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棺材 - John Dickson Ca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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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 2008年5月4日 (日) 05:52 由 Cyesuta討論 | 貢獻 所做的修訂 →‎第三章 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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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口棺材(The Three Coffins)是由John Dickson Carr執筆的推理小説

第一口棺材 書房之謎

第一章 威脅

若想要描述葛裡莫教授謀殺案,以及其後同樣匪夷所思的卡格裡史卓街事件,有太多玄異的字眼都能合情合理地派上用場;對菲爾博士那群偏好光怪陸離的友人而言,他們在博士的個人記錄簿中,再也找不到比它們更不可理解、更驚駭懾人的案例了。因為這兩樁謀殺案的行兇手法,顯示兇手不僅須來無影去無蹤,而且還必須身輕於大氣才有可能。依照現場證據指出,兇手殺掉第一位受害者之後,便憑空消失不見;接著又是另一次現場證據顯示,兇手於街道兩端皆有人在場的情形下,於空曠的道路中央殺害了第二位受害者,這回甭說是沒人看見兇手的人影,連雪地上也沒出現他的足跡。
想當然耳,對於妖精或巫術之說,刑事主任哈德利壓根兒從未相信過。大致上他是對的,除非你一向將魔術信以為真——在適當的時機,本故事會順勢為你解釋其中玄機。不過,有些人開始懷疑了,他們認為存在於整個案子中的神秘怪客,很有可能是個空洞的軀殼;他們懷疑剝下它頭上的帽子、黑色大衣以及那孩童般的滑稽面具後,剩下的或許是空無一物,就像威爾斯(H.G.Wells,1866-1946,英國科幻小說家暨社會主義先知,著有《隱形人》、《時光機器》等書)某本著名小說中的男子。總而言之,這個人物是夠可怕的了。
本故事中,「依照證據指出」這個字眼會一再出現。然而,當證據的呈現並非第一手消息時,我們必須非常謹慎地審視之。關於本案,為了避免無益的混淆,一開始讀者就必須被告之誰的證詞是可以全然相信的,也就是說,「某某人陳述的是實情」是必須設定的前提——否則,具合理性的推理小說不但不存在,而且,這故事也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
所以在此開宗明義先聲明,史都•米爾斯先生在葛裡莫教授家絕未撒謊,他沒忽略掉任何事,也不會添油加醋,只是精確地陳述整個案件中自己的所見所聞。同樣也必須強調的是,卡格裡史卓街一案中那三位彼此毫無關聯的見證人(修特先生、佈雷溫先生,以及威瑟警官),他們所敘述的案發經過亦與事實絲毫不差。
在這種情況下,某個與兇手案相關的重要事件,就必須在這番回溯中盡可能完整地陳述出來。它是個重要關鍵,是個刺激,也是項挑戰。它在菲爾博士的筆記中一再出現,記載得非常詳實,與史都•米爾斯向菲爾博士和哈德利刑事主任報告的內容一字不差。這件事發生在命案發生的前三天,也就是2月6日週三夜晚,地點是博物館街的瓦立克酒館後廳。
查爾斯•沃內•葛裡莫教授住在英國近三十年了,他操著一口純正的英國口音,除了情緒激動時會有些粗魯的舉動,以及喜歡穿戴老式的方頂常禮帽和黑色細領結外,葛裡莫教授甚至比他的英國朋友更像英國人。沒有人清楚教授早年的生活背景。他的個人財產足以維持生活,但他卻寧可讓工作纏身,也因此賺了不少錢財。葛裡莫教授曾做過老師,也是個知名的演講家和作家。但近年來已不再從事相關的工作,而是成天耗在大英博物館做個職權不明的義工,以便自由閱覽一些他稱之為「小魔法」的手稿。所謂的小魔法,一直是教授熱衷的嗜好,只要是逼真、超自然的魔法,從吸血鬼傳說至黑彌撒(Black Mass,一種瀆神的戲擬天主教彌撒。進行這種彌撒時,故意扭曲術語和教義,不是敬奉上帝而是崇拜撒旦),他全感興趣。在研讀手稿的過程中,他總是像孩子般樂得頻頻點頭,哧哧發笑——並伴隨著子彈穿過肺臟般的劇痛。
葛裡莫心智十分正常,眼神總是閃爍著奇異光彩。他說話的速度極快,聲音粗嘎刺耳,彷彿是從喉嚨深處迸裂的聲響;此外,還常常有閉齒輕笑的習慣。他身材中等,但擁有結實強壯的胸膛與充沛的活力。博物館附近的人都很熟悉他的外形特徵:修剪嚴謹猶如齊頭斷株的黑鬍鬚、帶框的眼鏡、短步疾走時仍筆直的步伐,以及與人打招呼時草率地帶帽致敬,或是以雨傘做出手旗信號的姿勢。
葛裡莫教授就住在羅素廣場西邊附近的某個堅固住宅。屋裡還住著他的女兒蘿賽特、管家杜莫太太、秘書史都•米爾斯,以及身體違和的退休老師德瑞曼——葛裡莫供他吃住,讓他打理家裡的藏書。
不過,真要找到葛裡莫那些為數不多的朋友,就得去博物館街的瓦立克酒館,那兒有個他們聚會的俱樂部。這一群人每週晚上在酒館碰面個四五回,那是一種非正式的私人聚會,一向在後廳那間特別為他們保留的舒適套房進行。雖然那房間算不上是個私人的套房,但在酒館內很少有外部成員誤闖;倘若真有人弄錯走了進去,他也會受到大家的禮遇招待。此聚會的固定出席者有挑剔成性的小禿頭佩提斯,他是鬼故事的權威;還有新聞記者曼根、藝術家伯納比、但主導整個聚會的,毋庸質疑是葛裡莫教授。
教授主控全場。一年中幾乎每個夜晚(週六、週日兩天保留給工作除外)。葛裡莫都會與史都•米爾斯一同前往瓦立克酒館。他會坐進他最喜愛的扶手籐椅中,在熾熱的爐火前,飲啜一杯甜酒,用他喜愛、權威的方式發表他的高見。米爾斯表示,這些意見雖然偶爾會引起佩提斯或伯納比的激辯,但通常都是字字珠璣、睿智通達。教授的態度總是慇勤和藹,其實骨子裡卻是火爆脾氣。一般而言,對於教授那滿腹經綸的巫術或假巫術知識——特別是欺騙老實人的詐術——眾人都心悅誠服地聆聽;教授對神秘性與戲劇性的事件,有著童稚似的熱愛,每每在為一個中世紀的巫術故事結尾時,常會不搭界地用當代推理小說的形式解答謎團。雖然眾人是會聚在布魯姆斯貝利區(倫敦泰晤士河北岸的區域,20世紀初為英國重要文化藝術中心)的煤氣路燈後,但現場仍瀰漫著某種鄉村小酒館的氣韻風情,大家無不樂在其中。就這樣,他們度過了許多歡愉的夜晚時光。然而2月6日那天晚上,一股突來的夜風吹開房門,預示了某種恐怖的徵兆。此後,情況就不復往日了。
米爾斯表示,那天晚上刮的風相當猛烈,空氣中浮現著狂雪欲來風滿樓的預兆。除了他自己和葛裡莫,在場的還有佩提斯、曼根、伯納比,大家都緊靠在火爐邊。當時葛裡莫教授正以雪茄比畫著,滔滔不絕地說著吸血鬼傳奇。
「坦白說,我所感到困惑的,」佩提斯說道,「是你的心態問題。我個人只是研究研究小說,那都是些從未發生過的靈異故事;而就某種程度上而言,我相信是有鬼魂存在的。但是你一向致力、專擅於禁得起證實的事物(我們都被強迫要稱它們是『事實』,除非能提出反駁),可是你這些對畢生從事的研究,卻壓根兒也不相信。這就好比是布萊德蕭(George Bradshaw,英國19世紀初的印刷商,於1839年發行全英火車時刻表,至1961年始停刊)寫了一篇文章論證蒸汽火車是不可行的;或是《大英百科全書》的編輯,在導言中說全書沒有一項條目可信。」
「那又有何不可?」葛裡莫教授啐出他的招牌短哮,幾乎不用張開嘴巴,「很富道德勇氣啊,你不覺得嗎?」
「他大概是書讀得太多,神志不清了。」伯納比說。
葛裡莫盯著火爐不吭聲。米爾斯說那時教授似乎是生氣多於嘲弄。他僵坐著,雪茄銜在嘴唇中央,像是小孩子在吸吮薄荷棒棒糖一樣。
「我是讀了太多的東西,」停頓一會後,他開口說話了,「然而,並不是說一個擔任神殿祭司的人,就一定是個虔誠的信徒。不過,這不是重點。我一向感興趣的是迷信背後的肇因。迷信是如何發生的?是什麼樣的誘因,讓受騙的人們如此深信不疑?就以我們正在談論的吸血鬼傳說為例吧!那是個在斯拉夫國家中普遍流傳著的迷信,沒錯吧?它是在1730年至1735年間,由匈牙利傳出,然後像一陣疾風似的蔓延開來,最後在歐洲生根發芽。好了,匈牙利人是用什麼方法證明,死人可以脫離棺材,再變身為稻草或絨毛漂浮於空中,最後便俟機化為人形來為非作歹?」
「有這種證據嗎?」伯納比詢問。
葛裡莫誇張地聳了聳肩膀。
「他們從教堂目的掘出屍體,有些屍體居然呈現出扭曲的姿態,臉部、手部和屍衣都沾滿血跡。這就是他們的證據。其實那有什麼好奇怪的?那是個瘟疫盛行的時代啊!想想那些無藥可救而被硬生生活埋的可憐人,想想他們臨死前努力掙扎逃出棺材的情景。你們明白了嗎,各位先生?這就是我所謂迷信背後的肇因,那就是我所感興趣的地方。」
「我也對此深感興趣。」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米爾斯表示,當時他雖然隱約感覺到門被打開,一股氣流竄了進來,但並不曾聽到此人踏入房間的腳步聲。很可能是他們一時被這不請自來的陌生人給驚住了,因為這裡很少有外人闖入,更別說是發出聲音了;也或者是因為此人的聲音過於刺耳、沙啞,又略帶外國口音,而且口吻得意而不懷善意,彷彿是來報噩耗的。總之,他的意外出現,使得眾人心情一時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米爾斯又說,此人看來毫不起眼。他離爐火遠遠地站著,身穿襤褸的黑外套,衣領向上翻起,頭戴邋遢的軟帽,帽簷無力垂掛著,僅見的些許臉龐又被他摸著下巴的手套遮住,因此眾人都看不到他的容貌。所以除了身材高大、衣著不體面、體格瘦削之外,米爾斯對這人也說出個所以然了。不過,從聲音、舉止,或是他的一些習慣動作來看,他隱約帶種似曾相識的異國風味。
他再度開口說話,聲音透著一股頑固而賣弄學問的調調,像是以戲謔的方式模仿葛裡莫。
「各位先生,請包涵,」他說道,那志得意滿的口氣再次揚起,「打斷了你們的交談。我只是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大名鼎鼎的葛裡莫教授。」
當時沒人想到要斥責他,米爾斯說道,大家全都聽得專心一意,心無旁騖。那男人有種冰冷得叫人心顫的力量,破壞了房間內原本溫暖靜謐的舒適感。即使是陰沉兇惡、坐著不動一如愛潑斯坦作品的葛裡莫(愛潑斯坦,Sir Jacob Epstein,1880-1959,英國雕刻家,以塑造名人和兒童的青銅頭像見長,他的幾尊象徵派雕塑作品,被人指責為褻瀆神明、有傷風化),那一刻也是十分專注,指間的雪茄僵在送往嘴巴的半空中,細邊眼鏡後的眼神閃爍個不停,他唯一的反應是大聲應道:
「哦?」
「你是不是不相信,」那個男人說著,掩著下巴的手套只移開了一個手指的空間,「一個人可以從自己的棺材裡爬出來,可以隱身地四處遊走,無視於牆垣壘壁的存在,更別說會具有惡魔般的摧毀力量?」
「我不相信,」葛裡莫尖聲答道,「你信嗎?」
「是的,我相信,我就有這種能力!而且我有個兄弟,道行比我更高更深,他對你可是深具威脅。對你那條命,我沒什麼興趣,但他可不。假如哪天他去拜訪你……」
這段瘋狂對話的高潮,猶如火爐裡最後爆發的破裂音戛然終止——當過橄欖球選手的曼根跳了起來,而矮子佩提斯則緊張地環顧四周。
「喂,葛裡莫,」佩提斯說道,「這傢伙簡直是瘋了。要不要我——」
他不自然地朝拉鈴方向指了指,但陌生人打斷了他。
「先看看葛裡莫教授怎麼說吧,」陌生人說道,「別輕舉妄動。」
葛裡莫注視著他,眼中充滿深刻而強烈的輕蔑。
「不用,不用,不用!聽到我說的話沒有?不要妨礙他,讓他說完他的兄弟和他那些棺材……」
「三口棺材。」陌生人插嘴。
「就三口棺材,」葛裡莫順從地附和,「隨便你說,想說幾口就幾口,我的老天爺!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你是誰了嗎?」
陌生人從口袋裡伸出左手,在桌上放了一張污穢骯髒的卡片。看到這張平淡無奇的名片,似乎讓大家稍微回復了清明神智,立時把先前的疑慮當笑話般拋除殆盡,當作這個粗嗓門的來客只是位髒帽子裡藏了只蜜蜂的落魄演員——因為米爾斯念出了名片上的字樣:「皮爾•佛雷,魔術家」。名片上的一角還印著「W.C.1。卡格裡卓街2B」,上方另有潦草的自己「或是轉交學院劇場」。葛裡莫笑了起來,佩提斯則是一邊咒罵,一邊搖鈴喚來侍者。
「原來如此,」葛裡莫用拇指敲敲桌上的名片說道,「我就知道會是這麼一回事。你是個變戲法的?」
「名片上好似這麼寫的嗎?」
「哎,哎,如果這麼稱呼貶低了你的層級,我很抱歉。」葛裡莫點頭回應,笑意在他的鼻孔裡如哮喘般颼颼發響,「你大概不方便玩個把戲讓我們瞧瞧吧?」
「樂意之至。」佛雷出人意表地說。
他的身手快得讓人措手不及。矯捷的動作看似要做出攻擊,但實際上根本沒有出手。他朝葛裡莫彎身繞過桌子,在眾人還來不及看上一眼的瞬間,他戴手套的手已拉下外套衣領又回復了原狀。不過米爾斯倒是感覺他曾露齒笑了一下。葛裡莫依舊面無表情、一派嚴肅,只是下顎略為揚仰,所以短鬚上那只嘴巴看就一副不屑的半弧狀。他的拇指仍輕敲著名片,但臉色卻益發黯淡陰沉。
「在我離開只前,」佛雷唐突地說道,「還有個最後的問題要請教我們的大教授。很快就會有某個人在某個晚上來拜訪你。一旦我和我的兄弟聯手出擊,我也同樣會有生命危險,但我已經準備冒險一試。我再重複一次,即將有人來造訪你。你是希望由我——還是讓我兄弟出馬?」
「叫你的兄弟放馬過來,」葛裡莫咆哮著,「然後去死吧!」
等佛雷猝然關上房門離去後,幾人才打破呆滯僵局,開始議論紛紛起來。而這扇緊緊關上的門,而後也深深掩住了2月9日週末夜間事件中最重要的事實。其餘零星閃現的線索,則一直要到後來菲爾博士將薄玻璃片間的焦黑碎片組合起來時,才像拼圖似的解答出來。空幻之人踏粗豪的致命第一步,就是在2月9日的夜晚,當時落雪積滿了倫敦寂靜的巷道,而預言中的那三口棺材也一一填滿了。

第二章 門

那晚,爐火熊熊,菲爾博士坐落於兄弟高台街一號的宅邸書房,瀰漫著一股輕鬆和諧的氛圍,紅光滿面的博士高坐在他寬大、舒適而破舊的大椅上。這椅子的填料,已被磨坐至凹陷、龜裂但無比舒服的程度,不過卻也足以氣壞那些做太太的家庭主婦。這會兒博士正低聲輕笑,他的手杖輕敲於地毯上,黑緞垂掛的眼鏡裡散發出盈眶的笑意,心情相當愉快。有朋友來訪時,菲爾博士總會以慶祝之名盛情款待;或者說,其實是借題發揮。而今晚,正好有兩個借口可供他好好飲酒作樂一番。
其一是,他的年輕朋友泰德和桃樂絲•蘭波神采飛揚地從美國來訪。其二是他的好友哈德利——別忘了,他現在可是倫敦警察廳刑事組的哈德利主任呢——才剛剛大顯身手,偵破了貝絲華特的偽造文書案,目前正休假無事一身輕。火爐的一邊坐著泰德•蘭波,另一邊是哈德利,博士則坐在中間首席,前面還擺個熱得冒氣的潘趣酒缽。在樓上嘛,菲爾太太、哈德利太太以及蘭波太太,三人正閒話家常;同一時間在樓下,菲爾和哈德利兩位先生,已經為某事辯得不可開交,難怪泰德•蘭波還以為仍然身在自己家中坐呢。
泰德慵懶地窩在椅子裡,往事雲煙瞬時湧上心頭。坐在他對面的刑事組主任哈德利,留著一把整齊的髭鬚和鐵灰色的頭髮,正一邊抽著煙斗,一邊談笑風生;而主人菲爾博士,則轟隆轟隆猛搖著酒勺。
他們倆似乎對科學犯罪,特別是「攝影」這個議題爭論不休。蘭波回想起他以前就聽過同樣的論調,但那只引來那位刑事人員的訕笑。有一次,菲爾博士的老友曼波漢助教,看到博士急匆匆追在一輛老式自行車後面,遂趁博士一時分心的空當,將他誘去看了一堆葛羅斯、傑西瑞奇、米契爾這些人的攝影作品;就此,他受到極大的震撼。現在,真是謝天謝地啊,菲爾博士的腦袋瓜,不再只是裝滿科學性的試驗。但是他對化學研究仍然殘存著些許興趣,幸好,每每開始做實驗之前,他就會剛好把儀器給弄壞了,所以,除了曾用酒精燈燒掉窗簾之外,還不曾造成什麼嚴重的損傷。不過他在攝影方面(他說的)就非常成功了。他買來的器具裝備可絕不含糊,有岱鋒特爾的名牌顯微鏡相機,再搭配專業的消色差透鏡,工作室還佈置成類似檢查胃疾的X光室,此外,他還宣稱已掌握葛羅斯博士的妙方,能從燒燬的紙張上辨認字跡。
耳邊仍是哈德利揶揄的話語,蘭波懶洋洋地放任自己的心思四處神遊。他瞧見爐火映在歪斜的書牆上,他聽到細膩綿密的飄雪輕敲窗戶玻璃的聲音,從皺巴巴的布簾後響起。他全身放鬆地咧嘴微笑。在這完美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事能困擾他了,不是嗎?隨著目光遊走,他盯著火爐瞧。然而在這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刻,一些瑣碎記憶竟宛若從魔術盒中跳了出來,出其不意地闖進他的思緒。
犯罪事件!當然不是。那是曼根自己對腥膻的事件太過於沉迷,才會把故事渲染得如此誇張。事情都是這樣的……
「我才不管葛羅斯說過什麼,」哈德利拍了一下椅背說道,「一般人總是認為一個學有專精的人,就說什麼都對。其實在大部分的案件中,燒燬的信件通常沒有辦法透露任何訊息……」
蘭波緩緩地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
「問一下,聽到『三口棺材』這幾個字,你們有什麼感覺?」
氣憤陡然就凝滯住了,不過蘭波絲毫不感到意外。哈德利狐疑地望著他;菲爾博士迷惑地盯著勺子,好像以為那幾個字是什麼香煙或酒館的名字,然後,他的雙眼又立即閃動著異樣的神采。
「嘿,」博士的雙手互相搓擦,「嘿嘿嘿!你問這問題只是要緩和氣氛吧,嗯?難不成是說真的?什麼棺材啊?」
「嗯,」蘭波說道,「或許還稱不上是犯罪事件……」哈德利吹了聲口哨。蘭波繼續說:「但這件事情真是怪透了,除非是曼根過於牽強附會。我和波依德•曼根很熟,他住在城裡另一頭有好幾年了,是個非常不錯的人,跑遍了世界各地,而且具有十足居爾特人的豐富想像力。」
他停了下來,腦海裡浮現出曼根黝黑、不修邊幅、甚至有些放蕩的俊俏模樣;他個性雖然容易激動,但舉止卻是溫吞和緩,胸襟頗為豪爽大方,笑容則是親切地叫人窩心。
「他現在任職於倫敦的《告示晚報》。今天早上,我在於草市場碰到他,他把我拉進一家酒吧,一股腦就告訴了我這個故事。然後,」蘭波的語調轉為奉承恭維,「當他知道我認識偉大的菲爾博士時——」
「胡扯!」哈德利的聲音陡然響起,他銳利地直視著蘭波。「說點正經的事。」
「嘿嘿嘿,」菲爾博士的聲音相當愉快,「別插嘴,好吧,哈德利?這事聽起來蠻有趣的,孩子。然後呢?」
「唔,曼根好像非常崇拜一個姓葛裡莫的作家或演講家,他也深深愛慕著葛裡莫的女兒,這使他更加敬仰那個前輩。這前輩和他的一些朋友,習慣到大英博物館福建的一家酒館聚會。幾天前的某個晚上,發生了一件怪事,這事比看到一個人突然發了失心瘋還讓曼根悚然不已。當時,這長輩正提到屍體會起身離開墓地這類有趣的話題,突然間,一個長相怪異的高個兒走了進來,然後開始喋喋不休地廢話連篇,說什麼他和他的兄弟能夠逃離墳墓,並且如稻草一般漂浮在空中。(聽到這裡,哈德利發出令人反感的噪音,不再專心傾聽,但菲爾博士仍是興致盎然地看著蘭波。)事實上,這人似乎是衝著葛裡莫教授來的。臨走前,陌生人出言恐嚇,說他的兄弟很快就會來拜訪葛裡莫。奇怪的是,葛裡莫當下雖然平靜如老僧入定,但曼根敢拍胸脯發誓,其實教授已經嚇得臉色發青了。」
哈德利哼了一聲:
「對你來說那是很難理解,但其實有啥了不起的?有些人天生就一副娘們的鼠膽——」
「這就是重點所在,」怒目而視的菲爾博士吼了起來,「因為他不是那種人。我很清楚葛裡莫這號人物。哈德利,如果你認識葛裡莫,你就會明白這事有多奇怪。嗯,啊哈,接著說,孩子,後來的發展如何?」
「葛裡莫啥都沒說。事實上,他只是很快用個笑話輕鬆帶過,一下就完全化解了這場莫名其妙的意外。那怪人才離去沒多久,一個街頭音樂家就倚靠在酒館門口奏起『在高鞦韆上的狂妄小子』,一時之間,曼根那一群人不約而同地爆笑開來,大夥兒也神志清醒過來了。葛裡莫笑著說:『這麼說來,各位先生,那具死而復生的屍體,身手要比那狂妄小子更敏捷才行,否則怎能從我的書房窗口飄然落下?』」
「就這樣,大家散會了。但曼根在好奇心作祟下,急欲得知這個『皮爾•佛雷』是何方神聖。佛雷留給葛裡莫的名片上,印著一個劇場的名字,因此隔天,曼根假裝以報社採訪的名義,開始循線追查。他發現,這家位於倫敦東端貧民區的劇場,只是間不起眼而且已經沒落的音樂廳,每天晚場表演著雜耍戲。曼根不希望碰到佛雷,所以先找看票口的人套話,再經由他的引薦,認識了出場順序排於佛雷前一位的特技表演家。這位特技家自稱名叫『帕格裡奇大王』——天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十分機靈,而且是個徹頭徹尾的愛爾蘭人。他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告訴了曼根。」
「在劇場,大家都叫佛雷『路尼』(Loony,意思為瘋子)。沒有人清楚他的來歷;他從不與人交談,每次演出後總是急忙就走人。但是——重點來了,他是一等一的高手。那位特技家說,他想不透西區那票務經理人,居然會忽略他的存在,一定是佛雷太缺乏企圖心餓。他擅長的是種上乘的魔法奇術,特別的脫逃術……」
哈德利嘲弄地咕噥了一聲。
「不,」 蘭波的語氣相當肯定,「就我所知,它絕非只是那種老掉牙的把戲。曼根告訴我,佛雷上台時沒有助理幫忙,而且將所有的道具一起帶進棺材般大的箱子裡。假如你們對魔術表演有一些概念的話,就會知道這是多麼了不起的絕活。事實上,此人對棺材之類的東西似乎特別著迷。帕格裡奇大王曾問佛雷原因,沒想到答案讓他嚇了一跳。佛雷咧嘴笑道:『我們這一夥有三人曾被活埋,只有一人成功逃脫。』帕格裡奇大王又問:『那你是如何逃脫的?』佛雷冷靜地回答:『我失敗了。你懂吧,我是沒有逃成的其中一個人。』」
哈德利拉了拉自己的耳垂,這下他認真起來了。
「好吧,」他的聲音非常不安,「事情可能比我想像的稍稍嚴重一些。這傢伙鐵定瘋了,錯不了。如果他心裡真有什麼沒來由的怨恨——你說他是個外國人?我也許是該撥一個電話給內政部,派人去監視他。還有,如果他打算找你朋友的麻煩……」
「他已經製造了什麼麻煩嗎?」菲爾博士問道。
蘭波挪動了坐姿。
「從週三起,每一班次的郵件中,總是有些來路不明的信件,是寄給葛裡莫教授的。每次收件後他都一語不發,只是把信撕碎。但是,有人把酒館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女兒,於是她開始憂心忡忡。到了最後,也就是昨天,葛裡莫終於表現出異樣的行為。」
「怎麼回事?」菲爾博士問道,方才一直遮住眼睛的手掌移了開來,小眼睛精光陡射,直瞪了蘭波。
「他昨天打電話給曼根,說:『週末晚上你來我家一趟。有人發出恐嚇,說要來拜訪我。』想當然耳,曼根建議他通知警方,但葛裡莫完全不理會。曼根接著說:『豈有此理!教授,這人根本是瘋了,他可能是個危險的傢伙。你難道不採取什麼防衛措施來保護自己?』教授竟然答道:『哦,沒錯,好主意。我得趕快去買一幅畫。 』」
「一幅什麼?」哈德利坐直了身子追問。
「一幅掛在牆上的畫。不,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真的去買了一幅畫,風景畫之類的,裡面有些形狀詭異的樹木和墓碑,它的體積大得不得了,得動用兩個工人才抬得上樓。我說『大得不得了』是持保守的看法,因為我還沒親眼看到。油畫的創作者是一位名叫伯納比的藝術家,他是酒館聚會的一個成員,也是位業餘的犯罪學者…… 總之,葛裡莫準備用油畫來保護自己就是了。」
哈德利臉上儘是猜疑的神情,他直視著蘭波,嘴裡重複了剛剛聽過的話,語氣略帶激動,然後兩人同時轉頭望著菲爾博士。博士端坐著,懸在雙下巴上的嘴唇微微喘氣,亂蓬蓬的頭髮皺成一團,雙手緊握著手杖。他點點頭,眼睛瞪著火爐,然後他開口說話,那聲音似乎為房間增添了些許寒意。
「你知道那地方的地址嗎,孩子?」他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好極了。哈德利,你最好去暖暖車。」
「好,不過,聽我說——」
「聽到一個所謂的瘋子對一個神智正常的人造成威脅時,」菲爾博士再度點頭,繼續說道,「你也許會感到不安,也可能不為所動。但是,當一個理智清醒的人,行為卻開始表現得像個瘋子時,我很確知我會極度不安。或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但我就是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站起來,喘著氣說:「走吧,哈德利,我們到那個地方看看,就當作去巡邏一樣。」
酷冷的寒風吹過狹隘的兄弟高台街,雪已經停止飄落。放眼望去,街巷一片白茫茫,讓人覺得不太真實,連堤岸花園也是雪白得像圖畫一樣虛假。
每逢戲院演出時間便荒無人跡的河濱大道,此刻遍地是車輛翻騰前進時所滾起的紊亂軌跡。時鐘顯示,他們轉入歐德威契區的時候是十點五分。哈德利在車上不發一語,他的外套衣領向上翻起。在菲爾博士的催促下,車速越來越快,哈德利先望了蘭波一眼,然後又看看擠在後座的博士。
「這真是荒唐,你知道,」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這不關我們的事。何況,如果真有什麼訪客出現,現在八成也已經離開了。」
「我知道,」菲爾博士說道,「我就是擔心這件事。」
這時,汽車飛快閃入南安普敦區。哈德利猛按喇叭,彷彿在表達自己的感受,但車速仍持續加快。兩側大樓林立的街道頗為荒涼,但接著通往羅素廣場的那條道路更是蕭瑟。道路的西側,只有少許的足跡。車胎的軌跡幾已難尋。如果你在剛過卡普街的時候就看到北邊盡頭那座電話亭,那即使不用特別注意,你也馬上會看到在它正對面的那棟房子。眼前,蘭波就看到一棟正面簡單樸素、三層樓高的大宅,一樓是以暗褐色石塊為建基,再蓋上紅磚而成。外面有六層階梯通向大門,門板上有黃銅飾邊、細細長長的投信孔,以及黃銅製的球形門把。此刻,僅見到一樓兩扇百葉窗後的窗戶,透出光亮照在采光井上,除此之外,整個地方全陷入一片黑暗。一棟普通不過的房子,矗建在一個普通不過的地方——但如今,已不再是如此了。
眼下一扇百葉窗迸裂懸掛於旁,有一片透光的窗戶被轟然炸毀,彷彿它們只是虛設的東西。一個人影趴在窗台上,正穿出劈啪作響的百葉窗,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往下跳。這一跳,雖遠遠越過了一排欄杆,但一條腿也跌在人行道上,立時滑進雪堆中,並衝出街道的路邊石,眼看就要被車子碾過。
哈德利急忙踩剎車,車子就滑止在路邊石旁。他立刻衝出車外,在那人還未站起身之前先抓住了他。這時蘭波藉著車頭燈光瞥見那人的面孔。
「曼根!」他說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曼根沒戴帽子,連件大衣也沒穿,他的手臂、手掌沾滿小鏡片般的雪花,眼睛也似互相輝映般閃閃發亮。
「是誰?」他嘶啞地追問,「不,不,我沒事!放開我,他媽的!」他奮力從哈德利身邊掙脫開來,然後用手拍打上衣。「是誰……是泰德啊!拜託,趕快找些人來。你快去,快一點,他把我們關在裡面——樓上有槍聲,我們剛剛都聽到了。他把我們鎖在裡頭,你看……」
朝曼根的身後望去,蘭波看到窗邊有個女人的黑色半身側影。哈德利連忙截斷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鎮定點!誰把你們關在裡面?」
「是佛雷。他還在裡頭。我們聽到了槍聲,但門太厚打不破。怎麼樣,你願意來幫忙嗎?」
話還沒說完,曼根已經跑向正門階梯,哈德利和蘭波緊跟在後。當曼根扭轉門把使勁出力時,大門應聲而開,他身後的兩人都很意外正門居然沒上鎖。屋內的大走廊相當陰暗,唯一的燈光是來自後端桌上的檯燈。而且,那裡似乎站著某個東西,目光直直盯著他們,臉上的樣子比他們想像中的皮爾•佛雷還要怪異恐怖。這時,蘭波總算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具帶著魔鬼面具的日本武士盔甲。曼根慌張地衝向右側門,並轉動已插在鎖孔上的鑰匙。門從房內打開,裡頭正是先前他們所見的窗邊女孩。曼根不由分說,伸手一把將她抱入懷裡。時遲那時快,樓上又傳來砰然巨響。
「別擔心,波依德!」蘭波大聲喊著,他的心臟劇烈跳動,彷彿就要跳出喉嚨。「這位是刑事主任哈德利,我跟你提過他。聲音是從哪裡來的?那是什麼東西?」
曼根往樓梯指去。
「快上去,我來照顧蘿賽特。他還在樓上,他走不了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大家千萬要小心!」
他們踏上鋪著厚重地毯的樓梯,曼根從牆上取下一個粗陋的武器。二樓一片漆黑,毫無聲息。但是通往三樓的樓梯壁龕有燈光照耀而下,此刻噪音又變成一連串轟轟的撞擊聲。
「葛裡莫教授!」一個聲音大聲呼喊著,「葛裡莫教授!回我一聲,好嗎?」
蘭波根本無心品位週遭陰鬱晦暗的異國氛圍。他只是緊隨哈德利身後,登上第二段樓梯,穿過拱道,走進橫跨整個房子幅員寬度的走廊。此走廊呈長方形,四壁由橡木製成,全嵌上鑲板紋飾直達天花板;正對樓梯口的長邊壁上,有三座掛著布簾的窗戶;地上的粗厚黑地毯,可將所有的腳步聲消音;短邊壁上各有一扇門,兩者面對面地相望。離他們較遠的左側門是打開的,而在右側離樓梯口僅有十尺的那個房門,則是緊緊關閉著,某個人正用拳頭猛敲門板。
待他們的步伐接近,那人突然轉過身來。雖然走廊內沒有任何照明燈飾,但從樓梯壁龕上散發的黃色光芒——發自壁龕上那具黃銅大佛像的腹部——已足以讓他們看清眼前的一切:一個矮小的男人籠罩於光線中,他上氣不接下氣,揮擺著含糊不清的手勢。他的頭很大,頭上蓬亂的毛髮如小妖怪般張牙舞爪,臉上戴著一副大眼鏡,鏡框後的眼睛正凝視他們。
「是波依德嗎?」那人大叫,「還是德瑞曼?是你嗎?是誰站在那裡?」
「警察。」
哈德利說道,大步橫跨而過,那人則向後跳開。
「你進不去的,」矮男人說道,他手指的關節處還劈劈啪啪發出聲響。「不過我們非進去不可。門從裡面鎖住了,有人和葛裡莫在裡頭。剛才有一次槍響——他沒有回應。杜莫太太在哪兒?趕緊把她找來!我告訴你們,那傢伙還在裡頭!」
哈德利忍不住回頭開罵。
「安靜點!看去哪兒弄一組鉗子來。鑰匙現在插在裡面的鎖孔上,我們得從門外轉動它。我需要一對鉗子,你有嗎?」
「我……我倒是不知道……」
哈德利看著蘭波。
「趕快下樓,到我車子裡的工具箱拿,它放在後座底下。盡量找最小號的鉗子,再帶幾支大螺絲鉗回來,萬一這傢伙有武器——」蘭波一轉身,就看到菲爾博士喘著氣穿越拱道現身。博士沒開口,但他的氣色已不像先前那般紅潤發亮。蘭波一次跨三階飛奔而下,但找鉗子時卻耽誤了不少時間,令人急得像是有數小時之久。當他疾步衝回大宅時,聽到曼根在樓下那間關上的房間裡發出聲音,女孩也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哈德利的情緒依然平靜,他鎮定地把鉗子輕輕插入鎖孔,並用力將它夾緊,然後開始向左邊轉動。
「裡面有東西在移動——」矮男人說道。
「成了,」哈德利說道,「退後!」
他戴上手套,提振一下,然後把門向內用力推開。結果飄搖的房門向後撞上了牆,發出碰擊聲,房內高掛的樹枝形燈架也搖搖欲墜。沒有任何信息,雖然好像有某中東西試圖透出訊息。除此外,明亮的房間空無一人。那所謂的某種東西,十分痛苦地匍匐爬過黑色的地毯,然後止息,翻了個身,最後終於全然靜止不動。
蘭波在它身上看到了一大攤血。

第三章 假面

「你們兩個留在門外,」哈德利簡短地吩咐,「如果有人容易神經緊張的話,別進來看。」
菲爾博士跟在他後頭,搖搖擺擺地走進房間,蘭波則留在門外,雙臂張開擋住門口。葛裡莫教授的身體極重,但哈德利不敢將他扭歪了。由於拚命向門口爬行,葛裡莫曾大量出血,雖然不全是由內臟湧出,但可見到他咬緊了牙關不讓血溢出。哈德利抵著一邊膝蓋將教授抬起,並將教授臉山那副有黑灰色短髮的面具摘掉。葛裡莫的臉色一片鐵青,眼睛緊閉而深陷,手上一條濕透的手帕仍壓在胸前的一個彈口上。大家都聽到他的氣息逐漸微弱沉寂。此刻,雖然通風狀況良好,但在房內瀰漫的冰寒霧氣中,仍含有濃郁的火藥味。
「死了嗎?」菲爾博士低語。
「快斷氣了,」哈德利說道,「看到他的臉色沒有?子彈穿過了肺臟。」他轉身對門外那個矮個子說,「打電話叫救護車,快!應該是沒指望了,但或許他死前能說些什麼——」
「是呀,」菲爾博士沒好氣地說,「我們最關心的不就是這件事?」
「如果我們能做的只是這件事,」哈德利冷冷地回答,「那的確是。把那邊那幾個沙發靠墊拿過來,盡量讓他舒服些。」
他讓葛裡默的頭仰躺在枕頭上,並彎下身靠近他,叫道:
「葛裡莫教授!葛裡莫教授!你聽到我說話嗎?」
葛裡莫蠟白的眼瞼抽動了幾下,他的眸子半開半閉,眼珠詭異、無助而迷惑地轉動著,那是你會稱他們「早熟」或「聰慧」那類小寶寶臉上的眼神。看來,他似乎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家居服上頭還垂掛了繫著細繩的眼鏡,手指微微地痙攣抽動,像是想舉起手來,胸口仍輕輕地上下起伏。
「我是警察,葛裡莫教授。是誰幹的?如果沒辦法回答我不要勉強,點點頭就好。是皮爾‧佛雷嗎?」
葛裡莫先是出現了看似瞭解的表情,緊接著則是迷惑的神情,然後他明確地搖了搖手。
「那到底是誰?」
葛裡莫急切起來,過於急切,所以霎時頹潰了。他開口說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話。他結結巴巴吐出幾個字音,但別說它們的意思,就算說的是什麼字,也另人如墜五里霧中。話才說完,他就昏厥過去。
左手邊牆上的窗戶,約莫打開了幾寸,冷風不斷由此灌注進來。蘭波渾身顫抖。他看著地上這個曾經才高八斗的男人,仰躺於一雙枕頭上,軟綿綿地猶如一具破裂漏氣的睡袋,體內有什麼東西像鍾走似的喀噠喀噠響著,彷彿是要借此告訴眾人他還活著;不過除此之外,便無其他生氣了。這明亮靜謐的房間裡,有的只是過多的血跡。
「天哪!」蘭波情不自禁地說,「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嗎?」
「沒轍了,只能開始幹活了。『還在屋裡?』好一群糊塗蛋——哦,當然包括我在內!」痛心疾首的哈德利說道,手朝著窗戶打開的部分指去,「那傢伙一定是在我們進來之前,就從那裡逃出去了。他現在當然不在這兒。」
蘭波環顧四周,強烈的火藥味正從他的想像、從這間房中逐漸散去。這是他首次仔細端詳這個地方。
房間面積大約十五平方米,四壁是橡木製的面板,地上鋪的黑色厚質地毯。左手邊的牆上(當你站在門口,面朝內所見),有一扇窗戶,上頭掛著正隨風搖曳的褐色絲絨帳簾。窗戶的兩旁皆立著書櫃,頂部放置著一些大理石半半身像。在離窗戶有點距離的地方,擺著一個重型鉤腳狀的平面大辦公桌,這也是此刻房間左方的光線來源。一個軟墊椅背向著它;在桌面左側邊緣,有一盞馬賽克花樣的玻璃燈,以及一個青銅製的煙灰缸,缸內橫放著一枝捻息的雪茄,但仍有長長的灰燼在悶燒。桌上還有一個洗墨台(上面原本放著一本小牛皮封套的書),裡面頗為乾淨;墨台上附了一個鋼筆盤,還有個端著便條紙的小怪物——那是個黃玉刻成的水牛雕像。
蘭波的目光繼續遊走,橫跨了整個房間,然後停留在窗戶正對面的地方。那片牆面有座大的石壁爐,兩旁同樣是書櫃和大理石半身像的擺設。壁爐的上方,懸掛著兩個十字交叉的鈍頭劍,劍上面則覆蓋著一面飾有徽紋的盾牌,蘭波(當時)並未仔細看它們。整個房間裡,只有這一側的傢俱被弄得亂七八糟。黃褐色的皮革長沙發,歪斜地倒塌在火爐正前方,一個皮製椅嘖嘖翻倒在糾葛成一團的壁前毯上。沙發上血跡斑斑。
最後,蘭波的視線再度移動,他直視著正對房門的底牆,看到了那幅油畫。此面牆上也有兩個書櫃,書櫃中間的牆面上騰出一塊空間,底下應該放置了一些箱子,是幾天前才被挪走的,因為地毯上仍可清楚看見箱底壓印的痕跡。葛裡莫原想在這片牆面掛上油畫,現在看來是永遠不可能了。油畫此刻仰面朝上地倒在地上——而且離葛裡莫臥倒之處不遠——上面有兩條刀子劃過的裂痕。因為這幅畫足足有四尺長七尺寬,因此哈德利必須邊推邊翻地把畫移至房間中央的空地,才能將它豎起來,好好地端詳一番。
「這玩意兒,」哈德利把它抵在沙發背上,「就是他買來『保護自己』的油畫?唉,菲爾,你不覺得葛裡莫也像這個佛雷一樣瘋癲不正常嗎?」
菲爾博士笨重地來回走走動,剛才有好一陣子他只盯著窗戶看,表情相當嚴肅。
「是像皮爾‧佛雷,」他戴回自己的鏟形帽(shovel—hat,英國國教牧師長戴的寬邊帽子),聲音低沉地說道:「他不是干下此案的人。嗯。我說啊,哈德利,你看到什麼凶器嗎?」
「沒有。沒看到槍械——我們要找的是那種高口徑的自動手槍——也沒見著把這東西劃出裂痕的刀子。瞧!這只是一幅很普通的風景畫嘛。」
它可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麼普通哩,蘭波想。事實上,它蘊含著某種爆發力,好像創作者是在狂暴憤怒的情況下,將凜凜洌風鞭打畸丑樹木的形態當場捕捉於畫布上,會讓你感覺到刺冷與恐懼。它的風格色調是幽暗的,除了背景的低矮白色山脈之外,主要以綠油油的色澤強化了黑色、灰色的襯底。在前景的位置上,穿過紛亂交叉的樹枝,可看到草地上依次排列著三塊墓石。某種程度上,這幅畫的風格和這個房間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擁有微妙而難以察覺的異國情趣。畫上那三塊墓石正在傾倒瓦解,從某個角度觀之,你會有那是因為畫中的墓塚正在隆起的錯覺,而且即將爆開。縱使表面已有刮痕存在,似乎也無損於此畫詭譎的外觀。
突然間,樓梯玄關傳來急促上樓的腳步聲,蘭波驚醒而回過神。原來是波依德‧曼根闖了進來。他清瘦不少,衣衫不整,不似蘭波平常認識的他。他的黑髮如線圈般拳曲貼於頭上。曼根迅速瞄了躺在地上的那個人一眼,頓時皺緊眉頭,眼神黯然無光,然後摩挲著像羊皮紙般粗糙的頰邊。事實上,他和蘭波差不多歲數,但眼下的斜紋讓他看來老了十歲。
「米爾斯告訴我,」曼根說道,「他是不——」
他朝葛裡莫的位置點了下頭。
「你叫了救護車沒?」哈德利避開他的問題問道。
「那些傢伙帶著擔架正在上來。這個地區的人對醫院都很避諱,沒人知道去哪裡叫人。我剛好記得教授有個朋友在附近開了家療養所。他們是——」他讓開位置給兩個看護進來,緊隨在後的是一個面容乾淨而冷靜的矮男子,頂著一顆禿頭。「這位是彼得遜醫師,嗯……這是警方;而那一位就是……病人。」
彼得遜醫師臉頰抽動了一下,急急發令:
「擔架,小伙子。」他簡捷地看了一下,然後說道:「在這裡做不了什麼。小心安置他。」
擔架抬出去時,他臉趁下來,狐疑地看了看四周。
「還有救嗎?」哈德利問道。
「或許可以再撐幾個小時,就這樣了,搞不好幾小時都不到。要不是他的身體壯得像牛一樣,他老早完了。看來他是試圖救自己,卻對肺臟造成更大的損傷……結果扯裂了。」彼得遜醫師將手伸入口袋。「你們希望警方的醫師也能在場,沒錯吧?這是我的名片。取出子彈後,我會把子彈留著,我猜應該是點三八口徑的子彈,大約從十尺之外開槍的。請問發生了什麼事?」
「謀殺,」哈德利說道,「找個護士陪著他,不管他說了什麼,請務必一字不漏記下來。」
說完醫師便疾步離開。那位刑事主任在筆記本某頁上快筆寫了些東西,然後遞給曼根。
「你的腦子現在清醒嗎?好,我要你打電話給杭特街的警察局,告訴他們這些指示,他們會再聯絡蘇格蘭警場;如果他們追問發生了什麼事,直說無妨。華生醫師會前往那家診所,其他的人會趕來這裡……站在門口的是誰?」
大門之外是一名年輕人,身材矮小瘦弱,一副頭重腳輕的模樣,打一開始就站在那裡。在充足的燈光照耀下,蘭波看到他一頭張牙舞爪的暗色紅髮,厚重的金邊眼鏡後頭是一雙大而無神的棕色眼睛,無肉的臉龐上,一張松寬的大嘴斜斜突翹。這張嘴正發聲響亮而不停地蠕動著,整排牙齒外露加上嘴唇朝上掀動的樣子,活像是一條魚;而由於經常說話,唇肉看起來是彈性十足。事實上,每回他說話時,總似在對某位聽眾演講,這時他的頭顱會像是聽著音樂節拍似的上仰下俯,而且聲音單調、尖銳地直貫進聽者的腦袋。你可能會判斷說他是個帶有社會主義傾向的醫科畢業生。沒錯,這你就對了。他的服飾是紅格子花紋的款式,手指交叉橫放在身前。他起初的恐懼慌亂,現在已轉變為莫測高深的平靜。他略微彎身鞠躬,不帶一絲情緒地回答:
「我叫做史都‧米爾斯。我是——或者說,我以前是——葛裡莫教授的秘書。」他的大眼睛滑溜地轉個不停。「請問您……兇手怎麼了?」
「想必是,」哈德利說道,「趁我們以為他人仍在屋內,從窗戶逃出去了。現在,米爾斯先生——」
「對不起,」他那平板的聲音插嘴道,帶著某種超然的口氣,「果真如此,那他一定是異於常人了。你檢查過窗戶沒有?」
「他說的對,哈德利。」菲爾博士喘著氣說,「去看看!這件事越來越困擾我了。我跟你說真的,假如我們的兇手不是從門那裡離開……」
「他絕對不是。」米爾斯笑著聲明,「我並非唯一的見證人。我從頭至尾都在盯著那扇門看。」
「想要經由那窗戶離去,他一定得比空氣還輕盈才行。打開窗戶檢查看看。嗯,等一下!我們最好先搜查一下這個房間。」
根本沒有人藏在房間內。確認之後,哈德利低聲嘟囔著推開了窗戶。窗外有一道完整未破損的積雪,沿邊平坦地鋪在窗框上,也蓋滿了外面的寬敞窗台。蘭波彎腰探出窗外向四周察看。
此刻西邊高掛著一輪皎潔明月,任何事物無不像木頭雕刻般立體清晰。窗台離地面足足有五十尺;濕滑的石砌牆面平順地直垂而下。窗台正下方是個後院,而且一如這個街區的房屋設計,它的四周也圍上一道矮牆。包括這個後援,他們視線所及之處,以及四面圍牆的頂端,所有這些地方的積雪無一不是既平坦也未早破壞。在屋子這側的下方,一扇窗戶也沒有,只有這層頂樓有窗戶;而離此房間最近的窗戶,則設於左邊的走廊,兩者相距有三十尺遠。右邊最近的窗戶是在鄰接的屋子上,相距也上有三十尺寬。再向前方望去,一間間屋舍及其後院圍出的四角形院落比鄰相接,看來猶如一個巨大的棋盤,因此要到最近的屋子也有數百碼之遠。最後,窗戶之上直直鋪排到屋頂的是片十五尺長的石片,它的傾斜程度,別說要赤手空拳爬上去,連用繩索攀登都無著力之處。
哈德利引頸出窗,語帶促狹地指出:
「老招了,還不就是這樣。」他大聲說道:「你們看看!假設兇手在來此之前,先在煙囪或什麼地方繫條繩索,讓它懸掛於窗外;一旦他幹掉葛裡莫之後,馬上出窗抓著繩子,順勢向上爬到屋頂,而後再匍匐爬行至煙囪,解開繩索,最後便逃之夭夭。這整個過程一定留下了許多線索,必然的。所以——」
「沒錯,」米爾斯的聲音響起,「所以我現在必須告訴你,那裡沒有任何線索留下。」
哈德利又開始東張西望。米爾斯方才一直在檢查壁爐,現在他轉身面對大家,雖然瞳孔流露出不安的氣息,額頭不斷滲出汗水,但仍露齒努力擠出誇張的笑容。
「你們知道嗎,」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抬高,並將食指向上伸出,「當我一看到那個戴假面具的男人消失時……」
「戴什麼?」哈德利說道。
「假面具。要再說清楚一點嗎?」
「不用了,等到整理不出頭緒時再說吧,米爾斯先生。對了,關於屋頂這個看法你覺得如何?」
「你們都看到了,屋頂上根本沒有任何生物留下的痕跡或線索,」米爾斯回帶。他睜大了眼睛,眼神中儘是聰敏機靈的光彩。這又是他的另一套技巧——面帶笑容,眼睛直視,好像飽含鼓勵,儘管有時那實在是個失策的鼓勵。他再次舉高食指。「各位,我再重複一次:當我明白戴假面具的男人已活生生消失時,我就知道麻煩來了 ——」
「為什麼?」
「因為我一直監視著這道房門,所以我不得不斷言這個男人不曾從房門出來過。好了,如此一來他逃脫的途徑可能有:一、借助繩索攀上屋頂。二、從煙囪內部往上爬,直上屋頂。這是個很簡單的數學定理。倘若PQ等與pq,那麼很理所當然地,PQ當然等於pβ加qα再加αβ的總和。」
「是這樣嗎?」哈德利說道,口氣非常壓抑,「所以呢?」
「你們此刻看到的這條走廊的盡頭——若房門打開你們就看得到——」米爾斯堅定地繼續說道,「是我的工作室。我的工作室裡頭另有一扇門,可通往閣樓,而閣樓那裡有一扇能通向屋頂的活板門。只要往上掀開活板門,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包括這房間上面的屋頂兩側。沒有絲毫痕跡留在積雪上。」
「你沒有從活板門爬出去嗎?」哈德利追問。
「沒有,因為根本不可能在屋頂上站穩腳步。事實上,就算在乾燥的氣候下,我也不認為有人能在上面站立。」
這時,菲爾博士的臉龐綻放出燦爛的神采。他內心似乎壓抑著某種慾望,某種想把米爾斯這個天才吊起來炫耀、如同展示某個精巧玩具般的衝動。
「那麼接下來呢,年輕人?」他和藹地詢問,「我是說,如果你的數學公式全是白搭呢?」
米爾斯臉上仍掛著笑意,依舊是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
「喔,這就視情況而定。先生,我是個數學家,我從不容許自己僅靠想想而已。」他雙臂交疊。「除了以言詞極力向各位強調兇手並未從房門這裡離去外,我也希望能借此方式引起你們的重視。」
「如果你剛剛說的確實是今晚這裡發生的事實。」哈德利一屁股坐在桌上,翻看自己寫的筆記,手擦了擦額頭,問道,「放輕鬆點,我們一步一步來。你替葛裡莫教授工作多久了?」
「三年又八個月。」米爾斯說,牙齒卡卡作響。
蘭波有種感覺,在那本筆記本所籠罩的調查氛圍中,這位秘書已收斂起自己,並盡量簡潔地作答。
「說說你的工作職務。」
「一部分是處理書信和一般性的秘書工作。不過最主要的事項,是協助教授準備他的新作,書名叫做『中歐迷信習俗的歷史和起源』以及……」
「可以了。這屋子裡住了多少人?」
「除了我和葛裡莫教授之外,還有四個人。」
「是,是,然後呢?」
「啊,我懂了!你要他們的名字。蘿塞特‧葛裡莫,她是教授的女兒。杜莫太太,她是管家。德瑞曼,他是教授一個年長的朋友。還有一個女僕,只知道她叫安妮,沒人告訴我她姓什麼。」
「今晚案發時,有多少人在這裡?」
米爾斯腳板向前挪移了些,讓自己站穩,然後便盯著腳板看。這又是他另一套肢體語言。
「這個嘛,我不能十分確定。我只能告訴你我所知道的情形。」他前後搖擺著身體。「七點三十分晚餐結束時,葛裡莫教授便上樓來這兒工作。這是他週六晚上固定的習慣。他交代我,十一點種以前不希望有人打擾他;這一點,也是他不容別人冒犯的癖性。可是,他說……」突然間,這年輕人的額頭上又大量冒出汗水,雖然他臉上仍不露聲色。「可是,他說九點半時他可能會有個訪客。」
「他說過訪客是誰嗎?」
「沒有。」哈德利傾身向前。
「好,再來,米爾斯先生。你難道沒聽說過有人威脅他的事情?你不知道週三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嗯……我當然清楚先前的事情。事實上,那晚我就在瓦立克酒館。我猜曼根已經告訴你了?」
米爾斯開始概略敘述當天晚上的經過,他心情雖然忐忑不安,但描述起來卻另人驚訝地靈活生動。同時,菲爾博士又再讀蹣跚行走,仔細四處審視,今晚他已重複檢視了好幾次。他似乎對壁爐特別感興趣。至於蘭波,因為早已約略聽過那晚在瓦立克酒館發生的事,因此並未注意米爾斯的敘述,只是目光一直跟著菲爾博士移動。博士檢查了翻倒的沙發,在沙發椅頂和右椅臂部分可見到一些血滴飛濺在上面,不過遺留在壁爐前那張黑色地毯上的血跡更是居多,雖然埋在黑色中很難尋跡而辯。是在這裡發生掙扎扭打嗎?不,蘭波心裡想,火鉗還直插於鋼架中,若是在壁爐前發生搏鬥,火鉗器具勢必嘩啦啦地落了滿地。此外,在一對燒焦的紙片下,有一些非常微小的火炭碎煤幾乎熄滅了。
菲爾博士喃喃自語著踮起腳跟,察看那飾有徽章的盾牌。蘭波對徽章一竅不通,在他眼中,那只是一件紅、藍、銀三色的防衛武器:盾牌上半部刻著一隻黑鷹與一輪彎月;下部一點的地方,則有一個看來像白嘴鴉的楔形物,下面襯著一個棋盤。雖然外觀上偏暗了些,但掛在這間極富原始風格的房間裡,倒能彰顯出濃重的蠻荒風味。菲爾博士咕嚕了幾聲。
到動手檢查壁爐左側的書櫃之前,他一直沉默不語。端了一陣藏書家的姿態後,他開始展開突襲。他一本接一本地把書抽出,翻到書名頁匆匆一瞥後,便迅速將它們合上放回櫃上,甚至連一些無甚價值的書籍也沒放過。這些動作揚起了些許塵埃,而翻書製造出的龐大噪音,甚至蓋過米爾斯正在敘述的平板聲調。隨後,博士滿臉興奮地起身,向眾人揮動手上的書。
「喂,哈德利,我無意打斷你們,但這裡頭實在非常古怪,而且極耐人尋味。這裡有蓋布列爾‧都柏倫泰的《Yorick es Eliza levelei》兩冊;《Shakspere Minden Munk ‧ī》,各種不同的版本有九冊。這裡有個名字……」他停頓了一下。「嗯,啊,米爾斯先生,你知道這些東西嗎?這些是書櫃上沒有積塵的書。」
米爾斯當場愣住。
「我…… 我不曉得。我想它們是從葛裡莫先生藏書閣樓的書堆中搬來的。昨晚為了掛這幅畫,我們挪動了幾個書架,結果德瑞曼先生發現這幾本書被單獨放在其他書籍的後頭……我講到哪裡了,哈德利先生?啊!對了,話說葛裡莫先生告訴我晚上會有訪客時,我根本不可能想到訪客會是出現現在瓦立克酒館的那名男子;教授沒這麼說。」
「那他到底是怎麼說的?」
「我……你知道,晚飯後我就到樓下的大圖書室工作。他交代我,九點半的時候上樓到我自己的工作室,把門打開,坐好,然後……然後『全神貫注』盯著這個房間,萬一……」
「萬一怎樣?」
米爾斯清清嗓子:
「他並未特別說明。」
「他已經說到這樣了。」哈德利突然大喝道,「而你還是沒對是誰要來感到懷疑?」
「我想,」菲爾博士從中打岔,輕微喘氣,「或許我能解釋咱們這位年輕朋友的意思。想必在他心裡一定有番掙扎。他的意思是,姑且不論他這位年紀最輕的理學士如何強烈認定,

       2      2

也不管x +2xy+y 這種公式是否信若堅盾上徽紋,對他而言,當晚瓦立克酒館的那一幕仍歷歷在目,令人悚然。所以,他毫無意願再探知任何無關他職權的事情。是這樣,嗯?」
「先生,我可沒這意思,」米爾斯回答,大語調畢竟是送了一口氣,「我是怎麼想的,其實和發生過什麼事無關。你們會明白我確實執行了教授的吩咐。我上樓來,剛好是九點半——」
「那個時候,其他人在哪裡?先別急著說。」哈德利厲聲道,「別回答說你無法確定;那麼,就說說你『認為』他們在哪裡。」
「就我印象所及,蘿塞特小姐和曼根在起居室玩牌。德瑞曼先前告訴我他要外出,因為我沒見到他人。」
「杜莫太太呢?」
「我爬上樓來時,遇見了她。她正從葛裡莫教授的房間出來,手上端著飯後咖啡,也就是說,端著喝剩的咖啡……我走進我的工作室,讓房門敞開,然後把打字桌拖出來,以便工作的同時也可以望見走廊。就在……」他閉上雙眼,然後再睜開,「就在九點四十五分的時候,我聽到正門的鈴聲響起。由於屋內的電鈴是裝在二樓,所以我聽得很清楚。
「兩分鐘後,杜莫太太從樓梯上來,端著平常放名片的淺盤。就在她正要敲門時,我驚愕地目睹到……呃,那個高個子的男人也上樓愛了,就尾隨在她身後。杜莫太太一轉身,就看到這個人,便馬上說了一些話。她說的話語我無法逐字重複,但大意約莫是問他為何沒在樓下等候;聽起來她相當不悅。但那個……那高個子男人完全不理會。他逕自走向門口,不疾不徐地翻下大衣衣領,取下帽子且放入大衣口袋。我猜想,當時他曾發出笑聲,而杜莫太太則高聲叫嚷著什麼,還畏縮地後退靠在牆邊,然後迅速打開門。這時,葛裡莫教授煩躁不耐地現身於門口,說了如下的話:『到底在吵什麼鬼?』然後他便凝住不動,直視著高個子男人說:『天哪,你究竟是誰?』」
米爾斯了無變化的聲音越說越快,他的笑容變得非常陰森恐怖,雖然看得出他試圖使自己的笑容顯得開朗燦爛。
「慢點,米爾斯先生。你是否看清楚這高個子男人?」
「非常清楚。他從樓梯上來走進拱道時,曾往我這邊看了一眼。」
「然後呢?」
「他的大衣衣領向上翻起,頭戴有遮簷的帽子。但各位,我生來就是所謂的『遠視』。因此可以準確觀察到他鼻子、嘴巴的形狀與顏色。其實,他臉上戴著一張小孩子的假面具,那是一種由混凝紙漿做成的面具。在我印象中,面具很長,粉紅色,有一張血盆大口。而且,在我看著他的這點時間,他都不曾取下面具。我想,我應該可以斷言——」
「你說的對級了,不是嗎?」門口忽然傳來一道冰冷的聲音,「那是一張假面具。而且,很遺憾地,他就不曾摘下來過。」

第四章 不可能之事

第五章 驚人的話

第六章 七塔

第七章 蓋伊·福克斯般的訪客

第八章 子彈

第二口棺材 卡格裡史卓街之謎

第九章 破墳而出

第十章 外套上的血

第十一章 殺人魔術

第十二章 圖畫

第十三章 秘密公寓

第十四章 教堂之鐘的線索

第十五章 波那比的證詞

第三口棺材 七塔之謎

第十六章 變色的大衣

第十七章 密室講義

第十八章 煙囪

——挑戰讀者——

第十九章 空幻之人

第二十章 兩顆子彈

第二十一章 真相大白

附錄

附錄1 山羊的影子

附錄2 天空中的足跡

附錄3 「妖怪林」別墅疑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