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 Arthur Conan Doyle」修訂間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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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 Arthur Conan Doyle<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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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是由[[亞瑟·柯南·道爾]]執筆的偵探小說系列[[福爾摩斯]]中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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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第一章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坐在桌旁早餐,他除了時常徹夜不眠之外,早晨總是起得很晚的。我站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拿起了昨晚那位客人遺忘的手杖。這是一根很精緻而又沉重的手杖,頂端有個疙疸;這種木料產於檳榔嶼,名叫檳榔子木。緊挨頂端的下面是一圈很寬的銀箍,寬度約有一英吋。上刻「送給皇家外科醫學院學士傑姆士•摩梯末,C.C.H.的朋友們贈」,還刻有「一八八四年」。這不過是一根舊式的私人醫生所常用的那種既莊重、堅固而又實用的手杖。 <br/>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坐在桌旁早餐,他除了時常徹夜不眠之外,早晨總是起得很晚的。我站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拿起了昨晚那位客人遺忘的手杖。這是一根很精緻而又沉重的手杖,頂端有個疙疸;這種木料產於檳榔嶼,名叫檳榔子木。緊挨頂端的下面是一圈很寬的銀箍,寬度約有一英吋。上刻「送給皇家外科醫學院學士傑姆士•摩梯末,C.C.H.的朋友們贈」,還刻有「一八八四年」。這不過是一根舊式的私人醫生所常用的那種既莊重、堅固而又實用的手杖。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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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個具有精確的科學頭腦的人來說,貝蒂榮先生辦案的手法總是具有很強的吸引力的。」 <br/>
 
「對於一個具有精確的科學頭腦的人來說,貝蒂榮先生辦案的手法總是具有很強的吸引力的。」 <br/>
 
「那麼您去找他商討不是更好嗎?」 <br/>
 
「那麼您去找他商討不是更好嗎?」 <br/>
「先生,我是說,就具有精確的科學頭腦的人說來。可是,就對事物的實際經驗說來,眾所共知的,您是獨一無二的了。東西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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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是說,就具有精確的科學頭腦的人說來。可是,就對事物的實際經驗說來,眾所共知的,您是獨一無二的了。 <br/>
 
我相信,先生,我並沒有在無意之中……」 <br/>
 
我相信,先生,我並沒有在無意之中……」 <br/>
 
「不過稍微有一點罷了,」福爾摩斯說道,「我想,摩梯末醫生,最好請您立刻把要求我協助的問題明白地告訴我吧。」 <br/>
 
「不過稍微有一點罷了,」福爾摩斯說道,「我想,摩梯末醫生,最好請您立刻把要求我協助的問題明白地告訴我吧。」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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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三條斷了的線索==
 
==第五章 三條斷了的線索==
 
歇洛克•福爾摩斯有著高度的控制個人感情的意志力。 <br/>
 
歇洛克•福爾摩斯有著高度的控制個人感情的意志力。 <br/>
把我們糾纏其中的怪事在這兩小時內似乎已被遺忘了,他全神貫注地觀看著近代比利時大師們所作的繪畫。從我們離開美術館直至走到諾桑勃蘭旅館為止,除了藝術之外他什麼也不談。其實,他對藝術的見解是非常粗淺的。東西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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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們糾纏其中的怪事在這兩小時內似乎已被遺忘了,他全神貫注地觀看著近代比利時大師們所作的繪畫。從我們離開美術館直至走到諾桑勃蘭旅館為止,除了藝術之外他什麼也不談。其實,他對藝術的見解是非常粗淺的。 <br/>
 
「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正在樓上等著你們呢。」帳房說道,「他讓我等你們一來馬上就把你們領上去。」 <br/>
 
「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正在樓上等著你們呢。」帳房說道,「他讓我等你們一來馬上就把你們領上去。」 <br/>
 
「我想看一看你們的旅客登記簿,您不反對吧?」福爾摩斯說。 <br/>
 
「我想看一看你們的旅客登記簿,您不反對吧?」福爾摩斯說。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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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要問你的姓名和地址,以後需要的時候我好再去找你。」 <br/>
 
「首先,我要問你的姓名和地址,以後需要的時候我好再去找你。」 <br/>
 
「約翰•克雷屯,住在鎮上特皮街3號;我的車是由滑鐵盧車站附近的希波利車場租來的。」 <br/>
 
「約翰•克雷屯,住在鎮上特皮街3號;我的車是由滑鐵盧車站附近的希波利車場租來的。」 <br/>
歇洛克•福爾摩斯將這些記了下來。東西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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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洛克•福爾摩斯將這些記了下來。 <br/>
 
「現在,克雷屯,請你把今晨來監視這所房子而後來又在攝政街尾隨兩位紳士的那個乘客的情況告訴我吧。」 <br/>
 
「現在,克雷屯,請你把今晨來監視這所房子而後來又在攝政街尾隨兩位紳士的那個乘客的情況告訴我吧。」 <br/>
 
看樣子那人吃了一驚,並且還有點不知所措了。 <br/>
 
看樣子那人吃了一驚,並且還有點不知所措了。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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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回顧 ==
 
==第十五章 回顧 ==
 
那已經是十一月底了,一個陰冷多霧的夜晚,在貝克街的寓所裡,福爾摩斯和我在起居室中坐在熊熊的爐火兩旁。在我們到德文郡去經歷了那場結局悲慘的案件之後,他已又辦了兩件最為重要的案子。在第一件案子裡,他揭發了阿波烏上校的醜行,因為他與出名的「無匹俱樂部」紙牌舞弊案有關;而在第二件案子裡,他保護了不幸的蒙特邦歇太太,使她免於身負謀害其丈夫前妻之女卡萊小姐的罪名——這個大家都還記得的年輕小姐,在那件事發生了六個月之後依然活著,而且還在紐約結了婚。我的朋友因為在一連串困難而又重要的案件裡獲得了成功,故而精神奕奕,因此我才能誘使他談起了神秘的巴斯克維爾案的詳情。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著這個好機會,因為據我所知,他是不允許各案互相攪擾的,以免他那清晰的頭腦由於回想過去的事而分散對目前工作的注意力。亨利爵士和摩梯末醫生都在倫敦,正準備出發作一次長途旅行,以便恢復爵士那深受刺激的神經。就在那天下午,他們來拜訪了我們,因此,很自然地談起了這個問題。 <br/>
 
那已經是十一月底了,一個陰冷多霧的夜晚,在貝克街的寓所裡,福爾摩斯和我在起居室中坐在熊熊的爐火兩旁。在我們到德文郡去經歷了那場結局悲慘的案件之後,他已又辦了兩件最為重要的案子。在第一件案子裡,他揭發了阿波烏上校的醜行,因為他與出名的「無匹俱樂部」紙牌舞弊案有關;而在第二件案子裡,他保護了不幸的蒙特邦歇太太,使她免於身負謀害其丈夫前妻之女卡萊小姐的罪名——這個大家都還記得的年輕小姐,在那件事發生了六個月之後依然活著,而且還在紐約結了婚。我的朋友因為在一連串困難而又重要的案件裡獲得了成功,故而精神奕奕,因此我才能誘使他談起了神秘的巴斯克維爾案的詳情。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著這個好機會,因為據我所知,他是不允許各案互相攪擾的,以免他那清晰的頭腦由於回想過去的事而分散對目前工作的注意力。亨利爵士和摩梯末醫生都在倫敦,正準備出發作一次長途旅行,以便恢復爵士那深受刺激的神經。就在那天下午,他們來拜訪了我們,因此,很自然地談起了這個問題。 <br/>
「事情的全部過程,」福爾摩斯說,「從自稱為斯台普吞的那人的觀點來看是簡單明瞭的。雖然對咱們說來,一開始的時候無法得知他那些行動的動機,就連事實也只能知道一部分,因此就使得全部經過顯得極為錯綜複雜了。我和斯台普吞太太已經談過兩次話了,這個案件現在已經完全搞清楚了,我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不解之謎。在我那帶有索引的案件統計表的B字欄裡,你能找到幾條有關這件事的摘記。」東西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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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全部過程,」福爾摩斯說,「從自稱為斯台普吞的那人的觀點來看是簡單明瞭的。雖然對咱們說來,一開始的時候無法得知他那些行動的動機,就連事實也只能知道一部分,因此就使得全部經過顯得極為錯綜複雜了。我和斯台普吞太太已經談過兩次話了,這個案件現在已經完全搞清楚了,我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不解之謎。在我那帶有索引的案件統計表的B字欄裡,你能找到幾條有關這件事的摘記。」 <br/>
 
「也許你願意根據記憶把全案的梗概談一談吧。」 <br/>
 
「也許你願意根據記憶把全案的梗概談一談吧。」 <br/>
 
「我當然願意談一談羅,雖然我不能保證全部事實都能記住,思想的高度集中很能淹沒對於過去的記憶。一個正在處理案件的律師能夠就本案的問題和一個專家進行辯論,可是經過一兩個星期的法庭訴訟之後就又忘得精光了。因此,在我的腦子裡,後來的案子不斷地代替了以前各案的地位,而卡萊小姐的事也就模糊了我對巴斯克維爾莊園案案情的回憶。明天也許又要來了什麼小問題了,同樣也會代替了美麗的法國姑娘和臭名遠揚的阿波烏兩案的地位。可是關於獵狗這個案件,我倒願意盡可能正確地把它告訴你們,如果我遺忘了什麼的話,你們再加以補充。 <br/>
 
「我當然願意談一談羅,雖然我不能保證全部事實都能記住,思想的高度集中很能淹沒對於過去的記憶。一個正在處理案件的律師能夠就本案的問題和一個專家進行辯論,可是經過一兩個星期的法庭訴訟之後就又忘得精光了。因此,在我的腦子裡,後來的案子不斷地代替了以前各案的地位,而卡萊小姐的事也就模糊了我對巴斯克維爾莊園案案情的回憶。明天也許又要來了什麼小問題了,同樣也會代替了美麗的法國姑娘和臭名遠揚的阿波烏兩案的地位。可是關於獵狗這個案件,我倒願意盡可能正確地把它告訴你們,如果我遺忘了什麼的話,你們再加以補充。 <br/>

於 2013年8月28日 (三) 20:29 的最新修訂

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是由亞瑟·柯南·道爾執筆的偵探小說系列福爾摩斯中的一篇。

第一章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坐在桌旁早餐,他除了時常徹夜不眠之外,早晨總是起得很晚的。我站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拿起了昨晚那位客人遺忘的手杖。這是一根很精緻而又沉重的手杖,頂端有個疙疸;這種木料產於檳榔嶼,名叫檳榔子木。緊挨頂端的下面是一圈很寬的銀箍,寬度約有一英吋。上刻「送給皇家外科醫學院學士傑姆士•摩梯末,C.C.H.的朋友們贈」,還刻有「一八八四年」。這不過是一根舊式的私人醫生所常用的那種既莊重、堅固而又實用的手杖。
「啊,華生,你對它的看法怎麼樣?」
福爾摩斯正背對著我坐在那裡,我原以為我擺弄手杖的事並沒有叫他發覺呢。
「你怎麼知道我在幹什麼呢?我想你的後腦勺兒上一定長了眼睛了吧。」
「至少我的眼前放著一把擦得很亮的鍍銀咖啡壺。」他說,「可是,華生,告訴我,你對咱們這位客人的手杖怎樣看呢?
遺憾的是咱們沒有遇到他,對他此來的目的也一無所知,因此,這件意外的紀念品就變得更重要了。在你把它仔細地察看過以後,把這個人給我形容一番吧。」
「我想,」我盡量沿用著我這位夥伴的推理方法說,「從認識他的人們送給他這件用來表示敬意的紀念品來看,摩梯末醫生是一位功成名就、年歲較大的醫學界人士,並且很受人尊敬。」
「好哇!」福爾摩斯說:「好極了!」
「我還認為,他很可能是一位在鄉村行醫的醫生,出診時多半是步行的。」
「為什麼呢?」
「因為這根手杖原來雖很漂亮,可是,已經磕碰得很厲害了,很難想像一位在城裡行醫的醫生還肯拿著它。下端所裝的厚鐵包頭已經磨損得很厲害了,因此,顯然他曾用它走過很多的路。」
「完全正確!」福爾摩斯說。
「還有,那上面刻著『C.C.H.的朋友們』,據我猜想,所指的大概是個獵人會〔因為獵人(Hunter)一詞的頭一個字母是H,所以華生推想C.C.H.可能是個什麼獵人會組織名稱的縮寫字。——譯者注〕;他可能曾經給當地的這個獵人會的會員們作過一些外科治療,因此,他們才送了他這件小禮物表示酬謝。」
「華生,你真是大有長進了,」福爾摩斯一面說著,一面把椅子向後推了推,並點了支紙煙,「我不能不說,在你熱心地為我那些微小的成就所作的一切記載裡面,你已經習慣於低估自己的能力了。也許你本身並不能發光,但是,你是光的傳導者。有些人本身沒有天才,可是有著可觀的激發天才的力量。我承認,親愛的夥伴,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他以前從來沒有講過這麼多的話,不可否認,他的話給了我極大的快樂。因為過去他對於我對他的欽佩和企圖將他的推理方法公諸於眾所作的努力,常是報以漠然視之的態度,這樣很傷我的自尊心。而現在我居然也能掌握了他的方法,並且實際應用起來,還得到了他的讚許,想起這點我就感到很驕傲。現在他從我手中把手杖拿了過去,用眼睛審視了幾分鐘,然後帶著一副很感興趣的神情放下了紙煙,把手杖拿到窗前又用放大鏡仔細察看起來。
「雖很簡單,但還有趣,」他說著就重新在他所最喜歡的那只長椅的一端坐下了,「手杖上確實有一兩處能夠說明問題。它給我們的推論提供了根據。」
「我還漏掉了什麼東西嗎?」我有些自負地問道,「我相信我沒有把重大的地方忽略掉。」
「親愛的華生,恐怕你的結論大部分都是錯誤的呢!坦白地說吧,當我說你激發了我的時候,我的意思是說:在我指出你謬誤之處的同時,往往就把我引向了真理。但並不是說這一次你完全錯誤了。那個人肯定是一位在鄉村行醫的醫生,而且他確是常常步行的。」
「那麼說,我的猜測就是對的了。」
「也只是到這個程度而已。」
「但是,那就是全部事實了。」
「不,不,親愛的華生,並非全部——決不是全部。譬如說,我倒願意提出,送給這位醫生的這件禮物,與其說是來自獵人會,倒不如說是來自一家醫院;由於兩個字頭『C.C.』是放在『醫院』一詞(在英文中,醫院一詞的字頭也是H)之前的。因此,很自然的使人想起了CharingCross這兩個字來。」
「也許是你對了。」
「很可能是這樣的。如果咱們拿這一點當作有效的假設的話,那我們就又有了一個新的根據了。由這個根據出發,就能對這位未知的來客進行描繪了。」
「好吧!假設『C.C.H.』所指的就是查林十字醫院,那麼我們究竟能得出什麼進一步的結論呢?」
「難道就沒有一點能夠說明問題的地方了嗎?既然懂得了我的方法,那麼就應用吧!」
「我只能想出一個明顯的結論來,那個人在下鄉之前曾在城裡行過醫。」
「我想咱們可以大膽地比這更前進一步,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最可能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發生這樣的贈禮的行動呢?在什麼時候,他的朋友們才會聯合起來向他表示他們的好意呢?顯然是在摩梯末為了自行開業而離開醫院的時候。
我們知道有過一次贈禮的事;我們相信他曾從一家城市醫院轉到鄉村去行醫。那麼咱們下結論,說這禮物是在這個轉換的當兒送的不算過分吧。」
「看來當然是可能的。」
「現在,你可以看得出來,他不會是主要醫師,因為只有當一個人在倫敦行醫已有了相當名望的時候,才能據有這樣的地位,而這樣的一個人就不會遷往鄉村去了。那麼,他究竟是個做什麼的呢?如果說他是在醫院裡工作而又不算在主要醫師之列,那麼他就只可能是個住院外科醫生或者是住院內科醫生——地位稍稍高於醫學院最高年級的學生;而他是在五年以前離開的——日期是刻在手杖上的,因此你的那位嚴肅的、中年的醫生就化為烏有了。親愛的華生,可是這裡出現了一位青年人,不到三十歲,和藹可親、安於現狀、馬馬虎虎,他還有一隻心愛的狗,我可以大略地把它形容成比狸犬大,比獒犬小。」
我不相信地笑了起來。歇洛克•福爾摩斯向後靠在長椅上,向天花板上吐著飄蕩不定的小煙圈。
「至於後一部份,我無法檢查你是否正確,」我說,「但是要想找出幾個有關他的年齡和履歷的特點來,至少是不怎麼困難的。」我從我那小小的放醫學書籍的書架上拿下一本醫藥手冊來,翻到人名欄的地方。裡面有好幾個姓摩梯末的,但只有一個可能是我們的來客。我高聲地讀出了這段記載:
「傑姆士•摩梯末,一八八二年畢業於皇家外科醫學院,德文郡達特沼地格林盆人。一八八二至一八八四年在查林十字醫院任住院外科醫生。因著文《疾病是否隔代遺傳》而獲得傑克遜比較病理學獎金。瑞典病理學協會通訊會員。曾著有《幾種隔代遺傳的畸形症》(載於一八八二年的《柳葉刀》),〔《柳葉刀》(原文為Lance)是英國的一種醫學雜誌,至今仍繼續出版。——譯者注〕《我們在前進嗎?》(載於一八八三年三月份的《心理學報》)。曾任格林盆、索斯利和高塚村等教區的醫務官。」
「並沒有提到那個本地的獵人會啊,華生!」福爾摩斯帶著嘲弄的微笑說,「正像你所說的觀察結果一樣,他不過是個鄉村醫生;我覺得我的推論是很正確的了。至於那些形容詞,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我說過『和藹可親、安於現狀和馬馬虎虎』。根據我的經驗,在這個世界裡只有待人親切的人才會收到紀念品;只有不貪功名的人才會放棄倫敦的生涯而跑到鄉村去;只有馬馬虎虎的人才會在你的屋裡等了一小時以後不留下自己的名片,反而留下自己的手杖。」
「那狗呢?」
「經常是叼著這根手杖跟在它主人的後面。由於這根木杖很重,狗不得不緊緊地叼著它的中央,因此,它的牙印就能看得很清楚了。從這些牙印間的空隙看來,我以為這隻狗的下巴要比狸犬下巴寬,而比獒犬下巴窄。它可能是……對了,它一定是一隻卷毛的長耳獚犬。」
他站了起來,一面說著一面在屋裡來回地走著。他在向樓外突出的窗台前站住了。他的語調裡充滿了自信,引得我抬起頭來,以驚奇的眼光望著他。
「親愛的夥伴,對這一點,你怎麼能這樣地肯定呢?」
「原因很簡單,我現在已經看到那隻狗正在咱們大門口的台階上,而且它主人按鈴的聲音也傳了上來。不要動,我懇求你,華生。他是你的同行兄弟,你在場對我也許會有幫助。
華生,現在真是命運之中最富戲劇性的時刻了,你聽得到樓梯上的腳步聲了吧,他正在走進你的生活;可是,你竟不知道是禍是福。這位醫學界的人物,傑姆士•摩梯末醫生要向犯罪問題專家歇洛克•福爾摩斯請教些什麼呢?請進!」
這位客人的外表,對我來說真是值得驚奇的事,因為我先前預料的是一位典型的鄉村醫生,而他卻是一個又高又瘦的人,長長的鼻子象隻鳥嘴,突出在一雙敏銳而呈灰色的眼睛之間,兩眼相距很近,在一副金邊眼鏡的後面炯炯發光。他穿的是他這一行人常愛穿的衣服,可是相當落拓,因為他的外衣已經髒了,褲子也已磨損。雖然還年輕,可是長長的後背已經彎曲了,他在走路的時候頭向前探著,並具有貴族般的慈祥風度。他一進來,眼光馬上就落在福爾摩斯拿著的手杖上了,他歡呼一聲就向他跑了過去。「我太高興了!」他說道,「我不能肯定究竟是把它忘在這裡了呢?還是忘在輪船公司裡了。我寧可失去整個世界,也不願失去這根手杖。」
「我想它是件禮物吧。」福爾摩斯說。
「是的,先生。」
「是查林十字醫院送的嗎?」
「是那裡的兩個朋友在我結婚時送的。」
「唉呀!天哪,真糟糕!」福爾摩斯搖著頭說。
摩梯末醫生透過眼鏡稍顯驚異地眨了眨眼。
「為什麼糟糕?」
「因為您已經打亂了我們的幾個小小的推論。您說是在結婚的時候,是嗎?」
「是的,先生,我一結婚就離開了醫院,也放棄了成為顧問醫生〔顧問醫生為醫生中之地位最高者。顧問醫生停止一般醫療工作而專門協助診斷治療一般醫生難以診治之疑難病症。——譯者注〕的全部希望。可是,為了能建立起自己的家庭來,這樣做是完全必要的。」
「啊哈!我們總算還沒有弄錯。」福爾摩斯說道,「嗯,傑姆士•摩梯末博士……」
「您稱我先生好了,我是個卑微的皇家外科醫學院的學生。」
「而且顯而易見,還是個思想精密的人。」
「一個對科學略知一二的人,福爾摩斯先生;一個在廣大的未知的海洋岸邊揀貝殼的人。我想我是在對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講話,而不是……」
「不,這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
「很高興能見到您,先生。我曾聽到人家把您和您朋友的名字相提並論。您使我很感興趣,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想不到會看見這樣長長的頭顱或是這種深深陷入的眼窩。您不反對我用手指沿著您的頭頂骨縫摸一摸吧,先生?在沒有得到您這具頭骨的實物以前,如果按照您的頭骨做成模型,對任何人類學博物館說來都會是一件出色的標本。我並不想招人討厭,可是我承認,我真是羨慕您的頭骨。」
歇洛克•福爾摩斯用手勢請我們的陌生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先生,我看得出來,您和我一樣,是個很熱心於思考本行問題的人,如同我對我的本行一樣。」他說道,「我從您的食指上能看出來您是自己捲煙抽的;不必猶豫了,請點一支吧。」
那人拿出了捲煙紙和煙草,在手中以驚人的熟練手法捲成了一支。他那長長的手指抖動著,好像昆蟲的觸鬚一樣。
福爾摩斯很平靜,可是他那迅速地轉來轉去的眼珠使我看出,他已對我們這位怪異的客人發生了興趣。
「我認為,先生,」他終於說起話來了,「您昨晚賞光來訪,今天又來,恐怕不僅僅是為了研究我的頭顱吧?」
「不,先生,不是的,雖然我也很高興有機會這樣做。我所以來找您,福爾摩斯先生,是因為我知道我自己是個缺乏實際經驗的人,而且我忽然遇到了一件最為嚴重而又極為特殊的問題。由於我確知您是歐洲第二位最高明的專家……」
「喝,先生!請問,榮幸地站在第一位的是誰呢?」福爾摩斯有些刻薄地問道。
「對於一個具有精確的科學頭腦的人來說,貝蒂榮先生辦案的手法總是具有很強的吸引力的。」
「那麼您去找他商討不是更好嗎?」
「先生,我是說,就具有精確的科學頭腦的人說來。可是,就對事物的實際經驗說來,眾所共知的,您是獨一無二的了。
我相信,先生,我並沒有在無意之中……」
「不過稍微有一點罷了,」福爾摩斯說道,「我想,摩梯末醫生,最好請您立刻把要求我協助的問題明白地告訴我吧。」

第二章 巴斯克維爾的災禍

「我口袋裡有一篇手稿,」傑姆士•摩梯末醫生說道。
「在您進屋時我就看出來了,」福爾摩斯說。
「是一張舊手稿。」
「是十八世紀初期的,否則就是假造的了。」
「您怎麼知道的呢,先生?」
「在您說話的時候,我看到那手稿一直露著一兩英吋的光景。如果一位專家不能把一份文件的時期估計得相差不出十年左右的話,那他就真是一位差勁兒的蹩腳專家了。可能您已經讀過了我寫的那篇關於這問題的小論吧。據我判斷,這篇手稿是在一七三○年寫成的。」
「確切的年代是一七四二年。」摩梯末醫生從胸前的口袋裡把它掏了出來,「這份祖傳的家書,是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交託給我的,三個月前他忽遭慘死,在德文郡引起了很大的驚恐。可以說,我是他的朋友,同時又是他的醫生。他是個意志堅強的人,先生,很敏銳,經驗豐富,並和我一樣地講求實際。他把這份文件看得很認真,他心裡早已準備接受這樣的結局了;而結果,他竟真的得到了這樣的結局。」
福爾摩斯接過了手稿,把它平鋪在膝頭上。
「華生,你注意看,長S和短S的換用,這就是使我能確定年代的幾個特點之一。」
我湊在他的肩後看著那張黃紙和退了色的字跡。頂上寫著「巴斯克維爾莊園」,再下面就是潦草的數字「1742」。
「看來好像是一篇什麼記載似的。」
「對了,是關於一件在巴斯克維爾家流傳的傳說。」
「不過我想您來找我恐怕是為了當前的和更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吧?」
「是近在眼前的事,這是一件最為現實和急迫的事了,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做出決定。不過這份手稿很短,而且與這件事有著密切聯繫。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就把它讀給您聽。」
福爾摩斯靠在椅背上,兩手的指尖對頂在一起,閉上了眼睛,顯出一副聽其自然的神情。摩梯末將手稿拿向亮處,以高亢而嘶啞的聲音朗讀著下面的奇特而古老的故事:
「關於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一事有過很多的說法,我所以要寫下來是因為我相信確曾發生過像我所寫的這樣的事。我是修果•巴斯克維爾的直系後代,這件事是我從我父親那裡聽來的,而我父親又是直接聽我祖父說的。兒子們,但願你們相信,公正的神明能夠懲罰那些有罪的人,但是只要他們能祈禱悔過,無論犯了多麼深重的罪,也都能得到寬恕。你們知道了這件事,也不用因為前輩們所得的惡果而恐懼,只要自己將來謹慎就可以了,以免咱們這家族過去所嘗到的深重的痛苦重新落在咱們這些敗落的後代身上。
「據說是在大叛亂時期〔指英國1642—1660年的內戰而言。——譯者注〕(我真心地向你們推薦,應該讀一讀博學的克萊侖頓男爵所寫的歷史),這所巴斯克維爾大廈本為修果•巴斯克維爾所佔用,無可否認,他是個最卑俗粗野、最目無上帝的人了。事實上,如果只是這一點的話,鄉鄰本是可以原諒他的,因為在這一地區聖教從來就沒有興旺過。他的天性狂妄、殘忍,在西部已是家喻戶曉了。這位修果先生偶然地愛上了(如果還能用這樣純潔的字眼稱呼他那卑鄙的情慾的話)在巴斯克維爾莊園附近種著幾畝地的一個莊稼人的女兒。可是這位少女一向有著謹言慎行的好名聲,當然要躲著他了,何況她還懼怕他的惡名。後來有一次,在米可摩斯節〔基督教紀念聖徒麥可(St.Michael)的節日(每年9月29日)。——譯者注〕那天,這位修果先生知道她的父兄倆都出門去了,就和五六個游手好閒的下流朋友一起,偷偷地到她家去把這個姑娘搶了回來。他們把她弄進了莊園,關在樓上的一間小屋子裡,修果就和朋友們圍坐狂歡痛飲起來,他們在夜裡是常常這樣幹的。這時,樓上的那位可憐的姑娘聽到了樓下狂歌亂吼和那些不堪入耳的髒字,已是驚恐萬分不知所措了。有人說,修果•巴斯克維爾酒醉時所說的那些話,不管是誰,即使是重說一遍都可能會遭到天譴。最後,她在恐懼已極的情況之下竟幹出來一樁就連最勇敢和最狡黠的人都會為之咋舌的事來。
她從窗口出來,攀緣著至今仍爬滿南牆的蔓籐由房簷下面一直爬了下來,然後就穿過沼地直往家裡跑去了,莊園離她家約有九英里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修果離開了客人,帶著食物和酒——說不定還有更糟糕的東西呢——就去找被他擄來的那個姑娘去了,可是竟發現籠中之鳥已經逃走了。隨後,他就像中了魔似地衝下樓來,一到飯廳就跳上了大餐桌,眼前的東西,不管是酒瓶還是木盤全都被他踢飛了。他在朋友面前大嚷大鬧著說:只要當晚他能追上那丫頭,他願把肉體和靈魂全都獻給惡魔任其擺佈。當那些縱酒狂飲的浪子們被他的暴怒嚇得目瞪口呆的時候,有一個特別兇惡的傢伙——也許是因為他比別人喝得更醉——大叫著說應當把獵狗都放出去追她。修果聽他一說就跑了出去,高呼馬伕牽馬備鞍並把犬捨裡的狗全都放出來,把那少女丟下的頭巾給那些獵狗聞了聞就把它們一窩蜂地轟了出去,這些狗在一片狂吠聲中往被月光照耀著的沼地上狂奔而去。
「這些浪子們目瞪口呆地站著,不知道這樣匆匆忙忙地搞了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過了一會兒他們才弄明白了到沼地裡去要幹什麼,接著又都大喊大叫起來了,有的人喊著要帶手槍,有的人找自己的馬,有的人甚至還想再帶一瓶酒。最後,他們那瘋狂的頭腦終於恢復了一點理智,十三個人全體上馬追了下去。頭頂上的月亮清清楚楚地照著他們,他們彼此緊靠一起順著那少女返家的必經之途疾馳而去。
「在他們跑了一二英里路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沼地裡的牧人,他們大喊著問他看到了他們所追捕的人沒有。據說那牧人當時被嚇得簡直都說不出話來了,後來,他終於說他確實看到了那個可憐的少女,後面還有一群追索著她的獵狗。『我看到的還不止這些呢,』他說道,『修果•巴斯克維爾也騎著他那黑馬從這裡過去了,還有一隻魔鬼似的大獵狗一聲不響地跟在他的後面。上帝啊,可別讓那樣的狗跟在我的後面!』那些醉鬼老爺們罵了那牧人一頓就又騎著馬趕了下去。可是不久他們就被嚇得渾身發冷了。因為他們聽到沼地裡傳來了馬跑的聲音,隨後就看到了那匹黑馬,嘴裡流著白沫跑了過去,鞍上無人,韁繩拖在地上。從那時起那些浪子們就都擠到了一起,因為他們已經感到萬分恐怖了,可是他們總還是在沼地裡前進著。如果他們只是一個人走在那裡的話,無疑地早就會撥轉馬頭跑回去了。他們就這樣慢慢地騎著前進,最後終於趕上了那群獵狗。這些狗雖然都是以驍勇和優種出名的,可是這時竟也擠在沼地裡的一條深溝的盡頭處,競相哀鳴起來,有些只已經逃之夭夭了,有些則頸毛直豎,兩眼直瞪瞪地向前面一條窄窄的小溝裡望著。
「這幫人勒住了馬,可以猜想得到,他們現在已比出發的時候清醒得多了。其中大多數已經不想再前進了,可是有三個膽子最大的——也許是醉得最厲害的——繼續策馬向山溝走了下去。前面出現了一片寬闊的平地,中間立著兩根大石柱——至今還可以看到——是古時不知是誰立起來的。月光把那塊空地照得很亮,那因驚恐和疲憊而死的少女就躺在那塊空地的中央。可是使這三個膽大包天的酒鬼毛骨悚然的既不是少女的屍體,也不是躺在她近旁的修果•巴斯克維爾的屍體,而是站在修果身旁撕扯著他喉嚨的那個可怕的東西,一隻既大又黑的畜生,樣子像一只獵狗,可是誰也沒見過這樣大的獵狗。正當他們看著那傢伙撕扯修果•巴斯克維爾的喉嚨的時候,它把閃亮的眼睛和直流口涎的大嘴向他們轉了過來。三個人一看就嚇得大叫起來,趕忙撥轉馬頭逃命去了,甚至在穿過沼地的時候還驚呼不已。據說其中的一個因為看到了那傢伙當晚就嚇死了,另外兩個也落得個終身精神失常。
「我的兒子們啊,這就是那只獵狗的傳說的來歷,據說從那時起那隻狗就一直可怕地騷擾著咱們的家族。我所以要把它寫下來,還因為我覺得:隨便聽到的東西和猜測的東西要比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東西可怕得多。不可否認,在咱家的人裡,有許多都是未得善終的,死得突然、淒慘而又神秘。但願能得上帝無邊慈愛的庇護,不致降罰於我等三代以至四代唯聖經是聽的人們。我的兒子們,我借上帝之名命令你們,並且勸你們要多加小心,千萬要避免在黑夜降臨、罪惡勢力囂張的時候走過沼地。
「〔這是修果•巴斯克維爾〔此修果•巴斯克維爾為這篇家書開頭所提到之修果•巴斯克維爾之同名後代。——譯者注〕留給兩個兒子羅傑和約翰的家書,並敦囑二人萬勿將此事告知其姊伊莉莎白。〕」
摩梯末醫生讀完了這篇怪異的記載之後就把眼鏡推上了前額,直望著歇洛克•福爾摩斯。福爾摩斯打完呵欠就把煙頭扔進了爐火。
「嗯?」他說。
「您不覺得很有趣味嗎?」
「對一個搜集神話的人來說,是很有趣味的。」
摩梯末醫生從衣袋裡掏出來一張折疊著的報紙。
「福爾摩斯先生,現在我要告訴您一件發生時間較近的事。這是一張今年五月十四日的《德文郡紀事報》。是一篇有關幾天前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死亡的簡短敘述。」
我的朋友上身稍向前傾,神色也變得專注起來。
我們的來客重新放好了眼鏡,又開始讀了起來:
「最近,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之暴卒,使本郡不勝哀悼。據雲,在下屆選舉中,此人可能被選為中部德文郡自由黨候選人。雖然查爾茲爵士在巴斯克維爾莊園居住不久,但其厚道與慷慨已深得周圍群眾之敬愛。值此暴發戶充斥之時,如查爾茲這樣一支名門之後,竟能致富還鄉,重振因厄運而中衰之家聲,誠為可喜之事。眾所周知之查爾茲爵士曾在南非投機致富。但他較之一直於到倒霉為止的人們聰明,他帶著變賣了的資財返回英倫。他來到巴斯克維爾莊園不過兩年,人們普遍在談論著他那龐大的重建和修幕的計劃,然此計劃已因其本人逝世而中斷。因他並無子嗣,他曾公開表示,在他有生之日整個鄉區將得到他的資助,因此,有很多人都悲悼他的暴亡。至於他對本地及郡慈善機關的慷慨捐輸,本欄曾常有登載。
「驗屍之結果尚未能將與查爾茲爵士之死亡相關之諸情況弄清,至少尚未能消除由於當地之迷信所引起之諸種謠傳。毫無理由懷疑有任何犯罪成分,或想像死亡並非由於自然原因。查爾茲爵士為鰥夫,據說他在某些方面表現精神狀態有些反常。他雖有如許財產,但個人所好卻很簡單。巴斯克維爾莊園中之僕人只有白瑞摩夫婦二人,丈夫是總管,妻子當管家婦。他們的已被幾個朋友證實了的證詞說明:查爾茲爵士曾有健康情況不良之徵象,尤其是幾點心臟症狀;表現在面色改變、呼吸困難和嚴重的神經衰弱。死者的朋友和私人醫生傑姆士•摩梯未也提供了同樣的證明。
「案件實情甚為簡單。查爾茲•巴斯克維爾有一種習慣,每晚在就寢前,須沿巴斯克維爾莊園出名之水松夾道散步。白瑞摩夫婦的證詞說明死者之習慣確是如此。五月四日,查爾茲爵士曾聲稱他第二天想去倫敦,並曾命白瑞摩為他準備行李。當晚他照常出去作晚間散步,他常吸著雪茄散步,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在十二點鐘的時候,白瑞摩發現廳門還開著,他吃了一驚,於是就點了燈籠,出去尋找主人。當時外面很潮濕,所以沿著夾道下去很容易看到爵士的足跡,小路的中間有個通向沼地的柵門。種種跡象都說明查爾茲爵士曾站在門前,然後他就沿著夾道走了下去,他的屍體就是在夾道的末端被發現的。有一件尚未得到解釋的事實就是:白瑞摩說,他主人的足跡在過了通往沼地的柵門後就變了樣,好像是從那以後就換用足尖走路了。有一個叫作摩菲的吉卜賽馬販子,當時正在沼地裡距出事地點不遠的地方,可是他自己承認當時酒醉得很厲害。他說他曾聽到過呼喊聲,但說不清是來自哪方。在查爾茲爵士身上找不出遭受暴力襲擊的痕跡,可是醫生的證明中曾指出面容變形到幾乎難以相信的程度的、躺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朋友和病人的屍體——據解釋說,這是一種在因呼吸困難和心臟衰竭而死的時候常有的現象。這一解釋已為屍體解剖所證明,說明存在著由來已久的官能上的病症。法院驗屍官也繳呈了一份與醫生證明相符的判斷書。如此結束究屬妥善,因查爾茲爵士之後代仍將在莊園居住,並將繼續不幸為之中斷的善行,因此,顯然此點具有極端重要性,如驗屍官平凡的發現不能最後撲滅那些鄰里相傳的有關此事的荒誕故事,則欲為巴斯克維爾莊園找個住戶就很困難了。據瞭解,如果說爵士還有活著的最近的親屬的話,那就是他弟弟的兒子亨利•巴斯克維爾先生了。以前曾聽說這位年輕人在美洲。現已進行調查,以便通知他來接受這筆為數龐大的財產。」
摩梯末把報紙疊好,放回口袋去。
「福爾摩斯先生,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有關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死亡的事實。」
「我真得感謝您,」歇洛克•福爾摩斯說,「能引起我對這件饒有興趣的案件的注意。當時我曾讀過一些報紙的報導,但那時我正專心致力於梵蒂岡寶石案那件小事,在受著教皇急迫的囑托之下竟忽略了在英倫發生的一些案件。您說這段新聞已包括了全部公開的事實嗎?」
「是的。」
「那麼再告訴我一些內幕的事實吧!」他靠在椅背上,把兩隻手的指尖對頂在一起。顯出了他那極為冷靜的、法官似的表情。
「這樣一來,」摩梯末醫生一面說著,一面感情開始激動起來,「就會把我還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事情都說出來了,我連驗屍官都隱瞞了。因為一個從事科學工作的人,最怕在公眾面前顯得他似乎是相信了一種流傳的迷信。我的另一個動機,就像報紙上所說的那樣,如果有任何事情再進一步惡化它那已經相當可怕的名聲,那麼巴斯克維爾莊園就真的再不會有人敢住了。為了這兩個原因,我想,不把我知道的全部事情都說出來還是正確的,因為那樣做不會有什麼好處,但是對你說來,我沒有理由不開誠佈公,徹底談出來。
「沼地上的住戶們住得彼此相距都很遠,而彼此居住較近的人們就產生了密切的關係。因此我和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見面的機會就很多。除了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先生和生物學家斯台普吞先生而外,方圓數十英里之內就再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了。查爾茲爵士是一位喜歡隱居獨處的人,可是他的病把我們倆拉到了一起,而且對科學的共同興趣也大大有助於使我們兩人親近起來。他從南非帶回來很多科學資料,我還常常將整個美好動人的傍晚和他共同消磨在研討對布史人〔南非一種原始的、以遊牧狩獵為生的種族。——譯者注〕和豪騰脫人〔南非黑人中的一個種族。——譯者注〕的比較解剖學上。
「在最後的幾個月裡我看得愈來愈清楚,查爾茲爵士的神經系統已經緊張到極點了。他深信著我讀給你聽的那個傳說——雖然他經常在自己的宅邸之內散步,但一到晚上就說什麼也不肯到沼地上去了。福爾摩斯先生,在你看來是那樣的不可信,可是,他竟深信他的家已經是厄運臨頭了。當然,他由上輩得知的傳說確實使人不快。可怕的事就要在眼前出現的想法經常佔據著他的身心,他不只一次地問過我,是否在夜間出診的途中看到過什麼奇怪的東西,或是聽見過一隻獵狗的嗥叫。後邊這個問題他曾問過我好多次,而且總是帶著驚慌顫抖的聲調。
「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天傍晚我駕著馬車到他家去,那是在這件致命的事情發生以前約有三個星期的時候。碰巧他正在正廳門前。我已經從我的小馬車上下來站在他的面前了,我忽然看到他的眼裡帶著極端恐怖的表情,死死地盯視著我的背後。我猛然轉過身去,剛剛來得及看到一個象大牛犢似的黑東西飛快地跑了過去。他驚慌恐怖得那樣厲害,我不得不走到那動物曾經走過的地方四下尋找了一番。它已經跑了。但是,這件事似乎在他心中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影響。我陪著他呆了一晚,就在那時,為了解釋他所表現的情緒,他就把我剛來的時候讀給您聽的那篇記載托我保存了。我所以要提到這一小小的插曲,是因為它在隨後發生的悲劇中可能有些重要性,可是在當時,我確實認為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驚恐也是沒有來由的。
「還是聽從了我的勸告,查爾茲爵士才打算到倫敦去。我知道,他的心臟已經受了影響,他經常處於焦慮之中,不管其緣由是如何的虛幻,顯然已嚴重地影響了他的健康。我想,幾個月的都市生活就能把他變成一個新人了。我們共同的朋友斯台普吞先生非常關心他的健康狀況,他和我的意見相同。
可是,這可怕的災禍竟在臨行前的最後一刻發生了。
「在查爾茲爵士暴死的當晚,總管白瑞摩發現以後,立刻就派了馬伕波金斯騎著馬來找我,因為我就寢很晚,所以在出事後一小時之內我就來到了巴斯克維爾莊園。我驗證了所有在驗屍過程中提到過的事實。我順著水松夾道往前觀察了他的腳印,看過了對著沼地的那扇柵門的地方,看來他曾在那兒等過人,我注意到由那一點以下的足跡形狀的變化。我還發現了,除了白瑞摩在軟土地上留下的那些足跡之外沒有其他足跡。最後我又細心地檢查了屍體,在我到達以前還沒有人動過它。查爾茲爵士趴在地上,兩臂伸出,他的手指插在泥土裡;他的面部肌肉因強烈的情感而緊縮起來,甚至使我無法辨認,確實沒有任何傷痕。可是在驗屍的時候白瑞摩曾提供了一個不真實的證明。他說在屍體周圍的地上沒有任何痕跡,他什麼也沒有看到。可是,我倒看到了——就在相距不遠的地方,不僅清晰而且是痕跡猶新。」
「足跡?」
「足跡。」
「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
摩梯末奇怪地望了我們一會兒,在回答的時候,聲音低得幾乎像耳語一樣:「福爾摩斯先生,是個極大的獵狗的爪印!」

第三章 疑案

坦白地說,一聽到這些話,我渾身都發抖了,醫生的聲調也在發顫,這說明連他都被親口說給我們聽的那件事所深深地激動了。福爾摩斯驚異地向前探著身,兩眼顯出當他對一件事極感興趣時所特有的炯炯發光的專注的眼神。
「您真看到了嗎?」
「清楚得就像現在我看見您一樣。」
「您什麼也沒有說嗎?」
「說又有什麼用呢!」
「為什麼別人就沒有看到呢?」
「爪印距屍體約有二十碼,沒有人注意到。我想如果我不知道這件傳說的話,恐怕也不會發現它。」
「沼地裡有很多看羊的狗嗎?」
「當然有很多,但是這只並不是看羊狗。」
「您說它很大嗎?」
「大極了。」
「它沒有接近屍體嗎?」
「沒有。」
「那是個什麼樣的夜晚?」
「又潮又冷。」
「並沒有下雨吧?」
「沒有。」
「夾道是什麼樣的?」
「有兩行水松老樹籬,高十二英尺,種得很密,人不能通過,中間有一條八英尺寬的小路。」
「在樹籬和小路之間還有什麼東西嗎?」
「有的,在小路兩旁各有一條約六英尺寬的草地。」
「我想那樹籬有一處是被柵門切斷了的吧?」
「有的,就是對著沼地開的那個柵門。」
「還有其他的開口嗎?」
「沒有了。」
「這樣說來,要想到水松夾道裡來,只能從宅邸或是由開向沼地的柵門進去羅?」
「穿過另一頭的涼亭還有一個出口。」
「查爾茲爵士走到那裡沒有?」
「沒有,他躺下的地方距離那裡約有五十碼。」
「現在,摩梯末醫生,請告訴我——這是很重要的一點——你所看到的腳印是在小路上而不是在草地上吧?」
「草地上看不到任何痕跡。」
「是在小路上靠近開向沼地的柵門那一面嗎?」
「是的,是在柵門那一面的路邊上。」
「您的話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還有一點,柵門是關著的嗎?」
「關著,而且還用鎖鎖著呢。」
「門有多高?」
「四英尺左右。」
「那麼說,任何人都能爬過來了?」
「是的。」
「您在柵門上看到了什麼痕跡嗎?」
「沒有什麼特別的痕跡。」
「怪了!沒有人檢查過嗎?」
「檢查過,是我親自檢查的。」
「什麼也沒有發現嗎?」
「簡直把人搞得胡裡湖塗;顯然查爾茲爵士曾在那裡站過五分鐘到十分鐘的樣子。」
「您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從他的雪茄上曾兩次掉下煙灰來。」
「太妙了,華生,簡直是個同行,思路和咱們一樣。可是腳印呢?」
「在那一小片沙礫地面上到處都留下了他的腳印;我看不出來有別人的腳印。」
歇洛克•福爾摩斯帶著不耐煩的神情敲著膝蓋。
「要是我在那裡該多好!」他喊道,「顯然這是一個極有意思的案件,它為犯罪學專家提供了進行研究工作的廣泛的好機會。我本可在那片沙礫地面上看出不少線索來的;但是,現在那些痕跡已被雨水和愛看熱鬧的農民的木鞋所消滅了。啊!
摩梯末醫生,摩梯末醫生啊,當時您為什麼不叫我去呢!說真的,您該對這件事負責。」
「福爾摩斯先生,我無法既請了您去,而又不把這些真相暴露於世,而且我也已經說明不願這樣做的原因了。同時,同時——」
「為什麼您猶豫不說呢?」
「有的問題,就連最精明老練的偵探也是毫無辦法的。」
「您是說,這是一件神怪的事情嗎?」
「我並沒有肯定這樣說。」
「您是沒有肯定這樣說。但是,顯然您是這樣想的。」
「福爾摩斯先生,自從這件悲劇發生之後,我曾聽到過一些很難與自然法則相符合的事情。」
「請舉例說吧。」
「我知道在這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前,就有些人曾在沼地裡看到過跟所說的這個巴斯克維爾的怪物形狀相同的動物,而且決不是科學界所已知道的獸類。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是一隻大傢伙,發著光,猙獰得像魔鬼似的。我曾盤問過那些人;其中有一個是精明的鄉下人,一個是馬掌鐵匠,還有一個是沼地裡的農戶;他們都說了關於這個可怕的幽靈的相同的故事,完全和傳說之中的猙獰可怕的獵狗相符。您可以相信,全區都被恐懼所籠罩了,敢在夜晚走過沼地的真可以算是大膽的人了。」
「難道您——一個有著科學素養的人,會相信這是神怪的事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相信什麼。」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至今為止,我的調查工作的範圍還僅限於人世,」他說,「我只與罪惡做了稍許的鬥爭。但是,要接觸到萬惡之神,也許就不是我之力所能及的了。但是無論如何,您總得承認,腳印是實實在在的吧。」
「這只古怪的獵狗確是實在得足以撕碎人的喉嚨了,可是它又確實像是妖魔。」
「我看得出來,您已經非常傾向於超自然論者了。可是,摩梯末醫生,現在請您告訴我,您既持有這種看法,為什麼還來找我呢?您以同樣的口氣對我說,對查爾茲爵士的死進行調查是毫無用處的,而您卻又希望我去調查。」
「我並沒有說過希望您去調查啊。」
「那麼,我怎樣才能幫助您呢?」
「希望您告訴我,對於即將抵達滑鐵盧車站的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應該怎麼辦呢?」摩梯末醫生看了看他的表,「他在一個鐘頭零一刻鐘之內就要到了。」
「他就是繼承人嗎?」
「對了,查爾茲爵士死後,我們對這位年輕的紳士進行了調查,才發現他一直就在加拿大務農。根據我們的瞭解,由種種方面看來,他都是個很好的人。我現在不是作為一個醫生,而是作為查爾茲爵士遺囑的受托人和執行人說話的。」
「我想沒有其他申請繼承的人了吧?」
「沒有了。在他的親屬之中,我們唯一能夠追溯到的另一個人就是羅傑•巴斯克維爾了。他是兄弟三個之中最年輕的一個,查爾茲爵士是最年長的一個,年輕時就死了的二哥就是亨利這孩子的父親。三弟羅傑是家中的壞種,他和那專橫的老巴斯克維爾可真是一脈相傳;據他們說,他長得和家中的老修果的畫像維妙維肖。他鬧得在英格蘭站不住腳了,逃到了美洲中部,一八七六年生黃熱病死在那裡。亨利已是巴斯克維爾家最後僅存的子嗣。在一小時零五分鐘之後,我就要在滑鐵盧車站見到他了。我接到了一份電報,說他已於今晨抵達南安普敦。福爾摩斯先生,現在您打算讓我對他怎麼辦呢?」*
「為什麼不讓他到他祖祖輩輩居住的家裡去呢?」
「看來似乎很應該,不是嗎?可是考慮到每個巴斯克維爾家的人,只要到那裡去,就會遭到可怕的命運。我想,如果查爾茲爵士在死前還來得及能和我說話的話,他一定會警告我,不要把這古老家族的最後一人和巨富的繼承者帶到這個致命的地方來。可是,不可否認的,整個貧困、荒涼的鄉區的繁榮幸福都繫於他的來臨了。如果莊園裡沒有個主人,查爾茲爵士做過的一切善行就會全部煙消雲散。由於我個人顯然對這事很關心,恐怕我個人的看法對此事影響過大,所以才將這案件向您提出來,並徵求您的意見。」
福爾摩斯考慮了一會兒。
「簡單說來,事情是這樣的,」他說,「您的意見是說,有一種魔鬼般的力量,使達特沼地變成了巴斯克維爾家人居處不安之所——這就是您的意見嗎?」
「至少我可以說,有些跡象說明可能是這樣的。」
「是的。可是肯定地說,如果您那神怪的說法是正確的話,那麼,這青年人在倫敦就會像在德文郡一樣地倒霉。一個魔鬼,竟會像教區禮拜堂似的,只在本地施展權威,那簡直太難以想像了。」
「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您親身接觸到這些事情,也許您就不會這樣輕率地下斷語了。根據我的理解,您的意見是:這位青年在德文郡會和在倫敦同樣的安全。他在五十分鐘內就要到了,您說該怎麼辦呢?」
「先生,我建議您坐上一輛出租馬車,叫走您那只正在抓撓我前門的長耳獵犬,到滑鐵盧去接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
「然後呢?」
「然後,在我對此事作出決定之前,什麼也不要告訴他。」
「您要用多長時間才能作出決定呢?」
「二十四小時。如果您能在明天十點鐘到這裡來找我的話,摩梯末醫生,那我真是太感謝您了;而且如果您能偕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同來的話,那就會更有助於我作出未來的計劃了。」
「我一定這樣作,福爾摩斯先生。」他把這約會用鉛筆寫在袖口上,然後就帶著他那怪異的、凝目而視和心不在焉的樣子匆忙地走了。當他走到樓梯口時,福爾摩斯又把他叫住了。
「再問您一個問題,摩梯末醫生,您說在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死前,曾有幾個人在沼地裡看見過這個鬼怪嗎?」
「有三個人看見過。」
「後來又有人看見過嗎?」
「我還沒有聽說過。」
「謝謝您,早安。」
福爾摩斯帶著安靜的、內心滿足的神情回到他的座位上去,這表示他已找到了合乎口味的工作了。
「要出去嗎,華生?」
「是啊,不過如果能對你有幫助的話,我就不出去。」
「不,我親愛的夥伴,只有在採取行動的時候,我才會求助於你呢。真妙啊,從某些觀點看來,這件事實在特別。在你路過布萊德雷商店的時候,請你叫他們送一磅濃烈的板煙來好嗎?謝謝你。如果對你方便的話,請你在黃昏前不要回來,我很想在這段時間裡把早上獲得的有關這極為有趣的案件的種種印象比較一下。」
我知道,在精神高度集中,權衡點滴證據,作出不同的假設,把它們對比一下,最後再確定哪幾點是重要的,哪些是不真實的時候,閉門獨處,苦思終日,對我朋友說來是極為必要的。因此我就把時間全部消磨在俱樂部裡了,黃昏前一直也沒有回到貝克街去。在將近九點鐘的時候,我才又坐在休息室裡了。
我打開門,第一個感覺就是好像著了火似的,因為滿屋都是煙,連檯燈的燈光都看不清了。走進去以後,我總算放下了心,因為濃烈的粗板煙氣嗆得我的嗓子咳了起來。透過煙霧,我模模糊糊地看到福爾摩斯穿著睡衣的身影蜷臥在安樂椅中,口裡銜著黑色的陶制煙斗,周圍放著一卷一卷的紙。
「著涼了嗎,華生?」他說。
「沒有,都是這有毒的空氣搞的。」
「啊,你說得對,我想空氣也確實是夠濃的了。」
「濃得簡直無法忍受。」
「那麼,就打開窗子吧!我看得出來,你整天都呆在俱樂部裡吧?」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
「我說得對嗎?」
「當然了,可是怎麼——」
他譏笑著我那莫名其妙的神情。
「華生,因為你帶著一身輕鬆愉快的神情,使我很想耍耍小把戲拿你開開心。一位紳士在泥濘的雨天出了門;晚上回來的時候,身上卻乾乾淨淨,帽上、鞋上依然發著亮光,他一定是整天呆坐未動。他還是個沒有親近朋友的人,這麼說來,他還會到哪裡去過呢?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對,相當明顯。」
「世界上有的是沒有人看得出來的明顯的事。你以為我是呆在什麼地方的?」
「這不是呆在這裡沒有動嗎?」
「正相反,我到德文郡去過了。」
「『魂靈』去了吧?」
「正是,我的肉體一直是坐在這只安樂椅裡。可是遺憾的是,我竟在『魂靈』已遠遠飛走的期間喝掉了兩大壺咖啡,抽了多得難以相信的煙草。你走了以後,我派人去斯坦弗警局取來了繪有沼地這一地區的地圖,我的『魂靈』就在這張地圖上轉了一天。我自信對那個地區的道路已瞭如指掌了。」
「我想該是一張很詳細的地圖吧?」
「很詳細。」他把地圖打開了一部分放在膝頭上。「這裡就是與我們特別有關係的地區。中間的地方就是巴斯克維爾莊園。」
「周圍是被樹林圍繞著的嗎?」
「是的。我想那條水松夾道,雖然在這兒並沒有註明,一定是沿著這條線伸展下去的;而沼地呢,你可以看得出來,是在它的右側。這一小堆房子就是格林盆村,咱們的朋友摩梯末醫生的住宅就在這裡。在半徑五里之內,你看得到,只有很少幾座零星散佈的房屋。這裡就是事件裡提到過的賴福特莊園。這裡有一所註明了的房屋,可能就是那位生物學家的住宅;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姓斯台普吞。這裡是兩家沼地的農舍,高陶和弗麥爾。十四英里以外就是王子鎮的大監獄。在這些分散的各點之間和周圍伸延著荒漠淒涼的沼地。這裡就是曾經演出悲劇的舞台,也許靠我們的幫助,在這舞台上還會演出些好戲呢。」
「這一定是個荒野之地。」
「啊,左近的環境可真太合適了,如果魔鬼真想插足於人世間的事情的話……」
「這麼說,你自己也傾向於神怪的說法了。」
「魔鬼的代理人也許是血肉之軀呢,難道不會嗎?咱們面臨著兩個問題:第一,究竟是不是發生過犯罪的事實;第二,究竟是什麼性質的罪行和這罪行是怎樣進行的?當然羅,如果摩梯末醫生的疑慮是正確的話,我們就要和超乎一般自然法則的勢力打交道了;那樣,我們的調查工作也就算是到了頭了。但是我們只有在各種假設都被推翻之後,才能再回到這條路上來探索。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咱們得關上那窗戶了。很奇怪,我總覺得濃厚的空氣能使人們的思想集中。雖然我還沒有到非鑽進箱子去才能思考的地步,可是我相信,如果再繼續發展下去的話,勢必會得到那樣的結果呢。這件案子,你在腦子裡思考過了嗎?」
「是的,白天的時候我想得很多。」
「你的看法怎麼樣呢?」
「太撲朔迷離了。」
「這案件確有其獨特之處。它有幾個突出的地方。譬如說吧,那足跡的變化,對這一點你的看法是怎樣的呢?」
「摩梯末說過,那人在那一段夾道上是用足尖走路的。」
「他不過是重複了一個傻瓜在驗屍時說過的話。為什麼一個人會沿著夾道用足尖走路呢?」
「那麼,該怎樣解釋呢?」
「他是跑著呢,華生——拚命地跑著,他在逃命,一直跑到心臟破裂伏在地上死去為止。」
「他是為了逃避什麼才跑的呢?」
「咱們的問題就在這裡。種種跡象都說明,這人在開始跑以前已經嚇得發瘋了。」
「你為什麼這樣說呢?」
「據我想像他恐懼的原因是來自沼地的。如果是這樣的話,看來最可能的是:只有一個被嚇得神魂顛倒的人才會不向房子而向相反的方向跑。如果那吉卜賽人的證詞可以被認為是真實的話,他就是邊跑邊呼救命,而他所跑的方向卻正是最不可能得到救助的方向。還有就是,當晚他在等誰呢?為什麼他要在水松夾道而不在自己的房子裡等人呢?」
「你認為他是在等人嗎?」
「那人年事較長並且身體虛弱,我們可以理解,他會在傍晚時分散散步的;可是地面潮濕而夜裡又那樣冷。摩梯末醫生的智慧確是值得我大大讚賞的;他根據雪茄煙灰所得出的結論,說明他竟站了五分鐘或十分鐘的時間,難道這是很自然的事嗎?」
「可是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啊!」
「我不以為他每天晚上都在通向沼地的門前佇立等待。相反的,有證據能說明他是躲避沼地的。那天晚上他是在那裡等過的,而且是在他要出發到倫敦去的前一個晚上。事情已經略具端倪了,華生,變得前後相符了。請你把我的小提琴拿給我,這件事等咱們明晨和摩梯末醫生與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見面時再進一步考慮吧。」

第四章 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

我們的早餐桌很早就收拾乾淨了,福爾摩斯穿著睡衣等候著約定的拜會。我們的委託人對他的約會很守時刻,鍾剛打十點,摩梯末醫生就來了,後面跟著年輕的准男爵。准男爵是個短小精悍、生著一雙黑眼珠的人,約有三十歲模樣,人很結實,眉毛濃重,還有一副顯得堅強而好鬥的面孔。他穿著帶紅色的蘇格蘭式服裝,外表顯出是個久經風霜、大部時間都在戶外活動的人,可是他那沉著的眼神和寧靜自信的態度,顯現出了紳士的風度。
「這就是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摩梯末醫生說。
「噢,是的,」亨利爵士說道,「奇怪的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即使我的這位朋友沒有建議今晨來找您,我自己也會來的。我知道您是善於研究小問題的。今天早晨,我就遇到了一件實在想不通的事。」
「請坐吧,亨利爵士。您是說從您到了倫敦以後已經遇到了一些奇特的事嗎?」
「沒有什麼重要的事,福爾摩斯先生,多半是開玩笑。如果您能把它叫做信的話,這就是我今早收到的一封信。」
他把信放在桌上,我們都探身去看。信紙的質地平常,呈灰色。收信地址是「諾桑勃蘭旅館」,字跡很潦草,郵戳是「查林十字街」,發信時間是頭一天傍晚。
「誰知道您要到諾桑勃蘭旅館去呢?」福爾摩斯用銳敏的目光望著我們的來客問道。
「誰也不可能知道啊。還是在我和摩梯末醫生相遇以後,我們才決定的。」
「但是,摩梯末醫生無疑已經到那裡去過了吧?」
「不,我以前是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的,」醫生說,「我們並沒有表示過要到這家旅館去。」
「嗯,好像有誰對你們的行動極為關心呢。」他由信封裡拿出了一頁疊成四折的半張13×17英吋的信紙。他把這張信紙打開,平鋪在桌上。中間有一行用鉛印字貼成的句子,是這樣寫的:
若你看重你的生命的價值或還有理性的話,遠離沼地。
只有「沼地」兩字是用墨水寫成的。
「現在,」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說,「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您能夠告訴我,這究竟是什麼意思,究竟是誰,對我的事這樣感興趣呢?」
「您對這件事怎樣看法呢,摩梯末醫生?無論如何,您總得承認這封信裡絕沒有什麼神怪的成分吧?」
「當然,先生。但是寄信的人倒很可能是個相信這是件神怪的事的人。」
「怎麼回事啊?」亨利爵士急促地問道,「我覺得似乎你們二位對我的事比我自己知道得還要多得多。」
「在您離開這間屋子之前,您就會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情況了,亨利爵士,這點我保證。」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目前還是請您允許我們只談關於這封一定是昨天傍晚湊成寄出的很有趣的信吧。有昨天的《泰晤士報》嗎,華生?」
「在那個牆角放著呢。」
「麻煩你拿給我可以嗎?翻開裡面的一版,勞駕,專登主要評論的那一面。」他迅速地從上到下看了一遍,這篇重要的評論談的是自由貿易,讓我給你們讀一讀其中的一段吧。
「可能你還會重被花言巧語哄得相信,保護稅則會對你的本行買賣或是工業具有鼓勵的作用,但若從理性出發,由長遠來看的話,此種立法命定會使國家遠離富足,減低進口總價值,並降低此島國之一般生活水平。」
「華生,你對這事的想法如何呢?」福爾摩斯欣喜莫名地叫了起來,很滿意似地搓著手,「你不認為這是一種很可欽佩的情感嗎?」
摩梯末醫生帶著職業的興趣的神氣望著福爾摩斯,而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則將一對茫然的眼睛盯住了我。
「我不大懂得稅則這一類的事情,」亨利爵士說道,「可是據我看來,就這封短信來說,我們已經有點離題了。」
「正相反,我認為我們恰恰是在正題上呢,亨利爵士。華生對於我所採用的方法比您知道得要多,但恐怕就連他也不見得十分瞭解這個長句子的重要性呢。」
「是的,我承認我看不出來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
「可是,我親愛的華生啊,兩者之間的聯繫是這樣的緊密,短信中的各個單字都是由這個長句中抽出來的。例如:『你』、『你的』、『生』、『命』、『理性』、『價值』、『遠離』等,你現在還看不出來這些字是由那裡弄來的嗎?」
「天那!您太對了!唉呀,您可真聰明!」亨利爵士喊了起來。
「如果對此還有任何懷疑之處的話,『遠離』和『價值』這幾個字是由同一處剪下來的,這個事實就足以消除懷疑了。」
「嗯,現在……確實!」
「實在,福爾摩斯先生,這完全是我料想不到的事,」摩梯末醫生驚異地盯著我的朋友說,「如果有任何人說這些字是由報紙上剪下來的,我也能夠相信,可是您竟能指出是哪份報紙,還說是剪自一篇重要的社論,這可是我所聽過的最了不起的事了。您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想,醫生,您能區別黑人和愛斯基摩人的頭骨吧?」
「當——然了。」
「但是,怎樣區別呢?」
「因為那是我的特殊嗜好,那些區別是很明顯的。眉骨隆起,面部的斜度,顎骨的線條,還有……」
「這也是我的癖好啊,那不同點也是同樣的明顯,正像黑人和愛斯基摩人在您眼中的區別一樣。在我看來,《泰晤士報》裡所用的小五號鉛字和半個便士一份的晚報所用的字體拙劣的鉛字之間,也同樣具有著很大的區別。區別報紙所用的鉛字,對犯罪學專家說來,是最基本的知識中的一部分。不過,坦白地說,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也曾有一次把《李茲水銀報》和《西方晨報》搞混了。但是《泰晤士報》評論欄所採用的字型是非常特殊的,不可能被誤認為是其他的報紙。
因為這封信是昨天貼成的,所以很可能在昨天的報紙裡就能找到這些文字。」
「我明白了,那麼說,福爾摩斯先生,」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說道,「剪成這封短信的那個人是用一把剪刀……」
「是剪指甲的剪刀,」福爾摩斯說,「您可以看得出來,那把剪子的刃很短,因為用剪子的人在剪下『遠離』這個詞的時候不得不剪兩下。」
「正是這樣。那麼就是說,有一個人用一把短刃剪刀剪下了這封短信所用的字,然後用漿糊貼了上去……」
「用膠水。」福爾摩斯說。
「是用膠水貼在紙上的。可是我想知道,為什麼『沼地』這個詞竟是寫的呢?」
「因為他在報紙上找不到這個詞。其他字都是在任何一份報紙裡都能找得到的常用字,可是『沼地』這個詞就不怎麼常用了。」
「啊,當然了,這樣就能解釋清楚了。您從這封短信裡還看出些什麼別的東西嗎,福爾摩斯先生?」
「還有一二跡像是可供研究的。他為了消滅所有的線索,確曾費了極大的苦心呢。這住址,您看得出來,是寫得很潦草的。可是《泰晤士報》這份報紙除了受過很高教育的人之外,是很少有人看它的。因此,我們可以假定,這封信是個受過相當教育的人寫的,可是他裝成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
而從他盡力掩飾自己的筆跡這一點看來,似乎他這筆跡可能會被您認出或查出來。還有,您可以看得出來,那些字不是貼成一條直線的,有些貼得比其他字要高得多。例如說『生命』這個詞吧,貼得就很不是地方。這一點可能說明剪貼的人的粗心、激動或是慌張。總起來講,我是比較傾向於後一種想法的,因為這件事顯然是重要的,這樣一封信的編纂者,看來也不像是個會粗心大意的人。如果他是慌張的話,這就引出了一個值得注意的新問題:為什麼他要慌張呢?因為清早寄出的任何信件,在他離開旅館以前都會送到亨利爵士的手裡的。寫信的人是怕被人撞見嗎——可是怕誰呢?」
「現在我們簡直胡猜起來了。」摩梯末醫生說道。
「嗯,不如說是在比較各種可能性,並將其中最與實際相近的選擇出來;這就是科學地運用想像力,可靠的物質根據永遠是我們進行思考的出發點。現在,還有一點,您無疑地又會把它稱為胡猜,可是我幾乎可以肯定,這信上的地址是在一家旅館裡寫成的。」
「您根據什麼這樣說呢?」
「如果您仔細地把它檢查一下,您就可以看出來,筆尖和墨水都曾給寫信的人添了不少麻煩。在寫一個字的當兒,筆尖就兩次掛住了紙面,濺出了墨水。在寫這樣短短的一個地址中間,墨水就干了三次,這說明瓶中的墨水已經很少了。您想吧,私人的鋼筆和墨水瓶是很少會這樣的,而這兩種情況竟會同時出現,當然更是十分罕有的事了,您知道,旅館的鋼筆和墨水卻很難不是這樣的。真的,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如果咱們能到查林十字街附近的各旅館去檢查一下字紙簍,只要一找到評論被剪破的那份《泰晤士報》剩下的部分,我們馬上就能找到發出這封怪信的人了。啊!唉呀!這是什麼啊?」
他把貼著字的那張13×17英吋的信紙拿到離眼睛只有一二英吋的地方仔細地檢查著。
「啊?」
「沒有什麼,」他一面說著一面又扔下了信紙,「這是半張空白信紙,上邊連個水印都沒有。我想,咱們從這封奇異的信上能夠得到的東西也就僅止於此了。啊,亨利爵士,從您來到倫敦以後,還發生過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情嗎?」
「嗯,沒有,福爾摩斯先生。我想還沒有。」
「您還沒有看到過有人注意您的行動或是盯您的梢嗎?」
「我好像是走進了一本情節離奇驚人的小說裡似的,」我們的客人說,「見鬼,盯我的梢幹什麼?」
「我們就要談這個問題了。在我們談這問題之前,您再沒有什麼可告訴我們的了嗎?」
「噢,這要看什麼事情是你們認為值得講的了。」
「我認為日常生活裡的任何反常的事情都是值得提出來的。」
亨利爵士微笑起來。
「對於英國人的生活,我知道得還不多,因我的時間幾乎全部都是在美國和加拿大度過的。可是我希望失落一隻皮鞋並不是這裡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吧?」
「您丟了一隻皮鞋嗎?」
「我親愛的爵士,」摩梯末醫生叫了起來,「這不過是放錯了地方罷了。您回到旅館以後就會找到的。拿這種小事來煩擾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用呢?」
「唉,是他問我除了日常生活之外還發生過什麼事情啊。」
「很對,」福爾摩斯說,「不管這件事看來是多麼的荒謬。
您是說您丟了一隻皮鞋嗎?」
「唉,還不就是放錯地方了嘛。昨晚我把兩隻鞋都放在房門外,而今早就剩一隻了。我從擦這雙皮鞋的那個傢伙的嘴裡也沒問出所以然來。最糟糕的是,這雙高筒皮鞋是我昨晚剛剛由河濱路買來的,還沒有穿過呢。」
「如果您還沒有穿過,為什麼您要把它放在外面去擦呢?」
「那雙淺棕色的高筒皮鞋,還沒有上過油呢,因此我就把它放在外邊了。」
「那麼說,昨天您一到倫敦馬上就出去買了一雙高筒皮鞋嗎?」
「我買了很多東西呢,摩梯末醫生陪著我跑來跑去的。您知道,既然我們要到那裡去做個鄉紳,那麼我就必須穿著當地式樣的服裝,也許我在美國西部所沾染的生活方式使我顯得有些放蕩不羈了呢。除了其他東西以外,我還買了這雙棕色高筒皮鞋——付了六塊錢——可是還沒有穿上腳,就被偷去了一隻。」
「被偷去的似乎是一件不成對就沒有用處的東西,」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我承認我和摩梯末醫生的想法相同,那只丟了的皮鞋不久可能就會找到的。」
「嗯,先生們,」准男爵帶著堅決的口氣說,「我覺得好像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點點滴滴全都說了。現在,你們應當實現你們的諾言了,把我們大家所共同關心的事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吧。」
「你的要求是很合理的,」福爾摩斯回答道,「摩梯末醫生,我想最好還是請您像昨天給我們講過的那樣,把您知道的全部事實再講一遍吧。」
受到這樣的鼓勵之後,我們這位從事科學事業的朋友便由口袋裡拿出了他那份手稿,就像昨天早晨那樣地把全部案情敘述了出來。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並且不時地發出驚奇的聲音。
「嗯,看來我似乎是承繼了一份附有宿怨的遺產,」在冗長的敘述結束之後他說,「當然了,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聽到過關於這只獵狗的事,這是我們家最喜歡講的故事了,可是我以前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它。說起來,我伯父的去世——啊,這件事似乎使我內心感到十分不安,而且至今我還沒有能把它搞清楚呢。看來你們似乎也還沒有十分確定這究竟是警察該管的案子呢,還是一件牧師該管的事。」
「就是啊。」
「現在又出現了給我寄到旅館的這封信。我想它大概和這件事是有關係的。」
「這件事似乎說明,關於在沼地上所發生的事,有人知道得比我們還多。」摩梯末醫生說。
「還有一點,」福爾摩斯說道,「那個人對您並無惡意,因為他只是向您提出了危險的警告。」
「也許是為了他們個人的目的,他們想把我嚇跑。」
「啊,當然那也是可能的。我非常感激您,摩梯末醫生,因為您向我介紹了一個具有幾種有趣的可能性的問題。可是,亨利爵士,眼下的一個很現實的必須加以決定的問題,就是究竟您是到巴斯克維爾莊園去好呢?還是不去的好。」
「我為什麼要不去呢?」
「那裡似乎有危險。」
「您所說的危險,是來自我家的那個惡魔呢,還是來自人的呢?」
「啊,那正是我們要弄清楚的事啊。」
「不管它是什麼,我的答覆是已經肯定了的。地獄裡並沒有魔鬼,福爾摩斯先生,而且世界上也沒有人能阻擋我回到我的家鄉去。您可以把這句話當作我的最後答覆。」在他說話的時候,他那濃濃的眉毛皺在一起,面孔也變得暗紅起來。顯然,巴斯克維爾家人的暴躁脾氣,在他們這位碩果僅存的後裔身上,還沒有完全消失。「同時,」他接著說,「對於你們所告訴我的全部事實,我還沒有時間加以思考。這是件大事,只聚談一次,誰也不可能全部理解並作出決定來,我願意經過獨自靜思以後再作決定。喂,福爾摩斯先生,現在已是十一點半鍾了,我要馬上回到我的旅館去。如果您和您的朋友華生醫生能夠在兩點鐘的時候來和我們共進午餐的話,那時,我就能更清楚地告訴你們這件事是多麼地使我震驚了。」
「華生,這樣對你方便嗎?」
「沒有問題。」
「那麼您就等著我們吧。我給您叫一輛馬車好嗎?」
「我倒想遛一遛,這件事確實使我相當激動。」
「我很高興陪您一起散步,」他的同伴說。
「那麼,咱們就在兩點鐘時再見吧。再見,早安!」
我們聽到了兩位客人下樓的腳步聲和砰地關上前門的聲音。
福爾摩斯突然由一個懶散半醒似的人變成了個說做就做的人了。
「穿戴好你的鞋帽,華生,快!一點時間都不能浪費!」他穿著睡衣衝進屋內,幾秒鐘以後就已穿好上裝出來了。我們一同慌忙走下樓梯來到街上。在我們前面,向著牛津街的那個方向約有二百碼的地方,還看得到摩梯末醫生和巴斯克維爾爵士。
「要不要我跑去把他們叫住?」
「天哪!可千萬別這樣,我親愛的華生。你能陪伴我,我就極為滿足了,只要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的話。我們的朋友確實聰明,今天早晨實在是很適於散步的。」
他加快了腳步,使我們和他倆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一半。然後就跟在他們後面,保持著一百碼的距離,我們跟隨著他們走上了牛津街,又轉到了攝政街。有一次我們的兩位朋友站住了,向商店的櫥窗裡探望著,當時福爾摩斯也同樣地望著櫥窗。過了一會兒,他高興得輕輕地叫了一聲,順著他那急切的眼神,我看到了一輛本來停在街對面的、裡面坐著一個男人的雙輪馬車現在又慢慢地前進了。
「就是那個人,華生,來呀!即使是幹不了什麼的話,至少咱們應該把他看清楚。」
一瞬間,我看到了生著一綹濃密的黑鬚和一雙炯炯逼人的眼睛的面孔,在馬車的側窗中向我們轉過頭來。突然間,他把車頂的滑動窗打開了,向馬車伕喊了些什麼,然後馬車就順著攝政街瘋狂地飛奔而去。福爾摩斯焦急地往四下裡望著,想找一輛馬車,可是看不到空車。跟著他就衝了出去,在車馬的洪流裡瘋狂地追趕著,可是那馬車跑得太快了,已經看不到了。
「唉,」福爾摩斯喘著氣,臉色發白,由車馬的浪潮中鑽了出來,惱怒地說道,「咱們可曾有過這樣壞的運氣和幹得這麼糟糕的事嗎?華生,華生,如果你是個誠實的人,你就應該把這事也記下來,作為我無往而不利的反證吧。」
「那人是誰呀?」
「我還不知道。」
「是盯梢的嗎?」
「哼,根據咱們所聽到的情況判斷,顯然是自從巴斯克維爾來到城裡以後,就被人緊緊地盯上了。否則怎麼那麼快就被人知道了他要住在諾桑勃蘭旅館呢?如果第一天他們就盯上了他的梢,我敢說,第二天還是要盯的。你可能已經看了出來,當摩梯末醫生在談那件傳說的時候,我曾走到窗前去過兩次。」
「是的,我還記得。」
「那時我是向街中尋找假裝閒逛的人們,可是我一個也沒有看到,跟咱們打交道的是個精明人啊,華生。這件事很微妙呢,雖然我還沒有能肯定對方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但是我覺得他是個有能力、有智謀的人。在我們的朋友告別之後,我馬上就尾隨了他們,為的是想發現他們的暗中追隨者。他可真狡猾,連走路都覺得不可靠,他為自己準備了一輛馬車,這樣他就能跟在後邊逛來逛去,或是從他們的身旁猛衝過去,以免引起他們的注意。他這手法還有個特別的好處呢,果真他們坐上一輛馬車的話,他馬上就能尾隨上他們了。但是,顯然也有一個不利之處。」
「這樣他就要聽憑馬車伕的擺佈了。」
「完全正確。」
「咱們沒有記下車號來,多可惜。」
「我親愛的華生,雖然我竟顯得那樣笨拙,可是你一定不會真的把我想像得連號碼都忘了記下來吧?No.2704就是咱們要找的車號。但是,它眼下對咱們還沒有用處。」
「我看不出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你還能幹些什麼。」
「在看到那輛馬車的當時,我本來應該馬上轉身往回走。
那時我應當不慌不忙地雇上另一輛馬車,保持相當距離跟在那輛馬車的後面,或者還不如驅車到諾桑勃蘭旅館去等。當我們所不知道的那個人,跟著巴斯克維爾到家的時候,我們就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看著他到什麼地方去。可是當時由於我的疏忽急躁,使得咱們的對手採取了極為狡猾的行動,咱們暴露了自己,失去了目標。」
我們一邊談著一邊順著攝政街漫步前進,在我們前面的摩梯末醫生和他的夥伴早就不見了。
「現在再尾隨他們也沒有什麼意義了,」福爾摩斯說道,「盯梢的人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咱們必須考慮一下,咱們手裡還剩下哪幾張牌,用就要用得果斷。你能認出車中人的面貌嗎?」
「我只能認出他的鬍鬚來。」
「我也能——可是我估計那可能是一綹假鬍鬚。對於一個幹這樣細緻事的聰明人說來,一綹鬍子除了能掩飾他的相貌外,是沒有別的用處的。進來吧,華生!」
他走進了一家本區的傭工介紹所,受到經理的熱情歡迎。
「啊,維爾森,我看您還沒有忘記我曾有幸地幫過您忙的那樁小案子吧?」
「沒有,先生,我真的沒有忘。您挽救了我的名譽,甚至也許還救了我的性命呢。」
「我親愛的夥伴,您誇大其詞了。維爾森,我記得在您的人手裡有一個名叫卡特萊的孩子,在那次調查期間,曾顯示出一些才幹。」
「是的,先生,他還在我們這裡呢。」
「您可以把他叫出來嗎?謝謝您!還希望您把這張五鎊的鈔票給我換成零錢。」
一個十四歲的、容光煥發而相貌機靈的孩子,聽從經理的召喚來了。他站在那裡,以極大的尊敬注視著這位著名的偵探。
「把那本首都旅館指南給我,」福爾摩斯說道,「謝謝!啊,卡特萊,這裡有二十三家旅館的名稱,全都在查林十字街附近。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先生。」
「你要挨家地到這些旅館去。」
「是,先生。」
「你每到一家就給看門人一個先令,這兒是二十三個先令。」
「是的,先生。」
「你告訴他們說,你要看看昨天的廢紙。你就說你尋找一份被送錯了的重要電報。明白了嗎?」
「明白了,先生。」
「可是真正需要你找的是夾雜在裡面的一張被剪子剪成一些小洞的《泰晤士報》。這裡有一份《泰晤士報》,就是這一篇。你很容易認出它來,你認得出來嗎?」
「能,先生。」
「每一次,大門的看門人都要把客廳看門人叫來問問,你也要給他一個先令。再給你二十三個先令。在二十三家裡你可能發現大多數的廢紙昨天都已燒掉或已運走了,其中三、四家可能將一堆廢報紙指給你看,你就在那廢紙堆裡找這一張《泰晤士報》,但也很可能什麼都找不到。再給你十個先令以備急需。在傍晚以前你向貝克街我的家裡發一個電報,報告查找的結果。現在,華生,咱們唯一剩下要幹的事就是打電報查清那個馬車伕了,車號是No.2704,然後到證券街的一家美術館去消磨掉在我們去旅館之前的一段時間吧。」

第五章 三條斷了的線索

歇洛克•福爾摩斯有著高度的控制個人感情的意志力。
把我們糾纏其中的怪事在這兩小時內似乎已被遺忘了,他全神貫注地觀看著近代比利時大師們所作的繪畫。從我們離開美術館直至走到諾桑勃蘭旅館為止,除了藝術之外他什麼也不談。其實,他對藝術的見解是非常粗淺的。
「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正在樓上等著你們呢。」帳房說道,「他讓我等你們一來馬上就把你們領上去。」
「我想看一看你們的旅客登記簿,您不反對吧?」福爾摩斯說。
「一點也不。」
從登記簿上可以看出,在巴斯克維爾之後又來了兩起客人。一起是來自新堡的肖菲勒斯•約翰森一家;另一起是來自奧吞州亥洛基鎮的歐摩太太及女傭人。
「這一定是我認識的那個約翰森吧,」福爾摩斯向守門人說道,「是個律師,不是嗎?頭髮花白,走起來有些跛。」
「不是的,先生,這位是煤礦主約翰森先生,是個好動的紳士,年紀不比您大。」
「您一定把他的職業搞錯了吧?」
「沒有,先生!他在我們這旅館已經住過很多年了,我們都很瞭解他。」
「啊,行了。還有歐摩太太,我似乎記得這個名字,請原諒我的好奇心,可是在訪一個朋友的時候往往會遇到另一個朋友,這也是常有的事啊。」
「她是一位病魔纏身的太太,先生。她丈夫曾做過葛羅斯特市的市長。她進城時總是到我們這裡來住的。」
「謝謝您,恐怕不能說她是我的熟人了。」
「剛才咱們所問的這些問題已經說明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華生,」在我們一起上樓的時候,他繼續低聲說,「咱們現在知道了,那些對咱們的朋友極感興趣的人們,並沒有和他住在同一個旅館裡。這就是說,雖然他們象咱們所看到的那樣,非常熱衷於對他進行監視,可是,同樣地,他們也非常擔心會被他看到。啊,這是一件很能說明問題的事實呢。」
「它能說明什麼問題呢?」
「它說明——天啊,親愛的朋友,這是怎麼的了?」
當我們快走到樓梯頂端的時候,正遇上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迎面走來。他氣得臉都紅了,手裡提著一隻滿是塵土的舊高筒皮鞋。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等到他說話的時候,若與早晨相比,就顯得聲音高亢,西部口音也重得多了。
「他們這旅館的人,好像看我好欺侮似的,」他喊道,「讓他們小心點吧,不然他們就會知道,他們開玩笑找錯了人了。
真是豈有此理!如果他找不到我丟了的鞋的話,那就得找麻煩了。我是最不怕開玩笑的,福爾摩斯先生,可是這回他們未免有點太過份了。」
「還在找您的皮鞋嗎?」
「是啊,先生,非找到不可。」
「可是您說過,您丟的是一隻棕色高筒的新皮鞋啊?」
「是啊,先生。可是現在又丟了一隻舊的黑皮鞋。」
「什麼,您恐怕不是說……」
「我正是要說,我一共有三雙鞋——新的棕色的,舊的黑色的和我現在穿著的這雙漆皮皮鞋。昨晚他們拿跑了我的一隻棕色皮鞋,而今天又偷了我一隻黑的——喂,你找到了沒有?說呀,喂,不要光是站著瞪眼!」
來了一個驚慌不安的德國籍侍者。
「沒有,先生。在旅館裡我到處都問過了,可是什麼也沒有打聽到。」
「好吧,在日落前把鞋給我找回來,否則我就要找老闆去,告訴他,我馬上就離開這旅館。」
「一定能找到的,先生,只要您能稍微忍耐一下,我保證一定能夠找到。」
「但願如此,在這個賊窩裡我可不能再丟東西了——咳,福爾摩斯先生,請原諒我竟拿這樣小事煩擾了您……」
「我倒認為這是一件很值得引起注意的事呢。」
「啊,您把它看得過於認真了吧。」
「您對這件事怎樣解釋呢?」
「我根本就不想解釋它。看來在我所發生過的事情裡,這要算是最氣人和最奇怪的事情了。」
「也許是最奇怪的事情……」福爾摩斯意味深長地說道。
「您對這件事是怎樣看法呢?」
「啊,我不敢說我已經瞭解了。您的這件案子是很複雜的呢,亨利爵士。把這件事與您伯父的死一聯繫起來看之後,我真不敢說,在我經手辦理過的五百件重要案件裡,是否有一件能像這樣的曲折離奇。可是我們手中已經掌握了幾條線索,料想其中必然會有一條能使我們找到真相。我們也可能會在錯誤的路上糟蹋些時間,但是我們早晚總能找出正確的線索來的。」
我們愉快地進了午餐,飯間很少談到將我們拉在一起的那件事。飯後,福爾摩斯在起坐室裡問巴斯克維爾的意向如何。
「到巴斯克維爾莊園去。」
「什麼時候去?」
「週末。」
「總起來說,」福爾摩斯說道,「我覺得您的決定還是聰明的。我完全可以證明,您在倫敦已經被人盯上梢了,在這樣大的城市裡,在成千上萬的人裡,很難弄清這些人是誰,或是他們懷著什麼目的。如果他們懷有惡意的話,他們就可能給您造成不幸,我們恐怕也無力阻止不幸的發生。摩梯末醫生,您不知道你們今早從我家出來之後,就被人盯上了嗎?」
摩梯末醫生大吃一驚。
「被盯上了!被誰?」
「不幸得很,這正是我無法奉告的事。在達特沼地,在您的鄰居和熟人之中,有沒有留著又黑又長的鬍子的人?」
「沒有——嗯,讓我想想看——啊,對了,查爾茲爵士的管事白瑞摩是留有連腮黑鬍子的。」
「啊!白瑞摩在什麼地方?」
「他總管那座莊園。」
「我們最好證實一下,他是否確實呆在那裡,說不定他正在倫敦呢。」
「您怎麼能證實這一點呢?」
「給我一張電報紙。『是否已為亨利爵士備好了一切?』這樣就行了。發給巴斯克維爾莊園,交白瑞摩先生。離莊園最近的電報局在哪裡?是格林盆嗎?好極了,咱們再發一封電報給格林盆的郵政局長,就寫『發白瑞摩先生的電報務交本人。如不在,請回電通知諾桑勃蘭旅館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這樣一來,到不了晚上咱們就能知道白瑞摩是否確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了。」
「這樣很好,」巴斯克維爾說道,「可是,摩梯末醫生,這個白瑞摩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他是已故老管家的兒子,他們負責照看這所莊園至今已有四輩了,據我所知,他和他的妻子在鄉間是很受人尊敬的一對夫婦呢。」
「同時,」巴斯克維爾說道,「事情很清楚,只要沒有我們家的人住在莊園裡,這些人可就太舒服了,簡直無事可作。」
「這是實情。」
「白瑞摩從查爾茲爵士的遺囑裡究竟得到些好處沒有?」
福爾摩斯問道。
「他和他的妻子每人得到了五百鎊。」
「啊!他們以前是否知道將來要拿到這筆錢呢?」
「知道,查爾茲爵士是很喜歡談論他那遺囑的內容的。」
「這事很有意義。」
「我希望,」摩梯末醫生說道,「您不要對每一個從查爾茲爵士的遺囑裡得到好處的人都投以懷疑的眼光吧,他也留給了我一千鎊呢。」
「真的嗎?還有誰得到了呢?」
「還有很多分給一些人的小筆款項和大批捐給公共慈善事業的錢。余產完全歸亨利爵士。」
「余產有多少呢?」
「七十四萬鎊。」
福爾摩斯驚奇地揚起了眉毛說:「我真沒有想到竟有這樣大的數目。」
「查爾茲爵士是以富有聞名的,可是在我們檢查他的證券以前,我們並不知道他究竟有多麼富。原來全部財產的總值竟約有一百萬鎊。」
「天啊!一個人見了這樣大的賭注,當然要拚命賭他一場了。可是還有一個問題,摩梯末醫生,假若咱這些位年輕的朋友發生了什麼不幸的話——請您原諒我這不愉快的假設吧——誰來繼承這筆財產呢?」
「因為查爾茲爵士的弟弟羅傑•巴斯克維爾沒有結過婚就死了,所以財產就應當傳給遠房的表兄弟戴斯門家裡的人了。傑姆士•戴斯門是威斯摩蘭地方的一位年長的牧師。」
「謝謝您,這些細節都是很值得注意的。您見過傑姆士•戴斯門先生嗎?」
「見過,他來拜訪過查爾茲爵士一次。他是個態度莊重可敬的人,過著聖潔的生活。我還記得,他拒絕從查爾茲爵士那裡接受任何產業,雖然查爾茲爵士曾強其接受。」
「這個沒有什麼癖好的人竟要成為查爾茲爵士萬貫家財的繼承人嗎?」
「他將成為產業的繼承人,因為這是法律所規定的。他還將繼承錢財,除非現在的所有者另立遺囑——當然他有權任意處置。」
「亨利爵士,您立過遺囑了嗎?」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我還沒有時間呢,因為昨天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總覺得錢財不應該與爵位和產業分離。我那可憐的伯父的遺志就是這樣的。如果主人沒有足以維持產業的錢的話,他怎麼能恢復巴斯克維爾家的威望呢?房地產與錢財絕不能分開。」
「非常正確。啊,亨利爵士,對於您應該馬上到德文郡去的這個意見,我和您的看法相同。但有一個條件,您決不能單獨去。」
「摩梯末醫生和我一起回去。」
「可是,摩梯末醫生有醫務在身啊,而且他家離您的家也有數英里之遙,儘管他對您懷有天大的好意,恐怕他對您也是愛莫能助。不行,亨利爵士,您必須另找一個可以信賴的人,能夠永遠和您形影不離的人一起去。」
「您自己去可能嗎,福爾摩斯先生?」
「如果事情到了發生危機的程度的時候,我一定盡可能親自出馬,但是您可以瞭解到,我有著接受廣泛咨詢的業務和經常的來自各方面的請求,如果讓我無限期地離開倫敦,那是不可能的。目前就有一位英格蘭的極為可敬的人物,正在受人威脅和污蔑,而只有我才能制止這件後果嚴重的誹謗。您可以看得出來,現在叫我到達特沼地去是件多麼不可能的事。」
「那麼,您打算讓誰去呢?」
福爾摩斯用手拍著我的手背說道:「如果我的朋友願意擔任這件事的話,那末在您正處於危急的情況之下,要想找一個人來陪伴和保護您,就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了,這一點也再沒有人能說得比我更有信心了。」
這個意外的建議,使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巴斯克維爾就抓住了我的手,熱情地搖了起來。
「啊,華生醫生,您的厚意我真是感謝之至,」他說,「您瞭解我所處的境地,對於這件事,您知道得和我一樣多;如果您能到巴斯克維爾莊園去陪我,我將永遠銘記在心。」
即將投入的冒險,對我是永遠具有吸引力的,何況我還受到了福爾摩斯的恭維和准男爵把我當作夥伴看待的真摯之情的感動呢。
「一定,我很願意去,」我說道,「這樣使用我的時間是非常值得的。」
「你得很細心地向我報告,」福爾摩斯說道,「當危機到來的時候——危機總是會來臨的——我將指示你如何行動。我想星期六就可以準備好動身了吧?」
「這樣對華生醫生方便嗎?」
「很方便。」
「那麼,除非我另有通知,否則星期六咱們就在車站會面,坐由帕丁頓開來的十點三十分的那趟車。」
當我們正站起來告辭的時候,巴斯克維爾突然發出了勝利的歡呼,並且衝向屋角,由櫥櫃下面拖出一隻棕色的長筒皮鞋。
「正是我丟的鞋。」他喊了起來。
「但願咱們所有的困難都像這件事一樣地消失!」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可是這真是件奇怪的事,」摩梯末醫生說道,「午飯以前,我已在這屋裡仔細搜尋過了。」
「我也搜尋過啊!」巴斯克維爾說,「到處都找遍了。」
「那時,屋裡肯定沒有長筒皮鞋。」
「這樣說來,一定是當我們在吃午飯的時候,侍者給放在那裡的。」
那德國籍侍者被叫了來,可是他說對這件事一點也不知道,無論怎樣問也是弄不清楚。目的不明的神秘事件一個緊接一個地連續發生,現在又多了一件。除了查爾茲爵士暴死的整個可怕的故事之外,在兩天之內就意外地發生了一連串的無法解釋的奇事:其中包括收到用鉛印字湊成的信,雙輪馬車裡蓄著黑鬍子的那個盯梢人,新購棕色皮鞋的遺失和舊黑皮鞋的失蹤,還有現在被送還的新的棕色皮鞋。在我們坐車回貝克街的時候,福爾摩斯沉默不語地坐著,我由他那緊皺的雙眉和嚴峻的面孔就能看出,他的心裡正和我一樣,在忙於努力拼湊一些能夠解釋這一切奇異而又顯然是彼此毫無關聯的插曲的推想。整個下午直到深夜,他都呆坐著,沉浸在煙草和深思之中。
剛要吃晚飯就送來了兩封電報,第一封是:
頃悉,白瑞摩確在莊園。巴斯克維爾。
第二封是:
依指示曾去二十三家旅館,未尋得被剪破之《泰晤士報》。歉甚。卡特萊。
「我的兩條線索算是都完了,華生。再沒有比事事不順的案子更惱人的了。咱們必須轉換方向另找線索。」
「咱們總還可以找到給那盯梢人趕車的馬伕啊。」
「確實。我已發了電報要求執照管理科查清他的姓名和地址——如果這來的就是對於我的問題的答案的話,我也不會感到驚奇的。」
事實證明,門鈴聲帶來的結果較我們希望的答案更加使人滿意。因為門一開就進來了一個舉止粗魯的傢伙,顯然他正是我們所要找的那個人。
「我接到總局的通知,說這裡有一位紳士要找No.2704車的車伕!」他說道,「我趕馬車已經趕了七年了,從來沒有聽過乘客說一句不滿意的話;我直接從車場到這裡來了,我要當面問清,您對我有什麼不滿意之處。」
「老弟,我對你沒有絲毫不滿,」福爾摩斯說,「相反的,如果你能清清楚楚地回答我的問題,我就給你半個金鎊。」
車伕聽了咧開嘴笑著說:「啊,我今天可真趕上好日子啦。先生,您要問我什麼呢?」
「首先,我要問你的姓名和地址,以後需要的時候我好再去找你。」
「約翰•克雷屯,住在鎮上特皮街3號;我的車是由滑鐵盧車站附近的希波利車場租來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將這些記了下來。
「現在,克雷屯,請你把今晨來監視這所房子而後來又在攝政街尾隨兩位紳士的那個乘客的情況告訴我吧。」
看樣子那人吃了一驚,並且還有點不知所措了。
「呃,這件事似乎用不著我再告訴您了,因為看來您知道的和我一樣多,」他說,「事實是這樣的,那位紳士曾經和我說,他是個偵探,並且說關於他的事不許對任何人講。」
「老弟,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呢,如果你想對我隱瞞任何東西,你就要倒霉了。你說你的乘客曾告訴你他是個偵探嗎?」
「是的,他是這樣說的。」
「他什麼時候說的呢?」
「在他離開我的時候。」
「他還說過什麼別的嗎?」
「他提到了他的姓名。」
福爾摩斯以勝利的眼神迅速地瞟了我一眼。「噢,他提到了他的姓名,是嗎?那可真夠冒失的。他說他叫什麼名字啊?」
「他的姓名,」車伕說,「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的朋友象聽到馬車伕的話時那樣地大吃一驚。剎時間他驚愕得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然後,他又縱聲大笑起來。
「妙啊,華生,真是妙極了,」他說,「我覺得他真是個和我一樣迅速、機敏的人。上次他可把我搞得真夠瞧的——他的姓名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是嗎?」
「是的,先生,這就是那位紳士的姓名。」
「太好了!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搭上了你的車和那以後的事吧。」
「九點半的時候,他在特萊弗嘎廣場叫了我的車,他說他是個偵探,並說如果我能整天絕對地服從他的指示而不提出任何問題的話,他就給我兩個金鎊。我很高興地同意了。我們首先趕到諾桑勃蘭旅館,在那裡一直等到兩位紳士出來並雇上了馬車。我們尾隨著他們的馬車,直到停在這裡附近為止。」
「就是這個大門。」福爾摩斯說道。
「啊,這一點我不能肯定。可是,我敢說我的乘客什麼都知道。我們停在街上等了一小時半。後來有兩位紳士由我們旁邊步行過去,我們就順著貝克街跟蹤下去,並沿著……」
福爾摩斯插言道:「這我知道了。」
「當我們走過了攝政街約有四分之三的時候。忽然間,我車上的那位紳士打開了車頂滑窗,向我喊著說,讓我盡快地將車趕向滑鐵盧車站。我鞭撻著馬,不足十分鐘就到了。他真的給了我兩個金鎊就進車站去了。就是在他正要走開的時候,他轉過身來說道:『你如果知道了也許會感到興趣的,你的乘客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這樣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
「原來如此。你以後再沒有看到過他嗎?」
「他進了車站以後,就再沒有見到過了。」
「現在你怎樣來形容一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呢?」
馬車伕搔了下頭皮說道:「啊,他可真不那麼容易形容。我看他有四十歲的樣子,中等身材,比你矮二三英吋,先生。衣著像個紳士,蓄著黑鬍鬚,須端剪齊,面色蒼白。我想我能說的也就是這些了。」
「眼珠的顏色呢?」
「不,我說不出來。」
「別的你再也記不得什麼了嗎?」
「嗯,先生,記不得了。」
「好吧,那麼給你這半個金鎊。如果往後你能帶來更多的消息,還可以再拿半鎊。晚安!」
「晚安,先生,謝謝您。」
約翰•克雷屯格格地笑著走了。福爾摩斯聳了聳肩帶著失望的微笑向我轉過頭來。
「咱們的第三條線索又算是斷了,剛摸著點頭就又吹了。」
他說道,「這個狡猾的流氓!他摸了咱們的底,他知道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曾經找過我,在攝政街察覺了我是誰,考慮到我已記下馬車的號數,一定會去找馬車伕的,因此他就送來了這個戲謔的口信。我告訴你,華生,這一回咱們可真搞上了一個值得幹一場的對手了。我在倫敦已經遭到了挫折。但願你在德文郡運氣能夠比在這裡好一點,可是我真不放心。」
「對什麼不放心呢?」
「對派你去的這件事不放心。這事很棘手,華生,既棘手而又危險,這件事我愈看就愈不喜歡它。是啊,親愛的夥伴,你可以笑我,可是我跟你講,如果你能安安全全地再回到貝克街來,那我就太高興

第六章 巴斯克維爾莊園

在約定的那一天,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和摩梯末醫生都準備好了。我們就按照預先安排的那樣出發到德文郡去。歇洛克•福爾摩斯和我一道坐車到車站去,並對我作了些臨別的指示和建議。
「我不願提出各種說法和懷疑來影響你,華生,」他說,「我只希望你將各種事實盡可能詳盡地報告給我,至於歸納整理的工作,就讓我來幹吧。」
「哪些事實呢?」我問道。
「看來與這案件有關的任何事實,無論是多麼的間接,特別是年輕的巴斯克維爾和他的鄰居們的關係,或是與查爾茲爵士的暴卒有關的任何新的問題。前些天,我曾親自進行過一些調查,可是我恐怕這些調查結果都是無補於事的。只有一件看來是肯定的,就是下一繼承人傑姆士•戴斯門先生是一位年事較長的紳士,性格非常善良,因此這樣的迫害行為不會是他幹出來的。我真覺得在咱們考慮問題的時候可以完全將他拋開,剩下的實際上也就只有在沼地裡環繞在亨利•巴斯克維爾周圍的人們了。」
「首先辭掉白瑞摩這對夫婦不好嗎?」
「千萬別這樣做,否則你就要犯絕大的錯誤了。如果他們是無辜的話,這樣就太不公正了;如果他們是有罪的話,這樣一來,反而不能加他們以應得之罪了。不,不,不能這樣,咱們得把他們列入嫌疑分子名單。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還有一個馬伕,還有兩個沼地的農民。還有咱們的朋友摩梯末醫生,我相信他是完全誠實的,但是,關於他的太太,咱們是一無所知的。生物學家斯台普吞,還有他的妹妹,據說她是位動人的年輕女郎呢。有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先生,他是個情況未明的人物。還有其他一兩個鄰居。這些都是你必須加以特別研究的人物。」
「我將盡力而為。」
「我想你帶著武器吧?」
「帶了,我也想還是帶去的好。」
「當然,你那支左輪槍,日日夜夜都應帶在身邊,不能有一時一刻的粗心大意。」
我們的朋友們已經訂下了頭等車廂的座位,正在月台上等著我們呢。
「沒有,我們什麼消息都沒有,」摩梯末在回答我朋友的問題時說,「可是有一件事,我敢擔保,前兩天我們沒有被人盯梢。在我們出去的時候,沒有一次不是留意觀察的,誰也不可能逃出我們的眼去的。」
「我想你們總是在一起的吧?」
「除了昨天下午以外。我每次進城來,總是要有一整天的時間是完全花在消遣上面的,因此我將昨天整個下午的時間都消磨在外科醫學院的陳列館裡了。」
「我到公園去看熱鬧去了,」巴斯克維爾說,「可是我們並沒有發生任何麻煩。」
「不管怎麼樣,還是太疏忽大意了,」福爾摩斯說,一面樣子很嚴肅地搖著頭,「亨利爵士,我請求您不要單獨走來走去,否則您就要大禍臨頭了。您找到了另一隻高筒皮鞋了嗎?」
「沒有,先生,再也找不著了。」
「確實,真是很有趣味的事。好吧,再見,」當火車沿著月台徐徐開動起來的時候,他說,「亨利爵士,要記住摩梯末醫生給我們讀的那個怪異而古老的傳說中的一句話——不要在黑夜降臨、罪惡勢力囂張的時候走過沼地。」
當我們已遠離月台的時候,我回頭望去,看到福爾摩斯高高的、嚴肅的身影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們。
這真是一趟既迅速而又愉快的旅行,在這段時間裡,我和我的兩位同伴搞得較前更加親密了,有時還和摩梯末醫生的長耳獚犬嬉戲。車行幾小時以後,棕色的大地慢慢變成了紅色,磚房換成了石頭建築物,棗紅色的牛群在用樹籬圍得好好的地裡吃著草,青蔥的草地和極其茂密的菜園說明,這裡的氣候濕潤而易於獲得豐收。年輕的巴斯克維爾熱切地向窗外眺望著,他一認出了德文郡熟悉的風景,就高興得叫了起來。
「自從離開這裡以後,我曾到過世界上很多地方,華生醫生,」他說道,「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地方能和這裡相比。」
「我還從沒有見到過一個不讚美故鄉的德文郡人呢。」我說道。
「不光是本郡的地理條件,就是本地的人也是不凡呢。」摩梯末醫生說道,「試看我們這位朋友,他那圓圓的頭顱就是屬於凱爾特型的,裡面充滿著凱爾特人的強烈的感情。可憐的查爾茲爵士的頭顱則屬於一種非常稀有的典型,他的特點是一半象蓋爾人,一半象愛弗人。以前看到巴斯克維爾莊園的時候,您還很年輕呢,是不是?」
「我父親死的時候,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那時他住在南面海邊的一所小房子裡,所以我從來還沒有看到過這所莊園。我父親死後,我就直接到美洲的一個朋友那兒去了。我跟您說,對於這莊園,我和華生醫生是同樣地感到新鮮的,我是非常渴望要看一看沼地的。」
「是嗎?那樣的話,您的願望很容易就能實現了,因為您就要看到沼地了。」摩梯末醫生一面說著一面向車窗外邊指著。
在那被切割成無數綠色方格的田野和頂端連成低矮的曲線的樹林那面,遠遠地升起了一座灰暗蒼鬱的小山,山頂上有形狀奇特、參差不齊的缺口,遠遠望去晦暗朦朧,宛如夢幻中的景色一般。巴斯克維爾靜坐了好久,兩眼盯住那裡。我從他那熱切的面部表情裡看得出來,這地方對他關係多麼重大啊,第一次看到那怪異的、被同族人掌管了那麼久的、處處都能引起人們對他們深深回憶的地方。他穿著蘇格蘭呢的服裝,說話時帶著美洲口音,坐在一節普普通通的火車車廂的角落裡,可是每當我看到他那黝黑而富於表情的面孔的時候,我就愈加感覺到他真真是那支高貴、熱情的家族的後裔,而且具有一家之主的風度。在他那濃濃的眉毛、神經質的鼻孔和栗色的大眼睛裡顯示著自尊、豪邁和力量。如果在那恐怖的沼地裡,果真出現了什麼困難和危險的事,他至少是個確實可靠的、會勇敢地擔當起責任來的同志。
火車在路旁的一個小站上停了下來,我們都下了車。在矮矮的白色欄杆外面,有一輛兩匹短腿小馬拉著的四輪馬車在那裡等著。我們的到來顯然是件大事,站長和腳夫都向我們圍了上來,帶著我們搬行李。這裡本是一個恬靜、可愛而又樸實的地方,但是,在出口的地方,有兩個穿著黑制服的、象軍人似的人站在那裡,卻不由得使我感到詫異。他們的身體倚在不長的來復槍上,兩眼直勾勾地瞧著我們走過去。馬車伕是個身材矮小的傢伙,相貌冷酷而又粗野,他向亨利•巴斯克維爾行了個禮。幾分鐘之後,我們就沿著寬闊的灰白色的大道飛馳而去了。起伏不平的牧草地,在大道的兩側向上隆起,穿過濃密綠蔭的隙縫,可以看到一些牆頭和屋頂都被修成人字形的古老的房屋,寧靜的、陽光普照的村子後面出現了綿延不斷的被傍晚的天空襯托出來的陰暗的沼地,中間還羅列著幾座參差不齊的、險惡的小山。
四輪馬車又轉入了旁邊的一條岔路,我們穿過了被車輪在幾世紀的時間裡軋成的、深深陷入地面的小巷似的溝道,曲折上行,道路兩側都是長滿著濕漉漉的苔蘚和一種枝葉肥厚的羊齒植物的石壁。古銅色的蕨類和色彩斑駁的黑莓在落日的餘輝之中閃閃發光。我們一直在往上走著,過了一座花崗石的窄橋,就沿著一條奔騰叫囂的急流向前走去了。水流洶湧奔騰,泡沫噴濺,在灰色的亂石之間怒吼而過。道路在密生著矮小的橡樹和樅樹的峽谷之中,沿著曲折迂迴的小河蜿蜒溯流而上。在每一轉折處,巴斯克維爾都要高興得歡呼起來,他急切地向四周環顧著,一面向我們問著無數的問題。在他看來,什麼都是美麗的,可是我總覺得這一帶鄉間有一些淒涼的味道和明顯的深秋的景象。小路上鋪滿了枯黃的樹葉,在我們經過的時候,又有些樹葉翩翩飛舞地由頭頂上飄落下來。當我們的馬車從枯葉上走過時,轔轔的輪聲靜了下來——
這些東西在我看來都是造物主撒在重返家園的巴斯克維爾家族後裔車前的不祥的禮物。
「啊!」摩梯末醫生叫了起來。「那是什麼?」
前面出現了滿復著石南一類常青灌木的陡斜的坡地,這是突出在沼地邊緣的一處地方。在那最高的地方,有一個騎在馬上的士兵,清清楚楚的,就像是裝在碑座上的騎士雕像似的,黝黑而嚴峻,馬槍作預備放射的姿勢搭在伸向前方的左臂上。他在監視著我們所走的這條道路。
「那是幹什麼的啊,波金斯?」摩梯末醫生問道。
車伕在座位上扭轉身來說道:「王子鎮逃走了一個犯人,先生,到現在為止,他已經逃出來三天了,獄卒們正監視著每一條道路和每個車站,可是至今還沒有找到他的蹤跡呢。附近的農戶們很感不安,老爺,這倒是真的。」
「啊,我知道,如果誰能去通風報信的話,就能拿到五鎊的賞金呢。」
「是啊,老爺,可是如果和可能會被人割斷喉管相比起來,這種可能拿到的五鎊錢,就顯得太可憐了。您要知道,這可不是個普普通通的罪犯啊。他是個肆無忌憚的人。」
「那麼,他究竟是誰呀?」
「他叫塞爾丹,就是那個在瑙亭山殺人的兇手。」
那件案子我記得很清楚,他的罪行極端殘忍,全部暗殺的過程都貫串著絕頂的暴行,因而此案曾引起了福爾摩斯的興趣。後來所以減免了他的死刑,是由於他的行為出奇地殘暴,人們對他的精神狀態是否健全發生了一些懷疑。我們的馬車爬上了斜坡的頂巔,面前出現了廣袤的沼地,上面點綴著很多圓錐形的石塚和凹凸不平的巖崗,色彩斑駁,光怪陸離。一股冷風從沼地上吹來,使我們都打起了寒戰。在那荒無人跡的平原上,這個魔鬼似的人,不定在哪一條溝壑之中像個野獸似地潛藏了起來,他內心充滿著對擯棄他的那些人們的憎恨。光禿禿的荒地,冷颼颼的寒風和陰暗的天空,再加上這個逃犯,就益發顯得恐怖了。即使巴斯克維爾也沉默了,他把大衣裹得更緊了些。
豐饒的鄉區已落在我們的後下方,我們回頭遙望了一下,夕陽斜照,把水流照得像金絲一般,照得初耕的紅色土地和寬廣的密林都在閃爍發光。前面赤褐色和橄欖色斜坡上的道路益發變得荒蕪蕭瑟了,到處羅列著巨石。我們時而路過一所沼地裡的小房,牆和屋頂都是用石料砌成的,牆上也沒有蔓籐掩飾它那粗糙的輪廓。我們俯望下面,忽然看到了一處象碗似的凹地,那裡長著小片小片的因年久而被狂風吹彎了的發育很壞的橡樹和樅林。在樹林的頂上,伸出了兩個又細又高的塔尖。車伕用鞭子指了指說道:「這就是巴斯克維爾莊園。」
莊園的主人站了起來,雙頰泛紅,目光炯炯地望著,幾分鐘後,我們就到了寓所門口。大門是用稠密的、曲折交織成奇妙花樣的鐵條組成的,兩側各有一根久經風雨侵蝕的柱子,由於長了苔蘚而顯得骯髒了,柱頂裝有石刻的巴斯克維爾家的野豬頭。門房已經成了一堆坍塌的黑色花崗石,並露出了一根根光禿的椽木。可是它的對面卻是一座新的建築,剛建成了一半,是查爾茲爵士首次用由南非賺來的黃金興建的。
一進大門就走上了小道。這時,車輪因走在枯葉上而沉靜了下來,老樹的枝丫在我們的頭頂上交織成一條陰暗的拱道。穿過長而陰暗的車道,看到了末端有一所房屋象幽靈似地在發著亮光,巴斯克維爾不由得戰慄了一下。
「就是在這裡發生的嗎?」他低聲地問道。
「不,不是,水松夾道在那一邊。」
這位年輕的繼承人面色陰鬱地向四周眺望著。
「在這樣的地方,難怪我伯父會總覺得要大難臨頭了,」他說道,「足以讓任何人恐懼呢。我決定在六個月內在廳前裝上一行一千支光的天鵝牌和愛迪生牌的燈泡,到那時您就要再也認不得這個地方了。
道路通向一片寬闊的草地,房子就在我們的面前了。在暗淡的光線之下,我看得出中央是一幢堅實的樓房,前面突出著一條走廊。房子的前面爬滿了常春籐,只有在窗戶或裝有盾徽的地方被剪去了,就像是在黑色面罩的破處打上的補釘似的。中央這座樓的頂上有一對古老的塔樓,開有槍眼和很多了望孔。在塔樓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座式樣更新的、用黑色花崗岩建成的翼樓。暗淡的光線,射進了窗欞堅實的窗口,裝在陡峭而傾斜的屋頂上的高高的煙囪裡噴出了一條黑色的煙柱。
「亨利爵爺,歡迎!歡迎您到巴斯克維爾莊園來!」
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由走廊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打開了四輪馬車的車門。在廳房的淡黃色的燈光前面,又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她走出來幫助那人拿下了我們的行李袋。
「亨利爵士,如果我要一直趕回家去您不會見怪吧?」摩梯末醫生說道,「我太太在等著我呢。」
「您還是等一下吃了晚飯再回去吧。」
「不,我一定得走,也許家中已經有事在等著我干呢。我本該留下來領您看一看房子,但若拿白瑞摩和我比較起來,他卻是個更好的嚮導呢。再見吧,不分晝夜,只要我能幫助的話,就馬上去叫我好了。」
亨利爵士和我一進廳堂,小路上的車輪聲就聽不到了,身後隨著發出了沉重的關門聲。我們所在的房間確是華美,又高又大,因年代久遠而變成了黑色的椽木巨梁密密地排著。在高高的鐵狗雕像後面,巨大的舊式壁爐裡面,木柴在劈啪爆裂地燃燒著。亨利爵士和我伸手烤火取暖,因為長途乘車,弄得我們都渾身麻木了。後來我們又向四周環顧了一番,看到狹長的、裝著古老的彩色玻璃的窗戶,橡木做的嵌板細工,牡鹿頭的標本,以及牆上所掛的盾徽,在中央大吊燈柔和的光線照耀下,都顯得幽暗而陰鬱。
「正如我所想像的那樣,」亨利爵士說道,「難道這不恰恰是一個古老的家庭應有的景像嗎?這就是我家的人們住了五百年的大廳,一想到這些就使我感到沉重。」
當他向四周環顧的時候,我看得出來,在他那黝黑的面孔上燃起了孩童般的熱情。在他站立的地方雖有燈光照射,可是牆上長長的投影和黑黝黝的天花板就像在他的頭頂上張開了一座天棚似的。白瑞摩把行李送進我們的居室以後又回來了。他以受過良好訓練的僕役所特有的服從的態度,站在我們的面前。他是個儀表非凡的人,高高的身材,相貌漂亮,剪得方方正正的黑鬍鬚,有一副白皙而出色的面貌。
「爵爺,您願意馬上吃晚飯嗎?」
「已經準備好了嗎?」
「幾分鐘之內就能準備好,爵爺。你們的屋裡已經預備了熱水,亨利爵士,在您作出新的安排以前,我的妻子和我很願意和您呆在一起,可是您得瞭解,在這種新的情況下,這所房子裡就需要相當多的傭人。」
「什麼新的情況?」
「爵爺,我不過是說,查爾茲爵爺過的是非常隱遁的生活,因此我們還可以照顧得了他的需要,而您呢,當然希望有更多的人和您同居一起,因此您必然會需要將家事情況加以改變。」
「你是說,你和你的妻子想要辭職嗎?」
「爵爺,這當然要在對您很方便的時候才行。」
「可是你們一家已經和我家的人同居了好幾代了,不是嗎?如果我一開始在這裡生活便斷絕了這條由來已久的家庭聯繫,那我真要感到遺憾了。」
我好像在這管家的白皙的面孔上看出了一些感情激動的跡象。
「我也這樣覺得,爵爺,我的妻子也是一樣。說實話,爵爺,我們兩人都是很敬愛查爾茲爵士的,他的死使我們大為震驚,這裡周圍的環境,處處都使我們感到十分痛苦。我怕在巴斯克維爾莊園裡我們的內心再也不會得到安寧了。」
「可是你想怎麼辦呢?」
「爵爺,我確信,如果我們做點兒生意,一定會成功的。
查爾茲爵爺的慷慨大量,已使我們有可能這樣去做了。可是現在,爵爺,我最好還是先領您看看您的房間去吧。」
在這古老的廳堂的上部,有一周裝有回欄的方形遊廊,要通過一段雙疊的樓梯才能上去。由中央廳堂伸出兩條長長的甬道一直穿過整個建築,所有的寢室都是開向這兩條甬道的。
我和巴斯克維爾的寢室是在同一側的,並且幾乎是緊緊相鄰,這些房間看來要比大樓中部房間的樣式新得多,顏色鮮明的糊牆紙和點著的無數蠟燭多少消除了在我們剛到時留在腦中的陰鬱的印象。
可是開向廳堂的飯廳則是個晦暗陰鬱的處所,這是一間長形的屋子,有一段台階把屋子由中間分成高低不同的兩部分,較高部分為家中人進餐之所,較低部分則留給傭人們使用。在一端的高處建有演奏廊。烏黑的梁木橫過我們的頭頂,再上面就是被燻黑了的天花板了。如果用一排盛燃的火炬把屋子照亮,在一個豐富多采、狂歡不羈的古老的宴樂之中,這嚴峻的氣氛也許能被緩和下來,可是現在呢?兩位黑衣紳士坐在由燈罩下面照出來的不大的光環之內,說話的聲音都變低了,而精神上也感受到壓抑。一排隱隱現出的祖先的畫像,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由伊麗莎白女皇時代的騎士起,直至喬治四世皇太子攝政時代的花花公子止,他們都張目注視著我們,沉默地陪伴著我們,威懾著我們。我們很少說話,我很高興這頓飯總算是吃完了,我們可以到新式的彈子房去吸一支煙了。
「說實話,我覺得這裡真不是一個能使人很愉快的地方,」
亨利爵士說道,「我本以為可以逐漸習慣於這樣的環境呢,可是現在我總感覺有點不對勁。難怪我伯父單獨住在這樣一所房子裡會變得心神不安呢。啊,如果您願意的話,咱們今晚早些休息,也許在清晨時分事物會顯得更使人愉快些呢。」
我在上床以前拉開了窗簾,由窗內向外眺望了一番。這窗是向廳前草地開著的,再遠一些又有兩叢樹,在愈刮愈大的風中呻吟搖擺。由競相奔走的雲朵的縫隙之中露出了半圓的月亮。在慘淡的月光之下,在樹林的後面,我看到了殘缺不齊的山崗邊緣和綿長低窪、緩緩起伏的陰鬱的沼地。我拉上了窗簾,覺得我當時的印象和以先所得的印象還是一致的。
可是這還不算是最後的印象呢。我雖感疲倦,可是又不能入睡,輾轉反側,愈想睡愈睡不著。古老的房屋被死一般的沉寂籠罩了,遠處傳來了報時的鐘聲,一刻鐘一刻鐘地打著。可是後來,突然間,在死寂的深夜裡,有一種聲音傳進了我的耳鼓,清晰而又響亮。決不會弄錯,是個婦女啜泣的聲音,像是一個被按捺不住的悲痛折磨著的人所發出的強忍著的和哽噎的喘息。我在床上坐了起來,聚精會神地聽著。這聲音不可能是來自遠處的,而且可以肯定,就是在這所房子裡。我就這樣,每根神經都緊張地等了半小時,可是除了鐘的敲打聲和牆外常春籐的窸窣聲之外,再也沒有傳來別的聲音。

第七章 梅利琵宅邸的主人斯台普吞

第二天早晨的清新美景,多少消除了我們初見巴斯克維爾莊園時所產生的恐怖與陰鬱的印象。當巴斯克維爾爵士和我坐下來吃早飯的時候,陽光已由高高的窗欞中散射進來,透過裝在窗上的盾徽形窗玻璃投射出一片片淡弱無力的色光,深色的護牆板被金色的陽光照得發出象青銅色的光輝;要說這就是昨晚在我們的心靈上投以暗影的那個房間,實在難以令人相信。
「我想這只能怪咱們自己,而不能怪房子!」准男爵說道,「那時,咱們由於旅途勞頓,乘車寒冷,以致對這地方產生了不快的印象。現在,咱們的身心已經煥然一新,所以又感到很愉快了。」
「可是,這還不僅僅是想像的問題,」我回答道,「比如說吧,您聽到了有人——我想是個婦女,——在夜裡哭泣嗎?」
「真是奇怪,我在半醒半睡的時候確實聽到過哭聲。我等了很久,可是再也聽不到了,因此我就肯定了那都是做夢。」
「我聽得清清楚楚,而且我敢肯定地說,是女人的哭聲。」
「咱們得馬上將這事問清楚。」他搖鈴叫來了白瑞摩,問他是否能對我們所聽到的哭聲給以解釋。據我看來,總管聽到主人所問的問題之後,蒼白的面孔變得更加蒼白了。
「亨利爵爺,在這房子裡只有兩個女人,」他回答道,「一個是女僕,她睡在對面廂房裡;另一個就是我的妻子,可是我敢保證,哭聲決不是由她發出來的。」
可是後來證明他竟是撒謊,因為在早飯之後,我碰巧在長廊上遇到了白瑞摩太太,陽光正照著她的臉,她是個體格高大、外表冷淡、身體胖胖的女人,嘴角上帶著嚴肅的表情。
可是她的兩眼無可掩飾地都紅著,還用紅腫著的眼睛望了我一下。這麼說,夜間哭的就是她了。如果她確是哭過,她丈夫就一定知其原委,可是他居然冒著顯然會被人發現的危險否認事實。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還有,她為什麼哭得那樣傷心呢?在這面孔白皙、漂亮、蓄著黑鬍鬚的人的周圍,已經形成了神秘而淒慘的氣氛。是他第一個發現了查爾茲爵士的屍體,而且我們也只由他那裡才得到了關於將那老人引向死亡的有關情況的介紹。可能嗎?難道我們在攝政街所看到的那輛馬車裡的那個人就是白瑞摩嗎?鬍鬚很可能是相同的。
馬車伕形容的是個身材相當矮小的人,可是這樣的印象很可能是錯誤的。我怎樣才能弄清這一點呢?顯然,首先該做的就是去找格林盆的郵政局長,弄清那件試探性的電報是否真的當面交給了白瑞摩。無論答案如何,我至少應該有些能向歇洛克•福爾摩斯報告的事。
早餐之後,亨利爵士有很多文件要看,因此這段時間恰好可以讓我出門了。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散步,我沿著沼地的邊緣走了四英里路,最後走到了一個荒涼單調的小村,村中有兩所較其餘都高的大房子,事後知道一所是客棧,一所是摩梯末醫生的房子,那位郵政局長——又是本村的食品雜貨商,對那封電報記得很清楚。*
「肯定的,先生,」他說道,「我是完全按照指示叫人將那封電報送交白瑞摩先生的。」
「誰送去的?」
「我的小孩送去的。傑姆士,上星期是你把那封電報送交住在莊園的白瑞摩先生的,是不是?」
「是的,爸爸,是我送的。」
「是他親手收到的嗎?」我問道。
「啊,當時他正在樓上呢,所以我沒有能親自交到他手,可是,我把它交到了白瑞摩太太的手裡了,她答應說馬上就送上去。」
「你看到白瑞摩先生了嗎?」
「沒有,先生,我跟您說他是在樓上呢。」
「如果你並沒有看到他,你怎麼能知道他是在樓上呢?」
「噢,當然他自己的妻子應該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啊!」郵政局長有些慍怒地說道,「究竟他收到了那份電報沒有?如果發生了任何差錯,也應該是白瑞摩先生自己來質問啊。」
要想繼續這件調查似已無望了,可是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雖然福爾摩斯使用了巧計,我們仍未能證明白瑞摩一直也沒有去過倫敦。假設事實就是如此——假設他就是最後看到查爾茲爵士還活著的人,就是首先跟蹤剛剛回到英倫的新繼承人的人,那又怎麼樣呢?他是受別人的指使呢,還是另有個人的陰謀呢?害巴斯克維爾家的人對他會有什麼好處呢?我想起了用《泰晤士報》評論剪貼而成的警告信。這是否就是他幹的呢,還是可能有誰因為決心要反對他的陰謀而干的呢?
唯一能想像得出的就是亨利爵士所猜測過的那種動機,那就是說,如果莊園的主人能被嚇跑的話,那麼白瑞摩夫婦就能到手一個永久而舒適的家了。可是這樣一種解釋,對於如同環繞年輕的准男爵織成一面無形羅網的、深謀遠慮的陰謀來說,確乎十分不當。福爾摩斯本人曾說過,在他那一長串驚人的偵探案裡,再沒有過比這更複雜的案子了。在我沿著顏色灰白而又孤寂的道路回來的途中,心裡默默地禱告著,願我的朋友能從他的事務中脫身到這裡來,從我的雙肩上卸下這份沉重的責任吧。
忽然一陣跑步聲和喚著我名字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我轉過身去,心想一定是摩梯末醫生,但是很使我驚奇,追我的竟是一個陌生人。他是個矮小瘦削、鬍子刮得很乾淨和面貌端正的人,長著淡黃色的頭髮,下巴尖瘦,大約三四十歲的樣子,穿著一身灰色衣服,戴著草帽,肩上掛著一隻薄薄的植物標本匣,一隻手裡拿著一把綠色的捕蝶網。
「我相信您一定會原諒我的冒昧無禮,華生醫生,」當他喘著氣跑到我跟前的時候說道,「在這片沼地裡,人們都像是一家人似的,彼此相見,都不用等著正式的介紹。我想您從咱們的朋友摩梯末醫生那裡可能已經聽說過我的姓名了,我就是住在梅利琵的斯台普吞。」
「您的木匣和網就已經很清楚地告訴我了,」我說道,「因為我早就知道斯台普吞先生是一位生物學家。可是您怎麼會認識我呢?」
「在我拜訪摩梯末醫生的時候,您正從他的窗外走過,於是,他就把您指給我看了。因為咱們走的是一條路,所以我想趕上您來作個自我介紹。我相信亨利爵士的這趟旅行一切都好吧?」
「謝謝您,他很好。」
「在查爾茲爵士慘死之後,我們都擔心這位新來的准男爵也許會不願住在這裡呢。要想使一位有錢的人屈尊埋沒在這樣一個地方,確實有點說不過去。可是,用不著我多說,這一點對鄉鄙之地說來,確實是關係重大呢。我想,亨利爵士對這件事不會有什麼迷信的恐懼心理吧?」
「我想大概不會吧。」
「您一定聽說過關於纏著這一族人的魔鬼似的獵狗的那件傳說吧?」
「我聽說過了。」
「這裡的農民們真是太容易輕信傳聞了!他們每個人都能發誓說,在這片沼地裡曾經見到過這樣一隻畜生。」他說話時帶著微笑,可是我好像從他的眼裡看得出來,他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很認真呢。「這事在查爾茲爵士的心理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肯定地相信,就因為這件事才使得他落得這樣悲慘的結局。」
「怎麼會呢?」
「他的神經已緊張到一看見狗就會對他那有病的心臟發生致命影響的程度。我估計他臨死的那天晚上,在水松夾道裡,他真的看到了什麼類似的東西。過去我常擔心會發生什麼災難,因為我很喜歡那位老人,而且我也知道他的心臟很弱。」
「您怎麼會知道這一點呢?」
「我的朋友摩梯末告訴我的。」
「那麼,您認為是有一隻狗追著查爾茲爵士,結果他就被嚇死了嗎?」
「除此以外您還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嗎?」
「我還沒有作出任何結論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呢?」
這句話使我剎時間屏住了呼吸,可是再一看我那同伴的溫和平靜的面孔和沉著的目光,才又覺得他並非故意要使我驚訝。
「要想讓我們假裝不認識您,那是毫無用處的,華生醫生,」他說道,「我們在這裡早已看到了您那偵探案的記述了,而且您也無法做到既讚揚了您的朋友,而又不使您自己聞名。
當摩梯末對我談起您的時候,他也無法否認您的身份。現在您既然到了這裡,那麼顯然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本人也對這件事發生了興趣,而我呢,自然也就很想知道一下他對這件事的看法究竟如何了。」
「恐怕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冒昧地請問一下,他是否要賞光親自來這兒呢?」
「目前他還不能離開城裡。他在集中精力搞別的案子呢。」
「多麼可惜!他也許能把這件難解的事給我們搞出些端倪來呢。當您在進行調查的時候,如果我能效勞的話,儘管差遣好了。如果我能知道您的疑問或是您準備如何進行調查,我也許馬上就能予以協助或提出建議來呢。」
「請您相信,我在這裡不過是來拜訪我的朋友亨利爵士,而且我也不需要任何協助。」
「好啊!」斯台普吞說道,「您這樣的小心謹慎完全是正確的。我受到訓斥完全是罪有應得,因為我的想法只是沒有道理的多管閒事。我向您保證,以後再也不提這件事了。」
我們走過了一條狹窄多草的由大道斜岔出去的小路,曲折迂迴地穿過沼地。右側是陡峭的亂石密佈的小山,多年前已被開成了花崗岩採石場;向著我們的一面是暗色的崖壁,隙罅裡長著羊齒植物和荊棘;在遠處的山坡上,浮動著一抹灰色的煙霧。
「順著這條沼地小徑慢慢走一會兒,就能到梅利琵了,」他說道,「也許您能勻出一小時的時間來吧,我很願意把您介紹給我的妹妹。」
我首先想到我應當陪伴著亨利爵士,可是隨後又想起了那一堆滿滿地堆在他書桌上的文件和證券,當然在這些事情上我是無法幫他忙的,而且福爾摩斯還曾特意地說過,我應當對沼地上的鄰人們加以考察,因此我就接受了斯台普吞的邀請,一起轉上了小路。
「這片沼地可真是個奇妙的地方,」他說道,一面向四周環顧。起伏不平的丘原,像是綿延的綠色浪潮;參差不齊的花崗岩山巔,好像是被浪濤激起的奇形怪狀的水花。「您永遠也不會對這沼地感到厭煩的,沼地裡絕妙的隱秘之處您簡直就無法想像,那樣的廣大,那樣的荒涼,那樣的神秘。」
「那麼說,您對沼地一定知道得很清楚囉?」
「我在這裡才只住了兩年,當地居民還把我稱作新來的呢,我們來的時候,查爾茲爵士也是剛在這裡住下沒有多久。
我的興趣促使我觀察了這鄉間的每一部分,所以我想很少有人能比我對這裡知道得更清楚了。」
「要想弄清楚是很難的事嗎?」
「很難。您要知道,比如說吧,北面的這個大平原,中間矗起了幾座奇形怪狀的小山。您可看得出來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這倒是個少有的縱馬奔馳的好地方。」
「您自然會這樣想,可是到現在為止,這種想法已不知葬送了多少性命了。您看得見那些密佈著嫩綠草地的地方嗎?」
「是啊,看來那地方要比其他地方更肥沃些呢。」
斯台普吞大笑起來。
「那就是大格林盆泥潭,」他說道,「在那裡只要一步不小心,無論人畜都會喪命的。昨天我還看到一匹沼地的小馬跑了進去,它再也沒有出來。過了很長時間我還看到它由泥坑裡探出頭來,可是最後終於陷了進去。就是在乾燥的月份,穿過那裡也是危險的。下過這幾場秋雨之後,那裡就更加可怕了。可是我就能找到通往泥潭中心去的道路,並且還能活著回來。天哪!又是一匹倒霉的小馬陷進去了。」
這時,我看到那綠色的苔草叢中,有個棕色的東西正在上下翻滾,脖子扭來扭去地向上伸著,隨後發出一陣痛苦的長鳴,可怕的吼聲在沼地裡起著回音。嚇得我好像渾身都涼了,可是他的神經似乎比我要堅強些。
「完了!」他說道,「泥潭已經把它吞沒了。兩天之內就葬送了兩匹,今後,說不定還會陷進多少匹去呢;因為在乾燥的天氣裡,它們已習慣於跑到那裡去,可是它們在被泥潭纏住以前是不會知道那裡天旱和雨後的不同的。格林盆大泥潭真是個糟糕的地方。」
「但是您不是說您能穿得過去嗎?」
「是啊,這裡有一條小路,只有動作很靈敏的人才能走得過去,我已經找到這條路了。」
「可是,您為什麼竟想走進這種可怕的地方去呢?」
「啊,您看到那邊的小山嗎?那真像是周圍被無法通過的、年代久遠的泥潭隔絕了的小島。如果您能有辦法到那裡去的話,那才是稀有植物和蝴蝶的生長之處呢。」
「哪天我也去碰一碰運氣。」
他忽然臉上帶著驚訝的表情望著我。
「千萬放棄這個念頭吧,」他說道,「那樣就等於是我殺了您。我敢說您難得會活著回來的,我是靠著記住某些錯綜複雜的地標才能到那裡去的。」
「天哪!」我喊了起來,「那是什麼?」
一聲又長又低、淒慘得無法形容的呻吟聲傳遍了整個沼地,充滿了整個空間,可是無法說出是從哪裡發出來的。開始是模糊的哼聲,然後變成了深沉的怒吼,再後來又變成了憂傷而有節奏的哼聲。斯台普吞面帶好奇的表情在望著我。
「沼地真是個奇怪的地方!」他說道。
「這究竟是什麼呢?」
「農民們說是巴斯克維爾的獵狗在尋找它的獵物。我以前曾聽到過一兩次,可是聲音從沒有像這樣大過。」
我心裡害怕得直打冷戰,一面向四周環顧點綴著一片片綠色樹叢的起伏不平的原野。在廣大的原野上,除了有一對大烏鴉在我們背後的巖崗上呱呱大叫之外,別無動靜。
「您是個受過教育的人,諒必不會相信這些無稽之談吧?」
我說道,「您認為這種奇怪的聲音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呢?」
「泥潭有時也會發出奇怪的聲音來的。污泥下沉或是地下水往上冒,或是什麼別的原因。」
「不,不,那是動物發出來的聲音。」
「啊,也許是。您聽過鷺鷥叫嗎?」
「沒有,從來沒有聽過。」
「在英倫這是一種很稀有的鳥——幾乎已經絕種了——
可是在沼地裡也許還有。是的,即使剛才我們聽到的就是絕無僅有的鷺鷥的叫聲,這也是不足為奇的。」
「這真是我一生中所聽到過的最可怕、最奇怪的聲音了。」
「是啊,這裡簡直是個神秘可怕的地方。請看小山那邊,您說那是些什麼東西?」
整個陡峭的山坡上都是灰色石頭圍成的圓圈,至少有二十堆。
「是什麼呢,是羊圈嗎?」
「不,那是咱們可敬的祖先的住處,在史前時期住在沼地裡的人很多,因為從那時以後再沒有人在那裡住過,所以我們看到的那些安排的細微之處還和他們離開房子以前一模一樣。那些是他們的缺了房頂的小屋。如果您竟因為好奇而到裡面去走一趟的話,您還能看到他們的爐灶和床呢。」
「真夠個市鎮的規模呢。在什麼時候還有人住過呢?」
「大約在新石器時代——沒有確實的年代可考。」
「他們那時幹些什麼呢?」
「他們在這些山坡上牧放牛群,當青銅的刀開始代替石斧的時候,他們就學會了開掘錫礦。您看對面山上的壕溝,那就是挖掘的遺跡。是的,華生醫生,您會發現沼地的一些很特別的地方的,噢,對不起,請等一會兒!一定是賽克羅派德大飛蛾。」
一隻不知是蠅還是蛾的東西橫過了小路,翩翩地飛了過去,頃刻之間斯台普吞就以少有的力量和速度撲了過去。使我大吃一驚的是,那隻小動物竟一直向大泥潭飛了過去,而我的朋友卻揮舞著他那綠色的網兜,一步不停地在一叢叢小樹中間跳躍前進著。他穿著灰色的衣服,加以猛然縱跳、曲折前進的動作,使他本身看來就宛如一隻大飛蛾。我懷著既羨慕他那敏捷異常的動作又害怕他會在那莫測深淺的泥潭裡失足的複雜心情,站在那裡望著他往前追去。由於聽到了腳步聲,我轉過身來,看到在離我不遠的路邊有一個女子,她是從浮游著一抹煙霧、說明是梅利琵所在之處的方向來的,因為一直被沼地的窪處遮著,所以直到她走得很近時才被我發現。
我相信這位就是我曾聽說過的斯台普吞小姐,因為在沼地裡太太小姐很少,而且我還記得曾聽人把她形容成是個美人。向我走過來的這個女人,的確是應歸入最不平凡的類型的。兄妹相貌的不同,大概再也沒有比這更顯著的了。斯台普吞的膚色適中,長著淡色的頭髮和灰色的眼睛;而她的膚色呢,比我在英倫見過的任何深膚色型的女郎都更深,身材纖長,儀態萬方。她生就一副高傲而美麗的面孔,五官那樣端正,要不是配上善感的雙唇和美麗的黑色而又熱切的雙眸的話就會顯得冷淡了。她有著完美的身段,再加以高貴的衣著,簡直就像是寂靜的沼地小路上的一個怪異的幽靈。在我轉過身來的時候,她正在看著她的哥哥,隨後她就快步向我走了過來。我摘下了帽子正想說幾句解釋的話,她的話就把我的思潮引進了一條新路。
「回去吧!」她說道,「馬上回到倫敦去,馬上就走。」
我只能吃驚得發愣地盯著她。她的眼對我發著火焰似的光芒,一隻腳不耐煩地在地上拍打著。
「我為什麼就應該回去呢?」我問道。
「我不能解釋。」她的聲音低微而懇切,帶有奇怪的大舌頭似的聲音,「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按照我所請求您的那樣做吧,回去吧,再也不要到沼地裡來。」
「可是我剛才來啊!」
「您這個人啊,您這個人哪!」她叫了起來,「難道您還看不出來這個警告是為您好嗎?回倫敦去!今晚就動身!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個地方!噓,我哥哥來了!關於我說過的話,一個字也不要提。勞駕您把杉葉藻那邊的那枝蘭花摘給我好嗎?在我們這片沼地上蘭花很多,您顯然是來得太遲了,已經看不到這裡的美麗之處了。」
斯台普吞已經放棄了對那隻小蟲的追捕,回到了我們的身邊,由於勞累而大喘著氣,而且面孔通紅。
「啊哈,貝莉兒!」他說道。可是就我看來他那打招呼的語調並不熱誠。
「啊,傑克,你很熱了吧?」
「嗯,我剛才追一隻賽克羅派德大飛蛾來著,是在晚秋時分很少見的一種。多可惜呀,我竟沒有捉到!」他漫不經心地說著,可是他那明亮的小眼卻不住地向我和那女子的臉上看來看去。
「我看得出來,你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
「是啊,我正和亨利爵士說,他來得太晚了,已經看不到沼地的真正美麗之處了。」
「啊,你以為這位是誰呀?」
「我想像一定是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
「不,不對,」我說道,「我不過是個卑微的普通人,是爵士的朋友,我是華生醫生。」
她那富於表情的面孔因懊惱而泛起了紅暈。「我們竟然在誤會之中談起天來了。」她說道。
「啊,沒關係,你們談話的時間並不長啊。」她哥哥說話時仍以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們。
「我沒有把華生醫生當作客人,而是把他當作本地住戶似地和他談話,」她說道,「對他說來,蘭花的早晚是沒多大關係的。可是來吧,您不看一看我們在梅利琵的房子嗎?」
走了不多的路就到了,是一所沼地上的荒涼孤獨的房子,在從前這裡還繁榮的時候是個牧人的農舍,可是現在經過了修理以後,已經變成一幢新式的住宅了。四周被果園環繞著,可是那些樹就像沼地裡的一般的樹似的,都是矮小的和發育很壞的,這地方整個都顯出一種陰鬱之色。一個怪異、乾瘦、看來和這所房子很相配的、衣著陳舊褪色的老男僕把我們讓了進去。面的屋子很大,室內佈置得整潔而高雅,由此也能看出那位女士的愛好來。我從窗口向外望著,那綿延無際的、散佈著花崗岩的沼地,毫無間斷地向著遠方地平線的方向起伏著。我不禁感到奇怪,什麼原因使得這位受過高深教育的男子和這位美麗的女士到這樣的地方來住呢?
「選了個怪裡怪氣的地點,是不是?」他像回答我所想的問題似地說道,「可是我們竟能過得很快活,不是嗎,貝莉兒?」
「很快活。」她說道。可是她的語調卻顯得很勉強。
「我曾經辦過一所學校。」斯台普吞說道,「是在北方,那種工作對我這種性格的人來說,不免要感到枯燥乏味,但能夠和青年們生活在一起,幫助和培養那些青年,並用個人的品行和理想去影響他們的心靈,這對我來說卻是很可貴的。怎奈我們的運氣不好,學校裡發生了嚴重的傳染病,死了三個男孩,經過這次打擊,學校再也沒有恢復起來,我的資金也大部分不可挽救地賠了進去。可是,如果不是因喪失了與那些可愛的孩子們同居共處之樂的話,我本可以不把這件不幸的事唸唸於懷的。因為我對動物學和植物學有著強烈的愛好,在這裡我發現了無窮無盡的材料可供我進行研究,而且我妹妹也和我一樣地深愛著對大自然的研究工作。所有這一切,華生醫生,在觀察著我們窗外的沼地的時候都已鑽進了您的腦子,由您的表情裡就看得出來。」
「我確曾想到,這裡的生活對您妹妹可能有些枯燥無味,也許對您還稍微好些。」
「不,不,我從不感到枯燥。」她趕快說道。
「我們有書,有我們的研究工作,而且我們還有著有趣的鄰居。摩梯末醫生在他那一界裡是個最有學問的人了!可憐的查爾茲爵士也是可親的同伴。我們對他知之甚深,並且對他還感到說不出的懷念。您認為我今天下午是否應該冒昧地去拜訪一下亨利爵士呢?」*
「我敢說,他一定會高興見您的。」
「那麼,最好您順便提一聲,就說我打算這樣作吧。也許在他習慣於這新的環境以前,我們能聊盡綿薄,以使他更方便些呢。華生醫生,您願意上樓看一看我所收集的鱗翅類昆蟲嗎?我想那已是在英倫西南部所能收集的最完整的一套了。
等您看完的時候,午飯差不多也就預備好了。」
可是我已急於要回去看我的委託人了。陰慘的沼地,不幸的小馬的喪命和那與巴斯克維爾的獵狗的可怕的傳說相關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所有這些都給我的思想蒙上了一層憂傷的色彩。浮現在這些多少還是模糊的印象之上的,就是斯台普吞小姐的清楚、肯定的警告了。她當時談話的態度又是那樣的誠心誠意,使我無法再懷疑在這警告的後面必然有著深刻而嚴重的理由。我婉謝了一切使我留下來吃午飯的敦請,立刻就踏上了歸途,順著來時的那條長滿野草的小路走了回去。
好像是路熟的人一定能找到捷徑似的,在我還沒有走上大路的時候,我就大吃一驚地看到了斯台普吞小姐正坐在小路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她由於經過劇烈運動,臉上泛出了美麗的紅暈,兩手叉著腰。
「為了截住您,我一口氣就跑來了,華生醫生,」她說道,「我甚至連帽子都沒有來得及戴。我不能在這裡久停,否則我哥哥就要因我不在而感到寂寞了。對我所犯的愚蠢的錯誤,我想向您致以深深的歉意,我竟把您看成了亨利爵士。請把我所說過的話忘掉吧,這些話與您是毫無關係的。」
「可是我是忘不掉的,斯台普吞小姐,」我說道,「我是亨利爵士的朋友,我非常關心他的幸福。告訴我吧,為什麼您那麼急切地認為亨利爵士應當回到倫敦去呢?」
「不過是女人的一時之念罷了,華生醫生。等您對我瞭解得更深一些的時候,您就會知道,我對我自己的一言一行並不是都能說出個道理來的。」
「不對,不對。我還記得您那發抖的聲調,我還記得您那時的眼神。喔,請您對我坦白地講吧,斯台普吞小姐,從我一到這裡起,我就感到周圍都是疑團。生活已經變得像格林盆泥潭一樣了,到處都是小片小片的綠叢,人們會在那裡陷入地裡,而沒有嚮導能給他指出一條脫身的道路。告訴我吧,您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答應您一定把您的警告轉達給亨利爵士。」
她的臉上剎時間閃現了一種猶豫不決的表情,可是在她回答我的時候,她的兩眼馬上又變得堅決起來了。
「您想得太多了,華生醫生,」她說道,「我哥哥和我聽到了查爾茲爵士的噩耗以後,都非常震驚。我們和這位老人相知甚深,因為他最喜歡穿過沼地到我們的房子這邊來散步。他深深地受著籠罩著他家的厄運的影響。在這悲劇發生之後,我自然而然地感覺到,他所表現的恐懼絕非出之無因。現在當這家又有人到這裡來住的時候,我感到擔心,因此我覺得,對於可能又降臨在他身上的危險,應該提出警告來。這就是我想傳達給他的全部的意思。」
「可是,您所說的危險是什麼呢?」
「您知道那個獵狗的故事吧?」
「我不相信這種無稽之談。」
「可是我相信。如果您還能影響亨利爵士的話,就請您把他從對他們一家說來永遠是個致命的所在帶走吧。四海之大,盡有安身之處,為什麼他偏偏願意住在這個危險的地方呢?」
「正因為這是個危險的地方,他才到這裡來住的,亨利爵士的性格就是這樣。除非您能再供給我一些比這更加具體的材料,否則,若想讓他離開這裡恐怕是不太容易的。」
「我再說不出任何具體的東西來了,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具體的東西。」
「我要再問您一個問題,斯台普吞小姐。如果說,您當初和我說的時候寓意只不過如此的話,為什麼您不願讓您哥哥聽到您的話呢?這裡面並沒有值得他或是任何人反對的地方啊。」
「我哥哥很希望這座莊園能有人住下來,因為他認為這樣對沼地上的窮人們會有些好處。如果他知道我說了什麼可能會使亨利爵士離開這裡的話,他可能會大發雷霆呢。現在我已盡了我的責任了,我再不說什麼了。我得回去了,否則他看不見我,就會懷疑我是來和你見面了。再見吧!」她轉身走去,幾分鐘之內就消失在亂石之中了,而我就懷著莫名的恐懼趕回了巴斯克維爾莊園。

第八章 華生醫生的第一份報告

從此以後,我要按照事情發生的前後,把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的、我寫給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信件抄錄下來。雖然其中一篇已經遺失,但我相信我現在所寫的內容與事實絕無出入。我對這些可悲的事件記憶得很清楚,可是這些信總還是能更準確地說明我當時的感覺和懷疑的。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以前發的信和電報,諒已使你及時地瞭解了在這個最荒涼的角落裡所發生的一切。一個人在這裡呆得愈久,沼地的神貌就會愈深地滲入你的心靈,它是那樣的廣大,具有那樣可怕的魔力。只要你一到了沼地的中心,你就要看不到近代英國的絲毫的痕跡了:可是另一方面,你在這裡到處都能看到史前人的房屋和勞動成果。在你散步的時候,四周都是這些被人遺忘的人們的房屋,還有他們的墳墓和粗大的石柱,這些石柱,可能就標明了他們的廟宇之所在。當你在斑駁的山坡上看到那些用灰色岩石建成的小屋的時候,你就會忘記你現在所處的年代了,如果你竟看到從低矮的門洞裡爬出一個身披獸皮、毛髮茸茸的人,將燧石箭頭的箭搭在弓弦上,你會感到他的出現比你本人在這裡還要自然得多呢。奇怪的倒是在這一直都是最貧瘠的土地上,他們竟會住得那樣稠密。我並不是個考古學家,可是我能想像得出,他們都是些不喜爭鬥而受人蹂躪的種族,被迫接受了這塊誰也不願居住的地方。
顯然,這些都是和你將我派來這裡執行的任務毫無關係的東西,而且對你這樣最講求實際的人來說,可能會感到很乏味。我還記得在談到究竟是太陽圍著地球轉還是地球圍太陽轉這個問題的時候,你的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還是讓我回到關於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的事情上來吧。
如果說你前些天沒有收到任何報告的話,那是因為一直還沒有發生過什麼值得報告的重要情況。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很驚人的事情,我現在就一五一十地向你報告吧。首先,我得使你對於整個情況中的其他一些有關的因素有個瞭解。
其中之一就是我很少談到的沼地裡的那個逃犯。現已完全可以相信,他已經跑了,這對在本區住得很分散的居民說來,是可以大大地鬆一口氣了。從他逃跑以來已有兩星期了,在這期間,沒有人看見過他,也沒有聽到過關於他的消息。確實很難想像,他在這段時間內能始終堅持呆在沼地裡。當然了,如果單就藏匿這個問題來看,他是毫無困難的,任何一所石頭小房都可以作為他的藏身之所。可是除非他能捕殺沼地裡的羊,否則他是什麼吃的東西都沒有的。因此我們就認為他已經逃走了,而那些住得邊遠的農民們也就可以睡得稍為安心些了。
我們這裡一起住著四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因此我們還能很好地照顧自己。可是坦白地說,我一想起斯台普吞這一家來,心中就感到不安。他們住的地方是一處方圓幾英里之內孤立無援的所在,家中只有一個女僕、一個老男僕和他們兄妹二人,而這個哥哥也不是個很強壯的人。如果這個來自瑙亭山的逃犯一旦闖進門去的話,落在這樣一個不要命的傢伙手裡,他們真會被弄得束手無策呢。亨利爵士和我都很關心他們的情況,並且還曾建議讓馬伕波金斯到他們那邊去睡,可是斯台普吞卻不以為然。
事實上,咱們的朋友——這位准男爵,對我們的女鄰居已開始表現出相當大的興趣來了。這本是不足為奇的事,對他這樣一個好動的人來說,在這樣一個孤寂的地方實在無聊得很,而她又是個很動人的美女。在她身上,有著一種熱帶的異國情調,這一特點和她哥哥的冷淡而不易動情形成了奇特的對比,但是,他也使人感覺到在他的內心潛藏著烈火似的情感。他肯定具有左右她的力量,因為我曾看到,她在談話的時候不斷地望著他,好像她所說的話都需要徵求他的同意似的。我相信他待她很好。他的兩眼炯炯有神,嘴唇薄而堅定,這些特點往往顯示著一種獨斷和可能是粗暴的性格。我想你一定會感到他是個很有趣的研究對象吧。
第一天他就來拜訪了巴斯克維爾,第二天早晨,他又帶領著我們兩人去看據說是關於放蕩的修果的那段傳說的出事地點。在沼地裡走了好幾英里才到,那個地方十分荒涼淒慘,很可能使人觸景生情,編出那個故事來。我們在兩座亂石崗中間發現了一段短短的山溝,順著這條山溝走過去,就到了一片開闊而多草的空地,到處都長著白棉草。空地中央矗著兩塊大石,頂端已被風化得成了尖形,很像是什麼龐大的野獸的被磨損了的獠牙。這個景象確實和傳說中的那舊時悲劇的情景相符。亨利爵士很感興趣,並且不止一次地問過斯台普吞,是否真的相信妖魔鬼怪可能會干預人類的事。他說話的時候,表面似乎漫不經心,可是顯而易見,他內心裡是非常認真的。斯台普吞回答得非常小心,很容易看得出來他是要盡量少說,似乎是考慮到對準男爵情緒的影響,他不願把自己的意見全部表白出來。他和我們說了一些類似的事情,說有些家庭也曾遭受過惡魔的騷擾,所以他使我們感覺到他對這件事的看法也和一般人一樣。
在歸途中,我們在梅利琵吃了午飯,亨利爵士和斯台普吞小姐就是在那裡結識的。他一見她似乎就被強烈地吸引住了,而且我敢說,這種愛慕之情還是出自雙方的。在我們回家的路上,他還一再地提到她。從那天起,我們幾乎每天都和他們兄妹見面。今晚他們在這裡吃飯時就曾談到我們下禮拜到他們那裡去的問題。人們一定會認為,這樣的一對如果結合起來,斯台普吞一定會歡迎的,可是我不止一次地看到過,每當亨利爵士對他妹妹稍加注視的時候,斯台普吞的臉上就露出極為強烈的反感。他無疑地是非常喜歡她的,沒有了她,他的生活就會非常寂寞,可是如果他竟因此而阻礙她這樣美好的婚姻,那未免也太過於自私了。我敢肯定地說,他並不希望他們的親密感情發展成為愛情,而且我還多次發現過,他曾想盡方法避免使他倆有獨處密談的機會。嗯,你曾指示過我,永遠不許亨利爵士單獨出去,可是在我們的其他種種困難之外再加上愛情的問題,這可就難辦得多了。如果我當真堅決徹底地執行你的命令的話,那我就可能會變成不受歡迎的人了。
那一天——更準確地說是星期四——摩梯末和我們一起吃飯,他在長崗地方發掘了一座古墳,弄到了一具史前人的顱骨,他為之喜出望外。真沒有見過像他這樣一心一意的熱心人!後來斯台普吞兄妹也來了,在亨利爵士的請求之下,這位好心腸的醫生就領我們到水松夾道去了,給我們說明了在查爾茲爵士喪命的那天晚上,事情發生的全部經過。這次散步既漫長而又沉悶,那條水松夾道被夾在兩行高高的剪齊的樹籬中間,小路兩旁各有一條狹長的草地,盡頭處有一棟破爛的舊涼亭。那扇開向沼地的小門正在中間,老紳士曾在那兒留下了雪茄煙灰,是一扇裝有門閂的白色木門,外面就是廣闊的沼地。我還記得你對這件事的看法,我在心中試著想像出全部發生過的事情的實況。大概是當老人站在那裡的時候,他看見有什麼東西穿過沼地向他跑了過來,那東西把他嚇得驚慌失措地奔跑起來,一直跑到因恐懼和力竭而死為止。
他就是順著那條長而陰森的夾道奔跑的。可是,他為什麼要跑呢?只因為沼地上的一隻看羊狗嗎?還是看到了一隻不出聲的鬼怪似的黑色大獵狗呢?是有人在其中搗鬼嗎?是不是那白皙而警覺的白瑞摩對他所知道的情況還有所隱瞞呢?這一切都顯得撲朔迷離,可是我總覺得幕後有著罪惡的陰影。
從上次給你寫信以後,我又遇到了另一個鄰人,就是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先生,他住在我們南面約四英里遠的地方。他是一位長者,面色紅潤,頭髮銀白,性情暴躁。他對英國的法律有著癖好,並為訴訟而花掉了大量的財產。他所以與人爭訟,不過是為了獲得爭訟的快感,至於說站在問題的哪一面,則全都一樣,無怪乎他要感到這真是個費錢的玩藝兒呢。有時他竟隔斷一條路並公然反抗教區讓他開放的命令;有時竟又親手拆毀別人的大門,並聲言很久很久以前這裡早是一條通路,反駁原主對他提出的侵害訴訟。他精通舊采邑權法和公共權法,他有時利用他的知識維護弗恩沃西村居民的利益,但有時又用來反對他們。因此,根據他所做的事,他就時而被人勝利地抬起來走過村中的大街,時而被人做成草人燒掉。據說目前他手中還有七宗未了的訟案,說不定這些訟案就會吞光他僅餘的財產呢。到那時候,他就會像一隻被拔掉毒刺的黃蜂那樣再也不能為害於人了。如果把法律問題放開不談,他倒像是個和藹可親的人。我不過只是提一提他而已,因為你特意囑咐過我,應該寄給你一些對周圍人們情況的描述。他現在正在莫名其妙地忙著,他是個業餘天文學家,有一架絕佳的望遠鏡,他就一天到晚地伏在自己的屋頂上,用它向沼地上瞭望,希望能發現那個逃犯。如果他能把精力都花費在這件事上,那麼一切也就都能太平無事了,可是據謠傳,他現在正想以未得死者近親的同意而私掘墳墓的罪名控靠摩梯末醫生。因為摩梯末從長崗地方的古墓裡掘出了一具新石器時代人的顱骨。這位弗蘭克蘭先生確實有助於打破我們生活的單調,並在迫切需要的時候使我們得到一些娛人心懷的小趣味。
現在,已給你及時地介紹了那逃犯、斯台普吞、摩梯末醫生和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下面再讓我告訴你一些關於白瑞摩的最重要的事情作為結束吧,其中特別是昨晚的那種驚人發展更加值得注意。
第一件就是關於你由倫敦發來的那封為了證實白瑞摩是否確實呆在這裡的試探性的電報。我已向你解釋過,郵政局長的話說明那次試探是毫無結果的,咱們什麼也沒能證明。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亨利爵士,可是他馬上就直截了當地把白瑞摩叫了來,問他是否親自收到了那封電報。白瑞摩說是的。
「那孩子親自交給你的嗎?」亨利爵士問道。
白瑞摩好像很驚訝,他稍稍地考慮了一會兒。
「不是,」他說道,「當時我正在樓上小屋裡面呢,是我妻子給我送上來的。」
「是你親自回的電報嗎?」
「不是,我告訴了我妻子應當怎樣回答,她就下樓去寫了。」
當晚,白瑞摩又重新提起了這個問題。
「我不大明白,今天早晨您提出那問題來的目的何在,亨利爵士,」他說道,「我想,您所以那樣問我,不會是說我已作了什麼事使您失去對我的信任了吧?」
亨利爵士這時不得不向他保證說絕無此意,並且把自己大部的舊衣服都給了他,以使他安心。因為在倫敦新置辦的東西現在已經全部運來了。
白瑞摩太太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生得胖而結實,很拘謹,極為可敬,幾乎是帶著清教徒式的嚴峻,你很難想像出一個比她更難動情感的人來了。可是我曾告訴過你,在我到這裡來的第一天晚上,曾聽到她傷心地啜泣過,從那以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臉上帶有淚痕,深重的悲哀在噬嚙著她的心。
有時我想,是否她心中存有什麼內疚;有時我懷疑白瑞摩也許是個家庭的暴君。我總覺得在這個人的性格裡有些特別可疑之處,可是昨晚的奇遇消除了我全部的懷疑。
也許這事情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你知道,我是個睡覺不很沉的人,又因為我在這所房子裡時刻警醒著的緣故,所以我的覺睡得比平常還要不踏實。昨天晚上,大約在午夜以後兩點鐘的時候,我被屋外偷偷走過的腳步聲驚醒了。我爬了起來,打開我的房門,偷偷地往外瞧,有一條長長的黑影投射在走廊的地上。那是一個手裡拿著蠟燭、輕輕地沿著過道走去的身影,他穿著襯衫和長褲,光著雙腳。我只能看到他身體的輪廓,可是,由他的身材可以看得出來,這人就是白瑞摩。他走得很慢,很謹慎,由他的整個外表看來,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鬼鬼祟祟不可告人的樣子。
我曾告訴過你,那環繞大廳的走廊是被一段陽台隔斷了的,可是在陽台的另一側又繼續下去了。我一直等到他走得不見了以後才又跟蹤上去,當我走近陽台的時候,他已走到遠處走廊的盡頭了,我看到了由一扇開著的門裡射出來的燈光,就知道他已走進了一個房間。由於這些房間現在既無陳設又無人住,所以他的行止就愈發顯得詭秘了。燈光很穩定,似乎他是在一動不動地站著,我躡手躡腳、盡量不出聲地沿走廊走去,並從門邊向屋裡偷看。
白瑞摩在窗前彎著腰,拿著蠟燭,湊近窗玻璃,頭部側面半向著我,當他向著漆黑的沼地注視的時候,面部因焦急而顯得十分嚴肅。他站在那裡專心一志地觀察了幾分鐘,然後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以一種不耐煩的手勢弄滅了蠟燭。我馬上就回房去了,沒有多久就傳來了潛行回去的腳步聲。過了很久以後,在我剛要矇朧入睡的時候,我聽到什麼地方有擰鎖頭的聲音,可是我說不出聲音來自何方。我猜不出這些都意味著什麼,可是我想,在這陰森森的房子裡正在進行著一件隱秘的事,我們早晚會把它弄個水落石出的。我不願拿我的看法來打攪你,因為你曾要求我只須提供事實。今天早晨我曾和亨利爵士長談了一次,根據我昨晚所作的觀察,我們已作出了一個行動計劃。我現在還不打算談,可是它一定會使我的下一篇報告讀起來饒有興趣的。

第九章 華生醫生的第二份報告

沼地裡的燈光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如果說在我擔當起這個使命的初期,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我沒有能供給你多少消息的話,你就該知道,我現在正設法彌補已經損失的時間,而且現在,在我們的周圍,事件發生得愈見頻繁複雜起來了。在我最後的那篇報告裡,我把高潮結束在白瑞摩站在窗前那裡,如果我沒有估計錯的話,現在我已掌握了會使你相當吃驚的材料。事情變化得出乎我意料之外。從幾方面看來,在過去四十八小時裡,事情已經變得清楚多了,可是從另一些方面來看,又似乎變得更為複雜了。我現在就把全部情況都告訴你,你自己去加以判斷吧。
在我發現那樁怪事以後的第二天早飯以前,我又穿過走廊,察看了一下昨晚白瑞摩去過的那間屋子。在他專心一志地向外看的西面窗戶那裡,我發現了和屋裡其他窗戶都不同的一個特點——這窗戶是面向沼地開的,在這裡可以俯瞰沼地,而且距離最近,在這裡可以穿過兩樹之間的空隙一直望見沼地,而由其他窗口則只能遠遠地看到一點。因此可以推論出來,白瑞摩一定是在向沼地上找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因為要達到這種目的只有這個窗戶適用。那天夜裡非常黑暗,因此我很難想像他能看到什麼人。我曾突然想到,這可能是在搞什麼戀愛的把戲,這樣也許可以說明他這種偷偷摸摸的行動和他妻子的惴惴不安之間的關係。他是個相貌出眾的傢伙,足可以使一個鄉村女子對他傾心,因此這一說法看來還是稍有根據的呢。我回到自己房間以後所聽到的開門聲,可能是他出去趕密約了。因此到了早晨我自己就細加推敲起來,儘管結果也許證明這種懷疑是毫無根據的,現在我還是把所懷疑的各點都告訴你吧。
不管究竟應該怎樣才能正確地解釋白瑞摩的行為,我總是覺得,在我能解釋清楚之前,要把這件事秘而不宣對我是個很重的負擔。早飯後我到准男爵的書房去找他的時候,就把我所見到的事都告訴他了。可是他聽了以後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感到吃驚。
「我早知道白瑞摩在夜裡經常走動,我曾想和他談一談這件事,」他說道,「我曾兩三次聽到他在過道裡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時間恰和您所說的差不多。」
「那麼,也許他每晚都要到那窗前去一趟呢,」我提醒道。
「也許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咱們倒可以跟蹤一下,看一看他究竟在幹什麼。我真不曉得如果您的朋友福爾摩斯在這裡的話,他會怎麼辦。
「我相信他一定會像您所建議的那樣採取行動,」我說道,「他會跟蹤白瑞摩,並看看他幹些什麼事。」
「那麼咱們就一塊干吧。」
「可是,他一定會聽到咱們的。」
「這個人有點聾,而且無論如何咱們也得抓住這個機會。
咱們今晚就一起坐在我的屋裡,等他走過去。」亨利爵士高興得搓著雙手,顯然他是喜歡來這麼一次冒險,以消解他在沼地生活的枯寂的。*
准男爵已和曾為查爾茲爵士擬訂修築計劃的建築師與來自倫敦的營造商聯繫過了,還有來自普利摩斯的裝飾匠和家俱商。因此,不久我們可能就會在這裡看到巨大的變化了。顯然,我們的朋友懷有規模巨大的理想,並決定不辭辛苦、不惜代價地來恢復這個大族的威望。在這所房子經過整修刷新並重新佈置之後,所差的也就是一位夫人了。我們可以從一些跡象中很清楚地看到,只要這位女士願意的話,這一點就不會「尚付闕如」了,因為我很少見到過一個男人會像他對我們的美麗的鄰居斯台普吞小姐那樣地著迷。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真正愛情的發展並不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順利。譬如說吧,愛情之海的平靜的水面今天就被一陣意想不到的波瀾所擾亂了,給我們的朋友造成了很大的不安和煩惱。
在結束了我曾提過的那段關於白瑞摩的談話之後,亨利爵士就戴上帽子準備出去了,當然我也準備出去。
「什麼,您也去嗎,華生?」他問道,一面怪模怪樣地望著我。
「那要看您是不是要到沼地去。」我說。
「是的,我是到那裡去。」
「啊,您是知道我所接受的指示的。我很抱歉對您有所妨礙,可是您也聽到過福爾摩斯是怎樣鄭重其事地堅持說我不應該離開您,尤其是您不能單獨到沼地去。」
亨利爵士帶著愉快的微笑把手扶在我的肩膀上。
「我親愛的夥伴,」他說道,「雖然福爾摩斯聰明絕頂,可是他並沒有預見到從我到了沼地以來所發生的一些事情。您明白我的話嗎?我相信您決不願意做一個妨礙別人的人。我一定得單獨出去。」
這事使我處在很為難的地位。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辦才好。就在我還沒有下定決心怎樣辦的當兒,他已拿起手杖走了。
在我將此事重新加以考慮之後,我受到了良心的譴責,因為我竟托辭讓他離開了我的身旁。我想像得出,一旦由於我不聽你的指示而發生了一些不幸的事,使我不得不回到你的身旁向你懺悔,我的感情將是怎樣的。說真的,我一想到這裡臉就紅了。也許現在去追他還不太晚呢,因此,我馬上就朝著梅利琵宅邸那方向出發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沿著道路匆匆走去,一直到我走到沼地小路分岔處才望到了亨利爵士。在那裡,我因為恐怕走錯路就爬上了一座小山,從山上我可以居高臨下地觀望一切——
就是那座插入陰暗的採石場的小山。從那裡我馬上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沼地的小路上走著,距我約四分之一英里遠,身旁還有一位女士,除了斯台普吞小姐而外還能是誰呢。顯然在他倆之間已有了默契,而且是約定相會的,他們一面並肩徐徐而行,一面喁喁而語。我看見她雙手做著急促的手勢,似乎對自己所說的話很認真的樣子;他則聚精會神地聽著,有一兩次他還截然不能同意似地搖著頭。我站在亂石中間望著他們,真不知道下一步應當怎麼辦。跟上他們並打斷他們親密的交談,看來似乎是一個荒謬的舉動,而我的責任顯然是要求我一時一刻也不要讓他們離開我的視線。跟蹤窺察一個朋友,真是一件可憎的工作。儘管如此,可是除了從山上觀察他,事後再向他坦白以求心安外,我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確實,如果當時有任何突然的危險威脅到他,我離他就顯得太遠了,來不及援助,可是我相信,你和我的意見一定相同。處在這樣的地位是非常困難的,而且我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好辦法了。
咱們的朋友亨利爵士和那位女士又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裡全神貫注地談著話,我突然發現,看到他們會面的並不止我一個人,因為我一眼看到了一個綠色的東西在空中浮動著,再一看才知道那綠色的東西是裝在一根桿子的頂端的,拿著那桿子的人正在坎坷不平的地方走著。原來那正是斯台普吞拿著他的捕蝶網。他距那對情侶要比我近得多,他好像是在向著他們的方向走去。正在那時,亨利爵士突然將斯台普台小姐拉近身旁,他的胳臂環抱著她,她似乎力圖由他手中掙脫,她的臉躲向一邊。他低頭向她,可是她像是抗議似地舉起一隻手來。隨後我看到他們一跳就分開了,並且慌忙地轉過身來,原來是受到了斯台普吞的攪擾。他狂奔著向他倆跑去,那只捕蝶網可笑地在他身後擺動著。他在那對愛侶面前激怒得手舞足蹈起來,可是我想像不出他究竟是什麼意思。看樣子似乎是斯台普吞在責罵亨利爵士,爵士在進行解釋,可是斯台普吞不但拒絕接受,而且變得更加暴怒了,那位女士高傲而沉默地在旁邊站著。最後斯台普吞轉過身去專橫地向他妹妹招了招手,她猶豫不決地看了亨利爵士一眼之後,就和她哥哥並肩走了。那生物學家的手勢說明,他對那位女士也同樣的極感不快。准男爵望著他們的背影站了一會,然後就慢慢地沿著來路走回去了。他低著頭,充分表現出一副失意的神態。
我不知道這究竟都是怎麼回事,我只是因為自己在咱們的朋友不知不覺的時候,偷看了他們這樣親密的情景而深感羞愧。我沿著山坡跑了下去,和准男爵在山腳下相遇。他的臉色氣得通紅,雙眉緊皺,就像是個智窮才竭不知所措的人一樣。*
「天哪!華生,您是從哪裡掉下來的,」他說道,「難道說您竟真的尾隨我來了嗎?」
我把一切都解釋給他聽了:我怎樣感到再不可能呆在家裡,我怎樣跟蹤了他,以及我怎樣看到了所發生的一切。他以怒火熾燃的眼睛向我看了一會,可是我的坦白沖淡了他的怒氣,他終於發出了悔恨失望的笑聲。
「我原以為平原的中心是個不會被人發現的相當可靠的地方呢。」他說道,「可是天哪!就好像全鄉的人都跑了出來看我求婚似的——而且還是這樣糟糕透頂的求婚!你找到的座位在什麼地方啊?」
「就在那座小山上。」
「原來是坐在很遠的後排呀,啊!但是她哥哥可真的跑到最前排來了。您看到他向我們跑過去了嗎?」
「是的,我看到了。」
「您曾經見過他像是瘋了似的嗎?——她那位好哥哥。」
「我沒有見過。」
「我敢說,他一點也不瘋。直到今天為止,我一直認為他是個頭腦清醒的人,但是,請您相信我的話,不是他,就是我,總有一個得穿上捆瘋子用的緊身衣的。可是,我是怎麼的了呢?您和我相處也有幾個星期了,華生。喂!坦白地跟我說吧!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使我不能做我所熱愛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依我說,沒有。」
「他總不會反對我的社會地位吧,因此,他必然是因為我本身的缺點而憎惡我。他有什麼可反對我的地方呢?在我一生所認識的人們裡,無論是男是女,我都沒有得罪過。可是他竟幾乎連碰她的手指尖都不許。」
「他說過這樣的話嗎?」
「這樣的話嗎,比這還多呢。我告訴您吧,華生,我和她相識還只有幾個禮拜,可是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好像她是為我而造出來的;而她呢,也是這樣想——她覺得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活,對於這一點我敢發誓,因為女人的眼神是比說話更為有力的。可是他從不讓我們呆在一起,僅僅是今天我才第一次找到了能單獨和她談幾句話的機會。她很高興見到我,可是和我見面以後,她又不願談關於愛情的事,如果她能制止我的話,她甚至不許我談到愛情。她一再重複地說,這裡是個危險的地方,除非我離開這裡,她永遠也不會快樂。
我告訴她說,自從我見到她以後,我再不著急離開這裡了,如果她真的想讓我走的話,唯一的辦法就是她設法和我一起走。
我說了很多話,要求和她結婚,可是還沒等她回答,她的那位哥哥就向我們跑了過來,臉上的神色就像個瘋子。他暴怒得臉色都變白了,連他那淺色的眼裡也燃起了怒火。我對那女士怎麼了?我怎麼敢做使她不高興的事啊?難道是因為我自以為是個准男爵,就可以為所欲為嗎?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的話,對付他本沒有什麼困難。當時我只對他說,我並不把和他妹妹產生的感情引以為恥,而且我還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這樣的話似乎也未能使事態有絲毫的好轉,因此,後來我也發了脾氣。在我回答他的時候也許有些厲害過分,因為,她還站在旁邊呢。結局你是看到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簡直被弄得比誰都更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了。華生,只要您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那我對您真是要感激莫名了。」
我當時雖然試著提出了一兩種解釋;可是,說實在的,連我自己也並沒有真正弄清其所以然。就咱們朋友的身份、財產、年齡、人品和儀表來說,條件都是最優越的,除了縈繞他家的厄運之外,我簡直找不到任何於他不利的地方。使人十分吃驚的倒是:絲毫不考慮女士本人的意願,就對她的追求者給以這樣粗暴的回絕;而那位女士在這種情況下,也竟能毫不表示任何抗議。當天下午,斯台普吞又親自來訪,這才算是把我們心裡的種種猜測平息了下去。他是為了自己早晨的態度粗魯而來道歉的,兩人在亨利爵士的書房裡經過長時間的會談,結果裂痕消除了。由我們決定下星期到梅利琵去吃飯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來。
「我並不是說他現在就不是個瘋子了,」亨利爵士說道,「我忘不了今早他向我跑來時的那股眼神,可是我不得不承認,再沒有人道歉能道得像他這樣圓滿自然了。」
「他對他早晨那種行為做過任何解釋嗎?」
「他說他妹妹是他生活中的一切。這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他能這樣重視她,我也高興。他們一直就生活在一起,而且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是個非常孤獨的人,只有她陪伴著,因此,當他一想到將要失去她的時候,那是多麼可怕啊!
他說他本來並沒有認為我已愛上了她,可是當他親眼看到了這確是事實,而且感覺到我可能從他手中把她奪去的時候,便使他大為震驚,以至他對自己當時的言行都無法負責了。他對發生過的事感到十分抱歉,並且也認識到,自己妄想為了個人而將像他妹妹那樣美麗的女子的一生,束縛在自己的身旁是多麼的愚蠢和自私。如果她非得離開他不可的話,他也情願把她嫁給像我這樣的鄰居,而不願嫁給其他的人。可是無論如何,對他說來這畢竟是一個嚴重的打擊,因此他還需要一些時間,以便他對這件事的來臨做好精神準備。如果我答應在今後三個月之內把這件事暫擱一下,在這期間只是培養與女士的友情而不要求她的愛情的話,他就決定不再反對了。這一點我答應了,於是事情也就平息下來了。」*
在我們那些不大的謎裡,就這樣地弄清了一個。正好像當我們在泥沼之中掙扎的時候,在什麼地方碰到了底似的。現在我們懂得了,為什麼斯台普吞那樣看不上他妹妹的追求者——即使那位追求者是象亨利爵士那樣恰當的人。現在我再轉到由一團亂線裡抽出來的另一條線索上去吧,就是那夜半哭聲和白瑞摩太太滿面淚痕的秘密,還有管家到西面格子窗前去的秘密。祝賀我吧,親愛的福爾摩斯,你得說我沒有辜負你的囑托了吧,你不會後悔在派我來的時候所寄予我的信任的。這些事經過一夜的努力就都徹底弄清了。
我說「經過一夜的努力」,實際上是經過了兩夜的努力,因為頭一夜我們什麼也沒搞出來。我和亨利爵士在他房間裡一直坐到早晨將近三點鐘的時候,可是除了樓梯上端的大鐘報時的聲音以外,我們什麼也沒有聽到。那真是一次最可憐的熬夜了,結果是我們倆都在椅子裡睡著了。所幸的是我們並沒有因此氣餒,並且決定再試一試。第二天夜裡,我們捻小了燈頭坐在那裡,無聲無息地吸著煙。時間似乎過得令人難以相信地那麼慢,可是我們靠著獵人在監視著自己設的陷阱,希望所要捉的動物會不意地闖進去時所必然會有的那種耐心和興趣熬了過來。鍾敲了一下,又敲了兩下,在絕望之中,我們幾乎都想再度放棄不幹了,就在這時,突然我倆在椅子裡猛地坐直起來,已經疲倦的全部感官又重新變得警醒而敏銳了。我們聽到了過道裡的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我們聽著那腳步聲偷偷摸摸地走了過去,直到在遠處消失為止。然後准男爵輕輕地推開了門,我們就開始了跟蹤。那人已轉入了迴廊,走廊裡是一片漆黑。我們輕輕地走到了另一側的廂房,剛好能看到他那蓄著黑鬚的、高高的身影。他彎腰傴背,用腳尖輕輕地走過了過道,後來就走進了上次進去過的那個門口,門口的輪廓在黑暗中被燭光照得顯露出來,一道黃光穿過了陰暗的走廊。我們小心地邁著小步走了過去,在以全身重量踩上每條地板以前,都要先試探一下。為了小心起見,我們沒有穿鞋,雖然如此,陳舊的地板還是要在腳底下咯吱作響。有時似乎他不可能聽不到我們走近的聲音,所幸的是那人相當地聾,而且他正在全神貫注地幹著自己的事。
最後,我們走到了門口偷偷一望,看到他正彎腰站在窗前,手裡拿著蠟燭,他那蒼白而聚精會神的面孔緊緊地壓在窗玻璃上,和我在前天夜裡所看到的完全一樣。
我們預先並未安排好行動計劃,可是准男爵這個人總是認為最直率的辦法永遠是最自然的辦法。他走進屋去,白瑞摩隨即一跳就離開了窗口,猛地吸了一口氣就在我們面前站住了,面色灰白,渾身發抖。他看看亨利爵士又看看我,在他那蒼白的臉上,閃閃發光的漆黑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的神色。
「你在這裡幹什麼呢,白瑞摩?」
「沒幹什麼,爵爺。」強烈的驚恐不安使他簡直說不出話來了,由於他手中的蠟燭不斷地抖動,使得人影也不停地跳動著。「爵爺,我是夜間四處走一走,看看窗戶是否都上了插銷。」
「二樓上的嗎?」
「是的,爵爺。所有的窗戶。」
「告訴你,白瑞摩,」亨利爵士嚴厲地說道,「我們已決心要讓你說出實話來,所以,你與其晚說還不如早說,免得我麻煩。現在,說吧!可不要謊話!你在那窗前幹什麼來著?」
那傢伙無可奈何地望著我們,就像是個陷於極端疑懼、痛苦的人似的,兩手扭在一起。
「我這樣做也沒有什麼害處啊,爵爺,我不過是把蠟燭拿近了窗戶啊!」
「可是你為什麼要把蠟燭拿近窗口呢?」
「不要問我吧,亨利爵士——不要問我了!我跟您說吧,爵爺,這不是我個人的秘密,我也不能說出來,如果它與別人無關而且是我個人的事的話,我就不會對您隱瞞了。」
我突然靈機一動,便從管家抖動著的手裡把蠟燭拿了過來。
「他一定是拿它作信號用的,」我說道,「咱們試試看是否有什麼回答信號。」我也像他一樣地拿著蠟燭,注視著漆黑的外面。我只能模糊地辨別出重疊的黑色的樹影和顏色稍淡的廣大的沼地,因為月亮被雲遮住了。後來,我高聲歡呼起來,在正對著暗黑的方形窗框中央的遠方,忽然出現了一個極小的黃色光點刺穿了漆黑的夜幕。*
「在那兒呢!」我喊道。
「不,不,爵爺,那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管家插嘴道,「我向您保證,爵爺……」
「把您的燈光移開窗口,華生!」准男爵喊了起來,「看哪,那個燈光也移開了!啊,你這老流氓,難道你還要說那不是信號嗎?來吧,說出來吧!你的那個同夥是誰,正在進行著的是個什麼陰謀?」
那人的面孔竟公然擺出大膽無禮的樣子來。
「這是我個人的事,不是您的事,我一定不說。」
「那麼你馬上就不要在這裡幹事了。」
「好極了,爵爺。如果我必須走的話我就一定走。」
「你是很不體面地離開的。天哪!你真該知些羞恥啊!你家的人和我家的人在這所房子裡同居共處有一百年之久了,而現在我竟會發現你在處心積慮地搞什麼陰謀來害我。」
「不,不,爵爺,不是害您呀!」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白瑞摩太太正站在門口,臉色比她丈夫更加蒼白,樣子也更加惶恐。如果不是她臉上驚恐的表情的話,她那穿著裙子、披著披肩的龐大身軀也許會顯得可笑了呢。
「咱們一定得走。伊莉薩。事情算是到了頭了。去把咱們的東西收拾一下吧。」管家說道。
「喔,約翰哪!約翰!是我把你連累到這種地步的,這都是我幹的,亨利爵士——全是我的事。完全是因為我的緣故,而且是因為我請求了他,他才那樣做的。」
「那麼,就說出來吧,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沼地裡挨餓呢,我們不能讓他在我們的門口餓死。這燈光就是告訴他食物已準備好了的信號,而他那邊的燈光則是表明送飯地點的。」
「那麼說,您的弟弟就是……」
「就是那個逃犯,爵爺——那個罪犯塞爾丹。」
「這是實情,爵爺。」白瑞摩說道,「我說過,那不是我個人的秘密,而且我也不能告訴您。可是,現在您已經聽到了,您會明白的,即使有個陰謀,也不是害您的。」
這就是對於深夜潛行和窗前燈光的解釋。亨利爵士和我都驚異地盯著那個女人。難道這是可能的嗎?這位頑強而可敬的女人竟會和那全國最最聲名狼藉的罪犯同出一母?
「是的,爵爺,我就姓塞爾丹,他就是我的弟弟。在他小的時候,我們把他縱容過度了,不管什麼事情都是隨著他的意思,弄得他認為世界就是為了使他快樂才存在的,因此他就應該在這個世界裡為所欲為。他長大以後,又碰上了壞朋友,於是他就變壞了,一直搞到使我母親為之心碎,並且玷污了我們家的名聲。由於一再地犯罪,他就愈陷愈深,終於弄到了若不是上帝仁慈的話,他就會被送上斷頭台的地步。可是對我說來,爵爺,他永遠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曾經撫育過和共同嬉戲過的那個一頭卷髮的孩子。他之所以敢於逃出監獄來,爵爺,就是因為他知道我們在這裡住,而且我們也不能不給他以幫助。有一天夜晚,他拖著疲倦而飢餓的身體到了這裡,獄卒在後面窮追不捨,我們還能怎麼辦呢?我們就把他領了進來,給他飯吃,照顧著他。後來,爵爺,您就來了,我弟弟認為在風聲過去以前,他到沼地裡去比在哪裡都更安全些,因此他就到那裡去藏起來了。在每隔一天的晚上,我們就在窗前放一個燈火,看看他是不是還在那裡,如果有回答信號的話,我丈夫就給他送去一些麵包和肉。我們每天都希望著他快走,可是只要是他還在那裡,我們就不能置而不顧。這就是全部的實情,我是個誠實的基督徒,您能看得出來,如果這樣做有什麼罪過的話,都不能怨我丈夫,而應該怪我,因為他是為我才幹那些事的。」
那女人的話聽著十分誠懇,話的本身就能證明這都是實情。
「這都是真的嗎?白瑞摩?」
「是的,亨利爵士。完全是真實的。」
「好吧,我不能怪你幫了你太太的忙。把我剛才說過的話都忘掉吧。你們現在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去了,關於這件事,咱們明早再談吧。」
他們走了以後,我們又向窗外望去。
亨利爵士把窗戶打開,夜間的寒風吹著我們的臉。在漆黑的遠處,那黃色的小小光點依舊在亮著。
「我真奇怪他怎麼敢這麼干呢?」亨利爵士說道。
「也許他放出光亮的地方只能由這裡看到。」
「很可能,您認為距這裡有多遠?」
「我看是在裂口山那邊。」
「不過一二英里遠。」
「恐怕還沒有那麼遠呢。」
「嗯,白瑞摩送飯去的地方不可能很遠,而那個壞蛋正在蠟燭旁邊等著呢。天哪,華生,我真想去抓那個人去。」
在我的腦子裡也產生過同樣的想法,看樣子白瑞摩夫婦不見得信任我們,他們的秘密是被迫暴露出來的。那個人對社會說來是個危險,是個十足的惡棍,對他既不應該可憐,也不應該原諒。如果我們借這機會把他送回使他不能再為害於人的地方去的話,那我們也只不過是盡了我們應盡的責任罷了。就他這樣殘暴、凶狠的天性來說,如果我們袖手旁觀的話,別人可能就要付出代價呢。譬如說吧,隨便哪天夜晚,我們的鄰居斯台普吞都可能受到他的襲擊,也許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才使得亨利爵士要去冒這樣的險呢。
「我也去。」我說道。
「那麼您就把左輪手槍帶著,穿上高筒皮鞋。我們愈早出發愈好,那傢伙可能會吹滅蠟燭跑掉的。」
不到五分鐘我們就出了門,開始遠征了,我們在秋風低吟和落葉沙沙聲中匆忙地穿過了黑暗的灌木叢。夜晚的空氣裡帶著濃厚的潮濕和腐朽的氣味。月亮不時地由雲隙裡探頭下望,雲朵在空中奔馳而過。我們剛剛走到沼地上的時候,就開始下起細雨來了。那燭光卻仍舊在前面穩定地照耀著。
「您帶了武器嗎?」我問道。
「我有一條獵鞭。」
「咱們必須很快地向他衝過去,因為據說他是個不要命的傢伙。咱們得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在他能夠進行抵抗之前就得讓他就範。」
「我說,華生,」准男爵說道,「這樣干法福爾摩斯會有什麼意見呢?在這樣的黑夜、罪惡囂張的時候。」
就像回答他的話似的,廣大而陰慘的沼地裡忽然發出了一陣奇怪的吼聲,就是我在大格林盆泥潭邊緣上曾經聽見過的那樣。聲音乘風穿過了黑暗的夜空,先是一聲長而深沉的低鳴,然後是一陣高聲的怒吼,再又是一聲淒慘的呻吟,然後就消失了。聲音一陣陣地發了出來,刺耳、狂野而又嚇人,整個空間都為之悸動起來。准男爵抓住了我的袖子,他的臉在黑暗中變得慘白。
「我的上帝啊,那是什麼呀,華生?」
「我不知道。那是來自沼地的聲音,我曾經聽見過一次。」
聲音已經沒有了,死一樣的沉寂緊緊地包圍了我們。我們站在那裡側耳傾聽,可是什麼也聽不見了。
「華生,」准男爵說道,「這是獵狗的叫聲。」
我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因為他的話裡時有停頓,說明他已突然地產生了恐懼。
「他們把這聲音叫什麼呢?」他問道。
「誰呀?」
「鄉下人啊!」
「啊,他們都是些沒有知識的人,您何必管他們把那聲音叫什麼呢!」
「告訴我,華生,他們怎麼說的?」我猶豫了一下,可是沒法逃避這問題。
「他們說那就是巴斯克維爾獵狗的叫聲。」
他咕噥了一陣以後,又沉默了一會兒。
「是一隻獵狗,」他終於又說話了,」可是那聲音好像是從幾里地以外傳來的,我想大概是那邊。」
「很難說是從哪邊傳來的。」
「聲音隨著風勢而變得忽高忽低。那邊不就是大格林盆那個方向嗎?」
「嗯,正是。」
「啊,是在那邊。喂,華生,您不認為那是獵狗的叫聲嗎?
我又不是小孩,您不用怕,儘管說實話好了。」
「我上次聽到的時候,正和斯台普吞在一起。他說那可能是一種怪鳥的叫聲。」
「不對,不對,那是獵狗。我的上帝呀,難道這些故事會有幾分真實嗎?您不會相信這些吧,您會嗎,華生?」
「不,我決不相信。」
「這件事在倫敦可以當作笑料,但是在這裡,站在漆黑的沼地裡,聽著像這樣的叫聲,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的伯父死後,在他躺著的地方,旁邊有獵狗的足跡,這些都湊在一起了。我不認為我是個膽小鬼,華生,可是那種聲音簡直把我渾身的血都要凝住了。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冰涼得像一塊石頭。
「您明天就會好的。」
「我想我已無法不使那種叫聲深印在我的腦中了。您認為咱們現在應當怎麼辦呢?」
「咱們回去好嗎?」
「不,決不,咱們是出來捉人的,一定得幹下去。咱們是搜尋罪犯,可是說不定正有一隻魔鬼似的獵狗在追蹤著咱們呢。來吧!就是把所有洞穴裡的妖魔都放到沼地裡來,咱們也要堅持到底。」*
我們在暗中跌跌撞撞地緩緩前進著,黑暗而參差不齊的山影環繞著我們,那黃色的光點依然在前面穩定地亮著。在漆黑的夜晚,再沒有比一盞燈光的距離更能騙人了,有時那亮光好像是遠在地平線上,而有時又似乎是離我們只有幾碼遠。可是我們終於看出它是放在什麼地方了,這時我們才知道確已距離很近了。一支流著蠟油的蠟燭被插在一條石頭縫裡,兩面都被岩石擋住,這樣既可避免風吹,又可使除了巴斯克維爾莊園以外的其他方向都看不到。一塊突出的花崗石遮住了我們。於是我們就在它後面彎著腰,從石頭上面望著那作為信號的燈光。看到一支蠟燭點在沼地的中央,而周圍卻毫無生命的跡象,確是奇事——只有一條向上直立的黃色火苗和它兩側被照得發亮的岩石。
「咱們現在怎麼辦呢?」亨利爵士悄悄地說道。
「就在這裡等著,他一定在燭光的附近。看一看,咱們是否能夠看得到他。」
我的話剛說出口,我們兩人就看到了他,在蠟燭附近的岩石後面探出來一張可怕的黃面孔——一張嚇人的野獸般的面孔,滿臉橫肉,骯髒不堪,長著粗硬的長鬚,亂蓬蓬的頭髮,倒很像是古代住在山邊洞穴之中的野人。在他下面的燭光照著他的小而狡猾的眼睛,可怕地向左右黑暗之中窺探,好像是一隻聽到了獵人腳步聲的狡黠的猛獸。
顯然已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懷疑。說不定是因為他還有什麼和白瑞摩私訂的暗號我們不知道,也許是那傢伙根據其他理由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妙,因為我從他那兇惡的臉上看出了恐懼的神色。因為考慮到每一秒鐘他都可能從亮處竄開、消失在黑暗之中,所以我就跳向前去,亨利爵士也跟了上來。
正在這時,那罪犯尖聲痛罵了我們一句,便打過來一塊石頭,那石頭在遮住我們的大石上碰得粉碎。當他跳起來轉身逃跑的時候,碰巧月光剛從雲縫裡照了下來,我一眼看到了他那矮胖而強壯的身形。我們衝過了小山頭,那人從山坡那面疾馳而下,他一路上用山羊似的動作在亂石上跳來跳去。如果用我那左輪手槍遠射,碰巧了就可能把他打瘸,可是我帶它來只是為了在受人攻擊的時候用以自衛,而不是用來打一個在逃的沒有武器的人的。
我們兩個都是快腿,而且受過相當好的訓練,可是,不久我們就知道已沒希望追上他了。在月光之下,我們很久還看得見他,直到他在一座遠處小山山側的亂石中間變成了一個迅速移動著的小點。我們跑呀跑的,直跑到疲憊不堪,可是他和我們的距離反而愈來愈大了。最後,我們終於在兩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大喘著氣,眼看著他在遠處消失了。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最最奇怪和想像不到的事。當時我們已經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放棄了無望的追捕,就要轉身回家了。月亮低懸在右側空中,滿月的下半部襯托出一座花崗石巖崗的嶙峋的尖頂。在明亮的背景前面,我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站在巖崗的絕頂上,恰似一座漆黑的銅像。你可別認為那是一種幻覺,福爾摩斯。我敢說,在我一生裡還從沒有看得這樣清楚過呢。根據我的判斷,那是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他兩腿稍稍分開地站著,兩臂交叉,低著頭,就像是面對著眼前滿佈泥炭和岩石的廣大荒野正在考慮什麼問題。他也許就是那可怕的地方的精靈呢。他不是那罪犯,他離那罪犯逃遁的地方很遠,同時他的身材也高得多。我不禁驚叫了一聲,並把他指給准男爵看,可是就在我轉身抓他手臂的時候,那人就不見了。這時花崗岩的尖頂依然遮著月亮的下半部,可是在那頂上再也沒有那靜立不動的人的蹤影了。
我本想向那方向走去,把那巖崗搜索一下,可是距離相當遠。從聽到那使他回想起他家庭可怕的故事的叫聲以後,准男爵的神經還一直在震顫,因此他已無心再作冒險了。他並沒有看到巖頂上的那個孤獨的人,因此他還不能體會那人的怪異的出現和他那威風凜凜的神氣所給予我的毛骨悚然的感覺。
「是個獄卒,沒錯。」他說道,「從這傢伙逃脫之後,沼地裡到處都是他們。」
嗯,也許他的解釋是正確的,可是沒有更進一步的證明,我是不會相信的。今天,我們打算給王子鎮的人們打個電報,告訴他們應當到那裡去找他們那個逃犯。說起來也真倒霉,我們竟沒有能當真勝利地把他作為我們的俘虜帶回來。這就是我們昨晚所作的冒險。你得承認,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就拿給你作報告這件事來說吧,我已經為你做得很不錯了。在我所告訴你的東西裡,有很多無疑是很離題了,可是我總覺得最好還是讓我把一切事實都告訴你,讓你自己去選擇哪些是最能幫助你得出結論的東西吧。當然我們已經有了一些進展,就白瑞摩來說,我們已經找出了他的行為的動機,這就使整個的情況澄清了不少。可是神秘的沼地和那裡的奇特的居民則依舊是使人莫測高深的,也許在下一次的報告裡,我將能把這一點也稍加澄清。最好還是你到我們這裡來。無論如何,幾天之內你就會又接到我的信了。
寄自巴斯克維爾莊園十月十五日

第十章 華生醫生日記摘錄

我一直都在引用以前寄給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報告。可是敘述到這裡,我又不得不放棄這種方法,再度依靠我的回憶,借助於我當時的日記了。隨便幾段日記就能使我想起那些詳盡無遺的、深印在我記憶之中的情景。好吧,我就從我們在沼地裡徒勞無功地追捕了一陣逃犯和經歷了那次奇遇的那個早晨談起吧。
十月十六日——今天是個陰晦多霧、細雨濛濛的日子。房子被滾滾而來的濃霧重重包圍起來,可是濃霧也不時上升,露出荒漠起伏的沼地來,山坡上有纖細的如同縷縷銀絲似的水流,遠處突出的岩石的濕漉漉的表面,被天光照得閃閃爍爍,由表及裡都沉浸在陰鬱的氣氛之中。昨夜的驚恐在准男爵的身上產生了惡劣的影響;我感到心情沉重,有一種危險迫在眉睫的感覺——而且是一種始終存在的危險,由於我形容不出來,所以也就顯得特別可怕。東西
難道我這種感覺是毫無來由的嗎?只要考慮一下連續發生的這一長串意外的事件就會明白,這些都說明在我們的周圍正進行著一件有計劃的罪惡活動。這莊園的前一個主人的死,分毫不爽地應驗了這家族中的傳說的內容,還有農民們一再聲稱的在沼地裡出現的怪獸。我曾兩次親耳聽到了很像是一隻獵狗在遠處嗥叫的聲音,這竟會是真正超乎自然的事?
簡直是既不可信也不可能。一隻魔犬,可是又留下了爪印,又能嗥叫沖天,這實在是不可想像的事。斯台普吞可能會信這套鬼話,摩梯末也可能;可是如果我還能算是稍具常識的話,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相信這樣的事。如果我自己對此也信以為真的話,那就無異於甘心把自己降低到這些可憐的莊稼人的水平。他們把那狗說成妖魔鬼怪還不夠,甚至還把它形容成口、眼都向外噴著地獄之火。福爾摩斯決不會聽信這些異想天開的說法,而我則是他的代理人。我就兩次在沼地裡聽到過這種叫聲。可是事實終歸是事實啊,假如真的有什麼大獵狗跑到沼地上來的話,那就一切都好解釋了。可是這樣一隻獵狗能藏到什麼地方去呢?它到哪裡去找吃的呢?它是從哪裡來的呢?白天為什麼沒有人看到它呢?不可否認,不管是合乎自然法則的解釋或是不合乎自然法則的解釋,現在都同樣地難於說得通。暫且先放下這只獵狗不提,那麼在倫敦發現的那個「人」總是事實啊!馬車裡的那個人,還有警告亨利爵士不要到沼地來的那封信,這至少是真的吧。這可能是個要保護他的朋友幹的事,但也同樣可能是個敵人幹的事。那個朋友或敵人現在究竟在哪裡呢?他是仍舊在倫敦呢,還是已經跟蹤我們到了這裡呢?他會不會……會不會就是我所看到的在巖崗上站著的那個陌生人呢?
確實是我只看到了他一眼,可是有幾點我是可以肯定的。
他絕不是我在這裡所見到過的人,而我現在和所有的鄰居都見過面了。那身形遠比斯台普吞高得多,也遠比弗蘭克蘭為瘦。說不定可能是白瑞摩,可是我們已把他留在家裡了,而且我可以肯定,他是不會跟蹤我們的。這樣說,一定還有一個人在尾隨著我們,正如同有一個陌生人在倫敦尾隨我們一樣,我們一直也未能把他甩掉。如果我們能抓住那個人的話,那麼,我們的一切困難就都迎刃而解了。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我現在非得全力以赴不可。
我的第一種想法是打算把我的整個計劃都告訴亨利爵士;第二種想法,我認為也是最聰明的想法,那就是自己干自己的,盡量不和任何人談起。他顯得沉默而茫然,那沼地的聲音已使他的神經受到了不可思議的震驚,我不願再以任何事情來加深他的焦慮,為了達到自己的既定目的,我就必須採取單獨的行動了。
今天早飯之後,我們又出了一件小事。白瑞摩要求和亨利爵士單獨談話,他倆在爵士的書房裡關起門來待了一會。我坐在彈子房裡不止一次聽到談話的聲音變得高了起來,我很明瞭所談的是什麼問題。過了一會兒,准男爵就打開房門叫我進去了。
「白瑞摩認為他有一點不滿之處,」他說道,「他認為在他自願地把秘密告訴我們之後,我們就去追捕他內弟的這種做法是不公平的。」
管事的站在我們的面前,面色很蒼白,可是很鎮定。
「也許我說話太過火了一些,爵爺,」他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求您寬恕。但是,在今晨我聽見你們兩位回來並得知你們是去追捕塞爾丹的時候,確實感到非常吃驚。這個可憐的傢伙,不用我再給他添什麼麻煩就已經夠他苦鬥一陣的了。」
「如果你真是自願地告訴了我們的話,也許事情就不會這樣了,」准男爵說道,「但實際情況卻是當你,或者還不如說是當你太太被迫不得不說的時候才告訴我們的。」
「我真沒有想到您竟會利用了這一點,亨利爵士……我真沒想到。」
「這個人對社會說來是個危險。在沼地裡到處都是孤立無援的人家,而他又是個無法無天的人,只要看他一眼,你就能明白這一點了。比如說,你就看斯台普吞先生的家吧,就只有他一個人保護家。除非塞爾丹重新被關進監獄,否則誰也不會感到安全。」
「他絕不會闖進任何人家的,爵爺,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反正他在這裡再不會騷擾任何人了,我向您保證,亨利爵士,過不了幾天就可做好必要的安排,他就要去南美了。看在上帝的面上,爵爺,我懇求您不要讓警察知道他還在沼地裡。在那裡他們已經放棄了對他的追捕了,他可以一直安靜地藏到準備好船隻的時候為止。您若告發了他,就一定要使我和我的妻子遭到麻煩。我懇求您,爵爺,什麼也不要和警察說。」
「你看怎麼樣,華生?」
我聳了聳肩。「如果他能安全地離開這個國家,那就能給納稅人減去一樁負擔呢。」
「可是他會不會在臨走以前搞誰一傢伙呢?」
「他不會這樣發瘋的,爵爺,他所需要的一切東西我們都給他準備齊全了。他若再犯一次罪就會暴露他的藏身之所了。」
「這倒是實話,」亨利爵士說道,「好吧,白瑞摩……」
「上帝祝福您,爵爺,我從心眼裡感激您!如果他再度被捕的話,我那可憐的妻子一定要活不成了。」
「我想咱們這是在慫恿助成一件重大的罪行吧,華生?可是在聽了他剛才說的那些話以後,我覺得好像已經不能再檢舉那人似的,算了吧!好吧,白瑞摩,你可以走了。」
那人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了些感謝的話,一邊轉過身去,可是他猶豫一下之後又回轉身來。
「您對我們太好了,爵爺,我願盡我所能地來報答您。我知道一件事,亨利爵士,也許我早就該說出來了,可是這還是在驗屍之後很久我才發現的。關於這件事我還沒有向任何人提過,這是一件和查爾茲爵士的死有關的事。」
准男爵和我兩個人都站了起來。「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不,爵爺,這個我可不知道。」
「那麼,你知道什麼呢?」
「我知道當時他為什麼站在那門旁,那是為了要和一個女人會面。」
「去和一個女人會面!他?!」
「是的,爵爺。」
「那個女人叫什麼?」
「她的姓名我沒法告訴您,爵爺,可是,我可以告訴您那姓名的字頭。她那姓名的字頭是L.L.」
「這你是怎麼知道的,白瑞摩?」
「啊,亨利爵士,您伯父在那天早晨收到了一封信。他經常收到很多信件,因為他是個聞名的人物,而且還以心地善良著稱,因此,無論是誰,在發生困難的時候,都喜歡求助於他。可是那天早晨,碰巧只有那一封信,所以引起了我特別的注意。那信是從庫姆•特雷西地方寄來的,而且是女人的筆跡。」
「嗯?」
「啊,爵爺,要不是因為我太太的關係,我決不會想起這件事來的,也許我永遠也想不起來了呢。剛剛幾個禮拜以前,在她清理查爾茲爵士的書房的時候——從他死以後還一碰也沒碰過呢——在爐格後面發現了一封燒過的信紙的灰燼。信已大部燒焦,碎成小片,只有信末的一小條還算完整,字跡在黑地上顯得灰白,還可以看得出來。看來很像是信末的附筆,寫的是:『您是一位君子,請您千萬將此信燒掉,並在十點鐘的時候到柵門那裡去。』下面就是用L.L.這兩個字頭簽的名。」*
「那張字條還在你那兒嗎?」
「沒有了,爵爺,我們一動,它就粉碎了。」
「查爾茲爵士還收到過同樣筆跡的信件嗎?」
「噢,爵爺,我並沒有特別注意他的信件。只是因為這封信是單獨寄來的,所以我才注意到了它。」
「你也弄不清L.L.是誰嗎?」
「弄不清,爵爺,我比您知道得並不多。可是我想,如果咱們能夠找到那位女士的話,那麼關於查爾茲爵士的死,咱們就會多知道些情況了。」
「我真莫名其妙,白瑞摩,這樣重要的情況你怎麼竟會秘而不宣?」
「噢,爵爺,那正是我們自己的煩惱剛剛到來之後。還有就是,爵爺,我們兩人都很敬愛查爾茲爵士,我們不能不考慮到他對我們的厚意。我們認為把這件事兜出來對我們那位可憐的主人並沒有什麼好處,再加以這問題還牽連到一位女士,當然就更該小心從事了。即使是在我們當中最好的人……」
「你以為這一點會有傷他的名譽嗎?」
「嗯,爵爺,我想這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可是您現在對我們這樣好,使我覺得,如果我不把這件事的全部情況都告訴您,那我就太對不起您了。」
「好極了,白瑞摩,你可以走了。」當管事的走了以後,亨利爵士轉身向我說道,「喂,華生,您對這新發現怎麼看法?」
「好像又是一個難解的問題,弄得比以前更加使人莫名其妙了。」
「我也是這樣想呢,可是只要咱們能夠查明L.L.這個人,可能就會把整個問題都搞清楚了。咱們能得到的線索就是這麼多了,咱們已經知道,有人瞭解事情的真相,只要能找到她就好了。您認為咱們應當從何著手呢?」
「馬上將全部經過告訴福爾摩斯,這樣就能把他一直在尋找的線索供給他了。如果這樣還不能把他吸引到這裡來,那才真是怪事呢。」
我馬上回到自己的屋裡去,給福爾摩斯寫了關於今早那次談話的報告。我很清楚,他最近很忙,因為從貝克街寄來的信很少。寫得也短,對於我所供給他的消息也沒有提出什麼意見,而且更難得提到關於我的任務。無疑的是他的精神已全部貫注在那封匿名恐嚇信的案件上面了。可是,事情的這種新的進展,定會引起他的注意並能恢復他對這個案子的興趣的。他現在若是在這裡有多好啊。
十月十七日——今天大雨終日,澆得常春籐唰唰作響,房簷水滴瀝瀝。我想起了那個身處荒涼、寒冷而又無遮無蓋的沼地裡的逃犯。可憐的人啊!不管他犯的是什麼罪,他現在所吃的苦頭,也總算贖了他的罪了。我又想起了另一個人——
馬車裡的那個面孔,月亮前面的那個人影,那個隱蔽的監視者和不可解的人——難道他也暴身於傾盆大雨之中嗎?傍晚時分,我穿上了雨衣雨鞋,在濕軟的沼地裡走出去很遠,心裡充滿著可怕的想像,雨打在我的臉上,風在我的耳旁呼哨。
但求上帝援助那些流落在大泥潭裡的人吧,因為連堅硬的高地都變成了泥淖了。我終於找到了那黑色的巖崗,就是在這巖崗上,我看到過那個孤獨的監視人,我從它那嵯峨的絕頂,一眼望到遠近一無樹木的陰慘的高地。暴風夾雜著大雨,刷過赤褐色的地面,濃重的青石板似的雲層,低低地懸浮在大地之上,又有綹綹的灰色殘雲,拖在奇形怪狀的山邊。在左側遠處的山溝裡,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兩座細長的塔樓,隔著霧氣,半隱半現地矗立在樹林高處。除了那些密佈在山坡上的史前期的小房之外,這要算是我所能見到的唯一的人類生活的跡象了。哪裡也看不到兩晚之前我在同一地點所見到過的那個孤獨的人的蹤影。
當我走回去的時候,摩梯末醫生趕了上來,他駕著他那輛雙輪馬車,走在一條通向邊遠的弗歐麥爾農舍的坎坷不平的沼地小路上。他一向非常關心我們,幾乎沒有一天他不到莊園來看看我們過得好不好。他一定要我上他的馬車,所以我就搭他的車回家了。我知道他近來由於那隻小長耳獚犬的失蹤而非常煩惱;那小狗自從有一次亂跑跑到沼地裡去以後,一直沒有回來。我盡可能地安慰了他,可是我一想起了格林盆泥潭裡的小馬,也就不再幻想他會再見到他的小狗了。
「我說,摩梯末,」當我們在崎嶇不平的路上顛簸搖晃著的時候我說,「我想在這裡凡是乘馬車能到達的住家,您很少有不認識的人吧。」
「我想,簡直沒有。」
「那麼,您能不能告訴我,哪些女人的姓名的字頭是L.L.呢?」
他想了幾分鐘。
「不能,」他說道,「有幾個吉卜賽人和作苦工的我就不知道,而在農民或是鄉紳之中沒有一個人的姓名的字頭是這樣的。哦,等一等,」他停了一下之後又說,「有一個勞拉•萊昂絲——她那姓名的字頭是L.L.——可是她住在庫姆•特雷西。」
「她是誰啊?」我問道。
「她是弗蘭克蘭的女兒。」
「什麼!就是那個老神經弗蘭克蘭嗎?」
「正是,她和一個到沼地來畫素描的姓萊昂絲的畫家結了婚。可是,他竟是個下流的壞蛋,他遺棄了她。根據我所聽到的情況判斷,過錯可能並不完全在於一方。任何有關她的事,她父親決定一律不管,因為她沒有得到父親的同意就結了婚,也許還有其他原因。由於這放蕩的老傢伙和女兒之間的不和,弄得這女子陷入了窘迫的境地。」
「那她怎麼生活呢?」
「我想老弗蘭克蘭會給她一些資助的,可是不可能多,因為他自己的那些亂事已經把他拖累得相當夠受了。不管她是如何的罪有應得,總不能讓她不可救藥地趨於墮落啊。她的事傳出去以後,此地有些人就設法幫助她,使她能過正當的生活。斯台普吞和查爾茲都幫了忙,我也給過一點錢,為的是讓她作起打字的營業來。」
他想知道我問這些問題的目的何在,可是我沒法滿足他的好奇心,並沒有告訴他許多,因為我沒有理由對隨便任何人都給以信任。明早我要到庫姆•特雷西去。如果我能見到那位名聲曖昧的勞拉•萊昂絲太太的話,就會把為弄清這一連串神秘莫測的事情所做的調查工作大大地向前推進一步了。我一定發展到象蛇一樣地聰明了,因為當摩梯末追問到很不便回答的時候,我就隨便地問了問他弗蘭克蘭的顱骨屬於哪一種類型。這樣一來,一直到抵達目的地為止,除了頭骨學之外就什麼也聽不到了。我總算沒有白和歇洛克•福爾摩斯相處了這麼多年。
在這狂風暴雨的陰慘的天氣裡,只有一件值得記載的事。
那就是我剛才和白瑞摩的談話,他又給了我一張能在適當的時候亮出來用的有力的好牌。
摩梯末留下來吃了晚飯,飯後他和准男爵兩人玩起牌來。
管事的到書房來給我送咖啡,我乘機問了他幾個問題。
「啊,」我說道,「你那好親戚已經走了呢?還是仍然隱藏在那裡?」
「我不知道,先生。但願他已經走了,因為他在這裡只能給人添麻煩。從我最後一次給他送了食物之後,再沒有聽到過關於他的情況,那已是三天以前的事了。」
「那一次你看到他了嗎?」
「沒有,先生,可是當我再到那裡去的時候,食物已經不見了。」
「那麼說,他一定還在那裡呢?」
「先生,除非是被另外那個人拿去,否則您一定會認為他還在那兒呢。」
我坐在那裡,咖啡還沒有送到嘴邊就又盯住他問道:「那麼說,你是知道還有另外一個人羅?」
「是的,先生,在沼地裡還有另外一個人。」
「你見到他了嗎?」
「沒有,先生。」
「那你怎麼知道的呢?」
「是塞爾丹告訴我的,先生,在一星期以前或是更早一些的時候。他也在藏著呢,可是據我估計他並不是逃犯。這些事我真傷腦筋,華生醫生——我和您坦白地說吧,先生,這些事真讓我傷腦筋。」他突然帶著真摯熱切的情感說道。
「現在,你聽我說,白瑞摩!我只是為了你的主人,否則對於這樣的事我是毫無興趣的。我到這裡來除了幫助他之外,沒有其他目的。坦白地告訴我吧,究竟是什麼使你這樣傷腦筋呢?」
白瑞摩猶豫了一會兒,似乎是後悔不該衝口說出或是感覺難以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感情。
「就是這些不斷發生的事,先生,」他終於對著被雨水沖刷著的向沼地而開的窗戶揮舞著手喊了起來,「我敢肯定那裡在進行著暗殺的勾當,正在醞釀著一個可怕的陰謀!先生,我真希望亨利爵士能回到倫敦去呢。」
「可是,使你這樣驚恐不安的有什麼事實根據呢?」
「您看查爾茲爵士的死!就拿驗屍官所說的那些話來說,就已經夠糟糕的了。您再看夜間沼地裡的怪聲,日落之後,就是您給多少錢也沒有人肯從沼地裡走過去。還有藏在那裡的那個人,他在那裡窺伺等待著!他等待什麼呢?用意又是什麼呢?所有這些,對巴斯克維爾家的任何人說來,都絕不是什麼好兆。到亨利爵士的新僕人們來接管莊園的那一天,我是會很樂於離開這一切的。」
「可是關於沼地裡的這個陌生人,」我說道,「你能告訴我些什麼嗎?塞爾丹說過什麼?他找到了他的藏身之所或是發現了他正在幹什麼嗎?」
「塞爾丹看到過他一兩次,可是他是個很陰險的傢伙,什麼情況也不肯暴露。起初他想那人是個警察,可是不久他發現了那人自己另有計劃。據他看來,那人像是個上流人物,可是他弄不清楚他究竟在幹些什麼。」
「他說過那人住在什麼地方嗎?」
「在山坡上古老的房子裡——就是那古代人住過的小石頭房子。」
「可是他吃飯怎麼辦呢?」
「塞爾丹發現有一個為他服務的小孩,給他送他所需要的東西。我敢說,那小孩是到庫姆•特雷西去弄他需要的東西的。」
「好極了,白瑞摩。這個問題咱們改日再深談吧。」管事的走了以後,我透過模糊的窗玻璃,望著外面奔馳的雲朵,和那被大風橫掃的樹頂聯成的高低不一的輪廓線。這樣的夜晚在室內就已夠險惡的了,在沼地的一棟石屋裡是什麼味道就更不用說了。多麼強烈的恨才能使一個人在這種時候潛藏在那樣的地方!究竟是什麼樣的深遠和急不可待的目的才使得他如此不辭辛勞!看來使我困擾萬分的問題的中心就在沼地的那所房子裡。我發誓要在明天盡一切可能探明那神秘的核心。

第十一章 巖崗上的人

用摘錄我日記的方法寫成的上一章,已經敘述到十月十八日了。那時正是這些怪事開始迅速發展,快要接近可怕的結局的時候。隨後幾天所發生的事情都已難忘地銘刻在我的記憶之中,不用參考當時所作的記錄我就能說得出來。我就從明確了兩個極為重要的事實的次日說起吧。所說的兩個事實之一,就是庫姆•特雷西的勞拉•萊昂絲太太曾經給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寫過信,並約定在他死去的那個地點和時間相見;另一個就是潛藏在沼地裡的那個人,可以在山邊的石頭房子裡面找到。掌握了這兩個情況之後,我覺得如果我還不能使疑案稍露端倪,那我一定不是低能就是缺乏勇氣了。
昨天傍晚,未能得到機會把我當時所瞭解到的關於萊昂絲太太的事告訴准男爵,因為摩梯末醫生和他玩牌一直玩到很晚。今天早飯時,我才把我的發現告訴了他,並問他是否願意陪我到庫姆•特雷西去。起初他很急於要去,可是經過重新考慮之後,我們兩人都覺得,如果我單獨去,結果會更好一些。因為訪問的形式愈是鄭重其事,我們所能得知的情況就會愈少。於是我就把亨利爵士留在家裡了,心中難免稍感不安地駕車出發去進行新的探索了。
在到了庫姆•特雷西以後,我叫波金斯把馬匹安置好,然後就去探聽我此來所要探訪的那位女士了。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她的住所,位置適中,陳設也好。一個女僕很隨便地把我領了進去,在我走進客廳的時候,一位坐在一架雷明吞牌打字機前的女士迅速地站了起來,笑容可掬地對我表示了歡迎;可是當她看出我是個陌生人的時候,她的面容又恢復了原狀,重新坐了下來,並問我來訪的目的。
萊昂絲太太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極端的美麗。她的兩眼和頭髮都發深棕色,雙頰上雖有不少雀斑,然而有著對棕色皮膚的人說來恰到好處的紅潤,如同在微黃的玫瑰花心裡隱現著悅目的粉紅色似的。我再重複一遍,首先產生的印象就是讚歎。可是隨後就發現了缺點,那面孔上有些說不出來的不對頭的地方,有些粗獷的表情,也許眼神有些生硬,嘴唇有些鬆弛,這些都破壞了那一無瑕疵的美貌。當然了,這些都是事後的想法,當時我只知道我是站在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的面前,聽著她問我來訪的目的。直到那時我才真的認識到我的任務是多麼的棘手。
「我有幸地,」我說道,「認識您的父親。」
這樣的自我介紹作得很笨,我由那女人的反應上感覺得出來。
「我父親和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她說道,「我什麼也不虧欠他,他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如果沒有已故的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和一些別的好心腸的人的話,我也許早就餓死了,我父親根本就沒把我放在心上。」
「我是因為有關已故的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的事才到這裡來找您的。」
驚嚇之下,女士的面孔變得蒼白起來,雀斑因而變得更加明顯了。
「關於他的事我能告訴您什麼呢?」她問道。她的手指神經質地玩弄著她那打字機上的標點符號字鍵。
「您認識他,是嗎?」
「我已經說過了,我非常感激他對於我的厚意。如果說我還能自立生活的話,那主要是由於他對我的可悲的處境的關心了。」
「您和他通過信嗎?」
女士迅速地抬起頭來,棕色的眼睛裡閃著憤怒的光芒。
「您問這些問題用意何在呢?」她厲聲問道。
「目的在於避免醜聞的傳播。我在這裡問總比讓事情傳出去弄得無法收拾要好一些吧。」
她沉默不語,她的面孔依然很蒼白。最後她帶著不顧一切和挑戰的神色抬起頭來。
「好吧,我回答吧,」她說道,「您的問題是什麼?」
「您和查爾茲爵士通過信嗎?」
「我確實給他寫過一兩次信,感謝他的體貼和慷慨。」
「發信的日期您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
「您和他會過面嗎?」
「會過面,在他到庫姆•特雷西來的時候會過一兩次面。
他是個很不愛出頭露面的人,他寧願暗地裡做好事。」
「可是,如果您很少看到他而又很少給他寫信的話,關於您的事他怎麼會知道得那樣多,以致像您所說的那樣來幫助您呢?」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了這個我認為是難於回答的問題。
「有幾個紳士知道我的可悲的經歷,他們共同幫助了我。
一個是斯台普吞先生,他是查爾茲爵士的近鄰和密友,他心腸好極了,查爾茲爵士是通過他才知道我的事的。」
我知道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曾有幾次邀請斯台普吞負責為他分發救濟金,因此女士的話聽來倒似乎真實。
「您曾經寫過信給查爾茲爵士請他和您見面嗎?」我繼續問道。
萊昂絲太太又氣得臉紅起來。
「先生,這真是豈有此理的問題。」
「我很抱歉,太太,可是我不得不重複它。」
「那麼我就回答吧,肯定沒有過。」
「就是在查爾茲爵士死的那天也沒有過嗎?」
臉上的紅色馬上褪了下去,在我面前出現了一副死灰的面孔。她那焦枯的嘴唇已說不出那「沒有」來了。與其說我聽到了,不如說我是看出來了。
「一定是您的記憶愚弄了您,」我說道,「我甚至能夠背出您那封信中的一段來,是這樣的:『您是一位君子,請您千萬將此信燒掉,並在十點鐘的時候到柵門那裡去。』」
當時,我以為她已經暈過去了,可是她竟盡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恢復了鎮靜。
「難道天下就沒有一個真正的君子嗎?!」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您冤枉查爾茲爵士了。他確已把信燒掉了,可是有時雖是一封燒了的信還是可以認得出來的。您現在承認您曾寫過這封信了嗎!」
「是的,我寫過,」她喊道,同時把滿腹的心事都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是我寫的。我幹什麼要否認這事呢?我沒有理由要因此而感到可恥,我希望他能幫助我,我相信如果我能親自和他見面的話,就可能得到他的協助,因此我才請求他和我見面的。」
「可是為什麼約在這樣一個時間呢?」
「因為那時我剛知道他第二天就要到倫敦去,而且一去也許就是幾個月。由於其他原因我又不能早一點到那裡去。」
「可是為什麼要在花園裡會面而不到房子裡面去拜訪呢?」
「您想,一個女人能在那個時候單獨到一個單身漢的家裡去嗎?」
「噢,您到那裡去了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沒有?」
「我並沒有去。」
「萊昂絲太太!」
「沒有去,我拿一切我認為是最神聖的東西向您發誓。我沒有去。有一件事使我不能去了。」
「那是件什麼事呢?」
「那是一件私事,我不能說。」
「那麼,您承認您曾和查爾茲爵士約定在那正是他死去的時間和地點相會,可是您又否認您曾守約前往。」
「這是實情。」
我一再地盤問了她,可是往下再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了。
「萊昂絲太太,」最後我結束了這次既長而又毫無結果的拜訪,站起來說道,「由於您不肯全部徹底地說出您所知道的事,使您負起了嚴重的責任,並已把您自己置於非常危險的地位。如果我不得不叫來警察協助的話,您就會知道您受著多麼大的嫌疑了。如果您是清白無罪的話,那為什麼最初要否認在那一天您曾寫信給查爾茲爵士呢?」
「因為我恐怕從那問題上得出什麼不正確的結論來,那樣我就可能被牽連到一件醜聞中去了。」
「那麼您為什麼那樣迫切地要求查爾茲爵士把您的信毀掉呢?」
「如果您已經讀過那封信的話,您就應該知道了。」
「我並沒有說我讀過信的全部啊。」
「您卻引用了其中的一部分。」
「我只引用了附筆,我說過,那封信已被燒掉了,而且並非全信都能辨認。我還要問您,為什麼您那樣迫切地要求查爾茲爵士把他臨死那天所收到的這封信毀掉呢?」
「因為這是一件純屬私人之間的事。」
「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您要避免公開的追究調查吧。」
「那麼我就告訴您吧,如果您曾聽過任何關於我的悲慘的經歷的話,您就會知道我曾經草率地結過婚,事後當然又因此而懊悔。」
「我聽到過很多了。」
「我過著不斷遭受我已厭惡透頂的丈夫迫害的生活。法律袒護著他,每天我都面臨著被迫和他同居的可能。在我給查爾茲爵士寫這封信的時候,我聽說如果我能支付一筆錢的話,我就可能重獲自由了。這就是我所想望的一切——心地寧靜、幸福、自尊——這就是一切。我知道查爾茲爵士是慷慨的,而且我想,如果他聽我親口講出這事的話,他就一定會幫助我。」
「那麼您為什麼又沒有去呢?」
「因為就在那時候,我又從別處得到幫助了。」
「那麼,為什麼您沒有寫信給查爾茲爵士解釋這件事呢?」
「如果第二天早晨我沒有在報上看到他的噩耗的話,我一定會這樣做的。」
那女人的敘述前後相符,我提盡了所有的問題也找不出破綻來。我只能調查一下,是否恰在悲劇發生的時候或是接近悲劇發生的時候,她確曾通過法律程序向她丈夫提出過離婚訴訟。
看來,如果她真的去過巴斯克維爾莊園的話,恐怕她不見得敢說她沒有去過。因為她總得坐馬車才能到那裡去,這樣的話,要到第二天清晨她才能回到庫姆•特雷西,這樣一次遠行是無法保守秘密的。因此,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說的是實話,或者說至少有一部分是實情。我垂頭喪氣地回來了,這是再度的碰壁,這堵牆好像是修在每一條我想通過它而抵達目的地的路上似的。可是我愈想像那女士的面孔和她的神情,我就愈覺得她還有些東西是瞞著我的。為什麼她的臉要變得那樣蒼白呢?為什麼她每次都要竭力否認而只有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承認呢?在悲劇發生的時候,為什麼她那樣保持沉默呢?當然羅,對這些問題的解釋並非像她解釋給我聽的那樣簡單。目前,沿此方向我已無法再前進一步,只好轉到沼地裡的石屋去搜尋其他線索了。
可是這也是個希望極為渺茫的方向,在我回去的路上我感到了這一點。我看到一座山接著一座山,上面都有古時人們生活的遺跡。白瑞摩只不過說那個人住在這些廢棄不用的小房之中的一幢裡,這種小房子成百成千地散佈在整個的沼地裡。幸而我曾看見過那人站在黑巖崗的絕頂上,我不妨就先以此作為線索,把我看到過他的那個地方作為進行搜尋的中心。我應當從那裡開始查看沼地裡的每一幢小房,直至找到我要找的那幢為止。如果那人呆在房內的話,我要讓他親口說明他是誰,為什麼要這麼長時期地跟蹤我們,必要時甚至不惜用我的手槍逼著他說。在攝政街的人群裡他也許能從我們的手中溜跑,可是在這樣荒漠的沼地裡,恐怕他就會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了。但是如果我找到了那小房而那人不在房裡的話,不管需要熬多久的夜,我也要在那裡等著,直到他回來為止。在倫敦,福爾摩斯讓他溜跑了,在我的師傅失敗之後,如果我能將他查出的話,對我說來確是一個很大的勝利。
我們在對這個案件進行調查的工作中,運氣一再地不佳,可是現在我竟時來運轉了,而送來好運道的使者不是別人,恰是弗蘭克蘭先生。他鬍鬚花白,面色紅潤,正站在他那花園的門口,那園門端正地開向我要走過的大道。
「好啊,華生醫生,」他興致勃勃地喊道,「您真得讓您的馬休息一下了,進來喝一杯酒祝賀我吧。」
在聽到他如何對待他的女兒以後,我對他實在說不上還有什麼好感,可是我正急於想把波斯金和馬車遣回家去,這確實是個好機會。我下了車,給亨利爵士寫了個便條,說明我要在晚飯時分散步回去。然後我就跟著弗蘭克蘭先生走進了他的飯廳。*
「對我說來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一天啊,先生,是我一生裡的一個大喜的日子,」他不停地格格地笑著,一面喊道,「我已了結兩件案子了。我一定要教訓一下這裡的人們,讓他們知道,法律就是法律。這兒竟還有個不怕打官司的人呢。我已證實了有一條公路整整穿過老米多吞的花園的中心,先生,離他的前門不到一百碼。您對這點覺得如何?咱們真得教訓教訓這幫大人物了,讓他們知道知道,不能任意蹂躪平民的權利,這些個混蛋!我還封閉了一片弗恩沃西家的人常去野餐的樹林。這些無法無天的人們似乎認為產權根本不存在,他們可以到處亂鑽,隨處亂丟爛紙空瓶。華生醫生,這兩件案子我都勝訴了。從約翰•摩蘭爵士因為在自己的鳥獸畜養場裡放槍而被我告發以來,我還沒有過像這樣得意的一天呢。」
「您究竟是怎樣控告他的呢?」
「看看記錄吧,先生。值得看一看的——弗蘭克蘭對摩蘭。
高等法院。這場官司破費了我二百鎊,可是我勝訴了。」
「您得到什麼好處了呢?」
「什麼也沒有,先生,什麼好處也沒有得到。我感到驕傲的就是在我做這些事的時候,絲毫也沒有考慮到個人的利益。
我的行為完全是由對社會的責任感所推動的。我確信,譬如說吧,弗恩沃西家的人今晚就可能把我紮成草人燒掉,上回他們那樣做的時候,我就報告了警察,告訴他們應該制止這些可恥的行為。縣裡的警察局真丟人,先生,他們並沒有給我應有的保護。弗蘭克蘭對女王政府的訴訟案,不久就會引起社會上的注意了。我告訴過他們,他們那樣對待我總有一天要後悔的,我的話現在果然應驗了。」
「怎麼就能這樣呢?」我問道。
老頭擺出了一副很自鳴得意的表情來。
「因為我本來能告訴他們一件他們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可是,無論如何,我是不肯幫那些壞蛋的忙的。」
我本來一直在想找個脫身的借口,不再聽他那些閒扯,可是,現在我又希望多聽一些了。我很清楚這個老荒唐鬼的異乎常情的怪脾氣,只要你一表現出強烈的興趣來,就一定會引起他的懷疑而停止不說了。
「肯定是件偷獵的案子吧?」我帶著漠不關心的神氣說道。
「啊哈,老兄,是一件比這重要得多的事啊!在沼地裡的那個犯人怎麼樣了?」
我聽了大吃一驚。「難道說您知道他在哪裡嗎?」我說道。
「雖然我並不知道他確實是在哪裡,可是我肯定地知道,我能幫助警察把他抓住。難道您從沒有想到過抓這個人的辦法就是先找出他從哪裡弄到食物,然後再根據這條線索去找到他嗎?」
他的話確已愈加使人不安地接近了事實。「當然羅,」我說道,「可是您怎麼知道他確實是在沼地裡呢?」
「我知道,因為我親眼看到過那個給他送飯的人。」
我為白瑞摩擔起心來。被這樣一個專好惹是生非、愛管閒事的老頭抓住了小辮,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可是他底下那句話又使我感到如釋重負了。
「當您聽到他的食物是一個小孩給他送去的時候,您一定會感吃驚吧。我每天都從屋頂上的那架望遠鏡裡看到他,他每天都在同一時間走過同一條道路;除了到那罪犯那裡去之外,他還會到誰那裡去呢?」
這可真是運氣!我抑制住自己對這件事感覺興趣的一切表現。一個小孩!白瑞摩曾經說過,我們弄不清楚的那個人是由一個小孩給他送東西的。弗蘭克蘭所發現的是他的線索,而不是那逃犯的線索。如果我能從那裡瞭解到他所知道的事,就可以省得我作長久而疲憊的追蹤了。可是,顯然我還必須對此表示懷疑和淡漠。
「我想很可能是個沼地牧人的兒子在給他父親送飯吧。」
稍有不同意的表示,就能把這老專刺激得冒起火來。他兩眼惡意地望著我,灰白鬍子象發怒的貓似地豎了起來。
「真的,先生!」他說道,同時向外面廣袤的沼地指著,「您看到了那邊的那個黑色的巖崗了嗎?啊,您看到了遠處那長滿荊棘的矮山嗎?那是整個沼地裡岩石最多的部分了。難道那裡會是牧人駐腳的地方嗎?先生!您的想法真是荒謬透頂了。」
我順從著他回答說,我是因為不瞭解全部事實才這樣說的。我的服輸使他大為高興,也就使他更願意多說一些了。
「您可以相信,先生,在我提出一個肯定的意見的時候,我是有了很充分的根據的。我一再地看到過那孩子拿著他那卷東西,每天一次,有時每天兩次,我都能……等一等,華生醫生。是我的眼花呢,還是在那山坡上現在有什麼東西在動著?」
約有幾里遠的樣子,可是在暗綠的和灰色的背景襯托之下,我能清楚地看到一個小黑點。
「來呀,先生,來呀!」弗蘭克蘭邊喊邊向樓上衝去,「您可以先親眼看看,然後再自己去判斷吧。」
那望遠鏡是一個裝在一隻三角架上的龐大的儀器,就放在平坦的鉛板屋頂上。弗蘭克蘭把眼湊了上去,發出了滿意的呼聲。
「快呀,華生醫生,快來,不要等他過了山呀!」
真的,他就在那裡呢,一個肩上扛著一小卷東西的孩子,正在費力地慢慢向山上走著。當他走到最高點的時候,在暗藍色的天空的襯托下,一瞬間我看到了那衣衫不整的陌生人。
他鬼鬼祟祟地向四周望著,好像是怕被人跟蹤似的。後來就在山那邊不見了。
「哈,我說得對不對?」
「當然了,那個小孩好像負有什麼秘密使命似的。」
「至於是什麼樣的使命,就連一個縣裡的警察都能猜得出來,可是我一個字也不會告訴他們,我要求您也保守秘密,華生醫生。一個字也不要洩露,您明白嗎!」
「遵命就是了。」
「他們對待我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等弗蘭克蘭對女王政府的訟案的內情公佈之後,我敢說,全國都會因而大為憤怒的。無論如何,我也不肯幫警察的忙的。他們要管的是我本人,而不是象徵我的、被這群流氓捆在柱子上燒掉的草人。您不要走哇!您得幫助我喝乾這瓶來慶祝這個偉大的勝利!」
我謝絕了他的一切懇求,而且成功地打消了他的要陪我散步回家的想法。在他望得見我的時候,我一直是順著大路走,然後我突然離開了大道,穿過沼地,向那孩子消失不見的那座山上走去。對我說來事事都很順利,我敢發誓,我絕不會因為缺乏精神和毅力而錯過命運之神給我送到眼前來的機會。
在我抵達山頂的時候,太陽已經就要落下去了,腳下的山坡向陽的一面變成了金綠色,而另一面則完全被灰暗的陰影籠罩了。在極遠的天際線上,呈現出一抹蒼茫的暮色,在暮色中突出來的就是奇形怪狀的貝利弗和維克森巖崗。在無邊無際的大地上,一無動靜。一隻灰雁,也許是一隻海鷗或麻鷸翱翔在高高的藍色天空之中。在廣大無邊的蒼穹和下面荒蕪的大地之間,它和我好像就是這裡僅有的生物了。荒漠的景色,孤獨的感覺和我的神秘而急迫的使命使我不禁打起寒戰來。哪裡也看不到那個孩子,可是在我下面的一個山溝裡有一些環繞成圈的古老石屋,中間有一棟還有著能夠使人免於日曬雨淋的屋頂。我一看到它,心房就不禁為之一跳,這一定就是那個人藏匿的地方了。我的腳終於踏上了他那藏身之所的門檻了——他的秘密可被我抓住了。
當我慢慢接近小屋的時候,我走得小心而又謹慎,就像是斯台普吞高舉著捕蝶網慢慢走近落穩了的蝴蝶似的。我深為滿意的是這地方確曾被用作居住之所。亂石之間有一條隱約可見的小路,通向破爛得要塌的當作門用的開口。那個不知來由的人可能正藏在那裡,或者正在沼地裡蕩來蕩去。冒險的感覺使我的神經大為興奮,我把煙頭拋在一旁,手摸著我那支左輪的槍柄,迅速地走到門口,我向屋裡望了一望,裡面空空的。
可是有很多跡象可以說明,我並沒有找錯地方。這裡一定是那個人住的地方。一塊防雨布包著幾條毛毯,放在新石器時代的人曾經睡過覺的那塊石板上,在一個粗陋的石框裡還有一堆燒過的灰燼,旁邊放著一些廚房用具還有半桶水。一堆亂七八糟的空罐頭盒說明,那人在這屋裡已經住了些時候了。當我的眼睛習慣了這種透過樹葉照下來的紛亂的點點陽光之後,我又在屋角里看到了一隻金屬小杯和半瓶酒。在小屋的中央有一塊平平的石頭被當桌子用了,上面有個小布包——無疑的就是我從望遠鏡裡看到的小孩肩上的那卷。裡面有一塊麵包、一聽牛舌和兩聽桃罐頭。當我察看完畢重新放下的時候,心裡一跳,因為我看到下面還有一張寫著字的紙。
我拿了起來,上面有用鉛筆潦潦草草寫成的:「華生醫生曾到庫姆•特雷西去過。」
我手裡拿著那張紙,在那裡站了足有一分鐘之久,思考這張短信的寓意何在。那麼說這個秘密的人所跟蹤的並不是亨利爵士而是我了。他並沒有親自對我跟蹤,而是派了一個人——也許就是那個孩子——跟著我,這就是他所寫的報告。
可能從我到了沼地以來,沒有一步行動是未被他看到並報告了上去的。我總感覺到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像一張密密的網似的,無比巧妙地圍住了我們,把我們攏得這樣松,是為了到極端緊要的關頭時,才讓我們知道自己真的已被糾纏在網眼裡了。
既然有了一份報告,就可能還有,於是我就在屋裡到處搜尋起來。可是毫無蹤影,也沒有發現任何足以說明住在這個奇怪地方的人的特點和意圖的跡象。只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他一定有著斯巴達人式的習慣,對生活中的舒適不大介意。
我看了看這開著大口的屋頂,再想一想那天的傾盆大雨,就更深切地瞭解到他那要想達到目的的意志是多麼地堅定不移,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意志,他才能住在這種不舒適的地方。
他真是我們的狠毒的敵人呢,還是正巧是保護我們的天使呢?
我下了決心,不弄清一切,決不離開這小屋。
外面,太陽已經落得很低了,西面放射著火紅和金色的餘輝,天光照著散佈在遠處格林盆大泥潭中的水窪,反射出片片的紅光。在那邊可以看到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兩座塔樓,遠處有一帶朦朧的煙氣,說明那裡就是格林盆村,在這兩處的中間,那小山背後就是斯台普吞家的房子。在傍晚金黃色的餘光照耀下,一切都顯得那樣美好、醉人而又恬靜。可是在我看到這景色的時候,內心裡不僅絲毫不能感受大自然的寧靜,反而還因愈益迫近的會面所引起的茫然和恐懼的心理而發抖。我的神經在悸動,但是決心堅定,我在小屋裡坐在黑暗的深處,耐心地等待屋主人的來臨。
後來,我終於聽到他走來了,遠處傳來了皮鞋走在石頭上所發出來的得得聲,一步又一步地愈走愈近了。我退回到最黑的屋角去,手在口袋裡把左輪的槍機扳好,我決定在能看清這人以前不使自己露面。那聲音停住了很久,說明他站住了;後來腳步聲又向前走來,一條黑影由石屋的開口處投射進來。
「真是個可愛的黃昏,親愛的華生,」一個很熟悉的聲音說,「我真覺得你到外邊來要比呆在裡面舒服得多呢。」

第十二章 沼地的慘劇

我屏息在那裡坐了一兩分鐘,簡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後來,我的神志清醒了,也能夠說話了,同時那極為沉重的責任好像馬上從我心上卸了下來。因為那種冰冷、尖銳和嘲諷的聲音只可能屬於那個人。
「福爾摩斯!」我喊了起來,「福爾摩斯!」
「出來吧!」他說道,「請當心你那支左輪手槍。」
我在粗糙的門框下面弓著身,看到他在外面的一塊石頭上坐著。當他看到我那吃驚的表情的時候,他那灰色的眼睛高興得轉動起來。他顯得又瘦又黑,可是清醒而機警,他那機靈的面孔被太陽曬成了棕色,被風砂吹得粗糙了。他身穿蘇格蘭呢的衣服,頭戴布帽,看起來和任何在沼地上旅行的人完全一樣,他竟還能像貓那樣地愛護著個人的清潔,這是他的一個特點,他的下巴還是刮得光光的,衣服也還像是住在貝克街時一樣的清潔。
「在我的一生裡,還從沒有因為看見任何人比這更快活過。」我一邊搖撼著他的手一邊說著。
「或者說比這更吃驚吧,啊?」
「噢,我只得承認吧。」
「其實並不只是單方面感到吃驚呢。我跟你說,我真沒有想到你已經找到我的臨時藏身之所了,更想不到你已經藏在屋裡了,直到我離這門口不到二十步的時候方才發現。」
「我想是由於我的腳印吧?」
「不,華生,我恐怕還不能擔保能從全世界人的腳印裡辨認出你的腳印來呢。如果你真的想把我矇混過去的話,你就非得把你的紙煙換換牌子不可,因為我一看到煙頭上印著『布萊德雷,牛津街』,我就知道了,我的朋友華生一定就在附近。在小路的邊上你還能找到它呢。毫無疑問,就是在你衝進空屋的那個緊要關頭,你把它扔掉的。」
「正是。」
「我想到了這點,而又素知你那值得佩服的、堅韌不拔的性格,我就准知道你在暗中坐著,手中握著你那支手槍,等待著屋主人回來。你真的以為我就是那逃犯吧?」
「我並不知道你是誰,可是我下定決心要弄清這一點。」
「好極了,華生!你是怎樣知道我的地點的呢?也許是在捉逃犯的那晚上,我不小心站在初升的月亮前面被你看到了吧?」
「對了,那次我看到你了。」
「你在找到這間石屋以前,一定找遍了所有的小屋吧?」
「沒有,我看到了你僱用的那小孩了,是他指給了我搜尋的方向。」
「準是在有一架望遠鏡的那位老紳士那裡看到的吧。最初我看到那鏡頭上的閃閃反光我還弄不清是什麼呢。」他站起來朝小屋裡望了一眼,「哈,卡特萊又給我送上來什麼吃用的東西了,這張紙是什麼?原來你已經到庫姆•特雷西去過了,是嗎?」
「對了。」
「去找勞拉•萊昂絲太太嗎?」
「就是啊。」
「幹得好!顯然咱倆的鑽研方向是一致的,但願咱倆的鑽研結果湊到一起的時候,咱們對這件案子就能有比較充分的瞭解了。」
「嘿,你能在這裡,我從心眼裡感到高興,這樣的重責和案情的神秘,我的神經實在受不住了。可是你究竟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呢?你都幹什麼來著?我以為你是在貝克街搞那件匿名恐嚇信的案子呢。」
「我正希望你這樣想呢。」
「原來你是使用我,可是並不信任我呀!」我又氣又惱地喊道,「我覺得我在你眼裡還不應該一至於此吧,福爾摩斯。」
「我親愛的夥伴,在這件案子裡就和在很多別的案子裡一樣,你對我的幫助是無可估量的,如果看來好像我對你耍了什麼花招的話,那就請你原諒吧。實際上呢,我所以要這樣做,一部分也是為了你的原故,正因為我體會到了你所冒的危險,我才親自到這裡來探察這件事的。如果我和你們——
亨利爵士和你——都在一起的話,我相信你的看法一定和我的看法一樣,只要我一出面,就等於向我們的對手發出警告,叫他們多加小心了。事實上,我一直是能自由行動的,而如果我是住在莊園裡的話,那就根本沒有可能了。我使自己在這件事裡做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色,隨時準備在緊要關頭全力以赴。」
「可是為什麼要把我蒙在鼓裡呢?」
「因為叫你知道了,對咱們毫無幫助,也許還可能因而使我被人發現。你勢必要想來告訴我點什麼,或者是好心好意地給我送些什麼應用什物來,這樣咱們就要冒不必要的風險了。我把卡特萊帶來了——你一定還記得傭工介紹所的那個小傢伙吧——我的一些簡單的需要,都由他來照顧:一塊麵包和一副乾淨的硬領。一個人還需要什麼呢?他等於給我添了一雙勤快的腳和一對額外的眼睛,而這兩樣東西對我說來,都是無價之寶。」
「那麼說,我寫的報告恐怕都白費了!」我回想起在我寫那些報告時的辛苦和當時的驕傲的心情,我的聲調都顫起來了。
福爾摩斯從衣袋裡拿出一卷紙來。
「這就是你的報告,我親愛的夥伴,而且都反覆地讀過了,我向你保證。我安排得好極了,因此它在途中只耽擱一天。我必須對你在處理這件極端困難的案子時所表現的熱情和智慧致以最高的敬意。」
我因為受了愚弄,心裡還是很不舒服,可是福爾摩斯這些讚揚話的溫暖,驅走了我內心的憤怒。我心裡也覺得他說得很對,要想達到我們的目的,這樣做實在是最好不過的了,我本不應該知道他已來到了沼地。
「這樣就好了,」他看到陰影已從我的臉上消失之後說道,「現在把你訪問勞拉•萊昂絲太太的結果告訴我吧。我本不難想像出你到那裡去為的是找她的,因為我已經知道,在庫姆•特雷西地方,她是在這件事裡唯一能對我們有所幫助的人了。說真的,如果你今天沒有去的話,很可能明天我就要去了。」
太陽已經落下去,暮色籠罩著整個沼地。空氣已經變得涼了起來,於是我們就退進小屋去取暖。我們在暮色之中坐在一起,我把和那女士談話的內容告訴了福爾摩斯。他非常感興趣,某些部分我還得重複兩遍,他才表示滿意。
「這事是極為重要的,」當我談完後他說道,「它把在這件最複雜的事情裡我所聯結不起來的那個缺口給填上了。也許你已知道了,在這位女士和斯台普吞先生中間還有著極為親密的關係吧?」
「我並不知道這種親密的關係啊!」
「這件事是毫無疑問的。他們常見面,常通信,彼此十分瞭解。現在,這一點已使咱們手裡多了一件有力的武器。只要咱們用這一點對他妻子進行分化……」
「他的妻子?!」
「我現在供給你一些情況,來酬答你所供給我的一切吧。
那個在此地被人稱作斯台普吞小姐的女士,實際上就是他的妻子。」
「天哪,福爾摩斯!你說的是什麼話呀?!那他怎麼又會讓亨利爵士愛上她呢?」
「亨利爵士的墮入情網,除了對亨利爵士本人之外對誰都不會有什麼害處。他曾經特別留意避免亨利爵士向她求愛,這是你親眼看到的。我再說一遍,那位女士就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妹妹。」
「可是他為什麼要搞這一場煞費苦心的騙局呢?」
「因為他早就看了出來,讓她扮成一個未婚的女子對他要有用得多。」
我的全部猜測,我那模糊的懷疑突然變得具體起來,並且全都集中到生物學家身上了。在這戴著草帽拿著捕蝶網的、缺乏熱情和特色的人身上,我好像看出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無限的耐性和狡黠,一副佯裝的笑臉和狠毒的心腸。
「那麼說咱們的敵人就是他羅,在倫敦尾隨咱們的也就是他羅?」
「我就是這樣看破了這個謎的。」
「那個警告一定是她發的羅?」
「正是。」
在我心頭縈繞已久的,似有似無、半是猜想的一樁極為可怕的罪行已在黑暗之中隱隱約約地現出來了。
「可是這一點你敢肯定嗎,福爾摩斯?你怎麼知道那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呢?」
「因為在他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曾經不由自主地把他身世之中真實的一段告訴了你。我敢說,從那時以後,他曾不止一次因此而感到後悔。他從前曾在英格蘭北部一度作過小學校長,現在說來,再沒有比一個小學校長更容易被人調查清楚的了,通過教育機關就能弄清任何在教育界裡工作過的人。我稍微調查了一下,就弄清了曾有一所小學,在極為惡劣的情況下垮了台,而學校的主人——姓名可不相同——
和他的妻子就不知去向了。他們的相貌特徵與咱們在這裡所看到的都符合。當我知道了那失蹤的人也同樣熱衷於昆蟲學之後,鑒別人物的工作就算是完滿地結束了。」
黑幕已逐漸被揭了起來,但大部真相則仍在隱秘之中。
「如果這個女人真是他的妻子的話,那麼怎麼會又插進來一個勞拉•萊昂絲太太呢?」我問道。
「這正是全部問題之中的一個,而這個問題已被你的探察工作揭示出來了。你對那位女士的訪問已使情況明朗了許多。
我沒有聽說過她和她的丈夫想要離婚。如果她確曾計劃離婚,而又把斯台普吞當作未婚男子,那她無疑會要想到做他的妻子了。」
「可是,如果她弄清了這騙局呢?」
「啊,那樣的話,這位女士就可能對我們有用了。當然,我們首先就應該去找她——咱們兩人明天就去。華生,你不認為你離開自己的職責已經太久了嗎?你本應該是呆在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啊。」
最後的一抹晚霞也在西方消失了,夜降臨了沼地。在紫色的天空中,閃爍著幾顆半明半暗的星星。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福爾摩斯,」我一邊站起來一邊說道,「當然了,在你我之間是無需保守什麼秘密的。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啊?其目的何在呢?」
福爾摩斯在回答的時候,聲調都放低了:「這是謀殺,華生,是件深謀遠慮、殘忍已極的蓄意謀殺。
別再問我細節了。正如同他的那面網圍著亨利爵士一樣,我的網正緊緊地罩住了他,再加上你的協助,他幾乎已經是我的囊中物了。我們所擔心的危險只剩了一個,就是說不定他可能在我們採取行動之前先行下手。再過一天——最多兩天——我就會把破案的準備工作完成了;在那以前,你得像一個感情深厚的媽媽看守她的病孩子那樣緊緊地看好你所保護的人。事實證明,你今天所做的事是正確的,但我還是希望你以不離開他的身邊為更好一些。聽!」
一陣可怕的尖叫聲——一陣連綿不斷的恐懼與暴怒的喊叫聲衝破了沼地上的寂靜。那恐怖的喊聲使我血管裡的血液幾乎都為之凝固了。
「唉呀,我的上帝!」我喘了起來,「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福爾摩斯猛然站了起來,我看到他那黑色的像是運動員似的身體站在小房的門口,雙肩下垂,頭向前方探出,朝黑暗之中望去。
「噓!」他輕聲說道,「不要出聲。」
由於情況的急切,喊聲很大,起初那喊聲是由黑暗的平原上一個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現在衝進我們耳鼓的聲音,已顯得愈來愈近,愈來愈大,比以前更急迫了。
「是哪一邊?」福爾摩斯低聲問道。由他那樣堅強的人的激動的聲音裡,我知道他也是深受震驚了,「是哪一邊,華生?」
「我想是那邊吧。」我向黑暗之中指去。
「不,是那邊。」
痛苦的喊聲,響徹了寂靜的夜,愈來愈大,也比以前更近得多了。混在一起的還有一種新的聲音,是一種深沉的咕咕噥噥,既悅耳而又可怕的聲音,一起一落的,正像是大海所發出的永無休止的低吟。
「是獵狗!」福爾摩斯喊了起來,「來呀,華生!來呀。天哪!說不定咱們已經來不及了!」
他立即迅速地在沼地上跑了起來,我緊跟在他的後面。可是,突然間,就在我們的前面,由那片碎石參差、凹凸不平的地方發出了一聲最後的絕望的慘叫,然後就是模糊而沉重的咕咚一聲。我們站住傾聽著,再沒有別的聲音打破無風之夜的死寂了。
我看到福爾摩斯像是個神經錯亂的人似地把手按在額上,一面跺著腳。
「他已經打敗了咱們了,華生。咱們來得太晚了。」
「不,不會,一定不會。」
「我真是個笨蛋,竟不採取行動,而你呢,華生,現在該明白放開你應保護的人不管的後果是什麼了吧!天哪!如果不幸的事終於發生了的話,那我們就非得向他報復不可了。」
我們在黑暗之中向前亂跑,不時地撞在亂石上,勉強地擠過金雀花叢,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了小山,再順著另一個斜坡衝了下去,一直朝著那可怕的聲音傳來的方向前進。每到高處,福爾摩斯都焦急地向四周望一望,可是沼地裡黑暗異常,在荒涼的地面上,沒有一件東西在動。
「你看到什麼東西沒有?」
「什麼也沒有看到。」
「可是你聽聽那是什麼聲音?」
一陣低低的呻吟傳進了我們的耳鼓,又是在我們的左面!
在那面有一條巖脊,盡頭處是直上直下的崖壁,由那裡向下,可以看到一片多石的山坡。在那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平攤著一堆黑咕隆咚的、形狀不規則的物體。當我們跑近了它的時候,模糊的輪廓就變得清楚起來了。原來是個趴在地上的人,頭可怕地在身體下面窩著,身體向裡蜷曲成一團,好像是要翻跟斗的樣子。他的樣子那樣特別,使我當時都不能相信,剛才聽到的聲音是他靈魂脫殼時發出來的。我們彎身望著的那個人一言不發,動也不動。福爾摩斯把他抓住提了起來,一面驚恐地大叫了一聲。他劃燃了一根火柴,亮光照出了那死人緊攥在一起的手指,也照出了由他被打破的頭顱骨裡流出來的,慢慢擴大著的一灘可怕的血。火光還照清楚了另一件使我們痛心得幾乎昏過去的事——正是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的屍體!
我們倆誰也不可能忘記那身特別的、發紅色的、用蘇格蘭呢製成的衣服——就是第一天早晨在貝克街看到他穿的那一套。我們只清清楚楚地看了一眼,那根火柴閃了閃就滅了,就像是希望離開了我們的靈魂一樣。福爾摩斯呻吟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出他的臉色發白。
「這個畜生!畜生!」我緊握著雙拳,喊著,「福爾摩斯,我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我竟離開了他的身旁,以致使他遭到了厄運。」
「我比你的罪過還要重,華生。為了從各方面作好破案前的準備工作,我竟然把我們的囑托人的性命棄而不顧了。在我一生的事業之中,這是我所受到的最大的打擊了。可是我怎麼會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他竟不顧我的一切警告,單身冒著性命的危險,跑到沼地裡來呢?」
「咱們聽到了他的呼聲——我的上帝啊,那陣叫喚呀!——可是竟救不了他!把他置之死地的那只獵狗在哪裡呢?現在它可能正在亂石之間轉來轉去呢。還有斯台普吞呢,他在哪裡呢?他一定得對這件事負責。」
「他當然要負責了。我保證要讓他負責的。伯侄兩人都已被殺死了——一個是看到了那只他認為是妖魔的畜生就被嚇死了;另一個雖曾飛奔逃避也未能免於死亡。現在咱們得設法證明這人畜之間的關係了。如果不是咱們聽到了那聲音的話,甚至咱們都不會相信那畜生的存在,因為亨利爵士顯然是摔跤跌死的。可是,老天在上,不管他多麼狡猾,過不了明天,我就要抓住這傢伙!」
我們痛心地站在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兩側,我們長期的奔波勞碌,竟落得這樣一個可憐的結果,這個突然而不可挽回的災難,使我們心裡感到異常沉重。後來,月亮升起之後,我們爬上了我們可憐的朋友摔倒的那塊山巖的最高處,並由絕頂處向黑暗的沼地裡逼視。黑暗中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輝,幾里開外的遠處,在朝著格林盆的那個方向,有一點單獨的黃色火光在閃亮著,只可能是來自斯台普吞家的那所孤獨的房子。我一面向前看著,一面對著它狂怒地揮舞著拳頭,並狠狠地咒罵了一句。
「咱們為什麼不馬上抓住他呢?」
「咱們破案的條件還沒有成熟,那傢伙細心狡猾到了極點;問題不在於我們已經掌握了多少情況,而在於我們能證明些什麼。只要我們走錯一步,那惡棍說不定就要從咱們的手裡溜走了。」
「那麼,咱們怎麼辦呢?」
「明天咱們有的是該做的事,今天晚上也就只能給可憐的朋友辦辦後事了。」
我們倆一同下了陡坡,向屍體走去,在反射著銀光的石頭上,那黑色的身體能看得很清楚;四肢扭曲的那種痛苦的樣子使我感到心酸,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咱們非得找人來幫忙不可了,福爾摩斯!咱們無法把他一直抬到莊園去……」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他大叫了一聲,在屍體旁邊彎下了身。我見狀不禁喊道,「天哪,你瘋了嗎!」福爾摩斯跳起舞來了,大笑著抓住我的手亂搖。難道這就是我那嚴肅而善於自持的朋友嗎?這可真是悶住的火燒出來了啊!*
「鬍子!鬍子!這人有鬍子!」
「有鬍子?」
「這不是准男爵——這是——啊,這是我的鄰居,那個逃犯!」
我趕快把死屍翻了過來,那撮滴嗒著血的鬍鬚向著冰冷而清澈的月亮翹著。一看他那突出的前額和野獸般地深陷的眼睛就不會弄錯,確實就是那天在燭光照耀之中從石頭後面閃露在我眼前的那張面孔——逃犯塞爾丹的面孔。
我馬上就都明白了,我記起了准男爵曾經告訴過我,他曾把他的舊衣服送給了白瑞摩。白瑞摩把這些衣服轉送了出去,好幫助塞爾丹逃跑,靴子、襯衣、帽子——全都是亨利爵士的。這出悲劇演得是夠慘的,可是根據國家的法律,這個人至少是死得不冤的。我把事情的來由告訴了福爾摩斯,我對上帝的感激和我內心的快樂使我的滿腔熱血都為之沸騰起來了。
「那麼說,這身衣服就是那惡棍致死的原因了,」他說道,「問題很清楚,那只獵狗是先聞了亨利爵士穿用的東西之後,才被放出來進行追蹤的——最可能的就是那只在旅館裡被偷去的高筒皮鞋——因此這個人才被窮追不捨,直到摔死為止。
可是有一點非常奇怪:塞爾丹在黑暗之中怎麼會知道那狗跟在他身後的呢?」
「他聽到的吧。」
「只是在沼地裡聽到一隻獵狗的聲音,決不會使像這個逃犯那樣殘酷的人恐怖到這樣的地步,甚至冒著再度被捕的危險狂呼求救。根據他的喊聲判斷,在他知道了那狗在追他以後,他一定拚命地跑了很長的一段路。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還有一件我尤其感到神秘的事,假設咱們的推斷完全正確的話,那麼這隻狗為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推測。」
「啊,那麼為什麼這隻狗單單今晚被放出來呢?我想那隻狗並不是永遠放在沼地裡隨便跑的。除非有根據認為亨利爵士會到那裡去,否則斯台普吞是不會把它放出去的。」
「在兩種難題當中,我的困難是更加麻煩的一個,我認為,你那個疑問很快就可以得到解答了,可是我那問題則可能永遠是個謎。眼前的問題是:這個可憐的壞蛋的屍體,咱們怎麼辦呢?咱們總不能把他放在這裡喂狐狸和烏鴉啊!」
「我建議在咱們與警察取得聯繫之前,先把他放進一間小屋去。」
「對,我相信你和我可以抬得動他。啊,華生,這是怎麼回事?正是他,真是大膽得出奇!你可不要說出一句顯出懷疑的話來,一句也不要說,不然的話,我的全部計劃就都要完蛋了。」
在沼地上,有一個人正向著我們走來,我看見有一點隱約的雪茄煙火。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我能看得出來那位生物學家的短小精悍的身材和那輕快得意的腳步。他一看見我們便停住了,然後又向前走了過來。
「啊,華生醫生,不會是您吧,是嗎?我再也想不到在這樣的夜深時分會在沼地裡看到您。噢,我的天,這是怎麼回事?有人受傷了嗎?不——不要告訴我說這就是咱們的朋友亨利爵士!」他慌忙地由我們的身旁走過去,在那死人的身旁彎下身去。我聽到他猛然地倒吸了一口氣,手指夾著的雪茄也掉了下來。
「誰,這是誰呀?」他口吃地說。
「是塞爾丹,由王子鎮逃跑的那個人。」
斯台普吞轉向我們,面色蒼白,可是他以極大的努力克制住了驚慌和失望的表情。他兩眼死盯著福爾摩斯和我。
「天哪!這是多麼驚人的事啊!他是怎麼死的?」
「看樣子他好像是在這些岩石上摔斷了脖子。當我們聽到喊聲的時候,我和我的朋友正在沼地裡散步。」
「我也聽到了喊聲,因此我才跑了出來,我很替亨利爵士擔心。」
「為什麼單單替亨利爵士擔心呢?」我忍不住地問了一句。
「因為我已經約他來了,可是他並沒有來,我吃了一驚,因此當我聽到沼地裡的喊聲的時候,我當然要為他的安全而大感驚慌了。」他的眼光再度從我的臉上忽地轉向福爾摩斯,「除了那喊聲之外,您還聽到了什麼聲音沒有?」
「沒有。」福爾摩斯說,「您呢?」
「也沒有。」
「那麼,您這樣問是什麼意思呢?」
「啊,您總知道農民們所說的關於那隻鬼怪似的狗和其他等等的故事吧,據說夜間在沼地裡能夠聽得見。當時我正在想,今晚是否可能聽得到這樣的聲音呢。」
「我們沒有聽到這一類的聲音。」我說道。
「可是你們以為這個可憐的傢伙是怎麼死的呢?」
「我可以肯定,焦慮的心情和長期露宿在外的生活已經把他逼得發瘋了。他一定曾經瘋狂地在沼地裡奔跑,而最終則在這裡跌了一跤,把脖子摔斷了。」
「看來這倒是個最合理的說法,」斯台普吞說道,他還歎了一口氣。依我看,這是表示他已放了心了,「您認為怎麼樣,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欠身還了禮。
「您認人認得真快。」他說道。
「自從華生醫生到來之後,這裡的人就知道您也會來的。
您倒趕上了看這一出悲劇。」
「是的,確是如此,我確信我的朋友的解釋是能夠概括全部事實的。我明天就要帶著一樁不快的回憶回到倫敦去了。」
「喔,您明天就回去嗎?」
「我是這樣打算的。」
「我希望您的這次來訪,多少能把這些我們所大惑不解的事情搞出一些眉目來。」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人並非總能根據自己的主觀願望得到成功的。負責調查工作的人需要的是事實而不是傳說和謠言。這件案子辦得並不使人滿意。」
我的朋友以他那最坦白和最漫不經心的神態講著。斯台普吞還是死盯著看他,然後他又向我轉了過來。
「我本想建議把這可憐的傢伙弄到我家裡去,可是他一定會使我妹妹大感驚恐,因此我覺得還是不要這樣做的好。我想若用什麼東西把他的頭部遮住是可以安全無事的,明天早晨再想辦法吧。」
事情就這樣安排好了。福爾摩斯和我謝絕了斯台普吞好意的約請,就向巴斯克維爾莊園走去了,剩下了生物學家獨自走了回去。我們回頭望望,看到那背影還在廣闊的沼地上緩慢地向遠方移動;在他的身後,白花花的山坡上有一個黑點,標明著得到如此可怕的結局的那個人躺著的地方。

第十三章 設網

「咱們終於就要抓住他了,」當我們一起走過沼地的時候,福爾摩斯這樣說,「這傢伙的神經可真夠堅強的!當他發現他那陰謀已經錯殺了人,面臨著本應使人萬分驚愕的情況的時候,他是多麼地鎮定啊。我曾在倫敦和你講過,華生,現在我還要和你講,咱們從來沒遇見過比他更值得一斗的對手呢。」
「我感到很遺憾,他竟看到了你。」
「我起初也這樣感覺,可是這是毫無辦法的事。」
「現在他已知道了你在這裡,你認為對於他的計劃會發生什麼影響呢?」
「可能會使他變得更加謹慎,或許會使他馬上採取不顧一切的手段。和大多數有點鬼聰明的罪犯一樣,他可能會過分地相信了自己的小聰明,並且想像他已經完全把咱們騙過去了。」
「咱們為什麼不馬上逮捕他呢?」
「我親愛的華生,你天生就是個急於採取行動的人,你的本能總是促使你想痛快淋漓地幹點什麼。咱們可以談談,假設咱們今晚把他逮捕了,可是這樣做對咱們究竟有什麼好處呢?對他不利的事,咱們什麼也證明不了。這裡邊有魔鬼一樣的狡猾手段,如果他是通過一個人來進行活動,咱們還可以找到些證據,可是如果咱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拉出這條大狗來,對於咱們想把繩子套在它主人脖子上的計劃是毫無幫助的。」
「咱們當然有證據啊。」
「連個影子也沒有啊——咱們的證據只不過是些推測和猜想罷了。如果咱們所有的只是這樣一段故事和這樣的『證據』,那咱們會被人家從法庭裡給笑出來呢。」
「查爾茲爵士的死不就是證據嗎?」
「他死得身上毫無傷痕,雖然你和我都知道,他完全是被嚇死的,而且咱們也知道是什麼把他嚇死的。可是咱們怎能使十二個陪審員也相信這一點呢。哪裡有獵狗的蹤跡,哪裡有它那狗牙的痕跡呀?咱們當然知道,獵狗是不會咬死屍的,而查爾茲爵士又是在那畜生趕上他之前死的。關於這些東西咱們都得加以證明才行,可是現在卻辦不到。」
「那麼,今晚的事難道也不能證明嗎?」
「今天晚上,咱們的情況也沒有好了多少。又是上次那樣,獵狗和那人的死亡之間並沒有什麼直接的聯繫。咱們沒有見到那只獵狗,雖聽到過它的聲音,可是並不能證明它就跟在那人的後面,簡直就是毫無來由。不,親愛的夥伴,咱們必須承認一個事實:咱們目前對全案還沒有得出完整合理的結論,任何能獲得合理結論的冒險行動都是值得咱們去幹一下的。」
「你認為應該怎樣干法呢?」
「我對勞拉•萊昂絲太太所能給予咱們的幫助抱有很大希望,只要把實情向她講清就行了。此外我還有自己的計劃。
今天就單管今天好了,何必多慮明天呢?可是我希望明天就能佔了上風。」
我從他口中再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了,在到達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大門以前,他一面走著,一面沉醉在冥想之中。
「你也進去嗎?」
「嗯,我看沒有什麼理由再躲起來了。可是,最後還有一句話,華生。可別對亨利爵士談起那獵狗的事來,就讓他把塞爾丹的死因想成斯台普吞所希望我們相信的那樣子吧。這樣他就能以較堅強的神經來迎接明天必須經受的苦難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的報告的話,他們已經約好明天要到斯台普吞家去吃晚飯的。」
「他們也和我約好了。」
「那麼,你一定得借口謝絕,他必須單身前去,那樣就容易安排了。現在,如果說咱們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的話,我想咱們兩人可以吃夜宵了。」
亨利爵士見到了歇洛克•福爾摩斯,與其說是驚奇,不如說是高興,因為幾天來他都在盼著,希望最近發生的事會促使他從倫敦到這裡來。可是,當他發現我的朋友既沒有帶任何行李,也沒有對不帶行李的原因加以解釋的時候,倒確曾表示了驚疑。不久,我們就給他勻出來了他所需要的東西,在很晚才吃的夜宵中間,我們把在我們的遭遇之中看來准男爵應該知道的部分都盡量講給他聽了。此外我還負起了將這一消息透露給白瑞摩夫婦的不愉快的責任。對白瑞摩說來,這倒可能是件大大舒心的事,可是她聽了之後竟抓起圍裙痛哭起來。對全世界的人說來,他都是個凶暴的、半是野獸半是魔鬼的人;可是在她的心目中,他卻永遠是幼時和她同處的那個任性的、緊抓著她的手不放的孩子。這個人可真是罪大惡極了,臨死時連一個哭他的女人都沒有。
「自從早晨華生出去之後,我在家裡整天都感到悶悶不樂,」准男爵說道,「我想我還是值得受到表揚的,因為我恪守了我的諾言。如果我沒有發過誓說決不單獨外出的話,也許我就能去過一個愉快的夜晚了,因為我曾接到斯台普吞一封信,請我到他那裡去。」
「我相信您如果真的去了,確實是會過一個比較愉快的夜晚的,」福爾摩斯冷淡地說道,「可是,我們卻曾以為您已摔斷了脖子而大為傷心呢,我想您總不會因為知道了這一點而感到高興吧?」
亨利爵士睜大了眼睛吃驚地問:「怎麼回事啊?」
「那個可憐的壞蛋穿的是您的衣服,恐怕是您的僕人送給他的吧。說不定警察還會來找他的麻煩呢。」
「恐怕不會,據我所知,在那些衣服上,哪一件也沒有記號。」
「那他真是運氣——事實上你們都很運氣,因為在這件事情裡,就法律而言,你們都已犯了罪。作為一個公正的偵探來說,我幾乎可以肯定,我的責任首先就是要將你們全家逮捕。華生的報告就是定你們罪的最有力的證明。」
「可是咱們的案子怎麼樣了呢?」准男爵問道,「在這亂糟糟的一堆裡,您摸到什麼頭緒了沒有?我覺得,華生和我兩人自從到了這裡以來是並不怎樣聰明的。」
「我想,不久我就可以把有關的情況弄得更清楚些了。這真是一件極為困難和最最複雜的案件,現在還有幾點我們弄不明白——可是不久就會弄明白了。」
「我們曾經遇到過一次,華生一定早已告訴過您了。我們在沼地裡聽到了那獵狗的叫聲,因此我敢發誓說,那決不全是無稽的迷信。在美洲西部的時候,我曾擺弄過一陣子狗,我一聽就能知道。如果您能給這隻狗戴上籠頭、套上鐵鏈的話,我就發誓承認您是前所未有的大偵探了。」
「我想只要您肯幫助,我就一定能給它戴上籠頭,套上鐵鏈。」
「無論您讓我幹什麼我都干。」
「很好,我還得要求您盲目地去做,而不要老是問為什麼,為什麼。」
「就聽您的吧。」
「如果您這樣做,我想咱們的小問題不久就能解決了。我確信——」
他突然住口不說了,凝神注視著我頭頂以上的地方。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樣的專心,那樣的安靜,幾乎像是一座古代典型的輪廓鮮明的雕像——機警和企望的化身。
「什麼啊?」我們兩人都站了起來。
當他兩眼下望的時候,我看得出來,他是在抑制著內心的激動。他那表情雖還依然鎮靜自若,可是他的眼睛裡卻閃爍出狂喜的光芒。
「請原諒鑒賞家的讚賞吧。」他一邊說著一邊揮手指著掛滿對面牆上的一排肖像,「華生是不會承認我懂得什麼藝術的,可是,那不過是嫉妒罷了,因為我們對一件作品的看法總是不同的。啊,這些人像畫得可真是好。」
「噢,您這樣說,我聽了很高興,」亨利爵士說道,一面以驚異的眼光望了望我的朋友,「對於這些東西,我不敢假充內行。我對馬或是閹牛要比對一張畫會品評得多了。我真不知道您竟能有時間搞這些玩藝兒。」
「好在哪裡,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現在就看出來了。我敢發誓,那是一張奈勒〔奈勒:旅居倫敦的德國著名人像畫家(1646—1723)。——譯者注〕畫的畫像,就是那邊那個穿著藍綢衣服的女人像;而那個胖胖的戴著假髮的紳士像則一定出自瑞諾茨〔瑞諾茨:英國著名人像畫家(1723—1792)。——譯者注〕的手筆。我想這些都是您家裡人的畫像吧?」
「所有的都是。」
「人名您都知道嗎?」
「白瑞摩曾經詳細地告訴過我,我想我還能背得不錯呢。」
「拿著望遠鏡的那位紳士是誰呀?」
「那是巴斯克維爾海軍少將,他是在西印度群島在羅德尼麾下任職的。那穿著藍色外衣、拿著一卷紙的是威廉•巴斯克維爾爵士,在庇特任首相時期,他任下議院委員會的主席。」
「還有我對面的這個騎士——穿著黑天鵝絨斗篷、掛著綬帶的這位呢?」
「啊,您可得知道他——品質惡劣的修果,他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巴斯克維爾的獵狗的傳說就是從他開始的。我們不會忘掉他的。」
我也很感興趣並有些驚奇地望著那張肖像。
「天哪!」福爾摩斯說,「看樣子他確像一位態度安詳而又柔順的人,可是我敢說,在他的眼裡暗藏著乖戾的神氣。我曾把他想像成一個比這要更粗暴、凶殘得多的人呢。」
「這張畫像的真實性是不容懷疑的,因為畫布的背面還寫著姓名和年代『1647』呢。」
福爾摩斯沒有再多說什麼話,可是那老酗酒鬼的畫像似乎對他發生著魔力,在吃夜宵的時候,他的眼還不斷地盯著那張畫像。直到後來,當亨利爵士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以後,我才能摸清了他的思路。他又把我領回宴會廳去,手裡拿著寢室的蠟燭,高舉起來,照著掛在牆上的由於年代久遠而顯得顏色暗淡的肖像。
「你在畫像上能看出什麼東西來嗎?」
我望著那裝有羽飾的寬簷帽,額旁的捲曲發穗,鑲著白花邊的領圈和這些陪襯中間的那副一本正經的嚴肅面孔。雖說不上暴戾,卻也顯得粗魯,冰冷和嚴峻,有著薄薄的雙唇,緊閉著嘴,還有一對顯得冷漠和頑固的眼睛。
「是不是像一個你認識的人?」
「下巴有些像亨利爵士。」
「也許隱約有一點。等會兒!」他站在一隻椅子上,左手舉起蠟燭,把右臂彎曲著掩住寬簷帽和下垂的長條發卷。
「天哪!」我驚奇地叫了起來。
好像是斯台普吞的面孔由畫布裡跳了出來。
「哈哈,你看出來了吧。我的眼睛是久經訓練的,專能檢查容貌而不致被附屬的裝飾物所蒙蔽。這是罪犯偵察人員的首要特點,應該能看破任何偽裝。」
「簡直太妙了,說不定這就是他的畫像呢。」
「是啊,這確是一個返祖遺傳的有趣的實例,而且是同時表現在肉體和精神兩方面的。研究家族肖像足以使人相信來世投胎輪迴的說法。顯而易見,這傢伙是巴斯克維爾家的後代。」
「還懷著篡奪財產繼承權的陰謀呢。」
「確是如此,這張畫像還碰巧供給了我們一個顯然是最迫切需要的線索。咱們算是抓住他了,華生,咱們算是抓住他了。我敢發誓說,明晚之前他就要在咱們的網子裡像他自己所捉的蝴蝶一樣地絕望地亂拍翅膀了。只要一根針、一塊軟木和一張卡片,咱們就可以把他放進貝克街的標本陳列室裡去了!」
當他離開那畫像的時候,他突然發出了少有的大笑。我不常聽到他笑,只要他一笑,總是說明有人就要倒霉了。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起來了,可是福爾摩斯比我還要早些,因為我在穿衣服的時候,看到他正沿著車道從外邊走回來。
「啊,今天咱們得好好地幹他一天!」他說著,一面由於行動之前的喜悅搓著雙手,「網是全部下好了,眼看就要往回拉了。今天咱們就能見個分曉,究竟是咱們把那條尖嘴大梭魚捉住呢,還是它由咱們的網眼裡溜掉。」
「你已經到沼地裡去過了嗎?」
「我已經由格林盆發了一份關於塞爾丹死亡的報告到王子鎮去了。我想我能許下諾言,你們之中誰也不會再因為這件事而發生麻煩了。我還和我那忠實的卡特萊聯繫了一下,如果我不使他知道我是安全無恙的話,他一定會像一隻守在它主人墳墓旁邊的狗一樣地在我那小屋門口憔悴死的。」
「下一步怎麼辦呢?」
「那得去找亨利爵士商量一下。啊,他來了!」
「早安,福爾摩斯,」准男爵說道,「您真像是一個正在和參謀長計劃一次戰役的將軍。」
「正是這樣。華生正在向我請求命令呢。」
「我也是來聽候差遣的。」
「很好,據我瞭解,您今晚被約去咱們的朋友斯台普吞家吃飯吧?」
「我希望您也去。他們很好客,而且我敢說,他們見到您一定會很高興的。」
「恐怕華生和我一定要去倫敦呢。」
「到倫敦去?」
「是的,我想在這個時候我們去倫敦要比在這裡更有用得多了。」
可以看得出來,准男爵的臉上顯出了不高興的樣子。
「我希望您能看著我度過這一關。一個人單獨住在這個莊園和這片沼地裡可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啊。」
「我親愛的夥伴,您一定得完全信任我,徹底按照我吩咐您的那樣去做。您可以告訴咱們的朋友說,我們本來是很願意跟您一起去的,可是有件急事要求我們一定得回到城裡去。
我們希望不久就能再回到德文郡來。您能把這口信帶給他們嗎?」
「如果您堅持那樣的話。」
「也只能如此了,我肯定地和您說吧。」
我從准男爵緊鎖的眉頭上可以看出,他認為我們是棄他而去,因而深感不快。
「你們想什麼時候走呢?」他語調冷淡地問道。
「早餐之後馬上便走。我們要坐車先到庫姆•特雷西去,可是華生把行李雜物都留下來,作為他仍將回到您這裡來的保證。華生,你應當寫封信給斯台普吞,說明你不能赴約並向他表示歉意才是啊。」
「我真想和你們一同到倫敦去。」准男爵說,「我幹什麼要一個人留在這裡呢?」
「因為這就是您的職責所在。您曾經答應過我,讓您幹什麼您就幹什麼,所以我就讓您留在這裡。」
「那麼,好吧,我就留下吧。」
「再向您提出一個要求,我希望您坐馬車去梅利琵宅邸,然後把您的馬車打發回來,讓他們知道,您是打算走著回家的。」
「走過沼地嗎?」
「對了。」
「可是,這正是您常常囑咐我不要作的事啊!」
「這一次您這樣做,保證安全。如果我對您的神經和勇氣沒有完全的信任的話,我也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來。您千萬得這樣做啊。」
「那麼,我就這樣做吧。」
「如果您珍視您的性命的話,穿過沼地的時候,除了從梅利琵宅邸直通格林盆大路的直路之外,不要走別的方向,那是您回家的必經之路。」
「我一定根據您所說的去做。」
「很好。我倒願意在早飯之後愈快動身愈好,這樣下午就能到倫敦了。」
雖然我還記得福爾摩斯昨天晚上曾和斯台普吞說過,他的拜訪是到第二天為止的,可是這個行程的計劃還是使我為之大吃一驚,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希望我和他一起走。我也弄不明白,在他親口說是最危險的時刻,我們兩人怎能全都離開呢?可是毫無辦法,只有盲目地服從。這樣,我們就向慍怒的朋友告了別,兩小時之後我們就到了庫姆•特雷西車站,隨即把馬車打發回去。月台上有個小男孩在等著我們。
「有什麼吩咐嗎,先生?」
「卡特萊,你就坐這趟車進城吧。你一到地方,馬上用我的名字給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打一封電報,就說如果他找到了我遺落在那裡的記事本的話,請他用掛號給我寄到貝克街去。」
「好的,先生。」
「現在你先到車站郵局去問問有沒有給我的信。」
那孩子一會兒便帶著一封電報回來了,福爾摩斯看了看便遞給了我。上面寫著:
電報收到。即攜空白拘票前去。五點四十分抵達。
雷斯垂德「這是我早晨那封電報的回電。我認為他是公家偵探裡最能幹的了,咱們可能還需要他的協助呢。噢,華生,我想咱們最好是利用這段時間去拜訪你的相識勞拉•萊昂絲太太去吧。」
他的作戰計劃開始露了頭,他是想利用准男爵使斯台普吞夫婦確信我們真的已經離去,而實際上我們卻隨時都可能出現在任何可能需要我們的地方。如果亨利爵士向斯台普吞夫婦提起由倫敦發來的電報的話,就能完全消除他們心裡的懷疑了。我好像已經看到,我們圍繞那條尖嘴梭魚布下的網正在愈拉愈緊。
勞拉•萊昂絲太太正在她的辦公室裡。歇洛克•福爾摩斯以坦白直爽的態度開始了他的訪問談話,這一點倒使她很吃驚。
「我正在調查與已故的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的暴死有關的情況,」他說道,「我的這位朋友華生醫生已經向我報告了您所談過的話,同時還說,您對此事還有若干隱瞞之處。」
「我隱瞞過什麼?」她以挑戰的口氣問道。
「您已經承認了,您曾要求查爾茲爵士在十點鐘的時候到那門口去。我們知道,那正是他死去的時間和地點。您隱瞞了這些事件之間的關聯。」
「這些事件之間並沒有什麼關聯啊!」
「如果是那樣的話,這倒確實是件極為奇特的巧合了。可是,我覺得我們總會找出其中的聯繫來的。我願意對您坦白到底,萊昂絲太太,我們認為這是一件謀殺案。根據已有的證據來看,不僅是您的朋友斯台普吞,就連他的太太也可能要被牽連進去的。」
那女士猛然由椅子裡跳了起來。
「他的太太!?」她驚呼道。
「這件事實已不再是秘密了。被當作是他妹妹的那個人實際上就是他的妻子。」
萊昂絲太太又坐了下去,兩手緊抓著扶手,我看到由於她緊握雙手的壓力,使得那粉紅色的指甲都已變成白色了。
「他的太太!?」她又說了一遍,「他的太太,他還沒有結過婚啊!」
歇洛克•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給我拿出證明來啊!給我證明啊!如果您能這樣的話……」她那可怕的閃爍的眼神,比什麼話都更能說明問題。
「我到這裡來就是準備給您證明的,」福爾摩斯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裡抽出幾張紙來,「這是四年前他們夫婦在約克郡拍的一張像片。背面寫的是『凡戴勒先生和夫人』,可是您不難認出他來,如果您和他太太見過面的話,她也是不難認出來的。這是幾個可靠的證人寄來的三份關於凡戴勒先生和太太的材料,他那時開著一所私立聖•奧利弗小學。讀一讀吧,看您是否還會懷疑是不是這兩個人。」
她看了看他倆的合影,然後又抬起頭來望著我們,冷冰冰地板著面孔,現出一種完全絕望的神情。
「福爾摩斯先生,」她說道,「這個人曾向我提議,只要我能和我丈夫離婚,他就和我結婚。這個壞蛋,他為了騙我。什麼花招都想出來了,他沒有和我說過一句實話。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我一直認為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原故。現在我才算明白了,我一直就是他手裡的工具。他對我從沒有絲毫真情,我為什麼要對他保持忠誠呢,我為什麼要掩護他,使他免食自己所犯罪行的惡果呢?您願意問什麼就問我吧!我是什麼也不會隱瞞的了。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對您發誓,就是當我寫那封信的時候,我從沒有想到會有害於那位老紳士,他是待我最好的朋友了。」
「我完全相信您,太太,」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重述這些事情,對您說來一定會是很痛苦的。不妨讓我先把事情的原委說一遍,然後您再來檢查一下,看其中是否有什麼重大的錯誤,這樣您或許可以好受一些。那封信是斯台普吞建議您寫的吧?」
「是他口授,我寫的。」
「我想,他提出讓您寫信的理由是:您可以由此得到查爾茲爵士在經濟上的幫助,作為您在離婚訴訟中的費用吧?」
「正是這樣。」
「等您把信發出去之後,他又勸阻您不要前往赴約?」
「他對我說,為這樣的目的而讓別人出錢非常有傷他的自尊心,還說,他雖然是個窮人,也要花盡自己最後的一個銅板,來消除使我倆分離的障礙。」
「看來他倒很像是個言行一致的人呢。以後您除了由報紙上看到那件有關死亡案的報道之外,就再沒有聽到過什麼了吧?」
「對了。」
「他還曾叫您發誓,決不要說出您和查爾茲爵士的約會吧?」
「是的,他說那是一件很神秘的暴死,如果被人知道了我們的約會的話,我一定會遭受嫌疑的。這樣一來,他就把我嚇得不敢說話了。」
「正是這樣,可是您對他也有自己的懷疑吧?」
她猶豫了一下就低下頭去了。
「我知道他的為人,」她說道,「可是如果他保持對我真誠的話,我也就會永遠保持對他的忠誠。」
「總起來說,我認為您還是脫身得很幸運呢,」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他已經落在您的掌握之中了,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可是您竟依然還活著而沒有被他害死。幾個月來,您都在緊靠著懸崖絕壁的邊緣上徘徊。現在我們非得向您告別不可了,萊昂絲太太,也許不久您就能又聽到我們的消息了。」
「咱們破案前的準備工作算是完成了,困難一個跟著一個地都已在我們的面前消逝了,」當我們站在那裡等著由城裡開來的快車的時候,福爾摩斯說,「我不久就能寫出一本完整的近代最奇異驚人的犯罪小說了。研究犯罪學的學生們會記得一八六六年在小俄羅斯的果德諾地方發生過的類似案件,當然還有在北凱熱蘭諾州發生的安德森謀殺案。可是這個案件卻具有一些與其他案件全然不同的特點。雖然咱們現在還沒有掌握確切的證據,足以制服這個詭計多端的人,可是今晚,在咱們入睡之前,如果還弄不清楚的話,那才叫奇怪呢。」
從倫敦來的快車怒吼著開進了車站,一個矮小結實得像個叭喇狗似的人,由一節頭等車廂裡跳了出來。我們三人握了手,我馬上就從雷斯垂德望著我的夥伴的那種恭謹的樣子裡看了出來,自從他們開始在一起工作以後,他已學到了很多東西。我還很記得這位喜歡用推理方法的人怎樣用那套理論來嘲諷刺激這位講求實際的人。
「有什麼好事嗎?」他問道。
「簡直是這些年來最重要的事了,」福爾摩斯說,「在考慮動手之前,咱們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我想咱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來吃晚飯,然後,雷斯垂德,就讓你呼吸一下達特沼地上夜晚的清涼空氣,好把你喉嚨裡的倫敦霧氣趕出來,從來沒有到那裡去過嗎?啊,好啊!我想你是不會忘掉這次初游的。」

第十四章 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福爾摩斯的缺點之一——真的,如果你能把它叫做缺點的話——就是:在計劃實現之前,他極不願將他的全部計劃告訴任何人。無疑的,一部分是因為他本人高傲的天性,喜歡支配一切並使他周圍的人們感到驚訝,一部分也是由於他本行工作上所需的謹慎,他從來不願隨便冒險。這樣常常使那些做他的委託人和助手的人感到非常難堪,我就有過不止一次這樣的不快的經歷,可是再沒有比這次長時間地在黑暗中駕車前進更使人感到難受了。嚴重的考驗就在我們的眼前,我們的全部行動已經進入了最後的階段,可是福爾摩斯什麼也沒有說,而我則只能主觀地推測他行動的方向是如何如何。
後來我們的面孔感到了冷風的吹拂,狹窄的車道兩旁黑洞洞的,都是一無所有的空間,我這才知道我們又回到沼地裡來了。期待著將要發生的一切的那種心情,使我週身的神經都激動起來,馬每走一步,車輪每轉一周,都使我們更加接近了冒險的極峰。由於有雇來的馬車伕在場,我們不能暢所欲言,只好談一些無聊的瑣碎小事,而實際上我們的神經都已因情感的激動和焦慮被弄得非常緊張了。當我們經過了弗蘭克蘭的家,離莊園,也就是那出事地點已愈來愈近了的時候,才總算度過了那段不自然的緊張狀態,我的心情也才舒暢了下來。我們沒有把車趕到樓房門前,在靠近車道的大門口的地方就下了車。付了車錢,並讓車伕馬上回到庫姆•特雷西去,然後,我們就向梅利琵宅邸走去了。
「你帶著武器嗎,雷斯垂德?」
那矮個兒偵探微笑了一下。
「只要我穿著褲子,屁股後面就有個口袋,既然有這個口袋,我就要在裡面擱點什麼。」
「好啊!我的朋友和我也都作好應急的準備了。」
「你對這件事瞞得可真夠嚴密呀,福爾摩斯先生。現在咱們幹什麼呢?」
「就等著吧。」
「我說,這裡可真不是個使人高興的地方,」那偵探說著就打了個冷戰,向四周望望那陰暗的山坡和在格林盆泥潭上面積成的霧海。「我看到了咱們前面一所房子裡的燈光了。」
「那是梅利琵宅邸,也就是我們這次旅程的終點了。現在我要求你們一定得用足尖走路,說話也只能低聲耳語。」
我們繼續沿著小徑前進,看樣子我們是要到那房子那裡去,可是到了離房子約兩百碼的地方,福爾摩斯就把我們叫住了。
「就在這裡好了。」他說道,「右側的這些山石是絕妙的屏障。」
「咱們就在這裡等嗎?」
「對了,咱們就要在這裡作一次小規模的伏擊。雷斯垂德,到這條溝裡來吧。華生,你曾經到那所房子裡面去過吧,是不是?你能說出各個房間的位置嗎?這一頭的幾個格子窗是什麼屋的窗戶?」
「我想是廚房的窗子。」
「再往那邊那個很亮的呢?」
「那一定是飯廳。」
「百葉窗是拉起來的。你最熟悉這裡的地形。悄悄地走過去,看看他們正在做什麼,可是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有人在監視著他們!」
我輕輕地順著小徑走去,彎身藏在一堵矮牆的後面,矮牆周圍是長得很糟的果木林。藉著陰影我到了一個地方,從那裡可以直接望進沒有掛窗簾的窗口。
屋裡只有亨利爵士和斯台普吞兩個人。他們面對面坐在一張圓桌的兩邊,側面向著我。兩人都在吸著雪茄,面前還放著咖啡和葡萄酒。斯台普吞正在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而准男爵卻是面色蒼白,心不在焉,也許是因為他想到要獨自一人穿過那不祥的沼地,心頭感到沉重。
正當我望著他們的時候,斯台普吞忽然站了起來,離開了房間,同時亨利爵士又斟滿了酒杯,向後靠在椅背上,噴吐著雪茄煙。我聽到一聲門的吱咯聲和皮鞋踏在石子路上發出的清脆的聲音,腳步聲走過了我所蹲著的那堵牆另一面的小路。由牆頭一望,我看到那位生物學家在果木林角上的一所小房的門口站住了,鑰匙在鎖眼裡擰了一下,他一進去,裡面就發出了一陣奇怪的扭打的聲音。他在裡面只呆了一分鐘左右,後來我又聽到擰了一下鑰匙,他又順原路回到屋裡去了。我看到他和他的客人又在一起了,於是我又悄悄地回到我的夥伴們等我的地方,告訴了他們我所看到的情形。
「華生,你是說那位女士不在嗎?」在我報告完了之後,福爾摩斯問道。
「是的。」
「那麼,她會在哪裡呢?除了廚房之外哪一間屋子都沒有燈光啊!」
「我想不出她在哪裡。」
我曾說過的那種大格林盆泥潭上的濃厚的白霧,這時正向我們這個方向慢慢飄了過來,積聚起來,就好像在我們的旁邊豎起一堵牆似的,雖低但是很厚,而且界線也很分明。再被月光一照,看上去就像一片閃閃發光的冰原,還有遠方的一個個突起的巖崗,就像是在冰原上生出來的岩石一樣。福爾摩斯的臉轉向那邊,一面望著緩緩飄行的濃霧,一面口中不耐煩地嘟囔著:「霧正在向咱們這邊前進呢,華生!」
「情況嚴重嗎?」
「確實很嚴重,說不定會打亂我的計劃呢。現在,他呆不了很久了,已經十點鐘了。咱們能否成功和他的性命安危可能都要決定於他是否在濃霧遮住小路之前出來了。」
我們的頭頂上,夜空皎潔而美好,星星閃耀著明澈的冷光,半個月亮高懸在空中,使整個沼地都浸沉在柔和而朦朧的光線之中。我們面前就是房屋的黑影,它那鋸齒形的屋頂和矗立的煙囪的輪廓,被星光燦爛的天空清晰地襯托了出來。
下面那些窗戶裡射出了幾道寬寬的金黃色的燈光,向著果木林和沼地的方向照去。其中的一道忽然滅了,說明僕人們已經離開了廚房;只剩下了飯廳裡的燈光,裡面的兩個人還在抽著雪茄閒談。一個是蓄意謀殺的主人,一個是毫無所知的客人。
遮住了沼地一半的大霧,白花花的象羊毛似的一片,每一分鐘都在愈來愈近地向房屋飄了過來,先到的一些淡薄的霧氣已經在發著金黃色光芒的方形窗前滾動了。果木林後面的牆已經看不到了,可是樹木的上半部依然屹立在一股白色水氣渦流的上面。在我們守望著的時候,滾滾的濃霧已經爬到了房子的兩角,並且慢慢地堆積成了一堵厚牆,二樓像是一條奇怪的、浮游在可怕的海上的船。福爾摩斯用手急切地拍著面前的岩石,不耐煩地跺著腳。
「如果他在一刻鐘之內再不出來,這條小路就要被遮住了,再過半小時,咱們把手伸到面前都要看不到了。」
「咱們要不要向後退到一處較高的地方去呢?」
「對了,我想這樣也好。」
因此,當濃霧向我們流過來的時候,我們就向後退一退,這樣一直退到了離房子有半里遠的地方。可是那片上面閃耀著月光的濃白色的海洋,還在繼續慢慢地、堅決地向著我們這個方向推進著。
「咱們走得太遠了,」福爾摩斯說道,「他會在走近咱們之前就被人追上的。咱們可不能冒這個危險,一定得不惜任何代價堅守在這裡。」他跪了下去,把耳朵貼在地面上。「感謝上帝,我想我已聽到他走來了。」
一陣急速的腳步聲打破了沼地的寂靜。我們蹲在亂石之間,專心致志地盯著面前那段上緣呈銀白色的霧牆。腳步聲愈來愈響了,我們所期待的人穿過濃霧,就好像穿過一層簾幕似地在那裡走著。當他走出了濃霧,站在被星光照耀著的清朗的夜色中的時候,他驚慌地向四周望了望,然後又迅速地順著小路走來,經過了離我們隱藏之處很近的地方以後,就向著我們背後那漫長的山坡走去了。他一邊走,一邊心神不寧地左轉右轉地向後望著。「噓!」福爾摩斯噓了一聲,我聽到了尖細而清脆的扳開手槍機頭的聲音,「注意,它來了!」
由徐徐前進的霧牆裡傳來了不斷的輕輕的叭嗒叭嗒的聲音。那雲狀的濃霧距我們藏匿的地方不到五十碼遠,我們三個人都死死地朝那裡瞪大著眼睛,不知道那裡將出現什麼可怕的東西。我當時正在福爾摩斯的肘旁,我朝他的臉上望了一眼。他面色蒼白,但顯出狂喜的神情,雙眼在月光照耀之下閃閃發光。忽然間,他兩眼猛地向前死死盯住了一點,雙唇因驚異而大張著。就在那時,雷斯垂德恐怖得叫了一聲就伏在地上了。我跳了起來,我那已經變得不靈活的手緊抓著手槍。在霧影中向我們竄來的那形狀可怕的東西嚇得我魂飛天外。確是一隻獵狗,一隻黑得像煤炭似的大獵狗,但並不是一隻人們平常看到過的那種狗。它那張著的嘴裡向外噴著火,眼睛也亮得像冒火一樣,嘴頭、頸毛和脖子下部都在閃爍發光。像那個突然由霧障裡向我們竄過來的黑色的軀體和猙獰的狗臉,就是瘋子在最怪誕的夢裡也不會看到比這傢伙更兇惡、更可怕和更像魔鬼的東西了。
那只巨大的黑傢伙,跨著大步,順著小路竄了下去,緊緊地追趕著我們的朋友。我們被這個幽靈驚得竟發呆到了這樣的程度,在我們的神志恢復之前,它已從我們的面前跑過去了。後來,福爾摩斯和我兩人一起開了槍,那傢伙難聽地吼了一聲,說明至少是有一槍已經打中了。可是它並沒有停住腳步,還是繼續向前竄去。在小路上遠遠的地方,我們看到亨利爵士正回頭望著,在月光照耀之下,他面如白紙,恐怖得揚起手來,絕望地瞪眼望著那只對他窮追不捨的可怕的傢伙。
那獵狗的痛苦的嗥叫已完全消除了我們的恐懼。只要它怕打,它就不是什麼鬼怪,我們既能打傷它,也就能殺死它。
我從沒見過誰能像福爾摩斯在那天夜裡跑得那樣快。我是一向被人稱作飛毛腿的,可是他竟像我趕過那矮個的公家偵探一樣地把我給落在後面了。在我們沿著小路飛奔前進的時候,我們聽到前面亨利爵士發出來的一聲接連一聲的喊叫和那獵狗發出的深沉的吼聲。當我趕到的時候,正好看到那野獸竄起來,把准男爵撲倒在地上要咬他的咽喉。在這萬分危急的當兒,福爾摩斯一連氣就把左輪手槍裡的五顆子彈都打進了那傢伙的側腹。那狗發出了最後一聲痛苦的呼叫並向空中凶狠地咬了一口,隨後就四腳朝天地躺了下去,瘋狂地亂蹬了一陣,便側身癱下去不動了。我喘著氣彎身下去,把手槍頂著那可怕的淡淡發光的狗頭,可是再摳扳機也沒有什麼用了,大獵狗已經死了。
亨利爵士躺在他摔倒的地方,失去了知覺。我們把他的衣領解開,當福爾摩斯看到了爵士身上並無傷痕,說明拯救還是及時的時候,他便感激地禱告起來。我們朋友的眼皮已經抖動起來了,他還有氣無力地想要挪動一下。雷斯垂德把他那白蘭地酒瓶塞進准男爵的上下牙齒中間,他那兩隻驚恐的眼睛向上瞧著我們。
「我的上帝啊!」他輕聲說道,「那是什麼?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不管它是什麼,反正它已經死了,」福爾摩斯說道,「我們已經把您家的妖魔永遠地消滅了。」
躺在我們面前的四肢伸開的屍體,單就那身體的大小和它的力量來說,就已經很可怕了。它不是純種血狸,也不是純種的獒犬,倒像是這兩類的混合種,外貌可怕而又凶暴,並且大得像個牝獅。即使是現在,在它死了不動的時候,那張大嘴好像還在向外滴嗒著藍色的火焰,那小小的、深陷而殘忍的眼睛周圍現出了一圈火環。我摸了摸它那發光的嘴頭,一抬起手來,我的手指也在黑暗中發出光來。
「是磷。」我說。
「這種佈置多麼狡猾啊,」福爾摩斯一邊說著,一邊聞著那只死狗,「並沒有能影響它嗅覺的氣味。我們太抱歉了,亨利爵士,竟使你受到這樣的驚嚇。我本想捉的是一隻平常的獵狗,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隻。霧也使我們未能截住它。」
「您總算是救了我的性命了。」
「可是卻讓您冒了這樣一次大險。您還能站起來嗎?」
「再給我喝一口白蘭地,我就什麼都不怕了。啊,請您扶我起來吧。根據您的意見,咱們該怎麼辦呢?」
「把您留在這裡好了。今晚您已經不適於再作進一步的冒險了。如果您願意等一等的話,我們之中總有一個會陪著您回到莊園去的。」
他想掙扎著站起來,可是他還蒼白得厲害,四肢也都在哆嗦。我們扶著他走到一塊石頭旁邊,他坐下用顫抖著的雙手蒙著臉。
「我們現在非得離開您不可了,」福爾摩斯說道,「剩下的事還非得去幹不可,每一分鐘都很重要。證據已經齊全了,現在只需要抓那個人了。」
「要想在房子裡頭找到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當我們又順著小路迅速地走回去的時候,他接著說道,「那些槍聲已經告訴了他——鬼把戲完蛋了。」
「那時,咱們離他還有一段路,這場霧可能會把槍聲擋住呢。」
「他一定是追隨著那只獵狗,好指揮它——這點你們完全可以相信。不,不,現在他已經走了!可是咱們還是搜查一下房子,肯定一下的好。」
前門開著,我們一衝而入,匆忙地由這間屋走進那間屋,在過道裡遇到了一個驚恐萬分的、衰老的男僕。除了飯廳之外,哪裡也沒有燈光。福爾摩斯急忙地把燈弄亮,房子裡面沒有一個角落未被找遍,但是絲毫沒有看到我們所追尋的那人的蹤影,最後在二樓上發現有一間寢室的門被鎖了起來。
「裡面有人!」雷斯垂德喊了起來,「我聽到裡面有東西在動。把這門打開!」
從裡面傳出了低弱的呻吟和沙沙的聲音。福爾摩斯用腳底板往門鎖上面一蹬,一下子就把門踢開了。我們三人端著手槍衝進屋去。
可是屋裡並沒有我們想要找的那個不顧一切、膽大妄為的壞蛋。面前卻是一件非常奇怪而又想像不到的東西,我們驚愕得呆立在那裡望著。
這間屋子被佈置成小博物館的樣子,牆上裝著一排安著玻璃蓋的小匣,裡邊裝的全是蝴蝶和飛蛾,那個詭計多端和危險的人把採集這些東西當作了娛樂消遣。在屋子中間有一根直立的木樁,是什麼時候為了支持橫貫屋頂、被蟲蛀了的舊梁木才豎起來的。這根柱子上面捆著一個人,那人被布單捆綁得不能出聲,你無法馬上看出來是男是女。一條手巾繞著脖子繫在背後的柱子上,另一條手巾蒙住了面孔的下半部,上面露出了兩隻黑眼睛——眼中充滿了痛苦與羞恥的表情,還帶著可怕的懷疑——死盯著我們。一會兒的功夫,我們就把那人嘴上和身上捆著的東西都解了下來,斯台普吞太太就在我們的面前倒了下去。當她那美麗的頭下垂在胸前的時候,我在她的脖子上看到了清晰的紅色鞭痕。
「這畜生!」福爾摩斯喊道,「喂,雷斯垂德,你的白蘭地呢?把她安置在椅子上!她已因受虐待和疲竭而昏過去了。」
她又睜開了眼睛。
「他安全了嗎?」她問道,「他跑掉了嗎?」
「他從我們手裡是逃不掉的,太太。」
「不是,不是,我不是指我丈夫。亨利爵士呢?他安全嗎?」
「他很安全。」
「那只獵狗呢?」
「已經死了。」
她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滿意的歎息。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噢,這個壞蛋!看他是怎樣待我的呀!」她猛地拉起袖子露出胳臂來,我們驚恐地看到臂上傷痕纍纍。「可是這算不了什麼——算不了什麼!他折磨了、污損了我的心靈。只要我還存在著希望,他依然愛我的話,無論是虐待、寂寞、受騙的生活或是其他,我都能忍受,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就這一點說來,我也是他的欺騙對像和作惡的工具。」她說著說著就突然痛心地哭了起來。
「您對他已一無好感了,太太,」福爾摩斯說道,「那末,請告訴我們,在哪裡可以找到他吧。如果您曾幫著他做過壞事的話,現在就來幫助我們以贖前愆吧。」
「他只能逃到一個地方去,」她回答道,「在泥潭中心的一個小島上,有一座舊時的錫礦,他就是把獵狗藏在那裡的,他還在那裡做了準備,以供躲避之用。他一定會向那裡跑的。」
霧牆象雪白的羊毛似的緊圍在窗口外面。福爾摩斯端著燈走向窗前。
「看,」他說道,「今晚誰也找不出走進格林盆泥潭的道路的。」
她拍著手大笑起來。她的眼裡和牙齒上都閃爍著可怕的狂喜的光芒。
「他也許能找到走進去的路,可是永遠也別打算再出來了,」她喊了起來,「他今晚怎麼能看得見那些木棍路標呢?是他和我兩個人一起插的,用來標明穿過泥潭的小路,啊,如果我今天能夠都給他拔掉有多好啊,那樣您就真的能任意處置他了!」
顯然,在霧氣消散之前,任何追逐都是枉費心機的。當時我們留下了雷斯垂德,讓他照看房子,而福爾摩斯和我就和准男爵一起回到巴斯克維爾莊園去了。關於斯台普吞家人的實情再也不能瞞著他了,當他聽到了他所熱愛的女人的真情的時候,竟能勇敢地承受了這個打擊。可是夜間那場冒險的震驚已經使他的神經受了創傷,天亮之前他發起高燒來,神志昏迷地躺在床上,摩梯末醫生被請了來照顧他。他們倆已經決定了,在亨利爵士恢復飽滿的精神之前就要一起去作一次環球旅行,要知道他在變成這份不祥的財產的主人以前,他是個多麼精神飽滿的人啊。
現在我要很快地結束這段奇特的故事了,在故事裡我想使讀者也體會一下那些極端的恐怖和模糊的臆測,這些東西長時期地使我們的心上蒙了一層陰影,而結局竟是如此的悲慘。在那獵狗死後第二天的早晨,霧散了,我們由斯台普吞太太引導著到了他們找到過一條貫穿泥沼的小路的地方。看著她帶領我們追蹤她丈夫時所表現出來的急切心情和喜悅,使我們體會到這個女人過去的生活是多麼地可怕。我們讓她留在一個窄長的半島似的、堅實的泥煤質的地面上站著。愈往泥沼裡面走,這塊地面就變得愈窄。從這塊地面的盡頭處起就這裡一根那裡一根地插著小木棍,沿著這些小木棍就是那條陌生人無法走過的,曲曲折折的,由一堆亂樹叢到另一堆亂樹叢的,蜿蜒在漂著綠沫的水窪和污濁的泥坑之間的小路,繁茂的蘆葦和青蔥多汁而又粘滑的水草散發著腐朽的臭味,濃重的濁氣迎面襲來,我們不只一次地失足,陷入沒膝的、黑色的、顫動著的泥坑裡,走了數碼之遠,泥還是粘粘地沾在腳上甩不下去。在我們走著的時候,那些泥一直死死地拖住我們的腳跟。當我們陷入泥裡的時候,就像是有一隻惡毒的手把我們拖向污泥的深處,而且抓得那樣緊那樣堅決。
只有一次,我們看到了一點痕跡,說明曾有人在我們之先穿過了那條危險的路。在粘土地上的一堆棉草中間露著一件黑色的東西。福爾摩斯由小路上向旁邊只邁了一步,想要抓住那件東西,就陷入了泥潭,直陷到了腰那樣深。如果不是我們在那裡把他拉了出來的話,他就再也不會站到堅硬的陸地上來了。他舉起一隻黑色的高筒皮鞋,裡面印著「麥爾斯•多倫多」。
「這個泥浴還是值得一洗的,」他說道,「這就是咱們的朋友亨利爵士失去的那只皮鞋。」
「一定是斯台普吞逃跑時丟在那裡的。」
「正是。他讓獵狗聞了鞋味去追蹤之後還把鞋留在手邊,當他知道把戲已經被拆穿了而逃跑的時候,仍把它緊抓在手裡,在逃跑的途中就丟在這裡了。我們知道,至少一直到這裡為止他還是安全的。」
我們雖然可以作很多推測,可是永遠也不能知道比這更多的情況了,在沼地裡根本無法找出腳印來。因為冒上來的泥漿很快就把它蓋上了。一過了最後的一段泥淖小路,走到堅實的土地上的時候,我們就都急切地尋找起腳印來了,可是一點影子也沒有看到。如果大地並沒有說謊的話,那麼斯台普吞就是昨天在掙扎著穿過濃霧走向他那隱蔽之所的小島時並沒有能達到目的地。在格林盆大泥潭中心的某個地方,大泥淖的污濁的黃泥漿已經把他吞了進去。這個殘忍的、心腸冰冷的人就這樣地永遠被埋葬了。
在他隱藏他那兇猛的夥伴的、四周被泥潭所環繞的小島上,我們找到了很多他所遺留下的痕跡。一隻大的駕駛盤和一個一半裝滿了垃圾的豎坑,說明這是一個被廢棄不用的礦坑的遺址。旁邊還有支離破碎的礦工小屋的遺跡,開礦的人們無疑地是被周圍泥潭的惡臭給熏跑了。在一個小房裡,有一隻馬蹄鐵、一條鎖鏈和一些啃過的骨頭,說明那裡就是隱藏過那隻畜生的地方。一具骨架,躺在斷垣殘壁之間,上面還粘著一團棕色的毛。
「一隻狗!」福爾摩斯說道,「天哪,是一隻卷毛長耳獚犬。
可憐的摩梯末再也看不到他所寵愛的那隻狗了。嗯,我不相信這裡還有什麼我們還沒有弄清楚的秘密。他可以把他的獵狗藏起來,可是他不能使它不出聲,因此才出來了那些叫聲,甚至在白天聽來也不很好聽。在急需的時候,他可以把那獵狗關在梅利琵房外的小屋裡去,可是這樣做總是很冒險的,而且只有在他認為一切均已準備就緒的時候,他才敢這樣做。這隻鐵罐裡的糊狀的東西,無疑地就是抹在那畜生身上的發光的混合物。當然,他所以採取這種方法,是因為受到了世代相傳的關於魔狗的故事的啟發,並居心要嚇死查爾茲老爵士的原故。難怪那可憐的惡鬼似的逃犯,一看到這樣一隻畜生在沼地的黑暗之中一竄一竄地由後面追了上來,就會像我們的朋友一樣,一面跑一面狂呼,就連我們自己說不定也會那樣呢。這確實是個狡猾的陰謀,因為這樣不僅可以把要謀害的人置於死地,而且能使農民不敢深入調查這樣一隻畜生。在沼地裡很多人都見過這只獵狗,哪個見過它的農民還敢於過問呢?我在倫敦曾經說過,華生,現在我再說一遍,咱們從來還沒有協助追捕過比躺在那邊的他更為危險的人物呢。」——他向著廣袤而色彩斑駁的、散佈著綠色斑點的泥潭揮舞著他那長長的臂膀,泥潭向遠處伸延著,直到和赤褐色的沼地的山坡連成一片。

第十五章 回顧

那已經是十一月底了,一個陰冷多霧的夜晚,在貝克街的寓所裡,福爾摩斯和我在起居室中坐在熊熊的爐火兩旁。在我們到德文郡去經歷了那場結局悲慘的案件之後,他已又辦了兩件最為重要的案子。在第一件案子裡,他揭發了阿波烏上校的醜行,因為他與出名的「無匹俱樂部」紙牌舞弊案有關;而在第二件案子裡,他保護了不幸的蒙特邦歇太太,使她免於身負謀害其丈夫前妻之女卡萊小姐的罪名——這個大家都還記得的年輕小姐,在那件事發生了六個月之後依然活著,而且還在紐約結了婚。我的朋友因為在一連串困難而又重要的案件裡獲得了成功,故而精神奕奕,因此我才能誘使他談起了神秘的巴斯克維爾案的詳情。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著這個好機會,因為據我所知,他是不允許各案互相攪擾的,以免他那清晰的頭腦由於回想過去的事而分散對目前工作的注意力。亨利爵士和摩梯末醫生都在倫敦,正準備出發作一次長途旅行,以便恢復爵士那深受刺激的神經。就在那天下午,他們來拜訪了我們,因此,很自然地談起了這個問題。
「事情的全部過程,」福爾摩斯說,「從自稱為斯台普吞的那人的觀點來看是簡單明瞭的。雖然對咱們說來,一開始的時候無法得知他那些行動的動機,就連事實也只能知道一部分,因此就使得全部經過顯得極為錯綜複雜了。我和斯台普吞太太已經談過兩次話了,這個案件現在已經完全搞清楚了,我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不解之謎。在我那帶有索引的案件統計表的B字欄裡,你能找到幾條有關這件事的摘記。」
「也許你願意根據記憶把全案的梗概談一談吧。」
「我當然願意談一談羅,雖然我不能保證全部事實都能記住,思想的高度集中很能淹沒對於過去的記憶。一個正在處理案件的律師能夠就本案的問題和一個專家進行辯論,可是經過一兩個星期的法庭訴訟之後就又忘得精光了。因此,在我的腦子裡,後來的案子不斷地代替了以前各案的地位,而卡萊小姐的事也就模糊了我對巴斯克維爾莊園案案情的回憶。明天也許又要來了什麼小問題了,同樣也會代替了美麗的法國姑娘和臭名遠揚的阿波烏兩案的地位。可是關於獵狗這個案件,我倒願意盡可能正確地把它告訴你們,如果我遺忘了什麼的話,你們再加以補充。
「我的調查毫無疑問地證實了,那巴斯克維爾家的畫像並沒有騙人,那個傢伙確是巴斯克維爾家的人,他就是那個查爾茲爵士的弟弟羅傑•巴斯克維爾的兒子。羅傑曾帶著極壞的名譽逃到南美洲去,傳說他在那裡沒有結婚就死了。實際上,他結了婚,並且生了一個小孩。這個小傢伙和父親同名,他和一位哥斯達黎加的美人貝莉兒•迦洛茜婭結了婚,在一次偷取了大批公款之後,他就改名凡戴勒逃到英格蘭來了。在這裡,他又在約克郡的東部開辦了一所小學。他所以想搞一下這種事業是因為他在歸途中偶爾結識了一個患有肺病的教師,他想利用這人的能力作一番成功的事業。可是這位福瑞澤教師死了,弄得這學校由名譽不佳直到變得臭名遠揚了。凡戴勒夫婦感覺最好還是改姓斯台普吞,於是他就帶著剩下的財產,帶著未來的計劃和對昆蟲學的愛好遷到英格蘭南部去了。我由大英博物館得知,他在這一門學問裡還是個公認的權威呢,而且有一種飛蛾是由於他在約克郡居住時期首先發現的,所以也就永久以凡戴勒為名了。*
「咱們現在談到他的那一段生活,確實會使咱們感到極大的興趣。那傢伙顯然是在經過調查之後發現了,只有兩個人有礙於他獲得龐大的財產。我相信,在去德文郡的時候,他的計劃還很模糊,可是從他帶著自己的太太而又使她以妹妹的身份出現這一點來看,顯然他從一開始就是居心不良的。雖然他可能還沒有確定整個陰謀的細節,可是顯然他已想到將她用作釣餌了。他下定決心要把財產弄到手,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不惜採用任何手段或是冒任何危險。他的第一步行動就是,首先把自己的家安置在鄰近祖宅的地方,愈近愈好。
第二步就是培養起與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和鄰人們的友情來。
「准男爵親口告訴了他關於家族的獵狗的傳說,因此也就為自己鋪了一條死亡的道路。斯台普吞——我就還這樣稱呼他吧——知道了老頭的心臟很衰弱,稍一驚嚇就能致死,這些都是他從摩梯末醫生那裡知道的——他還聽說,查爾茲爵士很迷信,並且十分相信那個可怕的傳說。他那靈敏的頭腦馬上就想出了一個辦法,既可置准男爵於死地,而且又幾乎沒有可能追究真正的兇手。
「心裡有了這個念頭之後,他就費了相當的心機設法使其實現。一個普通的陰謀計劃者,利用一隻兇惡的獵狗也就滿足了。可是他還採用了人工的方法使這動物變得像魔鬼一樣的可怕,這就要算是他的機智和天才了。那狗是他從倫敦福萊姆街的販狗商人羅斯和曼格斯那裡買來的,是他們所有的貨色之中最強壯、最兇惡的一隻了。他坐北德文郡鐵路的車把它帶回家來,為了怕引起別人的注意,他牽著狗穿過沼地走了很長的路。他已經在捕捉昆蟲的時候學會了怎樣走進格林盆泥潭去,因此能給那只獵狗找到一處安全的藏身之所。他就把它關在那裡,待機使用。
「可是好機會不是很快就能來到的,夜間沒法把那老紳士從家中引出來,好幾次,斯台普吞帶著他那獵狗埋伏在外面,可是毫無結果。就在這些次一無結果的跟蹤追尋當中,他,或者不如說是他的同夥,被農民看到了,因此,那段魔狗的傳說就又得到了新的證實。他曾希望過,他太太也許能將查爾茲引向毀滅,可是在這問題上,她竟表現出意想不到的不聽話。她不肯把老紳士拖進情網,因為這樣一來就可能把他交給了他的死敵,恐嚇、甚至我連提都不願提起的毆打,都沒能動搖她的決心,她絲毫也不願參預這件事,有一段時期,斯台普吞甚至到了一籌莫展的地步。
「可是他在困難之中終於抓到了一個機會。由於查爾茲爵士對他已經產生了友情,就在幫助那可憐的女人勞拉•萊昂絲太太的那件事裡請他負責掌管那一筆慈善金。由於他以單身漢的身份出現,所以他才能對她產生決定性的影響。他向她表示,如果她和丈夫離婚能獲成功,他就和她結婚。可是他那計劃突然面臨了一個緊要關頭,在摩梯末醫生建議之下,查爾茲爵士正準備離莊園他去,他本人也假裝同意這個意見,但他必須馬上採取行動,否則他所要加害的人一遠離,他就會弄得鞭長莫及了。因此他就迫使萊昂絲太太寫了那封信,懇求老頭在去倫敦之前的晚上和她見一次面,隨後又用聽來似乎很有道理的一套理由使她未去赴約,這樣一來,他就得到了一個久候未得的好機會。
「在傍晚的時候,他從庫姆•特雷西坐車回來,有足夠的時間弄回他的獵狗來,抹好發光塗料,再帶著那畜生到柵門附近去,他知道,他一定能看到老紳士在那裡等著。那狗受到了主人的慫使,躍過了柵門就向不幸的准男爵追了過去,他被追得一邊喊叫一邊順著水松夾道飛奔下去。在那樣陰暗的夾道裡看到那只又大又黑、嘴眼都冒火的傢伙在身後跳躍前進,確實是萬分可怕,因此他就由於心臟病和恐懼過度的緣故在夾道的盡頭倒地身亡了。那獵狗順著多草的路邊跑,而准男爵則在小路上跑,因此除了人的腳印之外看不到任何其他痕跡。那狗看到他躺下一動不動之後,也許走近前來,聞了一聞,可是發現他已死去之後就又轉頭離開了,就是在那時,它留下了摩梯末醫生所看到的爪印。獵狗被叫了回去,並急忙地被趕回設在格林盆泥沼的狗窩去。這件神秘的事件使官廳感到莫名其妙,使鄉下人大為吃驚,最後我們就接手調查了這件案子。
「關於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的死就說到這裡為止吧。
你們能看得出來,這裡面的手段用得狡猾之至,確實,幾乎無法向真正的兇手提出控訴。他那唯一的同謀永遠也不會洩露他的秘密,那古怪而難以想像的手法使得他那陰謀進行得更加順利。與此案有關的兩個女人,斯台普吞太太和勞拉•萊昂絲太太都對斯台普吞極為懷疑。斯台普吞太太知道他在暗算著老頭兒,也知道有那只獵狗;萊昂絲太太對這兩件事都不知道,可是她記得,暴死發生的時間正是並沒有取消的約會的時間,而這個約會只有他知道,因此她也不無懷疑。但是,她倆都是在他的控制之下,而他對她們則一無所懼。全部陰謀的前一半是成功地實現了,可是剩下的還有更困難的呢。
「可能斯台普吞併不知道在加拿大還有一個繼承人。可是不管怎樣,他很快就能從他的朋友摩梯末醫生那裡知道了。摩梯末醫生後來就詳細地告訴了他關於亨利•巴斯克維爾到來的消息。斯台普吞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也許根本就不用等這個來自加拿大的陌生青年到德文郡來,在倫敦就可以把他弄死。自從他太太拒絕幫他設阱陷害老頭兒以後,他已不再信任他的妻子了,他甚至不敢使她長時間離開自己,因為他怕這樣會失去左右她的力量,正因為如此,他才帶著她一起到倫敦去。我發現他們住在克瑞文街的梅克司波柔私人旅館裡,我曾派人到那旅館去搜集證據。在那裡,他就把太太關在房間裡,而他就裝上假鬍鬚,跟蹤著摩梯末醫生,先到貝克街,後去車站,還到過諾桑勃蘭旅館。他太太對他的陰謀計劃多少知道一些,可是她對丈夫怕得厲害——一種由於遭受過殘暴的虐待而產生的恐懼——因此她不敢寫信去警告那個她知道正處在危險之中的人,因為如果那封信落入斯台普吞之手的話,她的性命就會發生危險了。最後,我們都已知道了,她採取了權宜之計,她用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字湊成了那封信,用偽裝的筆跡在信封上寫了收信人的地址。那封信到了准男爵的手裡,對他發出了第一次危險警告。
「弄一件亨利爵士的衣物對斯台普吞說來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一旦到了不得不用狗的時候,他就能有使狗聞味追蹤的東西了,他馬上以特有的機敏和大膽動起手來,我們可以肯定,旅館的男女僕人一定都接受過不少的賄賂才來幫助他達到目的。可是碰巧,第一隻弄到的皮鞋竟是新的,對他毫無用處,後來他就把它送還,並竊取了另一隻——這件事對我們最有幫助了,因為他在我心裡肯定地證實了和我們打交道的是一隻真正的獵狗,因為沒有別的假設能夠解釋,為什麼要急於弄到一隻舊鞋,而對一隻新鞋竟這樣不感興趣。越是稀奇古怪的事情就越值得仔細地加以檢查,那看來似乎會使全案複雜化的一點,如果給以適當的考慮,並加以科學的處理,往往卻正是最能說明問題之處。
「後來,第二天早晨,咱們的朋友又來拜訪了咱們,他們一直都受著坐在馬車裡的斯台普吞的跟蹤。從他對咱們的房子和我的面貌知道得那樣清楚和他一般的行為來看,我感覺,斯台普吞的罪惡歷史決非僅僅限於巴斯克維爾莊園案這一件事。據說在過去三年裡,西部曾發生過四次大盜竊案,可是沒有一件捉到了罪犯。最後一件是五月間在弗克斯吞場發生的,其特殊之處是:一個僮僕因為想要襲擒那帶著面具的單身盜賊而被殘酷地槍擊致死。我相信斯台普吞就是這樣地補充了他那日漸減少的財產,而且這些年來他一直就是個危險的亡命之徒。
「那天早晨,當他成功地從我們手中逃掉並通過馬車伕將我的姓名傳達給我的時候,咱們已經領略了他的機智和大膽了。從那時起,他就知道我在倫敦已經接手辦這件案子了,因此,他知道在那裡再也得不到下手的機會了,他才回到了達特沼地,等待著准男爵的來臨。」
「等一下!」我說道,「無疑的,你已經如實地描述了事情的經過,可是有一點你還沒有解釋到。當主人在倫敦的時候,那只獵狗怎麼辦呢?」
「我曾注意到這件事,而且無疑是重要的。毫無問題,斯台普吞有一個親信,雖然看來還不像是斯台普吞已經把自己的計劃都告訴了他而受著他的左右。在梅利琵宅邸中有一個老男僕,名叫安東尼,他和斯台普吞家的關係可以追溯到數年以前斯台普吞做小學校長的時期,因此他一定知道他的主人和女主人確是夫婦,這人已經從鄉間逃跑不見了。『安東尼』這個姓似乎在英格蘭很不普通,而『安托尼奧』這個姓在所有說西班牙話的國家和美洲說西班牙話的國家裡同樣也不普通。這個人,像斯台普吞太太一樣,英文說得很好,可是帶著奇怪的大舌頭的味道。我曾親眼看到這個老頭經過斯台普吞所標出來的小路走過格林盆泥沼。因此,很可能是當他的主人不在的時候就由他來照顧獵狗。雖然他或許從來也不知道養這隻畜生是作什麼用的。
「隨後,斯台普吞夫婦就回到了德文郡。不久,亨利爵士和你就在那裡跟上了他們。還要說一下我個人在那時的看法,也許你還能想得起來,當我檢查那張上面貼著報紙鉛印字的信的時候,我仔細地檢查了紙裡面的水印。在檢查的時候,我把它拿在離眼睛只有幾英吋的地方,感覺出有一種像是白迎春花的香味。香水一共有七十五種,一個犯罪學專家應當每種都能分辨得出來。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在不只一件案子裡,全靠能迅速辨別出香水的種類才破的案。那股香味說明,案子裡面牽涉到一位女士,當時在我心裡已經開始想到了斯台普吞夫婦。我就是這樣地在到西部鄉下去之前肯定了那獵狗,並且猜出了罪犯。*
「我玩的把戲就是監視斯台普吞。可是,顯然,如果我是和你在一起的話,我就會幹不成這件事了,因為那樣一來,他就會大加小心了。因此,我就把大家——連你在內——全都欺騙了,當人家以為我還在倫敦的時候,我已秘密地到鄉下來了。我所吃的苦,並不像你所想像得那樣多,決不能讓這些細微末節擾亂案件的調查工作。我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庫姆•特雷西,只有當必須去接近犯罪現場的時候,我才去住在沼地上的小屋裡。卡特萊和我一同來了,他假扮成農村小孩,對我的幫助太大了。靠著他,我才能弄到食物和乾淨衣服,在我監視著斯台普吞的時候,卡特萊經常在監視著你,因此我的手就能抓住了所有的線索。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你的報告都能很快地送到我的手裡,因為它們一到貝克街馬上就被送到庫姆•特雷西來了。那些報告對我有極大的幫助,特別是有關斯台普吞身世的碰巧是真實的那篇。我已能證明就是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了,並且總算準確地知道了我應當怎樣去瞭解。那個逃犯和他與白瑞摩之間的關係確曾使案情相當複雜化起來,這一點已被你用很有效的辦法澄清了,雖然我也通過自己的觀察得到了同樣的結論。
「當你在沼地裡發現了我的時候,我已把全部事實都弄清了,可是我還沒有足以拿到陪審官面前去的罪證,甚至那晚斯台普吞企圖謀殺亨利爵士,但結果卻殺死了不幸的逃犯的事實都難以證明他有殺人罪。看樣子除了當場捉他之外是別無他法了,而要這樣做,咱們就得利用亨利爵士作為誘餌,使他處於單身行路和顯然受不到任何保護的狀況之下。咱們就這樣做了,雖然使咱們的委託人受到了嚴重的驚嚇,可是咱們終於湊全了罪證,並把斯台普吞驅向了毀滅。使亨利爵士暴身於危險之中,我承認,這只能說是我在處理此案過程之中的一大缺點,可是咱們無法預知,那畜生竟會顯出那樣可怕和駭人欲絕的樣子,咱們也無法預知那使它能那麼突然地向我們竄來的大霧的出現。咱們的任務的完成是付出了代價的,可是專家摩梯末醫生向我保證說,這一代價的影響只是暫時的。一次長途旅行,不僅能夠恢復咱們朋友深受打擊的神經,並能醫治他那心靈上的創傷,他對那位女士的愛情是深摯的。對他說來,在這件倒霉的事情裡,最使人傷心的就是,他竟也受了她的騙。
「現在剩下需要說明的就是她在此中所扮演的角色了。無疑地,她是受著斯台普吞的左右的。其原因也許是愛情,也許是恐懼,更可能是兩樣都有,因為這決不是兩種不可以同時存在的感情。這種控制的力量,至少是絕對有效的,在他的命令之下,她同意了裝作是他的妹妹,雖然在他想要使她直接參加謀殺的時候,也發現了他對她的控制力還是有限的。
只要不把她的丈夫牽連進去,她就準備去警告亨利爵士,而且她也曾一再地確想這樣做。看來斯台普吞似乎還有著嫉妒心,當他看到准男爵向女士求婚的時候,雖然這一點也是在他自己的計劃之內,他還是忍不住要大發雷霆地出面干涉,這樣一來就把他聰明地靠著強自抑制而掩蓋起來的火暴性格暴露出來了。他用籠絡感情的辦法使亨利爵士經常到梅利琵宅邸來,以便早晚能獲得他所期望的好機會,可是在事情危急的那一天,他太太突然和他對立起來。她已稍知那逃犯死亡的事,而且她也知道,亨利爵士來吃晚飯的那一傍晚,那只獵狗就關在外邊的小屋裡。她譴責了她丈夫預謀要干的罪行;他狂怒了,他第一次向她透露他已另有所愛。她那往日的柔順突然變成了深深的仇恨,他看得出來,她會將他出賣的,因此他就把她捆了起來,以免她一得機會就去警告亨利爵士,無疑地,他是希望當全鄉的人都把准男爵的死歸之於他家的厄運的時候——他們當然會這樣想——他就能爭取他太太接受既成事實,並要她保守秘密了。在這個問題上,我想,無論如何他是打錯算盤了,即使咱們不到那裡去,他的命運也同樣是注定了的。一個有著西班牙血統的女人是不會那麼輕易地寬恕這樣的侮辱的。我親愛的華生,不參考摘記,我是無法更詳細地給你敘述這一奇異的案件了。我不知道是否還剩下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沒有解釋到。」
「他是不能指望用他那只可怕的獵狗,像弄死老伯父那樣地嚇死亨利爵士的。」
「那畜生很兇猛,而且只喂得半飽。它的外表即使沒有把它所追蹤的人嚇死,至少也能使他喪失抵抗力。」
「當然了。還剩下一個難題。如果斯台普吞繼承了財產,他怎樣來解釋這樣的事實呢:他——繼承人——為什麼一直更名改姓地隱居在離財產這麼近的地方呢?他怎麼能要求繼承權而不引起別人的懷疑和要求進行調查呢?」
「這是一個絕大的困難,想要讓我去解決這個問題,恐怕你是要求過高了。過去和現在的事我都調查過了。可是一個人將來會怎麼樣,這倒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斯台普吞太太曾經幾次聽到她丈夫談論這個問題,有三條路可走:他也許要從南美洲要求繼承這份財產,讓當地的英國當局證明他的身份,這樣可以根本不來英格蘭就把財產弄到手;或者住在倫敦的短時期內採取隱蔽身份的辦法;或者,還許找一個同謀,帶著證明文件的證物,證明他的繼承人的身份,可是對他收入的一部保留所有權。根據咱們對他的瞭解,他總是能設法解決這些困難的。啊,我親愛的華生,咱們已經幹了幾個星期嚴肅認真的工作了,我想,咱們還是換換口味,今晚想些愉快的事吧。我在虞格諾戲院訂了一個包廂。你聽過德•雷茲凱〔讓•德•雷茲凱:波蘭歌劇演唱家,1853年生於華沙。——譯者注〕演的歌劇嗎?請你在半小時之內穿戴好,途中咱們還可以到瑪齊尼飯店吃晚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