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中的飛機 - 乙一
1
「稍微打聽一下,請問你相信諾斯特拉達姆士的預言嗎?」
我把視線從窗外漂浮的雲拉了回來。與我搭話的,是一名坐在右手邊位置上的男人。身穿灰色的樸素西裝,是那種在馬路上隨便都能抓上一把的類型。大約三十歲,估計和我是同年代的人吧。
「預言,就是那種什麼……一九九九年世界末日之類的東西吧?」
對於我的反問,男人點了點頭。
「我知道呀。在孩提時代非常流行的。但是……這麼說也許有些失禮……」我把目光從座位轉移到通道盡頭。
「這種時候說這些話,你不認為時機非常錯誤麼?」
「正因為是這種時候我才會說的呀」
這邊的座位呈三張緊貼並排的形式。我在靠窗位,那個男人則坐正中間,緊靠通道位的椅子是空的。
「難道你在搭訕?」
「不是啦,我已經結婚了。……雖然現在分居中」
男人微微地縮了縮肩膀。
「說回諾斯特拉達姆士的預言吧。他預言一九九九年人類會滅亡。對於自己絕對會死去這件事,我可是相信的喲。」
「我和你一樣。小學時代聽到這個預言,結果害怕到晚上都睡不著覺呢。在那之前我一直認為『死亡』只是別人的事情,聽到預言後才開始認真思考關於自己與父母死亡的問題。那時的我,還計算著一九九九年的話自己就是二十一歲那樣子……」
男人做出了猜謎節目主持人那種、抬高眉毛表現出小小驚訝的動作。
「那不和我一樣嗎?我們同年呢!」
「是嗎?當時我的人生規劃只計算到二十一歲呢」
「結果,世界卻沒有毀滅呢。也許是之前繃得太緊了,結果之後的人生讓我感到很空虛啊」
男人像要把滿肚子的感慨吐出來般,歎著氣說道。我們的座位在飛機最後排,從我左側那扇四方形的窗戶中可以看到外面一片青空。眼皮底下那片片雲彩,就像是陸地上成群結隊的羊群。看著這番悠然平和的景色,我感覺自己此刻正置身於天國。
「維持這種姿勢真有點累呀」
男人苦笑著說道。現在我們兩人正彎著腰向前傾,把自己隱於前排椅背的陰暗處。我們挨著對方的肩膀小聲說話,不時還會聽到從背脊傳來的咯吱咯吱的怪響。
「雖然很想立刻舒展筋骨,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呢」
他也同意了我的說法。
男人把臉湊到座椅間的空隙前。從間隙的角度望過去,正好可以看到飛機通道的狀況。他就保持著那樣的姿勢說道:
「在乘上這架飛機之前我就一直在思考著。錯過了諾斯特拉達姆士的死亡預言,那些生於一九九九年以後的孩子們,到底是如何面對死亡這一問題的呢?那一定是和我們不同的生死觀吧?一九九九年之前便擁有思考能力的我們,不管孩提時代的生活如何快樂,那詛咒一般的預言都會像影子那樣無時無刻纏繞著我們。就算是那些不認為世界會毀滅的孩子們,心裡也一定會有些許困惑與動搖吧。預言落空之後才開始擁有思考能力的孩子們則不一樣了。他們失去了思考世界毀滅,以及自己將會死亡的機會。」
「哎,那又如何?交通事故那麼多,環境問題也非常嚴重。就算不刻意去思考諾斯特拉達姆士的預言,在成長過程中也孩子們也自然會思考到那種問題吧。我是這麼想的。」
男人回頭望了我一眼。
「原來如此。或許正如你所說的吧」
那麼說著,他再次透過空隙窺探前方的動靜。從他的嘴角流露出一個自嘲意味的笑容。這個時候飛機傾斜了,可以聽到空罐子在通道上滾動的聲音。從剛才開始的每次傾斜,空罐子就不停地在通道上滾來滾去。
「只是我連想都沒想過,自己竟然會墜機身亡呢。你有想像過嗎?再過一小時,這飛機就會撞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真是鬱悶,我還有想做的事情呢。墜機身亡……,哎……,真提不起勁兒呢……」
我縮起肩膀小心翼翼地稍微抬起了頭。穿過前方椅背的阻礙,我確認了一下前方的情況。如果現在是正月或盂蘭盆會,飛機想必一定是滿客的吧?眼前只見一半以上的空座位,以及依舊站在飛機通道上,向著乘客舉槍的犯人。
飛機被人劫持的時間是三十分鐘前,機體剛剛升空之後的事情。事件的發生是這樣的:坐在前方座位上的一名大學生模樣的男子突然站了起來,似乎想從置物箱裡取出什麼東西。此舉動正好被一名空姐發現,她走過去對男子說「這樣很危險,請坐回位子上」的時候,男子已經從置物箱的袋子中取出了一把手槍,並把它指向了空姐。
「別管我。別管我。像我這樣的人、像我這樣的人」
男子說出了莫名其妙的話。他身穿附有毛球又掉線的古舊毛衣,外面再披上有些污點的白色外套。頭髮是自然卷,可能睡姿不太好吧,其中一簇毛髮就像天線一般直立了起來。舉著槍的手微微顫抖著,那槍怎麼看也不是真貨,大概是水槍或其他什麼玩具吧?
「不能不管,這是我的工作呀。」
空姐似乎也認為那槍只是玩具,所以她無視對準自己的槍口,依舊一派強硬地說道。男子有點畏懼,差點就真坐回位子上去了。那時候空姐露出了因勝利而揚起的驕傲笑容。
「你是不是哪裡有問題呀?在飛機解除安全帶的信號燈還沒消之前怎麼可以隨意站起來呢!另外再看看那身打扮,拜託你多參考一下時裝雜誌吧,現在的打扮簡直土斃了!」
那時候,他成了機艙內全部乘客的注目焦點。看著被空姐叱罵的男子,乘客們紛紛交頭接耳,大家都對他露出了輕蔑的表情。男子似乎有些害羞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之後,他重新把槍口指向了空中小姐,同時扣下了手槍的扳機。飛機中響起了一發清脆的槍聲,與此同時,空姐攤倒於通道之上,而乘客們的表情也立即被刷白了。那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子觀察著乘客的舉動,同時向操縱室方向走去。
「大家請不要亂動。誰要是動了我就開槍咯。現在我要和機長說話,真是給大家添麻煩了呢」
男子邊走邊說著。他走路的方式扭扭捏捏,而且好幾次低下頭看著腳邊。那個時候,一名坐在前方位置上的男人站了起來。他是一位穿著西裝,打扮適宜的帥氣男性。
「你給我等一下」
他的聲音比劫機男子更威嚴,男子似乎嚇了一跳,接著困惑地停下了腳步。
「怎、怎麼了?」
「不應該問我怎麼了吧?拿煙花去嚇唬空姐,還連一句道歉的話都不說!」
「就、就算你這麼說……」
男子邊說邊把視線投到威嚴男性身上。
「真光鮮的西服呀……。想必是從好大學畢業之後,進到好公司工作的人吧……」
聽到男子羨慕非常的話語,威嚴男性用鼻子哼了一聲,隨手把套裝的領口整了一下。
「哼,一般吧。我是T大的畢業生。所謂的T大就是指的東京大學,你懂了沒?」
男子毫無先兆地對他開了一槍。然後他開始環視機艙,詢問還有沒有其他T大生在場,但是並沒有人舉手。男子進了機長室之後,機艙各處開始沸騰了起來。過了一陣子,吵雜聲隨著男子的回歸而恢復了平靜。
「大家請安靜聽我說。飛機的半數座位載著回老家的人與出外旅行的人。雖然我也知道這樣做會給大家造成困擾,但是請容許我在此宣佈,這架飛機的目的地將會由羽田機場變更為T大教學樓。」
就像為了等待訊息浸透至每位乘客,男子說完後停頓了好一陣子。
「從現在算起大約再過一個半小時,飛機便會撞落到T大教學樓。大家,請和我一起死吧。求你們了。連續五年T大入學考試落榜,我現在唯有一死了……」
這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子原來並不真是大學生,他只是一個無業遊民。而我們這些機上的乘客,則被迫成為了他死亡的陪葬品。
再次響起槍聲,我和坐在旁邊那個穿樸素西服的男人同時望向通道前方。男子正一臉困惑地看著屍體。
「啊啊,我不是已經拜託過你們別動了麼?為什麼你還要動呢……」
男子說完後,對他身邊那些被槍聲嚇著、正捂著耳朵的乘客道歉。
計劃趁男子不察搶奪他手槍的乘客紛紛出現。他們從座位站起來,打算從男子身後猛撲上前。由於男子常常帶著一臉焦急又不可靠的樣子在通道中徘徊,那副表情與動作不斷給乘客傳達著「請來欺負我吧」的訊息,因此大家都覺得男子應該非常容易便能被制服。就連我這種手無半兩肉的人都不禁覺得,那孩子實在極賦被人欺負的素質。從他全身散發出來的被虐氣息,把眾人潛藏的嗜虐性給喚醒了。
但是那撲向男子的乘客,卻被不知從何處滾來的空罐子給絆著,踩空摔到了地上。男子給了他一槍之後大家都不再動了。
空罐子隨著飛機的傾斜而在通道間左右滾動著。絆倒人之後,再次隱入了乘客座位中。
「那孩子有幸運神保護著呀……」
身旁的男人躲在前排椅背後說道。為了避免被流彈射到,基本上全機乘客都低下了頭。
「為什麼會絆到空罐子呢?一定是注意力太集中結果卻忽略了腳底下了吧……」
如果被男子發現我們在說悄悄話,不知道會不會被他責罵呢?可是我們低著頭隱身於座位之後的事情,他似乎並沒有察覺。
「大概只有幽靈才不會被空罐子絆倒吧,因為幽靈都沒有腳的嘛。不過自殺還要拉上這麼多人陪著,他也太鬱悶了吧」
「這架飛機真的會墜落?」
「如果這是小說情節的話,最後主人公一定會做出某些舉動去制服那孩子吧?」
「我們能得救嗎?」
「不知道。如果這只是利用小說短篇集空餘版面寫下的新作,也許就不會有那麼正經的結果了。我個人認為一定會撞上的啦。那會是一篇關於我們全機乘客在墜機與撞向T大教學樓期間,品味瘋狂恐怖滋味的驚悚短篇。」
男人用食指按住自己的額頭搖首哀歎。不知道那是他的習慣動作抑或只是在演戲。我也不由得沮喪了起來,自己是為了某個目的而乘坐這班飛機的,沒想到卻不走運地遇上了劫機事件。
因飛機事故而身亡,這樣的死法真讓人受不了。小時候我很憧憬安樂死,甚至對著流星許願時也會說「請讓我死的時候就像睡著一樣,結婚什麼的不要也罷」。
「怎麼辦,我不想墜機死亡呀。」
「嗯嗯,我也同意。也許墜落的那一瞬間,會有難以忍受的痛苦襲來吧?骨折呀,內臟爆出呀,被火燒著呀……那種感覺一定很不好受吧。」
「我真希望至少能夠痛痛快快地立即死去呀……」
「太天真了!」
男人嚴肅地發言。儘管如此,那也只是決不會傳到男子耳朵去的細聲喃呢而已。
「即死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沒人知道。也許撞上時沒傷到要害,數小時就保持著被柱子刺穿腹部的狀態等待救援也說不定呢」
我想像著自己忍受痛苦煎熬的情況,腋下汗水不斷湧出,噁心感幾乎灌頂而上。
「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安樂死」
聽到我瀕臨絕望的喃呢,他以男子聽不到的程度小聲地掰響指頭,露出了滿臉笑容。
「我就等著你這句話」
我從他身邊挪開問道:
「你到底是什麼人?這種時候還掰手指,你到底有沒有常識呀」
「失禮了。我好像還沒有告訴你吧,其實我是個推銷員」
男人從西服的裡兜中取出了什麼東西挨近我面前。
「請看看這個」
他拿出來的是一個小小的注射器。針管裡頭裝載著清澈的透明液體。
「只要注射了這個藥,不消一會兒便會毫無痛感地死去。庫存就只有這個了,怎麼樣,你買嗎?」
機艙響起了空罐子的滾動聲以及又一發槍聲,似乎又有自告奮勇的男人被奪走了生命。
2
「就是說,這注射液是能夠讓人安樂死的藥?」
「沒錯。只要在墜機之前注射這個自殺了,你就能夠避免恐懼、毫無感覺安樂地死去。這不正是最適合現在情況的商品嗎?想買的話一定要趁早喲。」
「為什麼?」
「藥物注射後大約要花上三十分鐘才能發揮效果。現在算起大概一小時之後墜落,那麼你就得在三十分鐘之內購買並注射,否則在藥效發揮、你安樂死之前我們就會撞上T大了。所以請盡快決定吧。」
「你是死神還是什麼東西呀?」
「我只是一介推銷員而已。看你那不可思議的樣子,想必很好奇為什麼我會帶著這種安樂死的藥吧?好吧,我告訴你。其實我原本是打算用這個來自殺的。」
他把注射器放回西服裡袋,視線飄至遠方開始述說自己的故事。
「我從小就希望成為一個推銷員。很奇怪吧?老師也是這麼說我的。說到推銷的魅力,大概是和人說話並推銷出商品的那種有些強勢的感覺吧?」
「結果你還真實現願望成為推銷員了呢」
男人點點頭,卻沒露出開心的表情。
「但我卻沒有才能。十幾年的推銷生涯並沒能做出顯著成績。公司後輩們直趕而上,我在公司裡面的地位比新社員還要低下。妻子無法忍受,最終離家出走了。她現在人大概就呆在東京老家裡吧?」
「對人生絕望所以決心尋死?」
他點點頭。
「我認識一個很理解我的醫生,花了很多錢終於把這安樂死的藥買到手了」
「真是過分的醫生呢」
「不過那醫生由於高齡而有些癡呆症狀呢。不管如何,把安樂死藥弄到手的我,是為了飛去死亡場所而乘上這架飛機的。」
「那,你是打算下了飛機之後找地方注射這藥?」
「我的計劃是死在妻子老家的玄關前。妻子出門的話就會立即發現到我的屍體,她一定會嚇一跳吧?一定會覺得很困擾吧?附近的鄰居一定會對她投以白眼吧?」
「真會給人製造麻煩!」
「請別管我。不過那計劃現在要擱置了,這都是拜了劫機所賜呢。現在我只剩下這裡袋中的注射器而已。怎麼樣,你要買嗎?作為人生最後的希望,我想以一名推銷員向客戶賣出什麼東西。請你無論如何買下這支注射器,讓我懷抱滿足感度過人生這最後階段吧。」
他以滿眶惹人憐憫的眼神說道,看起來就像是一條被雨打濕了的小狗。我稍微考慮了一下,覺得那提議倒也不壞。
「但是,那注射液應該很貴吧?你開價多少錢?」
「你錢包裡有多少錢?」
我小心不讓頭部暴露於座席之上,一邊悄悄地從手袋中掏出錢包。我把錢包打開讓男人看清裡面。
「一萬日元鈔票有三張,再加上一些小零錢呀。哦,還有銀行的提款卡呢。你的帳號裡有多少錢?」
「三百萬左右」
「那麼,我一共可以得到三百零三萬日元呀?」
「太貴了,那可是我的全部財產!」
「人都死了還留著金錢幹嘛呢?怎麼樣,提款卡就給我了吧?當然密碼也得告訴我。」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你和那個犯人其實是同夥吧。兩人計劃著劫機之後以高價賣出安樂死藥的大膽詭計!」
推銷員立即反駁:
「你覺得有人會為了那種詐騙而跑去殺人嗎?」
他用下顎努了努那個還躺在通道之上,沒人收拾的空中小姐。
「……明白了,我就相信你說的話吧。但是一支注射器就要了我全部財產,這也太不划算了。一萬日元的話我就買,雖然我覺得那也已經很高價了。」
其實真想立刻把它買到手呀!反正都要死了,還管那到底是錢還是紙呀。就算把銀行卡交給了他,實際上對方也沒機會從銀行提到錢就要死去。原因就在於他根本沒機會從這墜落中的飛機逃出去。不過,我還是有原則的。
「三百零三萬,實在太貴了,還不如去搶。」
「這種情況下你還打算和我砍價呀!?以一萬日元賣給你的話,我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我管你勒。我的生存意義就是講價。每天我唯一的樂趣就是到蔬菜店呀、海產店那些地方砍價。比如被蟲啃出了洞洞的捲心菜呀~瘦小的魚呀,刁難人從而獲得更優惠的價格。當然那也是我一天當中唯一會與他人進行言語交流的時間。」
「你的生活還真是灰暗呀。在工作的地方都不會和人聊天嗎?」
「不會。我雖然在漫畫吧打工,但就算被別人搭話我也會充耳不聞。原本我就有點怕生,所以到了這樣的年紀也沒有結婚,自己一人獨自生活。」
「真浪費。這麼說也許有點奇怪啦,不過你長得還挺漂亮的呀。」
「那種事情你不說我也知道。」
「……早知就不說了。」
「不過由於曾受過精神創傷,所以我對人類有種恐懼感。特別是男性。因為以前曾經被某個男人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過分的事情……?」
「沒錯,我受到的是就連寫成文章發到雜誌社都會躊躇不定那麼嚴重的傷害。」
見他似乎正在認真聽我講話,於是我就小聲地將自己高中生時代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那名傷害了我身心的男人的名字和相貌,直到現在我都牢牢地銘記著。
聽完我說的話後,推銷員滲出了滿額汗水,似乎還有些反胃,正用手捂著嘴巴。他的眼睛都紅了,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真是可憐的遭遇啊……。打個比方,你所遭到的事情和那種正統的推理小說當中,犯人原來是一名年輕女性,而她的動機則是由於以前曾遭到強姦事件的故事一樣,給人一種黯然而淒慘的感受呀。」
「就是說呀。其實前幾天,我委託的偵探發給我的報告上終於查到那名對我做了很過分事情的男人的住所了。現在他正住在東京。」
「為什麼要調查住址呢……」
「那還用說麼,當然是去復仇了。按照偵探給的報告,他現在似乎已經有了老婆和孩子。我無法忍受如此默默地看著他製造幸福家庭!就是懷著這種心情,我乘上了這架飛機。我打算到達羽田機場之後就立刻到他家去,在他面前傷害他的孩子。」
「你自己不也是去給人製造麻煩嗎!」
「不要管我,我的事情你少理。」
機艙內再次響起空罐的滾動聲與槍聲。就算不抬頭確認,也不難想像出現場是又有一個人想制服犯人,結果被滾動的空罐絆倒,反而讓犯人有反擊的機會的畫面。
「雖然剝削你討價還價的樂趣讓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開價一萬日元也實在太低了。」
「就因為這是最後的人生,所以才更有必要小心謹慎的購物呀!說到底,你跟那醫生買進了多少支注射液呀?」
「那癡呆醫生告訴我說這是禁止一般人使用的東西,所以為了向醫生買下這一支,就花去了我三百萬日元呀。恰巧和你存在銀行裡面的錢一樣多,所以這也算是等價交換了。」
「你說的話可信度到底有多高呢?就算其實只用三百日元買進來的東西,你也有可能獅子開大口說成三百萬買進的呀。」
我盯著推銷員的眼睛,試圖從他的反應中確認自己的推斷。只見他立即迴避了我的視線,那行為簡直就像是偷了媽媽錢包裡面零錢的小孩子一般。「推高成本價值才顯得珍貴嘛……」
他就維持著迴避我視線的狀態小聲嘀咕著。
現在,我正在思考著他持有的安樂藥的真正價值。恐怕他所定的如此高價位,是建立在「懼怕飛機墜落」的惶恐人心之上。但是左右著藥物價值的就只有這一點嗎?
「說到底,為什麼你自己不使用那藥呀?」
「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希望在人生的最後得到推銷出商品的滿足感呀。」
我思考著,從椅背探出頭來望向那名持槍男子。他正站在道路中間不熟練地裝著子彈。看準了這空隙,兩名滿懷正義感的男性衝出來向他撲去。但是不出所料,其中一人被空罐子給絆倒。拜他所賜另一個人也倒了下去。結果機艙在響起兩發槍聲之後又恢復了平靜。
「原來這不是交易,而是一種賭博呀。」
我理解過來了,回頭望向推銷員。只見他露出了一臉驚訝的表情。
「你這麼說過吧。『從注射到死亡要花上三十分鐘時間,不早點下定決心的話飛機就要墜落了』。為了逃離墜機的恐懼,我必須在飛機真正開始墜落的更早之前注射藥物。這裡就出現了另外一種可能性。假如,劫機男子在我注射藥物之後被制服,飛機平安降落羽田機場的情況……」
我死死盯著身旁那名低著頭的推銷員。只見他尷尬地咳嗽了幾下。
「……那樣的話,已經注射完藥物的我就會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死去。連買了根本不需要的商品都不自知。而你呢?從劫機事件生還的你,會到銀行把我帳號當中所有的錢取走。如果從醫生那裡買來的注射器價值僅為100日元,那你就賺了二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日元。」
「……那也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吧。況且啊,還是你剛才這麼說了,我才注意到有這種可能性的!」
「少騙人了。」
「好吧。真如你所說的,確實飛機也有不墜落的可能性。但是請你看看那男子,看看他那隨時可能會射到自己腳的笨拙舉槍方法。為什麼直至現在都還沒被人制服?這只能說明他有幸運女神的庇護。再這樣下去,不出數十分鐘飛機就真要撞到T大教學樓去了。」
「別信口開河了。你只是為了把藥推銷出去才會這麼說。其實心裡面一定相信那孩子最終會被某人給制服的。」
「哎,這個嘛…」
他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種像狐狸般狡猾表情。
「如果那男子被制服會對我比較有利的話,我當然會壓下這邊的賭注咯。不過這也是關係到我的藥到底賣不賣得出去的要因,所以不管如何要先弄清楚那男子尋死的意志到底夠不夠堅定。如果他真的能夠克服困難一心尋死的話,你就把藥買了。如果他意志不堅定,在中途突然後悔起來了,那麼你就不買那藥。在不會墜機的飛機中購買平安死藥的人大概也只有傻瓜了吧。」
「你心腸還真壞呀。這種惡趣味的交易讓人發紫。」
我向窗外望去。除了青白二色之外還是不見其他色彩。
「但好像還挺有趣的。買不買得在觀察那男子一陣,看他到底夠不夠毅力之後再來決定。時間不等人,我們先來確定好價格吧。」
「唔……雖然之前為了討價還價的事情發生了點口角,不過實際上問題並不在那裡,而是你到底會不會把帳戶密碼告訴我。」
被提醒之後我才注意到這點。在我注射藥物死後,他就可以隨意翻查我的錢包了。錢包裡面的三萬日元一定會被他取走的,但是我告不告訴他密碼這一點,則會改變交易金額的多寡。也就是三萬日元與三百零三萬日元的分別了。
「你帳戶密碼不會正好就是你的生日吧?」
「是又怎麼樣?」
推銷員揚起雙眉露出驚訝的神情。
「這樣就告訴我沒問題嗎?剛才看那錢包時,裡面還放著你的駕駛證呢。我知道你的生日,也就是說交易金額為三百零三萬咯。」
「隨你喜歡吧,反正我都要死了。」
我微笑著說完之後,對方也回了我一個笑容。
「那個……,你們兩人,為什麼能夠這麼悠閒……?」
相互挨著對話的我們兩人頭上,傳來了某人的說話聲。
「啊啊,請稍微等一下,我們正在總結一個很重要的商談」
推銷員抬頭說道。不過一見到聲音的主人便整個人變成了縮頭鵝,發出怪裡怪氣的聲音。
「哎呀,失禮了……」
「不,打斷你們是我不好。請繼續商談吧。」
聲音的主人站在通道之上。我無法把視線從他手上緊握著的手槍移開——跟我們打招呼的人,正是那名劫機男子。
坐在附近的一名體型很大,怎麼看都像學過柔道的男性站起來想要對男子展開襲擊。我和推銷員繃緊身體做好準備,甚至開始想像即將展開的原柔道部成員與軟弱男性決鬥的情景。遺憾的是那位疑似原柔道部成員的男性,被不知從何處出現的空罐子絆到腳,頭部撞到座位一角後便不再動了。男子把手貼到他脖子上,確認了對方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