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棺材 - John Dickson Carr
三口棺材(The Three Coffins)是由John Dickson Carr執筆的推理小説。
第一口棺材 書房之謎
第一章 威脅
若想要描述葛裡莫教授謀殺案,以及其後同樣匪夷所思的卡格裡史卓街事件,有太多玄異的字眼都能合情合理地派上用場;對菲爾博士那群偏好光怪陸離的友人而言,他們在博士的個人記錄簿中,再也找不到比它們更不可理解、更驚駭懾人的案例了。因為這兩樁謀殺案的行兇手法,顯示兇手不僅須來無影去無蹤,而且還必須身輕於大氣才有可能。依照現場證據指出,兇手殺掉第一位受害者之後,便憑空消失不見;接著又是另一次現場證據顯示,兇手於街道兩端皆有人在場的情形下,於空曠的道路中央殺害了第二位受害者,這回甭說是沒人看見兇手的人影,連雪地上也沒出現他的足跡。
想當然耳,對於妖精或巫術之說,刑事主任哈德利壓根兒從未相信過。大致上他是對的,除非你一向將魔術信以為真——在適當的時機,本故事會順勢為你解釋其中玄機。不過,有些人開始懷疑了,他們認為存在於整個案子中的神秘怪客,很有可能是個空洞的軀殼;他們懷疑剝下它頭上的帽子、黑色大衣以及那孩童般的滑稽面具後,剩下的或許是空無一物,就像威爾斯(H.G.Wells,1866-1946,英國科幻小說家暨社會主義先知,著有《隱形人》、《時光機器》等書)某本著名小說中的男子。總而言之,這個人物是夠可怕的了。
本故事中,「依照證據指出」這個字眼會一再出現。然而,當證據的呈現並非第一手消息時,我們必須非常謹慎地審視之。關於本案,為了避免無益的混淆,一開始讀者就必須被告之誰的證詞是可以全然相信的,也就是說,「某某人陳述的是實情」是必須設定的前提——否則,具合理性的推理小說不但不存在,而且,這故事也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
所以在此開宗明義先聲明,史都•米爾斯先生在葛裡莫教授家絕未撒謊,他沒忽略掉任何事,也不會添油加醋,只是精確地陳述整個案件中自己的所見所聞。同樣也必須強調的是,卡格裡史卓街一案中那三位彼此毫無關聯的見證人(修特先生、佈雷溫先生,以及威瑟警官),他們所敘述的案發經過亦與事實絲毫不差。
在這種情況下,某個與兇手案相關的重要事件,就必須在這番回溯中盡可能完整地陳述出來。它是個重要關鍵,是個刺激,也是項挑戰。它在菲爾博士的筆記中一再出現,記載得非常詳實,與史都•米爾斯向菲爾博士和哈德利刑事主任報告的內容一字不差。這件事發生在命案發生的前三天,也就是2月6日週三夜晚,地點是博物館街的瓦立克酒館後廳。
查爾斯•沃內•葛裡莫教授住在英國近三十年了,他操著一口純正的英國口音,除了情緒激動時會有些粗魯的舉動,以及喜歡穿戴老式的方頂常禮帽和黑色細領結外,葛裡莫教授甚至比他的英國朋友更像英國人。沒有人清楚教授早年的生活背景。他的個人財產足以維持生活,但他卻寧可讓工作纏身,也因此賺了不少錢財。葛裡莫教授曾做過老師,也是個知名的演講家和作家。但近年來已不再從事相關的工作,而是成天耗在大英博物館做個職權不明的義工,以便自由閱覽一些他稱之為「小魔法」的手稿。所謂的小魔法,一直是教授熱衷的嗜好,只要是逼真、超自然的魔法,從吸血鬼傳說至黑彌撒(Black Mass,一種瀆神的戲擬天主教彌撒。進行這種彌撒時,故意扭曲術語和教義,不是敬奉上帝而是崇拜撒旦),他全感興趣。在研讀手稿的過程中,他總是像孩子般樂得頻頻點頭,哧哧發笑——並伴隨著子彈穿過肺臟般的劇痛。
葛裡莫心智十分正常,眼神總是閃爍著奇異光彩。他說話的速度極快,聲音粗嘎刺耳,彷彿是從喉嚨深處迸裂的聲響;此外,還常常有閉齒輕笑的習慣。他身材中等,但擁有結實強壯的胸膛與充沛的活力。博物館附近的人都很熟悉他的外形特徵:修剪嚴謹猶如齊頭斷株的黑鬍鬚、帶框的眼鏡、短步疾走時仍筆直的步伐,以及與人打招呼時草率地帶帽致敬,或是以雨傘做出手旗信號的姿勢。
葛裡莫教授就住在羅素廣場西邊附近的某個堅固住宅。屋裡還住著他的女兒蘿賽特、管家杜莫太太、秘書史都•米爾斯,以及身體違和的退休老師德瑞曼——葛裡莫供他吃住,讓他打理家裡的藏書。
不過,真要找到葛裡莫那些為數不多的朋友,就得去博物館街的瓦立克酒館,那兒有個他們聚會的俱樂部。這一群人每週晚上在酒館碰面個四五回,那是一種非正式的私人聚會,一向在後廳那間特別為他們保留的舒適套房進行。雖然那房間算不上是個私人的套房,但在酒館內很少有外部成員誤闖;倘若真有人弄錯走了進去,他也會受到大家的禮遇招待。此聚會的固定出席者有挑剔成性的小禿頭佩提斯,他是鬼故事的權威;還有新聞記者曼根、藝術家伯納比、但主導整個聚會的,毋庸質疑是葛裡莫教授。
教授主控全場。一年中幾乎每個夜晚(週六、週日兩天保留給工作除外)。葛裡莫都會與史都•米爾斯一同前往瓦立克酒館。他會坐進他最喜愛的扶手籐椅中,在熾熱的爐火前,飲啜一杯甜酒,用他喜愛、權威的方式發表他的高見。米爾斯表示,這些意見雖然偶爾會引起佩提斯或伯納比的激辯,但通常都是字字珠璣、睿智通達。教授的態度總是慇勤和藹,其實骨子裡卻是火爆脾氣。一般而言,對於教授那滿腹經綸的巫術或假巫術知識——特別是欺騙老實人的詐術——眾人都心悅誠服地聆聽;教授對神秘性與戲劇性的事件,有著童稚似的熱愛,每每在為一個中世紀的巫術故事結尾時,常會不搭界地用當代推理小說的形式解答謎團。雖然眾人是會聚在布魯姆斯貝利區(倫敦泰晤士河北岸的區域,20世紀初為英國重要文化藝術中心)的煤氣路燈後,但現場仍瀰漫著某種鄉村小酒館的氣韻風情,大家無不樂在其中。就這樣,他們度過了許多歡愉的夜晚時光。然而2月6日那天晚上,一股突來的夜風吹開房門,預示了某種恐怖的徵兆。此後,情況就不復往日了。
米爾斯表示,那天晚上刮的風相當猛烈,空氣中浮現著狂雪欲來風滿樓的預兆。除了他自己和葛裡莫,在場的還有佩提斯、曼根、伯納比,大家都緊靠在火爐邊。當時葛裡莫教授正以雪茄比畫著,滔滔不絕地說著吸血鬼傳奇。
「坦白說,我所感到困惑的,」佩提斯說道,「是你的心態問題。我個人只是研究研究小說,那都是些從未發生過的靈異故事;而就某種程度上而言,我相信是有鬼魂存在的。但是你一向致力、專擅於禁得起證實的事物(我們都被強迫要稱它們是『事實』,除非能提出反駁),可是你這些對畢生從事的研究,卻壓根兒也不相信。這就好比是布萊德蕭(George Bradshaw,英國19世紀初的印刷商,於1839年發行全英火車時刻表,至1961年始停刊)寫了一篇文章論證蒸汽火車是不可行的;或是《大英百科全書》的編輯,在導言中說全書沒有一項條目可信。」
「那又有何不可?」葛裡莫教授啐出他的招牌短哮,幾乎不用張開嘴巴,「很富道德勇氣啊,你不覺得嗎?」
「他大概是書讀得太多,神志不清了。」伯納比說。
葛裡莫盯著火爐不吭聲。米爾斯說那時教授似乎是生氣多於嘲弄。他僵坐著,雪茄銜在嘴唇中央,像是小孩子在吸吮薄荷棒棒糖一樣。
「我是讀了太多的東西,」停頓一會後,他開口說話了,「然而,並不是說一個擔任神殿祭司的人,就一定是個虔誠的信徒。不過,這不是重點。我一向感興趣的是迷信背後的肇因。迷信是如何發生的?是什麼樣的誘因,讓受騙的人們如此深信不疑?就以我們正在談論的吸血鬼傳說為例吧!那是個在斯拉夫國家中普遍流傳著的迷信,沒錯吧?它是在1730年至1735年間,由匈牙利傳出,然後像一陣疾風似的蔓延開來,最後在歐洲生根發芽。好了,匈牙利人是用什麼方法證明,死人可以脫離棺材,再變身為稻草或絨毛漂浮於空中,最後便俟機化為人形來為非作歹?」
「有這種證據嗎?」伯納比詢問。
葛裡莫誇張地聳了聳肩膀。
「他們從教堂目的掘出屍體,有些屍體居然呈現出扭曲的姿態,臉部、手部和屍衣都沾滿血跡。這就是他們的證據。其實那有什麼好奇怪的?那是個瘟疫盛行的時代啊!想想那些無藥可救而被硬生生活埋的可憐人,想想他們臨死前努力掙扎逃出棺材的情景。你們明白了嗎,各位先生?這就是我所謂迷信背後的肇因,那就是我所感興趣的地方。」
「我也對此深感興趣。」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米爾斯表示,當時他雖然隱約感覺到門被打開,一股氣流竄了進來,但並不曾聽到此人踏入房間的腳步聲。很可能是他們一時被這不請自來的陌生人給驚住了,因為這裡很少有外人闖入,更別說是發出聲音了;也或者是因為此人的聲音過於刺耳、沙啞,又略帶外國口音,而且口吻得意而不懷善意,彷彿是來報噩耗的。總之,他的意外出現,使得眾人心情一時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米爾斯又說,此人看來毫不起眼。他離爐火遠遠地站著,身穿襤褸的黑外套,衣領向上翻起,頭戴邋遢的軟帽,帽簷無力垂掛著,僅見的些許臉龐又被他摸著下巴的手套遮住,因此眾人都看不到他的容貌。所以除了身材高大、衣著不體面、體格瘦削之外,米爾斯對這人也說出個所以然了。不過,從聲音、舉止,或是他的一些習慣動作來看,他隱約帶種似曾相識的異國風味。
他再度開口說話,聲音透著一股頑固而賣弄學問的調調,像是以戲謔的方式模仿葛裡莫。
「各位先生,請包涵,」他說道,那志得意滿的口氣再次揚起,「打斷了你們的交談。我只是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大名鼎鼎的葛裡莫教授。」
當時沒人想到要斥責他,米爾斯說道,大家全都聽得專心一意,心無旁騖。那男人有種冰冷得叫人心顫的力量,破壞了房間內原本溫暖靜謐的舒適感。即使是陰沉兇惡、坐著不動一如愛潑斯坦作品的葛裡莫(愛潑斯坦,Sir Jacob Epstein,1880-1959,英國雕刻家,以塑造名人和兒童的青銅頭像見長,他的幾尊象徵派雕塑作品,被人指責為褻瀆神明、有傷風化),那一刻也是十分專注,指間的雪茄僵在送往嘴巴的半空中,細邊眼鏡後的眼神閃爍個不停,他唯一的反應是大聲應道:
「哦?」
「你是不是不相信,」那個男人說著,掩著下巴的手套只移開了一個手指的空間,「一個人可以從自己的棺材裡爬出來,可以隱身地四處遊走,無視於牆垣壘壁的存在,更別說會具有惡魔般的摧毀力量?」
「我不相信,」葛裡莫尖聲答道,「你信嗎?」
「是的,我相信,我就有這種能力!而且我有個兄弟,道行比我更高更深,他對你可是深具威脅。對你那條命,我沒什麼興趣,但他可不。假如哪天他去拜訪你……」
這段瘋狂對話的高潮,猶如火爐裡最後爆發的破裂音戛然終止——當過橄欖球選手的曼根跳了起來,而矮子佩提斯則緊張地環顧四周。
「喂,葛裡莫,」佩提斯說道,「這傢伙簡直是瘋了。要不要我——」
他不自然地朝拉鈴方向指了指,但陌生人打斷了他。
「先看看葛裡莫教授怎麼說吧,」陌生人說道,「別輕舉妄動。」
葛裡莫注視著他,眼中充滿深刻而強烈的輕蔑。
「不用,不用,不用!聽到我說的話沒有?不要妨礙他,讓他說完他的兄弟和他那些棺材……」
「三口棺材。」陌生人插嘴。
「就三口棺材,」葛裡莫順從地附和,「隨便你說,想說幾口就幾口,我的老天爺!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你是誰了嗎?」
陌生人從口袋裡伸出左手,在桌上放了一張污穢骯髒的卡片。看到這張平淡無奇的名片,似乎讓大家稍微回復了清明神智,立時把先前的疑慮當笑話般拋除殆盡,當作這個粗嗓門的來客只是位髒帽子裡藏了只蜜蜂的落魄演員——因為米爾斯念出了名片上的字樣:「皮爾•佛雷,魔術家」。名片上的一角還印著「W.C.1。卡格裡卓街2B」,上方另有潦草的自己「或是轉交學院劇場」。葛裡莫笑了起來,佩提斯則是一邊咒罵,一邊搖鈴喚來侍者。
「原來如此,」葛裡莫用拇指敲敲桌上的名片說道,「我就知道會是這麼一回事。你是個變戲法的?」
「名片上好似這麼寫的嗎?」
「哎,哎,如果這麼稱呼貶低了你的層級,我很抱歉。」葛裡莫點頭回應,笑意在他的鼻孔裡如哮喘般颼颼發響,「你大概不方便玩個把戲讓我們瞧瞧吧?」
「樂意之至。」佛雷出人意表地說。
他的身手快得讓人措手不及。矯捷的動作看似要做出攻擊,但實際上根本沒有出手。他朝葛裡莫彎身繞過桌子,在眾人還來不及看上一眼的瞬間,他戴手套的手已拉下外套衣領又回復了原狀。不過米爾斯倒是感覺他曾露齒笑了一下。葛裡莫依舊面無表情、一派嚴肅,只是下顎略為揚仰,所以短鬚上那只嘴巴看就一副不屑的半弧狀。他的拇指仍輕敲著名片,但臉色卻益發黯淡陰沉。
「在我離開只前,」佛雷唐突地說道,「還有個最後的問題要請教我們的大教授。很快就會有某個人在某個晚上來拜訪你。一旦我和我的兄弟聯手出擊,我也同樣會有生命危險,但我已經準備冒險一試。我再重複一次,即將有人來造訪你。你是希望由我——還是讓我兄弟出馬?」
「叫你的兄弟放馬過來,」葛裡莫咆哮著,「然後去死吧!」
等佛雷猝然關上房門離去後,幾人才打破呆滯僵局,開始議論紛紛起來。而這扇緊緊關上的門,而後也深深掩住了2月9日週末夜間事件中最重要的事實。其餘零星閃現的線索,則一直要到後來菲爾博士將薄玻璃片間的焦黑碎片組合起來時,才像拼圖似的解答出來。空幻之人踏粗豪的致命第一步,就是在2月9日的夜晚,當時落雪積滿了倫敦寂靜的巷道,而預言中的那三口棺材也一一填滿了。
第二章 門
那晚,爐火熊熊,菲爾博士坐落於兄弟高台街一號的宅邸書房,瀰漫著一股輕鬆和諧的氛圍,紅光滿面的博士高坐在他寬大、舒適而破舊的大椅上。這椅子的填料,已被磨坐至凹陷、龜裂但無比舒服的程度,不過卻也足以氣壞那些做太太的家庭主婦。這會兒博士正低聲輕笑,他的手杖輕敲於地毯上,黑緞垂掛的眼鏡裡散發出盈眶的笑意,心情相當愉快。有朋友來訪時,菲爾博士總會以慶祝之名盛情款待;或者說,其實是借題發揮。而今晚,正好有兩個借口可供他好好飲酒作樂一番。
其一是,他的年輕朋友泰德和桃樂絲•蘭波神采飛揚地從美國來訪。其二是他的好友哈德利——別忘了,他現在可是倫敦警察廳刑事組的哈德利主任呢——才剛剛大顯身手,偵破了貝絲華特的偽造文書案,目前正休假無事一身輕。火爐的一邊坐著泰德•蘭波,另一邊是哈德利,博士則坐在中間首席,前面還擺個熱得冒氣的潘趣酒缽。在樓上嘛,菲爾太太、哈德利太太以及蘭波太太,三人正閒話家常;同一時間在樓下,菲爾和哈德利兩位先生,已經為某事辯得不可開交,難怪泰德•蘭波還以為仍然身在自己家中坐呢。
泰德慵懶地窩在椅子裡,往事雲煙瞬時湧上心頭。坐在他對面的刑事組主任哈德利,留著一把整齊的髭鬚和鐵灰色的頭髮,正一邊抽著煙斗,一邊談笑風生;而主人菲爾博士,則轟隆轟隆猛搖著酒勺。
他們倆似乎對科學犯罪,特別是「攝影」這個議題爭論不休。蘭波回想起他以前就聽過同樣的論調,但那只引來那位刑事人員的訕笑。有一次,菲爾博士的老友曼波漢助教,看到博士急匆匆追在一輛老式自行車後面,遂趁博士一時分心的空當,將他誘去看了一堆葛羅斯、傑西瑞奇、米契爾這些人的攝影作品;就此,他受到極大的震撼。現在,真是謝天謝地啊,菲爾博士的腦袋瓜,不再只是裝滿科學性的試驗。但是他對化學研究仍然殘存著些許興趣,幸好,每每開始做實驗之前,他就會剛好把儀器給弄壞了,所以,除了曾用酒精燈燒掉窗簾之外,還不曾造成什麼嚴重的損傷。不過他在攝影方面(他說的)就非常成功了。他買來的器具裝備可絕不含糊,有岱鋒特爾的名牌顯微鏡相機,再搭配專業的消色差透鏡,工作室還佈置成類似檢查胃疾的X光室,此外,他還宣稱已掌握葛羅斯博士的妙方,能從燒燬的紙張上辨認字跡。
耳邊仍是哈德利揶揄的話語,蘭波懶洋洋地放任自己的心思四處神遊。他瞧見爐火映在歪斜的書牆上,他聽到細膩綿密的飄雪輕敲窗戶玻璃的聲音,從皺巴巴的布簾後響起。他全身放鬆地咧嘴微笑。在這完美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事能困擾他了,不是嗎?隨著目光遊走,他盯著火爐瞧。然而在這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刻,一些瑣碎記憶竟宛若從魔術盒中跳了出來,出其不意地闖進他的思緒。
犯罪事件!當然不是。那是曼根自己對腥膻的事件太過於沉迷,才會把故事渲染得如此誇張。事情都是這樣的……
「我才不管葛羅斯說過什麼,」哈德利拍了一下椅背說道,「一般人總是認為一個學有專精的人,就說什麼都對。其實在大部分的案件中,燒燬的信件通常沒有辦法透露任何訊息……」
蘭波緩緩地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
「問一下,聽到『三口棺材』這幾個字,你們有什麼感覺?」
氣憤陡然就凝滯住了,不過蘭波絲毫不感到意外。哈德利狐疑地望著他;菲爾博士迷惑地盯著勺子,好像以為那幾個字是什麼香煙或酒館的名字,然後,他的雙眼又立即閃動著異樣的神采。
「嘿,」博士的雙手互相搓擦,「嘿嘿嘿!你問這問題只是要緩和氣氛吧,嗯?難不成是說真的?什麼棺材啊?」
「嗯,」蘭波說道,「或許還稱不上是犯罪事件……」哈德利吹了聲口哨。蘭波繼續說:「但這件事情真是怪透了,除非是曼根過於牽強附會。我和波依德•曼根很熟,他住在城裡另一頭有好幾年了,是個非常不錯的人,跑遍了世界各地,而且具有十足居爾特人的豐富想像力。」
他停了下來,腦海裡浮現出曼根黝黑、不修邊幅、甚至有些放蕩的俊俏模樣;他個性雖然容易激動,但舉止卻是溫吞和緩,胸襟頗為豪爽大方,笑容則是親切地叫人窩心。
「他現在任職於倫敦的《告示晚報》。今天早上,我在於草市場碰到他,他把我拉進一家酒吧,一股腦就告訴了我這個故事。然後,」蘭波的語調轉為奉承恭維,「當他知道我認識偉大的菲爾博士時——」
「胡扯!」哈德利的聲音陡然響起,他銳利地直視著蘭波。「說點正經的事。」
「嘿嘿嘿,」菲爾博士的聲音相當愉快,「別插嘴,好吧,哈德利?這事聽起來蠻有趣的,孩子。然後呢?」
「唔,曼根好像非常崇拜一個姓葛裡莫的作家或演講家,他也深深愛慕著葛裡莫的女兒,這使他更加敬仰那個前輩。這前輩和他的一些朋友,習慣到大英博物館福建的一家酒館聚會。幾天前的某個晚上,發生了一件怪事,這事比看到一個人突然發了失心瘋還讓曼根悚然不已。當時,這長輩正提到屍體會起身離開墓地這類有趣的話題,突然間,一個長相怪異的高個兒走了進來,然後開始喋喋不休地廢話連篇,說什麼他和他的兄弟能夠逃離墳墓,並且如稻草一般漂浮在空中。(聽到這裡,哈德利發出令人反感的噪音,不再專心傾聽,但菲爾博士仍是興致盎然地看著蘭波。)事實上,這人似乎是衝著葛裡莫教授來的。臨走前,陌生人出言恐嚇,說他的兄弟很快就會來拜訪葛裡莫。奇怪的是,葛裡莫當下雖然平靜如老僧入定,但曼根敢拍胸脯發誓,其實教授已經嚇得臉色發青了。」
哈德利哼了一聲:
「對你來說那是很難理解,但其實有啥了不起的?有些人天生就一副娘們的鼠膽——」
「這就是重點所在,」怒目而視的菲爾博士吼了起來,「因為他不是那種人。我很清楚葛裡莫這號人物。哈德利,如果你認識葛裡莫,你就會明白這事有多奇怪。嗯,啊哈,接著說,孩子,後來的發展如何?」
「葛裡莫啥都沒說。事實上,他只是很快用個笑話輕鬆帶過,一下就完全化解了這場莫名其妙的意外。那怪人才離去沒多久,一個街頭音樂家就倚靠在酒館門口奏起『在高鞦韆上的狂妄小子』,一時之間,曼根那一群人不約而同地爆笑開來,大夥兒也神志清醒過來了。葛裡莫笑著說:『這麼說來,各位先生,那具死而復生的屍體,身手要比那狂妄小子更敏捷才行,否則怎能從我的書房窗口飄然落下?』」
「就這樣,大家散會了。但曼根在好奇心作祟下,急欲得知這個『皮爾•佛雷』是何方神聖。佛雷留給葛裡莫的名片上,印著一個劇場的名字,因此隔天,曼根假裝以報社採訪的名義,開始循線追查。他發現,這家位於倫敦東端貧民區的劇場,只是間不起眼而且已經沒落的音樂廳,每天晚場表演著雜耍戲。曼根不希望碰到佛雷,所以先找看票口的人套話,再經由他的引薦,認識了出場順序排於佛雷前一位的特技表演家。這位特技家自稱名叫『帕格裡奇大王』——天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十分機靈,而且是個徹頭徹尾的愛爾蘭人。他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告訴了曼根。」
「在劇場,大家都叫佛雷『路尼』(Loony,意思為瘋子)。沒有人清楚他的來歷;他從不與人交談,每次演出後總是急忙就走人。但是——重點來了,他是一等一的高手。那位特技家說,他想不透西區那票務經理人,居然會忽略他的存在,一定是佛雷太缺乏企圖心餓。他擅長的是種上乘的魔法奇術,特別的脫逃術……」
哈德利嘲弄地咕噥了一聲。
「不,」 蘭波的語氣相當肯定,「就我所知,它絕非只是那種老掉牙的把戲。曼根告訴我,佛雷上台時沒有助理幫忙,而且將所有的道具一起帶進棺材般大的箱子裡。假如你們對魔術表演有一些概念的話,就會知道這是多麼了不起的絕活。事實上,此人對棺材之類的東西似乎特別著迷。帕格裡奇大王曾問佛雷原因,沒想到答案讓他嚇了一跳。佛雷咧嘴笑道:『我們這一夥有三人曾被活埋,只有一人成功逃脫。』帕格裡奇大王又問:『那你是如何逃脫的?』佛雷冷靜地回答:『我失敗了。你懂吧,我是滅有逃成的其中一個人。』」
哈德利拉了拉自己的耳垂,這下他認真起來了。
「好吧,」他的聲音非常不安,「事情可能比我想像的稍稍嚴重一些。這傢伙鐵定瘋了,錯不了。如果他心裡真有什麼沒來由的怨恨——你說他是個外國人?我也許是該撥一個電話給內政部,派人去監視他。還有,如果他打算找你朋友的麻煩……」
「他已經製造了什麼麻煩嗎?」菲爾博士問道。
蘭波挪動了坐姿。
「從週三起,每一班次的郵件中,總是有些來路不明的信件,是寄給葛裡莫教授的。每次收件後他都一語不發,只是把信撕碎。但是,有人把酒館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女兒,於是她開始憂心忡忡。到了最後,也就是昨天,葛裡莫終於表現出異樣的行為。」
「怎麼回事?」菲爾博士問道,方才一直遮住眼睛的手掌移了開來,小眼睛精光陡射,直瞪了蘭波。
「他昨天打電話給曼根,說:『週末晚上你來我家一趟。有人發出恐嚇,說要來拜訪我。』想當然耳,曼根建議他通知警方,但葛裡莫完全不理會。曼根接著說:『豈有此理!教授,這人根本是瘋了,他可能是個危險的傢伙。你難道不採取什麼防衛措施來保護自己?』教授竟然答道:『哦,沒錯,好主意。我得趕快去買一幅畫。 』」
「一幅什麼?」哈德利坐直了身子追問。
「一幅掛在牆上的畫。不,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真的去買了一幅畫,風景畫之類的,裡面有些形狀詭異的樹木和墓碑,它的體積大得不得了,得動用兩個工人才抬得上樓。我說『大得不得了』是持保守的看法,因為我還沒親眼看到。油畫的創作者是一位名叫伯納比的藝術家,他是酒館聚會的一個成員,也是位業餘的犯罪學者…… 總之,葛裡莫準備用油畫來保護自己就是了。」
哈德利臉上儘是猜疑的神情,他直視著蘭波,嘴裡重複了剛剛聽過的話,語氣略帶激動,然後兩人同時轉頭望著菲爾博士。博士端坐著,懸在雙下巴上的嘴唇微微喘氣,亂蓬蓬的頭髮皺成一團,雙手緊握著手杖。他點點頭,眼睛瞪著火爐,然後他開口說話,那聲音似乎為房間增添了些許寒意。
「你知道那地方的地址嗎,孩子?」他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好極了。哈德利,你最好去暖暖車。」
「好,不過,聽我說——」
「聽到一個所謂的瘋子對一個神智正常的人造成威脅時,」菲爾博士再度點頭,繼續說道,「你也許會感到不安,也可能不為所動。但是,當一個理智清醒的人,行為卻開始表現得像個瘋子時,我很確知我會極度不安。或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但我就是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站起來,喘著氣說:「走吧,哈德利,我們到那個地方看看,就當作去巡邏一樣。」
酷冷的寒風吹過狹隘的兄弟高台街,雪已經停止飄落。放眼望去,街巷一片白茫茫,讓人覺得不太真實,連堤岸花園也是雪白得像圖畫一樣虛假。
每逢戲院演出時間便荒無人跡的河濱大道,此刻遍地是車輛翻騰前進時所滾起的紊亂軌跡。時鐘顯示,他們轉入歐德威契區的時候是十點五分。哈德利在車上不發一語,他的外套衣領向上翻起。在菲爾博士的催促下,車速越來越快,哈德利先望了蘭波一眼,然後又看看擠在後座的博士。
「這真是荒唐,你知道,」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這不關我們的事。何況,如果真有什麼訪客出現,現在八成也已經離開了。」
「我知道,」菲爾博士說道,「我就是擔心這件事。」
這時,汽車飛快閃入南安普敦區。哈德利猛按喇叭,彷彿在表達自己的感受,但車速仍持續加快。兩側大樓林立的街道頗為荒涼,但接著通往羅素廣場的那條道路更是蕭瑟。道路的西側,只有少許的足跡。車胎的軌跡幾已難尋。如果你在剛過卡普街的時候就看到北邊盡頭那座電話亭,那即使不用特別注意,你也馬上會看到在它正對面的那棟房子。眼前,蘭波就看到一棟正面簡單樸素、三層樓高的大宅,一樓是以暗褐色石塊為建基,再蓋上紅磚而成。外面有六層階梯通向大門,門板上有黃銅飾邊、細細長長的投信孔,以及黃銅製的球形門把。此刻,僅見到一樓兩扇百葉窗後的窗戶,透出光亮照在采光井上,除此之外,整個地方全陷入一片黑暗。一棟普通不過的房子,矗建在一個普通不過的地方——但如今,已不再是如此了。
眼下一扇百葉窗迸裂懸掛於旁,有一片透光的窗戶被轟然炸毀,彷彿它們只是虛設的東西。一個人影趴在窗台上,正穿出劈啪作響的百葉窗,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往下跳。這一跳,雖遠遠越過了一排欄杆,但一條腿也跌在人行道上,立時滑進雪堆中,並衝出街道的路邊石,眼看就要被車子碾過。
哈德利急忙踩剎車,車子就滑止在路邊石旁。他立刻衝出車外,在那人還未站起身之前先抓住了他。這時蘭波藉著車頭燈光瞥見那人的面孔。
「曼根!」他說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曼根沒戴帽子,連件大衣也沒穿,他的手臂、手掌沾滿小鏡片般的雪花,眼睛也似互相輝映般閃閃發亮。
「是誰?」他嘶啞地追問,「不,不,我沒事!放開我,他媽的!」他奮力從哈德利身邊掙脫開來,然後用手拍打上衣。「是誰……是泰德啊!拜託,趕快找些人來。你快去,快一點,他把我們關在裡面——樓上有槍聲,我們剛剛都聽到了。他把我們鎖在裡頭,你看……」
朝曼根的身後望去,蘭波看到窗邊有個女人的黑色半身側影。哈德利連忙截斷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鎮定點!誰把你們關在裡面?」
「是佛雷。他還在裡頭。我們聽到了槍聲,但門太厚打不破。怎麼樣,你願意來幫忙嗎?」
話還沒說完,曼根已經跑向正門階梯,哈德利和蘭波緊跟在後。當曼根扭轉門把使勁出力時,大門應聲而開,他身後的兩人都很意外正門居然沒上鎖。屋內的大走廊相當陰暗,唯一的燈光是來自後端桌上的檯燈。而且,那裡似乎站著某個東西,目光直直盯著他們,臉上的樣子比他們想像中的皮爾•佛雷還要怪異恐怖。這時,蘭波總算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具帶著魔鬼面具的日本武士盔甲。曼根慌張地衝向右側門,並轉動已插在鎖孔上的鑰匙。門從房內打開,裡頭正是先前他們所見的窗邊女孩。曼根不由分說,伸手一把將她抱入懷裡。時遲那時快,樓上又傳來砰然巨響。
「別擔心,波依德!」蘭波大聲喊著,他的心臟劇烈跳動,彷彿就要跳出喉嚨。「這位是刑事主任哈德利,我跟你提過他。聲音是才能感哪裡來的?那是什麼東西?」
曼根往樓梯指去。
「快上去,我來照顧蘿賽特。他還在樓上,他走不了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大家千萬要小心!」
他們踏上鋪著厚重地毯的樓梯,曼根從牆上取下一個粗陋的武器。二樓一片漆黑,毫無聲息。但是通往三樓的樓梯壁龕有燈光照耀而下,此刻噪音又變成一連串轟轟的撞擊聲。
「葛裡莫教授!」一個聲音大聲呼喊著,「葛裡莫教授!回我一聲,好嗎?」
蘭波根本無心品位週遭陰鬱晦暗的異國氛圍。他只是緊隨哈德利身後,登上第二段樓梯,穿過拱道,走進橫跨整個房子幅員寬度的走廊。此走廊呈長方形,四壁由橡木製成,全嵌上鑲板紋飾直達天花板;正對樓梯口的長邊壁上,有三座掛著布簾的窗戶;地上的粗厚黑地毯,可將所有的腳步聲消音;短邊壁上各有一扇門,兩者面對面地相望。離他們較遠的左側門是打開的,而在右側離樓梯口僅有十尺的那個房門,則是緊緊關閉著,某個人正用拳頭猛敲門板。
待他們的步伐接近,那人突然轉過身來。雖然走廊內沒有任何照明燈飾,但從樓梯壁龕上散發的黃色光芒——發字壁龕上那具黃銅大佛像的腹部——已足以讓他們看清眼前的一切:一個矮小的男人籠罩於光線中,他上氣不接下氣,揮擺著含糊不清的手勢。他的頭很大,頭上蓬亂的毛髮如小妖怪般張牙舞爪,臉上戴著一副大眼鏡,鏡框後的眼睛正凝視他們。
「是波依德嗎?」那人大叫,「還是德瑞曼?是你嗎?是誰站在那裡?」
「警察。」
哈德利說道,大步橫跨而過,那人則向後跳開。
「你進不去的,」矮男人說道,他手指的關節處還劈劈啪啪發出聲響。「不過我們非進去不可。門從裡面鎖住了,有人和葛裡莫在裡頭。剛才有一次槍響——他沒有回應。杜莫太太在哪兒?趕緊把她找來!我告訴你們,那傢伙還在裡頭!」
哈德利忍不住回頭開罵。
「安靜點!看去哪兒弄一組鉗子來。鑰匙現在插在裡面的鎖孔上,我們得從門外轉動它。我需要一對鉗子,你有嗎?」
「我……我倒是不知道……」
哈德利看著蘭波。
「趕快下樓,到我車子裡的工具箱拿,它放在後座底下。盡量找最小號的鉗子,再帶幾支大螺絲鉗回來,萬一這傢伙有武器——」蘭波一轉身,就看到菲爾博士喘著氣穿越拱道現身。博士沒開口,但他的氣色已不像先前那般紅潤發亮。蘭波一次跨三階飛奔而下,但找鉗子時卻耽誤了不少時間,令人急得像是有數小時之久。當他疾步衝回大宅時,聽到曼根在樓下那間關上的房間裡發出聲音,女孩也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哈德利的情緒依然平靜,他鎮定地把鉗子輕輕插入鎖孔,並用力將它夾緊,然後開始向左邊轉動。
「裡面有東西在移動——」矮男人說道。
「成了,」哈德利說道,「退後!」
他戴上手套,提振一下,然後把門向內用力推開。結果飄搖的房門向後撞上了牆,發出碰擊聲,房內高掛的樹枝形燈架也搖搖欲墜。沒有任何信息,雖然好像有某中東西試圖透出訊息。除此外,明亮的房間空無一人。那所謂的某種東西,十分痛苦地匍匐爬過黑色的地毯,然後止息,翻了個身,最後終於全然靜止不動。
蘭波在它身上看到了一大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