生,你知道這些東西嗎?這些是書櫃上沒有積塵的書。」
米爾斯當場愣住。
「我…… 我不曉得。我想它們是從葛裡莫先生藏書閣樓的書堆中搬來的。昨晚為了掛這幅畫,我們挪動了幾個書架,結果德瑞曼先生發現這幾本書被單獨放在其他書籍的後頭……我講到哪裡了,哈德利先生?啊!對了,話說葛裡莫先生告訴我晚上會有訪客時,我根本不可能想到訪客會是出現現在瓦立克酒館的那名男子;教授沒這麼說。」
「那他到底是怎麼說的?」
「我……你知道,晚飯後我就到樓下的大圖書室工作。他交代我,九點半的時候上樓到我自己的工作室,把門打開,坐好,然後……然後『全神貫注』盯著這個房間,萬一……」
「萬一怎樣?」
米爾斯清清嗓子:
「他並未特別說明。」
「他已經說到這樣了。」哈德利突然大喝道,「而你還是沒對是誰要來感到懷疑?」
「我想,」菲爾博士從中打岔,輕微喘氣,「或許我能解釋咱們這位年輕朋友的意思。想必在他心裡一定有番掙扎。他的意思是,姑且不論他這位年紀最輕的理學士如何強烈認定,也不管x +2xy+y 這種公式是否信若堅盾上徽紋,對他而言,當晚瓦立克酒館的那一幕仍歷歷在目,令人悚然。所以,他毫無意願再探知任何無關他職權的事情。是這樣,嗯?」
「先生,我可沒這意思,」米爾斯回答,大語調畢竟是送了一口氣,「我是怎麼想的,其實和發生過什麼事無關。你們會明白我確實執行了教授的吩咐。我上樓來,剛好是九點半——」
「那個時候,其他人在哪裡?先別急著說。」哈德利厲聲道,「別回答說你無法確定;那麼,就說說你『認為』他們在哪裡。」
「就我印象所及,蘿塞特小姐和曼根在起居室玩牌。德瑞曼先前告訴我他要外出,因為我沒見到他人。」
「杜莫太太呢?」
「我爬上樓來時,遇見了她。她正從葛裡莫教授的房間出來,手上端著飯後咖啡,也就是說,端著喝剩的咖啡……我走進我的工作室,讓房門敞開,然後把打字桌拖出來,以便工作的同時也可以望見走廊。就在……」他閉上雙眼,然後再睜開,「就在九點四十五分的時候,我聽到正門的鈴聲響起。由於屋內的電鈴是裝在二樓,所以我聽得很清楚。
「兩分鐘後,杜莫太太從樓梯上來,端著平常放名片的淺盤。就在她正要敲門時,我驚愕地目睹到……呃,那個高個子的男人也上樓來了,就尾隨在她身後。杜莫太太一轉身,就看到這個人,便馬上說了一些話。她說的話語我無法逐字重複,但大意約莫是問他為何沒在樓下等候;聽起來她相當不悅。但那個……那高個子男人完全不理會。他逕自走向門口,不疾不徐地翻下大衣衣領,取下帽子且放入大衣口袋。我猜想,當時他曾發出笑聲,而杜莫太太則高聲叫嚷著什麼,還畏縮地後退靠在牆邊,然後迅速打開門。這時,葛裡莫教授煩躁不耐地現身於門口,說了如下的話:『到底在吵什麼鬼?』然後他便凝住不動,直視著高個子男人說:『天哪,你究竟是誰?』」
米爾斯了無變化的聲音越說越快,他的笑容變得非常陰森恐怖,雖然看得出他試圖使自己的笑容顯得開朗燦爛。
「慢點,米爾斯先生。你是否看清楚這高個子男人?」
「非常清楚。他從樓梯上來走進拱道時,曾往我這邊看了一眼。」
「然後呢?」
「他的大衣衣領向上翻起,頭戴有遮簷的帽子。但各位,我生來就是所謂的『遠視』。因此可以準確觀察到他鼻子、嘴巴的形狀與顏色。其實,他臉上戴著一張小孩子的假面具,那是一種由混凝紙漿做成的面具。在我印象中,面具很長,粉紅色,有一張血盆大口。而且,在我看著他的這點時間,他都不曾取下面具。我想,我應該可以斷言——」
「你說的對級了,不是嗎?」門口忽然傳來一道冰冷的聲音,「那是一張假面具。而且,很遺憾地,他就不曾摘下來過。」
第四章 絕無可能
她站在門口,眼光依序掃過每一個人。不知為何,蘭波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這女人一定不簡單。事實上,這女人一點也不起眼,只有黑眼睛還算特別,閃爍著睿智和活力的光芒,然而那雙眼球此刻看來紅腫泛屎,似乎無比疼痛乾澀。她的身材與長相很不協調,身材矮壯,臉龐寬大,顴骨甚高,皮膚則散發著光澤。但蘭波有種奇妙的想法:如果她試著打扮打扮,應該會是個美人。她暗棕色的頭髮蓬鬆地盤捲在耳後,身上穿的是再樸實不過的暗色便服,只有開襟處飾上兩道白邊;但整體上,還不至於給人衣衫襤褸的印象。
是出自於她的姿態、架勢、舉手投足,還是什麼?「傳波帶電」這字眼雖然太過抽像,但完全傳達了她全身流溢而出的感染力;就像是在電光石火之際所迸發的光熱、能量,以及劈啪爆裂的響聲。她移步走向眾人,鞋子嘰嘎作響,醒目的深眸向外揚張,尋找哈德利的所在。她的雙掌放在身前上下揉搓著。蘭波立時瞭解到兩件事,其一,葛裡莫教授的被害,給她相當大的打擊,甚至此創傷將永無平復之日;其二,不過分奢望的話,她大概也已驚嚇過度,就要有一場好哭了。
「我是厄奈絲汀•杜莫,」她說,然後解釋自己的來意,「我是來協助各位找出射殺查爾斯的人。」
她說話的腔調毫無重音,含糊切死氣沉沉,手掌不時上下摩挲。
「聽到這件事時,我沒辦法上樓來……我是說一開始的時候。後來,我想搭救護車陪他療養所去,但醫師不允許。他說,警察想要和我好好談談。是的,我同意這是明智的做法。」
哈德利起身,把自己一直霸佔的椅子讓給她。
「請坐,太太。我希望能聽聽你的說法。但我得要求你,先仔細聆聽米爾斯先生的陳述,如果需要你的印證時……」
窗外冷風吹來,她顫抖了一下,而在旁敏銳觀察她的菲爾博士,笨重地走到窗邊關上它。這時,她看了壁爐一眼,爐中燃燒殆盡的紙堆下,火苗幾已熄滅。片刻間她已明白哈德利的意思,隨即點點頭。她失望地望著米爾斯,帶著一抹空洞茫然表情,看來幾乎像是在微笑。
「好的,當然。他是一個體貼、可憐的傻孩子,他會表達得很好,是不是,史都?你一定得繼續說下去,我會……注意的。」
就算米爾斯為這話感到生氣,總之他表面並未顯現出來。他的眼皮跳動了幾下,然後便交臂環抱。
「如果這麼想能讓女祭司你高興,」他的聲調平靜無浪,「敝人自是毫無異議。或許我該把故事繼續說下去。呃——我說到哪了?」
「你說到,葛裡莫教授見到訪客時,脫口說出:『天哪,你究竟是誰?』接著呢?」
「啊,對了!那時候他沒戴上眼鏡,眼鏡只是吊著細繩垂掛在胸前;沒了它,他的視力就變得很差,當時我的感覺是,他一定把面具誤認為真人的臉了。他還來不及戴上眼鏡,陌生人就以令我眼花繚亂的快動作衝進門口。葛裡莫教授想要擋住他,但陌生人的身手快到來不及攔阻,接著我就聽到他的笑聲響起。他進入房間後……」米爾斯停了下來,十分困惑的樣子。「這實在是非常奇怪,我當時的印象是,杜莫太太雖然靠在牆邊直發抖,但在那位陌生人進房後,她卻把門關上了,我還記得,她的手就放在球形門把上。」
厄奈絲汀•杜莫突然迸出聲來。
「小伙子,這樣說是要讓大家怎麼想?」她問道,「你這個傻瓜,弄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好嗎!你以為是我放任那男人和查爾斯獨處的?是他自己進房後踢上房門,然後轉動鑰匙上了鎖的。」
「等一下,太太……米爾斯先生,她說的是實情嗎?」
「我希望大家能瞭解,」米爾斯說道,「我只是盡量忠實地描述每一項細節,甚至每一絲印象。我無意指涉什麼,我也願意接受指正。如同我們這位女祭司所言,是他轉動鑰匙上鎖的。」
「這就是他所謂的幽默,叫人『女祭司』,」杜莫太太憤怒地回應道,「哼!」
米爾斯露出微笑。
「各位先生,我們言歸正傳。我十分肯定,當時我們的女祭司確實是激動了起來,她開始喊著葛裡莫教授的教名,同時扭轉門把。我聽到裡頭有聲音傳出,但房間離我有一段距離,而且房門相當厚實。你們待會也會看到。」他作勢指著門。「我無法分辨那是什麼聲響,直到三十秒種後,才聽到葛裡莫教授生氣地對我們的女祭司大叫:『走開,你這傻瓜,我可以應付的。』所以想來,那三十秒種時間裡,高個子男人應該是卸下他臉上的面具了。」
「我懂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否有害怕的感覺或類似的情緒?」
「剛好相反,應該說,聽聲音他好像寬心了不少。」秘書先生回答。
「至於你,太太,你就這樣服從地走開,沒有再——」
「是的。」
哈德利和顏悅色地說:
「即使有人不像開玩笑地戴著假面具在這裡放肆?即使是你已知道這是衝著你僱主來的時候?」
「二十多年來,我對查爾斯•葛裡莫一向是言聽計從,」這女人的語氣異常肅敬。「僱主」這個字眼顯然刺痛了她,她那佈滿血絲的眼睛毫無畏意。「我確信,沒有什麼狀況是他無法應付的。服從!我當然服從。更何況,你根本不明白情況,你什麼也沒問我啊!」她的輕蔑表情轉為似笑非笑,「就心理學的角度而言——查爾斯一定會這樣說——很有趣的是,你一點也沒問史都他為何服從,對他的反應一點也不覺得吃驚意外,因為,你認識當時他已嚇得魂飛魄散。好吧,我要謝謝你迂迴的恭維。請繼續。」
蘭波覺得自己彷彿看著一個大劍客揮動著他柔軟的手腕;哈德利似乎也有同感,雖然他是朝向秘書。
「米爾斯先生,你還記得那高個子男人進房的時間嗎?」
「九點五十分。我的打字桌上有個時鐘。」
「那你何時聽到槍聲?」
「剛剛好是十點十分。」
「這段時間裡,你一直盯著房門?」
「是的,我很有把握。」他清清嗓子。「儘管女祭司認為我膽小怯懦,但槍響後第一個到達門邊的人卻是我。房門仍是從裡面反鎖——各位都當場看到,因為沒多久你們就來了。」
「他倆相處的二十分鐘內,你是否聽到任何說話聲、動作或什麼聲音的?」
「曾經有一度,我記得聽到某種聲音響起,要我形容的話,它有點像是碰撞的聲音。不過,畢竟是有些距離……」目光與哈德利的冷眼不期而遇時,他又開始搖晃身體,睜大眼睛,再次冷汗直流。「當然,我很清楚自己說的這段過程簡直是荒謬到極點,但我不得不然。各位先生,我發誓……」他突然舉起鼓脹的拳頭,聲音也高了八度。
「可以了,史都,」女人溫柔地說道,「我可以證實你的說詞。」
哈德利的態度友善,但不失追根究底的堅持。
「我想,這樣已經可以了。米爾斯先生,我還有個最後的問題。對於這名訪客,你可否具體描述他的外觀……馬上就好,太太!」他的話聲戛然中斷,然後很快又接上,「不要著急。請說,米爾斯先生,嗯?」
「我非常肯定,他身穿黑色長大衣,頭戴棕色布料的遮簷帽。褲子是暗色系的,鞋子我沒觀察到。頭髮嘛,當他摘下帽子時……」米爾斯停了一下。「這真是古怪極了……我不是在故弄玄虛,但我剛剛竟然想起來了。他的頭髮乍看黝黑,宛若塗上油彩般的閃閃發亮——希望你們能瞭解我的意思——感覺上整顆頭幾乎像是混凝紙做成的。」
原本一直在油畫週遭來回度步的哈德利,聞言轉身看著米爾斯,米爾斯不禁嘎叫了一聲。
「先生們,」他大聲說道,「是你們要我把我看到的東西說出來的。這就是我所看到的,真的。」
「說下去。」哈德利的語氣不夾一絲情緒。
「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裡;雖然我不是十分肯定,但我相信他是戴著手套。他的個子很高,起碼比葛裡莫教授還高上三四寸,骨架算是中等……呃,從人體解剖學的觀點來看。這些就是我所能提供的具體描述。」
「他看起來像那個皮爾•佛雷嗎?」
「呃……是很像。或是說,某方面看來是蠻像,但從別的角度看又不像。我應該這麼說:這個男人比皮爾•佛雷還高,但沒他那麼瘦;不過我無法信誓旦旦地保證。」
在兩人一問一答的期間,蘭波的眼角一直瞄著菲爾博士。博士把鏟形帽挾在腋下,穿著軟綿綿的寬大外衣,緩步走遍整個房間,手杖不停敲在地毯上發出惱人的聲響。他彎腰檢視每樣東西,非要看到眼鏡滑落鼻頭才肯善罷甘休。他凝視油畫,查看書櫃,並且端詳桌上的翡翠水牛雕像。接著他又喘著氣彎腰檢查壁爐,然後再起身研究上頭盾牌表面的紋章。對於最後這個玩意兒,他似乎特別有好感——而且,蘭波還注意到博士不時注視著杜莫太太。她好像相當懼怕他,在她明亮的小眼睛裡,隱藏著一股恐懼,每當博士結束某一樣勘查,她的眼球便會快速轉動一下。這個女人一定知道內情。她的雙手緊緊握在膝部,試著不去理會他,但目光卻又不自覺地跟著他遊走。就這樣,兩人之間宛若進行著一場無形的抗爭。
「還有其他一些問題想請教,米爾斯先生,」哈德利說道,「特別是關於瓦立克酒館事件和那幅畫。不過可以等我們把眼前這件事理出一些頭緒以後再談。你可不可以下樓去,請葛裡莫小姐和曼根先生上來?還有,如果德瑞曼先生已經回來了,也請他一起上樓……麻煩你了。等一下!呃,菲爾,你有問題要問嗎?」
菲爾博士搖搖頭,面容十分慈祥。但蘭波看見那女人的手指關節緊繃起來。
「你的朋友一定得用這種方式走路嗎?」她猝然喊叫著,聲音非常尖銳刺耳,以至於輔音W發成V。「那實在令人很不舒服,那……」
哈德利凝視著她。
「我明白,太太。不過,很遺憾的,他走路的方式就是如此。」
「那麼,你是誰?你就這樣公然進入我的屋子——」
「我最好解釋一下。我是蘇格蘭警場的刑事組主任。這位是蘭波先生。至於那一位,你剛才可能也聽到他的名字了,他是菲爾博士。」
「是,是,我想也是。」她點點頭,然後往身旁的桌子上拍了一掌,「好哇,好哇!即使是這樣,你們就可以忘記應有的禮貌嗎?你們就一定得打開窗戶,讓房間凍到快要結冰嗎?我們至少可以生個火取取暖吧?」
「我不贊成,你知道,」菲爾博士說道,「得先檢查過哪些東西被燒燬了才成。這兒一定生過一場大火。」
「噢,你們怎麼這麼笨呢?你們還坐在這裡幹什麼?你們很清楚是誰幹的呀!就是佛雷那個傢伙,你們都知道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們為什麼不去追捕他?都告訴你們是他做的了,你們還坐在這裡幹什麼?」
厄奈絲汀•杜莫厭倦地說道,她的表情強烈,看起來像是個恍惚、惡毒的吉卜賽女人,彷彿這時已親眼看到佛雷從絞手台上墜落。
「你認識佛雷這個人?」哈德利突然問道。
「不,不,我從未見過他——我是說,在今天以前。但查爾斯曾告訴過我一些他的事。」
「什麼事?」
「哼,呸!這個佛雷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查爾斯根本不認識他,但這個人不知腦子哪裡不對,竟認為查爾斯看不起那些超自然的魔術。他有個兄弟,他……」他扮了個鬼臉。「也是半斤八兩,你們明白了吧?好了,查爾斯告訴我,今晚九點半這個男人會找上門來;如果他真的出現,我得讓他進來。但到了九點半我去收拾查爾斯的咖啡杯時,他還笑著說,假如這個男人這個時候沒來,那他今晚就不會來了。他說『滿腹仇恨的人,都是行動迅速的急驚風』。」她坐回椅子上,重新挺起胸膛。「結果,他錯了。門鈴在九點四十五分響起。然後我去應門。門外階梯上站著一個男人,他手持著名片說:『麻煩你將這個拿給葛裡莫教授,並請示他可否接見我?』」
哈德利傾身靠在沙發椅邊緣,同時緊盯著她。
「太太,那張假面具呢?你不覺得有些怪異?」
「我完全沒看到什麼假面具!你難道沒注意到樓下走廊只有一盞燈嗎?還好,他的身後還有一盞街燈,我還看得清他的身影輪廓。他說話的態度謙恭有禮,手上拿著名片,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
「慢著,請等一下。假如再聽到他的聲音,你能否辨認得出來?」
她聳了聳肩膀,像是甩掉背上的某項重物。
「可以!但我不知道……可以,我可以!但是,你知道那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被面具蒙住——我現在瞭解了。啊,為什麼男人這麼……」她靠回椅背,沒來由地眼眶溢滿淚水。「我不明白怎會有這種事情!真的,我沒騙你們!有人傷害了你,很好,你便伺機以待,最後殺了他。然後呢,你的朋友便會為你出庭,發誓你不在現場。你不會戴面具,不會像老德瑞曼那般在蓋伊•佛克斯之夜(Guy Fawkes,英國歷史上某爆炸事件的主犯,依習俗,每年11月5日,英國人以燒此人的肖像慶祝)和孩童一起戴上彩色面具慶祝;也不會像那個可怕的男人一樣,交給你一張名片後,就走到樓上去殺人,然後又從窗戶逃走,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簡直就像是我小時聽來的童話故事……」說完,她那憤世嫉俗的姿態依然崩潰,整個人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哦,老天爺!查爾斯,我可憐的查爾斯!」
哈德利沒說話,靜觀其變。杜莫太太很快就恢復理智,瞬間又拾回平穩的情緒,一副置身事外渾然不解的模樣。她轉換自如的脾氣,和那幅油畫一樣地神秘費解。爆發的情緒如驟雨般來得快去得快,雖然使她呼吸沉重,卻也讓她放鬆心情切重新提高警覺。她的指甲在椅臂上刮擦的噪音,聲聲鑽入眾人耳中。
「那個男人說,」哈德利依然緊迫盯人,「『麻煩你將這個拿給葛裡莫教授,並請示他可否接見我?』好極了。那麼當時,據我們所知,葛裡莫小姐和曼根先生人在樓下正門旁的起居室裡,是這樣嗎?」
她以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你問得很奇怪,我不懂你的用意。是……是的,他們大概是在起居室,我沒有特別留意。」
「起居室的門是開著還是關著?」
「我不知道。不過我猜應該是關著,否則大廳走廊的光線應該更明亮一點。」
「請說下去。」
「哦,那人遞名片給我之後,我原本要說:『請進,我去通報一聲』,然後我突然反應過來了。我無法單獨面對他——他是個瘋子嗎?我只希望趕快上樓,將查爾斯請下來見他。所以我就說,『請等候,我去通報』,然後當著他的面,『砰』的一聲重重把門關上,彈簧鎖也迅速扣住,以防他進到屋裡來。我趕緊走回燈光下,看著手上的名片。名片現在還在我這裡,我當時根本沒有機會遞出去。還有,它是空白的。」
「空白的?」
「名片上沒有任何字體或圖形。我上樓想拿給查爾斯過目,並請他下樓見客。而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我們的小米爾斯已經告訴各位了。我正要敲門,卻聽見身後有人上樓的聲音。我一轉身,就看到有個高瘦修長的人影正逐步靠近。但我可以發誓,我可以對著十字架發誓,我真的把樓下的大門鎖上了。呃,其實我不是怕他,不是!我還質問他自行上樓是什麼意思。」
「這時候,你們知道,我仍無法看到他臉上的假面具,因為他背向樓梯間的燈光,那盞燈可照到走廊盡頭和查爾斯房門。他用法語回我說,『太太,你那樣是不可能擋得住我的』,接著他翻下衣領,並將帽子塞入口袋。我索性把門打開,因為我知道他沒膽面對查爾斯。就在此時,查爾斯也從裡面開了門。這時,我親眼看到了面具,它像人的皮膚一樣呈桃紅色。然後他以驚人的動作躍入房間,我完全措手不及,接著他用腳反踢關門,轉動鑰匙,門便上鎖了。」
她停了下來,彷彿最驚險的部分已經講完,如今又可以自在地呼吸了。
「然後呢?」
她的聲音又變得平板單調。
「按照查爾斯的吩咐,我走開了,沒有大驚小怪,也不去爭辯。但我沒有離開太遠。我走下樓梯幾步,停留在仍觀望得到房門的位置,然後和史都一直監守崗位一樣,半步都沒離開。這真是……太可怕了。你們知道,我已不再年輕,當槍聲響起時,我在那裡;當史都衝出來撞門時,我還在那裡;甚至當你們正要上樓時,我還是在原地。可是,我已經快撐不住了,我非常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覺得天旋地轉,趁還沒昏厥前趕快回到樓底轉角自己的房間,然後就……倒下去了。女人常常如此的。」蒼白顫抖的嘴唇,在她光滑的臉上,咧成一抹虛弱的微笑。「史都說的沒錯,沒人離開那個房間。老天保佑,我們說的都是實情。不管那個怪物是怎麼離開的,反正絕對不是從門口走掉的……現在,拜託,可以讓我去那家療養所看看查爾斯嗎?」
頂樓後部的平面圖
1、葛裡莫橫屍之處
2、散亂的沙發、椅子,以及壁爐地毯
3、牆壁前的空白空間,亦即曾懸掛油畫的地方
4、直擺的油畫,靠在畫框上
5、米爾斯坐的地方
6、杜莫太太站的位置
7、此門通往可連接屋頂踏台的樓梯
第五章 謎樣的遺言
這一次換成菲爾博士接腔了。他背對著壁爐站著,整體看去,猶如一個頭頂黑帽的龐然大物屹立於掛壁的劍、盾之下,整個場景似乎是為他而鋪設的,加上兩旁的書櫃和側向他來的兩座白色半身塑像,儼然一副封建時期的男爵氣派。只不過,還不至於像座牛頭標本似的那麼駭人。他將雪茄尾端咬掉,轉頭,然後利落地將它吐進壁爐,眼鏡也順勢滑落到鼻頭。
「太太,」他轉過頭來,帶著責難的音調,像是在喊口號,「我們不會耽誤你太久。我要明白地告訴你,對於你和米爾斯的敘述,我絕對沒有偏頗任何一方。在展開正式調查之前,我會讓你知道我完全信任你……太太,你記得今晚雪停了的時間嗎?」
她銳利、猶豫切心存防衛地看著他,顯然她聽過菲爾博士這個人。
「這有什麼要緊的啊?我想約莫是在過九點半的時候吧。沒錯!我還記得,當我上樓去收拾查爾斯的咖啡杯時,我曾往窗外看了一下,發現雪已經停了。這重要嗎?」
「哦,非常重要,太太,否則我們只有半個『不可能的犯罪現場』了……你說得對。嗯,哈德利,記得嗎,的確是大約九點三十分的時候雪停了。沒錯吧,哈德利?」
「是的,」刑事組主任表示同意,大拿他也狐疑地看著菲爾博士。他已深知,每當菲爾博士眼神茫然地反覆追問時,必定是事有蹊蹺。「就算是九點三十分好了,那又怎樣呢?」
「到訪客離開這個房間那刻為止,雪已經整整停了四十分鐘;不只如此,」博士以冥想的語調說,「甚至在訪客到達這座屋子的十五分鐘前,雪就停了。是這樣嗎,太太,唉?他按門鈴的時候是九點四十五分?太好了……哈德利,你記得我們抵達這棟房子的時間嗎?你是否注意到,在曼根、你以及蘭波衝進去的時候,通往門口的階梯上沒有看到任何足跡,甚至通往階梯的人行道上也同樣沒有半個腳印?你知道嗎,我注意到了。不過,這件事我們以後再來確認。」
這番話讓哈德利倏地站直身子,嘴裡還發出低沉的吼聲。
「天哪!沒錯!整條人行道非常乾淨。這……」話聲一停,他慢條斯理地晃到杜莫太太身邊。「這就是你說的,你相信杜莫太太的證據?菲爾,你瘋了嗎?我們聽到的故事是,某個男人在某個雪停了十五分鐘後的時刻,上門按了人家的門鈴,還穿越他們上了鎖的大門,而且……」
菲爾博士睜大眼睛,突然間一連串格格笑聲從他的背脊爆跳出來,流竄而出。
「我說啊,年輕人,你為何如此大驚小怪?很明顯地,他有能耐不留證據地凌空離去,既然如此,他同樣飄然若隱地登堂入室,又為何讓你這般心煩意亂?」
「我不知道,」哈德利頑強地承認,「但,該死,真是該死!在我的經驗裡,從密室謀殺的現場進入和逃出,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倘若真讓我碰到了那種進入和脫身都完美無暇切超乎常理的狀況,那麼我的思考邏輯便會秩序大亂。不管它了!你說——」
「拜託,請聽我說,」杜莫太太打岔,頰角肌肉結緊,臉色蒼白,「我所說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實。老天啊,請為我見證!」
「我相信你,」菲爾博士說道,「你可別讓哈德利那頭蘇格蘭的死腦筋給嚇著了。他一定會相信你的,不然我就和他絕交。但我的重點是,既然我對你的說詞確信不疑,那不就表示我對你是十足的信任,是不是?所以,我唯一要提醒你的是,別破壞了那份信任感。我再荒唐也不會懷疑你剛剛的陳述。但我猜測,對你待會兒即將要說的事情,我會抱有強烈的疑慮。」
哈德利半睜著眼睛。
「又來了,我最怕這種情形。每當你要開始發表那種似是而非的怪議論時,我就怕得要命。說真的,現在——」
「您問吧。」女人彷彿神經麻痺地說。
「哼,謝啦。請問,太太,你擔任葛裡莫的管家有多久了?不,我換個說法:你跟著他有多久了?」
「超過二十五年了,」她回答,「我曾經……不只是他的管家。」
她一直看著自己的手,五根手指曲曲張張反覆糾結在一塊;現在她終於抬起頭來。她的眼神激烈而堅定,彷彿也不確定自己有膽子披露到什麼程度。那種神情就像是緊盯著埋伏於角落的敵人,正準確地撲向前去狠狠廝殺一場。
「我請求各位,」她沉著地說著,「別將我說的事情洩露出去。你們可以到波街(指倫敦的違警法庭,它就位於此街之中)去找外僑移民記錄,裡面記載的內容將證實我的說詞。不過這麼做是多此一舉,根本於事無補。我這麼說並非為了自己,希望你們明白。蘿賽特•葛裡莫是我的女兒;她生於此地,這有記錄可查。但她完全不知情——也沒有其他人知道此事。拜託各位,我能否相信大家會保守秘密?」
她呆滯的眼神漸漸清明,聲音雖仍平息安靜,聽來卻有一股緊張的意味。
「你怎麼會擔心這個,太太?」菲爾博士皺起眉頭說道,「我們根本管不著這件事,你們說是不是?我們當然會守口如瓶。」
「此言當真?」
「太太,」博士溫柔地說道,「我並不認識這位年輕小姐,但是我敢和你打包票,你這多年來的顧慮恐怕是多餘的了。她很可能早已經知道了。小孩子其實知道很多事,她只是沒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之所以顛倒失序,是因為我們總佯裝二十幾歲以下的人沒有任何情緒、而四十歲以上的人也不再心存澎湃的熱情。算了,別管我說的,」他微笑道,「請問,你在哪裡邂逅葛裡莫的?是來到英國之前嗎?」
她的呼吸沉重,回答的聲音微弱含糊,彷彿若有所思。
「是的,在巴黎。」
「你是巴黎人?」
「呃……什麼?不,不,不是土生土長的!我出生於外省地方,但是到巴黎工作,然後在那裡遇見了他。我是做衣服的。」
哈德利停下忙著摘記的筆,抬頭問道:
「做衣服的?」他說道,「你是指做女裝還是什麼來著?」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幫歌劇團和芭蕾舞劇團做戲服,就在歌劇院工作。這你們可以去查!還有,為了節省你們的時間,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們,我從未結過婚,我的閨名是厄奈絲汀•杜莫。」
「葛裡莫呢?」菲爾博士突然問道,「他是哪裡人?」
「我想是法國南部的人吧,不過他在巴黎求學。他的家人全都過世了,所以你們要查什麼也沒轍了。他繼承所有的遺產。」
這些不經意問起且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把現場氣氛弄僵了不少。然後,菲爾博士接下來的三個問題卻更讓人摸不著頭緒,哈德利不禁從筆記本上抬頭吃驚地瞪視,而原本已恢復平靜的厄奈絲汀•杜莫,情緒再次浮動不安,目光也流露出警戒的神色。
「太太,你的宗教信仰為何?」
「我是唯一神教派信徒(新教的一派,反對三位一體說,主張唯一神格,不承認基督為神)。問這幹嗎?」
「嗯,好。葛裡莫去過美國嗎?或者,他在那裡有朋友嗎?」
「從未去過。而且據我所知,他在美國沒有認識的人。」
「你聽到『七座塔』這個字眼時,有什麼想法嗎,太太?」
「沒有!」厄奈絲汀•杜莫大聲叫喊著,臉色瞬間慘白。
菲爾博士抽著剛點燃的雪茄,透過煙霧眨眼看著她,然後緩慢步出壁燈前的地毯,走近沙發,讓她不禁畏怯起來。但他只是用手杖指著那幅大型油畫,順著白色背景山脈的線條移動。
「我不追問你是否瞭解這幅畫所代表的意義,」他接著說道,「不過,我要問你,葛裡莫是否告訴過你他買畫的原因?它的迷人之處究竟在哪裡?他得以抵擋子彈或惡魔厲眼的力量從何而來?它到底擁有何種影響力……」
他停頓下來,好像突然想起某件另人吃驚的事。然後他喘息著伸出一雙手,從地上舉起油畫,好奇地將它轉個面。
「哦,我的天哪!」菲爾博士突然一下失魂落魄,「媽呀!神明在上啊!噢!」
「怎麼啦?」哈德利跳上前來追問。「你看到什麼了嗎?」
「沒有,什麼也沒看到,」菲爾博士急忙分辯道,「但這正是重點所在。是怎樣呢,太太?」
「我想,」女人的聲音相當虛弱無力,「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奇特的人。不,我不知道這玩意兒有什麼意思。查爾斯不會告訴我的,他只會咕嚕咕嚕喃喃自語和輕笑。你為何不去問問創作者本人?是伯納比畫的,他應該知道。不過,你們這種人怎麼盡幹一些沒頭沒腦的事,那裡面畫的不過是個幻想出來的國度罷了。」
菲爾博士哀傷地點點頭。
「恐怕你是對的,太太,我不認為它真的存在。假如有三個人被埋在那裡,要找到他們可是件難事,不是嗎?」
「可不可以請你別再胡言亂語了?」
哈德利咆哮著,但他旋即滿臉驚愕,因為他所謂的胡言亂語,在厄奈絲汀•杜莫聽來卻如受一記重拳。她意欲離去,以掩飾那些話所帶來的震撼。
「我要走了,」她說道,「別攔我。你們全都瘋了,你們只會在這裡胡說八道,卻坐視皮爾•佛雷逃之夭夭。你們為何不去追捕他?為什麼不真的做些有用的事嗎?」
「因為你心裡明白,太太……葛裡莫自己都表明了不是皮爾•佛雷幹的。」
她依然瞪視著他,此時博士用拇指一推,讓油畫向後斜倒在沙發上。這幅三塊墓石豎立於奇異樹林中的幻想風景畫,將蘭波的心緒帶到戰慄驚恐的邊緣。當樓梯間傳來腳步聲時,他仍出神地凝視油畫。
能看到貝特思警官那張平凡、瘦削但充滿熱誠的長臉,真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蘭波是在「倫敦塔案件」中知道他的。警官身後跟著兩個精神奕奕的便衣刑警,兩人拎著攝影存證與指紋採樣的全副裝備。在米爾斯、波依德•曼根以及才從起居室上來的女孩身後,則站著一位身著制服的警察。那女孩穿過眾人走進房間。
「波依德說過你們要見我,」她的聲音平靜,但仍聽得出驚魂未定,「不過,我那時一定得跟著救護車去。厄奈絲汀阿姨,你最好盡快趕過去,他們說他……他要走了。」
她試圖表現得精明威嚴,即使是脫下手套也架勢不小,不過卻拿捏得不是很好,還是看得出二十出頭年輕人那種缺乏經驗及考驗的生嫩。看到她那一頭在耳邊拳曲的金黃色短髮,蘭波甚感驚艷。她的臉蛋方正,顴骨有點高聳,長得不算漂亮,但倔強、有活力,會引發人們憶起古老的年代,雖然也說不出是哪個年代。她的嘴巴寬闊,唇上塗的是暗紅色的口紅,不過相較於這張潤唇及輪廓堅硬的臉龐,那雙淡褐色的長眼則顯得怯弱了些。她很快地環顧四周,然後依偎到曼根身邊,整個人蜷縮於自己的毛皮大衣裡。她的精神狀況,距離全然的歇斯底里已不遠矣。
「可不可以請你們趕快告訴我,你們找我要做什麼?」她大聲說道,「難道你們不明白,他已經在垂死邊緣?厄奈絲汀阿姨……」
「假如在場的各位先生沒別的事要問我,」杜莫太太硬邦邦地說道,「我就要動身了。我真的得走了,你們知道的。」
她突然變得順從溫馴起來,但這卻是一種嚴肅的溫順,其中還帶著大半的挑戰意味——好像容忍的極限就在眼前。這兩個女人之間似乎有種一觸即發的情緒,蘿賽特• 葛裡莫的眼睛尤其洩露著惶惑不安。兩人迅速地互瞄一眼,但並未正眼對視,而且有意無意模仿著對方的動作,然後突然都意識到這點,便猝然中止。其間哈德利一直沉默不語,就像平常在蘇格蘭警場看著兩個嫌疑犯互相對質時一般。
「曼根先生,」他力道十足地插嘴道,「可否麻煩你帶葛裡莫小姐到走廊盡頭米爾斯的工作室?謝謝你。我們馬上會過去。米爾斯先生,請稍候一下……貝特思!」
「長官?」
「有些非常重要的任務交派給你。曼根曾轉告你要帶著繩索和手電筒嗎……太好了。我要你爬到屋頂上去堪查,每一寸面積都不能放過,看看有沒有足跡或什麼印痕的,這個書房正上方的地方更得仔細搜索。然後你再到屋後的院子以及相鄰的各個後院檢查,看能不能找到什麼印痕。米爾斯先生會告訴你如何爬到屋頂上去……普斯頓!普斯頓來了嗎?」
一個鼻子尖尖的年輕人從走廊匆忙跑進來——普斯頓警官的專長,是找出隱匿的秘密空間,在「死亡之鍾」那個案件裡,就是他在壁板後方發現了關鍵性的證據。
「把整個房間地毯式地搜查一遍,找找看有無秘密通道,明白嗎?你要是高興,把這個地方拆爛了都行。找個人爬上煙囪看看……拍照存證和指紋取樣的工作趕快進行。拍照前,先用粉筆將有血漬的地方做上記號。不過,別碰壁燈裡頭燒燬的紙屑……巡官!他媽的那個巡官死哪兒去了?」
「我在這裡,長官。」
「波街的人有按地址打電話查到一個叫佛雷——皮爾•佛雷的人了嗎?去他住的地方逮捕他,然後帶到這裡來。如果他不在家,給我等。他們派了人去他表演的劇場沒?好。就這樣了,幹活吧,兄弟們。」
他邁大步走向走廊,嘴中還唸唸有詞。菲爾博士緊隨在後,這是他今晚首次受到現場騰騰戾氣的感染。他用鏟形帽碰碰刑事主任的臂膀。
「喂,哈德利,」他慫恿他,「你就專心去問你的話吧,嗯?我想,我留下來協助那些傻蛋拍照,幫助會更大……」
「不行,再讓你搞砸哪一張底片,連我都會吃不了兜著走!」哈德利的火氣不小,「那些底片算來可不便宜;更何況,我們需要證據。現在,我得清清楚楚地和你私下談談。關於七座塔那堆莫名其妙的瘋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把人埋葬在不存在的國度,又是什麼玩意?我以前是看過你這樣神秘兮兮大過神經,但都沒這次來的嚴重。我們來交換一下意見,你是否……好,好,幹什麼啊?」
哈德利不耐煩地轉過身去。原來史都•米爾斯正試圖拉住他的手。
「呃,在我帶警官上屋頂之前,」米爾斯泰然自若地說道,「我最好先告訴你一聲,假如你想見德瑞曼先生,他現在人已經在屋子裡了。」
「德瑞曼?哦,對了。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米爾斯皺皺眉頭。
「就我所知,他沒有回來;或者我應該說,他根本未曾離開過。剛才我不巧瞄了他的房間一眼……」
「為什麼?」菲爾博士突然感興趣地問道。
秘書先生平靜地眨眨眼。
「出於好奇,先生。我發現他在房裡睡覺,而且睡得很沉,很難把他吵醒;我猜他服用了安眠藥。德瑞曼先後頗好服用安眠藥,但他絕非酒鬼或藥罐子,只不過是喜歡吃安眠藥罷了。」
「從沒看過這麼奇怪的一子,」哈德利發言道,停了一下,又隨口問道,「還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先生。樓下來了個葛裡莫教授的朋友,人剛剛到,他想要見你。我不認為他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但這人是瓦立克酒館聚會的成員,他的名字是佩提斯,安東尼•佩提斯先生。」
「佩提斯,唉?」菲爾博士摸著下巴,重複念著這個名字,「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個收集了許多鬼故事、而且還寫了好些精彩導言的佩提斯?嗯,沒錯,一定是他。好,這件事他能幫上什麼忙呢?」
「我懷疑有什麼東西是幫得上忙的。」哈德利頑強地回道,「聽著,眼前我不能見這個傢伙,除非他可以提供非常重要的訊息。你可否抄下他的地址,告訴他明天早上我會去拜訪他?謝了。」他轉向菲爾博士,「現在,我們回到七座塔和不存在的國度。」
等到米爾斯帶領貝特思走進走廊盡頭那扇門之後,博士才開口回答。四下無聲,只有葛裡莫房裡傳出壓抑的喃喃低語。樓梯間的拱道仍散放著明亮的黃色燈光,照耀著整條走廊。菲爾博士拖著蹣跚的步伐,在走廊繞了一下,上下查看一番,然後再踱到對面,檢視了三扇褐簾窗戶。他拉開布簾,確認了這三扇窗戶全都從屋內結實地鎖上。然後他向哈德利和蘭波招手,要他們走到樓梯那裡。
「集合,」他說道,「交換一下意見——在我們應付下一個證人之前,這不失為是明智的做法。不過,現在不是直接談論七座塔的時機,我會像查爾德•羅蘭(Childe Roland,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詩人 Robert Browning的詩作 Childe Roland to the Dark Tower Came中的主人翁)一樣,逐步地導向這個話題。哈德利,那些支離破碎毫無條理的話語,是我們手上唯一貨真價實的證據,因為這是被害人的遺言,所以很可能是最重要的線索——我是指葛裡莫昏厥之前,那些少得可憐的含糊低語。求老天保佑大家全聽到了。記得嗎,你問他是不是佛雷射殺他的,而他搖頭否認;接著你又問他是誰幹的,那他是怎麼回答的?我想問問你們,你們覺得自己聽到的回答是什麼。」
他望著蘭波。這個美國佬的腦子,當下是一片混亂。他確確實實記得幾個清楚的字眼,不過夾雜著教授血浸胸口、頸項彎折的景象,他只覺昏頭昏腦,一時之間躊躇地支吾其詞。
「他先說了……」蘭波回答,「在我聽來像是『翱翔』——」
「胡說八道,」哈德利打斷他的話,「我當時全都記下來了。他最先說的是『巴斯』(Bath)或『浴室』(the bath),雖然我也沒把握是不是瞭解……」
「別急!你的瘋言瘋語,」菲爾博士說道,「比我的更不像話。繼續說,泰德。」
「好,但我可不敢保證是對的。接下來我聽到的字句是『不是自殺』,以及『他沒用繩索』。然後他提到一些和『屋頂』、『雪』、『狐狸』相關的字眼。最後,我聽到的好像是『光線太亮』。我得再度重申,這些字句出現的順序,我也沒有太大的把握。」
哈德利一副寬大為懷的表情。
「你太過牽強附會了,雖然是抓到了一兩個重點。」雖然嘴巴這麼說,他的聲音聽來卻是忐忑不安。「同樣的,我必須承認,我的印象也比你們好不到哪裡去。在提及 『巴斯』之後,他接著說『鹽和葡萄酒』。繩索的部分你倒是說對了,不過我可沒聽到什麼『自殺』的字眼。『屋頂』和『雪』都正確無誤;接下來是『光線太亮 』;然後是『有槍』。最後,他的確說到狐狸什麼的事,此外還有最終的一句話——由於他口中一直冒血,我幾乎聽不清楚——好像是『不要責備可憐的……』,就這些了。」
「噢,天哪!」菲爾博士忍不住哀號,他輪番瞪視著他們兩人。「太可怕了。兩位,我可要在你們面前耀武揚威了,我馬上就為你們解釋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不過兩位驚人的大尊耳,真的把我打敗了。我聽到的完全不是那回事!當然,我必須說,你們也並非全然離譜,噢!」
「那,你的版本又是如何?」哈德利追問。
博士來回地踱步,腳下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
「我只聽到前面幾個字。如果我的猜測沒錯,他們的意思非常完整——如果我的猜測沒錯。但剩下的部分,卻如同夢魘般讓人不知所以然。我像是看到一群狐狸跑過佈滿雪花的屋頂,或者是——」
「變狼狂(幻想自己是狼的一種精神病)?」蘭波暗示著。「有誰提到狼人嗎?」
「沒有,也沒有人會變成狼人!」哈德利怒吼著,用力拍一下自己的筆記本,「為了整理出個頭緒,蘭波,我會記下你認為聽到的內容,做一個比照。所以,這裡有——
你的說詞:翱翔。不是自殺。他沒用繩索。屋頂。雪。狐狸。光線太亮。
我的說詞:浴室。鹽。葡萄酒。他沒用繩索。屋頂。雪。光線太亮。有槍。不要責備可憐的……
以上就是我們兩個的說詞。至於你,菲爾,依你一向的個人偏執,你當然對那種至難理解的部分最信心充足了。後面那部分,我倒是可以草草整理出個名堂;可是,一個快死的人說了『浴室』、『鹽』和『葡萄酒』這些東西,能給我們什麼線索啊?」
菲爾博士盯著星火盡滅的雪茄。
「嗯,當然可以。我們最好先理清一些事情。難題實在是夠多了,且讓咱們一步一步慢慢來吧。首先,小伙子,葛裡莫在房間被射殺之後,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這我怎麼會知道,我才想問你呢!假如沒有神秘通道——」
「不,不,我不是指他如何憑空消失的事,哈德利,如果你不放下這些個問題,先問問自己現場還有什麼其他的異常現象,你早晚會走火入魔的。現在,我們先把清楚無疑、找得出解釋的部分整理出來,然後從那裡了繼續往下研究。好,開始了。那人受到槍擊後,房間裡頭發生什麼明顯的變化?首先,所有明顯的變動都集中在壁爐附近——」
「你是指,那傢伙是沿著煙囪爬上去的?」
「我十分確定他沒有這麼做,」菲爾博士暴躁地說,「那個煙道(介於壁爐與煙囪之間,通常體積不大,可以打開或關閉,而煙囪則比煙道大很多,直伸至屋頂)這麼狹窄,連拳頭都伸不進去了。拜託,專心想想。首先,原本放在壁爐前那個笨重的沙發被推開了,頂部還沾有大量血跡,很像是葛裡莫滑下或靠向它時沾上的。壁爐前的地毯被拖或踢至一旁,上面也有血跡;燈旁的椅子也被撞歪了位置。最後,我發現爐床,甚至壁爐上,都有血的斑點。就是這些血斑,才引起我們注意到一堆行將熄滅的紙灰。
「再來,是忠誠的杜莫太太。我們琢磨一下她的反應。她一進入房間,就非常關切那個壁爐,直盯著它不放,而當她發現我也一直留意那個地方時,她幾乎就要發狂了。你們回想一下,她甚至犯下愚蠢的失誤,居然要求我們起火取暖。即使是她也應該知道,警方絕不會為了讓證人暖和,而笨得在犯罪的第一現場燒炭引火的。不,不,老弟,一定是有人想在那裡燒掉一些信函或文件,而她務必要確定東西已被銷毀殆盡。」
「所以她清楚這整件事?但你又說你相信她的說詞?」哈德利的口氣沉重。
「沒錯。剛才我相信,現在我也同樣相信——關於來訪客和犯罪的部分。我所懷疑的,是關於她和葛裡莫個人背景的說詞……我們現在再來推測事情發生的經過吧!侵入者槍殺了葛裡莫。雖然教授仍有知覺,但他並沒有高聲求救、沒有阻止殺手的攻擊、沒有製造任何聲響,甚至當米爾斯在撞門時,他也沒有前來開門。然而,他還是做了某件事,其方式之激烈,甚至使自己肺臟的傷口大裂,這你們也從醫生口中聽到了。
「現在我就告訴你們他做了什麼事。他明白自己已活不了多久,而且警方隨時會趕到現場。他身邊有一大堆東西必須馬上銷毀,而銷毀這些東西,甚至比讓殺他的兇手被捕或拯救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他踉踉蹌蹌地在壁爐前來來回回,以便燒掉手邊的東西。所以,沙發翻倒了,地毯、一點一點的血跡……現在你們明白了嗎?」
明亮而蕭瑟的走廊裡,瀰漫著靜寂的氛圍。
「杜莫那個女人知道嗎?」哈德利沉重地問道。
「她當然心中有數,這是他倆共同的秘密。而且,她的芳心已經屬於他了。」
「假如這是實情,那麼他銷毀的東西勢必相當重要,」哈德利睜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這些的?他們還有些什麼秘密?什麼原因讓你認為,他們隱藏著某種可怕的秘密?」
菲爾博士用手撫摸太陽穴,拔拔頭上的蓬鬆亂髮。然後他說話的語氣,像是要迎戰一場激辯。
「或許我還能再多告訴你們一點點,」他說道,「雖然其中有些部分我毫無把握破解。你們想,無論是葛裡莫或杜莫,他們兩人看起來都還遠不及我像法國人。一個顴骨高聳的女人,一個念『honest』時會發『h』音的女人(此單詞的法語念發「h」不發音),身上絕對不是流著拉丁民族的血液。不過這無關緊要。他們倆都是馬扎兒人。說地精確一點:葛裡莫原籍匈牙利。他的本名是卡洛裡或查爾斯,抑或是葛裡莫•侯華斯。他的生母可能是法國人。他來自特蘭西瓦尼亞公國,這地方原屬匈牙利王國,戰後卻被羅馬尼亞併吞。在19世紀末期或20世紀初期,卡洛裡•葛裡莫•侯華斯和他兩個兄弟曾被送進監獄。我跟你們說過他有兩個兄弟嗎?其中一個咱們沒見過,另一個現在則自稱為皮爾•佛雷。」
「我是不曉得侯華斯三兄弟當初是犯了什麼罪,反正他們被送往賽班特曼監獄開採鹽礦,服勞役的地點就在卡柏西恩山脈的崔迪附近。後來查爾斯大概逃走了。然而,這個生死攸關的『秘密』,是不可能跟他入獄甚至逃獄的歷史有關的,因為匈牙利王國早已經敗亡解體,它的權利已不存在。所以,比較有可能的是,他對他的兄弟做了極其違反天倫的惡行;其中更牽涉到那恐怖的三口棺材和活埋人的慘劇,因此即使時至今日,只要有一天真相曝光,他就注定了必死無疑……這些就是我目前為止所做的大膽推測。你們誰身上帶了火柴?」
第六章 七座塔
葛裡莫的這段說明結束後,現場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然後哈德利才把火柴盒丟給博士,並怏怏不樂地看著他。
「你在說笑話吧?」他問道,「或者,這也是某種妖術?」
「一點都不是,我也希望我可以變一變魔術。那三口棺材……該死!哈德利!」菲爾博士喃喃自語,手掌敲打自己的太陽穴,「真希望能出現一點暗示……某樣東西……」
「算是不錯了。你是不是一直以來就在搜集這些消息,不然你怎麼曉得這些事情?且慢!」他讀著自己的筆記本,「『Hover』、『Bath』、『wine』……換句話說,你試圖要指出的是,葛裡莫其實說的是『Horvath』(侯華斯)和『salt-mine』(鹽礦)?這下我們可不用著急了。如果你的推論是從這裡出發的,那我們倒是有一籮筐異想天開的點子,可拿來瞎編後面還沒完成的故事。」
「你的建議充滿了火藥味,」菲爾博士說道,「這證明你同意我的觀點,謝謝啦。你剛才很聰明地提醒過我們,快死的人照理說不會提到浴室、鹽什麼的。但假如你的看法正確,那我們倒不如歸隱到瘋人院去算了。他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哈德利,我聽到了。你要他給個名字,不是嗎?他是佛雷嗎?不,那究竟是誰?他回答『侯華斯』。」
「說他名字叫侯華斯的是你。」
「沒錯。聽著,」菲爾博士說道,「如果這能撫慰你受創的心靈,那我樂於承認,我並沒有給你公平的機會做出我這番推測,而且我確實未將在房裡搜集到的線索提示給你。現在我會它們一一呈現在你面前,雖然天知道當時我就試過引導你去注意它。」
「大致上是這樣的。蘭波敘述的故事中,我們知道有個神秘怪客恐嚇了葛裡莫,而且有意提及了活埋人這件事,葛裡莫對此非常在意。他一定早就認識這個怪客,也熟知怪客所言為何,因此基於某中原因,他買了繪有三座墳墓的油畫。而當你問葛裡莫是誰殺他時,他的答案是『侯華斯』,還接著說了像是『鹽礦』的話。姑且不論一個法籍教授說出這樣的事奇不奇怪,最令人不解的是,在他壁爐上方的盾牌上,居然刻著如此奇特的字樣:『四輪轎式馬車,飛翔的黑色半鷹,高處的銀色明月』……」
「別理那盾牌上的字樣吧,」哈德利話中帶著裝模作樣的刻薄語氣,「它是什麼玩意?」
「一種來自特蘭西瓦尼亞的武器。戰後當然是失傳了,但其實在戰前它就鮮為英國或法國人所知。你看,先是發現一個斯拉夫的姓氏,然後又跑出一個斯拉夫的武器,接下來又是我拿給你看的那幾本書。你知道它們是什麼書嗎?英文翻譯成馬扎兒文的著作。我不能假裝看得懂它們——」
「謝天謝地。」
「但我至少看得出那是《莎士比亞全集》,是史登的《約裡克捎給伊利莎的信》,以及教宗所著的《雜談人類評論集》。我非常驚訝,因而仔細檢視了一番。」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蘭波問道,「每個人的書房大概都少不了這幾本有趣的作品,你自己家裡就有啊。」
「你說得沒錯。然而,想想一個博學的法國人會怎麼讀一本英文著作呢?唔,他可以直接看英文,或是看法文版本;但他不太可能先從匈牙利文的譯本著手,想借此窺得原文精髓吧?它們非但不是匈牙利人的著作,甚至也不是法國人用來學習馬扎兒文的法文書;它們根本就是英文作品。所以,這些書的主人所熟悉的母語必是匈牙利文。我一一翻閱這些書,滿心盼望能找到一個名字。當我在某張扉頁上面看到一行褪色的『卡洛裡•葛裡莫•侯華斯,1898』時,我就信心更加堅定了。」
「如果侯華斯是他的本名,他為何要隱姓埋名這麼多年呢?再想到『活埋人』和『鹽礦』之後,我的腦子突然靈光一閃。但是,但該你問他射殺他的人是誰時,他回說是侯華斯。一個人可能惟有在那種時刻才會避談自己,所以他指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個名叫侯華斯的人。當我的思考脈絡發展至此,咱們那位優秀的米爾斯正好說到酒館現身的男子佛雷。他說,雖然他們這輩子從未碰過面,但佛雷卻讓米爾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他說話的腔調猶如葛裡莫的翻版。他是不是在向葛裡莫暗示什麼?兄弟,兄弟,兄弟!你們想,總共有三口棺材,但佛雷只提到兩個兄弟。這話聽起來好像他是那第三個兄弟。」
「我才想到這裡時,長的一臉斯拉夫人模樣的杜莫太太走了進來。假如我能證實葛裡莫是出生於特蘭西瓦尼亞的話,我對他身世的探索就可以縮小範圍。不過這事得有技巧地進行。注意到葛裡莫桌上的水牛雕像了嗎?你們對這小東西有何看法?」
「反正和特蘭西瓦尼亞八竿子打不著,我可以告訴你,」刑事主任大聲咆哮,「我看和美國西部蠻荒、野牛比爾、印第安人還比較有關。等一下,這就是你問她葛裡莫是否到過美國的原因?」
菲爾博士帶著罪惡感似的點點頭:
「這似乎是個單純無害的問題,所以她回答了。你們想想看,假如他是在美國珍品商店弄到那具雕像——嗯,哈德利,我在匈牙利待過,那時候我既年輕又無所事事,而且剛讀完《吸血鬼》。在歐洲,特蘭西瓦尼亞是唯一盛產水牛的地方,當地人把它們當作一般的牛來奴役。在匈牙利境內,則充斥著各類複雜的宗教信仰;但特蘭西瓦尼亞人只崇奉唯一神教派。我問了厄奈絲汀•杜莫這個問題,她的答案也符合我的預想。然後我丟出一枚手榴彈。如果葛裡莫和鹽礦完全沾不上關係,那炸彈便起不了作用。所以我提及特蘭西瓦尼亞唯一的一所監獄,那地方的囚犯都打發到鹽礦區服勞役。但我只提到賽班特曼——也就是七座塔的所在——甚至沒說穿它是一所監獄,結果就差點把她擊垮了。現在,你應該瞭解我所謂的七座塔和不存在的國度了吧。看在老天的分上,誰可以給我一根火柴?」
「早就在你手上了。」哈德利說道。
他踏著大步在走廊徘徊,並伸手接過菲爾博士遞過來的雪茄。此時博士是滿臉的和氣微笑,他則對自己喋喋不休。
「是的,到目前為止,聽起來都言之有理。你那招問及監獄的致命一擊,的確發生了效用。不過你整個推論的基礎,也就是這三個人是親兄弟的部分,純粹是個臆測。事實上,我認為這是最牽強、最薄弱的部分……」
「喔,我承認。還有呢?」
「光是這一點,就很具關鍵性了。假設葛裡莫的意思並非表示一個名叫侯華斯的傢伙射殺他,而是指他自己呢?如此一來,任何人都可能是兇手。不過,如果真有三兄弟的存在,而且他的意思也是如你所言,那事情就好辦了。我們只要回過頭重新假設射殺他的兇手是皮爾•佛雷,或者是佛雷的兄弟就好了。我們隨時都可以將他們逮捕歸案——」
「如果讓你碰到了,你確定你認得出他的兄弟?」菲爾博士防反問他,「你見過他?」
「你是什麼意思?」
「看看葛裡莫。他說得一口標準的英語,而且喬裝起法國人來可說是天衣無縫。我不懷疑他在巴黎求過學,也相信杜莫太太在歌劇院做過裁縫。無論如何,他也在布魯姆斯貝利那個文化圈出出進進近三十年。他粗率、自然、無爭,鬍鬚工整,頭戴方形長禮帽,壓抑著自己凶殘的本性,以一副平和的學者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沒有人能看透他邪惡的內在——雖然我可以想像,那一定是個狡猾精明的惡魔——沒有誰曾對他起疑。只要穿上光鮮得體的花呢套裝,再配上氣色紅潤的臉龐,他就可以隨意打扮出一副英國鄉紳或他想要的模樣。但那第三個兄弟呢?他激起我的好奇心。可不可能他人正在這裡,偽裝成誰混處在我們之中,但我們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呢?」
「很有可能。但我們對他一無所知。」菲爾博士努力點燃雪茄,神情異常認真嚴肅。
「我曉得,哈德利,我也為此困擾不堪。」他嘀咕了一會兒,然後將火柴尖的余火用力吹熄。「我們假設中的兄弟,有兩位各有個法國名字:查爾斯和皮爾。但還有第三個兄弟。為了讓討論能盡量清楚些,姑且稱他是漢瑞——」
「喂,你該不是要告訴我,你對他也略知一二?」
「剛好相反,」菲爾博士有點殘酷地回答,「我才正要強調,我們對他的瞭解實在少得可憐。我們知道查爾斯和皮爾,但對這個漢瑞,我們掌握到的線索可說是屈指可數,雖然皮爾總是把漢瑞掛在嘴邊,甚至用他來要挾葛裡莫,像是『我有個兄弟道行比我更高更深』、『我兄弟想要取你的性命』、『一旦我和他聯手出擊,我也同樣會有生命危險』等諸如此類的恐嚇。可是別說是人了,我們連個鬼影子也沒見過。老弟,這令我非常擔憂。我認為是那個醜惡的人物躲在整個事件後頭操控一切,並利用半瘋半癲的可憐的皮爾來遂行其志。說不定對皮爾和查爾斯而言,此人同樣是個危險人物。我總覺得,是此人策劃了瓦立克酒館事件,他當時一定是在現場觀看……」菲爾博士看了看四周,模樣像是認為空曠的走廊上會陡然出現走動的身影,或說話的聲音。然後他才補充說道,「你知道,我希望你派出去的巡官,能緊密掌握住皮爾的行蹤。搞不好他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
哈德利含糊帶過一個手勢,牙齒緊咬住鬍子的尾須。
「我明白,」他說道,「不過我們必須回歸證據。我提醒你,證據沒那麼容易找出來。今晚我曾發電報給羅馬尼亞警方,倘若特蘭西瓦尼亞早已被併吞,在那麼動盪不安的混亂下,恐怕能找到的官方記錄已經不多了。戰後以來,布爾什維克人不是在那裡橫行霸道嗎?總之,我們需要的是證據!來吧,該和曼根與葛裡莫的女兒好好談談了。我對他們的態度非常存疑,還有……」
「啊?為什麼?」
「因為,他們不斷表明杜莫太太說的是實話——」哈德利修正自己的說法,「你似乎認定那是實話。但我還記得一件事。葛裡莫要求曼根,萬一訪客今晚突然來造訪的話,要他守在這裡吧?結果,他像隻溫順的看門狗,坐在靠近大門的一個房間內;然後門鈴響了——如果杜莫沒說謊——神秘怪客隨後也進到屋子裡面來。這段時間曼根不曾感到一絲好奇,他坐在房門緊閉的房內,毫不注意這名訪客的動靜,惟有在聽到槍聲響起,而且突然發現門被上鎖後才有所反應。這說得通嗎?」
「沒有一件事似乎說得通的,」菲爾博士說道,「甚至是……但這事不急。」
他們走向長長的走廊,哈德利擺出他最幹練、最冷酷的模樣打開廊底房間的房門。就房間格局而言,這一間比剛才那間稍小了些,書籍和木製檔案櫥櫃整齊有序地陳列著,地上鋪的是樸素的破舊地毯,還有幾把像是會談用的硬方椅,壁爐中的火花微弱。米爾斯的打字桌被移至正對房門之處,上面掛著一盞綠罩吊燈。打字機的一側是格籃,裡頭平放著空白、夾齊的稿紙;另一側則擺著一杯牛奶、一盤梅乾點心,以及一本微廉森的《微積分》。
「我敢打包票,他也喝礦泉水,」菲爾博士的語氣帶點興奮,「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他喜歡喝礦泉水,並以讀微積分為樂事。我敢打賭——」
這時哈德利用手肘推了他一把,使得博士的話聲戛然中斷。這時這位主任正在跟對面的蘿賽特•葛裡莫說話。他先介紹己方三人。
「當然,葛裡莫小姐,此時此刻我也不想來打攪你——」
「請別這麼說,」她說道,她坐在壁爐前面,神色十分慌張,以致身子蹦了一下,「我是說……別這麼客氣了。你知道,我愛我的父親,但還不至於一提起他的事就讓我痛不欲生。我準備好了。」
她用手緊壓著太陽穴。此刻她身上的皮大衣已鬆開扣子,壁爐的火光映照在她眼睛、面龐上,形成閃爍不定的明暗對比。她承襲了她母親強烈的五官特質:金髮、國字臉,以及斯拉夫民族特有的俗麗。有時,那張臉看來極端冷峻嚴肅,但寬長的褐眼卻又顯現著溫柔憂怯,是她看來像是牧師的女兒;但在下一刻,她可以臉色轉變成和藹親切,而眼神卻是異常精銳嚴厲,彷彿瞬間化為魔鬼的女兒。她那稀疏淡薄的眉毛,到眼角處略為上揚,但寬大的雙唇卻稍嫌滑稽。總之,她神經質、口齒伶俐,並且滿腹疑問。站在她身後的曼根,則是一臉消沉無助。
「不過有件事,」她繼續說道,拳頭輕敲著椅臂,「在你開始拷問我之前,我必須先弄懂。」她向對面的一個小門方向點點頭,說話的聲調氣如游絲,「史都……正帶著你們的警探上屋頂去。那是真的嗎?我聽說有個人進來,又離去……而且殺了我父親,卻沒有,沒有……」
「哈德利,我來回答這個問題。」菲爾博士非常小聲地說。
蘭波心中雪亮,博士一向以機智聰敏著稱,但他常常靠的是一時激湧的靈光乍現。然而,他種種諸如處事圓熟、寬大為懷及真性情的外在形象,都製造出一種印象,亦即他絕不會玩弄手腕,好似他生就極富同情心、與人為善,人們常會立即推心置腹,對他傾訴所有的心事。
「嗯哼,」博士哼著鼻子憤慨地說,「當然不是真的,葛裡莫小姐。就算下手之人我們從未謀面,但那壞傢伙的伎倆,我們可說是瞭如指掌。」她的臉迅速仰起。「此外,這根本不是拷問,而你的父親也還有機會渡過難關。聽著,葛裡莫小姐,我們以前沒見過面嗎?」
「喔,我知道你只是想讓我放鬆一點,」她露出無力的笑容,「波依德向我提過你的事,不過……」
「不,我是說真的,」菲爾博士喘氣認真地說,並歪著頭尋思著,「啊,是了,我想到了!你在倫敦大學就讀,對不對?沒錯。而且你還參加了辯論社之類的社團?我有點印象,那次你們社團辯論『世界上的女權』時,我剛好擔任主席。沒錯吧?」
「是蘿賽特沒錯,」曼根訕訕地附和,「她是一位激進的女權主義者。她常說——」
「嘿嘿嘿,」菲爾博士說道,「我記起來了。」他揮舞著巨大手掌,整個人散發喜悅之情。「她也許是個女權主義者,年輕人,但她當時可是犯下一些令人吃驚的小過失。事實上,除了和平主義會議之外,那是一場我聽過最精彩、最扣人心弦的激辯。葛裡莫小姐,你是支持女權的那一方,對抗男性的專制霸權。是的,沒錯。你走進會場的時候,臉色蒼白而嚴肅,並且不苟言笑,直到你們開始陳述己方論點後,你的表情才緩和下來。當時你的夥伴不知是提到什麼可怕的事,你的神情相當不悅。後來那個瘦弱的女還,花了二十分鐘申論女人需要一個理想的生存空間時,你看來是益發不滿。所以輪到你發言時,你只是用你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站起來表明,女人理想的生存方式是:少說話、多做愛。」
「我的老天爺!」曼根說著跳了起來。
「嗯,我『那個時候』確是這麼想的,」蘿賽特激烈地說道,「你大可不必認為——」
「哦,或許你說的不是『做愛』,」菲爾博士陷入沉思,「不過,總之那個驚人的字眼引發了難以形容的效應。那情況就像是對一群縱火狂悄悄說聲『石棉!』一樣。只是啊,為了裝出一副不為所動的面孔,我只好猛灌開水——這個嘛,我的朋友,這絕非我平日的習慣作風。後來,事情發展的結果可想而知,聽眾開始議論紛紛,會場猶如在水族箱中引爆一枚炸彈似的沸騰起來。不過我很好奇,你們倆是否常常談論這些問題?我想那些談話內容一定非常發人深省。譬如說,今天晚上你們在討論什麼?」
他們倆立刻心急地同時回應,菲爾博士微笑著,看著他們一起住嘴、一臉愕然。
「就是這麼回事,」博士點頭示意,「現在你們應該明白了,不是嗎?和警察說話沒什麼好怕的,你們可以儘管照自己的意願自由說話。你們知道,這樣會比較好。我們現在就針對這件意外事故,有條有理地釐清不明白的地方,好嗎?」
「好。」蘿賽特說道,「誰有香煙?」
「老傢伙又搞定了。」哈德利望著蘭波說。
曼根動作笨拙地拿出煙,而老傢伙再次點燃他的雪茄,然後繼續發言。
「現在,有件非常詭異的事我希望能弄清楚,」他所道,「在嘈雜的喧囂聲響起之前,今晚兩位都把全副精神放在彼此身上,完全沒注意到其他事情嗎?曼根,據我瞭解,葛裡莫教授要你在此警戒守衛,以防突發狀況。為什麼你沒照辦呢?你沒聽到門鈴聲嗎?」
曼根黝黑的臉上,立即蒙上一層陰霾之氣,他的手勢明顯而劇烈。
「哦,我承認那是我的錯。但那時候我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呢?我當然聽到了門鈴聲,事實上,我們倆還和那傢伙交談——」
「你們什麼?」哈德利打斷他的話,並大步走到菲爾博士身邊。
「當然啊,不然你們以為我為什麼會放他上樓,啊?他說他是老佩提斯——安東尼•佩提斯。」
第七章 蓋伊·佛克斯來訪
「當然,我們現在已經知道那人不是佩提斯,」曼根一邊說,一邊不悅地為女孩點煙,「佩提斯只有五尺四寸高。還有,我現在回想起來,那也不像是他的聲音。雖然那人打招呼、說話的用詞,是佩提斯慣用的模式……」
「然而,看到他時,你絲毫不覺得奇怪嗎?就算是一個搜集鬼故事的專家,也未必要裝扮成『11月5日的蓋伊』吧?難不成他喜歡搞這種惡作劇?」菲爾博士皺著眉頭問道。
蘿賽特•葛裡莫的臉上,又浮現出驚訝的表情。她手拿著煙憑空不動,好像是有把槍正瞄準她似的,但她隨即猛然扭身盯著曼根。當她再度轉身回來時,雙眼閃過些許異樣的精光,胸膛且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有股憤恨,埋怨或是茅塞頓開了。看來,他們倆曾經溝通過某種說法,但曼根卻比她更感為難,他的表情看來像是個試圖與人為善的好青年。蘭波心裡有種感覺,這兩個人之間的這個秘密看法,絕對和佩提斯無關,因為曼根在回答菲爾博士的問題之前,結結巴巴了好一陣子。
「惡作劇?」他重複說道,並且神經質地撥弄自己生硬的黑髮。「哦,佩提斯?老天,不可能!他是大家公認正經到甚至是吹毛求疵的人。不過,你們知道,我們並未瞧見他的臉。整個情況是這樣的:晚飯後,我們一直待在前門走廊旁邊的房間——」
「等一下!」哈德利插嘴問道,「通向走廊的那道門是開著的嗎?」
「不,完全緊閉,」曼根很防備地說,然後旋即改變語氣,「在冰天雪地的夜晚,你不可能把門打開以便讓房間通風吧,如果沒有中央暖氣設備,你不會這麼做的。我很清楚門鈴若響了,我們一定聽得到鈴聲。而且——說實話,壓根兒我們沒想到會發生變故。晚餐時,授的表現給我們一種印象,好像那完全是一場愚弄人的把戲,甚至這事也已經解決了;總而言之,他看起來根本不把它當一回事……」
哈德利嚴厲精警地瞪著他,然後說道:
「葛裡莫小姐,你也是這麼感覺的嗎?」
「是的,可以這麼說……我不知道!這很難說清楚。」她有點生氣(或唱反調?)地回答,「不管他是真的擔憂,或者純粹把它當做惡作劇來看,甚或這些反應都是裝的好了,總之,我父親有一種奇怪的幽默感,他熱愛戲劇性的事件。他總是把我當小孩來對待,在我有生之年,他從未在我面前驚慌失措過,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如何。但是在過去的三天內,他的行為舉止突然極端反常,所以,當波依德告訴我酒館出現了一個男人的事時……」她聳了聳肩膀。
「他的舉止反常到什麼地步?」
「嗯,比如說,會喃喃自語;或突然因為一點芝麻小事而勃然大怒——他很少這樣的——但緊接著又會狂笑不已。不過,大部分的原因還是和那些信件有關。最近每一次郵差送信來,都會有那樣的信。別問我信的內容,他把它們全部燒掉了。它們都是裝在樣式普通的廉價信封裡。要不是發現他的收信習慣改變了,我大概什麼都不會注意到。」她遲疑了一下。「說這話也許你們能瞭解。我父親是個剛正不阿之人,他不會當著你的面,把剛收到的信藏起來,不讓你知道信的內容或誰寄來的。他總是會高聲念道:『該死的騙子』、『你這個厚顏無恥的傢伙』,或是親切地說:『哦,好嘛,又是老調重彈』,他的聲音總是充滿著意外的驚喜,好像期望某個原本住在利物浦或伯明翰的人,突然跑到月球的另一邊去了。我不曉得你們是否能瞭解……」
「我們瞭解。請繼續。」
「然而,這幾天,當他收到那些信還是什麼東西的時候,他都悶不吭聲,完全不動聲色。而且,一直以來,他從未當大家的面把信銷毀,但昨天吃早餐時卻出現例外。當時他很快將那封信讀過一遍,突然馬上把它揉成一團,接著從座椅中起身,滿腹心事地走到壁爐前將它丟進爐中。就在那時候,啊——」蘿賽特迅速瞥了哈德利一眼,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遲疑,隨即慌亂了起來。「厄……太太……夫人……唉,我是指厄奈絲汀阿姨!就在那個時候,她問他要不要再添一些燻肉。但他猛然轉身,嘴裡嘶喊著:『去死吧!』這實在太令我們驚駭了!而在我們神智還未恢復過來之前,他已沉步離去,口中還嘀咕著什麼:『男人就是求不得一點安靜!』他那副樣子真是窮凶極惡,叫人害怕透了。就是當天,他帶了那幅畫回來。這時,他又是原來那個幽默風趣的人了。他興奮莫名,開心得格格發笑,還協助計程車司機和其他幾個人把畫搬運上樓。我不希望你們以為……」顯然,諸多回憶正湧進蘿賽特紛亂的思緒中;她開始沉思,但越想心越慌。她顫抖地接著說道:「我不希望你們以為我討厭他。」
哈德利無暇理會個人的感受,他說道:
「他是否提過在酒館出現的那個男人?」
「我曾問起這件事,但他只是隨便答答。他說那個人只是那些不滿他嘲諷魔術史,而常來恐嚇他的不肖之徒罷了。當然,我知道事情沒有這麼單純。」
「為什麼,葛裡莫小姐?」
有好一陣子,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他。
「因為我感覺到對方是玩真的。而且我也常常懷疑,在我父親過去的個人歷史中,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可能有一天會引起諸如此類的事端。」
這個回答非常單刀直入。接下來是一陣為時不短的沉默,他們可以聽到屋頂悶悶的碎裂聲和沉重、平緩的腳步聲。而她臉上的表情則是陰晴不定,宛若火光照在臉上變換不停,恐懼、怨恨、痛苦甚或疑惑,輪番上陣;那種野性的幻覺又回來了,彷彿她身上的貂皮大衣該當是寸寸連肌的豹皮。她雙腿交叉,蠕動身體向後靠在椅子上,姿態非常挑逗撩人。她的臉蛋斜貼著椅背,因此爐火只照得到她的喉嚨與半閉的眼眸。她僵直地微笑著,眼睛凝視眾人,高聳的顴骨在陰影的烘托下更形突出。蘭波看得出她仍舊渾身顫抖不止。不知為何,她的臉龐突然看來變寬了許多。
「怎麼了?」她追問道。
哈德利的神情略微驚訝。
「引起事端?我不太明白。你有什麼理由做這樣的推測?」
「喔,是沒有!其實,我並不是真的這麼認為。只是這種怪事……」否認的話語是衝口而出,但先前胸部的大起大伏,此刻已趨於平緩。「也許是因我父親的嗜好而引起的。我的母親……她已經離開人世,在我年紀還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據說她有超能的視力。」蘿賽特再次舉高手上的煙。「不過,你要問我的是……」
「首先,我想弄清楚今晚發生的事情。如果你認為,追溯你父親的過去會對案情有所幫助,我們警場絕對可以遵照你的建議來行事。」
她把香煙抽離唇邊。
「不過,」哈德利的聲音維持著平穩的語調,「讓我們從剛才曼根先生敘述過的事開始。晚餐後你們兩個來到起居室,而且把通走廊的那道門關上。好,葛裡莫教授是否告訴過你,可能什麼時候會有一個不懷好意的人找上門來?」
「嗯…… 有的。」曼根說道。他拿著剛才抽出的手帕,猛地擦拭著自己的額頭。他的臉孔瘦削,雙頰凹陷,稜角分明,如今在爐火映照下,由側面觀察,更可見額頭上佈滿許多小細紋。「這也是當時我沒立刻想到來者是誰的原因。他來得太早了。教授告訴我是十點,但那傢伙九點四十五分就到了。」
「十點整,我明白了。你確定他是這麼說的?」
「嗯……沒錯!至少在我想來是這樣的,約莫十點鐘。蘿賽特,沒錯吧?」
「我不清楚,他什麼也沒跟我說。」
「我知道了……繼續說,曼根先生。」
「我們開著收音機,那實在不對,因為音量還蠻大的。當時我們正在壁爐前方玩牌。就像我剛才說過的,我聽見門鈴響了,並且抬頭看了壁爐上的時鐘,時間是九點四十五分。我聽到門開了的聲響後,便立即起身,接著又聽到杜莫太太的聲音,好像是在說『請等候,我去通報』,然後似乎是一陣猛裡關門的聲音。我大聲問道: 『喂!是誰啊?』但收音機的聲音太吵鬧了,我便走過去關掉它。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佩提斯回答(我們很自然都認為那是佩提斯),『哈羅,小朋友們!我是佩提斯。想要見見我們的頭子,還得搞這麼大的排場啊?我這就要直接上樓去鬧鬧他啦。』」
「他真的這麼說?」
「是的。他總是叫葛裡莫先生『頭子』,除了他沒人敢這麼叫;不過還有伯納比,他稱呼教授為『老爹』……所以我們就學你們警察那樣回答『行!』根本沒有任何懷疑。隨後我們便再度坐下。但是,我注意到時間正逐漸接近十點,於是我開始提高警覺。眼看時間一點一滴逼近十點鐘……」
哈德利在筆記本的空白處做了個記號。
「所以,那個自稱是佩提斯的男人,」他沉思著,「隔著房門和你們講話,卻沒有來打個照面?你有沒有想過,他怎麼會知道你們兩個在房間裡?」
曼根皺起眉頭。
「我猜,他可能是從窗戶看見我們的。從正門台階旁邊的那扇窗戶,就可以看到起居室。我自己也經常在那裡張望。事實上,每次我看見起居室裡面有人時,我都習慣探頭過去敲敲窗戶,就不按門鈴了。」
刑事主任仍忙著做摘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似乎還想提出問題,但隨即忍了下來。蘿賽特以戒備的敏銳眼神直盯著他。哈德利最後只說道:
「接著說。你正等待十點鐘的來臨——」
「什麼事都沒發生,」曼根堅稱,「然而,荒謬的是,十點之後流逝的每一分鐘,都讓我越來越緊張,而非逐漸放鬆心情。我剛剛說過,我並不認為那個人會來,也沒預期將有麻煩發生。不過,我不斷想像著那幽暗陰森的走廊,以及那套詭譎的武士盔甲和面具,想著想著,我愈發毛骨悚然……」
「我懂你的意思,」蘿賽特說道,十分驚訝地看著他。「當時我心裡也有同樣的念頭,只是我不想說出來,免得你笑我傻瓜。」
「喔,我也常這麼神經兮兮的,」曼根難堪地說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常被解雇的原因。管他呢,叫那些新聞編輯都去死吧,我可不是出賣朋友的小人。」他轉回正題: 「總之,差不多十點十分的時候,我已經按捺不住了。我把牌重重丟下,並對蘿賽特說:『這樣吧,咱們去弄點喝的,然後把走廊的燈全部打開——總之找點事做吧。』我正要按鈴呼喚安妮,這時才想到今天是週六,她晚上一定會外出……」
「安妮?那個女侍?對了,我差點忘了她。然後呢?」
「我想要打開房門,結果發現它居然從門外被鎖上了。那感覺就像……比方你的臥室裡有個顯眼的東西,像是壁畫或什麼裝飾品的,因為太熟悉,所以從未仔細看過。但有一天你走進房間後,忽然隱約覺得臥室裡有某個地方怪怪的。你覺得困擾不安,因為你想不出哪裡不對。突然間,有片空白蹦到眼前來,你才很驚訝地發現那樣東西被移走了。明白嗎,我的感覺就是這樣。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不對勁,這種感覺從那傢伙經過走廊之後,便在我心中隱隱作祟,但直到發現門被反鎖時,我才恍然大悟驚醒過來。於是我開始發瘋似的轉動門把,這時槍聲便響起了。」
「槍聲在屋內迴盪,引起極大的噪音,即使是遠遠發字頂樓,我們也聽得一清二楚。蘿賽特驚聲尖叫——」
「我才沒有!」
「然後她面對我,說出我心裡一直在琢磨的念頭。她說:『那絕對不是佩提斯,「他」已經進來了。』」
「你能確定事發的時間嗎?」
「可以,正好是十點十分。然後,我嘗試撞破房門。」儘管沉浸在回憶裡,一絲挖苦嘲弄的表情,仍在曼根的雙眸中閃爍。好像是他不願意談,卻又忍不住要批判。「你們是否留意過,在我們讀過的那些小說、故事中,撞破一個門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啊!那些故事情節簡直是木匠最嚮往的天堂樂園。只要碰到門的問題,永遠是隨便找個簡單的理由就可以把它撞開,輕鬆迅速得連關在房裡的人都還來不及應聲。可是,你們真來撞撞看!簡直要命!我用肩膀砰砰撞了好一陣子,才突然想到可以從窗戶爬出去,然後再從正門或地下室進來。接下來我就遇到你們,而後來的發展你們也都已經知道了。」
哈德利用筆輕敲筆記本。
「曼根先生,正門通常都不上鎖嗎?」
「天哪,我不知道!不過,這是我當時唯一想得到的法子。總之,當時正門的確沒有上鎖。」
「好吧,它並未上鎖。葛裡莫小姐,你有什麼事要補充嗎?」
女孩的眼瞼低垂。
「沒有……不過,也不是沒有。波依德剛剛敘述的每件事,正是今晚發生的經過。不過只要是奇怪的事,你們都有興趣對不對?即使它們可能和案情無關也沒關係吧?有件事可能不太相關,但我還是告訴你們……門鈴響起前沒多久,我走到兩扇窗戶間的桌上取煙,那時候就如同波依德所言,收音機正開著。不過,我卻聽到從外面的街上或是正門外的人行道上,傳來一種重物從高處直落墜地的碰擊聲。你們知道,那不是一般街頭上的噪音,而像是日呢摔下來的巨響。」
蘭波覺得自己又開始侷促不安起來。哈德利問道:
「你是說,碰擊聲?嗯。你曾探頭出去看看那是什麼嗎?」
「看了,但我什麼也沒看見。當然,我只是將百葉窗拉開,向外頭看了一圈,但我可以發誓,街道上是空無——」她突然停下動作,雙唇微開,眼睛定住不動。「啊,我的天哪!」
「好吧,葛裡莫小姐,」哈德利的音調毫無變化,「就像你說的,百葉窗全都放下來了。由於曼根先生跳百葉窗時曾被絆住,所以我特別注意到這件事。也因此,我很懷疑訪客如何從窗戶看進起居室、看見你們?是不是百葉窗並非打一開始就放下了?」
接下來,除了屋頂上傳來的些微聲響,現場是一陣寂靜。蘭波隨意一瞥,看到菲爾博士整個人靠在某扇亙久不破的房門上,用手托著下巴,鏟形帽則斜壓於眉眼之上。蘭波再望向面無表情的哈德利,隨即目光又回到女孩身上。
「他認為我們在說謊,波依德,」蘿賽特•葛裡莫的口氣冰冷,「我看我們最好什麼都別說了。」
這時哈德利露出了笑容。
「我可沒那麼想,葛裡莫小姐。我會告訴你為什麼。因為你是唯一能夠幫助我們的人,我甚至要告訴你們實際的經過……菲爾!」
「啊?」菲爾博士的聲音高揚,顯然是嚇了一跳。
「聽著,」刑事主任繃著臉說道,「不久之前,你才神秘兮兮而且興致高昂地說,你相信米爾斯和杜莫太太所說的事——當然根本都是些不可思議的事;而且,你還不肯說明你相信的理由。我現在要回敬你一招。我要說的是,我不只相信米爾斯他們的故事,我一樣也相信這對年輕男女的說詞。但我會說明我相信的原因,也會解釋那些所謂不可能的想像。」
這下子,菲爾博士終於猛然回過神來。他鼓起雙頰,凝視著哈德利,像是準備要上陣一搏。
「我必須坦承,我並不能解釋全部的疑點,」哈德利說道,「但那已足夠將涉案者的範圍縮小至少數人,而且還能解開雪地上沒留下足跡的謎團。」
「哦,那個啊!」菲爾博士語帶輕蔑,放鬆地喘了一口氣。「有一刻,我還真對你有所期待咧。可是關於那部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啊!」
哈德利努力壓抑怒氣。
「我們要抓的這個人,」他繼續說下去,「之所以未在人行道或門口階梯留下足跡,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在降雪停止之後走過這些地方。他一直都待在這個屋子裡,他曾在這屋裡住過。這有兩中可能:一、他住在這個家裡;二、晚間稍早時,他用鑰匙進入屋子,然後就躲起來;這個可能性比較大。如此一來,便可解釋各個說詞中的相互矛盾之處。他一直在屋內等待到某個適當實際降臨後,便穿起那些怪模怪樣的衣服,然後走到門外已打掃乾淨的階梯上,接著按下門鈴。這說明了在百葉窗拉下來的情況下,他如何知曉葛裡莫小姐和曼根先生雙雙待在起居室裡,因為他親眼看到兩人走進去。同時,這也說明了,在杜莫太太要他等在外頭並當他的面摔上門之後,為何他還能輕而易舉地進入了五內——因為他有鑰匙。」
菲爾博士緩緩搖頭咕噥了一下。他雙臂交疊,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樣。
「嗯,很好。不過,就算他是個精神有點失常的人,我也想不出他幹嗎非得邊出這麼一大套複雜的戲法?如果他人就住在這裡,他是有必要營造出訪客是外人的印象——這個論點倒還不壞。然而,假如他根本就是個外人,他何必冒這麼大的奉賢,先在屋子裡躲這麼久?時候到了之後直接進來不就可以了?」
「第一,」邏輯家哈德利說道,他還伸出手指頭配合說明,「他必須知道每個人的行蹤,以免節外生枝。第二,這一點更重要了,他希望他那套憑空消失的戲法,能以未在任何雪地留下任何足跡作為最後的高潮。我們可以說,這個憑空消失的戲法,對喪心病狂的——漢瑞兄弟而言,是最最重要的一場表演。所以他是在大雪飄落之際先行進入屋內,並耐心等候到雪停為止才行動。」
「誰是——」蘿賽特的聲音尖銳高亢,「漢瑞兄弟?」
「親愛的,那是一個稱號而已,」菲爾博士溫柔地回答,「你並不認識這個人……哈德利,就是從這地方開始,我對這個離奇案件有種隔空打牛的障礙。我們之前討論過降雪、停雪的問題,輕鬆得好像那是可以當作開關水龍頭般任人控制。但我很想知道,一個人是如何他媽的判斷雪哪時會下、哪時會停?一般人不太可能會對自己說,『啊哈,週六晚上我要幹掉某某人。我想,那天,雪會在下午五點整開始下,晚上九點半準時停。這段時間相當充裕,足夠讓我輕鬆進入屋內,並且準備好所有的機關佈置。』嘖嘖!你的解答比你的問題還更難令人信服。與其說,有人能精確地預測何時下雪以便出發,我還寧可相信有人能走過雪地而不留痕跡呢。」
刑事主任大為光火。
「我只是試著指出,」他說道,「此案的重點所在啊!不過,如果你非得和我唱反調——難道你看不出來,我的說明已經解決了最後那道問題?」
「什麼問題?」
「咱們的朋友曼根說,訪客揚言他的到訪時間是十點鐘。杜莫太太和米爾斯卻說是九點三十分。且慢!」他抑止曼根的發言。「是前者說謊,還是後者?首先,他們誰有什麼充分的理由謊報訪客揚言到達的時間?再者,有一邊說十點鐘,另一邊說九點三十分,不管有沒有說謊,反正兩者之中,總有一個是事先就知道訪客何時會真正抵達。那麼,哪一個時間才是正確的答案?」
「都不是,」曼根說道,眼光直視,「是剛好在兩者之間,九點四十五分。」
「沒錯,這樣就表示沒人說謊。這同時也告訴我們,恐嚇葛裡莫的訪客,他所揚言的抵達時間並不確定;它大約是在『九點三十,或十點鐘,或那段時間上下』。葛裡莫雖然死命裝出毫不畏懼的樣子,其實早已心思細密地預告了兩個時間,以確保屆時都有人在場。我老婆在邀牌搭子時,也是這麼做的……好,但為何漢瑞兄弟講得如此不清不楚?因為,就像菲爾所說的,他無法像關水龍頭一樣叫雪不要下了。他可以冒險一試,下大注說今晚和過去幾個晚上一樣會下雪;但他必須等到雪停,即使等到午夜也得等。結果他不用等多久,九點半雪就停了。然後他就做了他這種瘋子真會做的是——他等了十五分鐘,以避免稍後引起爭議,然後便按了門鈴。」
菲爾博士張嘴想要說話,但機警地看了表情專注的蘿賽特與曼根一眼後,便放棄了。
「好了,」哈德利挺起胸膛說道,「我想我已經向兩位證明,你們敘述的每件事我都相信——因為,我還要請你們協助我確定你們說過的一條重要線索:亦即,這個人不只是個點頭之交而已。他清楚這家子從內到外的情況,房間位置、日常作息以及個人的習慣,他熟悉你們的口頭禪與綽號,他不光知道那位佩提斯先生對葛裡莫的謔稱,也知道你的。總之,此人一定是個你們認識且與教授頗有交情的朋友。所以,我要知道有哪些人經常出入這棟屋子、哪些人和葛裡莫教授交情非淺而且符合特徵……」
女孩不安的挪動嬸子,神情相當驚惶。
「你認為……是那些人……噢,不可能的!不會,不會,不會!(聽起來,真像是她母親聲音變形的回音。)總而言之,沒有這麼樣的一個人!」
「你為何這麼說?」哈德利厲聲問道,「難道你知道是誰射殺了你父親?」
他的話如晴天霹靂般響起,立刻使她暴跳如雷:
「不,當然不知道!」
「那你懷疑過誰嗎?」
「沒有。只是,」她突然唇開齒露,「我不明白,你的偵查方向為何朝向外人。剛剛你的推論,給我們上了很好的一課,真是太謝謝你了。不過,如果說這傢伙根本是個內賊,也如你所描述的方式行動,聽起來不就非常合理了,對吧?這樣比較解釋得通嘛。」
「你指的是誰?」
「讓我想想!嗯……這是你分內的工作,不是嗎?(他簡直是碰了一鼻子灰,她十分樂在其中。)當然了,你還沒見過我們家其他的人,像是安妮——或是德瑞曼先生,考慮一下吧。不過你的另一個想法,實在太荒誕可笑了。首先,我父親沒幾個朋友。住在我家的不算,他外面的朋友只有兩個符合你的條件,但他們都不可能是你的獵物。就體型特徵而言,他們都不合標準。第一個是安東尼•佩提斯,他的體型還沒有我高,而我還只是一般的普通身材。另一個是傑若米•伯納比,此人就是創作那幅怪畫的藝術家。他身體有一點缺陷,不太嚴重,但也無法掩飾,任何人在一里之外就可以注意到。如果是他,厄奈絲汀阿姨和史都一眼積聚可以認出來的。」
「你對他們瞭解多少?」
她聳聳肩膀。
「他們兩個都是中年人,家境富裕,平時沒事就是培養嗜好打發時間。佩提斯是個禿頭,很挑剔的人……我不是說他像老女人那樣難侍候,其實他是一般人所認為的好人,但腦子卻精明得要命。呸!為什麼他們不能成材一點!」她握緊雙手,看了曼根一眼,然後臉山逐漸浮現出迷惘而若有所思的愉悅。「伯納比……對了,某種程度上,傑若米倒是靠自己的本事闖出了點名堂。他是個有名的藝術家,不過他的犯罪學者身份更為人所知。他身材高大,喜歡故弄玄虛,老愛談論犯罪時間或吹噓自己當年在運動場上的輝煌成就。傑若米確實有他個人的魅力。他很喜歡我,讓波依德嫉妒得很。」她的笑容綻放開來。
「我不喜歡那個傢伙,」曼根平靜地說道,「事實上,我對他只有敬而遠之的份,這我們倆都心知杜明。不過蘿賽特至少說對了一件事——他不可能幹下這種事。」
哈德利再度振筆疾書。
「他有什麼樣的缺陷?」
「一條腿先天畸形。你一看到他,就會明白那是藏不起來的。」
「謝謝你。那麼現在,」哈德利說著,隨手合上筆記本,「就先這樣了。你們可以去療養院了,除非……呃,菲爾,你有問題要問嗎?」
博士笨拙地走向前來。他的身形高過那女孩,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凝視她,頭顱還略微偏向一旁。
「最後一個問題,」他一邊說,一邊像揮打蒼蠅似的拂開眼鏡上的黑緞帶,「嗯哼!好,葛裡莫小姐,為何你如此確定兇手就是德瑞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