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須きのこ/DDD/01卷」修訂間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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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 2010年6月29日 (二) 08:35 的最新修訂

DDD是由奈須きのこ執筆的輕小説

本文由[TNTandG]錄入、〓犬〓校對。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01.jpg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02.jpg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03.jpg

1.JtheE.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04.jpg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05.jpg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06.jpg

■■■

我在體內的骨骼微微擦出聲音的一陣雜音中醒來。

夜半,眼睛睜開後卻發現四肢完全沒有知覺。
像是個透明的蟲蛹。我的意識化為手掌般大小的形體囚禁在腦海中。無論腦中有形的意識如何擺動手腳,陷入沉眠的身軀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此刻只有左臂的知覺維繫了幽閉於腦中的意識,血潮流經的脈動訊息回傳到了腦中。僅屬於身體一隅的左臂此刻宛若我的全身。在這唯有左臂留有知覺的時刻,石杖所在這個人被凝聚到了唯一屬於他的身體部位。
「——呃!」
那左手的痛楚在意識中化為了整個身體的知覺。
耳邊傳來硬物摩擦的聲音。
那是肉體逐漸被削去的感覺,它化為刺骨的惡寒。
意識中湧上了一股彷彿自己的身軀被放在齒間咀嚼的快感。
我感受到自己正緩緩遭到啃噬吞嚥。
左臂在下一個瞬間消失,我取回了身體的知覺。
黑暗中依然傳來窣窣的吮吸聲。我旋即推開棉被,只見床上一片血紅,身旁則站了一位自鼻子以下全身染滿血水的少女。
她帶著顎骨碎裂的下巴露出了微笑。

「——因為哥哥看起來很痛苦我才這麼做的。」

她身上似乎依附著什麼不祥的穢物。
左肩與上肩銜接處被平整地劃開,既沒有痛楚也看不到齒痕。她張開碎裂的顎骨舔拭著我的傷口。這個動作就像是要將什麼已經逝去的東西填入我的左肩上龐大的缺口一般。

那是骨骼擦出聲音的寧靜夜晚。
這個美妙的生命之聲宛若初綻放的花朵一般。

——J the E.



0\


我想起來了。這個夏天的尾聲,我從宛若監獄一般的醫院中辦理了出院手續,正認真地考慮著大學那邊是否應該復學。
我來到了點頭之交的鄰居,木崎家裡叨擾。時值夕陽西下後的傍晚七點鐘左右。我既沒有按門鈴,也沒有打招呼,便直接從玄關溜了進去。哎,其實依照我原本的計劃,是要直接敲破玻璃窗闖進去的,不過房子的大門沒有上鎖。真是漫不經心的一家人。
現在這個情況無論誰看到了,都會當作是年紀輕輕不學好的小偷吧!但是眼前這個尷尬的模樣並沒有讓我忘記造訪此地的初衷。正好是一個月前的九月九日,那晚,我像是受了金錢誘惑的強盜一般,非法入侵一間民宅——

好像是支倉坡發生全家自殺的案件。該處的轄區警員接到民眾報案,聽說是木崎先生一早自己打電話過去的樣子。
「昨天晚上我們家裡親子三人相親相愛地扭斷了自己的脖子自殺了。如果就這麼放著不管會造成鄰近住戶的困擾,請你們盡快過來把現場清理乾淨。」
這真是個非常沒有水準的玩笑話。然而不幸的是接到報案電話的警員一點也沒有察覺這個玩笑的幽默感,就這麼直接趕往了木崎家,死了。這名警員就這麼一去不 返。過了中午以後,另一位尋找同僚下落的警員也趕了過去,他一樣步上了同僚的後塵,於是支倉坡二街的派出所大半天空無一人。
這個異常現象在警署察覺之前,消息便早早穿了開來。不過它並非藉由當地的媒體報道出去,而只是以街頭巷議形式傳播開來;「唉呀,巡邏的警員進了木崎家門以 後就一直沒有出來呢!呵呵,不知道這家人為什麼從昨晚就門窗緊閉著……」一群八卦的太太們雖然很清楚這個外部環節的詳細情況,但是卻一點都不知道發生了什 麼事。
上述的流言就這麼樣地傳遍了支倉坡一帶,消息靈通的人們知道此事已經是下午兩點過後。這些好事者們為了把這個好康的消息告訴我,似乎在白天打了電話來過。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無聊的內容我全都不記得了,但是電話顯示卻明確地記載了他們的來電記錄。
現在是下午六點四十分,在日落之前的來電共有兩通,發話者分別是貫井未早還有迦遼海江。貫井就不提了,海江的部分問題比較大。他雖然喜歡手機,但是卻非常厭惡講電話這種行為。這個矛盾的傢伙會打電話過來本身就帶著不祥的氣息。
晚上七點不到,在夕陽西沉之後今天的第三通電話鈴聲響起。對方隱藏了自己的號碼,我讓他多響了幾聲之後才拿起話筒。對方的談話比起過去任何電話都要來得簡短。發話者自稱是木崎,並告訴我他的地址然後接著說道。

「很抱歉,我累了。請你幫我解脫吧。」

怎麼這樣啊!這傢伙說完這麼不堪入耳的話題之後就直接掛上了電話。
我本來想無視這通電話去睡覺,但是卻有三個理由讓我放棄了這樣的想法。
第一,桌子上放置著許多便條紙。那大概是海江給我的忠告,上面清楚記載了木崎一家自殺的前因後果。
第二,剛剛電話裡聽到的地址是支倉坡二街四號之七……那不就在我們家隔壁三棟嗎!
最後一個理由,我今天剛好跟海江借了左手的義肢。事前的準備相當不湊巧地十分充裕,若是順利的話,也許可以從戶馬大姐那兒拿到一筆酬勞。雖然沒聽說過她曾 經致金酬謝幫忙逮捕嫌犯的老百姓這種事,但是至少可以讓她今後對我的使喚方式多留一些情面。我稍加衡量了一下,覺得這份工作的投資報酬率還不錯。就這麼 辦,上吧!出門前我瞥過了一張便條紙。上面慎重地用紅筆寫了「四目交會必死無疑」的字樣。
「四目交會必死無疑」,這可不得了。簡直就像是哪裡來的怪談一樣嘛!這下此行所必須付出的勞力成本稍稍微又蓋過了投資報酬率……不過既然決定要做,我也就懶得再回頭了。
以上這麼一長串的原因讓我事後來到了木崎家裡。
木崎家玄關地板的觸感相當不錯。這種感覺就像是硬柿子或蘋果之類帶著水分的果肉,摸起來略硬卻帶有適度的彈性。
我沒脫鞋便踩了進去。帶有這家人生活氣味的木造牆壁,整片地橫在眼前這看來既狹窄又不牢靠的走廊兩側。甚至讓人擔心下一腳就會踩出一個洞來。頭頂上的電燈 不停閃爍而發出了令人心情浮躁的雜音,明滅交錯的光線讓眼前的空間顯得像黑白照片中的色調一般昏暗。這間房子宛若複寫在一卷黑膠底片中。
客廳裡的電視自顧自地播放著週日下午動畫檔的節目。就是那種以中產階級家庭中日常生活的主軸,永遠沒有結局的溫馨動畫故事。這類幾十年來不斷維繫著眾多家庭的動畫節目,依舊在這個空間中持續演繹著下一秒的故事情節,然而眼前卻橫躺著收不到這些動畫節目良性效益的兩具屍體。
這兩具屍體應該是一對母女,趴在桌子上的是母親,而倒在地板上的是女兒。這兩具屍體都是正面朝下,頭卻整個被回扭了過來,雙眼直直盯著天花板。她們臉上的 表情顯得極為悲傷,彷彿是用盡了一生的感動一般。因為這禮拜「磯野某先生」(注1)的內容是既淒美又動人的故事嗎?不盡然,當人們遭逢令人費解的暴力行為 也會露出這種表情。
話說回來,究竟怎麼做可以製造出這種死狀?
雖然上吊式的自殺手法相當為人所熟知,但是像這般把頸骨折斷,整個頭扭過一圈的方式,無論在力量或技術方面的需求是有點高過頭了,要做到這種程度大概非得 用巨大的老虎鉗固定住頸部,然後啪地一下子扭斷才有可能辦到。但是其實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怎麼樣都無所謂,因為現在不是讓我胡思亂想去推敲原因的時候。 對強盜而言,闖了空門的人家中發生密室殺人事件也絲毫不關他的事。
沒過多久的時間,電視裡一家和樂的戲碼便播映完畢,我將螢光幕上伴著片尾曲捲動的製作群名單拋諸腦後,踏上了通往二樓的階梯。映照出了整個房子內部的黑膠底片逐漸變得污穢,在我來到二樓的瞬間,整個景象驟然變過了顏色。
木質建材的走廊一下子由黑轉白,變成了一片水泥材質的空間。眼前污穢不堪的光景讓人聯想到了印象沉重的宗教畫。
「——慘了!我睡著了嗎?」
真是倒霉到了極點。夢與現實竟然糾纏在一起了。是從哪裡開始錯亂的呢?走廊深處的轉角佇立著一個宛如枯木一般的人形。
「請問你是神父嗎?」
那株枯木的聲音傳遞距離意外的遠。該死,我竟然夢到與木崎家的事毫無關連的夢境。
「不好意思,我不是什麼神父。更何況這世上哪裡有帶著一隻黑狗的神父呢?」
「可是你不是會幫助像我們這種被惡魔附身的人嗎?就像電影裡驅魔神父的一樣。」
「不是驅魔,是除魔。雖然意思差不多,但是做法上可是有些微的不同。」
我可是一向都連人帶魔一起摧毀的呢!雖然可以讓除魔的對象恢復成人類,但是要他們回歸社會是完全不行的。不過我說啊……其實真正可以歸類為惡魔的沒有這麼多,像你們這種傢伙只是單純屬於病態的類型而已。不過就是非常普通的精神狀態異常,這種誇張的稱號就省省吧!
「總而言之我不是什麼神父,況且你的病症神父也沒轍。看看你是要自己就此安分一點,還是乾脆找間大點的醫院讓他們好好看管你。說起來,我的這隻黑狗好像對你也提不起什麼興趣。」
「——我很痛苦啊!」
眼前出現了雜訊!一瞬之間,我雙腳踩著的地板各處冒出了雜亂不堪的荒廢住宅形象,感覺就如同播放著帶有刮痕的影像光碟一般。
「……我的聲音剛才被干擾到了,所以再說一次。去看醫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我說過了不是這樣的……我沒有生病!這才不是生病的狀況呢!我到現在一直都很獨立自主,很聽媽媽的話呀!我每天用功讀書,拿到了好成績。媽媽失去了爸爸,我就代替爸爸取悅她,我不過就是出了一點問題而已,為什麼你非得這麼說我!」
水泥牆板呈現扭曲。
不對!它正在崩解!隨著遠方的那個人影情緒高漲,整個走廊此刻都在融化。這下危險了,如果就這麼下去我也會被一起融掉……
「等等!等一下,等一下!我沒有辦法聊些太正經的話題,你先給我一點時間……好了,我們稍微冷靜一下。在一位素昧平生的人身上強扣精神病患者的帽子是我不好。」
雖然眼前這傢伙把素昧平生的我當作神父的行為也令人不予置評,但我沒有點破它。若是不小心禍從口出可是會被殺掉的,不管我現在是在做夢還是在幻想,被人家做掉都不是好事。
「不過我覺得你與其跟神父求助,是不是找位醫生看看會來得好一點呢?你雖然堅稱自己不是生病了,但是比起被惡魔附身,我覺得生病還是好一點。」
這種說法所受到的待遇會比較像個正常的人類……不管怎麼說,既然這類說法跟惡魔附身一樣會被歸類為不正常,那倒不如選擇對自己稍微有利一點的狀況不是嗎?
「怎麼會好!你一點都不明白!我很奇怪,我非常奇怪!我奇怪得不得了!我明明可以辨別哪些事情自己喜歡,哪些事情自己不喜歡,但是我卻不分青紅皂白地全部 都做了。我就是這麼奇怪!雖然媽媽也說這是一種病態,不過我才不是這樣!我是被惡魔附身了!我沒有辦法恢復正常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是因為附身在我身上的惡 魔讓我變成這樣的!」
遠方的人影不斷地大聲喧鬧,水泥牆板不停地崩解消逝,我的顫抖完全壓抑不下來。不為什麼,是因為連臉頰都已經開始融化了。
「哇哇哇!不妙,拜託你幫幫忙,我不想在這種地方被你融化掉呀!」
「既然這樣就請你改口,說我是被惡魔附身了!」我遭到對方的嚴詞糾正。嗚嗚嗚,這個智障火星人……理解力這麼差,真是個棘手的對象。
「我瞭解!那麼我們就假設你真的是被惡魔附身好了。不過這可是非常可恥的事情哦。生病會被所有人同情,不過若是被惡魔附身的話,就像你看到的,會被大家排擠不是嗎?」
水泥牆的崩解速度緩和了下來,遠方的人影露出了笑容。
「才不是呢!你明明是個神父卻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嗎?在國外,不相信上帝的人都會被惡魔附身。惡魔會誘惑人們露出自己心裡骯髒的部分,促使他們犯罪,這跟 精神病沒有關係。生了病的人不是只能接受治療而已嗎?可是被惡魔附身了不一樣,只要趕走了惡魔,人們身上的原罪就會一起消失,他們的心靈也會變得乾淨 了。」
哎,可是這裡並不是國外呀。就這個國家的風土民情來說,根本不盛行罪與罰這套。這裡跟國外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大舉入侵寄宿在人們身上的神聖品種不同,有的只是自發性的,計劃性的人造惡魔而已。
「對,對您真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呢!不過像這種模稜兩可混淆視聽的話題就暫且擱著。那你想說什麼?是指人如果不知道上帝的存在就不會被惡魔附身了嗎?」
「就是這樣!知識跟信仰是不一樣的。如果不知道有上帝這回事,也不可能會知道惡魔的存在,所以說,那個……」
是,是,是……你的理論完備得無懈可擊。
「也就是說,你認為惡魔跟上帝其實是一樣的囉?」
雖然也可以說是『成對』或者是『共犯』,不過是什麼都好。遠方的人影看起來越來越高興,水泥走廊也因此完全停止崩解的速度。在崩壞的地板上透出了兩層樓高 的木造房屋一角,顯現出那個中產階級家庭裡面那條走廊可愛的模樣。真是帥翻了!已經可以看到寢室的房門了,只要把門把扭開,就可以揮別這場夢跟眼前這個火 星人了!
「你知道嗎?上帝是為了考驗我們而派遣惡魔來到人間的。我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驗。我是被上帝選上的人,只要你肯幫我驅除這個惡魔,我就可以恢復原來的樣子 了!我明明可以恢復,可是大家卻都當我是瘋子……像我這樣根本不是生病!我知道是因為其他人搞鬼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沒錯,就是這樣!因為這樣我才會出 拳打了媽媽,才會把房間弄的亂七八糟,才會被朋友當成白癡……這都是因為上帝要幫助我的關係!」
「啊,不對,那是因為……」
我將就要脫口而出的話又吞了回去。一方面我向來就不喜歡干涉別人的價值觀,再者,這次要是戳到了對方的痛處,大概會落得相當難看的下場。
「你想表達的事情我大致上都瞭解。不過為什麼為什麼我非得知道這些事呢?」
「你問這樣的問題才奇怪吧?你跟我不是同一種人嗎?你看!你的身體也是缺少了一個部分呀!」
我伸手向寢室的房門門把。
「請不要隨便攀親帶故,我是被吃的受害者,而你是吃人的那種。儘管結果看起來差不多,但是我可不想被你當成是自己的同胞。」
房門「喀」地一聲順利的打了開來。
眼前由白色的基調轉而成為黑色,太好了!接下來就只要處理木崎先生家的問題了。
我一腳踩進了有點昏暗的寢室。玻璃窗外的固定式百葉窗緊閉著,室內的光線也全仰賴一顆小小的燈泡。不知道是否因為是完全封閉的關係,這個空間就像是蒸汽浴 室般叫人難以忍受,寢室裡一共有兩張床,靠近房間的那頭有一名男子面對牆壁坐在床上。他背對著我呈現垂頭喪氣的模樣,並沒有察覺到我走進了房間。從體形看 來大概就是木崎先生,他的脖子跟留在一樓客廳裡的兩具屍體不同,並沒有特別的異狀,整個身體也還是完好如初的人形,也就是說他還活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情,如果他也死了,那誰打來電話告訴警察這一家人相親相愛地集體自殺呢?
我試著壓低腳下的聲音。此刻的木崎先生依然背對著我,不知道他究竟發現了我沒?他低頭的背影讓我聯想起美術館崩毀前的模樣。我跟床緣之間只剩下一公尺半的 距離,還差三步便可以順利掌握「對方究竟罹患了什麼疾病」,然而……阻礙出現了。我的腳「啪嗒」一聲勾到了一旁的障礙物。該死,這什麼東西啊!怎麼大得這 麼誇張——
「——」
那是死不瞑目的屍體,兩具身著警察制服的男屍!他們正面貼著地板,脖子上的首級整個被扭了過來。
「晚安,我沒想到你來得這麼早。」
「!」
我聽到聲音反射性地抬起頭,旋即因戰慄而屏住呼吸。
——房間的角落。
我看到了木崎先生大大的身影,我們四目交會。慘了……我跟木崎先生透過一面鏡子看到彼此的模樣——

「四目交會,必死無疑!」

我的全身瞬間發出了痙攣。「痛!」這個痛楚就像是身體兩端被捲軸固定,施以反向的力道相互拉扯,拉到不能再拉了卻不見卷軸停止作用。除此之外,我甚至一隻手指頭也動不了,對方的力量強大得難以形容!我跟木崎先生只是轉瞬間的四目交會,我身體內的中樞系統卻完全被他打亂了!
我身處在一間彷彿蒸汽浴室的昏暗蒸籠裡面,腳邊是兩具頸骨被扭斷的屍體,眼前則坐著一位神態顯得疲倦的中年男子,他以背對著我的模樣將視線直直投射在我的 身上。我的媽,這景象真不是普通的恐怖!兩顆眼珠也完全不接受我的命令,因此就算我想移開視線也無法如願。最糟糕的是因為身體不聽使喚,我從剛才那個瞬間 開始就沒有辦法呼吸了……
「你是那個叫什麼來著?可以讓被附身的人得到解脫的那種驅魔師是吧?嗯!你不就是石杖先生家的石杖所在嗎?」
我的視線依舊緊緊盯在木崎先生的雙眼,身體沒有任何反應。只要他不鬆開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我就只能任憑他恣意擺佈。
「對了,所在小弟。你才剛出院嘛!你住院的理由是……什麼原因來著?真是不好意思,我前一陣子一直都忙於工作,完全沒辦法抽空跟鄰居們打好關係。我女兒說要去探望你,硬是跟我要了些零用錢。結果呢!你有看到我們家女兒嗎?」
誰知道,我怎麼可能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來看過我……啊!那個……那間醫院不是本來就不接受親友探病的?
「唉!我真是淒慘。我的狀況大概在你們看來就是被惡魔附身了吧!我會像現在這樣一個人關在房間裡面,也是因為想要靜靜地一個人等待驅魔師前來的緣故。我想 盡可能讓自己不要跟其他人接觸。有人報警處理讓我覺得很困擾,關於我們家的流言像這樣傳遍大街小巷也不是我所樂見的狀況。因為人哪,只要到了我這樣的歲 數,第二在意的就是面子問題了。」
木崎先生緩緩地抬起了頭,他散發出一股十足的殺意。等一下,是我啦!那個驅魔師就是我啦!別這麼性急,我會好好聽你說話啦!
「可是,我還是有維持這個家庭的責任,你應該在樓下看到我的妻子跟女兒了吧?她們已經死了一整天了,應該還沒有腐爛發臭。可是現在天氣炎熱的九月,儘管我 想把她們放到冰箱,卻完全沒辦法塞進去。雖然我真的想在鄰居臉上露出難色之前把這個狀況收拾一下……不過終究是無關緊要的事。不對,明明一點意義也沒有, 到底為什麼她們要跟我一起死呢?她們一開始就沒有必要跟我一起陪葬。結果到了最後,家庭還是變成了一種負擔。」
木崎先生緩緩地回過頭,我們在鏡中交會的視線也逐漸離開鏡子,轉向面對面的角度。
「你別擔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會在不多製造出其他命案之前自行了斷。其實我早就應該死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辦法如願自殺。早在昨晚,我就應該已經「把自己的脖子扭斷了」才對……」
我的頭!
我的頭隨著木崎先生的動作一點一滴開始橫向旋轉。
「我好想一個人獨自了斷,我早在一個星期前就瞞著家人辭掉工作。我累了,真的累了,我累到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早在發現這份倦怠前就已身心俱疲。我已經年過五十了,也該是可以隨心所欲的年紀了吧?」
如果將木崎先生身體面對的方向定位為零度,他的頭現在轉了二十五度。慘了,我大概可以猜到這次的惡魔究竟在木崎先生身上添加了什麼樣的能力……
「可是家人卻不同意呢!她們好像說了些什麼,大概是叫我不要自作主張辭去工作,說我的身體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我有撫養她們的義務之類的話吧!其實她們說話 時的語氣相當囂張呢!唉,虧我們長年一起生活過來,她們最後卻是露出這副德行。所在小弟,女人的歇斯底里還真是讓人感到絕望。那大概是女人的專長,我是這 麼認為的。我們男人因為自尊心使然,沒辦法像她們一樣耍小孩子性格。」
四十度,六十度……隨著木崎先生的臉龐橫向扭轉,我的頭顱也跟著畫出了同樣的弧度。
一旦來到九十度差不多就是完全側過頭的狀況。再下去就算是天賦異能,最多轉個一百二十度也是極限了。
「很不幸的,她們的要求被我駁回了,雖然我並不希望一家人集體自殺這類的事情發生,我只想回歸到一個人的安靜時候。如果要問理由的話,嗯……是什麼來著? 我辭掉工作的理由嘛……對了,我到了這個年紀卻在工作上捅出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大簍子。儘管我終日埋首在數字堆裡,想辦法彌補帳面上的差距,結果卻還是徒勞 無功。上面叫我自殺了事,因為債務也無法清償了,在我有生之年永遠也不可能挽回些什麼。」
九十度,一百度……
「喀!」頸骨之間極限扭動的聲音滲入了我的心。
我的頸子已經無法再做出多餘的轉動了,人類身體構造就是這個樣子。然而——木崎先生的首級卻依舊十分靈活。他的頸椎該不會是用滑動式關節構成的吧?就是那種可以三百六十度自由旋轉的構造。
「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才想要自己一個人了結的,可是內人跟女兒卻不同意。不只這樣,她們甚至要求我就算要死,也要選擇能夠留錢下來給她們的死法。真是不 可理喻,我就是因為嫌這麼做麻煩所以才尋死的,但是她們卻始終無法理解。所以呀,我才打算不發一語直接在她們眼前自我了斷,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當時瞬 間起了邪念,內人還有女兒,兩個人都跟著我的動作一起扭斷了頸子自殺了。」
一百二十度,一百三十度……我的頭顱依舊不停轉向。被惡魔附身的木崎,凡是在他身邊的人,脖子以上的部分都會隨著他的動作一起同步轉動。
這就是木崎被惡魔附身而產生的病態。他的患部是頭部,因為這個疾病而重生的頭部得到了新的能力——煽動,病因大概可以歸咎在過度疲倦的問題上面。
下地獄去吧!木崎先生為了不讓自己察覺到自身的病態而封閉了思考,並且重複做著看似自殺的他殺行為。只要跟那位大叔四目交會的人都會被強制做出跟他一樣的 舉動。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那位大叔的頸椎是用滑動式關節構成的,所以怎麼轉動都不怕。但是人類的首級可沒有辦法像那樣回轉!
我會死!就在接下來的數秒鐘之內!

「不過,我是有這麼想。如果我有撫養家人的義務,那麼家人也應該有我一起陪葬的義務不是嗎?因為如果我走了,她們不是也沒辦法繼續活下去嗎?真是這樣,那 她們就應該跟我一起離開人世。內人跟女兒都紛紛履行她們的義務了。真是的——彼此家族的聯繫真是把人困在混沌的地獄呀。」

木崎先生的臉龐一口氣轉到了正後方。
正好是來到一百八十度的位置,他的頸骨滑順地繞回,而我的頭顱則是笨拙的轉過……喀!

■■■

呼呼地喘息聲從黑狗的鼻腔中傳了出來。它探頭正在尋找那顆滑動式關節的首級。
儘管房間裡一片漆黑,因為黑狗的眼睛本來就看不見,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光線輔助。
我左肩上不再呈現義肢形態的左手,靠向了從那顆已非頭顱的頭顱,從中拉出了形成有、形物體的無形之物。

——狗狗乖。
來吧,憎恨(假名)小親親,吃飯的時間到囉!



1\junk


天空的高度異常的低。我睜開眼睛的瞬間,視線被一片水色所包圍。
「啊——咦?」
天空成了一片汪洋。
陽光呈現淺淺的白色,透過上方的水流,漪漣的波光照耀在這間石室之中。眼前一片湛藍的水裡,一條黑色的魚影快速地滑過了我的視野。
頭頂上的這片汪洋裡可以看到一條體形碩大的魚兒悠遊其中,目測判斷它的身長大約兩公尺左右。從身影看來大概是鯊魚之類的品種,但究竟是什麼魚則無法得知。如果我被問到淡水怎麼會有鯊魚這個問題,那會讓我相當難以啟齒,因為就連那條生物究竟是不是魚類其實我也無法判斷。
那條魚的身影逐漸遠去,不知它是否對於我的凝視感到厭煩,那條魚就這麼游向高處——在這片汪洋更深邃的地方消失了蹤影。
我置身於天地倒錯的異樣感之中,不過這對我來說已是習以為常的光景。
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狀況,只不過是在天花板上張開一整片的玻璃牆,隔絕了上面的一個巨大的水槽而已。哎!不如換個說法,直接說這個房間位於巨大的水槽底下 比較正確。這裡是一間地下室,頭頂上的一片汪洋也不是海水,只是一座非常古老的水庫。這間天花上頂著一座水庫的異常地下室,其室內陳設就像是中古世紀的城 堡中的一個房間原封不動移植過來,遠離時代氣氛的異常風格。

「哎呀!所在,你起床了。」

房間中央,罩著紗帳床上傳來一個中性的聲音。儘管從我的角度因為背光的關係看不到他的臉,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他就是這間房間的主人。不過話說回來,不管 從哪個角度看過去,他的容貌總是處在陰影底下無法辨認。非得走到他的身旁才能看清他的容貌,那張床的位置就是這麼經過嚴密計算而設置的。
這間地下室的格局呈現正方形,就像個巨大的箱子一般。空間的上方罩著一層玻璃天花板,四周則繞著石磚砌成的牆壁。屋子的四面各有一扇房門,除了南面出入用 的那扇門之外,其餘的三扇從來沒被開啟過。室內裝潢中幾乎看不到帶有生活感的用具,唯一的電器製品就只有牆角的冰箱而已。所到之處林立著完全找不到共通點 的古董。根據不同的觀點,大概也會有人把這裡當成收破爛的倉庫吧!
「不好意思,我睡著了。在我熟睡的時候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情嗎?」
「沒有特別的需要。不過你既然起來了就做好你的工作吧!我口渴了,幫我倒杯水來。」
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惱人的夢境依舊徘徊在腦中尚未完全散去。我摸摸脖子確認頸骨沒被絞斷,一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這間房子裡沒有自來水,要找水的話就只有冰箱裡囤積的蒸餾水而已。我走向房間的角落,繞過堆積如山的地球儀中從容來到冰箱門前。我伸出手,「砰」地一聲,拉開了門把……這什麼呀?滿佈著一片黃橙色的冷藏庫。
「冰箱裡好像只有加了色素的飲料而已哦——」
「如果水喝光了的話就拿那個給我吧!反正那也是葡萄柚水果飲料。」
這傢伙明明就只會睡覺,要這麼健康的東西幹嘛?該不會這副比我來得活潑的模樣,就是因為他注重這方面的調養?如果說不同的食物攝取方式會造就群體之間的差異,那麼雜食性的我大概就是因此而長不高。
不過無妨,像我們這種人最愛垃圾食物,它不但可以節省每天消耗在餐費上的花用,更可以縮短我們過於冗長的壽命,這可是一舉兩得的美味。我一邊想著速食店裡的稀碳酸飲料,一面將橙色的液體倒入細長的玻璃杯中。
冰箱側面的外殼映照出一襲獨臂的男子身影,真是叫人感到厭煩的影像。他原本完好的左臂此刻卻呈現殘缺的狀態,肩膀以下的手臂完全被截斷了。這個樣子讓人聯 想到歸屬於某個邪惡勢力的機械人形象,然而這個看似強悍的外形卻無法掩蓋日常生活的不便之處。我在兩年前因為一場突發的意外而失去了左臂。這個殘缺的樣子 叫人看了不禁要問,究竟是什麼樣的意外讓臂部與肩膀的接合處被截斷得如此漂亮?幸好被削掉的只有左臂,沒有連命都被奪走。
日後經過一年半的復康才出院,儘管在求職與人際互動方面多少留下了一些不便的影響,但我對於只剩下一隻手臂的自己並沒有什麼埋怨。這樣的狀態能讓我藉由這 個不起眼的兼差工作賺取一些微薄的薪水,甚至認為自己還蠻幸運的。不過如果真的要說的話,沒有辦法自己一個人繫鞋帶的樣子還真是讓我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快點!快點啦!所在君的動作慢得太離譜了——」
我趕忙關上冰箱門來到任性的僱主身邊,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看來我好像落枕了。
「謝謝。哎!過了五個小時才終於有第二次的水分補給了呢!」
房子的屋主微微仰起頭接過了玻璃杯,用他那只黑色的人工義肢右手。他絲毫沒有停頓的動作,一口氣喝光了杯中橙色的飲品。
「舒服多了。對了,你剛剛發出了淒厲的夢囈,做了什麼可怕的夢嗎?」
「要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結束了一場深夜放映的電影之類的感覺。不過這麼跟你說大概也不會瞭解。」
「嗯,因為沒辦法體會嘛!一方面我沒去過電影院,再說那種深夜電影究竟有哪一部分是有趣的?」
有趣的節目可多了呢!這個白癡竟然將深夜電影當成了非在深夜無法播映的三流影片代名詞。最近的深夜電影可是相當可以讓人樂在其中呢!不過呀……就算跟這個完全不曉得電影究竟是什麼東西的傢伙詳細說明也無濟於事就是了。
「沒有啦!是我舉例舉得不好,我只是夢到了讓人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已。」
他一臉訝異的表情,雙眼圓睜地注視著我。這位就是我的僱主,也是這間地下室的主人。
乍看之下,大概只能判斷他的手臂裝了義肢。接在他肩膀上的那隻義手就像是服飾店的模特兒一樣,是用黑色的石膏裹成。也就是說他跟我一樣,都是肢體殘缺人士,只是這家伙耍寶的能力比我要誇張許多。
他的外表看起來大概十四、五歲左右,蓄有一頭有如絲絹般的烏黑秀髮,容貌可愛的程度讓所有男人看到他都會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不過小心,他可是個男的。儘管遺憾,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男性,從我這個被他電得七暈八素的男人口中說出來的事實絕對不容懷疑。
他叫做迦遼海江,因為全名念起來麻煩,所以我都直接叫他海江。這個小鬼頭的外型讓他只要靜靜不說話便看起來像個出色的千金小姐,說是上帝即興創作的藝術品也不為過,同時也是象徵了它不良嗜好的證據。
「然後呢?不堪回首的惡夢究竟是什麼樣的內容?我想知道啦!你掙扎夢囈的樣子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明明看起來一副相當痛苦的樣子,但是所在君為什麼一直沒有從夢中驚醒讓我覺得相當不可思議。」
他一臉興致勃勃的表情對我提出質問。這傢伙一年到頭都在無聊中度過,因此一旦看到有趣的事就會露出難以掩飾的貪念。
「……我就說了是不堪回首的惡夢嘛!那個夢直到現在都讓我覺得相當厭煩,拜託你不要再讓我繼續回想了,我在夢裡可是差點就丟掉一條小命呢!」
說起來應該是必死無疑吧!畢竟整個頭顱就這樣喀的一聲轉上一圈……
「咦!你夢到自己差點死掉的場面嗎?所以才會有發出『救命呀——』、『住手——』……之類的夢囈呀……嘖,要是你再多睡一會兒的話就更有趣了。」
這傢伙的意思是想聽聽我死時發出的慘叫嗎?
「你真是差勁透頂。既然看到我在做惡夢,為什麼不把我叫醒呢?是怎樣!你喜歡看到人家痛苦的樣子嗎?會因為男人的喘息聲而感到興奮嗎?」
「嗯……看情況吧。所在君剛才可是讓我感到相當愉快呢!雖然不知道你夢到什麼樣的往事,不過夢中你有提到什麼支離破碎之類的有趣話題。你剛剛的樣子真的讓我感到十分享受,這是我的真心話。」
這傢伙露出一臉滿足的愉悅笑容。
「——」
……糟糕,我不小心又煞到他那可愛的樣子了!儘管我對此感到相當懊悔,但是事實就是如此,那笑容真是可愛到不行,只要是男人絕對都拿它沒轍……其實我相當討厭這個傢伙,但是卻完全無法抗拒他的笑容。這個該死的自戀狂,哪天非矯正他一下不可。
「……唉,你這種態度真叫人看不下去了。是怎樣!照你的想法看來我不就像是在這兩個小時裡面一直被你強暴嗎?你這個虐待狂,竟然把我丟在那邊不管來取樂。如果不希望我告你的話,最好識相地拿點補償出來!」
剛剛大約經過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換算成旅館的休息費用是五千元左右……嗯?不過出賣人類的尊嚴,兩個小時換得五千塊的報酬究竟是高還是低?值得嗎?反正我本來就不怎麼值錢。
「那是我的台詞啦!你白天的時間都被我買下來了。要怎麼使喚你是我的事情,而你有回應顧主期待的義務。可是所在君卻都不肯陪我不是嗎?那麼至少讓我聽聽你的夢囈,打發一些空閒時間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他哼了一聲,十分不滿地轉過頭去。
如何打發時間,這個課題對於迦遼海江這個人來說可是人生大事,這傢伙從不曾走出過這個房間,哎!沒有人幫他的話,他連下床都辦不到。
原因很簡單,因為海江的四肢全都是人工的替代品。上帝相當無情,儘管給了他無人能出其右的美貌,卻又同時剝奪了他全部的行動自由。如果說我是屬於邪惡勢力獨臂的機器人,那麼四肢殘缺的海江就是該組織的大頭目了。
就現在這個狀況而言,我的工作就是早上幫海江裝上義肢,然後傍晚將它們取下。生活所必須的花費,這個工作就可以賺得八成,能讓我找到這個儘管只有一隻手也 可以辦得到的工作是讓我鬆了一口氣,但是總覺得這樣的工作有點搬不上檯面,讓我做的有點心虛。在這個郊外的地下室裡,從一個無法自由行動的小孩子身上搾取 錢財,該怎麼說呢!簡直比小白臉還不如。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邪惡組織的老大出生於富裕的家庭,對於給我的薪水似乎一點也稱不上負擔。對海江來說,單憑現在這個身體直到離開人世之前,在食衣住三 方面都沒有太多的麻煩。他有一副功能性相當出色的義肢,只要裝上去,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自己處理。在我上工的第一天,這傢伙還不是照樣靠著義足自己一個人 去了廁所。不過海江這個大少爺儘管擁有如此出色的義肢,但是它們優異的功能性畢竟不等於裝起來舒服這回事。好像無論什麼樣的義肢跟海江都合不來,所以他幾 乎所有的時間都像這樣躺在床上。
是啊,義肢這種東西多半會給人帶來難以忍受的痛楚。而今天義肢結合的狀況似乎特別糟糕,我今天只能幫海江套上左腳跟右手的義肢而已,這麼一來——
我開始搜索房間的角落……找到了,一隻黑狗蹲在牆角。它的姿態就像是繪本中出現的惡魔圖像。這隻狗的雙眼天生就看不見,一輩子也感受不到光線的存在。不過可不能因此而小看它,那隻狗在追擊獵物的時候可以借用人的眼球作為行動的依據。
「所在君?怎麼了,你真的沒問題嗎?臉色超級難看的,要不要喝些什麼嗎?」
「我的臉色才不難看,你不用管我,不需要你來擔心啦!我對既沒有水也沒有啤酒的小孩專用冰箱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你要吃點什麼,肚子也餓了吧!」
「你這麼說不矛盾嗎?明明不舒服了還要我吃東西。而且你這傢伙會跟我收錢的吧!」
「當然囉!你吃了什麼、喝了什麼,我都會從薪水裡面扣掉。」
「看吧!愛欺負人、冷血、守財奴、壓迫部屬的領導階層!算了啦,反正不舒服也是白天的事,到了晚上就好了,你就別管我吧!」
我發出噓聲揮手要趕他走,不過因為海江只能待在床上動不了,所以我還是自己回到沙發那裡去了。這間異樣的地下室最大的優點就是坐在這張沙發上的舒適感。它出色的程度可不是開玩笑的,如果要我在這個沙發上睡個三天三夜,我絕對有自信可以辦到!
「——話說,你剛才的惡夢,是夢到木崎先生的事情吧?就是你一個月前的晚上執行的除魔工作。」
這傢伙想問就問嘛,這麼彆扭做什麼?對於他這種死纏爛打的態度我才應該要鬧彆扭呢!
「……是啊,不過為什麼你這傢伙會知道?」
「因為你在做夢的時候像這樣叫出來:『住手,木崎!我會揍飛你哦——』明明就快要死掉了,所在君的反應還是真是夠奇怪呢!」
這個該死的小鬼覆蓋在瀏海陰影下的雙眼,瞇成了下弦月的形狀,還嗤嗤地笑著。都已經知道是這麼回事,卻還對做了惡夢的我冷眼旁觀,這傢伙的性格真是腐爛到了極點。
追根究底,我會遇到這種事情這傢伙也脫不了關係,他應該要阻止我去的。就算能夠賺到錢,當那種工作根本上就不適合我。石杖所在這個人的原則就是輕鬆地活下去,我深信這種生活方式才是最為理想的,是讓我自己獲得新生命的主張。
然而當時這樣的想法卻彷彿完全不存在,我什麼也沒多想就往這個大洞裡跳。
那天晚上——那個叫人不會希望再有任何牽連的惡夢,我一腳踩了進去。
那個集體自殺的家庭,那位頭顱可以自由旋轉的怪男人,那個讓人決心一輩子不再碰第二次,俗稱「惡魔附身」的流行病……



這種病例被社會認可大約是在十年前左右的樣子。
它的學名是「類激化藥物異常症候群」,也有人稱它為「細胞受體衝突症」,是一種突發性的精神障礙。它的成因是在人們長期處於情緒低潮,或對於他人抱持恐懼 等等心理之下而引發的代表性疾病。儘管這種病症在醫界被歸類為典型的現代疾病,但是真正知道這兩種正式名稱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局限在與這個病症有關的當事 人而已吧!
總而言之,這些病患就是無法控制情緒的精神障礙患者。儘管這個病症沒有致病的病毒,僅僅是因為出現這樣的病徵而得名,可也不要認為這些病患只是單純的瘋 子,跟生病沒有關係。畢竟憂鬱症也是非常典型的一種精神性「疾病」。即便是感冒無法侵襲的健康肉體,其他病菌也會想盡辦法致使這個人生病。一旦某人的腦袋 與一般人不一樣,那他並非是精神出現異常,不過就是人體機能方面出了狀況罷了。畢竟人類的構造是由各種神秘而不可解的精確結構所構成的,不會在毫無由來的 情況下出問題。
不過話又說回來,把這種患者的生理現象認定為一種疾病的人,也就只有醫學專家而已,普通大眾還是稱它為「惡魔附身」。因為在他們眼中,這些病患所產生的行 為,怎麼說都只能用惡魔附身的方式加以形容解釋。這類患者身上人格出現劇變,或是失去自我意識等等症狀都還算是輕微,重度的病患甚至會出現自殘的強迫症, 而其中的未遂者更會對於週遭的人們產生殺意。說得坦白一點,這就是某些內心過於纖細的情緒導致傷害行為的原因所在。
「不過這種東西啊,根本上來說不是什麼惡魔附身吧?他們純粹只是行為誇張的病患而已不是嗎?怎麼會用到什麼惡魔之類的謬誤說法。」
「大概是惡魔附身這種說法比較容易理解的緣故。撇開有實際看過這類病症的人們除外,對於一般大眾而言,就連聽到憂鬱症都不太能夠體會,但是他們卻可以輕易 地想像被惡魔附身是怎麼一回事情。若是用惡魔附身來解釋這些患者的症狀,那麼一般人也就可以接受他們口中難以理解的言論了。對人類來說,若是將他們所無法 想像的行為全都歸作惡魔附身,那麼大家就都可以理解了吧!不過話又說回來,雖說惡魔這種東西終歸是不會出現在日本,但是這些患者基於自私的心理而任由患病 後的假性人格恣意妄為,本身就是過度腐化的現象了。再說,這個國家戴著假面的人們,內心多半也都藏了一頭野獸呢!」
就是這麼回事,惡魔附身本來就是外國人的白癡謠言。他們的信仰結構比例上來說是一對六十億,而且其中的厲害關係的平衡更是絕對偏向他們上帝的那一方。在這個正值世紀末的日本,惡魔這種東西僅僅是一神信仰宗教世界中的存在。
「真是叫人沮喪的說法。真要說是被什麼穢物附身的話,選擇犬神不是好一點嗎?該說犬神比較有親切感,還是犬神附身的這種說法比較會讓人冷靜下來。」
「錯了,這種狀況可不適用於讓人冷靜的假設呢!儘管犬神的信仰在現在的日本社會已經式微,但日本人終歸是日本人,不管怎麼說對於獸靈附身的詞彙依舊是相當 敏感的。再說惡魔附身聽起來就好像事不關己的電玩情節,但是像這種在自己國家裡面原始就有的疾病,難道聽起來不會覺得它太過於現實且無聊透頂嗎?」
「唉……你想說惡魔附身這種說法,相較之下充滿了八卦的味道嗎?」
「沒錯,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我認為現在惡魔附身的說法其實是一種當下流行的現代病,儘管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像是可以獲得解脫,但是卻永遠等不到這一天到來。 所以每個人也因此積存了各式各樣的負面情緒,雖然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崩潰,但是週遭的人們也同樣也有可能在下一秒鐘自我毀滅——你不覺得這樣的想法會讓他們 稍稍為安心一點嗎?沉迷於這種流言的一般大眾大概都已經有了哪天自己就會崩潰的覺悟,他們張開一層虛偽的防護網藉以麻醉自己。『大家一起共同遵守不去思考 的愚鈍默契』,這個現象在當下不是相當普遍?『惡魔附身』這種說法,便是藉由反應駑鈍行為的模式風行,因而大肆傳播開來。就跟這個詞一樣,若是要將責任轉 嫁出去,那就必須要有適合的祭品。」
也就是這種現象是人們自己的內分泌失調性中毒、自我催眠、自我崩潰而已嗎?這個早熟的傢伙……要真是這種說法成立的話,惡魔附身也不過就是一種現象而已, 根本也談不上「類激化物質異常症候群」什麼的。彷彿一年後又會被另外一種流行語掩蓋過去……不過所謂的「麻煩事」,就是因為它不只是紙上的空談,而是實際 引起了大範圍的災害,所以叫做「麻煩事」。
惡魔附身是真的存在的。
舉例來說,就是精神上真正出問題的那些病患。
再將例子說得深入些,他們就像木崎先生一樣,放棄了人類的身份並且獲得了「超能力」的患者。
最近數年之間,超乎尋常的犯罪模式增加不少,這些異常的犯罪事件大概都會被當成惡魔附身流傳開來。然而其中真正是因為惡魔附身所引起的案件大約只有百件左右的數字,甚至不到所有異常性犯罪的一成。
「所以說,被混淆的一百個假像之中混雜了十個真正異常的事實。這麼一來所有的事件既都成了假像,卻也全部都可以說是事實了。」
說起來很妙,對於大眾來說,儘管經歷了木崎先生的事件,但若是將其他九件也歸類為「異常性犯罪」,那麼木崎先生事件也有「犯罪手法超乎尋常」這個共通點而被囊括其中。換言之,儘管社會廣泛地接受了「惡魔附身」這樣的事實,但是他們卻並不知道「惡魔附身」的本質究竟是什麼。
這類異常性犯罪被稱為「惡魔附身」有它的原因,這個原因並非這些犯罪者表現出了難以理解的行為舉止,而是單純地展現出了人類無法辦到的能力。基本上這些 「異常性犯罪」的例子都只是妄想中的產物,與精神障礙被歸屬在同一個層級。然而,其中有一些個別事件超越了妄想的範疇,變成「極為特殊」的案例。像是頸骨 可以無限制地自由旋轉卻不會因此而喪命的病患,終至捲入了無辜的外人而釀成犯罪事件,這便會被歸類為上述這種「極為特殊」的個別事件。確實這種情況,看到 的人們都會不約而同地一致認為,這些犯罪者如果沒有借助惡魔或其他同類型的超自然力量便無法辦到。
——真是的,真實愚蠢極了。在這個文明過度興盛的時代之中哪裡有什麼惡魔?我才不相信呢!我確實遇過一些人,這些人除了將他們歸類為惡魔附身以外無法別作 他想,但我還是不相信有所謂的惡魔。惡魔那種東西呀,就算真有其事,身為一個活生生的人類也不應該接受它的存在。我還沒有想過要去接受,大概一輩子也不會 認同吧!就算你複製了一百個木崎先生擺到我的面前,我也會頑固地大笑出聲給你看。
……然而儘管如此,實際上我卻有無法將惡魔視為荒誕無稽的言論而不當一回事的原因。因為儘管我想要否定它的真實性,這個事實卻血淋淋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視線前方的這個小鬼,既沒有被什麼惡魔附身,也不是「類激化物質異常症候群」的患者,他是真正的惡魔。



我開口對海江問到。
「我說啊,你知不知道真貨跟假貨的區別在哪裡?」
「咦?什麼真貨、假貨?」
「就是惡魔附身這回事。真的被惡魔附身,或者根本跟惡魔沒有關係,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也就是說普通的病患,跟不普通的病患之間究竟有何不同?」
我回想起一個月前,在我們家隔三棟房子的建築物裡發生的事情。
睡落枕的脖子隱隱作痛,那個案件——我究竟是怎麼解決的呢?
「嗯……你是要從附身的東西是惡魔還是其他東西說起嗎?」
「沒這回事,惡魔的授課該結束了,現在流行的惡魔究竟是真是假都隨它去吧!我想問的是人們究竟為何會被惡魔附身。」
「什麼呀!真無趣……不管真惡魔也好,假惡魔也罷,會被它們附身的類型不是很明顯嗎?這些東西從以前就愛死了懦弱的的人類了。」
「啥?你這種說法倒果為因了吧!人類是因為被惡魔附身才會產生精神疾病的,你不是也說惡魔附身是一種病症嗎?」
「我說所在君,你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流行性疾病不是因為人們的免疫力衰落才會感染他們的嗎?體力不佳的人,還有身體狀況不好的人,他們都會因外在因素而 容易染病。既然肉體是這樣,精神方面當然也是如此。所在君就是這麼溫柔,你不能接受弱者因為自己的懦弱而成為被人欺負的理由是吧?但是這個事實是不容辯駁 的,因為惡魔從來就只會附身在懦弱的人類身上。」
他說話是露出了一臉得意的模樣。這表情不禁激起了我心中的反感,他就是這種地方特別討人厭,喜歡擅自想像別人的個性。
「你想說被惡魔附身的人們全都是自作自受囉?不論體格與身體狀況的好壞,只要是人格方面不夠成熟的『弱者』被惡魔附身也是沒辦法的事?」
「對呀,軟弱的人類就會成為惡魔附身的對象。不過確切地說,被惡魔附身並不是因為被附身的人心靈懦弱,而是該歸咎於他所身處的「環境」變得脆弱的緣故。如 果將人們的心靈歸類為內在,那麼影響內在的外在因素就是環境的變動了。比方說家庭問題,或是友情之類的人際關係,還有社會給這個人的評價……等等。一旦腳 下的地板產生了動搖,立足於該處的人們很自然會深受其害。這個結果便會造成他們無法適應正常的社會環境。像這種狀況便證明了環境不見得是由人類所創造的, 而是環境改變了人類這個事實。於是趁著這個機會,趁現在這個時間點,變得懦弱的人類心裡,儼然成為魔物的寄居的對象。惡魔的存在,是以它們的立場肯定了懦 弱的心靈。由於人們軟弱的內心是惡魔壯大的溫床,於是它們也反過來全力地培養人們懦弱的一面。它們會促使這些人們失去的社會性再也找不回來。我們舉一個陳 腐的比喻加以說明,像是有些人失戀了便無法活下去了對不對?像這樣的想法其實只是對於悲傷的一種發洩方式,然而被惡魔附身的時候,失戀的人便真的會想不開 而自盡。『因為悲傷而想要輕生,但是卻因為害怕死亡而無法下定決心結束生命』,這才是人們心理上該有的平衡。不過對於被惡魔附身的人來說卻不是如此。『因 為討厭悲傷所以只有尋死一途』,他們心理會出現這樣的想法,讓他們對於未來絲毫沒有恐懼感。真正最叫人感到害怕的人類,是那種對於自己費盡心思構築的過去 與未來毫不在乎,除了『現在』之外,一切都不放在眼裡的這種人。」
「只看得到現在嗎……那是因為人們有許多的牽絆,讓我們非得思考明天的一切。而這些患者們眼中只看得到現在,做出什麼樣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就一點也無所謂了。」
如果真是這樣,對他們來說死亡這種未來根本一點也不足為懼。如果真有什麼會讓他們感到恐懼的,那就是「現在依然活著的自己」,除此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那麼你是說,對於活著感到厭惡的他們,與猶豫不敢面對死亡的我們,彼此正好處於相對的立場囉?」
「對呀,對於像他們這種只看得到眼前的人來說,彷彿在當下這個瞬間他們方才呱呱墜地。所以週遭的一切事物也對他們來說都充滿了不確定性。然而,並非所有的 情緒都無法遏止他們走上絕路。像他們這樣心靈受創的人們,或許可以說是被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束縛,他們其實非得仰仗『自己所訂定的條件』而活。一旦失去這 個條件,也會就此失去繼續延續生命的動力。儘管他們不會因為自己的的其他情緒而崩潰,然而一旦這些『只對他們才具有意義的條件』破滅,他們就會因而自我了 斷。此時這種瀕臨崩潰的心靈便容易被魔物附身了,也就是這種瀕臨崩潰的內心容易讓魔物有機可乘。」
「……」
搞什麼啊?這些人擅自訂定了支持著自我存續的條件,然後又在最後失去僅有的動能之時,任憑自己讓惡魔附身而犯下大量殺害無辜生命的罪刑。開什麼玩笑!想死的話就自己一個人去死!不要連朋友或親人也全部拉下去跟自己一起陪葬!
「真是愚蠢至極!結果這些人終究是無法適應社會的軟弱者而已嘛!是,我知道了,他們的想法是不該獲得理解跟同情的。不過就是些一點小事被逼急了的軟弱傢伙們,誰會浪費自己的心力去理解他們呀,笨蛋!」
鏡中映出了我的模樣,是有些什麼事情讓我難以容忍嗎?透過鏡子,我看到自己的臉上因憎恨的情緒而扭曲。此時大概是我的身上飄出了什麼令人討厭的臭味,牆角的那只黑狗來到了我的身邊,狀似愉悅地蹲坐在一旁。我來這裡替海江工作,日復一日,它就這麼對我越來越親暱……危險!
「呵呵,當然不可能去理解他們的想法囉!因為所在君的想法跟正常人一樣健康。你聽好,這時候不應該去責備他們放縱自己的心靈變得懦弱,而是應該試圖去思 考,試著找出讓他們的內心越來越軟弱的原因。面對這樣的狀況,會產生決定性效果的說詞,並非是說他們因為這點小事崩潰感到羞恥。而是要對他們說:『看看你 們因為這點小事就崩潰究竟有多麼可憐。』」
海江這段言語中的意涵,彷彿透露了他對這些人們的同情。他為了強調這樣的意念,紗帳下的陰影可以看到海江的手緩緩攤了開來。那是他裝出來的態度,這傢伙沒有這種對人類來說是理所當然的憐憫情緒。
不過他話中的意涵我完全理解了。我們做個假設,僅只是隨意的假設,如果有個人對於某個容器中的液體感到恐懼,深信他喝了那個容器中的液體就會死去。然而那 傢伙因為什麼一念之差而讓那容器中的液體滑過自己的喉嚨。儘管他的身體沒有因此而產生異狀,他卻會因為這個飲水的舉動而真的就這麼自殺死了。
認為這樣的行為懦弱,那是身為堅強的人們自以為是的傲慢。因為像我就沒有這種因為飲水而自殺的勇氣,儘管一般人無法理解什麼樣的想法促使他們做出飲水自殺 的行為,不過像他們這樣可以為了不痛不癢的理由而自殺的人們,或許該說是基於極致瘋狂的強悍心理使然吧?不過話又說回來,像他們這樣對於融入社會感到恐懼 的懦弱者而言,連這樣的恭維話都無法加以肯定,這也是事實。



儘管我與海江聊的都是些沒有意義的話題,但是時間依舊這麼逕自流逝。隨著夕陽西斜,整個房間也暖暖灑上一片沉鬱的暗色染料。這間地下室因為沒有電燈,所以日落之後就會完全籠罩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
「真是愜意呢,只有太陽與月亮作為照明的房間好浪漫呀!」只要是女人大概都會自然流露出感動的情緒吧!可惜我是個男人,也完全沒有對此感到高興的基因。我的肚子餓了,差不多也該是到了眷戀正常燈光的時刻。
「我該閃人了,再不給胃裡塞些什麼東西進去我就要死了。」
胃裡咕嚕咕嚕地為了沒有食物而翻攪,彷彿下一刻就要在胃壁上蝕去一個大洞。
「咦?所在君該不會從早上到現在就什麼都沒吃吧?」
「你不是從白天就沒看到我吃東西嗎?與其說早上開始,到不如說我從昨晚就沒有吃過東西了。」
「哇!真的假的?這樣不行哦!你本來就已經很不健康了,竟然還不吃東西。不過我們家有食物……你要吃嗎?」
「不吃,我不習慣在這邊用餐。」
特別是因為金錢的緣故使然。人們一旦吃了不合胃的東西就會弄壞肚子可是屢試不爽。
「什麼嘛,真是失禮。不過仔細一瞧,你的氣色不好,所在君該不會是因為一直喝酒所以長出啤酒肚,所以正在減肥吧?」
「真是多謝你的雞婆,我純粹只是因為沒錢而已!」
沒錯,雖然我一輩子缺錢,但是最近真的不太妙。在這邊打工是領月薪,而海江這傢伙非常討厭人家預支薪水,還有日薪制。啊啊啊——去死吧,這個小鬼頭暴發戶!
「什麼嘛!不過就是這種小事。如果缺錢的話工作就好啦!你在我這邊只要幫我處理義肢的裝扣與卸除,我可以准你剩下的時間出去打工哦!」
「沒有工作做啦!你能想像有什麼樣的工作一隻手可以辦到,又不需要腦袋好,也不需要體力勞動的工作嗎?」
「可以呀!就有一個非所在君不可的工作,你只要像處理木崎先生事件一樣,替惡魔附身的人除魔就好啦!在那之後,那位木崎先生不就送了報酬來給你嗎?」
「是有啊,但是被戶馬大姐給沒收了,還撂下一句志願服務的人不要拿錢之類的……不過算了,反正木崎先生的財產光是還債——」

我想起來了!在那之後,我為那個頸骨可以自由迴旋的木崎先生除去了身上的惡魔。「你乾脆把我殺了算了……」他好像一邊哭著這麼說,一邊又跟我道謝。而木崎先生那個患病的器官擺出了全世界最可憐的表情,讓那隻黑狗……

「——海江,那個時候……狗……」
「對了,對了。我要跟你說那個遭到惡魔附身而殘殺小狗的事情。什麼嘛,所在君也有好好調查過了嘛。」
「啊?『遭到惡魔附身而殘殺小狗的事情』?那又是什麼?」
「咦!你忘記啦?這是我第七次告訴你了。大約是在一個月之前,好像有人獵捕小貓跟小狗並且把它們全都殺掉了。他好像是把這些小動物的皮全都剝了下來然後剩 下的丟掉,外皮則跟著可燃垃圾的回收日一起處理。起初都只是聽到傳聞而已,直到兩個禮拜前左右開始有人看到那個犯人,於是大家似乎開始熱烈討論那個兇手是 被惡魔附身了。」
「——」
我從口袋中取出手冊,找到兩周前的記事。那是九月的最後一個禮拜。潦草的文字跟往常一樣寫上了「沒有特別的要事」。
「我一點都不曉得這件事情。是怎樣,小狗被殺?這是幾世紀以前的事情啦?現在這個社會連小巷子裡都看不到野狗的蹤影。就算有的話也是深山裡的農舍才找得到,不過你不知道吧?在山上或者田里面屠殺動物的行為叫做打獵哦!」
「才不是呢!被殺害的不是野狗,是家貓還有家犬哦!剛開始的時候犯人只對看門狗下手,不過最近他似乎會進入人家家裡把小狗偷走的樣子。多虧了這個小偷,支倉市裡的家犬數量銳減,晚上變得安靜許多了。」
……這麼說來,昨天晚上那只汪汪叫吵死人的笨狗格外地安靜呢!
「嗯……結果呢?那個兇手警察抓起來了嗎?」
「他目前行蹤不明。警察那邊雖然想要緝捕這名兇手加以管束,並且張開了搜索網。不過他們還沒有擺出開始認真辦案的樣子。畢竟受害的也都只是些貓貓狗狗的小 動物而已。不過根據目擊者的說詞,犯人似乎是個看起來個性相當陰沉的傢伙。這個對手感覺挺弱的,抓到他的話應該也可以從戶馬小姐那邊得到一些酬勞。怎麼 樣!所在君要試試看嗎?」
「不幹!一方面我沒什麼興趣,再說就算我有什麼萬一,戶馬大姐那邊也不會給我半毛錢。」
何況——「就算那個兇手真是惡魔附身,他也還沒有真的開始殺人呢……」
「是啊,還沒殺人呢!真不愧是有住院經驗的人,判斷的過程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竟然被聽到了,這傢伙的耳朵是順風耳啊?
「囉嗦!你給我閉嘴。這種愚蠢至極的事情怎麼發展都好!最遺憾的是我沒有朋友是犬科的,他要殺幾隻狗都不干我的事」
「哇!真是過分——那所在君是要視而不見囉?」
「這又不是人類該插手的事件。報仇這種事情應該是被害族群的同類來處理的工作。想要抓到這個兇手的話,不會叫狗警察出來呀?」
「哇!竟然連這種話都講出來了……你真是有夠無趣。我從沒看你像今天這樣頑固地拒絕過,木崎先生的事件你不也是見錢眼開地點頭答應了嗎?所在君不會隱瞞了什麼沒說吧?比方說你認識那個屠夠賊之類的……」
儘管海江吐出毫無根據的言論,但是我卻沒辦法加以否定,畢竟對我而言,這世上最不值得信賴的人就是我自己了。
我查閱了近一個月以來的手冊,在木崎先生家的事件以後,潦草的筆記中寫畫出了爆笑的內容……

「YUKIO 你吃太多了 要減肥!留意水果醋。」

有了,上面標的日期大約是一個禮拜以前。
「不過……就算我自己看過來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呢。」
海江那傢伙咬著手指露出一副非常想看的模樣,但是這本手冊對我來說可是寫了許多不能見光的秘密。就算拿他那義手上一根根活動自如的神奇手指跟我交換也不給看。不過話又說回來,其實那東西我想要得不得了。就算賣掉自己的靈魂也想弄到手……
「怎麼樣呢?你認識那個兇手嗎?」
「不是告訴過你我不知道了嗎?我沒有辦法回答你跟我有關的事情!還有,以後禁止談論這種無聊的惡魔附身話題。如果真要說的話,就像今天一樣,在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的時候講吧。」
我收起了手冊,這麼一來距離日落只剩下三十分鐘了,差不多也到了下班時間,今天的工作就到這邊閃人吧。

■■■

「那就明天早上再見囉!」
海江用每天固定的台詞送我走出了地下室。我確實地帶上門把,走過石磚砌成的狹廊步上階梯。隨著腳下一步一步,經過了四公尺高的落差之後,我將樓梯盡頭的一扇門扉推開,終於又回到地面上了。

地下室的出口是一片森林的中央。太陽已經西沉,周圍呈現一片無邊無際的黑夜光景。

海江的地下室座落在森林之中。不對,應該說位於森林中的水庫底下,有一間地下室,就是那傢伙的房間。這個水庫的外圍活像一座城牆,它的中心被一圈必須抬頭 仰望才看得到頂的高牆圍繞。乍看之下,大約可以推測那是十公尺立方左右的巨大水泥材質物。這種奇妙的建築物叫人十分難以聯想它竟然是緊急用的儲水庫,而水 庫的旁邊只有一盞高高的照明燈杵立在那兒。
籠罩在那盞燈光之中的水泥方塊,無論誰看到了都會覺得與其說它是一座儲水庫,更像一艘太空船。如此特殊的風景應該要刊載在市內的觀光導覽上的,不過我卻從 來沒有聽過任何人提起這座水庫,就連市公所的公務員也不知道的樣子。儘管它沒有離譜到非得是消防局的老職員否則不知道的程度,但是我不認為這些知識豐富的 長者可以說出水庫底下有這麼樣的一間秘密地下室。知道海江居所的人只有我跟戶馬大姐。嗯……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曾經因惡魔附身事件而感到困擾的一小部分被 害者。
「……這傢伙究竟是什麼來歷呀?」
我結識這間地下室的主人,迦遼海江大約是在兩個月前。
當我辦理出院,正尋找合適的義肢時,戶馬大姐介紹了一位擁有特殊義肢的收藏家,我便是借由這段因緣而認識了他。我沒有抱著希望只是想嘗試看看,然而海江也 是憑著一時興起而答應接受我的拜訪。之後海江並沒有將他的義肢讓給我,不過他卻在那次碰面之後沒多久便提議要我擔任照顧他的工作。我受不了金錢的利誘便就 接受了。
那次與海江碰面時,是在兩個月前的某一個夜晚。我清楚地記得那晚皎潔的月光與水波折射之下顯得斑斕奪目的地下室。海江給我的第一印象糟糕透頂,我跟海江一 個沒有左手,一個四肢殘缺。「我們都有活動方面的障礙,所以彼此相互協助一起努力吧」——之類充滿和樂氣息的對話並沒有出現在我們之間,相反地,我對他一 點親切感都沒有。在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間,一股噁心想吐的感覺突然湧上我的心頭。「不要跟這傢伙扯上關係!眼前這個生物跟你至今遇到過的截然不同」——當時 我體內全身的血液傳遍了這個聲音而激盪著。
畢竟他可是四肢全部殘缺,那樣不是很難受嗎?難受的程度讓旁人光是看著他就會覺得很累,從我出院以後,整個思考模式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座右銘也改 成了「今後的人生盡可能輕鬆地度過」,因此面對眼前這個光是相處起來就叫人感到疲憊的傢伙,我可是一點也不想跟他有任何深入的交往。
「……不過現在的我卻是每天都來這裡報到,唉。」
真是的,我到底為什麼會接受照顧他的工作呢?
能夠想到的理由大概只有報酬而已。海江提出的待遇相當優渥,工作輕鬆,薪水也沒有讓人猶豫的空間。只要每天早晚到他的住處幫他裝卸義肢,一個月就有二十萬 的豐厚薪水。這樣的工作會讓口無遮攔的學弟說是在當人家情夫也不是沒有這理。不過我的脖子,也被扣上「上班族」的頸圈就是了。



步行了十分鐘左右我來到了街上。
雖說海江的地下室是坐落在森林之中,但其實那座森林的面積並不是非常大,大約就是一間大學的校地左右的大小。大約步行一個小時的時間就可以繞外圍一圈。
即便走出了森林,但是離住宅區街道的燈光卻依然有一段距離。支倉市內大約有一半以上是田野與山坡地。無論再怎麼花錢投資市中心的建設工作,它始終是個距離 大都會得要花上兩個小時搭乘通勤電車往返的農業小鎮。只要走出車站五公里的路程,便可以像我現在一樣跟大自然融為一體。對於現代的青少年來說,這裡是個最 難以久持的環境。海江的居所位在地下,電磁波傳不到那裡,自然手機也收不到訊號。那傢伙唯一可以依賴的通信手段就是那個地下室某處的電信局制式黑電話。說 到電話,我拿出自己的手機察看了通話記錄。
沒有簡訊,沒有來電記錄,現在時刻正好是晚上七點整。我非常準時地錯過了最後一班公車。離開森林之後就可以來到縣道旁,但是最後一班公車的發車時間到六點 為止,從這裡到支倉坡有五公里遠,還得要加上距離車站的兩公里,有一場漫長的旅途要走了。我可以清楚聽到肚子飢餓的叫聲。市營公車處應該多努力一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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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沒吃東西還真是有夠難受。我為了填飽肚子來到經常光顧的居酒屋。這間餐廳的名字叫做「星雲晚餐吧」。裡面的菜色明明是走意大利風格,但是餐廳名稱卻 完全沾不上邊。店面大概是一間大學教室的大小,餐桌密集地放置其中。整間店的寒酸氣息在其他地方恐怕是見不到了。用餐的人幾乎是坐滿了店內的40餘張桌 子。顧客群中最小十六歲,最大不超過三十歲,整個餐廳裡面瀰漫著酒精與香芋的味道,還有言不及義的話題。
混雜的人群之中,有一個傢伙敏感地察覺到了我踩進這件餐廳的腳步聲,瞬間站了起來。
「——咦!」
「啊,學長~喲呵~這邊!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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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內眾人的視線全都一同投射到了我的身上。那傢伙絲毫不顧旁人的眼光,乒乓地敲著桌子,大動作地向我招手。一位謎一般的生物於此刻登場,我非常清楚就算我就這麼轉身逃走,那傢伙也會緊追而來,於是我便死心坐到這個白癡的對面。
「真是的,學長來得好晚哦!你又去海江那邊了嗎?」
貫井嘟著嘴露出不滿的態度。她雖然一副理直氣壯地責備我晚到這間餐廳,但是其實我根本沒有跟她約過什麼。
「一客潛水艇三明治。飲料嗎?不要飲料!給我水吧!」
「你根本沒有在聽我講話!學長!像這樣被人大搖大擺地忽視不理是很不好受的~」
「是,是,不要哭,不要哭。你一哭會讓人覺得很麻煩。我有在聽——不過能夠忽視的內容我是想盡可能置之不理就是了。」
我推開貫井強佔桌面的菜單,清出了自己的空間。看來她是已經用完了晚飯,桌子上堆疊著裝有意大利面、沙拉,還有蛋糕殘渣的空盤子。這傢伙明明就只是個學生,但還是跟以前一樣相當有錢。
「貫井,我醜話先說在前頭,我今天餓得快死了,在我吃過東西之後要我聽你說話也可以,但是在我吃東西的時候就請你不要講話。」
我伸手制止一副有話要說的貫井請她閉嘴,要是空著肚子應付眼前這個傢伙我可真的會倒下去。
「我知道了~那我也點一些東西吃吧!」
「小姐~」她於是非常有精神地招呼了店員。這個女生的外表看起來像是個高中生,全名是貫井未早,一般都以貫井稱呼。
她跟我是從高中開始結下這段孽緣,我們相處的模式從以前就是這般充滿鬧劇喜感。粗略地形容起來,她是個既活潑又開朗,個性表裡如一的沒用女生,就連說謊這點小事也辦不到。換句話說,她是能夠百分之百發揮「善良」這個詞彙意涵的人,跟她應付叫人感到非常棘手。



這間餐廳最便宜的餐點是潛水艇三明治。相反地,最貴的則是一點也不好吃的鴨肝。儘管對於店家來說利潤最高的商品是酒精類飲料,但我還是決定只點些吃的東西果腹。
「咦?這麼說,霧棲從上禮拜開始就沒有回家囉?」
眼前這個大口大口咀嚼吞嚥著鵝肝的暴發戶少女,貫井未早,時年十九。想要的東西就要,想吃的東西就吃,是個無法按耐內心慾望的典型現代青少年……肥死吧!
「對,她出門了。聽她說是某位千金小姐被惡魔附身,然後要保護那位小姐所以到長野郊區的某處去了。」
其實聽她口中敘述那位千金被惡魔附身的症狀,很像只是假性的案例。她拿這個借口離家是想給家裡的人好看嗎?還是單純想打發時間?雖然要配合她演這場戲實在叫人受不了,但是這個患者最好還是以假性案例作收就好。
「其實我是想要跟她一起去的。不過曾經住進精神病院的人根本不可能離開這裡到其他的縣市去,所以霧棲就把我留下來,自己一個人去玩去了。」
畢竟我可不想被戶馬大姐拿槍射殺,所以這種爽差就只好交給這位夥伴來處理了。
「啊,喂!貫井,你是很能喝嗎?」
她豪氣地飲乾了一杯紅酒。整壺酒器沒兩下就快要空掉了。
「我很會喝哦~不過學長你真是有夠無聊!惡魔附身的事情就不要再講了,怎麼說呢!你如果不換個開朗一點的話題,我就吐給你看哦!」
嚇死人了!別問我什麼東西這麼可怕,這傢伙可是個從下通牒到行動,轉換只需要幾秒鐘的怪物!從她說要吐了的那一刻開始,三秒之後就是不堪入目的光景。
「等一下!不要吐,貫井!如果被這間餐廳當成拒絕往來戶的話,我們能去的地方就只剩下附近那間家庭式餐廳而已了!」
「那就請你說些比較開朗的話題。學長,自從你出院之後永遠都是聊不完的惡魔附身,真是無聊透頂!我們要不要多聊一些未成年男女該聊的話題呢?」
嗚!我真的還就是一個這麼無聊的男人……不過原諒我吧,貫井。那個開朗的話題已經銷售一空,好久沒有補貨了。
「你不要奢求這麼多好不好!再說那些腦袋出問題的火星人八卦不是現在正熱嗎?你是在不滿什麼?」
「嗯嗯……因為呀,那些惡魔不是會針對內心壓抑的人們下手嗎?這樣的話,我也有可能會成為惡魔附身的對象不是?耳邊一直聽一些陰沉的話題就會讓我變的鬱悶,然後就會被惡魔附身啦!」
「不可能。」
要是這傢伙成為惡魔附身的對象,那這個世界就結束了。
「啊嗚嗚,真是過分~竟然直接就這麼回答!所在學長,你就這只有這個部分跟以前一點都沒有變~」
她一邊縮起身子,默默地攤開菜單。這傢伙的營養攝取量整整是我的五倍。你乾脆就肥成鯨魚一般的大小算了!
「……我說你呀,我正淒慘地用潛水艇三明治果腹,而你竟然大剌剌地在我面前大吃特吃。你是怎樣?患了暴食症不成?」
「咦?學長很餓嗎?」
「很餓,我今天一整天就只吃了這個東西。就算回家去,冰箱裡面一樣是連一棵高麗菜都沒有。」
她的動作停下來了,貫井皺著眉鼓起臉頰開始陷入沉思。
「……請恕我敏銳地推斷學長你的想法,你的意思是……『你很想再多吃一點,可是沒有錢』嗎?」
「差那麼一點。不是想再吃一點,是想要一口氣吃到飽。」
「原來是這樣啊,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依照學長的表現決定要不要滿足你的想法,也就是說,我可以請你吃飯,但是你要答應跟我交往~」
「抱歉,讓我就這麼餓死吧!」
「真是氣死人!學長這種說法是什麼意思?我可是比你小一歲,既可愛又有才華的女生哦!這不是穩賺不賠的交易嗎?」
「一點也不,投資報酬率一點也不划算。」
「學長竟然一本正經地這樣講。唉……我又被甩了。而且對像還是冷酷無情的所在學長。不過算了,我就是被學長這套吃得死死的。小姐——我要雙分漂浮冰淇淋!」
貫井誇張地朝店員揮了揮手。沒過多久,一個裝了香瓜漂浮冰淇淋的圓桶狀啤酒杯便送了上來,是那種插了兩支吸管的情侶用餐點。
「今天就算我輸了。為了對於學長的頑強的抵抗表示敬意,今天我請客,你吃吧,不用客氣。」
……亂了,一切都亂了。貫井先不說,認真送上這種餐點上來的這間店真是亂來得離譜。不對,從店名看起來這間店本來就不正經。
「貫井,我說你呀,明明知道我不喜歡這種沒有酒精的甜水吧,這怎麼能喝……」
「唉呀,有這麼回事嗎?真是沒辦法……那麼我就將就一下,把這個超大蛋包飯分你一半一起吃。」
「不幹。拜託你,那種兩人分一餐食物的想法就省省。把一種食物分成兩半是一種很不正常的行為。我從以前就不喜歡這樣,跟別人一起分一顆白煮蛋這種事情,比起半吊子的恐怖故事更讓人覺得噁心。」
「咦?可是學長之前有做過類似的事情耶。」
糟糕!我該不會又是在白天的時候搞出什麼鬼事了吧?
「你不記得了嗎?就是那次呀!我不是有一位姓扶桑的朋友嗎?有一天我們一起到她家裡去玩,結果我們帶去送他們的哈密瓜沒有吃,回家的時候我們就親密地一起 把它分掉了。那天學長把那顆哈密瓜砸到電線桿上把它打破,然後不發一語就把哈密瓜分給我一起吃。啊~那種浪漫的青春真叫人回味……那個時候的學長可是比現 在還要討人喜歡呢!」
我不記得,這段記憶非常乾淨地被我遺忘了。我試著在腦中找尋這段回憶而閉上眼睛。然而,意識卻發出滋滋的聲音閃過了一陣雜訊。
若說是貫井的朋友,那麼應該是個女生囉?
禮物、探訪、對方沒有收下的水果……每當我思索著任何想不起的記憶,內心總會浮現一股令人感到不快的感受。
「唉呀?學長,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哦?」
「因為沒有攝取足夠的營養啦。不過貫井,你說的那件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什麼時候?大概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吧!」
啊——那為什麼我會想不起來就可以理解了。四年前發生的事如果不是印象特別深刻的,我就會全都不記得。儘管跟貫井分一顆哈密瓜這件事情讓人覺得很可怕,但怎麼說也是小時候發生的事情。對那種年紀的小鬼頭來說,分享這種行為就各方面而言,都會覺得相當有趣。
比起這個,還是先吃飯再說。畢竟我只剩下一隻右手,吃東西的速度已經會比別人慢上一截了。對面的貫井帶著一臉苦澀的表情吞飲著那杯巨大的漂浮冰淇淋,真是自作自受。不過在她喝完之前,也有一段時間可以讓她安靜一陣子了。
「啊,對了——學長,學長!我買了一隻新手機哦!」
沒讓我如願……不知道她是不是生性耐不住一分鐘以上的沉默,她拿出了一隻全新的橘色手機擺到我的面前。這已經是這個女人今年換過的第四部手機了。
「……很好看嗎?那閃閃發光的橘色是怎樣?你的興趣會不會太特立獨行了一點?」
「是這樣嗎?我覺得它很醒目,很可愛啊!學長不喜歡這種設計?」
「大概是吧!畢竟這種顏色叫人非常難以親近。不過,算了……跟你倒是還挺搭調的。」
「咦?學長這是在稱讚我媽?」
「是啊!對於貫井來說這隻手機挑的相當好。這麼顯眼的東西就算不見了也可以馬上找回來。」
她砰地垂下頭。不過話說回來,儘管那東西的顏色是有點太顯眼,其實還是相當可愛。像那樣的廉價品大概會成為她的最愛之一,愛不釋手地每天帶著吧!
「隨便你怎麼說,反正屬於陰沉典型的學長再怎麼說也不會瞭解暖色系的好處。不過我電話號碼換過了,請你記得存到手機裡面。那我打過去囉!」
「好啦,之後我會再把它整理過。不過這樣一來,你之前那隻手機就丟掉了嗎?」
我一邊吃著桌上的食物,一邊開口問她。視線低頭落在桌上,意識則集中在手掌心的潛水艇三明治上。吃東西,吃東西。
「手機留下來,不過門號辦解約。我有個用手機堆疊成一隻機器人的夢想,所以正在搜集手機,如果學長要換手機的話,舊的可以給我嗎?就像男生畢業時被女生要走第二顆扣子一樣,充滿青澀酸甜的味道~」
「嗯,我記得的話就給你。」
反正我對舊手機也沒什麼留戀。手上這只也已經是四年前的古董了。
「太棒了~那人家也回送一個禮物給這位個性無趣的學長!是個讓普通的食物也會變的好吃的東西哦!」
不知道她究竟在高興什麼,雙手像彈簧一般興奮地舉起那支橘色的手機。看她的聲音跟動作,好像是去了哪個留言版正在下載圖片的樣子。
「學長準備好了嗎?那你看好囉!」
向她手機上的液晶螢幕,其實我也蠻配合的嘛。

圖片經由確認鍵開始播放影像。
第一秒……我好像在哪裡看過那個夜景。
第二秒……尖銳的狗叫聲汪汪地傳入我的耳裡。
第三秒……看起來像是破舊皮球的肉彈不倒翁登場。
第四秒……肉彈不倒翁將那隻狗的頭捏爆。
第五秒……狗的腸子被肉彈不倒翁胡亂抽了出來。
播放停止,影像靜止在令人做嘔的畫面。

我為此而屏住了呼吸。
「嗚——嚇到我了。拿這種東西來當做辣椒之類的香料還真是不得了呢……好痛——」
「笨蛋!吃飯的時候不要讓我看這種東西!」
這女人是想讓我肚子裡面僅有的一點養分都全吐出來嗎?
「怎麼這樣……剛剛那個東西不合學長的胃口嗎?」
「廢話。你太沉迷於網絡了啦!我說你呀,平凡的老百姓不要隨便接觸這種嚇死人的鬼東西。不過……你剛剛那個檔案是從哪個噁心的網站載下來的啊?」
「什、什麼噁心!重點部位不都用馬賽克之類的東西遮起來看不見了嗎?你看!這個滿臉橫肉的不倒翁身體太大了,把狗都擋住了不不是?」
問題不在那裡啦!那個影像靜止了卻依然繼續播放怪聲音的手機,趕快收起來。
「哼,虧人家還想說這個檔案也許對學長有用,才特地打到討厭的地方下載的說……連這個都打動不了學長,你太難取悅了啦!」
貫井不情不願地收起了那只橘色的手機。眼前這只令人難以理解的生物,雖然討厭鬼故事之類的東西,卻對這種出現屍體的內容一點也不為所動,果然終究還是一頭怪獸。
「不過其實學長還是很在意吧?剛剛那個影像可是偷偷拍下了被人說是惡魔附身的家伙哦!」
「啥?你說什麼?我一點都聽不懂。什麼被人說是惡魔附身的傢伙?」
「學長,那個人把狗抓起來殺了之後吃掉了哦!你沒有聽說過嗎?真奇怪,最近這兩三天不論到哪個聊天室都會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YUKIO」,你完全不知道嗎?」
「沒有,第一次聽說。你可以講得詳細一點嗎?」
貫井於是對這件事情做了簡短的說明。
大約一個月前,有個身份不明的怪客把狗偷走然後殺掉。據說事後有目擊者告訴大家那個人是被惡魔附身了,而且還幫他取了綽號。於是大家都把這個被惡魔附身的屠狗賊叫做「YUKIO」。
我查閱了口袋中的手冊。啊——糟糕!我好像有跟那傢伙見過面!這件事要是被戶馬大姐知道她會怎麼整我……好可怕……
「多謝你拉!貫井。這個情報對我超有用的!這些事情以後如果你都在晚上告訴我,那對我會更有幫助!」
「這種事情對你有什麼樣的幫助?」
「這可是攸關你性命的事情,所以說,你以後白天都不要找我。如果不希望被我爽約的話就不要用電話約我,用傳簡訊跟我約時間。另外,剛剛那個影像再多讓我看一次。」
「好是好,不過其實這個檔案在哪裡都抓得到。學長回家看會比較清楚哦!」
不過我現在要看,反正內容都一樣。
「……太暗了,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楚。看來是偶然經過現場的傢伙偷偷拍下來的,不過這是怎樣?手機進步的速度還真是嚇死人不償命……」
這個結果對於突發性的犯罪簡直就可以說是剋星吧。電話、錄影,甚至透過網絡尋找資料,「大陸中的孤島」這個詞彙差不多也真要就此失去存在的意義了。
「不對,不是偶然經過的。錄影的人好像一開始就是衝著YUKIO來的。他公佈這段影像的是,還留言說是為了讓大家認識這個傳說中的惡魔附身者,要大家一起抓他。」
「……那他還真是個雞婆的傢伙。就算是抓到了那個神經病,也沒有人會拿報酬出來給他呀。」
「不是這樣!大家根本不在乎什麼報酬或正義感這回事,只是對於這個謠言感到有趣,所以就都過來湊熱鬧而已!」
什麼呀!不過就只是有了一個明顯的目標,所以大家都把他當成了箭靶而已。
「哦?貫井討厭這種事情嗎?」
「討厭!像這種缺乏信念支持的娛樂只是一種墮落而已!」
這傢伙難得講出一句讓人難以理解的言論。貫井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人,所以對這種漫無目的而自甘墮落的風氣她十分厭惡。今天晚上就送她回家,當作是獎勵她這種值得讚賞的態度吧!



「學長,學長!結果惡魔附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雖然大家都說那是一種憂鬱症,可是變得憂鬱之後真的就會去屠殺小狗嗎?」
我們置身沒有人影的深夜街道,貫井放聲的提問在四周引起了回聲。
她居住的公寓就在我們對面的工廠邊緣。那本來是作為麵包工廠的女子宿舍之用,似乎房租因此而格外地低廉。不過她會挑到那邊的房子並不是基於金錢的考量,而是距離大學比較近。
「學長是這方面的專家不是?給我一個具有學理依據的理由啦!我想知道什麼惡魔附身究竟是怎麼回事。就算問爸爸,他也只回答是一種精神病就把我打發走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被自己的的父親忽視而感到不悅,或是對於惡魔附身這種不負責任的流言難以接受。對於惡魔附身的知識只停留在傳聞程度的貫井,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對我提出了十分認真的質問。不過其實就連我也不知道答案。
「不知道,這個問題你留著下次問問那個可以回答你的人吧!」
「是說海江嗎?那先不管海江會怎麼回答,請學長先告訴我你的對於惡魔附身這種症狀的想法,例如說人們好端端的,為什麼會突然得了憂鬱症之類?」
「你不要借酒裝瘋來搗蛋。嗯……該怎麼說呢?你想想看,人們不是偶爾都會遇到那種令人厭惡的氣氛嗎?像是不吉利的預感,或是忽然感覺到黑暗之中有什麼東西存在之類的……一般大眾所認知的惡魔附身,原因就是來自於這樣的環境。」
「嗯嗯……令人不悅的氣氛嗎?或者說是不順利的狀況,或是像我跟學長現在這樣帶有殺氣的氣氛……是這樣嗎?」
「不對,是那個環境的氛圍本身就讓人覺得厭惡。像瘴氣瀰漫的狀況之類的,其實就連我們走在街上的時候都偶爾會遇到。大概就是那種空氣中帶有一股若有似無的不安定感……在我們沒有留意的狀況,經過之後就會忽然覺得鬱悶,毫無來由地心情就毛躁了起來。」
「……啥?你是說那個……不知所云的氣氛就是惡魔附身的原因嗎?這麼說,跟所在學長和海江吵架的時候那種心浮氣躁的狀況不一樣囉?」
「不一樣。其實我跟那傢伙常常都是這麼毛躁,還有……」
依照我剛剛的說法,那間地下室裡面完全沒有使惡魔附身的要素。
那裡的氣氛美麗得過分,因為完全與外界隔絕,一點濁氣滲透進來的疑慮都沒有。以前我也曾經對海江說過那是非常美麗的環境,然而海江卻笑著否定了。
「因為沒有濁氣就說那很美麗,這樣的想法是有瑕疵的。我生存的空間就只有這麼一點點大小,它只是個完全沒有經歷過骯髒與醜陋的事物,純粹只是『乾淨』的世界而已。那種『乾淨』並不叫作『美』,只是一種虛無罷了。」
……人類,只有在同時擁有高潔與骯髒的心靈時,才具有能夠獨擋一面的身份。如果有人只是單純地擁有清純的一面,那麼就算他如何美麗,那也都只能說是非人的「異類」而已。
「學長,你怎麼了?你的表情好可怕哦……是我說了什麼讓你不高興的話嗎?」
「沒有,那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在意,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
我牽著這個醉鬼的手,橫越一棟規模龐大的建築物。然而無論我們走多遠,眼前始終是為一片廠房林立的景象所佔據。在這個一切土地的所有權歸農莊的地區,工廠建築群囂張地大舉侵佔。從空中鳥瞰這塊土地,大概會有看到一片軍事用地的感覺。
說著說著——
一座風格迥異的廠房出現在我們的眼前。它呈現一股與其他冰冷冷的建築截然不同的印象。外牆上的陳舊污垢與鐵質柵欄,生銹的模樣讓我聯想到了「死亡」。那是一座正步入廢棄邊緣的工廠。
「貫井,你以前就看過那邊那座廠房嗎?」
「咦?哦~那是養雞場。不過今年春天的時候廢棄不用了。」
「在工廠林立的地方有養雞場?你是用了什麼隱喻的詞彙嗎?」
「沒有啦!真的是養雞場。旁邊有麵包工廠,再走進去可以看到麥田,就環境上的關聯性來說,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這座養雞廠是在之前那個病毒流行起來的時候倒閉的,然後現在要改成罐頭工廠了。」
「罐頭工廠?可是那個廠房看起來不是已經荒廢得很厲害了嗎?」
「荒廢了啊~因為都沒有一個工人在裡面工作嘛!他們似乎是有要把養雞場改建成罐頭工廠的打算,不過資金調度方面出了問題,所以就一直這個樣子了。聽說經營養雞場的那家人全部都上吊自殺了,現在還在找承租的金主。」
「真是辛酸的故事呀……不過貫井,剛剛那個影像,你知道它是在哪裡拍攝下來的嗎?畢竟拍攝的人是基於有趣的心理而公開的,他另外有寫上攝影的地點嗎?」
「嗯~是這麼說沒錯啦~不過那個已經是複製再複製,轉帖再轉帖的東西了,已經沒有人知道公佈那個影像的人究竟是誰了。一方面也沒有人在意攝影地點到底在哪裡,大家全都把那東西當做八卦在看。」
「這樣啊!那你記不記得自己有在哪裡看過那個地方的景象?」
「沒有耶!就算是支倉市也是很大的。況且我也不常會鑽到小巷子裡的商店裡面。學長你呢?沒有看過嗎?」
「…………」
腦袋裡湧上一股疼痛的感受。一般來說,如果住在那附近的人應該會留意到吧?那個地方……



我與貫井在她居住的公寓前分手。原本女子宿舍遺留下來的習慣,那間出租公寓也同樣訂定了男賓止步的規定。不曉得她是不是酒還沒醒的關係,臉上的表情整個糾結在一起。
「你沒問題吧?如果身體不舒服的話就回房休息去。」
「嗚~沒有不舒服啦!學長已經好久沒有送我回家了,我可能會就這麼高興得睡不著覺,或者該說是高興得就要死掉了。」
白擔心她了。
「好啦、好啦,你就去死吧!我走了,不要熬夜哦!」
「好的,學長!明天也一起吃晚餐吧~」我目送著她進了房間之後才起步離開。接下來,回家之前先繞道去一個地方。

■■■

幹城水產支倉第二工廠。
這就是眼前這座被廢棄的罐頭工廠的名稱。當然,與其說是被廢棄了,倒不如說是根本就還沒開始啟用。不過是座在準備階段便遭到棄置的廢墟罷了。建築物一二樓 的廠房裡面宛如一個什麼都沒裝的箱子般,呈現出一片空蕩蕩的寂聊景象。無論是過去養雞場所遺留下來的景象,還是新工廠大量生產錫鐵罐的機器都沒有出現在這 個空間之中。
比較奇怪的是三樓的工廠辦公室,室內的窗子被用膠合板還是什麼東西之類的板子從內部整個密封了起來,牆上的污漬還有屋子裡面的空氣,表現出一副完全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氛圍。整個房間儼然像是一個封閉了什麼穢物的罐頭般。
雖然辦公室正面的大門上了鎖,但是因為後門壞了,讓我可以輕鬆來到這個空間裡面,整個昏暗的空間帶著微溫的熱度,由於這種氛圍我早就已經習慣,所以進去時 根本沒有多加理會。我帶著喀喀地腳步聲走在這棟水泥材質的走廊之中。因為外面的天空被一片烏雲所籠罩,窗邊的細縫之中沒有透出半點光芒。視線一寸之外的一 切全都呈現一片黑暗,我連走廊的輪廓都完全無法掌握。然而我卻滿不在乎地持續前進,那大概是因為……我的腦子中殘留著這棟建築物的記憶使然吧!

——健全的心智只依附在健全的肉體身上。
這句話雖然可惡,但是這麼說其實也有它無可否認的合理之處。至少站在我的立場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兩年前,從我失去了左手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再也無法感受到任何事物對我的「威脅性」。
精神與肉體是相仿的,所以一旦肉體一部分呈現殘缺的狀況,在情感上也會出現某個部分的缺陷吧!於是我失去左臂的同時,心中一部分情緒也就這麼不可思議地消逝。
……如果要尋找類似的比喻,也許我們可以假定某人因為意外而失去了耳朵。這假設中的受害者就算事後傷口癒合了,但是他的耳朵依舊不可能找得回來。從此以 後,他聽到別人對他口出傷害性的言論,情緒便會比起以往都要來得激動。對於這樣的情形,我們能不能說他其實並非是因為意外而變的偏執,而是這場意外讓他在 失去耳朵的同時,也失去了「信賴」這份情感呢?當我們失去了部分的肉體時,我們能否斷定自己的靈魂不會也因此受損?至少眼前石杖所在的這個例子,為這個問 題做了肯定的佐證。
肉體方面的損害越大,其精神方面的缺損狀況也就越深。失去了一隻左手對我的影響,便是將我體內那個讓我變得識相的部分——「對於外在威脅的感受性」抽離得 一乾二淨。說的直接一點,就是它讓我變得「完全不會對任何事物感到恐懼」。不過這麼說並不是指我從此失去了「恐懼」這樣的情緒,我本身覺得害怕的東西還是 會讓我感到害怕。或許應該換個比較正確的形容方式,就是我失去了「作為動物的本能」——面對危險的狀況沒有辦法經由恐懼的判斷而抽身,藉以達到自我保護的 能力。
海江說這樣會有一個好處,就是會讓大多數的動物對我投以好感。至於原因,他似乎是說我的警戒心變得薄弱的關係。但是,如果因此而讓我跟狗啦、鯊魚啦,或是 毒蛇之類的動物變得親近,我可是一點都不會因此而感到高興。就算我再怎麼感受不到外在事物對我的威脅性,但是我害怕的東西終究還是會覺得害怕。然後他又 說,這個部分會讓動物們對我更有好感,這又是哪裡來的歪理?

嗶、嗶、嗶。我在手機上設定的鬧鐘鈴聲被眼前這片漆黑的光景所吞噬了。
「好了,時間到了。回家去吧。」
作為一個人,絕對有必須要知道什麼時候該收手。我會來到這間工廠單純只是因為一時興起的原因,缺乏警戒心的人會因為一點小小的興致而行動。人類這種動物, 一旦沒有了「不妙哦」、「適可而止吧」、「危險」等等這類告誡自己的警訊,便會筆直地朝向死亡前進。因此一旦缺乏這樣的感情作為何時收手的依據,那就必須 尋找確實的方法作為自己行動的準則。今晚我為自己設下的規則就是五分鐘,我要求自己進來之後一旦超過了這個時間限制,無論看到了什麼都必須回頭。

我安然地離開了漆黑的廠房,轉身背對這棟廢棄的建築動身離去。
儘管我心裡明白要是就這麼放任這座廠房繼續荒廢,肯定會有新的鬼故事產生。但是我可不要為了一時興起而在長草堆中徘徊被毒蛇咬到。雖說如果這麼想的話別來就好了,但是我就是因為按耐不住這份興致,所以才給自己設下這樣的規定嘛。
「算了,反正這裡本來就是個到處都是鬼故事的城市。就算冒出了一棟兩棟住著肉雞怪物的大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沒錯,這種故事真是多得不勝枚舉,像是在洋房中慘遭殺害的一家人啦,奔馳在地下鐵軌中的人力板車啦,還有什麼妄想之地等等。一兩個怪談成形前的徵兆,就算 不管它我也不會遭天譴。唯一比較讓人擔心的是貫井或是我認識的人身邊有什麼靈異現象發生。不過這種事也只要明天一早給他們一些忠告就可以了事。
回家去吧!我可不想跟之前提到的那個惡魔附身案件有什麼牽連。一旦涉入,我就會不覺讓自己攬上一股責任感,也會看到不想看的犯罪行為。我光是要過自己想過 的生活就已經分身乏術了,沒有多餘的精力插手其他事情。我的正義感頂多只有隨手幫發臭的垃圾桶蓋上蓋子的程度,並沒有幫他人分擔壓力的器量。不管怎麼說, 我可是個只有一隻手臂,腦袋瓜又不好的人。對於一個沒有辦法變得強悍的弱小動物來說,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要插手自己沒有必要接近的事物。畢竟大家都知 道,如果碰到了麻煩,任誰都不會來幫助你。



2\eater


一切的開始都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找到合用的義肢。
對於我左肩上沒有外傷,沒有後遺症的狀況,在分析上得不到結果。所有的專家都說我的左肩彷彿生來就是這個樣子,這也是我的左肩排斥各種義肢的原因。
沒錯,並不是義肢不能用,而是我的左肩排斥這些東西。
不只是那些借由粗略的肌肉運動就可以夾住東西或放開的義肢,就連依照手臂形狀仿製的義肢也不合用。實際的情況相當矛盾,一旦我裝上了義肢之後,已經不在肩上的左臂便會感到疼痛。
醫生說這是精神方面的後遺症。他說我在下意識中依舊否定了現在的自己,不願意承認自己失去左臂的模樣。還說什麼一旦我裝上了義肢,自己的意識便不得不認同 已經失去左臂的這個現實,於是我的靈魂便以疼痛作為抗拒義肢的表現。原來如此,他說得煞有其事,再加上了合理的理論後讓我也沒有辦法不接受了。然而,不管 我的意識是否接受這樣的事實,義肢對我而言還是必要的。失去左臂讓我處理許多重要的事情時顯得相當不便,再加上沒有辦法看到自己的雙手,這兩個問題都讓我 顯得浮躁不安。
在我住院的時候我試遍了醫院裡面所有的義肢。義肢之於左肩的適應性似乎會因為構成的材質不同而產生個體差異,這些差異讓我在裝上不同的義肢時會產生各式各 樣的痛楚。其中像是的義肢有些會讓我產生劇烈的疼痛,有些會讓我噁心想吐,甚至有些讓我在裝上去的時候整個人暈厥過去。不過既然如此「只要耐著性子去找, 總會找到合用的義肢」——我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不死心地四處尋找合用的左臂代用品,最後,我便來到了迦遼海江的地下。他看了看我然後如是說道。
「嗯~你的左臂是被其他東西給佔據了哦!」
然後他拿出了一隻「世界上唯一可以讓我使用」的義肢給我看。
「你的左手只是不見了,但是其實它現在依舊還是連接在你的身上。只要你那隻斷掉的左臂沒有完全消失,新的義肢就怎麼也裝不上去。」
海江的意思是說,儘管我的肉體上那隻左臂已經不存在了,但是我卻依然意識到它還連接在我的身上。

「因為你對你失去的左手一點留戀也沒有不是嗎?」

這個說法切中了此刻我的心境。我在失去了左臂之後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指摘,讓我在精神上留下了創傷。沒錯,我完全沒有想要取回那隻左臂的意念。對我來說,那 只左臂從一開始就彷彿不存在。所以——儘管我在肉體上失去了左臂,然而「一開始就不存在」的這個形式卻始終沒有任何改變。
「你的左手依然存在於你的意識之中。普通的義肢對你而言就好像要在你體內穿上一件衣服一樣。那當然會造成不舒服的現象,甚至會因此而暈過去。」
沒錯,儘管肉體上失去了左臂,但是我卻依舊感覺得到它的存在。
若要用抽像而極端的方式加以形容,一旦我閉上眼睛,此刻我依然可以在腦中辨識出左手的存在,甚至指揮它的動作,捏握擺動。當然這只是我的錯覺。一旦無形的意識失去了與它成對的有形物質。那麼即便無形的意識有任何舉動,有形的物質也不可能相對作出回應。
無形的意識所能觸碰的東西只限於同質的存在,屬於沒有形式的接觸。因此無形的左手雖然無法抓住有形的物體,但是因為它不具實體的特質,所以會與其他同質的存在之間產生混淆的狀況。對此海江如是說——
「不過啊——由意識所虛構的觸覺是滋生同質性怪物的溫床。石丈所在,你真是太棒了!你的左手是理想的惡魔——」
那個可惡的小鬼口出驚人言論到底是意味著什麼意思……



翌日早晨,十月十日,天空罩上了一片厚厚的雲層。根據天氣預報,今天的天氣似乎會跟昨天一樣。
我換了衣服之後前往位在郊外的森林。那個少爺相當貪睡,所以我只要十點之前到達他所在的地下室即可。現在還沒到九點,只要沒有其他的外務介入,我可以悠閒地趕上平時上工的時間。
我離開了住宅區正要往郊外走去。我打電話聯絡貫井,沒接。那傢伙還在睡覺嗎?電話轉接到了語音信箱:「請在嗶一聲之後留下您的留言還有愛意!感激不盡~」她是白癡啊!
「喂喂,我是石杖。為了安全起見,我想提醒你關於那個YUKIO的事情。因為你這傢伙擁有優異的被害者體質,所以最好不要跟他有太多的牽連!還有,那個語音信箱的答鈴會傷害留言者的腦細胞,趕快換掉。」
我為昨晚的事情多做了一份預防措施,然後步出了宛如各式木板並排羅列的住宅區。
視線所到之處是一片坡度和緩的丘陵地,還有丘陵地上面一望無際的稻田。它和一條車流量極少,卻寬闊得毫無意義的縣道組織成了眼前這副田園風光。這相同的光景,在二十年間完全沒有改變過。
「——呃。」
前方出現了與這片祥和的景象相互矛盾的人群,除此之外還有兩輛警用巡邏車、一輛救護車,還有窮人望塵莫及的亮紅色VOLVO。媽媽咪啊,那是S40系列的 車款呢!一群不太想看到的團隊,還有另一個對象,她讓我心中同時交雜著想見與否的矛盾心理,這些人全都一起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反射性轉身衝出去。我離開道 路來到一旁的草叢中藏著身子,探頭窺視眼前這群不速之客。
該不會是這附近發生了什麼騷動吧!不過就這樣的情形而言,到場的人數也太過於稀少甚至看不到任何一位穿著類似鑒識人員的身影……看來這個案件似乎已經處理完畢了,眾人也開始進行撤收作業。只要我在這裡多躲一會兒,他們馬上就會走——到我這裡來嗎,可惡……
靠在VOLVO車身上的那位大姊用下顎對著兩名警員輕輕地比劃了一下,他們隨即帶著兇惡的面孔,也不顧我的意願便把我抓住,直接拖到了VOLVO前面。我在「砰!」的一聲之中被他們放下,此刻所謂的人權這回事一點也不存在。
「所在君,辛苦你陪同出席啦!」
真不愧是戶馬大姐,我這樣也算是陪同出席呀!
「好了,你們可以先撤收回去了。我還有事情要跟這個小男生說。」
板著臉的兩位警員於是向眼前這位大姐行禮,隨後便動作迅速地轉身偕同一群人離去。這一片依舊祥和的景象之中只剩下一輛VOLVO,黑色套裝的大姐,還有我。
眼前這位看起來非常明顯不是警員身份叫做戶馬的美女,是個兩年來負責照顧我的冷血動物。我私下覺得最適合她的暱稱是「番茄大姐」(註3)。
「喂,那邊的人渣,你打算就這樣賴在地上不起來嗎?」
番茄大姐丟下一句輕蔑的嘲諷。平常就算她沒有那個意思,我也得要承受一頓咄咄逼人的言語攻擊,今天這樣算是手下留情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接受別 人對她開玩笑,某天我把「馬的大姐」這樣的稱呼掛在嘴上,結果換來一陣叫人不寒而慄的拷問。基於這個緣故,「馬的大姐」這個可愛的暱稱我便從此以後只留在 心裡面使用……
「早安,我本來想要藏起來不讓你們發現的。可是,結果不要兩下子就被你們找出來了……哎,戶馬大姐從早上眼光就是這麼敏銳呢……」
「所在,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立場?一頭顯眼的白髮加上獨臂的小鬼,一公里以外就可以辨認得出來了。真是的,你不要在別人看得到的地方作出這種可疑的舉動行不行?就憑你的經歷可是會被帶到拘留所好好加以盤問一番的。如果剛剛就這麼放了你,在場的群眾可不會善罷甘休呢!」
「咦?這麼說剛剛把我拖過來的舉動,是在替我解圍嗎?」
「廢話,我可是你的監護人,怎麼可以讓你被莫名其妙的理由帶到拘留所去?拜託你,人渣就要像個人渣乖乖待在屋子裡面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戶馬大姐終究是戶馬大姐,個性冷漠且容姿出眾,就連坐進一旁紅色私用車的動作也同樣讓她散發出別具特色的魅力。她是個堂堂的公安特務,支倉市內能夠向她提 出意見的人大概就只有督察長一個人了,所以戶馬大姐在支倉市可以說是無敵的人物。附帶一提,督察長指得是支倉市的警察署署長,而在戶馬大姐在警察署內的地 位大概是巡佐,所以她可以像剛剛一樣用下巴指揮警員。
戶馬大姐還沒滿三十歲就得到了這樣的地位,今後大概也會一帆風順地踏上精英之路吧!但是她似乎還是對於現在的自己有所不滿。戶馬大姐的晉陞意志是常人的十倍,換算起來就是我的一千倍……真是個背離人道的傢伙。除此之外,她還是個專門欺負弱者的虐待狂。
「——我說你呀!不要再擺出那種一副吃過人的臉了,你那張臉簡直就像是被動物園裡的動物狠狠嘲笑過一般,看了就讓人覺得不愉快。」
「請你不要對別人的容貌有意見好不好,比起這個,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因為這邊是我上工時必經的路線,所以對這個有點在意。」
「你還問什麼事情,有我到場的話永遠都只有一種可能吧!剛剛他們把一位帶有初期病症的患者帶回去看管了。原本是讓他在自家裡面療養的,但是他今天一早溜出來了。對方的雙親打電話通報,所以我們就在這裡抓到了他。」
說帶回去看管是講得好聽,但是其實他們都會用蠻力強行實施看管「類激化物質異常症候群」患者——也就是俗稱惡魔附身的患者,戶馬的真正的職務就是負責執行 這類實務的保安機關監護人。一般社會上對於這個保安機關的稱呼方式為「為了惡魔附身事件而成立的靈柩科」,這個機構對於被惡魔附身的人來說是宛如現代神父 一般的救贖,不過這種說法得要撇除他們完全不考慮人權問題方面的考量才能得出來的結果。
「是哦!你大清早就這麼忙碌,戶馬大姐?」
「是啊,忙翻了。這個案例根本不在我的職責範圍之內,應該是警察的工作。剛剛那個孩子其實單純只是精神病而已,跟惡魔附身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語中帶有不悅的情緒。雖然一般大眾都管惡魔附身這種狀況叫做新型態的憂鬱症。然而人們一旦見過真正的「惡魔附身」,對於其中的真偽就可以一目瞭然。
真正被惡魔附身的症狀,重度的患者不只是精神層面會出現異常,就連生理方面也會產生變化。所以說這種病態並非只是精神層面的創傷,就連肉體也會造成病變。 不過知道這種差異的,就只有實際接觸過真實案例的關係人。像是惡魔附身的患者、被這些患者襲擊的對象,還有看管惡魔附身患者的看護人等等而已。至於戶馬小 姐則是屬於這群關係人中佔有最大比例的看護者機構其中的一員。所以關係到惡魔附身的詳細情形她比我要來得清楚多了。
「單純的精神病……像這種宣稱自己是惡魔附身的一般精神病患者數量正在增加是嗎?」
「沒錯。因為這個緣故,跟我的職責無關的工作增加了不少。這麼一來,要把所有的惡魔附身患者全部處理掉給要花上兩年的時間了吧!我原本以為一年就可以結束,所以前為了賺考績而志願請調,不過看來跟我預定的結果出現相當大的差距。」
戶馬大姐是那種喜歡在高處俯瞰地面世界的人,因此大概很討厭那種必須親自到現場的實務性工作。不過她其實非常喜歡槍支,所以夢想是能夠坐在一間設置了室內靶場的辦公室裡辦公。這是她在某次喝酒的時候跟我說的話。真是個恐怖的傢伙……
「算了,那種小角色的事情就不用在意了。不過所在,你有聽過那個現在蔚為話題的惡魔附身患者相關消息嗎?」
「你是指屠狗的那個傢伙?如果是這件事情的話我昨天晚上有聽人提起過。好像是會抓些貓狗之類的動物來吃的樣子。」
「——」
啊,戶馬大姐好像正用她那雙冷酷的眼睛審視著我……不要啦~我刻意不說出來的事該不會被看穿吧?
「所在,儘管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不過現在還要再說一次。我真的很討厭像你們這種人。」
「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如果會喜歡像我們這種被惡魔附身的傢伙,那戶馬大姐你可就是這世界上最誇張的變態了。」
「你給我認真聽好。我想說的是,那種不能適應社會的弱者真的很礙眼。你最好知道一件事,就是如果我知道你對我隱瞞了什麼沒說的話,我絕對會讓你再進一次醫 院。就算你不是被惡魔附身的患者,但其實也是差不多的類型。反正你本來就無法在正常的社會環境下生活。與其在外晃蕩,倒不如回到醫院裡去會比較適應吧!」
「怎麼這麼說!就算只有一隻手我也是可以靠自己堅持下去的。更何況我不是幫了你許多忙嗎?」
「……唉,如果你真的沒有隱瞞什麼或忘記什麼的話那就算了。我們進入正題,剛剛提到了那個屠狗的患者,我的目標就是他。他的行為就跟你所說的一樣,會獵捕貓狗,然後當場把它們分屍,生吞活剝吃掉。這是在肇事現場拍攝的照片。」
她從車子裡面取出了相關資料,毫不猶豫地便拿給我看。雖然我是單方面處於被利用的立場,但是能夠獲得戶馬大姐的信賴還是讓我覺得相當高興。怎麼說她也是個美女。不過……是怎樣?這張照片到底代表了什麼?
「那個,戶馬大姐,這張照片只看得到地上糊成一團的東西……」
「笨蛋,那東西叫做嘔吐物!算了……這雖然是看了不會叫人感到舒服的東西,但是你還是全部都看過一遍吧。」
戶馬大姐皺著眉頭,露出一臉不悅的神情。儘管不太願意,但她是配合我一起看著這些照片,這時候的她看起來還是漂亮啊!配上這麼不近人情的個性,還真是可惜了她那張臉。
「唉呀!這裡,地板是不是被融化了?」
「是被融化了沒錯。根據鑒識科人員的說法,那似乎是非常強力的胃酸。呵,這群病患還真是花樣百出,什麼都會呢。」
是啊,就連頸骨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轉的人也有呢!這麼看來,強力的胃酸也沒什麼好叫人感到驚訝的。
「……不過,這些照片還真的全都只照了嘔吐物呢。這些照片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就像你看到的一樣不是?這傢伙雖然把狗吃掉了,但是馬上又吐了出來。」
「嗯?是單純因為狗很難吃的關係嗎?」
「笨蛋!要是真是因為難吃的話,他這種行為會持續一個月嗎?這傢伙是因為喜歡所以吃,也因為喜歡所以吐出來的!他是知道自己吃了之後一樣會吐出來,卻還是執意這麼做的。」
吃了……吐出來。就算吃了,還是會吐出來……
總覺得這種類似的症狀,我好像曾經親眼目睹過的樣子。
「……不過這件事情因為是戶馬大姐在處理,所以你應該已經都詳細調查過了吧?這個在網絡上大家都叫他YUKIO的傢伙,你已經查到他的真實身份了嗎?還有這個傢伙會被惡魔附身的原因等等。」
「咦?怎麼,你連他的名字都知道呀?」
「貫井告訴我的,那他的身份呢?」
「我已經核對過了。他叫做扶桑YUKIO,家在支倉市高之台。大約四年前開始在家中接受療養,但是一個月前離家出走了。他的雙親並沒有即時通知我們。根據他母親的說法,似乎是希望乾脆讓他就這麼消失算了。」
「哦?那他為什麼會在家中接受療養呢?」
「厭食症。雖然不知道這個究竟是不是造成他發病的原因。你要深入瞭解關於他厭食症的實際狀況嗎?」
「不用了,一般人大概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厭食症,因為心理上的問題而導致生理上無法進食的現代病。如果這麼形容很容易讓人將這種病的症狀直接意會成「不能吃東西」。但是實際上,「即使吃了也會吐出來」的病例佔了絕大多數。
初期症狀就是因為精神方面的理由而會將吃進胃裡的東西吐出來。如果長期放任這種狀態不接受治療,那麼胃就會因此而變得衰弱,進而導致生理上在進食之後的習慣性嘔吐。到了這個地步,就算心理上的問題獲得了解決,但是生理上無法接受食物的厭食狀況卻已經無法得到改善。
由於厭食症患者無法攝取足夠的營養,通常會衰弱到就連上下樓梯的運動都會讓他們難以承受。最恐怖的問題在於,他們多半沒有辦法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往往 外表乍看之下很健康,但是肉體卻呈現長期性的衰弱,在體力下降的同時,對於病菌的抵抗力也會隨之低落,於是終至輕微的感冒也會讓他們「餓死」。厭食症無法 在獨自一個人的情況下痊癒,若是沒有患者本身的自覺,以及身旁親友的理解與協助,是沒有辦法康復的。就是這麼一種嚴重時可以致死的精神性疾病。
「……不過很奇怪的是,這個叫YUKIO的人很胖呢!戶馬大姐沒有看到網絡上散佈的影像嗎?」
「沒有……等一下!你說什麼?有記錄下他屠狗過程的影像嗎?」
「有啊——你去那些匿名留言板都可以找得到。影像中還可以看到一個只穿著內褲的肉彈不倒翁。他的肥肉很多,要說他看起來很好吃的話其實也說得通吧!」
「……這樣啊,那就對了。根據鑒識人員的說法,他吐出來的東西只有吃掉的五分之一而已。這個傢伙平均一天大約要攝取六十公斤左右的食物。兩個禮拜下來大概也會胖得相當離譜吧。」
一天六十公斤!這麼一來不是要吃掉整整兩隻以上的大型犬嗎……那當然會胖了。戶馬大姐也是肉食動物,搞不好會打從心底羨慕這個傢伙呢!
「可是,這個患者暴飲暴食的狀況也只到七天前為止了。這一個禮拜之內完全沒有再發生屠狗的事件。再怎麼說他之前的做法都太誇張了,一方面野狗數量銳減,血統純正的家犬也都被帶進家裡去,所有人的戒心都變得敏銳,這樣的狀況大概讓他沒有辦法輕易攝取食物了吧!」
「是啊,像他那樣濫捕濫殺,會變成這樣是理所當然的。這麼說,那個叫YUKIO的已經七天沒吃東西囉?」
「是啊,最糟糕的狀況也許會因為餓肚子而死去。」
戶馬大姐此刻正認真地為了這個傢伙可能會餓死而擔心。看到她這樣的表情讓我鬆了一口氣。無論怎麼說,這麼一來戶馬大姐的正義感就是貨真價實的了。
「太好了,他如果餓死的話還是會讓你覺得很困擾嗎?」
「當然囉!那些傢伙再怎麼說也終究是個病患,如果不細心地對待,我可是會被貶官的。而且他們要是死在看不到的地方大家都會很困擾吧!死在衣櫃裡的蟑螂最噁心不過了,如果要把他清理掉的話,像白天這種時候可以完全不留痕跡地清理乾淨是最好的。」
更正,這個人的正義感連綠豆般一丁點的大小都沒有。
「那個,戶馬大姐,你如果在白天光明正大地對病人開槍,對於陞遷可能會有負面的影響吧?」
「那有什麼問題,只要找個黑鍋讓他背就行了。如果病患殺了人,那他就不單單只是個病患,而是個兇手了不是?如果對方是個罪犯,怎麼樣都可以找得到借口脫罪的。」
呃……番茄大姐真是太可怕了——是誰!究竟是誰給她這麼大的權力跟攻擊性武器的!
「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結束吧!所在,你也得去那個孩子的家裡不是?既然這樣也請你順便問問他的意見好了。」
番茄大姐將警察特選嘔吐物圖鑒,還有鑒定資料強塞給我,隨後便坐進了那輛紅色VOLVO打算就這麼揚長而去。
「你自己去問他不就好了嗎?那傢伙要是看到戶馬大姐可是會很高興呢!」
海江說戶馬大姐有讓人整她的價值,由於我也非常樂見她被海江耍弄的模樣,因此說什麼也希望戶馬大姐跟我同行。
「我不善於應付那個孩子,總覺得他有點噁心。你因為感受不到外來的恐懼所以才能夠承受那個房間裡面的氣氛。這方面你很了不起呢!就連住院的時候,所有的患者對你來說也都是一視同仁。」
說完引擎隨即點火,戶馬大姐不會在任何事情上多耽誤半分鐘。
「真是的,我知道了。我就自己一個人去好了……如果只是問他問題,那倒也樂得輕鬆。」
「——你在說什麼?你呀,以為我是閒閒沒事跟你談天說地的嗎?我跟你說這些可是叫你吃了多少就要付出等值的勞動,反正對你來說那些傢伙也等於是同類。那麼就趁著那個屠狗的傢伙尚未肇事之前衝到他棲息的地方去把他處理掉吧!」
「你又說這種強人所難的話……那傢伙不是一個禮拜沒有吃東西了嗎?」
「如果他一向都以貓狗作為食糧的話,那就是這樣沒錯了。」
「他該不會因此而變得亢奮吧?」
「是我的話可會餓扁了。」
「你這麼說,我豈不是要成為第一個犧牲者了?」
「那有什麼關係!你如果被做掉了,反倒讓我日後有收拾的對象。一來屠狗賊變成了殺人犯,二來以後極有可能變成惡魔附身患者的傢伙也少掉一個不是?」
惡魔!番茄惡魔就降臨在我的眼前!
「我才不要呢!為什麼我非得要跟素未謀面的惡魔附身患者扯上關係不可!」
「沒關係啊,你不幹對我也沒什麼影響。頂多就是讓你那個妹妹無罪開釋而已嘛!」
「我做!我全力以赴!」
我馬上回應!幹勁都來了!嚇死我都做!要是真把那個殺人狂放出來,我覺得連被這個素未謀面的惡魔附身患者幹掉的境遇都還好上千倍有餘。
「乖。聽好囉!明天之內把那傢伙找出來——反正你實際上也見過他吧?」
「呃——」
完全被看穿了。戶馬大姐隨後繫好了安全帶,利落地打過了方向盤,以時速八十公里以上的速度將田園風光一瞬間拋諸腦後。



「咦!這是那個屠狗的惡魔附身患者的相關資料呀?」
海江露出閃閃發光的眼神埋首在我帶來的資料堆中。我為了避免自己感染到那傢伙身上散發出來的幹勁,於是來到了沙發前,慵懶地坐了上去。抬頭望向上方那片灰色的汪洋。
那片汪洋散發出一片安逸的氣質,非常幸運地,那條叫人感到厭惡的鯊魚沒有出現。
紙頁翻折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中,這間地下室裡除了我跟海江沒有其他人在。他的四件義肢全都套在身上,四件全都是黑色的。不明就裡的人看了大概會以為他手上及腳上都纏了一層絹布吧!
「嗚哇!他果然以貓狗作為主食!身為喜歡小狗的人,這可不能坐視不管呢~如果吃了小狗的話,會因為狗身上的寄生蟲而生病死掉的哦~」
過去從未見過他如此愉悅的表情。看到那傢伙像今天這般亢奮,發出嗤嗤的笑聲,就連我也對此而感到不寒而慄。
「真是厲害呢,一天要吃六十公斤耶!嗚哇!等一下,所在君,你有注意到這個部分嗎?巡邏中的警員看到這個傢伙居然開槍了!他對這傢伙開槍了哦!上面說這名 警員當時陷入極度的混亂,因此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是嗎?真是誇張,照這麼看來,這傢伙應該距離人類正常的模樣有相當大的差距吧?」
「是啊,我在過來的途中剛好有看到,真是太扯了。史密斯威遜制的點三八口徑手槍連打了五發子彈呢!普通人早就死了。不對,要殺死一般人一發就夠了吧?」
這個巡邏中的警員巧遇YUKIO犯案的現場,然後開槍射擊。這個騷動距今大約剛好是一個禮拜前的事情,YUKIO當時順利脫身,日後便不知去向了。雖然不 知道那五發子彈是不是真的傷到了他的身體,但是看他這一個禮拜下來都沒有動靜,應該是在精神上受到了不小的衝擊。當時的氣氛應該是讓這名警員連上前問話的 思考空間都沒有,直接便開槍射擊了。
「還有、還有。備考,現場殘留著疑似彈殼的金屬片……根據推斷,金屬片可能是當時的子彈被強力酸性物質溶解的殘留物。而作用在子彈上的強酸,可能是對方皮膚所分泌出來的液體……嗚哇!這個惡魔附身患者其實是一隻蝦蟆吧?」
他是指癩蛤蟆吧?明明就是個小鬼,竟然用到了這麼古老的說法。
「不過這麼一來他的症狀就很明顯了,患部是胃,新生的功能是溶解。雖然不知道病因是什麼,不過知道這些其實也就夠了。原來是個體內充斥胃酸的惡魔附身患者 呀……如果射出去的子彈也會被融化的話,那麼空手或者是刀刃大概也拿他沒轍吧!該怎麼辦呢?也不可能用網子把他捆起來……嗚哇!真不虧是戶馬小姐,她居然 申請了火焰放射器!啊哈哈!申請被駁回了。作為妥協後的備案,她要作業人員攻擊那傢伙的呼吸器官。不過神經性的麻醉劑對於惡魔附身患者產生不了什麼作 用……啊!原來如此!用水攻嗎?她也申請了消防車協助——這種思考模式太針對對方要害了。所在君呀,她真的是個醫生嗎?」
這個問題我也想問呢!之前我還在住院時看到她,她身著一襲鮮血染紅的白衣,手裡拿著電鋸,讓旁觀的人完全不敢開口問「你是醫生嗎?」而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 候,她左右手各拿了一把手槍,朝著別人的妹妹又開槍又動手,超級神勇……不過話說回來,最諷刺的是,無論惡魔附身患者在能力表現方面多麼不像個人類,終究 還是讓戶馬大姐展現出了人類比較強悍的事實。儘管惡魔附身患者引起了什麼樣的異常犯罪,只要警察認真地武裝上陣,還沒有不能鎮壓的麻煩出現。
「……算了啦!反正戶馬大姐不太像個人類是事實,也不是過去從來沒有跡象。不過就她以往的表現來說,這次的案件卻讓她顯得格外地認真呢!那女人過去一向都是憑著自己的手槍蠻幹的典型。」
「那是因為這個惡魔附身的症狀太過於嚴重了。就這些「仿冒品的惡魔」附身案例來,說真的是很了不起呢!儘管覺得不甘心,但是真正的惡魔可沒有辦法讓人類做出這種程度的改變呀!是受了世紀末氛圍的影響嗎?按照這樣的發展,真正的惡魔就要讓仿冒品給比下去了。」
海江露出非常愉悅的神情。他的笑容完全沒有打算要刻意隱藏他心中那股漆黑利刃般的殺氣。這下子事情不妙了,不只是戶馬大姐,就連這傢伙也一副蓄勢待發的模 樣……迦遼海江,他對於惡魔的仿冒品有深刻的執念,大概是個性不容許仿冒品存在的典型。對於這位裝有四件人工義肢的少年來說,所謂的仿冒品指的就是現實中 那些「真正的惡魔附身患者」,而實際的惡魔則是「架空在人們腦中的惡魔」。
……我稍微陷入了沒有益處的回憶之中。現實與空想。這傢伙第一次對我提起這兩者之間的差異時,是在我初次裝上他借給我的義肢的那天夜裡。



惡魔附身是一種疾病。
病因不明、無藥可愈,它會讓人們的精神陷入瘋狂狀態,讓生理產生突變,這些現象讓人們不得不認為那是由惡魔所導致的怪病。然而,這些變異的原因其實一開始就被就解開了——
人類體內有一種叫做「細胞受體」的蛋白質結構,還有叫做「突觸」的單元負責聯繫神經細胞與肌細胞。細胞受體的作用在於拮取突觸所分泌出來的神經傳導物質,並且讓腦部產生新的情報,也就是所謂的情緒。

「你知道吧?雖然人體一向都是藉由腦部的命令活動的,但是有一種叫做細胞受體的東西,它會讓人體活動的結果在腦部留下記錄。」海江說。

那是各式各樣的活動記錄。
如果身體受到損傷就會寫下「痛覺」、「恐懼感」,以及「恨意」等等。
如果身體攝取了某些富含營養的食物,那麼它就會在腦中輸入「好吃」、「高興」、「還想再吃」等等的活動記錄。
人類是情緒的動物,每天一覺醒來,對於善惡的觀感出現落差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我依稀記得海江曾經對此表示讚歎。
細胞受體的記錄行為與人類體內細胞分裂與增殖的存續活動,或是更高層次的情緒反應等等作用都息息相關。如果要比喻的話,可以說它其實是開啟人們成長、改變等等發展的鑰匙。我們稱之為惡魔附身的疾病,其實就是細胞受體異常而引發病變的總稱。

「人類是根據微量的電磁傳導而活動的。因此所謂的情緒也不過就是一種化學反應罷了。果真如此,一旦人們產生越是強烈的情緒反應,那麼與之相對的電流也就會 越大不是?就各種以數據形式構成的物體來說,人類還真是一種異類呢!畢竟像是深刻的絕望、刻骨銘心的哀慟,其實都可以解釋成因為人體內的閃電使然。」

如果我們假設所謂的惡魔是一種病毒,那麼它便可能藉由人類的情緒而獲得成長。極端的情緒與負面的積怨將成為培育惡魔的溫床。成熟以後的惡魔更會促使人類生 理機能出現混亂。原本細胞受體接受了神經傳導物質等各種情報之後的作用之後將會傳遞至腦部留下記錄。而惡魔附身患者則會因為強烈的化學物質,也就是情緒反 應,讓神經傳導物質異常分泌,造成細胞受體的傷害。
在醫學上有一種用於產生激化作用的化學藥劑與神經傳導物質相似。這種化學性的激化藥物用來刺激細胞受體,但是偶爾會產生類似神經毒劑足以致命的結果。本來 無害的神經傳導物質在異常分泌的狀況下,終至轉化成類似於這種激化性藥物所產生的毒性,進而對細胞受體造成毀滅性的衝擊。這個結果於是讓正常的人體形狀與 生理反應呈現扭曲。
讓神經傳導物質產生異常性分泌,終至中毒的兇手就是人們的情緒。細胞受體為了壓抑來自情緒異常所受到的傷害,於是對人體機能做出了調整,期盼因此而解決這個問題,作為解決情緒異常的途徑。人體於是就此產生了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嶄新能力。
這就是所謂的「類激化物質異常症候群」,是因為腦細胞的機能與分泌神經傳導物質兩方面的失控所造成的精神性疾病。

「畢竟人類怎麼說也是一種藉由多數物質合成的生成物。若是換了新的組成物質,那麼就可以發揮有別於以往的能力了。只是——你看,如果蜥蜴長了翅膀,那就會變成龍了吧!撇開翅膀不談,儘管蜥蜴依舊維持以前的外形,但是因為新的組成物質讓它從此就被當成完全不同的生物了。」

重度的惡魔附身患者不只是在精神上會出現異常,就連肉體也會產生變化。
惡魔附身這種疾病有三種不同的病因。
第一,是促使精神傳導物質分泌異常的患部。
第二,因為這個異常而讓患部成為有別於以往的新器官。
第三,培育出這種異常狀況的情緒失控。
根據以上三個原因而生成的惡魔附身患者,可以說已經不能將他們歸類為人類了。就像木崎與YUKIO一樣,他們已經失去了正常人類所該有的基本構造,彷彿曾經受到破壞人體基因的病毒侵害一樣。依照這樣的說法,這個病症其實就跟惡魔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眼前這個真正的惡魔面帶微笑地說道。
「是啊,它達成了讓人們長生不死,超越人類固有極限的願望。這個奇跡似的疾病宛如所有人們心中的夢想,讓人們因此而更接近神的存在,是一種宛如惡魔一般的 基因病變。不過所在君,你可不要搞錯了先後順序哦!惡魔附身這種疾病可不是自發性的病變,造就惡魔元兇終究是人類自己。如果不是因為患者週遭的環境惡化而 讓他們產生情緒異常,否則這種症狀不會發病。所以說這根本就是二次感染的腫瘤性病變。」

所以說惡魔附身是一種病變。它並非是一種致死性的疾病,而是寄生在「疾病」之中毫無自覺賴以求生的貪慾。那是一種在社會上個人被吞噬的現象,還有人類存在意義等等問題的前衛流行病——



「那麼所在君打算怎麼做?你不是被戶馬小姐激發了努力工作的鬥志嗎?」
「是啊,那可是最有效的定心丸。如果我不當一回事的話,她可是真的會讓我妹妹無罪開釋。」
「嗚哇!」
海江帶著滿臉的哀愁為我祈禱。這種動作一點都不能稱之為玩笑,拜託這傢伙適可而止吧!
「不過所在君其實不太想插手這件事吧!從昨天聽到這件事的時候你就一直擺出事不關己的態度。明明木崎先生的事件你就可以自己一個人解決。」
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我沉默不語,總覺得這次的事件跟以往發生過的全都不一樣。
「啊,我知道了!結果你也跟戶馬小姐根本一模一樣嘛!這個惡魔附身的患者還沒有殺過人,所以所在君就想說不要管他。」
紗帳陰影底下的那張嘴,笑得像是彎曲的上弦月。
「啥!你在說什麼呀!我跟戶馬大姐完全不一樣嘛!她是一直希望馬上就有犧牲者出現,而我是只要還沒有人因為這個患者而死——」
啊!其實根本是一樣的嗎……我還真的沒有資格批評戶馬大姐。
「不,不,不對,你等一下,我會顯得意興闌珊的理由才沒有這麼簡單。你看,這次的惡魔附身患者,你可以從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惡意嗎?就算他有屠狗的行為,也不是基於對狗的憎恨,而是覬覦狗的身體而已。」
沒錯,這是惡魔附身患者的動機問題。以憎恨或者愛情作為媒介而出現病變的患者,他們會基於理性判斷而驅使力量犯罪。相較之下,原始本能導致病變的患者則僅 僅是為了延長生命而使用力量。因此儘管他們有罪也不該罰。不,如果對於這種行為要一一問罪的話,那麼人類社會就不可能存續了。
「哦~簡單來講,你的意思是說沒有將特異功能作為負面用途的惡魔附身患者也是受害的一方囉?這個患者也只是為了延長生命而抓狗來吃,所以不應該降罪於他囉?不過你不覺得奇怪,到底是什麼理由讓那傢伙會選擇抓狗來吃呢?」
「那是因為……」
獵捕貓狗然後吃掉的理由,這個連想都不需要想。那是因為那個叫YUKIO的,沒有辦法取得一般的食物。憑他的身體沒有辦法到市場去,然後也沒有錢吧!
「他可是潛入了人家的家裡面哦!冰箱裡面多多少少都有些吃的東西吧!他沒有拿冰箱裡的東西,卻反而只吃人家飼養的寵物,這是為什麼?」
「所以說那是因為……」

沒有辦法取得普通的食物……才怪。
是因為那傢伙對於普通的食物已經沒有興趣了。

「就是這麼一回事。到處都有找得到的食物已經不符合他的期望了。他吃遍了所有的東西,剩下來比較稀奇的就只有貓或者狗了。所在君,你知道有一種專門販賣狗肉的店叫做香肉店嗎?」
「不知道,一般來說大家都不會需要這麼極端的東西吧!」
「看吧!如果店裡面沒有賣的話,那就只有自己想辦法弄到手了。所幸貓狗都是很容易得到的東西。」
「我有問題!那他不吃魚或鳥嗎?」
「也不是說不行,可是吃魚跟吃鳥對他來說沒有意義。因為那些東西一般的餐廳都有在賣不是?這麼普通的食物,在那傢伙真的發病之前就可以安然在餐桌上吃到了。」
哦~原來如此。魚肉我也吃得到嘛。
「也就是說,他並非只有狗肉可以吃。而是因為他基於自己喜歡的理由所以抓狗來吃。」
「沒錯,就是所在君說的那樣。那傢伙一定正在嘗試各種不同的食物。那麼我接下來就要問了。這個厭食症導致的過食性惡魔附身患者,一旦吃膩了狗肉之後,你想他接下來會找什麼吃呢?」
海江發出嗤嗤的笑聲,隱約透露出「遲早會變成這樣哦」的訊息。這讓我聯想到預言世紀末的算命師嘴臉。
「——」
基於理性跟本能驅使力量的兩種模式之間根本就沒有差別。被惡魔附身的患者,無論他們的動機是否帶有惡意,他們的行為終究會導致危害社會的結果。如果說那個 屠狗的惡魔附身患者,驅使他吃狗肉的動機只是單純因為「興趣」,那麼在這個興趣的延長線上會出現什麼就可想而知了。如果他需要更多的蛋白質,那麼符合他預 期的食物在這個城市裡面到處都是。如果我記得沒錯,整個支倉市的人口大概有十五萬吧……
「——他會對人類出手嗎?」
「有那麼一試的價值,所以會。」
「你的意思是說人類比較好吃嗎?」
「咦?嗯……那不是好不好吃的問題啦。不過,如果他真的開始吃人的話,那他的小命大概也到此為止了。因為如果這個案子變成了殺人事件,戶馬小姐就會認真處理。他要是真的讓那位大姐認真起來,那他可以說是捅到馬蜂窩了。」
我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打算趁著白天去確認一下這個傢伙的狀況。會讓我這麼做並非是因為讓這傢伙說動了,只是作為打發時間的消遣。從這裡到那間罐頭工廠大概不要一個小時吧!
「我出去一下,傍晚之前會回來。」
「唉呀!你就這樣去嗎?我可以把左手臂借你哦!」
「不需要。戶馬大姐只是要我去確認一下他的居所而已,沒有要我去除魔。」
「咦?她如果有說你就會去做了嗎?那我來拜託你做好了。」
「你睡覺去吧!可惡的小鬼!你的語氣裡面完全看不到任何誠意或是什麼讓人為你賣命的誘因。」



頭上那片汪洋此刻換成了灰色的天空。
我從那間異樣的地下室中獲得解放,外頭的空氣湧進了我的心肺,讓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神清氣爽。
我從口袋裡面掏出了手機,上面的時刻大約是下午一點過後。我跟海江的談話持續了將近二個小時。此外電話螢幕上也顯示了未接聽來電的訊息,是貫井打來的。我壓抑著內心不祥的預感,播放著語音信箱裡的留言。
「早安,學長。我是未早。關於昨天的那個影像,我知道那是哪裡了。該怎麼說呢,就是在我要去打工的時候,忽然想起來那個印象……」
這樣啊!以那個遲鈍的貫井來說,她這次反應得還真早呢……不對,這傢伙根本一天到晚就處在潛意識的狀態下,那當然會想起來了。
「然後呀,我就翹了課在那邊守侯,結果剛剛看到YUKIO走過去了。雖然學長說不要跟他有太多的牽連,不過我只是拿個飯過去給他應該沒關係吧!雖然他看起來很像一隻毒蛇,讓我覺得很可怕,可是他看起來一副很痛苦的模樣,所以讓我無法視而不見。」
語音信箱裡的留言到此結束了。糟糕,此刻我的意識陷入一片暈眩狀態,我早上不該說「不要跟他有太多牽連」根本就要說「絕對不要跟他扯上關係」才對。貫井留 言的時間大約是一個小時之前,之後就沒有再接到她對於這件事情的相關報告。我試著打了手機給貫井,沒接。令人絕望的來電答鈴不斷地反覆迴盪。
「——」
無論我重複撥了幾次,她始終沒有接電話。我用力地一再按下撥號鍵,差點就要捏壞了手中的手機。啪地一聲,手機上的液晶螢幕出現裂痕,啊——真的壞了!買了新的之後這個就丟給貫井吧!
「啊,接了!」
不斷持續響著來電答鈴的手機轉進了通話狀態。然而,對方卻完全沒有出聲回應。
——比起剛才的來電答鈴,此刻的話筒持續了一段時間更長的沉默,一陣痛苦的呼吸取而代之傳入了我的耳中。我發揮了十足的想像力,猜測著電話的那頭究竟發生了什麼狀況,現在究竟是誰拿著貫井的電話呢?
「你這傢伙,是YUKIO吧?」
從我喉嚨中冒出來的聲音,連我自己都不禁覺得冷酷得不像我。對方沒有回應。「這下慘了。」正當我腦中浮現這樣的念頭。

「——學長,救救我……」

那是被扭曲了的女性聲音。電話隨即掛斷。
「喂!」
我重新按過撥號鍵。手機裡面只是一味地響著來電答鈴的聲音。此刻擁有貫井手機的那個人,似乎已經沒有再次接聽電話的意思了。一陣強烈的電流疾速竄流過我的全身,然後腦中一片空白。我帶著半反射性的反應,無意識地向水庫奔去,回到了海江的地下室。



「唉呀!你有什麼東西忘了拿嗎?」
「對,左手的義肢借我。」
「可是我剛剛沒有拜託你去除魔呀!」
「我改變主意了。因為我的鼓膜剛剛聽到了討厭的聲音。」
海江雙眼瞬間閃耀著光輝。他那表情就像是找到了積怨已久的復仇對像一般,散發著無畏的喜悅。
「你真是太棒了,所在君。人類果然不像上帝那樣始終如一地死板。一覺醒來原本討厭的東西就可以變得喜歡,只要活著,人們在下一秒都隨時會出現不同的想法。」
你這傢伙,這時候感歎就可以省省了,快把義肢給我!
「拿去,要好好地使用它哦!」
我接過了一件黑色的,宛如石膏一般的左臂。除此之外還需要一把利器。雖然我希望能找到一把西瓜刀,可是海江這邊只有水果刀而已。算了,我就借這個走吧!
「咦!為什麼要拿刀?對方可是有辦法將打在他身上的子彈融化掉的傢伙喲!我覺得刀子應該沒有用吧!」
「這是為了以防萬一而拿來護身用的,那我走了。」
「好的,路上小心哦!所在君。你好久沒有出去散步了,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房間中央的紗帳底下一個黑色的人影發出了笑聲。我將義肢拿在右手,轉身離開了這間地下室。



我來到了縣道,公車站牌前停著一輛從來沒有見過的巴士。這種一切發生的如此巧合且完備的狀況令人感覺十分不悅,不過我就順勢加以利用。我在座位上擠滿乘客的公車裡打了電話給戶馬大姐。
「喂喂,我是石杖。我現在要去那個被惡魔附身的傢伙……是叫作YUKIO嗎?我要到那傢伙的巢穴去。可以請你先派警察過來嗎?我從這裡到那邊去大概會花上二十分鐘,請你盡早先把那傢伙抓起來……咦!不可能?沒有確切的證據沒有辦法展開行動?這樣啊!那算了。」
願意依據我所提供的不確定情報行動的人似乎只有戶馬大姐一個而已。我是很感謝她信任我,可是這樣其實沒有什麼多大的用處。畢竟她是空降部隊,該不會是警察署內也有派系鬥爭的問題吧!
「咦!讓附近的巡邏警員過來?哎,那可能沒用。因為也許那些警員反而遭到那傢伙的毒手。如果只能這樣的話,那我一個人就夠了。戶馬大姐,你現在在哪裡?啥!在東京灣的海上螢火蟲大橋休息站吃冰?不會吧!你怎麼會到那裡去?」
狀況一步步朝向最糟糕的方向發展……就算戶馬大姐速度再快,從東京灣上趕回來支倉市也要一個半小時以上……這麼一來還是我會先到嗎?
「那麼我就一個人先過去了,如果我遇到危險的話再請你前來搭救。地點在支倉的工廠地帶。是,地址我待會用簡訊傳給你,請你火速趕過來哦!」
我掛上電話。義肢依然被我放在地上,焦急地等著讓它實體化的時刻。公車超過了規定時速的三成,一口氣越過了窗外祥和的田園風景。
——好了,儘管我真的不想淌這趟渾水,但是出現了一個讓我無法坐視不管的理由。我不會手下留情,也不會給他辯解的機會,第三次除魔行動就此展開。

■■■

第二次來到這間荒廢的廠房,我很快便適應了建築物內部的氣氛。
眼前瀰漫著一股讓人聯想到死亡的寂寥氣息,牆上四處都是褪色的藍色油漆,這是一棟有如末日光景的廢棄建築,此刻與昨晚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現在仍是白天,然而一旦走進了室內便沒有這麼大的差距了。
我從後門進入室內,我在一片謐靜昏暗的空間中一步步深入廠房的內部。貼在玻璃窗上的膠合板讓整個空間中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因此不需要特意仰賴燈光。無人 居住的建築物,沒有任何裝飾的牆壁上四處外露的水泥內牆,昏暗的空間中微微可見的通路,看起來就像某個岩石洞穴的寺廟深處。
廠房空間的盡頭距離不遠,我隨著陰濕的霉氣前進來到一片漆黑的空間。此處的窗子封閉得緊密,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的細縫讓陽光得以穿透進來。對一般人來說這個 景象應該呈現相當駭人的氛圍吧!所幸任何事物對我的威脅感早就隨著左臂一起消失了。此刻我左臂以下的空缺,現在則是由海江借我的義肢遞補。
那隻義手現在化成了手臂的形狀,跟普通的石膏模型沒什麼兩樣。它沒有可以活動的部分,大概就像是從銅像中切下一處裝在身上那種感覺。現在我的樣子從外表看 起來跟正常人不會有很明顯的差異,但是手指或手臂完全沒有辦法活動,因為我只是裝了一個仿造品在身上。這只義手現在的模樣完全沒有辦法讓人聯想到海江身上 那幾隻神奇搶眼的東西。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只義手現在還沒有實際的血脈活動。
我沒有任何猶豫地深入了眼前這片黑暗中。對於貫井目前生存與否的這個疑問儘管讓人無法懷抱期待,但是並沒有完全絕望。在確認她死亡之前得要盡可能早一分鐘 到達她所在的地點,不過一切的行動還是得依據理性作為準則。此刻——口袋中的手機傳來熟悉的鈴聲,是戶馬大姐打來的電話。如果她真的一路疾速飛馳,現在已 經到這裡的話,那可著實會讓人安心不少。不過這樣的期待現在還是不可能得到回應吧!
「喂喂,戶馬大姐嗎?」
我將手機貼到耳邊。
頃刻間,我的頸子後方被堅硬物使勁頂住——



啪!啪!啪!整整三次,我的腦袋被當成了鞭炮。
視網膜在瞬間泛出了白光,意識被完全遮斷,我體內的命令系統此刻完全陷入了短路狀態,因此身體便只是單純的肉塊而已。

——瞬間僅存的判斷力,讓我在就要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拾回了些許的思考。如果現在暈厥過去可就不妙了,雖然昏過去一切就結束了,但要是真讓它到此結束,那我就白來了。我幾乎是呈現半夢半醒的狀態,我在無法區別夢境與現實的意識中努力維持著有如風中殘燭的思緒。

咚!乓!
我在身體撞擊到地板的聲音中倒了下去。好像是背頸受到強烈電擊的樣子,那是足以切斷意識的電壓,所幸電流的強度大概只有一、二安培左右,神經瞬間因此而呈現麻痺狀態,而且令人感到絕望地,我大概會陷入十分鐘左右無法行動。
匡、匡、滋——
我被抓住了腳踝,身體貼地開始拖行。匡,匡……我在後腦勺敲擊地板的聲音中被拖上了階梯。由於身體完全麻痺,即使身體受到衝擊也不會產生疼痛。視覺在方才腦中的鞭炮爆炸之後一直呈現癱瘓狀態,在瞳孔得以收縮之前,視覺沒有辦法恢復。
匡,滋——滋——
身體摩擦地板的聲音變得柔和。接著,我在頭部的縱向搖晃中被抬了起來。那是一張椅子,我被抬到了一張長板凳上。
唧……唧……唧……
此刻我的心中湧現一股不祥的預感,腦中隨即可能消逝的意識毫無來由地聯想到了無骨火腿肉。
啊——我大概也成了挑選出來的食物了吧?



——我拾回了視覺。尚無法對焦的視線緩緩開始辨認眼前的光景。

喀喳……

「……啊。」
腦中最初浮現出來的印象是香肉店,接著是食物殘渣四處散落的垃圾場,最後我才看出來那是一整堆像山一樣高的嘔吐物。我置身一間寬廣的屋子裡,這裡大概是作為倉庫用途的空間。七平方公尺的大小,在這棟建築呈現荒廢狀態之後依舊被當成了倉庫使用。

喀喳、喀喳、喀喳……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08.jpg

看起來像牆壁的牆壁上掛滿了狗屍體。無法辨識的殘骸被拋到了房間的角落。其他幾個同類型的物體則被重複移往房間中央然後再丟出去。空氣像濃稠的蜂蜜緊緊附著在肌膚上。如果長時間停留在此處,我的身上大概會因此而蓋上一層厚厚的繭吧。
窗戶完全被封閉住了——不,該說這間房間完全沒有窗戶。只要房門被關了起來,這個空間便會呈現完全的漆黑狀態。然而蒼白的光線散佈在這個密閉的房間中。不 知道從何處調來了供電設備,牆上無數的顯示器一明一滅地交錯閃爍。這些螢幕發出了電流傳導的聲音,一個個將工廠周邊的景色,還有通往一樓的階梯呈現了出 來。

喀喳、喀喳、喀喳……

骸骨、內臟,還有電視牆三種奇特的印象交疊,讓眼前的一切彷彿是電影的畫面。在這股錯覺之下,若是某人的肚子忽然被剖開,也許就會冒出一組巨大的映像管……
蒼白的螢幕光線照亮了這個四處散落著嘔吐物的房間。
房間的中央,一團巨大的肉球不停地蠕動。
他發出喀喳喀喳的聲音遲緩地吃著午餐。
一塊大約五十公斤左右的肉塊在撕裂聲中被啃食殆盡。

「……斯……斯,斯,死……」

一瞬間,我發覺那顆巨大的腫瘤好像可以看到手腳之類的肢體連在上面。
那顆肉球的體格無法用高矮胖瘦來形容,完全呈現了圓球狀。這個肉球的高度大概跟我差不多,但是因為橫幅實在太寬,讓他看起來相當巨大。他身上的衣服則只用了一整塊布在腰上纏了一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那個身材就連加大尺碼的衣服也套不進去。

「討厭!倒厭啦!嘔不想再記續胖下去了……」

喀喳,喀喳,喀喳……
仔細看過四周,我察覺到牆上掛著的不只是狗的屍體。另外還有長了用於步行的雙腳,上身長了兩雙手臂的生物乾屍。
那具乾屍的性別無法判斷。因為它胸前已經看不見覆蓋在肋骨上面的肌肉,臉上的皮膚也整個被剝了下來。更叫人吃驚的是那具乾屍沒有頭蓋骨。它的顱蓋平整地被 削去,裡面裝的東西大概被當成布丁給吃掉了吧!地上散落著大量的空瓶,瓶上標示著「食用醋」的字樣。那個肉彈不倒翁大概覺得布丁沒有味道,所以浸在醋中把 它吃掉吧。

「……斯……死,死,斯……想斯……想死,想死,想斯,想死,想斯,想死想斯想斯想死……」
他一邊反覆說著口齒不清的「想死」,然後完全把我忘在一旁繼續享用著他的午餐。按照他的速度,到他吃完為止大概還有兩分鐘,而此刻我的手腳尚無法接受意識 使喚。除此之外,我的身體也被繩子牢牢捆綁在椅子上。繩索纏繞的方式幾近病態地嚴密,讓我絲毫無法動彈。不過這種待遇比起一旁的屍塊還是要好得多了。依照 眼前的情形看來,我大概是被當成了飯後的點心吧。
我的內心絲毫感受不到任何恐慌。不,就算我對外來的恐慌反應再怎麼遲鈍,此刻的我應該還是會發自內心感到害怕。然而,肉彈不倒翁腳邊的東西讓我腦中呈現一片空白。不妙,儘管我想盡辦法讓自己不要失去意識,然而理性卻在此時似乎卻早一步消失……
「喂!」
我發出聲音,那顆肉球緩緩地回過了頭。
「唉呀——神父……先生。」
那顆肉球光是呼吸便呈現出一副痛苦的模樣。這是當然的吧!暴飲暴食的行為讓胃酸大肆攪動,無法完全消化的食物便壓迫著胃壁。因此而產生的痙攣傳遍了他的全身。他停止了呼吸,皮膚大量出汗,彷彿全身被撕裂的痛楚四處蔓延。
唉!他的感受如何根本不關我的事。比起這個,我心裡暗自祈禱著肉球移開身子,讓我多看一眼他腳邊那隻橙色的東西。
「——喂!你把他吃掉了嗎?」
在我發出聲音的同時心中竄出了火花。是剛才電擊的後遺症嗎?我的感情瞬間爆發出來。心臟像狂奔的慌馬一般挑動了全身的血液快速竄流。此刻的我極為亢奮,繫在我左肩上的義肢在理性消失的同時與我的血脈產生了聯繫。
「什麼東西吃掉了?」
「當然是肉啦!你這傢伙剛剛還在吃吧!」
那團肉球好像忽然想起來還有事要做,便回過頭繼續吃著他的午餐。他將那團五十公斤左右的肉塊全部吞噬殆盡。
「嘔沒有吃,嘔沒有之。肚子裡丸全沒有吃過冬西的感覺。」
他一步步帶著腳步聲走向他的點心。
這傢伙手上拿著一把小小的線鋸。那把線鋸跟他的粗壯的手指頭比起來細得可憐。然而對於毫無抵抗能力的人類來說,它似乎已經足以切開頭顱的天靈蓋。
「你應該不會用那東西吃了好幾個人了吧?」
「嘔雖然吃了,可是沒有之下去。只要之飽了就不會這麼難受了;只要嘔之飽了就會變回原來的樣子了;上帝說,只要噁魔消失了,嘔就可以遍回原來的樣指了。」
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樣的說辭,還有這種痛苦的哀嚎……
「所以,對不起。嘔已經不想再吃了,可市,因為肚子很餓……」
我的聲音沒有傳到他的耳裡,那團肉球一直反覆地說著「對不起」。他對著即將被吃掉的我,還有為了吃著不該吃的食物的自己,以及厭惡這種行為的這個社會不停地道歉。這麼說的同時,他也拿著一瓶瓶的水果醋往我的身上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愧疚的心情到底是表達給誰看的呢?至少我沒有感受到。扶桑YUKIO,他想借由認錯的行徑,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雖然我也是個弱者,但是這傢伙的懦弱已經脫離了一般強弱價值觀可以衡量的範圍了。
這團肉球啪地一聲按住了我的頭,完全沒有衡量力道,粗暴地推向側邊。線鋸發出微弱的聲音頂住了我的頭部。軟質物體在摩擦中發出了「喳~喳~」的聲音。此刻我的神經依舊處於麻痺狀態,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左側邊的頭皮在線鋸一拉一推的動作中被劃開成上下兩側。
「嗚……」
這時候若是一點微小的痛覺都感受不到反而更叫人膽懾。如果有一面鏡子擺在眼前,我也許會因此而發狂也不一定。「喳~喳~」儘管我無法察覺,但是頭顱側邊的骨頭正逐漸被切開。也許在我的腦漿不見的時候,我才會真的察覺到自己已經完全沒有行為能力了吧?
「沒關係的。這樣不會痛;不用駭怕。嘔已精試過很多次了。腦袋不會感覺到痛,就連用手指頭戳下去也沒關基哦。」
他似乎是認為只要從腦開始吃,以後就不會覺得痛苦了。這傢伙打算在人還沒死的時候生吞活剝嗎?我真想乾脆暈過去算了,這樣還輕鬆一點。還是乾脆試試看拜託他放過我呢?雖然他答應得機會也是微乎其微吧。
「不要!住手!放過我吧!我不想死!」
我機械性地開始喊叫。然而,才出聲我就後悔了。

「——學長,救救我!」

骨膜中震盪的哀求聲傳達到了頭骨嗡嗡地迴響。
那團肉球瞬間停止了動作。他全神貫注地仔細審視著我。
「嘔知道哦。大家都會說銅樣的事情。」
他的嘴角上揚。他的臉彷彿找到了同伴的小孩子一般發出了愉悅的微笑。
「……你說什麼?」
「大家,在備吃掉之錢,都會很可憐地喊救命。然後一直哭,一直估。」
「喳~喳~」
線鋸的動作沒有停頓下來。不知道他到底切了多深,頭上流下來的血滲入了我的左眼。然而——這種事情其實怎麼樣都沒關係!
「可是,因為你們跟嘔不一樣,所以嘔不能救你們。你們是沒有被上帝選仲的人,應該在沒有重生之錢就死掉。雖然嘔想放過你們,可是不能這麼做。你們真的好葛憐……」
他一邊道歉,一邊也對著眼前無法得救的人擺出一副凌駕於對方的優越感。他一邊重複說著「對不起」,卻也同時在心中肯定自己的價值。接著,他繼續將一瓶瓶的水果醋倒在我的身上。
「對不啟。可是因為嘔生病了,茹果不這麼做,就媒有辦法解託。嘔會趁著——你不會趕覺到痛的時候把你之掉。」
線鋸加快了推拉的速度,我的意識開始模糊了起來——到目前為止,如果是正常的人大概在這時候就已經崩潰了。然而……
「——囉嗦!你到底在享受什麼,這個變態!」
到此為止了!我已經失去了前來此地的理由,它已經不存在於這個空間之中。就連試著去理解這團肉球內心想法的理由,或是同情他的理由都已經完全不存在了。我已經無法再壓抑左肩上的獵犬……
「……什麼被上帝選中的人類?你不要把自己該付出的責任往其他地方推!你才不是被選中的人呢!你只是自己讓自己變成這樣的!你只是因為自己太過於懦弱,所以才借由惡魔附身的這種精神病當做逃避的借口罷了!」
「咦!」
我用完全不同於之前的語氣對付這團肉球。
生病了就該去看醫生,神父是沒有辦法治病的。不好意思,之前是我沒有弄清楚。因為這個傢伙根本無藥可救。大家不是都這麼說嗎?「人笨是沒有藥可以醫的」。
「你……你這傢伙,掩睛的……顏澀。」
「沒錯,我以前也跟你一樣是個被惡魔附身的患者。可惡,你害我又回想起那些過去了。那傢伙說什麼這是個沒有自覺的地獄,而你竟然拿你的懦弱作為擋箭牌來作為辯解的手段!真是氣死我了!」
惡魔只會寄生在腐敗的溫床上。什麼患了惡魔附身的疾病才會變成了非人類?真是可笑的說法。從一開始就很懦弱,一開始就有缺陷的人,才會露出破綻讓惡魔有機可乘,這個過程中是其他人根本沒有辦法介入的。
「——你這個笨蛋!你會被惡魔附身不是因為你的心靈懦弱,而是因為扶桑YUKIO這個人一開始就非常弱小!會釀成這樣的結果就是因為你沒有弄清楚自己的能 耐所致!明明就是個沒有被眷顧的傢伙,明明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傢伙,卻錯把自己當成被選中的人!竟然希望自己可以獲得重生!」
「你——說什麼!你捉什麼!你說什麼!你捉什麼!你說什麼!你捉什麼!——別仁根本就不會理檞!嘔只是想要貨得解脫而椅!因為嘔一直都是弱小的仁,所以嘔想要變強!這酉什麼不對!」
「大錯特錯!人類即便生來不平等也具有同樣的價值。你知道嗎?這種說法不是以平均做為基準點而得出來的論調,而是人生來就有頂尖跟底層的分別。弱者不需要以能力的衡量來看待自己的價值。像我們這種位在底層的弱者如果總是以頂尖作為自己的目標,那就會造成其他人的困擾。」
「嘔才不是弱者……嘔才不是弱者,嘔很厲害,嘔非常力駭,上帝次給嘔力輛,讓嘔變成了力駭的仁了!」
「不可能,人類自從出生,所以的界限都已經決定了。這世上從來沒有由弱小變成強悍的人存在!你想說這世上還是有付出努力的血汗而終至成功的例子?錯了,他 們純粹是能夠以這種方式成功的強者而已。你不要把個人的特質給當成是人家弱小的證明,笨蛋!現在的你大概也多少有一點體會了吧!人類可不是那種想超越自己 的極限變強就可以變強的生物。」
「啊——啊,啊~!」
沒錯,弱者一輩子都會變成弱者。
所以至少——察覺到自己一輩子都會是弱者的人根本不會奢望獲得任何救贖,這就是弱者最少能夠保有的自尊。弱者就應該要正視自己的懦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以一個弱者的身份,我已經無法再從眼前這拋棄弱者應有尊嚴的傢伙,從他身上找出任何其他的剩餘價值了。
「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羨慕他人這種行為等於就是蔑視你自己。因為你貶低了自己的價值,所以可以就這麼簡單地把自己的靈魂賣給惡魔,變成了比弱者還要不如 的人類。你看看你腳邊這個垃圾堆,這就是你最後的下場!一旦放棄掉人類身份的傢伙,怎麼做都不可能重新拾回人類身份獲得救贖的!」
「……囉……囉嗦!螺嗦!囉嗦!螺嗦!囉嗦!螺嗦!囉嗦!你是狗!你這傢伙才不是人類呢!是像一隻狗一樣喋喋不休的食物!不要看嘔!明明就只是食物,不要用那種自以為了不起的態度看嘔!」
他陷入了亢奮狀態,將線鋸甩到了一旁。這個吃人的惡魔附身患者用他那只有如防寒手套一般厚實的手掌整裝住了我的頭。
「嘔只是找食物吃而已,根本就沒做什麼壞事……嘔吃東西的時候都盡量不要讓別人感到痛苦,為什麼你要這樣說嘔!」
他整個人氣憤得血脈賁脹。扶桑YUKIO,這傢伙彷彿要像過去屠狗的行為一樣,將我的頭整個捏碎。
「——你這傢伙才讓我不得不捨棄自己一直抱持的信念!」
這團肉球就像是過去被他所殺的食物一般,胸部被咬掉了一大塊肉……在他不留神的時候。



我揮拳打向眼前這團腐爛的肉球。
嵌在對方身上的一副利牙——不聽我使喚的左臂咬斷了纏住它的繩索,旋即撞開那團腐爛的肉球。那是一記秒速五百公尺的近距離高速炸彈,兩百公斤的肉塊畫出了一道直線彈撞到了遠方的牆上。
「——哈!」
內臟發出了狂笑。情緒來在於心臟而非腦袋,我的腦中依舊因為強烈的電擊而處於麻痺狀態,尚沒有辦法正常作用。距離命令系統恢復還有兩分三十秒,我的手腳依 舊不聽使喚。然而人體只要還沒有喪失生命機能,所有的器官都還可以正常運作,腦部能不能發揮效能此刻根本無關緊要!我體內的潛意識驅使各種情報以超光速的 反應刺激細胞受體,血液竄流的速度此刻超過了時速三百公里。
「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我身上的細胞發出了劇痛,難以忍受的痛覺在神經組織之間瘋狂奔竄,使得體內的情報電流、血液,還有腦內嗎啡也同時提高了運作的速度。頃刻間,我的左臂彷彿被斷頭台上的刀刃利落地斬斷,自從失去實體之後從來未有過痛覺的左肩截斷處,在這個瞬間拾回了累積兩年的「疼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起來了。左肩的截斷處開始溶解,與黑色的義肢焊成了一體。狂奔而出的血液像海潮一般注入了左肩上的義肢。流入的血液宛如神經組織接通了義肢與我腦中的意 識。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截至剛才為止都還是個石膏模型的左臂,發出了規律的脈動呼應著我的意識。原本已經失去實體的左臂重新拾回了具像的形貌 重生。隨便了!我內心的暢快情緒讓我甚至覺得此刻發生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了。果然還是有活著最好!我還活著,我此刻依舊活生生地存在於這個世界!
「好啦!讓我將一切都以最簡潔的方式處理掉吧!來吧,如果你有什麼懺悔,趁現在快說!有什麼怨恨,或痛苦趁著現在不吐不快!人死時如果還有任何依戀的話,可是會下地獄去的。要是像你這種人還到地獄來的話我可就麻煩了!」
我發出嗤嗤的笑聲。不妙,我真是樂過頭了。我明明還沒有辦法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居然已經這麼興奮了?

「啊——喝……喝,什麼?你這傢伙……原來也是被惡魔附身的人……」

那團肉球緩緩撐起了身子。被撕裂的胸部開始紅腫,並且從傷口中滲出了血水。那傷口有如袈裟斬的刀痕,真不愧是活潑好動的左臂才幹得出來的事情。
然而在那個瞬間,我好不容易可以自由活動的左臂卻自肘部以下又呈現殘缺的模樣。
「不過那隻既孱弱又小只的惡魔,一點都不可怕。」
室內瀰漫著一股異常的臭氣。那團肉球是因為被攻擊而顯得興奮嗎?他身上冒出了大量的汗水。不過那其實是胃酸,他全身佈滿了一樣的液體,看來無論是我出拳揍他,還是反被他攻擊,大概都會被那個液體融化吧!那身體到底是怎樣?
「不過嘔很高興,因為嘔的惡魔比較強。嘔比起你來得更優秀!」
他朝我緩緩地逼近,而我此刻卻依舊無法動彈。那團肉球清楚地知道這點。
「嘔真是太高興了。因為——我從來沒有吃過被惡魔附身的人呢。」
那團肉球——YUKIO好像想起了什麼一般,隨手拿起腳邊的醋罐子,然後繼續走向動彈不得的我。他已經完全忘記自己胸前的傷口了。真是誇張!這團肉球腦中永遠都只有吃東西!
「剛剛,你好像說了些什麼的樣子。不過該懺悔的人不是嘔。同樣身為被惡魔附身的人——讓嘔來幫你解脫吧。」
他濕潤的臉頰正在融化,雙手掌心不斷地冒出胃酸;YUKIO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不過這傢伙還真是完全沒有學習能力。
他伸出了那只沾滿了胃酸的手。那隻被胃酸燒熔得冒煙的手舉了起來。
「咦……」
在理性與意識還存在的時候,附在身上的惡魔不會聽命行動。就在接下來的數秒鐘之內,我努力維繫至今的意識終於完全消失——來吧,憎恨(假名)小親親。讓你久等了,吃飯的時間到囉!



頃刻間,整個場面急轉直下。
黑色的手臂發出咆哮,隨後整個爆散開來。原用以構成這隻義肢的物質,分別以固體的形式朝著眼前這團肉球飛散而去,飛濺到了空中的液體則灑落在他的身上,剩餘的物質遂以氣體的形式繚繞在他的四周。
「哎——嗚,啊!」
黑色的怪物身影彷彿燃燒的火焰竄動。它以人類無法辨識的頻率發出了吼叫,掠過肉球的骨膜直逼腦海。石杖所在各式各樣的特質此刻都被這隻左臂所奪去,一切宛如失去左臂的那天夜晚。我全身的感覺在下一刻完全中斷,錯以為自己被凝縮到了抽離我的身體而去的那隻手臂中。
「啊……好痛,好痛————」
廠房內揚起了一陣嘶吼。我在無法判斷那是哀嗚或是咆哮的聲音中張開了眼睛,看到的早已副習以為常,某種生物用餐時的光景。
這景象與五分鐘前差不了多少。只是某種生物在這個場面中「吃」與「被吃」的立場對掉過來而已。
「痛————這是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東西呀————」
那團肉球從腳部開始被啃食。不對,是逐漸被吞嚥。身長一公尺左右的黑狗讓這團肉球整個貼印在地上。它的身體像薄薄的一片海苔一樣覆蓋在肉球的身上。肉球被黑狗蓋住的地方全都發出了軋軋的聲音。
「為什麼?好痛……好痛!好痛!這東西在吃嘔!嘔被吃掉了————」
肉球手腳的前端逐漸被削細,盲目的黑犬發出鼻息不斷嗅著獵物的體味。肉球完全沒有抵抗的餘地,身體大量釋出了汗水。原本碰觸到肉球汗水的東西都會被融化,然而——
「為什麼!你這傢伙應該就只是嘔的食物而已!」
原本就沒有形體的東西怎麼可能殺得掉呢?
再抵抗下去是沒有意義的。
肉球即使打算以胃酸溶解黑狗,但是黑狗本身就是已經溶化的東西了;就算要以蠻力破壞黑狗,但是黑狗本身也就是支離破碎的。
那種不以人類的形態就無法具像的魔物,那終究也不過是畸形的人類而已。這種程度的東西要冠上「惡魔」這個字眼,原本在定義上就有瑕疵存在——

「如果上帝是完美無瑕,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存在。那麼惡魔舊事荒誕無形,以人類的愚昧與墮落所創造出來的現象。」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個跟嘔不一樣!明明同樣都是被惡魔附身的,可是它跟嘔不一樣————」
「你不要把我跟你們混為一談。你們口中的惡魔附身純粹只是一種病態,而我……」
「由意識所虛構的觸覺是滋生同質性怪物的溫床。石杖所在,你真是太棒了!你的左手十分理想——」
地下室裡的惡魔如是說道。
「我大概是真正的惡魔使役者吧。」
盲目的黑狗是由我的左臂延伸出去,專吃惡魔附身的虛構惡魔。YUKIO看似全身都被啃食殆盡,但事實上,黑狗連一口肉也沒吃。因為無形的東西不可能消滅具像的物質。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整個吞食殆盡又是另一回事。因為如果有形的物體整個被無形所覆蓋,那麼就跟無形無異,這讓我想起了薛丁格的貓這個實驗。身體被無形吃掉 九成的扶桑YUKIO實際上應該已經死了。然而,我們大概可以做出這樣的解釋:「只要他還有一成『有形』的方式存在,就可以說他依然處於活著的狀態」。不 過話說回來,只要有那一成具像的存在,死去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了。
「討厭!救救嘔!神那!救救嘔……好痛!好痛!為什麼嘔會這麼痛苦!嘔會變成這樣不是嘔的錯,嘔也不是生病了,被惡魔附身不是嘔的錯!是因為嘔被上帝選上的關係———」
啊——那個瀕死慘叫中的台詞,我好像在哪個白天裡聽過。
「我好像忘記了,不過我們是不是之前曾經見過面呢?」
「有見過,嘔們有見過……很久以前!你來過嘔們家好幾次……」
是白天發生的事情嗎?那就不好意思了,白天發生的事情我不會記得的。
右手已經可以使用了。身體總算可以依靠我的意志行動。
「這樣啊!那我不告訴你不行。」
刀子——太棒了,沒有弄丟!
「雖然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可是你的想法是不可能傳達給神的。惡魔跟上帝可以說是完全不相干的兩種東西。因為跟上帝相較之下惡魔太過於無能了,所以他們會 跟人類接觸,但是人類怎麼樣完全都跟上帝無關。它對於人們是否懷抱著信仰一點興趣也沒有,人類如何快樂,如何痛苦它也沒興趣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 為它只需要有它自己一個人就夠了。所謂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就是這麼一回事。所以上帝是不會救你的,上帝對於它這種態度的說辭就只有那一種。」
YUKIO連鼻尖都被罩上一層黑色,他帶著哀怨的表情望著我。
我右手握著小刀,撂下了最後一句話。

「也就是——『你們真囉嗦,不要來煩我。』」

「——啊!」
那團肉球嵌在臉上的眼珠呆然地望著我。我在黑狗的下顎蓋過YUKIO最後那十分之一的肉體前確定地揮下了刀子。



我一刀切斷了肉塊,然後把刀收了起來。整個室內此刻鴉雀無聲,那團肉球一動也不動。盲目的黑狗發出鼻息試圖嗅出其他的食物。因為它的眼睛看不見,所以自己 喜歡吃的東西只能憑藉著嗅覺尋找。就這麼放任它到處亂竄的話,有可能讓它對那些一點也不好吃的肉類引發貪念,因此我提著左肩將那團肉球的患部抽出來給了那 隻黑狗。
「痛……就只有切斷手臂的感覺還留在身上……不論經歷幾次都叫人沒辦法習慣……」
左臂被我在黑狗將YUKIO完全吞噬殆盡之前切除。那隻義肢跟我的肉體產生關聯,融為一體了之後,若是不用利器切斷它,就無法將那隻義肢與左肩分離。相對的,在切除後,那只惡魔也就會恢復成原來的形態……扶桑YUKIO的身體還在,那就表示它並沒有把YUKIO全部吃掉。
就如同黑狗享用食物的那般投入,我開始尋找我要找的東西。我靠著手機螢幕的光線在室內繞了一圈,但是並沒有看到除了我跟YUKIO之外,還有生命跡象的人類。
我撿起那肉球腳邊的那隻手機,它在昏暗的光線中微微透出了那身橘色的輪廓。這是我昨晚看過,一位認識的朋友所擁有的手機。
「走吧!你也已經吃完了。」
它沒有反應。我回過頭,卻看不到那隻黑狗的身影。被我切開的手臂此刻已經變回了石膏一般的義肢杵在地板上。我沒有將義肢接回左肩,將它放在右手上提了回去。
三個小時過後太陽便會西沉,進入到夜晚的時刻。是該說「還有三個小時才天黑」呢?還是「只剩三個小時就天黑了」?今天的記憶究竟是該留戀呢?還是該就這麼捨棄?這會是讓我在這兩種矛盾的想法間僵持不下的三個小時。



\2.8


當我回過神,已經是太陽西沉以後的事了。此刻的我情緒陷入了一股無法釋懷的憂鬱,而我完全不知道原因,時間是中午過後的八點。桌上放置著海江的黑色義肢。 我一邊耐著偏頭痛,一邊確認口袋中的手冊。我期待在紙上看到草率的字跡寫著「沒有特別的事情」,然而我卻沒有看到像是今天寫下來的內容。
「?」
我回溯了七頁前的內容,手冊被撕掉了。
儘管我絞盡腦汁也記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我的肚子此時發出了誇張的蠕動。一定又是從早開始都沒有吃東西了吧!如果我最近一次進食的正餐只有昨晚的潛水艇三明治,那我已經整整一天沒吃過東西了。這樣不行。只要是人無論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只要不吃東西那可是會死人的。
我從淺眠之中清醒後,穿著我唯一的一套衣服出門前往那間常去的那間居酒屋。晚餐時刻的星雲,人潮擁擠的程度叫人感到不悅,不該來的。當我正打算今晚改到河畔用餐而轉身就要離去,混雜的人群中出現一個活潑的笨蛋向我招手。
「啊,學長~喲呵!這邊、這邊——」
算了,現在才要到別間店去也挺麻煩的。好像心情忽然一下子好轉過來了,於是我走進了人潮擁擠的餐廳與貫井同桌。
「學長,真是的,你來得太晚啦~早上又是到海江那邊去了嗎?」
她嘟著嘴,嘴裡說出了與昨晚一模一樣的台詞。不過無論我怎麼想,一樣是不記得我跟她有過任何約定。
「嗯?學長,你今天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呢?討厭,我今天沒有化妝呢……」
「沒有,不自覺地就看呆了。比起這個,你為什麼還活著呢?」
「啥!為什麼我非得已經死了不可?」
此刻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我們彷彿相親時的純情男女般,彼此兩相對望。
「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算了,你還活著就好。」
我跟餐廳裡的服務生點了潛水艇三明治,然後灌了一杯開水。此刻我心中奇妙的違和感此刻完全消失了,於是我跟貫井之間便開始持續著一如往常言不及義的話題。
「啊,對了。學長,你看!你看!我買了新的手機哦!這次是鮮艷的彩色款,我看上它以熱帶作為主體的設計。很可愛吧!好像變色龍一樣!」
真是了不起!這個話題貫井是不是昨天也說過呢!
「那我要打電話過去囉!你把號碼記錄下來哦……唉呀!學長,你把手機放在家裡面沒帶出來嗎?」
「嗯?手機嗎?我有帶呀!」
我將手伸進口袋,取出了一支橘色的手機。
「啊!我的手機!為什麼學長會有我的手機!」
「你問我為什麼?因為撿到啦。」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理由,因為我根本想不起來到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撿到這隻手機,所以也沒有辦法知道自己是怎麼撿到的。
「啊!那你有聽到我在你語音信箱裡的留言,然後到了工廠去囉!有找到YUKIO嗎?雖然有點難以啟齒,不過我因為太害怕了,所以跟到一半就跑掉了。」
此刻我的腦中又是一陣偏頭痛,儘管我不記得,但是所有事情的經過似乎都接起來了。但還是讓我放棄一一深究吧!一方面記事本中什麼也沒寫,三個小時之前的我大概也是這麼判斷的吧!
「唉呀?學長,你的表情會不會太難看呀!」
「不知道,人沒有鏡子怎麼能看得到自己的臉,比起這個,這隻手機……」
當我將它遞出去要還給貫井時卻當下改變了主意,貫井買了新的,而我卻不知道什麼原因掉了。
「這隻手機可以給我嗎?因為我好像把舊的那隻弄丟了。」
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不知道這句話在她腦中起了什麼樣的化學反應,她頓時變得滿臉通紅,隨即開始用手在桌上寫起了漢字,看來今天的作業是學習把「人」寫好。
「討厭,學長就這麼在意我的個人隱私嗎?嘻嘻,不過如果是學長的話,我想應該可以給你看。」
「那個,其實我已經把資料初始化了。」
「嗚哇!太快了吧!討厭!你至少也露出一點想看的樣子嘛——」
她「砰」地一聲雙手拍在桌子上。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要引人注意的狀況了,周圍的人全部都將視線投射到了我們這邊。然而不知道此刻我的腦中是否也有什麼奇怪的化學反應,今晚一時興起就任由她胡鬧吧。
「那這個就是我的囉!過戶證明書之後再補上。」
「好的~請學長好好珍惜哦~」
我將別人遺失的東西取代了我遺失的東西,放到了口袋。總覺得胸口上不明原因的沉重感,此刻只剩下一隻手機的重量。
——這次就盡量用久一點,不要讓它太早丟掉吧!
原來廉價的東西在擁有的時候反而會讓人覺得喜愛。而且仔細一看,這種在弄丟的時候可以讓別人撿到的鮮艷色彩,其實也不是這麼糟糕的品味。



3\junk the eater.




這天非常稀奇地,我得要晚上出門上工。
因為海江打了電話過來,他說他今天白天的時間有事情要調查很忙,所以擅自要我白天休息,改成晚上到他那邊去。「我到底什麼時候變成那傢伙的下人了?」儘管我心中有此不滿的反抗情緒,然而不過不管怎麼看,石杖所在這個人終究是那傢伙的下人,所以我還是乖乖地到他那兒去了。

「總而言之,這就是十月十日發生的扶桑YUKIO除魔事件始末。喂,所在君……你有在聽嗎?」

怎麼有這麼閒的人呀!海江說有事要我過來,結果竟然只是要我說前幾天發生的除魔事件經過給他聽。雖然我是有聽說那個傳說中的屠狗賊被送進醫院看管的事情,不過看來那件事好像是我料理掉的。
不過我當然完全不記得這件事。如果說我記憶中有關於那個惡魔附身患者的事情,那就只有貫井跟我說的那些蠢事,還有她給我看的手機影像。
「所在君,你不記得了嗎?不管怎麼說應該也不至於會完全不知道吧!比方說手機或筆記上的記錄之類的。」
「沒有,完全沒有相關的記錄。我好像把所有相關的記錄資料全都殺掉了。因為這個緣故,所以無論你怎麼哀求,我都沒有辦法敘述當時的實際情形給你聽。」
「嗚哇!處理的這麼周全!那我就聽不到現場的實況了嗎?虧人家好想知道那個扶桑YUKIO到底是什麼樣的惡魔附身患者,還有他到底能夠吃掉多少東西的說。除此之外,我還想知道為什麼你這次也沒有把對方殺掉呢!」
海江搖曳著他身後的長髮露出了微笑——真實討厭的眼神。總覺得他那雙淺黑色的瞳孔可以看穿我連自己也不知道的內心深處。
「沒什麼特別的,對方沒有死的話,也不過就是表示他不是個需要殺掉的對象而已。被惡魔附身的人可是病人呢!不好好照顧他們怎麼行?」
「哦~原來那時候的你有考慮這種事情的餘裕呀!不過所在君,那個義肢可是根據我的感情所製造出來的哦!如果你可以控制那個義肢的話,就表示它有接收到讓它活動所必需的情緒呢!你應該一定有對那個叫作扶桑YUKIO的患者懷有恨意才對。」
迦遼海江的左手義肢,像黑色石膏一般的四件義肢,跟他一起相處至今的我也完全摸不著頭緒。
不過,那好像起初是因為人類的感情而培養出來的東西,那是為了讓迦遼海江變成人類的形態而製造出來的四肢。
我因為失去了左手臂而同時失去了「感受到外來威脅」的能力,原本完好無缺的身體出現缺損時,某種情緒也就這麼消失了。那麼我們來做個假設——如果生來就有 缺陷的個體,借由切割他的情緒作為代價,那麼他便可以偽造出「人類的形態」不是嗎?舉例來說,我們可以借由捨棄人類的四種基本情緒,讓它們化成各式各樣的 形象——
「好可惜,虧我還在想這次的故事應該會很精彩的說,結果所在君又幫了別人。唉~我的肚子可是也餓得很,乾脆自己來大幹一場好了~」
今晚的海江也是兩手兩腳都裝上了義肢。地下室裡依舊只有我跟海江兩人。天花板上的水泊中沒有魚,房間的陰暗處也沒有趴著的那隻狗。
「……哼,隨你高興去鬧吧!還有,我可不是以救人為目的才這麼做的,我雖然不記得了,不過我沒殺他是基於自私的理由。除此之外,我也沒有任何動機去幫助那個惡魔附身的患者。」
我試著還原已經不屬於我的過去。
我應該不會對那個惡魔附身的患者寄予同情才對,我只是為了私人的原因所以沒有殺了他。這也不過就是零與一的問題,無論那傢伙多麼不像個人類,或者根本不值得一提,我都只是不想在我的「良知」上留下陰影而已。
所謂的人類,如果希望能夠堂堂正正地活到最後,那麼非得盡可能地減少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罪惡感不可。我不殺對方不是想饒他一命,而純粹是為了保有安定的自我。
「哦~原來如此。你不殺扶桑YUKIO是為了要他贖罪,而是以石杖所在這個人的人生為優先考量啊!嗯~你真是卑鄙,所在君。不過你既然說了這麼惹人憐愛的話,那我豈不是不好再多抱怨什麼了嗎?」
對,對。這種話可是我心目中最不想聽到的台詞。而且是被這種混賬,還比我年紀小的小鬼這麼說。
「沒辦法了,我就期待你下一次的表現吧!多虧我還有這些戶馬小姐拿來的資料,這麼一來也就沒有用處了。如果扶桑YUKIO是個對所在君來說不算什麼的惡魔附身患者,那我再欺負你也沒什麼意義了。所在君,這個就請你還給戶馬小姐吧!」
反射性地乖乖接過海江遞來的信封袋。
「戶馬大姐?為什麼要我拿過去?」
「因為這是所在君拿過來的……對了,這個你也忘了嘛!因為是白天發生的事。這麼一來,你應該就連扶桑YUKIO為什麼會染上惡魔附身的疾病也不記得了。他可是個因為厭食症而發病,叫人同情的可憐案例呢!」
「厭食症?」
那個吃狗肉的惡魔附身患者是因為厭食症而染上惡魔附身症狀的嗎?
……這可奇怪了。貫井給我看到的那個手機影像不是胖得很誇張嗎?
「唉呀!你沒有興趣嗎?」
「沒有興趣,不過有件事情有點在意。那個信封借給我一下。」
我翻了翻戶馬大姐借給我的資料。
……是真的呢!他們推測這個惡魔附身的患者是因為厭食症而造成的。不過如果真的是這樣,一天吃六十公斤的食物不是很矛盾嗎?如果厭食症是讓他染上惡魔附身症狀的原因,那他應該會變成「不能吃東西的惡魔附身患者」呀!
「海江,這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明明就是厭食症引起的結果,又怎麼會發展到呈這種狀況呢?」
「你問我原因呀?嗯——哦~原來如此,所在君你弄錯了最基本的問題了。你認為他們對於扶桑YUKIO的判斷出現錯誤了對吧?你覺得那傢伙很明顯的就是因為「吃東西」的問題而變成惡魔附身的患者,所以過食症才是對的嗎?」
「是啊,食物的異常攝取。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我就說這種想法錯了嘛!過食症與厭食症,這兩種症狀雖然彼此互為極端,但是其實是因為同樣的心理因素造成的。這兩種精神疾病之中,其實有相當多的女性病例都是因為「多吃會胖」的恐慌心理所倒置而成的結果哦!」
海江如是說道。他還說這兩種精神病都讓這些女性陷入了心靈無法完全控制肉體的狀況。總而言之就是在要不要節制食慾的這個問題上造成了厭食或過食症狀的錯誤「減肥」行為。
厭食症是因為患者對於體重的增加——攝取食物這種行為的長期恐懼心理,終至胃部無法接受食物的症狀。
相對的,過食症則是「無法瘦下來」時的結果。
這兩種症狀都可以說是無論如何努力都會變胖的人們,心理方面對於攝取食物的壓力失控所導致的結果。
就像厭食症的患者對於自己因為減重而衰弱的身體狀況毫無自覺一樣,過食症的患者心中也會存有「不想變胖」、「不想看到肥胖的自己」、「真的變胖就尋死」等等念頭,這些想法所帶來的壓力會讓她們不斷地攝取食物。
然而,這種類型的疾病其實跟「自我毀滅型的精神構造」等等的異常現象都沒有關係,反而只要是人都會擁有這樣的情緒。因為只要是人類,都無法否定自己心中存有「不想看到醜陋的自己」這種恐懼心理,這跟前述的兩種症狀何其類似。
「——這個部分我明白了。可是,扶桑YUKIO的這個病例在結果上為什麼會整個顛倒過來呢?儘管這兩種疾病都是出自相同的原因,可是就症狀而言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極端。而YUKIO是厭食症,那麼附在他身上的惡魔不應該是厭惡食物的那種嗎?」
「對,這就是這次案例有趣的地方了。扶桑YUKIO有長時間的厭食現象。那麼這種症狀的長期影響下,你覺得最可能積累的情緒是什麼呢?」
「……不想變胖得這種恐慌吧!」
「不對,是更為單純的生物本能心理。猜得到嗎?扶桑YUKIO已經好幾年沒有在食物方面得到滿足了哦!如果換做是所在君,你覺得最痛苦的是什麼?」
「——餓肚子!是嗎?總而言之,這個傢伙……」
「對,他只是單純地肚子餓而已。惡魔附身的症狀就是反映在他這方面的情緒,於是『暴飲暴食』的惡魔附身患者就這麼誕生了。」
所以最後會變成過食的惡魔附身患者。他儘管知道再繼續這麼吃下去會變胖,但是受到了餓肚子的影響扶桑也只有繼續吃東西而已了——
「……等等,那麼為什麼會捕食貓狗呢?亂吃東西跟肚子餓沒有關係吧?如果只是肚子餓的話,普通的食物不是就可以解決了嗎?你該不會是說他覺得比起正常的食物,貓啊,狗啊,來得更美味之類的吧?」
「哦~這個呀?就跟你說哪不是好吃不好吃的問題了。雖然他染上惡魔附身的疾病是因為肚子餓,但是扶桑YUKIO的目的其實又是另一回事。我不是說過了嗎?厭食症跟過食症的原因其實是一樣的。」
原因是一樣的?剛才海江說的……厭食症與過食症追根究底的原因都是——
「——啊……不會吧!這不是開玩笑嗎?該不會YUKIO吃狗、吃人的理由是——」
「就是你所想的那樣哦,所在君!因為肚子餓而發病的YUKIO只有不斷地吃東西一途。不過這對於被肚子餓的情緒所支配的厭食症患者,不想變胖的YUKIO 來說這可是活地獄呢!在這兩個條件的結合下,YUKIO便被那種極為平常且原始的想法所束縛住。這個想法也就是——如果必須不斷吃東西的話,那就找那種無 論怎麼吃都不會胖的食物就好了。」
跟味道沒有關係,無論他所看中的那些食物多麼噁心,多麼難吃,然而對YUKIO來說,只要不會變胖的食物就是最好的食物。不過很可遺憾的,不會變胖的食物 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至少現在YUKIO所處的生活圈之內不存在這種食物。於是——他便將觸手伸向至今從來未嘗試過的食物,並且期盼因此而獲得救 贖。
「這樣子你可以理解了嗎?不過話說回來,最近減肥潮還真是一點也不稀奇。為了控制卡路里,酒類跟熬夜都得適可而止了。這可不能只當作是別人的事情來看,所在君。只要是人類都不會想到要讓自己承受多餘的重量。就算是要用節食控制體重,那也得要在適當的範圍之內實行。」



我將資料放回了信封袋,「唉」地一聲發出了重重的歎息。
——說實話,我現在的心情不太好。雖然不知道那傢伙真實身份到底是誰,不過竟然因為這麼無聊的理由讓自己變成這樣。
「謝啦!這下子疑惑也解開了,等我稍稍為平靜一下之後就回去啦。」
「咦?已經要走了嗎?你不是才來而已?再稍微待久一點也沒關係呀……啊,要不要乾脆今晚住下來呢?我們這陣子都只有在白天才有時間講話,偶爾也在你可以保留記憶的時候聊聊天嘛!」
「不要,這裡沒有酒、又暗、又要花錢。至少發餉日讓我到好一點的餐廳去大瘋特瘋一場吧!」
除此之外,我今天也沒那個心情。面對四件義肢全裝在身上的海江,我沒有那種體力陪他聊天聊到天亮。
「拜啦!你如果真這麼想聽那個惡魔附身患者的案件,就乾脆把戶馬大姐抓過來。剛好你們兩個對惡魔附身患者都抱持撲殺主義,可以好好聊一下。也就是說,不要把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百姓給牵扯進來!」
「你說什麼?所在君也跟我們差不了多少,你真的沒有自覺嗎?你對身旁的人來說,也是很道地的惡魔附身患者呢!」
「拜託,那隻左臂是你的吧!我只有在你的教唆下才會使用它,因為那是可以拆卸式的裝置,根本不能說是我被附身吧。」
「不對啦!我指的是你的體質。白天發生的事情到了晚上就全都不記得了。這種體質可憐得叫人看不下去。其實每一天的你到了晚上就好像死了一樣不是?」
「啊,你是說那個呀!真是死纏爛打的傢伙。」
我從沙發上站起身,將信封袋夾到了腋下。
今晚的月亮非常皎潔。不知是否因為水庫裡的水格外透明澄清,月光隨著水波的晃動而映照在整個地下室。

——好了。雖然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但是我其實有著自己怎麼樣也沒轍的壞毛病。不過這種自己儘管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卻完全沒有辦法改善的症狀,就算要說是壞毛病也無濟於事吧!

「我說呀,這哪有什麼好可憐的?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這個毛病也不是什麼壞事吧?畢竟昨天發生的糗事今天也可以忘得一乾二淨呢。」

沒錯,就跟海江說得一樣,我會忘記所有白天發生的事情。從早上起床直到那天傍晚,所有的事情我一件都不會記得。至於晚上發生的事情則可以每天連貫而不忘, 只有白天發生的事情到了晚上就好像整個初始化一樣,這種情形可以說是以一日為單位的健忘症吧?這就是石杖所在現在的身體狀況。這是兩年前,我在惡魔附身症 狀發病,失去了左手臂之後所遺留下來的後遺症。被戶馬大姐說不會造成實際災害的惡魔附身症狀。
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我的人格已經確實成形了。這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畢竟我也不是沒有辦法判斷是非善惡的小孩子,基本上我只要約束自己白天不要許下跟明天有關的約定,把這份工作留到晚上再做,然後每天維持這樣的生活方式,那其實這個問題就多少可以解決了。
因為這個原則,所以記事本中我一向只記錄必要的事情。而我的記事本也在「沒什麼特別的事情」這樣的內容中沿用了兩年。畢竟沒有必要每天斤斤計較地把一切的瑣事都寫到上面去。就算白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會構成問題,因為就算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會記住。
「我的人生信條就是『想要輕鬆地活下去』。所以這種會忘記無聊瑣事的體質很適合我,沒有讓你批評的餘地。」
我轉頭背向散灑在室內的皎潔月光。時間也不早了,趁著天還沒亮,趕快回到地面上去。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憂愁確實就少了。如果沒有了記憶,你就沒有需要煩惱的事情了。不過所在君,你有察覺到『想要輕鬆地活下去』跟『想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是兩回事嗎?」
海江用像是鈴鐺一般清脆的嗓音說道。他眼眶中宛如水晶一般明亮的瞳孔帶著喜悅而閃著金光繼續說道。
「而你是說『想要』輕鬆地活下去,而不是『要』輕鬆地活下去,這種說法只能說是願望,根本不是什麼信條。你在扮演自己的過程中,卻跟自己產生了矛盾,這樣下去真的會被不好的東西附身哦!」
「你說什麼傻話!不好的東西現在就已經附身在我身上了。那個……就是你之前說的『真惡魔跟仿冒品之間的區別』。這個問題其實有更簡單的區別方式。」
「哦?什麼區別方式?」
「仿冒品會寄生在人類身上,可是真正的惡魔根本不會以人類作為寄生對象。不是有一句古老的傳言這麼說:『惡魔是為了與人類進行以靈魂為代價的交易而出現的。』簡單來說,它們跟人類之間的關係其實只是供給與需求而已。」
我總覺得在這個蒼白的黑暗中看見了一抹會心的微笑。那個可惡的小鬼,他馬上就察覺到我想說些什麼了。
我想要那傢伙的左臂義肢。那傢伙想要我的左手臂。看吧,我早就已經跟惡魔定下契約了。
「那就先拜啦!我明天再過來。」
「嗯,明天,上午見。」
我頭也不回地步出地下室。
當我走出了樓梯,四周的景色已經陷入了一片漆黑的狀態。沒想到在一片汪洋的底下反而比較明亮,那間地下室實在有夠詭異。

我穿過了森林,來到了田園風光的景致中。
滿天星斗高掛在空中,夜晚還很長。人類每天只要有一半的時間照樣可以安然渡日。現在我只剩下一隻手臂,對於像我這樣半吊子的人來說,現在這個狀況剛剛好。
我朝著市街走去,路上我掏出了口袋中橘色的那隻手機,打給適合當下這個狀況聯絡的朋友。
「嗯——喂喂?晚安,貫井。你現在有時間嗎?」
好了,薪水也拿到了,好久沒有好好大吃一頓了!

厭食與過食\終



\2.7


■■■

我從一棟荒廢的建築中走了出來,不知是否因為呼吸到外頭的空氣而覺得神清氣爽。我隨性地找了地方坐下,然後掏出了口袋裡的手機,確認了一下語音信箱裡的留言。
「早安,學長!我是未早——」
刪除。
「——可是因為他看起來一副很痛苦的模樣,所以讓我無法視而不見。」
刪除。
我執行了這些刪除命令之後,察覺到也得要把那些來電記錄一併刪除不可,真是個超級大白癡。
「嘿!」
我將手機摔到牆上,出腳踩了好幾下,這樣就好了。一切只要等太陽下山就結束了。
不過,在太陽西沉之後還是會留下無法釋懷的感覺這點有點討厭。如果一切都是無法挽回的記憶,那就得要讓其他的回憶也一起消失。
此刻一輛紅色的車子飛快的速度從工廠的大門衝了進來。是戶馬大姐的VOLVO。真了不起,她竟然沒有花上一個小時就趕回來了!
「所在!」
戶馬大姐從車裡走了出來。看來她似乎有點擔心的樣子,現在露出了些許因寬心轉為喜悅的表情。不管我究竟多麼不像個人類,也不管對方究竟多麼冷血,但是面對戶馬大姐此刻面對我的態度,我還是覺得相當高興。
「大姐早啊!你來得真是快!」
「不過似乎是來遲了就是,你的模樣還真狼狽呢!所在。還有那是怎麼回事?好臭,你被潑了醋嗎?」
其實就是這麼回事沒錯。可是眼前的對手可是最喜歡垃圾食物的戶馬大姐,如果我就這麼點頭說是,那搞不好會被她一口吃掉。所以回答我就省略了。
「——然後呢?那個惡魔附身的患者怎麼了?」
她應該不是問我人在哪裡,而是那傢伙是不是還活著吧!
「倒在三樓的倉庫裡面。還有,戶馬大姐已經吃過午飯了嗎?」
「我吃了燕麥還有兩個肋排三明治。怎麼了,為什麼忽然這麼問?」
「沒有啦!這只是個有點壞心眼的問題。那我就先閃人了。我得在警察到達之前離開。」
「也對,這樣比較好。啊——等一下,所在。你記得曾經看過這個女孩子嗎?」
戶馬大姐遞過來的照片中,有位大約是十四、十五歲左右的少女。那個女孩身上所穿的學生制服在我腦中留有極為鮮明的印象,她的身材有如一株枯木般的纖細。
「啊?這是誰呀?」
「她就是這次的惡魔附身患者。中午前我跟你分開後到了他的雙親那邊借出來的。」
「咦?那個人,是女生嗎?」
「是女生。她的名字寫作「扶桑雪緒(注2)」。好像跟你念同一間高中,你不認識嗎?」
「不,完全不認識。」
「這樣嗎?也對,不可能會有這麼多巧合。那辛苦你了,可以回去了。依照狀況,我可能會繞過去找你聽你說這件事的經過。」
戶馬大姐在撥了電話出去後,便進入了那間荒廢的廠房。
至於我,拎著件義肢轉身背向了工廠。原來是這麼回事。那個惡魔附身的患者是個女的呀……
我判斷即使再深入思考可能也只會得出負面的結論,我於是將自己的記憶上鎖,將它藏了起來。我撕破七天份的筆記。這麼一來便一切都不留痕跡了。只是骨膜上殘留的言語餘韻還是無法清除乾淨。
太陽將在三個小時後沉入西邊的地平線。是該說「還有三個小時」呢?還是該說「只剩下三個小時了」?
我回想起今天跟那個惡魔附身的女生間部分的對話。
因為我跟她同樣都是弱者,所以比起其他人,可能多少能夠體會她的想法。
然而在各種類似的情形之中,卻有著難以抹滅的遺憾。因為只有弱者可以理解弱者的想法。然而——扮演理解角色的弱者終究是弱者,根本沒有幫助別人的餘裕。因為我跟雪緒都同樣是弱者,所以儘管可以理解對方的痛苦,卻無法向對方伸出援手。
「——學長,救救我……」
是誰曾經說過「人要知道憐憫」這句話呢?不過就算知道了,若是沒有辦法放在心上一切也都是白搭。因為此刻的我真的陷入了迷惘,甚至想過在這個僅有的時間中把這一切都詳細地記錄下來。不過這麼做還是一點意義都沒有,所以還是作罷。
算了,反正一切到了夜晚就都忘記了。


\JtheE.end


註1:「磯野某」為日本NHK節目製作人,因為收賄演出費被判刑。
註2:扶桑雪緒。原文中直到最後一頁才出現了這個角色名的漢字寫法,而「雪緒」這個漢字在日文中的讀音為「YUKIO」。儘管「雪緒」的漢字寫法相當女性 化,然而就讀音來說卻是個非常偏向男性化,而且通俗常見的命名方式。為同時符合「男性化」與「通俗」的兩個要素,與確切傳達角色的性別,分別採用了兩種不 同的寫法。請讀者見諒。
註3:所在對戶馬的(とうま まと,ToumaMato)的簡稱トマト(Tomato)是番茄的意思。

2.HandS.(R)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09.jpg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10.jpg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11.jpg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12.jpg

■■■

——我無論做什麼都做不好。
一個夏天的夜裡。
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現那個怪物之後,我在雙層床上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也許迄今為止我都抱著一種莫名其妙的錯覺,這種錯覺說不定用盡一生都難以糾正。
第二天早上,這種不安被證實了。
之前一廂情願認為父親的笑臉充滿好意,丟掉濾光鏡後卻發現那笑臉有著各種算計;曾經以為母親的目光很溫柔,但那目光中流露出的不是慈愛,而是一種憐憫。
瞬間,我想起了某個只因邁錯一步而跌落谷底的朋友。
本來,若僅看成績,那是個無可厚非的孩子;
若僅聽評價,也是個人人羨慕的優等生。

昨天遇到的怪物在笑:
我知道,你什麼都做不好。
你一直都在失敗。

……我所做的挽回,依然無濟於事。
自己的做法,就像缺少了某個部件,在為人處世的潤滑方面有著致命缺陷。再快的車,沒有剎車始終只是殘次品,早晚會轉不過彎來。
由於意識到這點,偏差越發大了起來。
我終於發現,單靠自己,不,單靠自己的做法,只會招大家討厭。既然如此——



然後,他——
變得什麼也做不好了。

——HandS.(R)


0\2004年 初



久織伸也,男,十六歲。
久織家發生的「久織卷菜暴力案件」當事人。案件發生後,由於精神狀態不穩定而被鑒定為沒有刑事責任的能力,送進醫院接受治療。

「名字嗎?現在就算問我我也很傷腦筋啊,因為那個名字有意義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基本上都被拿走啦!話雖如此……也罷。對了,要是類似文件啊、檢查結果的東西有留下記錄的話,我好像就是久織伸也沒錯吧?」

剛入院時,久織伸也對調查取證很不配合,非但不認罪,就連自己叫久織伸也都不承認。
雖然檢察官們懷疑這樣的供詞是為了逃脫法律責任,但精神科的醫生們經過診斷,一直認為應當採取強制住院措施。據三名精神科醫生的報告稱,他患了一種特殊的精神病,即使想承認自己是久織伸也,本人也無法相信。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還是我』,這種事不用你們說我也知道啊!可是這也沒有辦法不是嗎?我一回過神已經從椅子上掉了下來,明明我絲毫未變,可『我的容身之所』這種東西已經沒有了。」

久織伸也的供詞中包含很多自我喪失、侵略之類的詞語。主治醫生診斷為視線恐怖症,即一種經常受到人的監視而產生的強迫觀念。
「所以我都說了,我從上面掉下來以後,那椅子上坐著來歷不明的惡魔啊!你們不是一直以來都對它放任不管的嗎?」

儘管發生了兩人死亡、一人重傷的慘劇,但考慮到久織伸也的精神狀態和年齡,警方還是決定按照醫生的診斷讓他住院。
距案件發生兩周後,久織伸也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並為之悔恨不已。主治醫生在他的病歷上寫到,犯罪當時的凶暴只是一時衝動,若採取正確的方法進行精神治療,預計有望康復,希望能夠寬大處理。只是……

「……啥?我才不希望恢復原來的生活呢!從被帶到這地方的那一刻起,我的名字就已經毫無價值了。沒有去處卻還要留下來,這不是很噁心嗎?被大家排斥我可不幹!」

久織伸也對殺害父母的事實供認不諱,也承認了對姐姐施加的暴行,然後說。

「所以。我現在只想快點去死,不過還不能就這樣死掉。雖然有點討厭,可這是我的使命,畢竟當初對它放任不管的是我自己……對,今後我必須用這一生去打到惡魔!」

到這個份上,久織伸也依然聲稱自己是受害者。
以上是三年前,久織伸也在久織浩二和久織加代被害案件中的口供記錄。



「……三號房間的久織,是以前那個模範生吧?已經決定出院了哦。嗯——那孩子竟犯了這種事,不過以前真的很可愛啊!好不容易能到外面來了,卻殺了兩個人,這下會去少管所的吧?」
「那是半年前的消息了。可是,你知道一般說的惡魔附身吧?聽說就是因為那個,殺死雙親的案子才被當作一般事故處理了。」
「是嗎!?我怎麼聽說是個冤案呢?說是確實發狂施暴了,但好像被定了毀壞遺體罪……反正我也不是太清楚。」
「這樣的呀……不過,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案子呢?」
「咦?你不知道嗎?我給你說啊,久織的姐姐她——」


0\Hand(R)

2003年初夏



醫院的正大門,全被混凝土封著。
近十米的玻璃入口從外面被封死,這種光景對於住院的人來說,簡直是噩夢的象徵。唯一的出口在物理上被封鎖。這作為一個現實問題,讓我感覺不妙。
只所以這麼說,並不是指只包括我在內的所有患者不能外出,而在於這個建築物雖然是如此大規模的醫療設施,能獲准來探病的人卻一個也沒有。拒絕外人探訪的大醫院,總覺得有點不像是醫院。
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印象,這裡確實是個地地道道的醫院。
寬廣的佔地面積。五棟樓房,與之相較顯得少了一點的一百多個員工,都成了本縣的的第一大醫院。住院的患者誰都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一般說是北陸的某地,可是因為無法外出,這也就無關緊要了。
住進這裡之前,當我還是正常社會的一員時就已經聽說過,被惡魔附身的人都要被送到研究設施去。那研究設施好像是名叫奧裡加還是絹衣來著。
當然這裡不是那麼危險的地方,這是如假包換的醫院,為了使患者的體質每天都得到改善,有很多醫生都在誠心誠意地努力工作者。
統一刷成白色的建築物,一塵不染。
寬敞的過道,整潔的病房,開放的庭院,還有四避高牆、一面鑲著玻璃、采光良好的接待室。從任何方面來說,這搜視一所無可調圖的「正常」醫院。
成因如此,偶爾看到正大門時會覺得有點異常,因為那是這所一醫院為已呈灰色的東西。我有這樣的感覺:正大門才是準確表明我們身份的地方。
我從正大門回到醫院唯一帶園子的B棟這工夫,音樂響起了。
是阿爾比諾尼(注4)的柔板樂。
同時,在B棟接待室裡的幾位患者,有氣無力的回到了病房。
這表示某棟住院樓的自由活動時間結束了。
患者們從各自的住院樓去其他住院樓時,再聽到音樂的時候,就表示得回到自己的病房了。大概是因為在喇叭裡直接廣播「某某住院樓的患者,你們的自由時間結束了!」有點不成體統,況且大家也不願意被別人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棟的吧。
今天的音樂似乎都是柔板。身在C棟的我,一出病房就聽到了勃拉姆斯的柔板,這也意味著A棟或者是B棟的患者改回房了。因為D棟的患者不能進入B棟,理所當然要除外。
只要在每天換音樂的當口仔細觀察,就能猜出誰是哪棟的,不過這裡的患者沒人會有心思來關心這種多餘的事情。院方對這點應該也心知肚明吧?
能被獲准從病房裡出來的患者都像死人一樣無害,所以這個接待室就顯得極其莊嚴肅穆,簡直讓人頭暈。醫院開辦以來大概從沒坐滿過的沙發上,稀稀拉拉地坐了一些患者。
被午後陽光渲染成全白的接待室。就像做著禮拜的教堂般令人眩目。這完全是一派死者們在陽光照射下做著禱告祈福的景象。
「……」
我聯想到了某個夏天,終於還是加入到了這群行屍走肉裡去。耐不住頭暈目眩,我一下栽倒在了沙發上。



這家醫院開辦,是距今十年前的事了。
按照通常說法,距類激化物質異常綜合征——俗稱惡魔附身患者——的感染者被確診十年後,這家專門的醫療機構終於開辦了。若是對這種說法囫圇吞棗地理解,可以推斷出在更早的時候——大約二十年前,就已經有發病者被確診了。
由於太過脫離現實。或者說因為感染者的症狀太出乎意料,醫療機構遲遲沒有採取相應的對策。
結果,國家收購了N縣郊外正在修建的私立醫院,作為感染者的治療機構。
那之後,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就有了被送入這所專門設施接受治療的權利和義務。
作為國內唯一權威的治療機構,這家醫院住著全日本的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感染者……不過,由於感染的區域還只限於日本東部,所以「全日本」這種說法其實是不準確的。
原則上,被確認為類激化物質異常症的患者在被國家看管起來後,就會被送到這家醫院,成為A棟到D棟中任一棟住院樓的患者。
一旦患者住院。在沒有痊癒以前,均不能外出,就連和親生父母見面也不予批准。這也許是為了防止各種虛假的傳言向社會傳播,並保護患者的個人隱私吧。
醫院開辦十年以來。其機密性之高無需置疑,不過這似乎是與患者無關的事。
這地方與外界完全隔離,在沒有比這更乾淨的空間了。
有時甚至會讓你產生一種妄想:在這個小世界裡,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死人。而對這些感染者來說,這確實目前能想像到的最佳環境。



「——織?久織,你不舒服嗎?」
聽到輕言細語的問話,我從眩暈中恢復過來。我支起倒在沙發上的身子答道:「沒事。」
擠滿接待室的醫生們例行公事地給我把脈、檢查瞳孔,診斷結果沒有異常。
「嗯。別太勉強自己了,要是回不了房間就跟我們說一聲,不要客氣。」
在一如既往地發揮了紳士風度後,Dr.Roman(注6)——也就是絹衣醫生——轉過身去。
雖說是感染,可這種感染既非空氣傳播又非接觸傳播,也不經口腔或皮膚傳染,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現來自人類以外的傳染。原則上,發病的人絕對不會讓相同的感染者增加,這是各種類激化物質異常症的唯一共同點。
Dr.Roman為了證明這一點,毫無畏懼地和患者們接觸。當然,其他的醫生可沒有Dr.Roman那麼悠然和博愛。
患上類激化物質異常症的人。在坊間被普通大眾說成是惡魔附身。雖然這種叫法挺露骨,卻也充分表明人們並沒有把這種人當成「人類」來看待。
不管怎麼說。這種人的大腦構造多少有點偏執,身體某處也長出了新的東西。輕者身體的機能會變得或強或弱,重者會增加新的身體機能,簡言之,就是外觀會發生變化。
比如,我自己就是臉上的皮膚神經變得比常人精密,從這個角度來說變化還不明顯。
不過在接待室的患者當中,就有人長出諸如第六根手指啊、不明真相的突起物啊這類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東西。據說現已查明,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分兩種,一種是身體機能發生強弱的變化,另一種則是身體本身發生外觀的變化。
後者已經是完全的畸形兒,但即使是這樣的患者,絹衣醫生也能對他們親如一家。簡直就像地獄裡的活菩薩。Dr.Roman的綽號還真不是充充面子而已呢!每次和他聊天,就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這種病也許真的能夠完全治癒。
不過,就算真的能治癒,也改變不了犯過的罪。從一踏進這家醫院開始,我的人生就已經徹底完蛋了。

「……有點太過火了呢!本來我可沒打算做到那個地步。」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我一時疏忽把事情搞砸,結果被抓了起來。其實我無非是卯足了勁想模仿所謂的完全犯罪,在絲毫不髒自己手的情況下,讓父母受重傷。
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家人,半年前關係愈發緊張,這成了導火索。這也是無可避免的。父母親都剛好踩上了地雷,傷的又有點不是地方。結果,家裡就躺了兩具屍體。

「……實在可惜啊!不過姑且不論結果怎樣,機關本身還是相當完美的。」

可是與那些小把戲完全無關,我被查出是惡魔附身患者,就這麼沒勁的被逮捕了。
這一定是對我的懲罰。我的計劃十分完美,要說哪裡出了差錯,那就是最後有了目的。結果,其代價就是我被就近在了這棟住院樓裡。
不過也罷,和其他患者相比,我還有希望。
那件事已經過去兩年了,我父母的死被當作意外事故處理,也由此證明了我的無辜。既然我也算是沒殺過人了,不妨把目光投向未來,更積極一點吧!
當前我的煩惱就是這病能不能盡快治好,以及治好的話我能不能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很渴望回到社會,為此我也費盡心機。本來我的生活目的應該就是這個。雖說因為父母的事故我又繞了彎子,但現在我還是想要重塑自我。
我深刻地反省著。這次我要用一種不會傷害別人的方法,像個正常人一樣活下去。
為此,首先我要尋找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如果沒有可是不行的!
「……?」
積極調整情緒後,我抬起頭,這時眼裡閃過某樣不尋常的事物。在通往中庭的玻璃門前面,我發現了平日裡不可能看到的場景。
那是一個彷彿與陽光融為一體,單手執筆在畫布上揮舞的男子,年齡大致與我相仿,卻長滿了白髮。這位白髮青年,一副懶洋洋的神情,畫得也並不怎麼高明。
時隔兩年,我的臉上終於又露出了笑容。
青年撅著嘴揮動畫筆。
不管是誰來看,都能看出他畫畫只不過是為了消磨時間。我該怎麼辦才好?那是什麼?我滿懷好奇,慢慢靠近他。
「不好意思,我能在你旁邊看嗎?」
「嗯?」
我在開始煩惱之前張嘴和他搭話了。在這家醫院,和別人搭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並非不允許和別人說話,而是即使你主動搭話,別人也不會理你。
我之所以瞬間打破這在兩年間形成的習慣,或許在於青年看上去很是悠然自得。

「可以啊!不過我只有一把椅子。」

他比我想像中的更加悠然自得。能與別人這麼暢快的交談,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已經淡忘了許久,現在又回想了起來。
「沒關係,我坐在地上就好。能讓我看一會嗎?」
「只要別打擾到我畫畫就行。你還真是好奇心旺盛啊!」
那個白髮青年只向這邊瞥了一眼,又開始專心做畫。
他雖然看上去很淳樸,卻目光如刀,有點凶巴巴的。也許對這個青年來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因為我是娃娃臉,對此抱有一些嚮往,就像是看到街頭的不良少年,會覺得這種個性很新鮮。
他是哪棟樓的病人呢?在C棟沒見過他,那大概不是A棟就是B棟的。應該是A棟的吧?這人看上去這麼健康,不可能是B棟的。
「我說,你是哪棟的?」
「A棟的。不好意思啊,佔用了B棟的空間。因為A棟有個恐怖的大姐,我想盡可能逃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湊近一看,他的缺點就出來了……我是模範生,所以沒有經歷過那樣的事,只聽過傳言,說是如果有患者負隅頑抗,就會有像惡魔一樣的監護醫生對其進行地獄般的看管。總覺得他是那種惡魔監護醫生的常客。
「咦?原來……你是獨臂啊?」
「哦。來這裡之前就斷了。也就是因為這事才住進來的。」
「……哇!真棒!這倒像是入院的正經理由。」
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過也真是這麼想的。這裡的患者都是身上長了什麼東西才被送進來的,可是這個白髮青年,居然受了正兒八經的重傷,堂而皇之地住進醫院,成了名副其實的患者。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剛才那只是沒大腦的感想,呃……」
他翻著白眼看了看我。
然後愉快地咧嘴一笑「沒關係啊!」
「原來如此,這是用積極的眼光看消極的事情。要說的話,我住院是理所當然的呢!」
他右手執筆,有模有樣地畫著線條。
我仔細觀察了一陣。他似乎並不是有什麼想畫的東西才畫,而是閒著沒事,偶然發現有一套畫具就順手開畫了。當然,對他來說畫什麼都一樣,只要不讓頭離開畫面就行。
「對了,你那隻手是怎麼回事?」
「嗯?你說的是哪隻手?存在的那隻,還是不在的那隻?」
「還在的那隻。你的手看起來很靈活嘛,都把我看傻了。」
他又翻著白眼看了看我……這人還真可愛啊!
「還在的那隻?一般人不是都會問左手為什麼斷掉嗎?」
「討論不存在的東西是很無聊的,我更關心的是右手。明明只有一隻手,為什麼動作能這樣靈活呢?」
白髮青年嘻嘻一笑。
「那大概是因為只有一條胳膊了,活動起來很方便吧。」
這種自然的態度,讓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天生如此。
本想再和他多聊幾句的,但這是時音樂響了起來。是勃拉姆斯的柔版樂。
這悠長的古典音樂,提醒著C棟的患者自由時光結束。
「請問,你明天還來這裡嗎?」
「這個嘛……如果檢查完可以自由活動的話應該會來,畢竟這幅畫還得花點時間呢。」
我放心地站了起來,向他道別後轉身準備回C棟。
「稍等一下!我要在手冊上記下來,你把名字留下吧。」
「啥?」
看來他多半是個健忘的人。把白天發生的新事、大事悉數備案,似乎是他的老習慣了。
「我叫久織伸也,你呢?」
「SHINYA?……這名字和樣子真是不相配呢!算了,別人的事我也沒資格說什麼。」
白髮的他,在畫布的一角寫下「所在」二字。
「諾,很奇怪的名字吧?是讀作ARIKA的啊!」
白髮的他,略帶譏諷,卻又有點自傲地笑著說道。

就這樣,在入院兩年後,我第一次結識了石杖所在。
現在回想起來,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中,有兩個是在這家醫院認識的。
一個自不待言,就是這位白髮青年。
另一個,則是後來把這家醫院染成血紅的,他的妹妹。

■■■

被依次分為從A棟到D棟的住院樓,每棟樓的出入口都設有嚴密的檢查設施。
給予患者的自由可分為兩個等級。第一級是可以從自己的病房裡出來。這是針對像我和石杖這種沒有發生過暴力事件的患者的。
更往上一些,如果院方允許,可以獲准到相鄰的住院樓去,這是第二級的自由。這是為了加強患者之間的交流,當然也是一種回歸社會的醫療指導。不過實際情況卻未必都如預期那樣,患者們光是要控制自己就已經精疲力盡了,哪裡還有精力去和他人接觸?
只有我和石杖例外。和我相比,石杖更加出人意料,他是那種不管別人患的是什麼病、症狀如何,都會毫無顧忌主動搭話的傢伙。也因為這個,他好幾次都差點被別人殺掉,可是自己卻從沒引以為戒,一點記性都不長。究其根本原因,在於此君的危機感為零。

「沒辦法啊!因為戶馬大姐說要盡可能多跟患者聊天。」
依舊是B棟的接待室。
看石杖緊張作畫的樣子,好像今天一定要把那幅畫給搞定似的,他不會是畫膩了吧?
「石杖,你討厭畫畫嗎?」
「討厭倒是說不上,應該說是不懂其中的樂趣吧。只是因為Dr.Roman說要是閒得無聊他可以借我畫具,我才開始玩的。這東西今天也應該畫完了,下回找點什麼事幹呢……要不玩接球遊戲吧?」
石杖是個誠實守信的人,一旦開始的事情就不會中途輕言放棄。據他說,如果一件事不善始善終,總覺得之後會像幽靈似的死灰復燃,想想就覺得可怕。
「真好啊,A棟的人還有這些可借!我聽說在接待室還可以看電視。是真的嗎?」
「都是些無聊的民間節目啦!而且申請的人很多,競爭相當激烈,也不是啥好事。醫院無非也就是想觀察我們看了這些影像的反應,你在那裡看,人家在牆後寫報告,想想就覺得沒勁。」
「……原來不是提供娛樂,而是為了當作研究素材啊!提供者就是我們,確實無聊透頂。」
「是吧?在我看來,你們這棟樓比我們那邊好玩多了。不過如果是D棟的話,我死都不想進去!」
不知道是誰規定的,在各住院樓之間的自由活動必須遵守一個原則,那就是只能在相鄰的樓房之間移動。
因為我是C棟的,可以在B棟和D棟之間移動。
而石杖是A棟的,能夠移動的就僅限於B棟,換言之,A棟和D棟的患者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碰面。從A到D,當然是根據類激化物質異常症的輕重程度分類的,A是輕度,D是重度。



編入A棟的,都是些雖然也有患部,但看不出身體新器官的患者,或者是那些因受到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襲擊而受傷,留下後遺症的患者。我估計石杖就是這樣一位名副其實的患者。
除了沒有外來的訪客、自由活動時間有限以外,我在這裡的住院生活和其它醫院沒有太大差別,每天的作業就是三次例行檢查,檢查的內容五花八門。當然,隨意和其它病患交流也是我每天必做的。
從石杖所說的推斷,他們那棟樓的患者約有20人,樓內的設施基本正常,唯一有些古怪的就是監護醫生專用的詢問室。

B棟患者的標準還不太清楚,不過據我觀察,基本是些雖然能看見身體新增器官,但精神比較安定的患者,治療措施積極的話還勉強可以恢復,也能接受手術。
所謂治療就是在不至死的前提下切除患部。我從Dr.Doman的話裡猜測出,只要一找到合適的手術方案,就會將患部切除。
因為患者症狀各異,所以研究也就遲遲沒有進展。
畢竟需要根據每個人的具體情況制定出具體的手術方案,而開發新藥和發明新的手術方法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所以手術的數量也就微乎其微了。這裡的人數最多,接待室最豪華的也是B棟。

而編入我們C棟的,是類激化物質異常症——俗稱惡魔附身的症狀已經穩定下來的患者。
實際上這些患者比B棟的患者危險性還低。因為內心險惡、沒有恢復的患者是絕不允許出病房的;能獲准自由活動的患者則都已病情穩定,不會有任何暴力行為。
只是,身體上正在發生變異的患者就算內心安定也不會外出。結果這棟樓看起來就變成了無人樓,像是監獄似的。

至於D棟,我還一次也沒去過。
如果說C棟是監獄的話,那D棟就是廢墟。就連醫生和警備員也只會在門口。因為大多數患者都怕光,所以裡面都弄得黑不隆冬,簡直就像是洞窟一樣。在建造D棟的時候,因為考慮到可能會有患者想要脫逃,內部構造就被設計得十分複雜,只要進去了就別想回到接待室來。
據我的調查,D棟的標準就是晚期患者。
治療、切除都已經不可能,或者說,都是些成體。
活著的大約只有三個,其他將近四十人都已經「進去」了。
說起來,大約半年前,有個患者被送進了D棟,那是這兩年裡發生的最重大事件。當時在醫院引起了極大的轟動,經過三天的大手術,幾乎已經是具屍體的患者總算勉強保住一條小命,被送進了D棟。
從負責那次手術的醫生們所說的隻言片語推斷,似乎是那個患者不知怎麼陰錯陽差地掉進了攪拌機,已經不成人形,有同樣不知怎麼陰錯陽差地居然活了下來。
而那種怪物被分去的地方,正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人間魔境——D棟。



「石杖,被惡魔附身這種事你是怎麼看的呢?你覺得是運氣不佳生病的人類,還是已經不屬於人類的另一種生物呢?」
全是行屍走肉的接待室裡,我向唯一活生生的石杖詢問著。一想到D棟的事情,就令我毛骨悚然。
「誰知道呢?我又不是醫生,搞不懂怎麼定義所謂的人類。就算是身體內部和外部都發生了變化,我們也不知道其本來的面目,又怎麼能區分得出來呢?」
打個比方說,就連醫生,也只能在解剖屍體後才瞭解人體構造。
「對我們這種普通人來說,只要能聽得懂彼此說的話,不就是人類了嗎?」
醫學意義上的人體和哲學意義上的人體是不同的。
石杖似乎是個偏重精神論的人,而且邏輯性很糟糕。
「……我要是有個像石杖先生一樣的學長就好了,要是那樣,我一定會好好去學校的。因為你太馬大哈了,找你借錢的話肯定第二天就會忘得一乾二淨。」
「會是會忘,不過沒關係,我都會記在手冊上的。」
畫筆翻飛,畫布的十分之八都被塗成黑色。因為並沒有什麼特別想畫的東西,所以怎麼也畫不好,塗塗改改,差一點就成為連抽像派畫家也會倍感震驚的傑作了。
「你呀,不要把問題想得太嚴重了。被惡魔附身也只不過就像個小感冒,並不是生病人的過錯,關鍵還是生病之後該怎麼辦。」
石杖這番話也只有在安全地帶才能說出,完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理想論。不過我對他的這種說法也有同感。
「嗯,說成是感冒也不錯呢。」
「是吧?完全憑運氣了,誰都有可能得這種病。」
……他果然還是不明白。會患感冒之類流行病的人,本來不就是因為身體虛弱、抵抗力差才患上的嗎?
「對了,你怎麼想起問這個呢?被惡魔附身這種話,在這裡不是禁句嗎?」
「沒有啦,我只是想起了D棟的一些事情,就產生了自己究竟算不算人類的疑問。」
翻飛的畫筆突然停下。石杖依然是一副極富魅力、如吞了苦蟲般的表情勸道。
「久織呀,被送往那種怪獸墓地的傢伙是例外。忘了吧,不要去想了,以後絕對不要再討論這種話題了……住進那裡面的都是地地道道的惡魔,就算從醫學上看,肯定也是像宇宙生物一樣的東西!」
「騙人!我聽Dr.說,半年前有個花季少女被關到了這裡,大約只有十四歲上下,一身哥特蘿莉裝適合她得要命,如此這般的。」
「你還真信了Roman的話?那傢伙只偏愛幼齒,根本就是個無藥可救的蘿莉控!還有啊,那身衣服不是哥特蘿莉裝,是婚紗啦!只不過因為被血染遍了,才看上去像全黑一樣。」
「咦?你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細呢?」
「這個嘛……因為我也是半年前住進醫院的。」
啊,原來如此!這麼一來我就理解了。
石杖再次拿起畫筆。真是不可思議,雖然畫出來的畫不值一看。可是他運筆的右手卻靈活得令我瞠目結舌。
石杖的防範意識極其淡薄,對我有問必答。雖然他在回話時多半都是一副不耐煩的表情,但是我對他表情的變化、說話的細微語氣都饒有興致。
「石杖,你在外面做了什麼?」
「沒做什麼。我只是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受了普通的傷,很普通地被怪物襲擊了。」
我仔細觀察他的表情,連一條細紋都沒放過。
將意識從手腳抽離,集中在雙眼,彷彿自己變成了只有眼睛的生物。
「那之前呢?你看起來也就20歲左右,學歷是什麼啊?」
「我念了半年左右的大學。好不容易建立了新的人際關係。結果現在都沒用了。」
我計算著他的脈搏、呼吸頻率。
一會兒是沒意義的談話,一會兒是有意義的談話。
我換著各種話題,有他愛聽的,也有他不愛聽的,以此來糾正現實中的他和我頭腦中的他之間的偏差和差別。
「石杖你還沒有女朋友吧?態度這麼冷淡。」
「誰知道呢?我都記不起來了。」
唔?哪有男人連這種事都記不起來!
……不過他剛才的反應對我來說是很難得的觀察素材,還是之後再生氣吧。後面還有很多好看的呢,沉默的時間也很重要。就這樣,一點點地,我想像中的石杖漸漸接近了現實中的石杖。我對這種樸實無華的勞作樂在其中。

音樂響起,接待室的行屍走肉們也開始動起來。石杖並沒有在意,看來這是針對B棟患者的奏鳴曲。
今天也還有幾分鐘就要道別了。
「我說石杖,你對神有什麼看法?」
是不是要學他,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就知道了。
我會把他當作好朋友永遠保存,這是肯定的,不過還有一道障礙無法跨越。必須趁現在確定這個問題。
「……你問的問題還真是東拉西扯啊!怎麼又想起問這個呢?」
「也沒有啦!剛剛提到惡魔,自然就想到神了。」
「哦,是這麼聯繫上的啊?可是我對這種事不太瞭解,也不信佛。你要想聊有關神的話題,Dr.Roman能給你講一晚上呢!」
「不,我不是問你相不相信神的存在,而是說,石杖你會從『神』這個詞產生什麼樣的想像呢?」
「什麼都沒有,空空如也。神這種東西,無影無形,有沒有味道和手感不是嗎?」
他不是在嘲諷,這就是他對神的理解。他並非輕蔑地認為神是虛無的東西,而是半信半疑地覺得,空空如也的就是神。雖然他和我理解的不同,但也在我能接受的範圍之內。對於他的思維方式,我雖然沒有同感,卻能夠認同。
「這麼說來,久織你呢?你相信神嗎?」
「與其說相信,還不如說是崇拜更準確吧!但不是對神,而是對象徵神的某種東西。哎,石杖,如果要賦予神外形的話,你會想到什麼呢?」
「……這不是叫我憑空畫畫嗎?真是個大難題啊!要說想到什麼,假設神是偉大的東西,那大概是眼睛啊、光之類的吧?」
他完全不為這事煩惱。對沒有興趣的事情,他連討好的笑都不會裝一個,隨口說出了我想像中的石杖風格的答案。
「我想到的則是手。如果神是賦予人類智慧的東西,那麼只有人類的手才是神,我是這麼認為的。」
「啥?什麼啊,還擬人化呢!」
「……也就是說神是智慧的結晶。人和動物的區別,不就在於動物不具備五根手指的手嗎?」
「我越聽越糊塗啦!智慧不就是指的大腦嗎?那裡面裝的全是智慧啊……」
「你這會對動物就有點失禮了。即使是動物也會有大腦,人類的智慧對動物來說毫無價值。兩者大腦的區別僅在於機能,而不在孰優孰劣。說到底,大腦不就是為了讓手活動而存在的附屬品嗎?」
……糟了!一和他爭論這個,眼睛的集中力就分散了。不過因為是新奇的反應,還是之後再生氣吧。現在先享受他帶給我的樂趣。
「……也對。那找你這麼說,我們不是把神給弄丟了嗎?」
「是的。不過也罷,我們是惡魔附身患者,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生龍活虎的獨臂停了下來。石杖收起筆,小聲嘟囔著:「這倒也是。」
「喲,畫完了?」
「再畫下去就一片黑啦!也該到廣播的時間了,現在收手剛好。」
他開始收拾在接待室擺了一周的畫具……莫非,我剛才的話觸怒了他?
「對了石杖,這張畫怎麼辦呢?」
「怎麼都好啦,我又不要。要不先放在Dr.Roman那裡吧,幾年之後大概就會被扔進焚燒爐了。」
「你怎麼一點都不留念呢!還是收起來吧,如果你不想要,就先掛到我的房間。」
他又翻了個白眼。
石杖猶豫著該怎麼辦,臉上一副不情願的表情,最後大概還是嫌把畫帶回去麻煩。
「算了,你拿去吧!我話說在前頭啊,以後要還給我我可不幹。」
「放心吧!我才想說呢,以後你可別跟我抱怨什麼這畫是你的所有物。」
石杖用右手利索地整理好東西,回A棟去了。
我細細打量著這幅似乎已經收尾的作品。畫布的八成都塗上了黑色,好像是一支張開雙翅的蝴蝶,仔細玩味,還真是個樸素的主題。
畫的一角,是潦草的「所在」二字,還有手牽著手的兩個小孩。



患者每天的日程安排是,症狀越重,閒暇時間越多。
六點起床,七點早飯,飯後檢查身體,然後是午飯,到晚飯前一直都放風。就連在C棟的我都被看管得如此稀疏,真懷疑D棟的患者是不是連飯都不給。
過著醫院病人般生活的是B棟、A棟的患者。石杖雖然一向悠然自得,卻和我不同,一天的自由時間只有午休。
他的一天,起床、早飯前是和我一樣的,之後就要輾轉於內外科之間。從精神療法到與其他患者聊天,還有來自監護醫生的檢查和問診等等,時間表簡直可以精確到秒。這是院方採取的強制措施,所以沒辦法逃掉。
姑且不說問診,就說馬拉松式的奔波到底能起到什麼作用?我實在是很懷疑。石杖一被呼來喝去,我的心情也不好。為了能經常和他搭上話,我就盡可能地和他保持相同的時間表。
然後,大概是我的苦心終於有了成效。
住院後,我頭一次被帶到A棟的拷問室,或者說是門診部。

「我們也不是初次見面,你進來時見過一次的。好了,快坐下,別在那裡磨磨蹭蹭!」

雖然被稱作門診部,但這太過空曠了吧?屋裡幾乎沒放什麼東西,天花板也高高的。牆上足有兩層高的地方被玻璃隔開,另一邊是窺視用的房間。給我的感覺,就如同在奧賽羅棋盤的正中央放了個孤零零的白子。
房間整體傾斜,患者的專用門在下方,那女人的專用門在上方。
傾斜的房子正中放了張桌子,左右各有一張椅子。上方的椅子上,坐了個穿制服的女子。
她叫「戶馬的」。石杖稱她為戶馬大姐還是番茄大姐來著,不過在我看來,她只不過是個毫無女人味,年僅三十的大嬸。
戶馬的傲氣十足,儼然像個睥睨罪人的地獄之王。一般人在如此空曠的空間中都會顯得渺小,而她卻因為這種空曠而顯得愈加威嚴。雖然聽聞過門診部的戶馬大姐看上去比本人高大三倍,沒想到這種傳聞還真不假啊!
「你們姐弟倆的事還真讓我費了不少勁。你聽說你父母的事了嗎?昨天已經做出了終審判決。久織浩二、久織加代被宣判為死於意外事故。你很高興吧?現在你已經得到昭雪,恢復自由之身了。如果你本人希望,視你病情的改善情況,也有可能會批准你出院。」
「——————」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我翻了個白眼。準確地說,這動作表示的應該是震驚。
「……那,是什麼意思?病情的改善,是說我的病能治好嗎?」
「你白癡嗎?怎麼可能治好!我可是在和你推心置腹,我問你,你對毀掉別人的人生這件事有沒有在反省?」
……真可怕!不是談話的內容,而是這女人的眼神。雖然出乎意料開出這麼好的條件,但戶馬的眼神分外恐怖,完全不把我當人看。我絲毫不敢疏忽大意,就像是手指稍微一動就會啟動椅子的開關一樣小心謹慎,可她根本就不正眼瞧我。在她眼裡,我甚至連垃圾都不如吧!
「也就是說,只要精神鑒定正常,我就可以出院了嗎?」
「是啊。真令我作嘔,這裡又不是做慈善事業的,怎麼能白白浪費老百姓的金錢呢!要有多餘的閒錢用在這上面。大部分人更希望往自己的賬戶裡多存點吧,明白 不?久織,一個善良國民要為你們這種一無是處的人渣攤多少錢,你知道嗎?我真是不懂。幹嗎非得把你們這群無可救藥的C棟患者圈養起來?」
圈養起來,和恩准我們活下去是一個意思……我一秒都不想再呆下去了!不過既然石杖都能忍受下來,我也沒理由輸給她。
「……出院後我的生活應該有保障的吧?這也是為了回應大家要求感染症患者回歸社會的呼籲吧?」
「——你還真會使壞腦筋嘛。確實,兩年前是有過關於人權的爭論。就像你想的那樣,這不是考慮到患者,而是考慮到醫院才這麼決定的。住進這家醫院的都是從國內收集的惡魔附身患者。但是十年裡沒有人出過這家醫院,醫院在面子上很過不去呀!」
我明白了,這是像選拔幾名出院後沒有隱患的患者,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名候補。
兩年前,一場激烈的爭論在認為感染症患者是受害者的保護團體和認為他們只不過是加害者的訴訟團體之間發生了。
另一種說法是,保護團體中有幾個權威人士在力保這家醫院。明爭暗鬥一直都沒停過。
「不過,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金錢的問題,因為當初的預算只能到今年。現在不管是作為典型也好,還是賠錢貨也好,都要捨棄掉幾個威脅性不大的患者。雖然無論是時間還是金錢,在還有意義的時候總是用不完的,但還是要盡可能節約資源,這才是我們的初衷。」
她說這些本可以不用說的東西,也許是為了讓我們面對現實吧。就好像在提醒我們:別會錯意了!醫院可沒有承認你們是真正的人類,就算出去了也絕對不要以為自己是什麼正經人!
「……明白了。我如果繼續保持模範生的樣子,就會被選為候補是嗎?」
「沒錯,我也希望最少能擔保五個人,在今後的一年裡,只要你繼續扮演乖乖生,我就會推薦你。你內心不反省也無所謂,但是可別捅出什麼簍子啊!」
「……不會,我會誠心誠意悔過的。」
「那就好。看來貫井醫生的努力還是有點成效,久織,你最近看起來很有活力不是嗎?透過監視器一看就知道了。怎麼,你又發現新玩具了?」
……光是她的目光就令我作嘔。
要是哪天我真能從這裡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宰了這個女人!
我總有一種預感,她必定是我的對手,是那種如果不殺掉她,遲早必定會被她所殺的勁敵。
「……那石杖也會成為候補者嗎?」
「什麼?」
像閻王爺一樣的戶馬的,威壓感略有收斂。
醫院裡有這樣的傳言,說石杖是這個女人「中意的玩具」……但從她剛才的反應來看,我覺得有點不一樣。
「他是最有力的候補者,但是我反對他出院。」
她斬釘截鐵地說道。就算有意掩飾,表情也是騙不了人的,雖然那肌肉活動細微到換作是我以外的人肯定發現不了,但的的確確,剛才戶馬的是在同情他。戶馬的反對石杖出院,不是因為他具有危險性,而是因為可憐他。
「那戶馬醫生,我又如何呢?推薦和贊成不是一個概念。推薦我做候補已經毋庸置疑了,那你會反對我出院嗎?」
「哦,你沒問題的。你夠強,又比別人腦筋都好使,就算被捲進什麼糾紛也應付得來吧?我還想等這陣風頭過了,把你當專用的走狗養著呢!」
戶馬的一副邪惡的嘴臉盯著我。
太可怕了,這就是她的肺腑之言!總之這位大嬸絕不會對任何感染病患者徇私,也不會因為同情和良心等人之常情而蒙蔽視聽,總會做出正確的判決。只要我稍一疏忽,所有的辯解都會化為泡影。這就是戶馬的,儼然公正無私的判官化身。
「——對了,還有一件事,是院方想請你幫忙的。D棟有個患者說什麼也要見你,已經被批准了,你明天過去看看吧!這裡有紙和筆,你要寫遺書的話我可以借你。」
當然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差點忘了住院兩年以來的潛規則,在美言背後必定是相應的要求。

■■■

我被院長、醫生、看守……不,是警衛三個人帶著,去D棟赴約。反正既沒有拒絕的權利,又能給自己掙點印象分,我還是有點興趣的。
想見我的人,就是半年前被送進醫院的那個新人。
戶馬的並不怎麼關心,不過這好像是關乎醫院存亡的問題,我回到病房後又被院長勸說了半天。這說醫院居然還有院長,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再加上,本應讓我們順從的醫院卻反過來去順從病人,這更加讓我詫異。
院長先生跟隨我到D棟的接待室後,逃跑似的回到了C棟……可能C棟算是安全地帶,而相比之下,D棟算是詭異的地方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各種沙沙作響的東西。和其他的住院樓比起來,雖然也有牆壁和地板,卻像是經歷了多年滄桑的廢墟一樣顫顫巍巍。
「走吧,這裡還有其他人,請不要竊竊私語。」
就連醫生也戰戰兢兢。經警衛們都裝備了槍支,竟然是衝鋒鎗,在這種地方委實顯得滑稽。
噌噌。
感覺就像踩在即將拆毀的危牆前一樣,每走一步都會沙沙作響,彷彿就要倒塌似的。
當然這是錯覺。D棟裡有著這所醫院最昂貴的醫療設施,也不會用那種豆腐渣一般的建築去幽禁晚期患者。
沒有盡頭的細長通道向前方延伸,每隔六米就會有一個十字路口。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是相同的景觀。D棟就像是全由是在路口組成的迷宮。
……完全就像是骰子的內側。微弱的燈光照耀下的灰色世界,看不清門窗,只能看得到病房。這種灰色牆壁給人的單調感,就像是奇怪的畫中世界,如果說這是一幅畫,那麼我我行走於其中,也成了畫的一部分。
醫生轉了三次彎,這次是向左轉,來時的路早就不記得了。就在那一瞬間,不到一秒鐘的功夫,我因為走在醫生後面慢了點,看到了正前方的通道。
噌噌。
是一條紅黑色的路。凝神一看,竟然是由人的屍體鋪出的路。混凝土的一部分變成了血管,那當中,有喉嚨全是血的母親,也有眼睛噴血的父親。
久織伸也的身影也出現在旁邊。
「久織,不是那邊,是這邊啦。」
聽到醫生的聲音,我在朝那邊邁出腳步之前,移開了目光。
噌噌。
「最好別看那些無關的通道。我們是感覺不到,可是有的患者對你們這些感染者會產生不良影響。」
我追問究竟什麼是不良影響。
「比如久織你剛才看的那個病房,就已經有兩名患者不知去向了。」
據醫生說,曾有別的患者像我剛才那樣稀里糊塗地看了其他通道。他們就那麼進了病房,然後突然無影無蹤了……很明顯是D棟的患者把他們藏了起來,但關鍵是藏在哪裡,怎麼藏起來的?是把整個人壓縮起來藏在床底呢,還是直接吞入體內消化了呢?
據說,在緊緊追問的醫生面前,那傢伙不出聲地笑著回答說:那些人啊,在我的腦袋裡哦!
噌噌。
我緊跟在醫生身後以防走失。我要見的人就是那個十四歲的少女,被送進來的時候全身已經支離破碎,沒有了四肢,就連軀幹也殘缺不全。
不知道怎麼陰差陽錯,她居然保住了一條小命。即便是累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也就是被惡魔附身的人,如果被殺當然也會死掉的。這名少女是一輩子都得在病床上度過呢,抑或只是被院方定義為「依然生存」,其實只有一堆大腦漂浮在水槽裡呢……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其實像這樣的傳聞在D棟裡已經不足為奇了。更有甚者,傳說D棟有個室內水池,裡面堆滿了人類內臟似的東西,因為還都有生命,不能取出來。室內水池的門被鎖著,所以無法確認傳聞是不是真的,再說這裡也沒人有興趣去確認真偽。
這姑且不論,既然能說出她想見我,想必也不是什麼只剩內臟和腦漿的怪物了。最壞的情況,就算是個只有腦袋的少女,我也可以只在臉上做出毫不驚訝的表情。
噌噌。
醫生打開了幾扇門。
眼前出現了條狹長的小路。這裡好像就是終點,約十米的盡頭有一扇鐵門。
「久織,進去的時候把這扇門鎖上。我們就在這裡等候,你放開聊吧!對了,這門關上一分鐘以後裡面會有另一扇門打開。」
這……簡直是徹頭徹尾的死刑!
「斗膽問一下,警衛帶的裝備我能借來防身嗎?」
「哈哈!沒那麼嚴重,又不是和猛獸見面!再說拿槍裡也沒裝子彈,因為對她構不成威脅的。真正有用的還是這重重鐵壁啊!」
「…………」
噌噌。
我開始後悔自己的輕率,這好奇心簡直就是拿命來交換呀!
又走了幾步,正後方的門關上了。
噌噌。
一分鐘後,最後一道門打開了。
噌噌。
到底是時空逆轉了,還是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死去,魂遊幻想世界了呢?
門對面,是體育館。
不過仍然像一片廢墟。
在有如廢校體育館,牆壁全由堅硬的混凝土構成的房間正中央,近八米高的天花板懸掛著和人體一般大小的蓑蟲。
噌噌。
啊,飛起來了!掛在長長鏈條上的蓑蟲就像鐘擺一樣高高飛起,猛烈地撞上混凝土牆。當然,因為是鐘擺結構,蓑蟲又飛了回來。
然後,那蓑蟲被站在體育館正中的人嘎然停下。所謂的蓑蟲其實是個巨型沙袋。而帶著拳擊手套擊打沙袋的,是個美的難以言語,花一般的少女——
「啊。你來了!初次見面,久織!不好意思哦,你能不能現在那邊坐一會兒?我馬上就要完成今天的任務了。」
噌噌。
她踏出一大步,狠狠揮出右拳打向沙袋,沙袋如海豚般垂直躍起,飛上了近八米高的天花板。

這就是半年前被送來的,據說再也不能從病床上坐起的惡魔附身患者。這個雖然只有十四歲,身材卻怎麼看都像是二十歲,發育良好的少女,就是石杖的妹妹。

■■■

「你全身上下看起來不都沒問題嗎?」

感染症患者的特徵,她一句話就給概括了。
沒多久我們就聊得很投緣,可能是因為她的評價和我一直以來抱持的想法很相近吧。

「我?我發病的第二天就被那女人抓住了。真可恨,竟然把我打成那樣!要不是那傢伙想留個樣本,我的腦袋還不給她刺穿啊!」

她的存在感很強,卻沒有現實感。如果把C棟的患者比做幽靈和死人的話,那她則像是會說話的怪物。就算是在這棟七彎八拐卻現實存在的D棟,她也彷彿是漫畫裡 的角色,令人匪夷所思。後來石杖曾說過這樣的話:如果說戶馬的是高人,那他妹妹就是超人。這個定義很準確,從醫學士來看,她已經不屬於人類了。
這樣的怪物,在半年前竟然曾被戶馬的逼到瀕死邊緣嗎?

「是啊!我還是小孩子,不能撒謊找借口的。那女人的出現,一定是上天對我忽視現實的懲罰吧?」

她摘下拳擊手套,害羞似的微笑著。和石杖剛好相反,她有一頭宛若黑色絹絲的長髮,簡直可以用絕世美女來形容。

「這就是我到這地方的來龍去脈。我總結出一個教訓:如果愛惜生命,除我之外的其他生物千萬不要違抗那女人啊!……那,久織你又是怎麼進來的呢?」

我說了兩年前的事情。因為她全都想知道,我便又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這個故事,是講述久織伸也如何殺了親生父母——哦不,現在已經被裁定為意外事故死亡了——又如何將目睹整個過程,想要救助父母的姐姐久織卷菜從樓上推下。
姐姐倒是撿回了一條命,卻在墜樓時造成右手殘疾,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失去了右手。

「真是災難啊!你還真是不順呢,久織。」

是的。我從以前起就一直什麼都做不好。
即使那次事件也是一樣,明明什麼都很順利,就在一切快結束的當口,卻又回到了起點。
怎麼說呢,就好像是終於到達了終點,沒想到獎品卻是破產。這個遊戲本身,就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幸福。

「嗯——久織,你喜歡玩搶椅子遊戲嗎?」

無論什麼遊戲,我都不明白樂趣何在。
就連搶椅子遊戲,玩法那麼簡單,我都沒贏過一次。既然不管怎樣都是輸,與其參與其中玩遊戲,還是在一邊觀察更適合我。
我既不想坐上椅子,也不羨慕搶到椅子的人,我只要坐在地板上,向那些勝出的人學習就好了。

「笨~蛋——拜拜,伸也——」

而奇怪的是……
「是嗎?那你最好注意點哦,千萬別遇到理想中的椅子。」
「呃?」
「因為你不是一個旁觀者嗎?椅子上已經坐了別人,對久織來說已經沒有空著的椅子了。可是如果你碰到了理想中的椅子,只要已經坐在那裡的人不消失,你就不能 坐上去,對吧?只是旁觀學習的話,你還是個身心健全的人,可是一旦開始羨慕別人,你就會回到本來那醜惡的惡魔附身狀態去。你就是因為沒克制住才被關進這裡 的,要是有自己坐上椅子的想法,事情就不妙了。」

所以你要小心哦——小我五歲的少女如是說。
……已經坐上去的人,只要不消失,我就無法坐上去。不過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因為至今為止,我無論看到什麼樣的椅子,都沒有羨慕過。

■■■

之後的談話內容,其實都是些女孩子愛說的話題了。在聊了將近一個小時後,我和她約好每週見一次面,接著從地板上站了起來。
「啊,對了,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呢?你又不能從這裡出去。」
「哦,這個呀?久織,你不是常和我老哥聊天嗎?所以我憑直覺知道就是這個人了。其實,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她吐了一下舌頭。
有著成熟女性般沉穩外表的她,最後居然像小惡魔一樣地笑著。

「哎,我老哥出院的事,你能不能想辦法拖延一下?」

■■■

當然,我沒聽她的話。
讓石杖出問題也不是不可能,對他妹妹的請求我也很想幫一把,可是玩這種花招很可能連我自己的出院時間都被推遲。不,如果是被戶馬的發現了,我這輩子都別想進入候補之列!
我夾在石杖和他妹妹中間左右為難,最終還是沒有完成拜託我的事。
……算了,在這件事上,也沒我插手的餘地。

「你好,石杖,今天玩的是將棋嗎?」
「……?」
研究著將棋招數的石杖,一臉困惑地注視著我,感覺像是初次見面。
「沒事吧?我是久織啊!」。
「久織……?這麼一說,你好像是和我記錄的久織特徵吻合。不好意思,我查查手冊!你是不是只在白天和我見面?對了,你那裡怎麼了?是意外事故嗎?」
「這個嗎?是手術的結果,以前壞掉的地方被切除了。」
原來如此,石杖一邊點頭一邊往手冊上記錄著。雖然是獨臂,卻相當靈巧。
「今天我是來道別的,以後我們恐怕就見不到了。」
即使這棟住院樓不會有任何變化,歲月依然不停地流逝。雖然我們一直很排斥這個世界,他卻出乎我意料地和善,哪怕本身沒負什麼責任,卻也對我這個掉隊者幫了很大的忙。
「是嗎?你看起來是個與眾不同的傢伙。你知道嗎?雖說這裡沒有明令禁止和其他患者說話,但據說感染者之間說話,主動說話的一方會被惡魔附身。」
「石杖也沒資格說我吧?我只和看起來能跟我說話的人打招呼,你做事卻連後果都不顧……以前就想問你了,你為什麼會沒有危機感呢?」
「這個嗎?因為我在這方面有缺陷。」
「……健忘不就是缺陷嗎?」
「那是有辦法對付的……不過,也不見得都是壞事。」
……明明就是壞事,怎麼總漫不經心的呢?我似乎有點明白他妹妹著急的原因了。
「說起這個來,我還想問你呢。為什麼你總是和我說話?這裡的人大都對別人沒興趣不是嗎?」
確實,這裡也只有我一個人這麼閒。
「怎麼說呢,我是那種只對別人感興趣的人。」
石杖「哦?」了一聲,停下手裡的遊戲。
獨臂白髮的他,興趣不大地看著我。
「這是為什麼呢?」
「大概是因為不能鑽牛角尖吧。據說我小的時候得過癲癇,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一生氣、難過起來,在根本原因沒得到解決之前,我沒辦法中途停下。」

比如,讀了悲傷的故事,我自己也會被感染,傷心欲絕,一直無法自拔。如果不把讓我傷心的故事本身解決掉,也就是把書撕掉,我會一直傷心下去。
小時候,即使如此也算得上正常人,可是在小學畢業的時候這種弊端就暴露無遺了。因為自己的情緒就是最大的敵人,作為應急措施,我必須學會將情緒從自己身上割去。

「確實挺為難的。你的癲癇是天生的嗎?」
「我想是從小就有隱患的。不過,明顯暴發是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據媽媽說,我是在大白天看到怪物後變成那樣的。我們家是三層的小樓,當時我在陽台上一直喊:『爸爸,爸爸!那邊有個人全身著火了!』」
「……太不可思議了!全身著火的人,是活著的嗎?」
「活著的!那人已經燒成黑色了,卻還若無其事地橫穿住宅區的廣場。現在或許還能推測那是別的東西,可是當時還是孩子的我,只能把它想像成妖怪。」
石杖皺起了眉頭。
雖然最好的朋友已經被他妹妹取代了,卻仍然有些留戀。他沒把我的話當成是恐怖故事,而是認真在聽。他面露難色,眼裡分明流露出對當年那個不幸小孩的同情。

接著,柔板響起了。
和初次見面時一樣,無聊而安詳的音樂聲飄蕩著。

「——啊,我得回去了!真的要分別了呢。最後,能握個手嗎?」
我伸出了右手。
「抱歉,我是不握手主義者。」
石杖一口拒絕了我的請求。
不是針對久織伸也,而是針對握手這個行為本身,他對此是十分忌諱的。
既然這樣我也沒辦法,無論是誰都有自己不喜歡的事。不管怎麼說,我們是不能握手了。
於是,我們沒有身體上的接觸,只用語言互相道了別。

■■■

之後,我才從Dr。那裡聽說他有白天失憶的病症。
原來如此,一連串的疑問都得到解釋了。我居然一直沒發現他的健忘是這麼一回事。
「——」
在他走後,才突然發現他是很適合在這裡生活的人。
石杖的每一天都是新鮮的。
雖然是零碎的片斷,但他是只活在「今天」的人。這樣的人,活得才像人類;而沒有一個確定的「現在」的人,都是為了未來的目標而活著。
他妹妹在生理上是怪物。
而石杖所在,也許在精神上是最強的。
這種我所不具備的機能,說不定,對我也是必要的。
到此為止,在這所醫院裡的故事就結束了。
我不久也要出院了。等到我們都重獲自由的時候,我一定要先去拜訪石杖。所幸,我們是同一個縣出身的,只要我們都還活著,就有機會見面。這就是人生。


1\Hide(R)



自己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真是最棒也最糟的回歸社會。

「是的,你今天可以出去了。」

我還忙得很,以後見,戶馬的如是說著,便揚長而去。這也太簡單了吧!我還以為必然要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沒想到這麼輕而易舉就辦完了出院手續,真有重獲自由的感覺。
「……哎,Dr.Roman,怎麼說也是出院呀,這也太輕鬆了吧?」
離出院還有一個小時。
作為最後的告別儀式,我順路來到Dr。的懺悔室,向他傾訴我心中的不滿。
「也沒什麼不好啊!戶馬醫生是在以她的方式關心你,她啊,對弱者還是很溫柔的。」
「切!完全是一派胡言。Dr.啊,我真擔心你,你也太沒有看女人的眼光了吧!」
如果那也算對弱者溫柔的話,戶馬的根本就是感情表達機能壞掉了。要我說,她才是真正被惡魔附身的人呢!
「戶馬醫生的事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倒是你,既然跑到這裡來,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那當然了。我住院時間太長了,變得很膽小。可是我想快快樂樂地離開這裡啊……」
「哈哈哈!你當初剛來時的口頭禪還記得嗎?說什麼無法融入社會。」
「別笑啊!我到現在都很害怕。你看,我也該出去了,外面所有人都在追求名譽和成功,我當然也明白。只要有付出就會有相應的回報,我也只有積極面對生活,才會融入到社會當中。只是,我無論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認同他們那種生活方式。」
難得戶馬的不在這裡,沒人罵我娘娘腔,我多少有點期待在這裡聽到些和顏悅色的安慰和鼓勵,以積極面對今後的生活。
「確實有點棘手。但你今後也得像那樣做才行……怎麼說呢,人都有排擠他人的動機,人們追求金錢、權力……地位,只是為了讓別人承認自己,想證明自己比他人優秀,自己很有價值。這個你明白嗎?」
「明白,可我覺得那並不重要。」
「那是當然,你本來就不覺得自身有什麼價值。」
「……」
真失敗啊!Dr.今天說話意外地尖酸刻薄。
「你聽著,不被愛的人,遭社會迫害的人,總是喪失了自身價值的。因為沒有被人所愛,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所以覺得自己沒有價值,一生都在自卑中度過。這種 劣勢是自身絕對無法彌補的。——解決的方法只有一個。要是你本人無法發現自身的價值,就必須要和承認你價值的人接觸來往。對你而言,需要尋找的不是自信, 而是一個欣賞、認同你價值的人。用你一生的時間去尋找這樣一個人吧,為此,你也應該好好活下去。」
「…………」
……壓軸之言。看來這些年我太小看Dr.了,因為這些話實在是太過羅曼蒂克,我連臉紅都不行了。給他起Dr.Roman這個綽號的人,真是天才!
這先不說,Dr.的話就這樣被我牢牢記在心裡。他說的話一嚮晦澀難懂,可這次卻很清楚易懂。
「總之就是說我要先找個和我脾氣相投的人。可是我有機會發現這種人嗎?」
「哈哈,這個我可不能保證。你在醫院裡有朋友嗎?」
我回答說有。
那就沒問題了,不是沒有可能性的。Dr。如是說著,爽朗地笑了。不過,有是有,一轉身就會忘掉,所以也沒什麼意義。
「有人來叫你了,你去A棟的房頂吧,直升機快來了。你一個人,拿行李沒問題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只有一個包。對了,你剛才說什麼?直升機?」
「你沒聽戶馬醫生說過嗎?這所醫院只有從空中才進得來,也就是說,房頂才是真正的入口。」
「原來如此,這樣就不會有人逃走了。」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裡根本就不是醫院。而是監獄。



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不可能被送往別的縣居住,有危險性的患者都是由國家統一管理、監視、運作,所以我只能被送回戶籍所在地C縣支倉市。
從直升機上下來又換乘小汽車,大約三個小時的路程。原以為會被蒙上雙眼之類,結果什麼都沒有就被遣送回去,就像是被監護觀察期間的不良少年一樣。
我們走了高速,僅花了三個小時就回到了故鄉。那隔離病房已經是過去式了,現在是在另一個世界,再過一個小時就到我的另一現實世界了。
「你的親戚都拒絕收容你,就送你到社會福利機構。駕駛證已經作廢了,居住證、保險證等證件請抽時間到指定的部門領取。」
坐在我身邊的是一位穿著黑制服戴著太陽鏡剪著小平頭的警察,他平淡地對我說。
政府把這個地方租給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以及遭受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傷害的人居住。大概是市營住宅吧,由市政府經營的有合同期限的一棟住宅樓。本來是給殘疾人和低收入家庭用的,後來就改為給這些人用了。
不過我是從醫院回來的第一個病人,以後可能會收留其他出院的病人吧。原本這裡就是社會上弱勢人群的家。
月租只有四位數,便宜到讓家庭主婦吃驚,還會給沒有工作的感染症患者提供伙食補助。與之相對的是還要免費贈送監護醫生,比如坐在我旁邊的角先生那樣的,如果在附近犯了什麼的事,他就會來處理。
「接下來我會把相關手續移交給其他管理人。每天早上九點前或是下午五點後,請和我電話聯繫。」
如果不電話聯繫會怎樣呢?角先生沒有告訴我,就離開了陳舊的住宅樓。
我又拿起我的背包,仰望著這破爛不堪的樓房。
鋼筋混凝土建成的六層建築,與其說是公寓倒不如說是宿舍,從密密麻麻的窗戶可以看出,每層有八個房間。門口的通道狹窄而髒亂不堪,周圍瀰漫著只有流氓才能忍受的,渾濁得使人難以喘息的空氣。
「——嗯,這裡不是很好嗎?」
和那所醫院比起來。不管這裡的外觀和內在有多麼髒亂不堪,我都不在乎。
哦耶!可喜可賀呀我!終於結束我灰色的住院生活,在這支倉市第十三號福利設施的破爛公寓樓裡開始我的新生活了!
「啊,你是新住進來的?……進來這裡就不要發牢騷,還有,不要給我惹事!電和水明天才開始重新供應,今天就不要抱怨了。」

可是……數秒間我心情為之一變,怎麼我一來就全都壞掉了?
「……態度一點都不和藹的歐巴桑!」
算了,可能是剛好不巧吧。
據我觀察,這公寓的管理者極不負責任,管理不善,只要我不去找她,她是絕對不會來這裡的。
我很慶幸能有這麼好的條件,一邊得意地哼著小曲,一邊上了三樓,沒進行任何登記。門窗啪嚓啪嚓作響,似乎在傾訴著它三十年的滄桑。
「哦?是我的新鄰居嗎?」
我正在擺弄著不怎麼好轉的門把手,有位大叔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他是這棟公寓的住戶,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看起來挺和藹,像住在極樂島一樣,打扮得花裡胡哨,還化了妝。那件夏威夷長衫,穿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難得啊,在這種地方也能有新鄰居!我叫新島,你呢?」
「我叫石杖,寫作所在,你可以叫我ARIKA。」
「看起來是年輕人,怎麼起了個這麼蠢的名字呢?」
新島呵呵笑道。我覺得這個男人的名字才是相當荒誕,不過這就另當別論吧。
「以後還請多多關照。要是碰到需要幫助的事,不要客氣,儘管來找我。」
「好的好的,年輕人能住進來還真是件稀奇的事。所在,你看來就和我不是一種人呀!」
那就好。我對穿夏威夷長衫的同性戀者,也不太感冒。

■■■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個月。
購置生活用品,熟悉周圍的環境,尋找新工作,這些都使我盡情地享受自由的感覺。由於過於嚮往新的生活,幾乎使我忘記了我真正該做的事情。
突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太過於安逸了。
不要碰到以前的朋友,不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圈,我千叮嚀萬囑咐地提醒自己,完全把自己看作是遺忘物。
「……可是,我至少得回家看一看……」
我家就座落在支倉坡二街的街道上。
在火車站對面的居民區,走路需要一個多小時,如果乘公共汽車要二十多分鐘,乘小汽車就二十分鐘不到。
我們這個小鎮,說它小也不小。住在車站對面的居民,只要不認識就沒人關心你,這也是現代社會的特點。在只要有便利店就能活下去的社會裡,人們的活動空間就只剩下工作單位、家裡、便利店三者之間了,如果再奢侈點,也就是到車站對面的書店、小酒館和商店。
因此我找不到任何回家的理由,可是連一次也不回去的話,我心裡也確實過意不去。
在一個不會被人發現的深夜,我獨自徒步向支倉坡走去。
正如它的名字,像睡著般無精打采的小路穿行於居民區之中。這裡一過午夜零點,各家各戶都進入了夢鄉。
我慢慢走在街燈下。嗯——木崎家,石森家,月見裡家,然後是石杖家。其他幾家都像夜貓子似的,一片燈火通明,所以一片黑暗之中的石杖家愈發顯得不協調。
「啊,門上鎖了。」
糟糕!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現在回來還真是麻煩,算了,反正現在沒人。
我繞到房子後面來到廚房,試著打開窗戶,發現居然沒鎖,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我直接打破玻璃進去的話,附近的鄰居肯定會有所懷疑。本來可以和他們打個招 呼,可是他們對剛從醫院出來的我會有什麼反應,我難以預料。雖然我的一隻手還足以應付生活起居,可讓我逃走的話我可不幹。
「不好意思,打擾了。」
我進入案件發生以來已空無一人的家裡。
「怎麼回事?似乎都被重新修整過了。這裡原來不是一片血海嗎?」
確實被人重新裝修過了,可能是想等風頭過去後,再把這房子給賣掉吧。這樣的話,我的房間也應該是煥然一新了。我上了二樓,發現房間的門是新的。本來聽說戶馬的霰彈槍把這裡都變成碎末了。
「……耶?裡面倒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
我注視著曾經是石杖所在房間的這個空間。
「啪」的一聲,我躺在床上,凝望著天花板。
「——啊,還有彈痕!」
裝修真是偷工減料,這樣可賣不了好價錢啊。



在家裡逗留了三個小時,以解思鄉之情。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家裡發生的事情,一看也能明白了。然後,我離開了很久沒人用過,如今裝飾一新的那個家。
我已經開始了新生活,也不能老想著那個家的事。
何況,這跟我也沒什麼關係。

■■■

又過了兩個月,新的生活已經逐漸安定下來。
我對十三號公寓的兩室一廳一廚的廉租房也已產生留戀,在鎮上的生活也走上了正軌。雖不算舒適,但我已經非常滿足。
這樣一來,只剩下一個問題懸而未解。
在那家醫院的隔離病房時,石杖所在就積極試用過各種義肢,可居然找不到與左臂相符的。現在已經出院了,當然要著手解決這個問題,哪怕有可能仍然毫無結果,但也不能因此就放棄。
我先來到附近的醫療機構,向他訂購了符合條件的義肢,然後悠閒地回家了。在生銹的信箱裡,我發現一封奇怪的信件。
「咦,怎麼沒有發信人呢?」
那是個很大的信封,用漿糊密封得嚴嚴實實,就連信封也用很高級的厚紙做成,像是特意為寄錢而設計的。
我一邊苦想一邊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拆開信封。
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萬元的現金鈔票。可是對這筆錢我完全沒有印象啊!
雖然腦袋裡一片空白,還是用我的獨臂數了下。大概八十張,這比我一年的收入還要多。
「扔掉——等等,好像得先還錢給新島。」
悲哀啊!每次去醫院都會欠錢,這是貧困釀成的悲劇。我有時簡直不能容忍面對這種露骨矛盾時的無助。
「……算了,這給警察就是個問題啊。」
我要是大腦中有些記憶就好了,可手冊裡也沒有任何記載。我的生活又出問題了。
「先等半個月看看再說吧!」
我決定先佔為己有。肯定是哪裡出了差錯,在查清之前還是先收起來吧,如果有人來要就還給人家,如果沒人來要,半年後也該送給我了。
「好像是一年吧……?好像是全額贈送吧……?」
管他呢,這都是瑣事。
到了第二個月,我又在房間的送報箱收到了一個相同的信封。



「所在君,好像在煩什麼事嘛?」
「……哦,早上好。」
一大早就覺得鬱悶。
把門當沙袋一樣敲的新島,一看到人家頭沒梳臉沒洗的樣子就問出這種無聊的問題。現在謎之信封事件仍然沒解開,我還正想問他呢!
「有什麼事嗎新島?我還沒吃早飯呢。」
「哦,我來得真是時候啊!早飯浮出來了哦,所在君!」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有什麼話趕快說,說完快出去吧新島。」
「是這樣的,所在君不是在找合適的義肢嗎?就是這件事,有客人在外面等你哦!」
「——啊?」
……我用手抓抓頭。誰會特意跑來我們這地方?是不是閒得發慌的推銷員啊?
「……我怎麼有種不好的預感呢?那個人在走廊嗎?」
「沒有,在對面的Marion等著呢。你瞧,大清早的,現在不正好趕上吃早飯嗎?」
「……知道了。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合適義肢,不過Marion的早飯我還是要吃的。」
我快速換好衣服,像往常一樣穿過管理者的房間,走向大門。在十三號公寓的對面有一個頗有情趣的咖啡館,叫做Marion,什麼都好,就是價格貴了點,最低消費平均八百目元。
在老闆「歡迎光臨」的問候聲中走進咖啡館,我很快就發現了那個推銷員,在這種時間裡,不是熟客的就只有他了。
「你好,我是石杖,你就是來賣義肢的那個人嗎?」
「是的,敝姓山田。你好,石杖先生。」
性別男,年齡三十七八歲。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徵,很普通的一位紳士。我先叫了份早飯套餐,坐了下來。
「請問,你是哪家醫院的人?」
我預定義肢已經一個月了,每家都說要過段時間才能送到。
「不,我不是醫院的人,只是聽說石杖先生在尋找合適的義肢。」
哦,怪不得一大早,新島就那麼緊張,原來是這位紳士太怪了。
「總之,我只是聽說而已,想向你瞭解下更詳細的情況。」
雖然我滿心想要拒絕,不過考慮到點了早間套餐,不讓這位紳士付帳可說不過去啊。

然後,撇開這位紳士談話內容的古怪,內容還是蠻有意思的。
大意就是說,在支倉市的郊區有一個小孩,那小孩擁有堪稱世間珍品的義手義足,而那義肢說不定會適合石杖你。
那種義肢價格昂貴,無法用金錢衡量,不過那孩子正在找人照顧生活起居,如果我願意,義肢可以無償借給我用。
「——哦。你怎麼知道這件事情的?」
「到昨天為止,一直都是我在看護照料,很遺憾,我被解雇了。」
看他的說話的口氣真的讓人覺得惋惜。
「被炒了?我沒有聽過這樣的事,可是你為什麼要來告訴我呢?被炒魷魚,本來應該記恨才對吧?」
「是啊,我本來可以置之不理,可能是出於對那孩子的憐憫之情吧。總覺得我如果沒幫忙找到合適的繼任者,就會有負罪感。」
紳士向我介紹了看護職責、工作內容以及報酬等等……姑且不說其真偽,這樣的工作每個月二十萬的豐厚報酬著實誘人。更何況,這工作絕對不會遇到我以前的熟人,這也讓我很動心。
「……我想問一下,為什麼要選我呢?找我這種經歷的人來照顧,不覺得很怪嗎?」
「那孩子和你一樣,也是被惡魔附身的。」
……原來如此,如果真是這樣,找我還有一定的道理。這世間,誰會希望找一個惡魔附身患者來照顧自己呢?
「那個人,不會很粗暴吧?」
「那孩子連根手指都動不了,所以我能保證石杖的人身安全。等你見到那孩子時就明白了。」
我又不勝好奇。於是我細細詢問究竟,從容地刨平了早餐,連紅茶都添了一杯。
真想趕快去現場見習試試看。不只是為金錢而窘迫,能有一份工作,而且還能免費借到義肢,這些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那小孩住在支倉市的郊區,而且是私家地盤……反正聽起來是個地地道道的富人家孩子。約好明天過去之後,我站起身。
「謝了。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一下,你作為我的前任,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一紳士噗哧一下子笑了,祈禱似的合攏雙手。
「……那小孩很喜歡人類,所以不管你說話多沒禮貌,或是怎麼虐待,都不會有怨言。但要提醒你的是,不管你關係多親密,有句話千萬不能對那孩子說。」
我背上一陣寒意。這個溫厚而平凡的男子歪起嘴角說道。

「聽好了。絕對不能說,『到外面去吧』之類的話。在你說出這種話的瞬間,就會被當作敵人,永遠也無法翻身。」

然後,他露出了惡魔般的笑容。

■■■

支倉市是個極端的城市。在車站附近一片都市風光,高樓林立的市中心周圍卻是茂密森林和廣茂的農田。
從車站出發到支倉坡的居民區步行約兩公里的路程,是一望無垠的田園風光。
在殺風景的郊外,有一片森林,當中住著一位擁有珍貴義肢的富家小孩。
我乘公交車到附近車站,然後走進私有的廣茂森林。森林裡路燈宛若路標一樣聳立在兩旁,我不覺間已到達了目的地。
這座建築令我聯想到巨大的骰子。開採樹林後形成的人工廣場裡,聳立著十公尺立方左右的巨大水泥材質物。據山田——那多半是假名——的說法,這是一個裝滿水的緊急用儲水庫。
鐵製的門,沒有上鎖。
裡面一片漆黑。通向地下室的台階在陽光照射下,顯得極其深邃。
「真不妙啊!這不是跟D棟差不多嗎?」
話雖如此,還是得見機行事,這裡如魔獸的巢穴一樣,讓人感到陰森恐怖。對死亡和未知的恐懼,應該是人類共通的感官功能。
「……可是都已經約好了見面了。」
雖然石杖所在一向粗心大意,可一旦約好的事情還是不會食言。這點是不能改變的。
我走下台階。門關著,我一個人走在黑漆漆的通道上,很快就來到了門前,找到門把,打開。咯吱一下,古雅的門開了。
正在這時……

「——啊!」

我仰天長歎,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命運所在。……又不是愛做夢的少女!真是的,這下不能嘲笑Dr.了!
這是很久以前的房子,因為是中古世紀城堡似的建築,異常黑暗且沒有人住的感覺。
地板像棋盤一樣黑白交錯。磚砌的牆壁,高高的傢俱,房屋的角落裡堆滿了像小山一樣的雜物。電燈、傢俱等古樸風雅,天花板上張開一整片的玻璃牆,上面是巨大的水槽。陽光透過水槽,搖曳著照耀在這間地下室。

「你好,是石杖所在嗎?」

房間中央,罩著紗帳的床上傳來聲音。
我不可遏止地背脊發寒,一瞬間,甚至忘記自己是到底是誰。一股力量使我鬼使神差地走向床邊,有種衝動讓我想一探究竟,如此美妙動聽、世間少有的聲音,是誰發出來的?
「啊,能不能請你就此止步?哇!你真的是獨臂啊,跟我聽到的一樣。」
我在離床一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紗帳那邊,一個人影在床上若隱若現——
「晤、哦哦哦哦哦哦!?」
太太太太太可愛了!怎麼可能,那還是人類嗎?我雖然也見過不少美女,可是像這樣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絕頂美少女,還是第一回得見!這種幻想一般的尤物,竟然真的存在於人間嗎?
「喂喂,你是石杖所在吧?」
烏黑長髮的少女,似乎很不安地看著我。
……我大腦幾乎窒息。在軟綿綿的床上躺著的,是一位十四歲上下的少女,淺色的雙眸,一頭絲絹般的烏黑秀髮。
她身上穿著大概我一輩子都沒機會穿的高級睡衣,讓我不由得想到了人偶。異常小巧玲瓏的身體,愈發顯得像隻人偶——
「——不是吧!」
我輕飄飄的大腦鎮靜下來。那不是身形嬌小,而是身體不完整。

沒有。
完全沒有。
這個人偶,根本就不存在雙手和雙腳!

我終於理解照顧者這個詞的含義了。確實,她連手指都動不了,自然不會傷到我。
完美。我屈膝感歎這種完美。
誰會想把她從這裡帶到外面呢?少女和這個房間根本就是完美的組合。沒有手腳的少女,人跡罕至的森林,水庫下的地下室。真是太過於理想化的封閉世界,太無意義,太精彩了!如果我也能這樣就好了……!
「石杖?啊對了,先是義肢的事對吧?請你稍等一下,不知道義肢今天怎麼回事,大概不高興了吧,明明剛才還在桌子上呢。」
這個少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抬起頭,眺望房頂。
沙發下面,一隻長得像惡魔似的黑狗懶洋洋地趴在那裡,就連我進來,也沒有絲毫反應,依然沉睡。
突然房間暗了下來。抬頭一看,一隻鮫魚在水槽裡穿梭,它的影子映住了照射進來的陽光。
……我突然對它來自哪裡產生了疑問。天花板是玻璃製成的,水深大概十米,是透明度很高的水。在這種環境下,居然會有這樣的生物?不,居然會有這樣的鮫魚?
「真是不好意思,您特意來這裡,可是適合您的那隻義肢似乎睡著了。很抱歉,我們的交易沒有成功。」
太有誘惑力了!正常的男子都會渴望把她抱入懷中,甚至會為她上吊自殺。
「不。我答應!只要照顧你的生活起居就可以了對嗎?」
「哦?我們還沒深入詳談呢。」
「不用了,我答應了!我很高興做這份工作。」
實際上,我到現在還很害怕,鮫魚呀,黑犬呀,這個房間不很正常。可是,這個女孩的美貌,早就驅走了恐懼。
「好吧,石杖,謝謝你。我想你聽說過吧,我叫迦遼海江。今後請多多關照。」
「————」
今天第三次觸電。
少女對我很信任,投我以最甜美的笑容。儘管不能握手讓我覺得異常可惜。
可是,怎麼回事呢?也許是錯覺,剛才這傢伙的自稱似乎很奇怪。(注6)



「啊,你是男的——!」
詐——騙——!我還在想胸部就十四歲來說真是發育不良,結果,下、下面居然帶把兒!這死小鬼……!
「哈哈,哈哈!……好過份,看來你願意照顧我可是居心叵測呀!」
惡魔天真地笑著。
那張臉,無論怎樣我都無法抵擋其誘惑力,連她讓幫忙換衣服時我的心都在怦怦直跳。
那是照顧他的第二天。
在極其自然的狀態下。

「我出汗了。石杖,幫我換下衣服。」
我雖然已經設想過她這樣請求的時候,我應該如何應對,可是——
「……好。這是什麼,中國旗袍嗎?睡覺的時候穿這個嗎?」
「看起來是有點像,只不過是件普通的睡袍。絲織品在感覺上比較舒服。順便告訴你吧,我穿過的衣服從來不穿第二次。」
好浪費。我心裡抗議著。
就在這種我幾乎可以為所欲為的狀態下,迦遼海江也一動不動。
……見鬼,我竟然滿臉通紅,給她脫衣服時忽感頭暈目眩,有種深深地被道德譴責的負罪感。這可是在脫沒有手腳的美少女的衣服啊!無論對她做什麼都不能反抗的 少女,並沒有絲毫牴觸,只是靜靜地忍受著我這個外來者的擺弄。那種玩弄人偶般的負罪感,使得我解開她衣扣時手指在不停的顫抖。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令我自慚形穢的,嫩白纖細的裸體,我正神志不清,彷彿覺得自己就要成為一個罪犯的時候——突然看到那胯間一物,此刻我的心情可有人能懂?……沒有,絕對沒有啊!

「好了!有什麼不舒服嗎?背上沒有錯位吧?」
「沒有。這是很細的工作,石杖,你的手真是靈巧。明明是獨臂,卻這麼好用。」
「是啊,因為只有一隻手,才會努力練習,盡量讓它能活動自如。」
我從床上下來。沙發一旁臥著那只黑犬,我只能敬而遠之,坐在地板上。
迦遼海江就像一隻無意識間散佈著毒粉的鳳尾蝶,若再靠近點,份量就足以致死。
究其原因,是我不得不每天逐漸增加耐受性。

■■■

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白天大都在海江的地下室裡度過,公寓僅是晚上睡覺的地方。偶爾會試探著問他,回家太麻煩了,能否在這裡過夜之類的。
「夜裡很危險,不可以。石杖不是說過不能一整天都待在這種地方嗎?晚上還是到外面呼吸下新鮮空氣吧。」
他如是說道,堅決不同意我留下來。
生活悠閒得都想打瞌睡。照料他進餐,偶爾幫他裝上義肢在室內散散步,做他打發時間的聊天對象。給他擦拭身體則是到現在都讓我最為苦惱的差事。
「石杖,把義肢拿過來。」
這種平淡的日子,一轉眼就過了一個月。我收到了第一份工資,突然覺得分外不安。這樣也能拿到工資?工作應該是件痛苦的事情,可是我卻相當輕鬆快樂,這簡直像是在做夢,令我無法平靜。
……我已經開始失去了平衡,我自己有所察覺。
回到公寓,是我最為快樂的時光,打發一個人的時間卻很鬱悶。雖然狹小可卻曾經可愛的小房間,現在愈發顯得落魄。要是說不想被他人干擾,那間地下窒才是無與 倫比的,知道了還有那樣的地方之後,我這裡只能算是假寐而臥的地方。貧民百姓能參加城堡中的舞會,這樣的人生即使讓我失去生命也值得。
打開電視,裡面播放著無聊的新聞,我坐在床上回想起今天地下室裡發生的事情。

「石杖,你真是名不副實呢。」

實際上我是看他不順眼。他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嗎?有時我會覺得這個小鬼真是讓人討厭,我那麼細心地照顧他,可他一點都不關心我。
「石杖,我原來以為你很糟糕呢。」
「呃?」
「你很和藹不是嗎?對我照顧得這麼周到。你自己都這麼歪瓜劣棗了,還能那麼努力的去照顧別人。」

我喜歡他對我冷淡的樣子。
海江身上有種我不具備的優點,就是不管別人怎麼對待他都不介意,不管別人怎麼說他也都不關心的孤傲。
……人總是想接近自己沒有的東西,自己憧憬的東西,為什麼會這樣呢?……一定是想沉浸在這種為某樣東西而沉迷的感覺裡,並沒有特別的感情。
「……見鬼。跟走鋼絲似的。我失去平衡的時候,你不快過來幫忙的話我就不行了。」
我如果快速幫他翻轉身體他就會滾下來。沒關係,我小心翼翼地幫他轉回原處。不管是想繼續竭盡全力照顧他的念頭,還是永遠惦念那間地下室的心情,都只是暫時中毒。
這就像是出麻疹,過一個月,熱情自然就會減退的。



可是,我這種猜測也過於天真了。
感冒纏身,不但沒有退燒,反倒越來越嚴重。真是值得同情啊!人生就是這樣,人在時運不濟之時,總是事與願違。



「聽說石杖家住在支倉的北邊?」
「是啊,怎麼突然問這個?有什麼要幫你捎帶買回來的嗎?」
「要是能買回來的話,我倒想看看是什麼東西呢。石杖不知道嗎?這個鎮,居然還存在Rock'n'Roll的天地。」
哇——我舉起單臂高呼萬歲……也許今天心情比較好,我幫海江在左臂和兩腿上裝上義肢義足,可能是受這種影響吧,我才首次能欣賞到此種藝術風味。
「那什麼Rock'n'Roll,是化石嗎?」
我合上漫畫書。本來是想消遣時間才讓我用公費買來的漫畫書,可海江根本就不讀。於是就變成我的後備物資。我還暗懷鬼胎,準備慫恿他下次去買全套《三國誌》的漫畫版呢。
「你說化石,也太離譜了吧!你想表明自己不知道搖滾樂,也用不著說這種話呀!石杖,你應該聽音樂的吧?」
「不聽,要自己玩玩音樂還可以,不過聽別人寫的就很不在行了。」
「如果是這樣,即使我告訴你Rock'n'Roll是什麼,你也不會懂。對了,聽說啊,以支倉北邊的青少年為中心,平時藥店裡弄不到的藥品,在那裡能以合適的價格買到手哦。」
「啥……?」
突如其來的話題。根本是不著邊的事情嘛!地下室裡喜歡打聽別人隱私的他繼續說著。
「不過,也不是多帥的那種故事,只是品行不良的混混精力過剩,一群不到二十歲的毛孩子在那裡瞎胡鬧罷了。不只是有組織的售藥那麼簡單,還經常逼迫付不起藥 費的孩子,甚至用車子軋借債太多的。根本就不是交通事故,是故意肇事逃走,很難抓捕。這是我從一個警察朋友那裡聽說的。」
「……」
這跟我沒有任何關係。這是什麼嘛,就像我剛才在漫畫裡看的三流故事一樣!
「……這事我沒聽說過。現在還沒有結果嗎?想要幻覺的話,用三唑侖(注7)之類的安定藥物就夠了,要是超過這個度,人家就有顧慮,放不開手腳,顧客到一定量不就上不去了?而且不是很容易被抓嗎?」
「可關鍵是抓不住啊,聽說那個無賴非但不拋頭露臉,做的事情還從頭到尾都只是模仿過去的事件。一般是先觀察一些持續時間較長,能夠順利進行的小事情,然後再採取行動,警覺性很好。所以說,警方也很難鎖定這個傢伙的相貌。」
「……」
真是奇怪。
既然是模仿犯,應該有明顯的特徵才對。
可是因為這個事件裡的傢伙只模仿別人,就抓不住本人的相貌。這傢伙不要說特徵了,就連自己的臉都沒有。
「很奇怪的罪犯吧!他模仿別人犯罪,到底有什麼企圖呢?」
「誰知道呢?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想成為自己。說起這個,我還想以為石杖你知道呢,你應該經常和這種人打交道吧?」
「怎麼可能?不過是個賣藥的小毛孩子,你覺得他會靠近『那棟』公寓嗎?」
「啊!」
海江點點頭表示理解。我可是住在可以用來嚇唬愛哭小孩的十三號公寓裡的,那裡因危險度高和貧窮而聞名。不過,剛才的消息令我十分開心。
「石杖,你看起來很高興嘛!果真知道些什麼嗎?」
「沒有,我確實不知道這件事情。不過你剛才說這些,是擔心我的安全吧?」
也許是想給我忠告,提醒我不要靠近那種危險的事情。
海江斷然否認,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什麼話!我只是對那個模仿犯感興趣,至於石杖你變成什麼樣,和我完全沒有關係。」

「汪汪!」黑犬狂吠。

■■■

仍然充實的每一天。
出院已經五個月了,我一邊樂觀地憧憬著一如既往地順利度完今年,一邊回到公寓。今天,地下室的他依然對我漠不關心的樣子,不過最近改叫我所在君了。反正還有很多的時間,最終我會佔上風的。真到了無法克制的時候,用力量去取得就行了。
「啊,回來了,所在君!」
新島站在我房間前面,像是在等待我回來……我大吃一驚,鬆弛的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了。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大事,剛才在所在君的房間裡有個陌生人。我想七點之前你是不會回來的,就覺得很奇怪,過來看了一下,那個奇怪的陌生人就出來了。他說是所在君住院期的舊友,我沒在意,然後他就回去了。」
「怎麼會這樣呢,就這件事嗎?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不過,所在君,別人來拜訪你的住所,還是第一次吧?」
確實如此。以前的舊友沒有通知我出院的事情啊?謝過新島後回到屋裡。

「——可惡,我記性也太差了!」

房間整個被翻遍了。
反正床和電視都還完好無損,我就躺到床上,在腦中搜索相關的線索。當然,無論我怎麼絞盡腦汁,還是一無所獲。能想到的事情,就是明天要到早市上請人修鎖。



「是在完全沒記憶的時候結下的梁子嗎?真是的,今天怎麼盡遇到這種事情!」
第二天,午後兩點。修鎖必須得在場,費了些時間,上班時間就往後推了。
只喝果汁不能解渴,我給海江削了蘋果,我就在旁邊吃著葡萄。單手削蘋果,這是我特意為了海江而練就的絕技。
「喂,給你說件正經事。我昨天回家的時候,發現我家裡被翻得亂七八糟。出院後,我也沒跟別人結仇啊!」
我們商討著其中的緣由。
啊——海江吃驚地張開嘴。我叮囑他好好吃蘋果。桌子上放著左臂的義肢,可是今天他似乎沒有想裝上的意思。
「哦……你那裡不就是個空巢嗎?」
「什麼都沒被偷走,我可是主張隨身攜帶存折的人。」
也就是說,我主張把所有的錢帶在身上走路。比較奇怪的行為,那是因為如果被人發現存折的話,我的生活就會陷入泥潭。
「呵呵!可是,仔細想一下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石杖你不是對白天沒有記憶嗎?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昨天做了什麼事情。」
「那個——話是這麼說啦。」
……可是,稍等一下,我以前對海江說過這樣的話嗎?
「吃完了。謝謝,能麻煩你收拾一下嗎?」
我拿著托盤走向洗漱間。
這個房屋沒有廚房,所以洗東西都必須到廁所旁邊的洗漱間。下水道不通了,水就積了下來。
如果說地面上的水庫是立方體的話,這個房間也是立方體的。四周的牆壁各有一個門,僅南門可以出入,在它旁邊就是洗漱間。順便說一下,這裡沒有窗戶,南門以外的其它門,就可以當作是沒有打開的窗戶。
「……咦,怎麼這裡有兩個杯子,在洗漱間放著的?」
沒有什麼別的原因。
今天在我來之前,還有其它來客。
「喂——有誰來過嗎?」
我一邊洗著水果刀和盤子一邊喊道。
「怎麼?不是石杖你介紹他來的嗎?他說踫到很為難的事情,無論如何都要請教你所以才找來的。」
我關掉水管,把水果刀放進口袋,甩掉兩手上的水珠,故作鎮靜地回到房間。
「什麼樣的傢伙呢?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比石杖略小一點,名字叫久織伸也來著。」
「久織……伸也?」
「不是你的熟人嗎?」
確實是熟人,不可能不認識的。
可是,為什麼是那傢伙?
莫非他已經出院了?
「那傢伙還是老樣子,那麼唐突。你們都聊了什麼呢?」
「這可是件很有爭議的事情,好像是說要找姐姐復仇什麼的。石杖你知道久織伸也被捕的事嗎?」
「大概內容知道一些吧。」
久織伸也,親手殺死父母,後來連姐姐也想殺的高中生。可是,這也是三年前的事了,他現在應該在醫院裡啊!即使出院,怎麼說也是因為在醫院裡有所悔悟的,向姐姐復仇之類的無稽之談,我想都不敢想。
「海江,你怎麼對那傢伙說的?」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石杖應該聽說過那個傳言吧,想殺惡魔附身的人就要拜託森林裡的另一個惡魔。大概就說了這些。真是麻煩透頂,那個久織伸也似乎把這個當真了。」
天花板上,魚兒在游弋。
沙發邊的黑犬嗤嗤地發出鼾聲。
這種傳言我還第一次聽說。可是那傢伙,似乎真的相信拜託惡魔的故事。
「原來如此,伸也的姐姐也是被惡魔附身的人,看來這次他是抱著復仇的決心才來的。你給他什麼建議了嗎?」
「我只能說不要反被復仇者殺死。久織伸也五體健全,也不能借給他義肢,他問我怎麼才能復仇,我告訴他說不一定非要殺死對方。」
一陣汪汪的狗叫聲傳來。
迄今為止從不敢靠近的黑狗,蹭到了我的腳下。
「……糟糕。那個人什麼時候走的?」
「在石杖來的一個小時以前吧。」
雖然只是點頭之交,也結下了深厚情誼,絕不能對這個危險的傢伙放任不管。
「不好意思,今天我想請假早點走。得追上久織伸也!」
可是沒關係嗎?如果真發生武力衝突,我現在是獨臂,未必贏得過他。
「稍等一下,桌子上的義肢你可以拿走用。——你還沒有什麼自己的感情,所以能用的也只有這個了。」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所謂的義肢,就是桌上左手用的義肢……?
「不用客氣,拿去用吧,你來的初衷不就是借用義肢嗎?」
「啊,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可是看起來似乎沒什麼作用……」
他這麼勸說,我也就不好推辭。
我手裡拿著白色義肢——雖然既不想觸摸它,也不覺得它合適——離開了地下室。



坦白的說,我心中已有要尋找的目標線索。
如果三年以來一直沒有變化,伸也的家應該還在能圖的居民區。
我拐回車站,乘上了開往能圖的公交車……出院以來第一次光顧這個地方,所以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我把從海江那裡借來的義肢裝在身體上,比葫蘆畫瓢的模仿著海江的樣子。我不願胡思亂想,可這隻義肢既沒有特殊的材料也沒有完美的結構,我對這不可思議的地方,百思不得其解。
白色的義肢,只是貼合在我手臂的斷面上,服服帖帖而已,但就像石膏模型似的,根本動不了……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方,就是海江卻能神奇地讓它活動自如。
「……真是的,怎麼會是這種構造!」
我一邊發牢騷一邊被汽車載向前方。
不一會就到了能圖,天色逐漸暗下來。支倉市的三大怪談之一——能圖傍晚的霞光,映出滿天紅霞。

久織家就座落在三號樓的三零三室。
沒有門牌號,看樣子沒有新戶人家人住。曾經出現過惡魔附身患者的房子,恐怕再也無人問津了吧。
打開鑰匙進入房間。因為擔心他逃走,就沒有按門鈴直接進去了,可是裡面卻空無一人。能圖的居民區裡,三室一廳一廚的房子雖說有點狹小,可是對於他們一家父母姐弟四個人而言,彼此間的距離應該恰好合適吧。
落日又下沉了些。我從空無一物的客廳向陽台張望。
——接下來。
如果不在這裡,我對尋找久織伸也就束手無策。本來想盡可能避免和醫院聯繫。可現在也是萬不得已,於是準備回去找到醫院的電話,向他們打聽久織出院後的住處。

■■■

已經過了晚上九點。我又從能圖返回車站,抵達了古樸滄桑的十三號公寓前方。突然,後腦勺遭到鈍物猛烈攻擊。
眼前頓時金星四濺。
雖說還沒有完全喪失意識,可是身體倒向前方。
接下來背部又遭到毫不留情的一陣猛踢,我已完全臥倒在地上。

「喂!你就是石杖所在吧?」

他一把抓起我已經暈頭轉向的腦袋,把我拖入黑暗深處。這算什麼呢?明明是居民區。可居然無人相助。「咦,這傢伙怎麼就這副德性?比我們還菜鳥呢!就這樣還敢大膽追到這裡?」
又是一陣火花。我的臉上又被狠狠地橫揣一腳。想要認真處理已經來不及了,有三五個人。手裡拿著木棍把我團團圍住。
「那個……沒關係吧?真的沒關係嗎?算了,怎麼都好啦。阿拓,我也要來一腳嗎?只踢一腳好不好?」
「怕什麼?都沒怎麼出血。不過臉就算了吧,你出手又沒個輕重,一不小心打偏了這傢伙就掛啦!」
周圍一陣哄笑。
光的一下,我又被踹得眼冒金星。那幫傢伙就像是在打高爾夫球似的,用盡全身力氣猛踢了一腳。
「你也太混帳了,臉和頭不是一樣的嗎?哇,都染紅了!真的該收手了,這樣下去這傢伙就真沒命了!」
「死了也沒關係吧?反正這傢伙活著也沒用。」
「被惡魔附身的傢伙,就是死在路邊恐怕也沒人管。你還想把這傢伙當病人供起來啊?」
於是私刑開始了。
我被捆綁起來,他們一邊對我破口大罵一邊把我當沙袋踢來踢去。一陣拳打腳踢後,我大腦中一片空白,這些傢伙的嘴臉和污言穢語,我都不知道了。唯一清楚知道的是,先出手的是他們。
「——哈!」
左邊的義肢蠢蠢欲動。只是被裝上去的東西裡面,突然竄動著洶湧澎湃的血液。

「咦……阿拓,那隻手是怎麼了?」

慘叫響起,是在這之後不久。
實在可惡!居民區就近在咫尺,怎麼那些人都無動於衷呢?
這些混混因為受到窩囊的弱者反擊而衝動、激怒,仗著人多施展暴力。但是接下來,局面因一邊倒的性能差距而完全顛覆,轉而變成他們被蹂躪、凌辱,發出淒慘的哀號。
「對,對不起,對不起……」
還剩下一個人,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在不停的乞求我。我大笑。
坦白的說,我十分討厭暴力。
但是被虐待後再去虐待別人,心情卻好得難以形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拚命壓低自己的笑聲。
周圍有五人,不,是六個少年躺倒在地上。雖然染滿了鮮血,可也全都沒傷及性命。
「不妙!不過算了,反正都還活著。」
哈哈哈!我稍有點後悔。
這算什麼事啊?我好不容易才能開始新的生活,努力地做一個好公民,卻莫名其妙地又防衛過當了。哈哈,這樣搞不好可能還得重返醫院。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也是啊,讓處在這樣一種心理狀態的人出院,醫院也應該承擔相應的責任。
「喂,阿拓,有救護車嗎?怎麼,不需要?你倒是說清楚啊,光在那裡喘氣人家怎麼知道?」
要是棄之不管的話,可能要出兩條人命。這期間會不會有人經過這裡呢?居然在這種偏僻的地方襲擊他人,真是考慮不周,還好千鈞一發之際留了手。
「還好還好,即使一個人死掉也會暴露,到時候又不得不東躲西藏。我們還真是幸運。」
哈哈哈,哈哈哈!不好了,太高興的話都不能控制表情了。站在這也沒什麼用,還是回房間去吧。

■■■

中間雖然出了點小麻煩,我還是平安無事的從能圖回到了家中。
脫掉沾滿泥土的上衣,打開電視機,一下癱坐在床上,聽著電視裡的新聞。一條新聞引起了我的注意。
「哇——?」
我一下從床上跳了下來,仔細盯著電視看。似乎並不是錯覺。
總是播放著另一個世界新聞的電視播音員,反覆地重複著一個人的名字。
「今天下午六點左右,在支倉市能圖工業居民區發現一具青年男性的屍體。初步判定其身份是居住在支倉市的久織伸也。從現場的證詞以及久織的經歷來看,同時有目擊證人證實,×××可能與久織伸也的死有關——」
「怎麼可能!胡說!」
我現在腦中一片空白。
在幾乎讓我氣絕的衝擊中,我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怎麼回事,怎麼成我殺的了?」

在宣讀殺害久織伸也的嫌疑犯時,我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註3:托馬索。阿爾比諾尼(TommasoMbinoni),意大利作曲家、小提琴家
註4:約翰內斯。勃拉姆斯(JohannesBrahms),德國古典主義作曲家
註5:Dr。Roman,絹衣醫生的綽號。他的全名是貫井絹衣,因為經常總是口出羅曼蒂克的豪言壯語而得名。
註6:迦遼海江的自稱念作boku,在日文中是男性用語。
註7:三唑侖,一種有迷幻效果的精神藥品。

2.HandS.(L)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13.jpg

■■■

——我無論做什麼都做不好。

本來,若僅看成績,那是個無可厚非的孩子;
若僅聽評價,也是個人人羨慕的優等生。
可是周圍的人都怕我,甚至巴不得我消失才好。原因我也知道。那是因為,我想要停止某件事時,方法和其他的孩子不同。
從簡單的購物到與父母之間的對話,從學校的集體活動到鍛煉身體,只要沒達到自己能想像到的最高境界,我便無法罷手。每次我都令父母驚詫不已,但由於單看結果都完美至極,他們也只能讚我做得好。

我所做的挽回,理所當然地成功,隨即又失敗了。
我的這種做法雖然成績斐然,但同時也傷害著很多人,只是因為正面效果比負面效果來得多,才沒有遭到別人的責難。但不知何時,這種比率顛倒了過來。
可是我並不知道其他的做法啊。父親斥責我,叫我以後什麼都不要做;母親說我是個怪人,甚至當面指出我很礙眼。憑我的一己之力,是絕對無法改變自己的。
沒有出口,自然就會淤塞。我開始不敢外出,甚至連湯勺都不敢拿了。但是有一天,母親告訴我:
如果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害怕,只要完完全全模仿別人的行為,就不會出問題。



然後,我——
果然又無法罷手了。

——HandS.(L)


0\Hand(L)

「石仗所在,祝賀你,根據檢查結果,你已被認為是陰性。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的治療療程就到此為止了。這些年來,真是辛苦你了。」
入院半年後,2003年七月份的某一天。
心電圖、脈搏、血壓、腦內神經皮膜及其他種種測量結果都恢復正常以後,我的清白才得以洗刷。令我始終無法釋懷的,只剩下在玻璃窗對面怒視我的戶馬大姐。
「謝謝。這樣我就可以輕鬆出院了吧?」
「不可以,石杖身上還有被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傷害留下的外傷,所以今後仍然要在這裡接受治療。以後就轉由我們接手治療,仍然要在本院接受診察,只是轉移到別的病房——」
也就是說,即使我已被確定為不是惡魔附身,也還是不能馬上出院。「番茄惡魔」不耐煩地點點頭。她有很多招數對付忍耐力已經極強的我,一貫以高壓而著稱的戶馬大姐最終還是能決定我的命運。這個厲害角色,虐待我還沒夠嗎?
「具體的注意事項戶馬醫生可能都已經交待過了,這是以後每天的日程表……我們是初次接觸石杖這樣的病例,所以也希望你能專心配合我們的治療。」
A棟的正常醫生相對比較多。他人看起來似乎不錯,略顯拘謹地拿出一份合約似的文件。
「哦,在這裡填上名字對嗎?」
……我一隻手拿著鋼筆,看到這個日程表頓時瞠目結舌。整個上午必須在A棟裡上下走動進行診斷,後半天是和其他患者交流啊、保持體力之類的,而最後一項則是由戶馬大姐親自進行,令我忐忑不安的精神檢查。
「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這個是什麼意思?基本項目裡面有一項是為醫院無償服務什麼的……」在這所醫院裡,患者不是被服務的對象嗎?
「這、這個啊……石杖雖說有記憶障礙,但不也是健康的男性嗎?所以這也是為以後能夠回歸社會而設計的復健活動其中一環,應該算是一種治療方法。」
……哦。協助護士和醫院方面指定的病人向室啊、交談什麼的,這就是復健活動嗎?這算什麼呢?暫且不說安全如何,我想對對方來說應該還是效果立見的吧。如果不是這樣,那我的命真的毫無價值。
「有沒有什麼特殊情況,我可以享受否決權的?」
「沒有。戶馬醫生說這是不能隨便改動的規則。」
順便提一句,在這家隔離醫院,發生最多的死亡案例,不是因手術而造成的,而是因患者之間的衝突所產生的暴力事件造成的。
「明白了。不過,醫生,我還想最終確認一下,無償服務是否就是參加志願活動之類的?」
「是的,廣義上也可以這麼說。也包含有忠義和殉死的含義。」
原來如此,看來我出院還是遙遙無期的事情。
想活著出去得看戶馬大姐願不願意,要變成死人出去隨時都可以,就可能性來說,是各佔一半。也就是說……沒什麼希望。
已經絕望的我從門診室走了出來,看到戶馬大姐在外面等我。她沒有穿白大褂,估計是急匆匆出來的吧。
「所在,我可跟你說好了,這不是志願活動。」
「剛才談話時我都聽說了。哈哈,知道了,你想說這是強制性的對吧?」
「你要是能做出什麼貢獻的話,我就把你當正常人看。這個嘛,就不用我再督促你了。你這種人,即使放出去,也是個遲早會踩地雷的糊塗蟲。」
番茄惡魔說了句「下周見」就走開了。於是我在手冊裡寫上:「小心,下周絕望就將來臨!」儘管如此,我也充分利用了能在病樓裡走動這個僅存的自由,逕直走向Dr.的懺悔室。因為Dr.Romam——正名絹衣醫生——是煩惱患者的好朋友。

「絕望完全是無稽之談,我覺得還是有很大希望的。因為所在君的妹妹被判定為D棟患者,對於醫院來說,你雖然是陰性,但也不能簡單地認為已經完全正常。再用半年的時間就行了,戶馬大姐也會盡全力幫助你的。」
「可是,戶馬大姐說我這種人就是面臨死亡,一過晚上還是會忘得一乾二淨,所以活得很輕鬆。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啊!」
這樣就會高高興興地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了吧。
戶馬的監護醫生,即戶馬大姐,是在我妹妹被惡魔附身之際,支倉市全體市民面臨厄運之前,把我妹妹逮捕歸案的大恩人。
她後來就擔任監護醫生兼監察官,是為了看管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而被派遣到這裡的警界精英。她經常往返於醫院,一方面是為了檢察患者的狀況,另一方面也會帶來新的患者。
「……是啊。我聽說所在君在夜裡會喪失白天的記憶,確切地說,究竟是幾點到幾點的記憶會成為空白呢?」
「早上視身體狀況而定,平均來說,應該是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的事情會忘得一乾二淨。之後與時間無關,只要太陽一落山大腦就一片空白。」
相反,從傍晚到第二天早上的事情我都能記得很清楚。於是我在生活中掌握了一些小竅門,在白天發生的事情都記錄在手冊上,只要在晚上默記住這些內容就行了。只不過,由文字記錄所聯想的事物總會和現實生活中的事物有所偏差。
「這可真是麻煩呢。不過雖然會有些偏差,但還是能夠正常地生活。這就是戶馬醫生不放你出去的原因,她大概想治好你的記憶障礙吧?」
「怎麼可能?她光是拷問就累得不可開交了!」
「這才是完全不可能的。所在君,你真的覺得那個人會因拷問而疲勞嗎?」
Dr.Romam,的微微一笑,暗喻了其中的深意……不,是讓我領會到了現實中的戶馬大姐。
「對啊,我真是太糊塗了!對了Dr.,我從明天起就有大把的閒暇時間,你那裡有什麼好玩的嗎?」
「讀書……似乎不適合你。白天讀的東西一到晚上不是都忘了嗎?看來讀書只能在晚上了。」
「嗯,在某種程度上,還真是件幸福的事情呢。」
「畫畫怎麼樣?那樣就會在畫布上留下記錄,再次打開畫布的時候,也就沒那麼迷惑了。」
「話雖如此,可是畫畫好玩嗎?」
「要是把它當回事,專心致志畫的話,還是會伴隨著痛苦的。所在君,你小時候有沒有玩過塗鴉呢?」
Dr.Roman把落滿塵埃的畫具拿了過來。
……也罷,我記得小時候確實曾玩過塗鴉。那既不是想得到別人的稱讚,也不是為了給別人觀賞,只是信筆塗抹,從一開始就沒有目的,所以也不曾有過痛苦的回憶。

畫室選在B棟的接待室,這是醫院衛唯一面朝庭院的地方。
就在我隨性揮動畫筆的時候,一個奇怪的陌生人過來搭話了。
「不好意思,我能在你的旁邊看嗎?」
「嗯?」
那人說叫久織伸也,然後一屁股坐了下來觀察我畫畫。就像初次迎到人類的小動物一樣,用漂亮的眼睛,津津有味地注視若我的一舉一動。
雖然充滿了邪氣,但似乎沒有一絲惡意,不著邊際地和我閒聊糟。就像戶馬大姐指出的那樣,我是那種很容易踩到地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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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只有一隻手。為什麼動作能這樣靈活呢?」
「那大概是因為只有一條胳膊了,活動起來很方便吧!」
我嘻嘻地笑道,久織也很高興地嘻嘻笑起來。除此之外久織再也沒有其他特徵。我們毫無障礙地交談著,就這樣成了朋友。
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久織多次注視我的胳膊,似乎很在意似的。我沒有左臂只有右臂,久織總是望著我的右臂,恐怕是——



「你好,石杖,今天玩的是將棋嗎?」
「……?」
又過了半年後,二00四年的年初。
由於在醫院內被捲入了一場無聊的麻煩,我出院的時間被延遲到夏天。在我面前,出現了個我沒見過的陌生患者。
「沒事吧?我是久織啊!」
……久織?……這麼一說,好像是和我記錄的久織特徵吻合。我只在白天和久織見面,所以無法記住其相貌。
我能辨認出久織的方法,只有靠手冊上以文字形式記下來的體貌特徵,從頭髮的長度、體格,還有性別之類的外表特徵來辨認。和這些特徵對照費了點時間,因為眼前的久織和我『之前的久織』有著決定性的不同,或者說有了些新的特徵。
「對了,你那裡怎麼了?是意外事故嗎?」
「這個嗎?是手術的結果,以前壞掉的地方被切除了。」
與沒有左臂的我相似的是,久織沒有右臂。
我們聊了一會後,結束自由時間的音樂響了起來,久織和我最後道了別,離開了。
「哦呀!你好,所在君。」
這個時候,剛好Dr.Roman經過這裡。他的優點就是不論我問他什麼問題,他都會耐心地逐一解答。
「Dr.Roman,聽說久織很快就要出院了?」
「是啊,和所在君一樣,久織也積極地參加了志願活動,所以比預定的要早半年出院。這個月就決定只讓久織一個人出院了。如果所在君有好好注意的話,這會出院的本來該是你。」
「哈哈哈!我看戶馬大姐現在很悠閒啊,真是托她的福,明天開始我又得獨守空房了……說起來。久織的症狀到底是什麼啊?那個人不是C棟的患者嗎?怎麼一處奇怪的的地方也看不出呢?」
「久織的新增器官是很罕見的一種情況,雖然有外觀的變化,症狀卻不會被別人發現。你猜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舉手投降。雖然看得見卻發現不了,要解這種謎團還真是費腦筋。再說,我對久織的症狀其實也不是那麼的感興趣。
「是表情哦!久織的皮膚神經、肌肉纖維都已經完全是新的東西。也就是說,久織可以根據自己的意志和自己所能想像出來的表情,隨心所欲地做出各種表情來。」
「啥?這不是很普通嗎?如果發怒,臉上的表情不就自然會變得猙獰嗎了?」
「是呀,一般來說,發怒的時候是笑不出來。可是久織特別的地方在於,發怒的時候卻能做出一副悲傷的表情,或者其他任何情緒下的表情。雖然也有表情,但久織卻會重現人類能夠做出的一切表情。所在君,你能夠正確地表達毫不生氣的表情嗎?」
「……唔。還真是種很微妙的新增器官呢!可是如果症狀是這樣的,即使不用治療也能出院吧?這種情況又不危險。」
「話也不能這麼說。雖然作為生物來說這是很弱小的力量,但如果在人類社會來說,不就已經是一種很優越的機能了嗎?當然只是就模仿而言。」
也就是說,看不出來的假笑比假笑本身更可怕?我不禁懷疑Dr.在外面是不是遇到過結婚詐騙之類的事情。
「也罷,新增器官是什麼都好啦。可是久織究竟為什麼會被惡魔附身呢?」
我問到了關鍵部分。對這個我倒很感興趣,既然久織看起來這麼正常,卻是這裡的患者,說明以前肯定有過發病的經歷。
「……這可以說是異常之前的一種依存症。久織自己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看待自己過於客觀反而不能認識自己。如果不參照別人的行動,她甚至連走路都不會。」
「……哦?那她是不是進錯了醫院?比起這種監獄來說,精神病院應該更適合她吧?」
「不不,她確實有問題,但並不是因為想徹底地變成被模仿的那個人。被送來這裡,是因為她——久織卷菜,參照他人的生活只不過是為了模仿得盡善盡美。另外,所在君,進入『那種』醫院的,是她的弟弟久織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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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年初。
被採取強制措施送入精神病院三年後。經過兩年半的精神治療已經得到恢復,繼而被中等少管所收容的久織伸也(十九歲),雖然仍要接受監護觀察,但也終於能夠獲准回歸社會了。
親戚也同意接納久織伸也。順帶一提,無巧不巧,他姐姐久織卷菜也幾乎在同一時期從奧裡加紀念醫院出院。當時沒有出現願意接納她的親戚,所以她只能住進由支倉市市政府經營的福利機構。
久織伸也的負責醫生和負責指導員,無不稱讚他是模範生,其精神狀況、身體狀況也都已經處於良好狀態。瞭解當時案件經過的負責醫生們,一致讚賞久織這三年來的努力。
雖說當時的案件已得到了平反,但有些地方依然讓人感到含混不清。他當時堅稱久織卷菜是加害者,自己是受害者,而過了幾天,在久織卷菜被確認為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後,他也承認了自己的過失,直到現在。
後來,他沒有提過姐姐久織卷菜的事。經過歷時兩年的調查和審判,久織家的案件最終被判為非故意的意外事故。
出院半年後。
在久織伸也曾經居住過的能圖工業區居民地的一個房間裡,發現了他的屍體。
死因是頸部裂傷而導致的失血過多。
失去雙親,把姐姐從三樓陽台上推下去的他,這三年期間在思考什麼、害怕什麼,到現在也都無人知悉。

只有一個人除外。
那就是事件發生的半天前,在地下室聽他講述來龍去脈的人。

■■■

「這是有關我老姐的故事,你願意聽我講講嗎?我從沒把老姐當作人類來看。現在當然清楚其中的理由,可是小時候卻覺得她是個神奇的人,老姐那麼完美,簡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儘管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也是同樣的——」
來訪的他,表情平靜地講述著往事。


1

姐姐是卷,我是伸。
母親常常告訴我,「伸也」這個名字是從姐姐那裡得來的。
卷菜和伸也。父母當然做著姐弟倆相親相愛的美夢,我也希望如此,但關鍵是姐姐,她似乎完全不能理解這種可稱作是人之常情的惰性。
優秀的才能,只有在恰當的環境中運用才能稱得上是有價值。就像在尚未開化的蠻荒之地即使有兵器也只會給他們帶來災難一樣,在我們這種普通的家庭裡是容不下神存在的。就是說,久織卷菜對於我們久織家而言,就屬於這種類型的災難。

「喂,伸也,你姐姐是不是經常愛一個人?要是出現那種情況,你可要馬上告訴爸,爸媽媽哦,在事情無法挽回之前——」
孩堤時代,每次和姐姐出去玩耍,母親都會暗中在我耳邊竊竊私語。可能因為總是有這種場景,我到現在都能真切地回憶起當時的感覺。可是剛明事理的我只是歪著 頭不明所以,究竟母親到底想說什麼,我一點都不明白。那時的我毫無理由地崇拜姐姐,對於無論到哪裡都被大家寵愛的姐姐,我分外羨慕。
我甚至對母親都有點不滿。姐姐受到大家寵愛的同時我也沾了光,居民區周圍的人都會主動和我打招呼,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們看姐姐的眼光像是在看另一個人。
「——這樣啊。伸也同學,原來你是久織卷菜的弟弟。」
事情在我上小學以後發生了變化。二年級的時候,我們班的班主任只因為我是卷菜的弟弟就對我區別對待,那種眼光像是在看很討厭的東西,分明不能接納我。問了別人後才知道,這位老師去年曾經負責過姐姐的班級。一年前的卷菜既不是認真聽話的孩子,對學習也沒什麼興趣。
所以,她當時只給老師留下了一種印象:光想著玩,太不像話了。
姐姐不像小孩子,那個老師卻也不像大人。老師覺得自已!被小瞧了,課程還比不上遊戲,於是威脅姐姐說,如果不把課文全部背誦下來就不許進教室。
之後數天,卷菜足不出戶。我和姐姐在上初中以前住在一起,所以非常瞭解這件事。在雙層床上,卷菜不分晝夜,完全與外界隔絕,就像那老師所要求的那樣,埋頭讀書。
大約三天後,卷菜回到了教室,把二年級的全部教科書從頭到尾背誦了一遍。這個故事還有後續,卷菜僅用一周的時間就背完了全學年的課程,這使老師顏面盡失, 顯得毫無權威和知識。卷菜一直把到六年級為止的課程全部背誦完畢才停了下來,理由很簡單,因為再往上,就沒有小學生的教科書了。
這位老師犯了兩個錯誤,一個是給卷菜規定了明確的目標,另一個是把背誦和學習混為一談。幸運的是,周圍只是二年級的小學生,卷菜做的事情究竟荒唐到什麼地 步,他們根本無法理解,只認為她是浪費了他們一天功課的小女孩。真是太幸運了!後來。又升了一年級後,大家了開始總拿卷菜的智商和我的智商作比較。
那之後,這位老師倍受卷菜這名學生的折磨,在痛苦中度過了一年,有時實在無法忍受卷菜,就到我家裡來訴苦。
無非是說什麼卷菜實在是太聰明了,這樣的學生留在我們學校不太合適,他會推薦她到更好的學校,要是願意轉校,他們會寫推薦信,校方並不是要把卷菜推到別的 學校去……諸如此類的話。校方大概也已經知道了卷菜的異常吧。雖然說在學習上異常優秀,但其他方面卻是個問題學生,要是把這樣一個累贅推到別的學校去,校 方也要負責任的,所以轉學只能取決於久織家的意志。而此時的父親總是一句話:「你們讓轉學,可我們也沒錢讓她到很遠的地方去上學,我看就在這個學校就行 了。」
最後,老姐這頭威猛的獅子,只能在我們這個小貓的社會中繼續她的生活。
……唉,既然受過這樣的心靈傷害,老師討厭身為卷菜弟弟的我,也就在情理之中。
這位老師在散播謠言要大家遠離我之後,很快就辭去了學校的工作。
本來是開著高檔小車去學校上班的優秀老師,到最後小車卻變得破爛不堪,還被學生們譏諷嘲笑,躲到自己的公寓裡不肯出來。後來,我在報紙上看到新聞,說是他父親覺得無顏再見世人,上吊自殺了。
大家都很想當然地說,卷菜討厭高年級的學生……雖然我根本不想去考慮這事,但吹捧卷菜的一些人說這是為了排擠她的競爭對手,簡直是不負責任的胡話。
我是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才明白母親當時那種心情的。人類如果不具備某方面的知識,便不會理解某一領域所取得的偉大業績。就算是已經安裝了革新性內燃機車的 小汽車,在那些只能把小汽車看作是交通工具的普通人眼裡,它和普通的車子也沒有什麼區別。同理,對那時的我來說,要認識卷菜至少還缺乏一種她所具有的知 性。
現在想來雖然只是笑話,但我當時確實一直在班級裡名列前茅,優於班級平均水準……直到高中一年級時我都一直保持優異的成績,那時的確算得上是個優秀的學生,可是我從來沒有感到過自己很院秀。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運,這種決樂,從來部不曾降臨在我身上。
怎麼說呢,就好像在成為天狗之前,一直有個比天狗更厲害的怪物在旁邊打盹。如果笨拙地把鼻子伸過去試探究竟,毫無疑問只能打擊自己的自信。這就是我童年的故事,也是久織卷菜那時的樣子。
卷菜無論做什麼都會令大人們驚訝萬分,冠以神童啊、天才之類的稱呼。總之在能圖沒有人不知其大名。但是看久了也就失去了興趣,因為看著看著就變成她獨自領跑的狀態,普通人難免想要閉上眼睛。還沒有人能若無其事地直視太陽吧?

「姐姐,你不是真心想那麼做吧?」
「嗯,只是因為我如果不那麼做就會孤零零一個了。」

睡覺前,我躺在雙層床上和姐姐搭話,她這樣回答道。
完全答非所問。卷菜對自己的事情感覺很遲鈍。什麼就要孤零零一個了。卷菜根本是很早就已經被孤立了,她到現在還沒有覺察到。



隨著卷菜升入高年級,父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就連我這個小孩都能看得出來。雖然嘴上表揚她,眼光中卻分明流露出對她這個累贅的不滿。當然。卷菜最終一定 會取得成功,可是同時也失去了很多。最明顯的就是金錢,卷菜在取得支倉市最優異成績的同時,我們也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那就是家中的錢財被她吞噬殆盡。
那傢伙一旦開始學習,就需要無數的資料,一本本的買書。一本本的背誦。用完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全都燒掉。拜她所賜,我們家的生活費都捉襟見肘。就像是貧窮的人擁有了一輛高級轎車,對父母來說,讓他們引以為豪的孩子,同時又毫無疑問地成了貧窮家庭裡的一個賠錢貨。
可是在外人眼中,卷菜是無與倫比的優秀學生。所以父母也不能斥貴卷萊。明明內心提心吊膽,表面上卻還得非常疼愛自己的女兒,這真是糟糕透頂的感覺。對僅僅 上小學五年級的女兒態度如此謙恭的父母。如此露骨的強顏歡笑,姐姐居然還深信不疑。那傢伙,真的是只對自己的事情反應遲鈍。

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裡,卷菜無所不能。
傳授學業是學校的職責,操持家務是母親的職責,掙錢養家是父親的職責,可是對那傢伙來說,她完全不需要這些人的存在,自己一個人就能搞定所有的事情。
目前這種情況還沒有發生,只是因為她還是個孩子。無論怎麼出色,既然是孩子。就要受到來自社會各方面的種種約束。我們一致確信無疑地認為她是個小孩子,可是一想到總有一天她會變成大人,就會感到恐怖。那傢伙固然是無敵超人,可是相對的,她連站在我們這邊也沒有。
雖說如此,卷菜還是我心目中完美的姐姐,無論我付出多大努力都永遠無法超越,無論我取得多麼優異的成績,都會暗淡無光。真是個不起的障礙物,在我的腦中永遠居於霸主地位,就像讓人憂心忡沖的癌症一樣。
我從來沒有把卷菜當作人類來看,她在我心目中是神。我對她同時有著對完美事物的憧憬和對偉大事物的畏懼,所謂的神,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可是,在卷菜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
我們家的神,突然變得恨奇怪。
「爸爸,快來看!有個怪物在走路——」
大白天裡,卷菜呼喊著父親。
在難得的休息日,已經疲憊不堪的父親沒有回應卷菜的哭喊……母親和我,也都沒有跑過去看……隨便她吧,我們一家人都被捲菜搞得疲憊不堪了。
「著火了,全身著火了!全都燒黑了!好黑——」
在陽台上吵吵嚷嚷的卷菜終於平靜了下來。
她是在跟我們開玩笑,還是看錯了呢?總之她那小女孩的可愛聲音,讓我們覺得沒有必要到陽台一探真假……現在回想起來,卷菜用不是神而是普通人的聲音說話,就只有那個時候而已。
我常常懊悔不已,那次竭盡全力的慘叫,不是卷菜第一次向家人求救嗎?確實如此,要是那天父親能夠馬上把她從陽台上救下來,也許事情就不會到今天的地步。雖然一直出差錯,可是那時老姐還從來沒有誤入歧途過。
卷菜在陽台上一直待到傍晚,後來被母親帶進了屋裡。
第二天,卷菜像往常一樣坐在飯桌旁吃早飯,向父母露出微笑,而當她看到父母回以硬擠出的僵硬笑容時,發出了低低的哀鳴。
「……哈!」
我忍不住小聲笑了出來。她真是個奇怪的傢伙。明明什麼都會,這點事怎麼偏偏到現在才明白呢?

就這樣,卷菜變成了喜劇的主人公。
那傢伙一旦發現自己有多招周圍人討厭,就開始想要竭盡全力扭轉這個局面,達到她所能想像到的最理想狀態。她用顯示自己非常友好這種方式,努力地想和周圍人處好關係。
過猶不及,這樣下去又發展為悲劇了。卷菜甚至都不和人事先約好,只要看到別人獨處,就主動過去與之玩耍。她硬送給別人禮物,還強行幫人解決矛盾,連人家自 己都無法知道的缺點和性格,她也殷切萬分地告訴他們。這樣一來,就連向來崇拜卷菜的人也開始毛骨悚然,但卷菜卻毫無察覺,一直保持這個狀態。
為了做個乖孩子,她主動向周圍所有的人打招呼,不只是年齡相仿的小孩子,甚至孩子的父母也受到同樣親切的問候。範圍逐步擴大,從整個學校,到整片居民區, 卷菜對此堅持不懈,她一旦決定做某件事,除此之外的其它事情就不知道如何應對。但是,實際效果卻有違初衷,就像是頭上燃著火焰跳舞的木偶,如果想和大家友 好相處,稍微冷淡一點效果反而會更好。
街坊鄰居到我們家來抱怨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你們家孩子怎麼回事?那孩子怎麼這樣奇怪呢?而卷菜每次聽到母親發牢騷,反倒更加誇張,就像以前那樣,沒有到達事件的終點,她永遠不會停止。
「聽都聽夠了!這麼多人都在抱怨你呢,你也太奇怪了吧?!你糊弄大人也該有個限度吧……!」
先爆發的是母親。之前一直折騰卷菜的,也是這個人。
「啊,啊,爸,爸,爸爸,我……」
比起母親來,卷菜更親近父親一些。
可是父親的反應卻比母親更讓她沮喪。

「卷菜,從今天起你都給我待在家裡不許出門!像你這麼不聽話的孩子,做什麼事都做不好!」

之後,沒人再叫老姐卷菜這個名字。
父母臉上那種故作歡笑的表情消失了,僅有這點,可以算是卷菜做的事當中唯一可取之處吧。父親不再帶遠近聞名的女兒去他的上司家串門了,我這個當弟弟的之前一直被忽視的優點,母親也開始發現了,並且只把我一個人的名字掛在嘴邊。
卷菜即使在學校也被當作是不存在的真空,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一直都被老師看作是可有可無的學生而忽視。我也差點就受到同樣的待遇,所以身為卷菜最大的受害 者,我從不敢張揚,事實就是這麼糟糕。一直一來都籠罩在卷菜陰影中的我,有必要站在她這邊嗎?何況,正如大家所想的那樣,那傢伙要是一直都是小孩子多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

在卷菜升入初中的四年當中,是我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光。
因為已經是初中生了,卷菜就被勒令搬進了放置雜物的儲藏室。本來是姐弟同住的寬敞房間裡,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已經升入初中的卷菜變得毫不起眼,總是低著頭,像幽靈一樣老老實實的,父母一跟她說話她就發出小聲的哀鳴。有時,她也會怯怯地朝我這邊看幾眼,我一回頭,她就會馬上躲進房間裡。
卷菜已經不行了。對她來說,周圍所有的事物都很恐怖,她已經走入了只靠自己的力量無法解脫的死胡同。
「……唉,卷菜這樣子,得想點辦法啊!伸也,你也幫幫她啊,你可是她親弟弟呢!」
「我不要,麻煩死了!媽媽,不要因為嫌麻煩就硬推到我身上啊!哦,對了,吃飯不如讓她一個人在自己房間裡吃吧?讓我一遍一遍去叫老姐吃飯真是煩死了,她不出來爸爸也會心情更好吧?」
像幽靈一樣蹲在狹小房間裡的卷菜,真是噁心。……活該!
卷菜漸漸什麼都不會了,久織家曾經的神童,現在甚至成了久織家的恥辱。為了雪恥,我當然也得做出點努力。一升入初中,我就全力以赴,努力學習。也因為如 此,什麼都不會的卷菜老被人拿來和我比較,在學校也被孤立了。有好幾次,卷菜逃到我的教室,可是只要我一回頭看她,她又會逃走。卷菜在學校也經常被人欺 負,似乎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不少事情,我也並不瞭解每件事情的始末,所以既沒有幫助解決也沒有一一告訴父母。
就這樣,卷菜遭到了社會的排斥。
「啊啊——終於!」
這個怪物終於被關起來了。
是的,我一直都在害怕她。在憧憬、崇拜她的同時,我是多麼希望她能夠消失啊——


2

升入高中的卷菜從第一個學期開始就經常請假,到暑假之前居然整日曠課在家,躲在黑黑的小房間裡,只在吃飯的時候露一下面。卷菜已經無可救藥了,身體機能一天天衰弱,最後甚至連普通的說話都不會了。
她完全就像剛剛出生的嬰孩,這樣發展下去甚至連呼吸方法都會忘記吧?母親嫌照顧卷菜麻煩,就和父親商量要不要把她送到療養機構,父親的回答當然是一如既往。
「我們家沒有那麼多錢,你們照顧她就好了。」
我要忙於準備升高中的考試,母親對已經在附近居民中傳為笑話的卷菜態度也極其冷漠,給她的照料已經達到了最低限度。母親似乎只想承認久織家的孩子只有伸也一個,於是無微不至地關心著我。
半年來,一直到我考試結束,卷菜都被丟在那個小房間裡。
……就因為這個,我愚蠢地疏忽大意了。雖然考試合格,但我還是太過天真。就算是繞了彎路,以前我畢竟也是把卷菜當作神來看待的,她一不能說話,我居然就把她降到和自己一樣的標準,現在想來真是失策。

「所以呢,伸也,多虧你們老師費心,讓你姐姐和你到一個班裡。」
「啊——?」
卷菜哆嗦了一下。在升學慶祝宴會的飯桌上,母親又露出了時隔六年的那種造作笑容。
「什麼啊?老姐還會有心思再回學校上課嗎?」
總是逃課的卷菜自然不能升級,已經被逼到了是選擇自主退學還是留級的邊緣。明明已經被學校當作累贅來對待,可是愛面子的母親是無論如何也希望她至少要上完高中,所以請求學校讓她留級。
「這不是很好嗎?如果和伸也一起的話,沒準就願意上課了吧。」
父親明明什麼都不懂,卻裝出一副很懂的樣子脫口而出。他以為這是快速搶答啊!讓姐姐留級跟弟弟上同一個班級?這算什麼啊!頭都大了!父親也好,老師也好,全都這麼糊塗,關心的方式根本就錯掉了!
「這算什麼事情啊!開什麼玩笑,我可沒工夫照顧她!」
那個時候,如果我不是說什麼不想照顧她之類的話,而是全力反對她跟我一個班的話……
不,歸根結底……
「——啊!」
那時,如果卷菜的勺子沒有掉在地上的話,也許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
「……快撿起來卷菜,你的勺子都掉在地上了。什麼?你一聲不吭就表示不懂嗎?沒聽見嗎你?你勺子不是掉在地上了嗎?媽媽說讓你把勺子撿起來啊!」
聽到媽媽的命令,卷菜動作緩慢地把勺子撿了起來。父親裝作沒有看見。卷菜一邊拿著勺子,一邊膽怯地望著母親。
「……好啦,讓她吃飯吧。」
一片肅靜,飯桌上的空氣凝固著。卷菜好像連自己吃飯都不會了,母親焦躁地開始怒斥卷菜。
「真是把你寵壞了,你怎麼連這種小事都不會了呢!?你是笨蛋啊?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廢物了?!在你面前不就坐著一個榜樣嗎!你要是什麼都不會的話,向伸也學習不就可以了!」
……啊!可是,媽媽……
只有這句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咦?」
卷菜慢慢地動起了脖子。
她瞪圓了攝像機鏡頭般的眼睛。
「媽媽,我可以自己做什麼嗎?」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你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有什麼不懂的地方模仿伸也不就好了!這樣也不會給其他人帶來麻煩,對你來說也剛好合適。」
不要告訴她目的。
不要告訴她方法。
不要旋動機器設備的按鈕。

「是嗎?明白了。——從現在開始,我就這麼做吧。」

久織家的故事,到這裡發生了轉變。
從此之後,我——
變得什麼都做不好了。


3

從高中開始我就和卷菜在一個班級裡上課。說心裡話,真是糟糕透頂的感覺。
有個因不去上課而留級的姐姐在,我的地位一落千丈。父親的貧窮造成了現在的災難,不想花費金錢讓我升入好高中的父親,只允許我在當地的高中接受考試。
卷菜肯定要拖我的後腿,連吃飯都無法自理的傢伙肯定會被大家討厭。在教室這種地方,弱者的權利會徹底的剝奪。無論是人品,還是身體素質、成績方面的差距,於是理所當然地形成羞辱這個傢伙的氛圍。就算卷菜被欺負,也沒有一個人會站出來幫她。
因為我即使花費精力去幫助她,也毫無價值可言。我每次想幫助她的時候,內心深處都覺得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廢物,反倒會給我造成不少麻煩。她又不是我的親生骨肉,這種毫無回報的行為我是不會做的。
可是,以沮喪和不安的心情開始的高中生活,在開學之後反倒是出人意料的精彩。
最初的一個月裡,卷菜仍然是繼續逃課不上學。
由於是本地的高中,所以有很多初中時候的夥伴,再加上我入學成績優異,老師對我的印象也很好,我自然而然的成了班級裡的焦點,得到了很多朋友的信任。偶爾有人提及逃課的姐姐,我也會習慣性地繞過這個話題避而不談。久織伸也,繼初中之後,在高中也邁出了輝煌的一步。
……只是,有一件事讓我心情不快。那就是卷菜開始從自己的房間裡走了出來。
我在家裡時常感到有目光在注視我,回頭一看,必定是卷菜。我們幾乎每天目光相對,因為覺得礙眼,我就對她怒目而視。如果是以前,她必然會馬上逃回自己的房 間……可是現在,卷菜即使看到我的目光也不會逃走,一直目不斜視地觀察著我。打個簡單的比方,那簡直就是照相機的攝像頭,幾乎連眨眼的時間都不捨得錯過, 一直凝視著久織伸也。

讓人感到不正常的是五月份之後的事情了。
在吃過晚飯以後,父親難得心情很好,和卷菜雜七雜八說了很多話,說什麼今天多虧了卷菜,爸爸的事情才能辦得很順利之類的……真是無聊!讓人想起了小時候我們家吃飯的場景。
「卷菜,我給你買了個鳥籠,還要鳥嗎?」
「哦,已經有了,裡面的小鳥就不用了。」
父親很高興地笑著。給卷菜買禮物這種事情還真是罕見,而父親這麼問她更是罕見。我一邊旁若無事地看著這一幕,一邊似乎覺察到了什麼。
父親開始叫卷菜的名字,連一句話都不會說的卷菜,居然能和父親在一起笑得那麼正常。
父親和卷菜的關係極不自然地好轉起來。星期天,我從學校社團回到家裡,發現卷菜居然和父親在小區的廣場裡玩接球遊戲。父親頻繁地送禮物給卷菜,洗完澡後兩個人還一起看電視。
「多虧了伸也,卷菜終於變得開朗起來了。」
母親很懷念似的看著卷菜和父親的身影。
我敢發誓我什麼都沒做!可是卷菜能變得這麼開朗,母親說是我的功勞……我莫名的感到心情極其不舒暢。

「其實啊,卷菜,爸爸以前是希望有一個像卷菜一樣的男孩。」

父親很高興地撫摸著卷菜的頭。我發誓,卷菜絕不是個男孩子。
……噁心,太噁心了!那是當然的。那樣自我封閉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只用一個月的時間就能恢復到那種地步?被父母那麼嫌棄的女兒,怎麼可能這麼快地和父母和好如初?這實在令我噁心透頂。他們根本沒注意到,其實我才是臉色最難看的。
就這樣到了六月份,卷菜,居然輕輕鬆鬆地從不上學中恢復過來了。



真正的噩夢是從這時開始的。
我總是在一種無以言表的閉塞感中醒來。
在沒有任何光亮的漆黑的晚上,突然看一下門,發現已經被打開了一條縫。
我知道一定是她在觀察什麼。
在門的對面,是比房間更加陰森的黑暗,亳不隱蔽的喘息聲,還有咯吱作響的擰螺絲聲。
透過門的縫隙,是像相機鏡頭似的眼球,和那個隻存在眼球的生物——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15.jpg



客觀上看來,我和卷菜是關係很好的姐弟。卷菜慢慢地和班裡的其他同學熟悉起來,主動和大家交朋友,以此來洗刷她以前的污名。
如果是「不上學的學生」,本來是應該遭到斥責的弱者。
可是如果是「想努力地糾正不上學這種錯誤的學生」,就是應該受到保護的弱者。
如果無視這麼值得稱讚的姐姐的存在,應該受到斥責的那個人就是我了。我身為有修養的弟弟,只能靜觀姐姐的逐漸康復,儘管那種變化讓我恐怖和難過得幾乎窒息。
卷菜就這樣圓滑地,平靜而順利地和班裡的同學打成一片。真不像她!那種看起來像凡人一樣的行為舉止,不是我所瞭解的卷菜……說心裡話,那個怪物,和我們人 類打成一片簡直是不可能的!那樣矯揉造作的親切的笑容,怎麼會贏得大家的吹捧?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新加入我們團伙的人這麼容易就贏得了大家的信任,時間 也太短了。我要想維持這樣的天地,都不可能那麼輕而易舉。
「沒想到和那個人很談得來嘛!可是,久織明明是個女孩子,卻用男孩子的口氣說話,不過這樣聽起來反倒更輕鬆呢。」
「伸也和卷菜這姐弟倆還真像呢!」
「是嗎?你都說反了吧,應該說是伸也和卷菜很像——」
初中的朋友這麼告訴我說,你們兩個還真像,就好像有兩個伸也一樣。

「要是什麼都不會的話,模仿伸也不就好了!」

啊——用不著大家說。我也明白了。
在這個教室裡,還有一個我。從生活習慣到學習方式,甚至是學習成績;從雖然是奉承別人但最終仍落腳於自身的談話技巧,到提出大家感興趣的話題以引起別人關注的興趣嗜好……所有的這些,本來是屬於我的。
確實,我心裡想喝令她不要再模仿我。
那傢伙的新生活,是對我這兩個月期間生活的完全翻版。



卷菜的模仿,日漸惟妙惟肖。
從學習到準確的複印。
從參考到完全的再現。
徹頭徹尾地模仿久織伸也。
我無法理解。那傢伙的頭腦比我聰明好幾倍,儘管她只是心血來潮的想採用我的做法,可是結果卻更加優秀。她本應該變成另外一種風格的,可是那傢伙似乎只關心模仿這種手段本身。
這太異常了!如果模仿自己尊敬的人的興趣愛好,我們也能理解。把憧憬當作一種動力,希望自己也能變成自己心中崇拜的人,這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對於卷菜來說,我只是她身邊的一個普通人,和在路旁擦肩而過的其他人沒任何差別,模仿這種人的行為,在心理上能接受嗎?想要成為自己既不感興趣也不崇 拜的人,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即使再浪費時間精力也不會找到答案。這——難道,真是生物的想法嗎?即使是怪物,也應該會有自身的慾望吧?
可是,這種不滿只能由我自己品嚐。
無論誰都會覺得卷菜是個開朗理智的優等生,可是只有我,一邊明知自己討厭卷菜,一邊還要扮演和她關係親密的弟弟。
我的努力都功虧一簣,天平一天天傾斜,本來是因逃課而留級的掉隊者,現在卻在班級裡和我平起平坐,一樣成為焦點。
卷菜是女生中的領袖,我是男生中的頭頭,從外面看上去肯定是一對幸福的姐弟。
在家中,焦點已經只剩下一個。
卷菜僅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就使久織家發生了改變。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已經看不到伸也的存在了,他們只享受著那傢伙給全家人帶來的歡樂,我在家中的生存空間卻日漸狹小。
「我說伸也,你是不是應該把房間讓給姐姐呢?」
不是開玩笑吧!那個房間是我的戰勝品,已經逃到儲藏室的卷菜有什麼臉面再回來呢?
「卷菜,下周週末有空嗎?爸爸有個地方想讓你一起去。」
真誠到驚人,以前總是用一張佯笑的嘴臉獻媚,現在居然露出毫無做作的真誠笑容。真是熱鬧的飯桌啊!我正要起身回到房間一一
「對了伸也,你的右肩可要注意點啊,在睡覺前最好揉一下,要不明天就會落枕的。」
隨後,她一邊使父母滿面春風,一邊說中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久織伸也的異狀。卷菜的目光毫無感情,彷彿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似的。
我沒有理會,避過她的眼光急忙回到屋裡。為卷菜的事情已經心力憔悴的我,已經無暇顧及自己的房間,曾經精心整理佈置過的小房間,現在已經漸漸凌亂。今天也是,不管什麼東西都堆放在房間裡,我一頭倒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因為我沒聽那傢伙的忠告,真的落枕了。這是必然的。
「早上好卷菜。哎呀,你的肩膀怎麼了?沒事吧?」
在飯桌上,連我不會聽從忠告這點都已經看透的卷菜,也和我一樣落枕了。


4

太過於逼真的模仿,只能說是對原型的一種侵略。到了第二學期,久織伸也的椅子,開始把我淘汰出局。
那天,初中時就已經是朋友的老同學拒絕了我的邀請,說是有急事所以不能一起玩。雖然我遭到拒絕是少有的事情,但因為不是完全沒有過,就沒有在意。在去商店買東西時,我發現了卷菜。
「……你在幹嘛呢這是?」
在卷菜的周圍飄蕩著拒絕我邀請的好朋友的笑聲。
這時的心情真是不堪回首。毀約的那幫傢伙,說謊的那幫傢伙,雖然我完全沒有錯,但當時的我就是被他們看成了徹底的多餘者。我瞬間就想逃回家裡,如果被他們發現,真正感到尷尬的還是我。
「喲,伸也!我們是在那裡偶然遇到卷菜的。」
不要!我不想聽這種辯解!再說就是向我道歉,從明天開始也會更加感到隔閡。
「……切,已經看出來了嗎?沒關係啊,反正是順便,伸也你也一起來吧。」
想都別想……!要是這樣,那我成什麼了!明明想逃避卻還要露臉,這不是像一個朋友都沒有的可憐蟲嗎……!
「呼,呼,呼——!」
我跑回房間裡,關上門,已經湧到喉嚨處的吼聲又被我強壓了下去。
我想痛揍她一頓,想咆哮發怒,把這種毫無辦法的悲慘窘狀抹去,可是,我的自尊心告訴我不能這麼做。
必須等、等、等!我沒有必要為此付出代價,我又沒有失去任何東西!因為沒有失去。所以不能那麼愚蠢,如果做出那種事,就等於自己打敗了自己!現在只需調整 呼吸……可是我還是不能平靜下來,不住喘息,頭開始劇痛,就在一陣頭暈目眩、快要倒下去的時候——嘎吱一聲,本已經關好的門打開了。
「——老姐?」
卷菜入侵進來。
我一直退到床邊。
凌亂的房間中央,卷菜靜靜地立在那裡。
「喂,怎麼回事!幹嘛隨便闖進別人的房間!」
「哦,我剛才看到伸也了。你怎麼跑掉了?我想來看下究竟是怎麼回事。」
喘息聲止住了,頭暈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煙熏火燎般的怒氣充斥著我的大腦。
「一哼……你還想知道為什麼?姐姐你才是呢,我還想知道,你到底有幾分是認真的?」
舌頭麻痺了,不行!喉嚨發燙,危險!雖然此時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追問責難是不明智的。我以前也說過吧,那種怪物,一旦被別人看穿真面目,就會開始攻擊人類。
「真心?你說什麼呀?我對你做了什麼壞事嗎?」
「……你還沒做嗎?太明顯了吧!……剛才,你為什麼要跟齊籐他們在一起呢?你是女孩子。不是應該跟女孩子一起玩嗎?為什麼——為什麼故意找我的朋友玩呢……」
可是我無法控制自己。一著急,肯定比這個更令人恐怖,於是我反覆重複著這些話。
「哦,是這件事啊?」
她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閉上眼睛。
然後,卷菜說。
「因為是齊籐他們主動約的我。說什麼覺得伸也很無聊,已經不再珍惜你們之間的友誼了,與其和伸也一起玩,還不如和我玩更有意思呢。」
「——」
咚!一聲悶響。
我眼前一片空白,緊握的右手開始發熱。
卷菜沒有出聲。她沒有任何反抗,身體應聲倒下,一屁股癱坐在床上。
「啊——……?」
我的理性,像是決堤的洪水一樣爆發。沒有任何快感。初次使用暴力,我真想時間能夠倒流把它抹去,感覺像是吞了隻蒼蠅。卷菜低著頭,用手摸了摸被擊中的右臉,被弟弟毆打所產生的痛楚和驚詫並沒有使她沉默。這個傢伙,難不成,是在微笑?
「……姐姐,好噁心!」
明明是我對弱小的卷菜動用了武力,可我的腿卻在顫抖。卷菜的肩膀也在顫抖著。
可我的腿卻在顫抖。卷菜的肩膀也在顫抖。
「煩死了,不要笑了!有什麼好笑的!你真怪,為什麼不害怕呢!」
「為什麼要啊?因為我到現在為止都沒覺得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她慢慢抬起頭。這個怪物,像鏡頭一樣的眼睛閃閃發光。
「所以我最後連什麼事情都不會做了——可是,我想嘗試佔用一下伸也的地盤,這個也許還比較有意思。」
她撲哧一下笑了。
沒錯,她確實一開始就很開心地在笑。
我終於解開了小時候的疑團。這個人給人感覺總是不好,原因很簡單,就是卷菜臉上雖然有哭泣發怒的表情,但卻一次也沒露出過發自內心高興的表情。
「你說的有趣,是什麼意思?」
我因為害怕,就只能問她這個問題。
……又遲了一步。我要是早點請求她住手,她也許還會聽我的話。
「這個想法大家都會覺得很有意思吧?伸也即使消失了也沒關係,之後我會代替伸也。你看,也許我會讓伸也更加出色哦!」
已經無法阻止了。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我的右手上沾滿了卷菜鮮紅的鼻血。不要笑了,不要笑了!大家喜歡的不是你!做得最好的也不是卷菜你!你不要再模仿了!不要再繼續下去了!算什麼呀,究竟算什麼呀,你這傢伙!
「你明明只會模仿我……」
毆打後的餘波,遍及整個房間。卷菜撞上了牆壁,牆壁一側的支撐柱被撞斷後,懸掛在牆壁上的書架掉了下來,書架上的書又砸在了卷菜的頭上,稍微劃破了皮出了點血,再差一點就會傷到卷菜的右眼。
崩潰持續了多久,我也不知道。等我清醒過來時,母親已經回來,幫姐姐料理好了傷口。卷菜的頭受了輕傷,只要結痂就會好了。而我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家裡從此後再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遭到父親的嚴厲批評。卷菜已經原諒我了,母親切身感到了姐姐的寬容。而我,只能呆呆地望著被打落下來的書架……啊,那是小時候,姐弟倆一起親手製作的,我最喜歡的傑作。

大勢所趨。
之後的事情自不用說,理所當然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繼續著。父母對卷菜如癡如醉,我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少。我害怕最終被擠向角落邊緣,也為全力挽回而掙扎過,可是無論我做什麼,始終無濟於事,久織伸也的言行舉止,反倒被捲菜做得更好。
到這時,我已經不知道我以前是怎麼成功的,最後,我只能把卷菜當作自己的榜樣。
在後面模仿我的人是她,可如今在她後面追趕的人卻是我。連我自己,也不得不把她所演繹出來的久織伸也作為自己的榜樣,我已經不知道原來的自己是什麼樣子了。
結局即將悄然而至。
儘管如此,我還勉強在教室有一席之地。我要在這裡翻身找回我的自尊,機會還是有一些的。我一進教室發現卷菜在分發小冊子,而這是作為班委成員的我的職責,不是她的職責,於是和她發生了口角,但結果就像在家裡一樣,我只能在所有人面前向卷菜舉手投降。
你有什麼資格做這件事情!我這樣對著她怒吼道,可是所有人都原封不動用這話來攻擊我。

第二天,我進教室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書桌被大家扔了出來。

■■■

……嗯……你們猜這次不去學校的人是誰了呢?
我從第二個學期開學就不去學校了,整日躲在自己的小房子裡。房間裡亂七八糟,儼然一個髒兮兮的廢墟。
父親只去過一次,母親會偶爾過來關心一下我,而卷菜,肯定是目光一直都沒有離開過這個房間。
我總想起過去的卷菜,忍受著和她過去相同的時光。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想,卷菜就是一直這樣活過來的。
……是的,久織伸也的存在已經沒有任何價值,就連模仿本身也沒有價值。我想自暴自棄,我已經變成了什麼都做不了的廢物。
——
然而,在父母都已經沉睡時的廚房,或者是通向廁所的走廊,突然一回頭,卷菜始終無聲地站在那裡,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我。那雙眼睛凝視著已經一文不值的我,聲音像機器一樣冰冷。

「——我說,你不想再做點什麼新的事情嗎?」

我發出一聲慘叫,逃回自己的小房間,關緊門窗,蜷縮到床裡。電燈什麼的已經早壞掉了,窗戶也已經拉上,同外界完全隔離。我的房間已經處於陽光只能從縫隙裡射進來的陰暗狀態。
可是她仍然能看穿我的全部。即使我把自己封閉在房間裡,那個人一樣能夠觀察我。
……是的,一直都是這樣。為什麼我到現在還不明白呢?我躲進房間本來就是一個錯誤,這裡是鳥籠,我每天都躲在這鳥籠裡被她觀賞。怎麼辦?還有什麼事情那傢伙辦不到嗎?我如果拉開窗簾,肯定會有一雙大眼在盯著這個房間。
「討厭——討厭——討厭——」
還是覺得被模仿的時候好一點。如果不提供給她素材,對於卷菜來說,我就完全變成了被用完後的垃圾,就像已經用完的教科書一樣,只能成為一堆廢紙。卷菜總是會燒掉她曾經參考過的資料,所以儘管我隱藏起來不想被她看穿,可是——
「不能尋短見啊伸也,割手腕不是很痛嗎?你要是非要尋短見不可的話,我昨天已經幫你偷了個小刀來,刀子還是得用結實點的好啊!」

……誰都好,快過來救救我吧!
這個房間,就像是那傢伙眼球裡的東西!

■■■

結果,我還是無法變成卷菜。

什麼都不去想的生活,一顆正常的心是達不到那種境界的。我已經遍體鱗傷,可是我還沒有糟糕到卷菜的地步。我害怕卷菜,又恐懼又疲倦,開始拚命思考著逃離這種困境的辦法。
……一開始,我還想指望能得到卷菜的原諒。那傢伙之所以要模仿我,大概是因為她被欺負的時候我沒有伸出援助之手,這也許是卷菜在報復,我要是向她真誠地道歉,說不定她會原諒我呢?我抱著這樣一絲幻想,從床上對一定就在旁邊的卷菜請求道。
「你說什麼啊?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哦,伸也。」
那傢伙一邊修理著被我弄壞的書架,一邊說。不久後,從久織家的廚房裡傳出這樣的對話聲。
「我說爸爸,那個鳥籠當垃圾扔掉好了。」
「好吧,只要卷菜喜歡,怎樣都行。不過為什麼要把它扔掉呢?我以為你會很珍惜它的。」
「嗯。我從來沒覺得它很重要啊,裝到裡面去的都是些無關緊的小蟲子。再說了,我本來就覺得很無聊。」
「——呼、呼、呼……」
我想殺掉她,從內心深處想這麼做。我被禁錮的身體以及被她慢慢奪取的心,已經到達了極限。就好像一切都要終結一樣,久織伸也突然變得很平靜。即使久織伸也已被搶奪得一無所有,也無所謂了。
「……是的。我,太天真了。」
報復和仇恨這種人類的理由,是驅使不了那傢伙的,我即使道歉也沒有用。她一開始就對我沒有任何感情,所以當然不會有這種反應。
如果那傢伙已經用不著我了……
在那之前,我要讓她償還我一切的恥辱和仇恨。

燃燒著的決心已經無法改變。我翹首以待深夜的來臨,確信已經到了三點鐘,我從房間裡出來尋找合適的作案工具……抽屜裡放了一個棒球的球棒,雖然是小孩子用的,可是對我來說剛好合適。
「呼——」
雖說是小孩子用的球棒,卻也是金屬質地,用這個來打人,一定會很疼。
「呼——呼——」
可是我別無選擇,一想起以前的事情,我就恨得咬牙切齒。球棒已經黏在我手心裡了……我的動作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輕,這樣說不定我的預謀就會得逞。
我一邊屏住呼吸,一邊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門。
接下來只要通過走廊,穿過廚房,就能到卷菜的房間了。
……如果我一開始就這麼做多好!體力上我不會輸給她,卷菜是女孩子,一定經不住這個球棒的痛打,讓她嘗到苦頭以後,再把她的胳膊給折斷,以後就算她想追過來,也會為眼前的危險而躊躇吧?
「呼——呼——」
我走過走廊,再有四步的距離就到廚房了。
沒有一點燈光,廚房已經沉入了一片陰暗,完全沒有人的跡象。
我走上一步幾乎要花掉幾分鐘的時間,緩慢地向廚房挪動。
「——咦?」
在廚房對面,儲藏室的門打開了,在門的前面——
卷菜就站在那裡。
就像鏡子裡的我一樣,在我的腳踏進廚房的那一刻,幾乎同一時間,卷菜也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我的手裡握著金屬球棒。
而那傢伙的手裡,居然握著磨得光亮的菜刀。
「—一!」
這也是徹底的模仿。
已經領悟到久織伸也的心理狀態,然後將久織伸也重現。
不過,一個是菜刀,一個是金屬球棒,我這個伸也只想到了威脅恐嚇,而卷菜所重現的那個伸也已經想到了殺人。
「切!」
卷菜不屑地笑道。

「啊——好久都沒出這種差錯了。對不起,伸也,我還以為你會拿更小一點的東西呢。」

——一定是這個時候。
曾經是「我」的這個存在,徹底崩潰了。
我是打不敗她的。無論我怎麼做,我這個久織伸也都無法與她那個久織伸也相匹敵。
我已經被蹂躪踐踏,徹底地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副蟲子般的軀殼。


5

幾個月後。
2001年年初。我住院之前最後的故事。

那天是卷菜的生日,明明一直到去年都沒有人提及過,可父母從傍晚就開始忙活。我把自己關進小屋子裡,拚命祈禱著快點到明天。
……久織伸也早已經被捲菜佔為己有了,那傢伙只要有這種想法就注定我要消失。卷菜要過生日,已經死過的那傢伙再一次以久織伸也的身份獲得了重生,並且舉辦了生日宴會。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一大早卷菜就很興奮,幾次來到我的房間叫我出去參加慶祝,說什麼像今天這種日子大家應該坐在一起吃頓飯。開什麼玩笑!連躲在房間裡都要被監視,這就已經令我快要窒息了,如果在陽光下看到她的那雙眼睛,我的心臟不真的要停止跳動嗎?
「真是的!好歹也出來一下啊伸也,今天是你姐姐的生日——」
大概是想對繼續無視的我吹毛求疵吧,母親打開了她以前很少開過的門,走進我的房間,毫不客氣地站到了房間的正中央。那裡是卷菜經常站著觀察我地方,一堆垃圾的正中間。
「你怎麼就知道睡覺!看你的房間都亂成什麼樣子了!你究竟想鬧到什麼時候呢——你,就不能向你姐姐學習嗎?」
煩死了!走廊裡燈火輝煌,照得我頭昏目眩,我大吼一聲,把門關上……屋裡又恢復了黑暗的狀態。但是母親還沒有出去。
「聽到沒有?今天是你姐姐的生日!卷菜說如果伸也不參加她會不開心,想和伸也一起慶祝呢!」
煩死了!卷萊,卷菜,卷菜!母親一直自豪地把卷菜的名字掛在嘴邊,真是煩死了!
不管我樂不樂意,她只會順應卷菜的意思把我硬從床上拉下來。不要,不要!我討厭這樣!無論是見到卷菜,還是見到幸福地和卷菜說話的父母,都讓我覺得悲哀!大家都只關心卷菜!
「快點啊——你姐姐等你好久了!」
算我求你們好不好,你們就不要管我了!
「你——!?」
我朝著入侵者飛撞過去,把卷菜的幫兇撞出老遠。咣噹一聲,那個怪物被撞到了關著的門上,然後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伸也,你——」
母親焦躁地叫起來。我正在想以前似乎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正在發愣的瞬間,就聽到一聲怪響。
「呃——呀?」
從母親的喉嚨,噴出了大量鮮紅的血。
同時,還有其他雜物接二連三地掉落。藉著透過門縫的幾束光,我看清了當時的狀況。
在門的上方,書架不知什麼時候變了位置,支腳脫落,上面堆著的雜物掉下來砸在母親身上。母親的喉嚨上刺著一個閃閃發光的利物,以優美的軌跡割破喉嚨之後,一下子滾落到地板上。
不得不說是完美。刀雖然是垂直落下,卻像被吸進去的一樣,刀刃剛好掛在母親的喉嚨上,裂帛般拉開-道大口。
「呃……媽媽……?」
沒有任何反應,只聽到急促的呼吸。血流得太多了,不知道她現在是活著還是死了。
「救、救……救……」
她是不是想說「伸也,救救我」?幾乎都聽不到她的聲音了,如果母親能學會用腹語說話多好。
我看到了凶器。是菜刀。似乎在哪裡見過?是的,這本來是用來殺我的菜刀!在我想到這是什麼意思之前——
「你們兩個在幹什麼?吵吵嚷嚷的,發生什麼事了?」
走廊裡傳來父親的聲音,隨後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母親倒在那裡導致門推不開,於是父親撞開了門。一息尚存的母親,身體像球一樣滾到了地板上。
「——孩子他媽?」
可以想像父親眼前呈現出了何等慘狀。
這個時候父親的應對措施,如果從現在來看應該說相當冷靜。父親先是驚呆了。緩過神來就開始拚命打我,又馬上去看倒在地上的母親,撕掉衣服的一角,按到母親喉嚨上。他知道如果挪動她就會有危險,便衝我怒喝不准我動,然後朝走廊跑去……
可是,他還沒有做到非常冷靜。想盡快把母親送到醫院的父親,正朝著放電話機的廚房跑去時——
嘩——!
咚!似乎腳被絆住摔了一跤,摔倒的聲音甚至傳到了我的房間。
問題是那之後。不管我怎麼等,都沒有聽到他站起來的聲音和打電話的聲音。
一片寂靜,只聽到母親微弱的呼吸聲。
我艱難地從房間裡挪出自己的腳步。刺眼的燈光下,走廊一片通明,在愈加刺眼的飯桌上——
只見一隻小刀深深地刺入了父親的左眼,他一動不動,靜靜地躺在地上。
「你總拿著那東西,多危險呀,伸也!」。
在桌子對面的電話前,身上沒沾到一滴血的卷菜正對著我笑。
被她這麼一提醒,我才想到去看我的手,發現手裡居然握了把菜刀。我慌忙張開手指,菜刀啪噠一聲掉在地板上,刺出一道刀印。
「——老姐?」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無暇顧及。
我滿腦子都在想,父親是和母親一樣快要死了,還是已經死了呢?
「——老姐!」
我簡直愚蠢至極,居然還抱有一絲幻想。
我多麼想聲嘶力竭地解釋這一切,可是目前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做,那就是馬上向醫院打電話求救。
「辛苦你了,伸也。剛才刺到媽媽哪兒了?是右眼附近,還是脖子呢?」
我頓時醒悟過來。眼前這個正在跟我說話的入,就是刺殺父親的真兇。
「你沒聽見嗎?我在問你媽媽現在的情況呢。我剛才還沒來得及看,書架是不是掉下來了嗎?快告訴我媽媽現在怎麼樣了,是傷到右眼還是喉嚨?到底是哪裡?」
我快要昏過去了。卷菜居然沒問就已經對母親的悲慘遭遇瞭然於胸,更讓人氣憤的是,她居然根本就不關心母親的死活,一直追問菜刀究竟傷到何處。
「——為什麼,你會知道?」」
與父母悲慘的遭遇相比,我現在對她的恐懼更勝一籌。
算了,不管是書架,還是本不應該存在的菜刀,甚至是躺在地上的父親,這些都沒有問清楚的必要了。
只是,為什麼?為什麼這傢伙居然那麼理所當然地知道母親的慘狀——
「傻了吧?這當然是運用數學和物理知識啊。我知道母親的身高和體重,以及她步幅的大小,只要套用數學公式,結果自然就出來了。這些都是我們在學校學過的知識啊,伸也!」
……啊,原來如此。
我的房間不是我佈置的,是這個傢伙精心策劃的結果。亂七八糟的地板,年久失修的電燈,以及卷菜經常和我說話的位置,全是為了這個最終的結果而精心準備的。
之後只需要耐心等待時機的到來即可。今天並不是預算好的時間,那傢伙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只需要我來啟動按鈕罷了。她一直都在靜觀,期待著久織伸也殺害母親這幕戲的上演。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不用更加柔和的方法呢?你明明有辦法的!」
我只是個小角色,沒有想過要殺人。可是卷菜是比我更加瞭解我自己。
「哦?原來如此,母親受的是致命傷啊?站著還是坐著決定著她是輕傷還是重傷,我只是盡可能加重書架上的重量罷了,而下降距離取決於媽媽和伸也。只是你們運氣太壞了,伸也和媽媽都是。」
如果我能力氣小一點,如果母親能夠再站穩一點,如果房間不是亂七八糟的,如果母親沒有坐在地上……可是卷菜,這只是你自己的借口!難道父親的死也是運氣嗎?
「嗯。媽媽的情況我明白了。那麼,進入下一個環節吧。」
卷菜轉過身去,拿起了電話。
「你想幹什麼?」
「當然是給警察打電話啊!這裡可是出了大事了。」
我一下沒明白過來。
給警察打電話?不是該打給醫院嗎?可是這樣的話,卷菜不就會被抓起來嗎?任誰來看,引發這起慘劇的都是——啊!
「你還不明白嗎?伸也,你的身上濺滿了鮮血哦。問題在於,這半年以來久織家的情況街坊鄰里間都有耳聞,你曾經對我多次實施暴力。」
「——」
我因為自我被侵佔而變得視野狹窄,以至於沒看到事情的全景。我只感覺頭暈目眩,沒有任何意識和知覺,大腦就像是從頭蓋骨裡滑落了一樣。卷菜開始撥電話號碼。
「客觀說來,外人一看就知道誰是兇手。啊,打通了!喂,是警察局嗎?」
「啊!」
已經無法阻止了,無法阻止了!球棒,不知道為什麼,廚房裡剛好有個球棒,就是那天晚上的翻版。手臂,這個傢伙的手臂,要是那個時候把它打折就好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全力揮出,朝著卷菜拿話筒的右手揮去。厲害!一聲驚天動地的響聲,話筒掉在了地上,被反彈回來的球棒把電話打得粉碎。
「啊——啊,哈哈——」
我拄著球棒,支撐著自己已經癱軟掉的身體。
得救了。現在給警察打電話可不是什麼好事,只會讓卷菜的陰謀得逞。這也是我在情急之中好不容易才阻止的,真讓我舒了一口氣。
「啊——電話,壞掉了。」
右手都已經受傷了,可是卷菜居然還能腳步從容地邁向陽台。
「好可怕哦伸也。我打電話給警察,你就那麼不願意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此為止,你也該完了。終於把椅子讓給我了。」
窗戶吱呀一聲打開了,外面是美麗的夕陽。就像卷菜看到怪物,誰也沒有去救她的那天一樣,陽台被染成了紅色。
「但是你不用介意。因為伸也雖然會被社會排斥出去,但是伸也的做法,我會繼續下去的。」
……是的。久織伸也的容身之所已經不屬於我,我被淘汰出局了。椅子上只能坐一個人。既然卷菜坐了上去,不管她有多麼的弱不經風,也不管她是多麼的不值一提,我都必須消失。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麼。
是想求得原諒,還是想得到救助,或者是想相信站在那裡的東西是我姐姐呢?我不知道。
最後,那東西撲嗤一笑。

「笨~蛋——拜拜,伸也——」

從客觀的角度看,她就像是為了逃脫我,一邊笑著,一邊從三樓的陽台跳了下去。
——咚。


6

後來,我作為殺害父母、對姐姐施加暴行的嫌疑犯而譴逮捕了。事隔三年之後,2004年的年初。
我雖然仍處於監護觀察期,但終於又被允許回歸社會。我又一次獲得了重生的機會。
那個時候,那傢伙跳下去當然沒有摔死,只是右手癱瘓。她雖然在身體健全的時候總能陰謀得逞,但現在癱瘓的右臂一定會拖她的後腿,不會讓她事事都如願以償吧?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應得的報應,最後經過仔細檢查,她也和我一樣被社會隔離。
把我變成空氣,從久織伸也這個位置上趕走,本來她的計劃完美至極,但最後關頭卻被診斷為惡魔附身。不過太遲了,那傢伙不屬於人類,這本來是幾年以前就該明白的事情。
話雖如此,多虧這樣,我才得以被酌情減罪。和類激化藥物異常症患者的共同生活,給我精神上帶來不小的壓力,律師們為我這樣辯護。
出院以後,親戚們都很樂意接納我,再加上父母的生命保險金,我即使很長時間不工作,也同樣可以維持自己的生活。
話雖如此,這可並不是我的人生目的。入院三年以來,我已經變成了另外一種生物。這是我最後的機會,這次我絕對不能再錯過。我真想快點達成肩上的沉重使命, 馬上解脫啊!所幸,這方面最大的障礙金錢已經不是問題,以前的紙上談兵也變得有更多現實意義了。雖然還存在很多難以預料的因素,但是才能和金錢有時是等價 的,即使是我這種程度的能力,只要花錢,也能彌補才能的不足。這次只要運氣不壞,我一定會成功。你瞧,如果不考慮怎麼增加金錢、幸福之類的話,盡量按自己 的願望行事才算是人生。

\Hands.cut



2\Self(L)

要我自己來說,怎麼說呢?
那就是,最糟糕的回歸社會。



「——就是這樣。石杖所在今天從本院出院,以後會有專門的監查官監護其生活,並記錄備案。顯而易見,雖然石杖所在被判定為陰性,還是要和其他的類激化藥物異常症患者一視同仁,如果被判定為日常生活存在障礙,就會被配備專門監察官。還有其他問題嗎?」
穿著黑色制服,一向獨斷專行的戶馬的監護醫生,眼神充滿了蔑視,對她手下的患者極具威懾力。
2004年8月,也許是我在這裡最後的時光。在奧裡加紀念醫院的門診室,我心情舒暢地辦著出院手續。
「……所在,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一個問題也沒有,監查宮閣下!」
我刷的一下向戶馬大姐敬了個禮,這位領導眉宇間露出些許怒氣,一點都不懂幽默。不過這也算了,要說最糟糕的地方,就是連出院後我的命運也要被這人捏在手中。誰來救救我啊?
「真是的,竟然好死不死偏偏在這個時候無罪釋放!怎麼你們這些人就不會選個好時候啊?」
「出院的時間不是由你們決定的嗎?不管怎麼說,這也不能怪我們啊!」
話說在前面,我可沒有犯過什麼罪啊。
……哦,不對,因為白天的事情我什麼都不記得,所以還不能這麼肯定,但是不管怎麼說我都覺得自己不會捅那種簍子。不過戶馬大姐是專門處理犯罪案件的人,她也許是因為憎惡我的妹妹,所以就連我也一起憎惡了吧。
「對了。你剛才說的是『你們這些人』?」
「沒錯。其實啊,所在,本來你的出院儀式應該更隆重一點的,但是昨天夜裡已經決定下來了,也就沒必要再去討論。既然院方已經決定讓你出院了,不管是對是錯都會如期進行,盡可能穩妥而不引人注目地把你送出去。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戶馬大姐連看都不看我二眼,不停地轉動著圓珠筆。那絕對不是簡單的小遊戲,那是——
「完全不知道。不過,客觀地看,我也很像罪犯吧?」
「不是很像,你根本就是!」
啪的一聲,戶馬大姐一怒之下把圓珠筆一折兩斷。這已經是第三隻了,戶馬大姐真是對備用品都不客氣。
「……還真是偏見啊。算了,這也不是我的事情。說起來,雖然允許我出院,卻不能公開……難道是因為先出院的傢伙做了什麼?」
「答對。對白天的你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啊,那邊的,就是你!拿支圓珠筆來。最好是結實點的!」
在門診室裡一直不出聲的護士,慌忙把自己的圓珠筆呈給戶馬大姐。已經是第四支了,如果想掩飾焦慮,抽支煙也行啊!不過我還沒有見過她抽煙。
「對了所在,你還記得半年以前出院的那位久織嗎?」
「雖然記不清楚長什麼樣了,可是我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要我把久織的那幾頁交給你嗎?」
「好吧。趁早上讓我參考一下。我只是想確認你和久織卷菜有沒有關係……真是的,就因為那個人把你當成了參考物,雖然事情和你沒關係也得查。」
她嘩嘩地轉動圓型的鋸齒,不,圓珠筆。如果遞給她一隻金筆,壞掉的幾率會不會小一些呢?
「世上出院的患者不能一概而論,但是由於那個人的不軌行為,現在連你也被牽連其內。所以你出院的時候,說不定會受到別人的冷眼,你就用天生的厚臉皮去克服好了。久織的那件事,我明天還會去處理。」
「…………」
久織好像被捲進了一場什麼風波裡。剛好一年以前,我和自稱久織伸也,真名為久織卷菜的人認識了。因為我們只能白天見面,所以大腦裡沒有留下任何記憶,只在 手冊上留下了不少關於她的記錄。我是左手,她是右手殘廢,我們關係不錯,總在一起聊天。手冊裡總是以「久織,奇怪的傢伙」收尾。
終於知道原因是在她出院後,也就是半年前。據Dr.說,久織卷菜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模仿著他弟弟久織伸也生活。難怪那麼奇怪,她明明是個女的,居然都用男人的腔調和態度說話。
「那麼。久織沒事吧?對了戶馬大姐,你的眼睛很嚇人啊……」
「是黑眼圈,黑眼圈啊!都是久織惹的禍,害我忙了一晚上,調查以前的筆錄,發現都是些冤案。送你走之後,我就回我所屬的替局找他們算賬去!我倒不是偏癱被 惡魔附身的人,但總比那群沒用的飯桶好點……本來就是,這些年來的調查也太不像話了,出事的數量逐年攀升,預算卻一點沒有增加,不管屍體檢查還是臨床手 術,結果都只是一張廢紙就打發了。要是多投點錢進去,也不至於——」
我默默地聽戶馬大姐發著牢騷。這個人,在無敵的同時大概也沒有同伴吧。
「……算了。我其實是想對你說,所在。」
「洗耳恭聽!是什麼呢,戶馬監查官閣下?」
「你以後就算犯了什麼錯誤,也別往我臉上抹黑啊!我要是久織卷菜的監查官的話……」
不用問,要真是那樣,久織那傢伙現在已經一命歸西了吧!
「遵命!我出院以後絕對小心謹慎老老實實,躲在社會的小角落裡度過餘生。」
「好了,離出院還有一個小時,你要怎麼辦呢?在這裡等嗎?」
「哦——不,我想去和Dr.打個招呼,已經錯過好幾次了。戶馬大姐也一起去嗎?」
「不去。我才不會浪費我的時間呢,你自己一個人去吧——還有,所在,你是不是還在找義肢呢?」
她又叫住了已經從座位上站起的我。很罕見,戶馬大姐的聲音裡第一次有種疑惑。
「是還在找呢。有什麼事嗎?」
「不是……那什麼來著,我覺得有個人可能有希望,我可以介紹給你。說實話,我不太喜歡那個人……但對方說什麼都要見你本人。」
可能是心情抑鬱吧,她不住地歎著氣。一向目中無人的她今天竟然垂頭喪氣,這比義肢的話題更讓我吃驚。



「所在君,對你而言,需要尋找的不是自信,而是一個欣賞、認同你價值的人。用你一生的時間去尋找這樣一個人吧,為此,你也應該好好活下去。」
這是在懺悔室裡,Dr.Roman送給我的臨別贈言,還是一如既往地羅曼蒂克。
「……唔。怎麼了所在君?這副表情,是不是覺得出院太快了,在情緒低落啊?」
「沒有的事!Dr.的話真是遠行前的至理名言。」
可是啊。對我來說,即使別人不能認可我的價值也無所謂。就算沒有那種可有可無的東西也能生存下去,這才更像是人類。比較起來,還是這樣比較輕鬆。
「……唉,久織當時也是點頭贊同我的說法。所在君,這半年來是不是覺得很彆扭呢?」
「不如說是Dr.的良苦用心我漸漸明白了——對了,久織?那傢伙最後也來過這裡嗎?」
「是啊,和所在君問了一樣的問題,也是來問我出去之後該怎麼辦。」
「……和我一樣呢。那傢伙是不是很在乎外面的事情?Dr.說的久織,就是必須要參照他人才能正常生活的那位嗎?這麼說來,來過這裡的那位久織,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這可不能隨便亂說,事關病人的隱私。」
Dr.微微一笑。儘管他算是一位聖人,能和患者交朋友,敞開心扉,但他始終還是奧裡加的一名員工。對於醫生來說,需要優先考慮的是病人的健康,不管用什麼方法也要治療病人,而一旦病人恢復正常就可以不去過問。
「算了,就算弄錯了跟我也沒什麼關係。我要走了,Dr.,這一年半以來,多勞您費心了。」
主要是為了打發時間。能不能再見面就看我的運氣以及戶馬大姐的心情了。
「彼此彼此。還有一件事,所在君,你和戶馬醫生告別了沒?」
「我也想,可是沒機會。我沒跟你說過,我那位監查官番茄大姐,就連三歲小孩見到她都會心肌梗塞。」
羅曼醫生突然破顏一笑,就好像我現在的處境正中他的下懷。
「不是吧?她可是很擔心你呀!」
「我真是擔心你的品味啊,Dr.!現在還不是笑的時候,你應該同情我才對。」
「是啊,我現在內心其實還是很同情你的。還有,你稱呼她番茄大姐,有沒有當面這麼叫過她?」
「啊——只有一次,不小心說漏了嘴。」
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是倒霉的一天傍晚,太陽落山以後,戰慄的恐怖秀。
「呵呵,那你快說來聽聽,我也好今後參考一下,看到底能不能跟戶馬醫生開玩笑。」
「……我看還是算了吧。我那天一不小心說出口,就見她臉色鐵青地起身,讓我呆在那裡,去了不知道什麼地方。然後,從廚房拿來了實物,在我面前只毫不留情說了一句:小心我把你做成像這樣的肉醬。」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就是啊!真是恐怖到連玩笑都不能開!」
醫生突然爆笑。我其實很想說,捧腹大笑的醫生,真是和剛才臉色蒼白的戶馬大姐一樣,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真是不容易啊!所在君本來就不懂恐怖這回事。」
「是啊,我覺得和喪失記憶相比,我這方面更應該想辦法彌補一下。」
石杖所在並不是心胸寬廣,只是因為已經失去了感受「危險」的機能。無法察覺危險信號的動物,這和主動投向熊熊大火的飛蛾沒有什麼區別,就像小孩子會滿不在乎地穿越馬路一樣。
「所以,正因為這樣,以後必須有人指導總會迷失方向的小羔羊。」
Dr.Roman微微笑道。以後最好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可是,你應該知道吧,所在君,戶馬醫生怎麼看都很討厭番茄醬,好像連碰都不會碰啊。」
……哦?討厭是說不上,要說不喜歡的還是味噌吧?

輕鬆出了院,我又重新回到了已經闊別一年半,座落於支倉市支倉坡的石杖家。
戶馬大姐開的車,車子是亮紅色VOLV0,這種用私家車來接送病人的精神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另外,出院時結算的住院費用,比我想像中要便宜得多。我覺得很奇怪,就問了下戶馬大姐。
「這裡面還有你一年半的工資呢,也就是說你們幫的忙不是無償服務。」
……我一臉困惑。雖說我和戶馬大姐還很疏遠,不過我還是相信了她說的話。
「還有,石杖家的房子正在尋找買家,打算下個月把它買掉,用來抵消住院費用。」
她一邊開車一邊回答我的問題。也就是說,我繼承的遺產戶馬大姐早已強行執行完畢。
「可是,你把我們家房子賣了,我以後不是就要露宿街頭了嗎?」
「這可不是借口,福利機構你什麼時候都能住,要是喜歡的話,今天就可以住進去。我會勸勸那邊的,讓你們這些目無法紀的人住在一起,還是比較便於管理的。」
……我更加困惑。要是這樣的話,我就算想逃脫「番茄惡魔」也是不可能的,看來不得不放棄了。
「你必須四天和我聯繫一次,要是杳無音訊的話,我會以為你死在了荒郊野外,或者是逃亡了。」
她把我送到我們家門前,然後開著紅色VOLV0呼嘯而去。



提供給類激化藥物異常症患者的市營住宅區就在支倉市北面,和支倉坡中間隔了個車站。支倉市第十三號福利機構,一連串的數字搞得我頭暈目眩。
我穿過已經銹跡斑斑的混凝土大門,走過拉上窗簾的管理者房間,向四樓的空房走去,想事先來查看一下分給石杖所在的房間。隔壁房間的狗在汪汪叫著,一絲不安掠過心頭。一想到一個月後我就要被塞到這樣一個地方,心情開始鬱鬱不快,想著想著已經上到了三樓。
「?」
在三樓的走廊上,有一群人在吵吵嚷嚷。那是穿著合身的藍色制服,戴著帽子的人,也就是俗話所說的民警,似乎正在進行民宅搜查。
雖然不關我的事,但怎麼說這裡也是我一個月後的家,必須瞭解下它的安全狀況。這時,一個穿夏威夷長衫的老兄撥開警察,朝這邊走了過來,那傢伙似乎根本就沒看見警察似的。
「你好,你是這裡的人嗎?」。
我仔細看了下穿夏威夷長衫的人,他居然化了妝。那人很吃驚地看著我。
「你好,我是下個月要住進來的人,這裡天天都是這個樣子嗎?」
「沒有沒有,這種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碰到,那些民警在搜查所在君的房間。」
這下吃驚的是我了。夏威夷長衫也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喂,你是所在君的哥哥還是弟弟?很奇怪啊,你倆長得完全不一樣,可是總感覺什麼地方很像。」
「……我只有一個妹妹。難不成你說的人會是我妹妹?對了,我也叫所在,石杖所在。和現在房間被搜查的那傢伙同名。」
「不會吧!而且還是同名同姓?!」
夏威夷長衫一邊吃驚地觀察著我,一邊苦苦思索,很久後才對我說。
「……也就是說,你才是石杖本人。」
「你怎麼知道?你腦子轉得還很快嘛。」
「哦,哪裡!你怎麼能這樣奉承人呢,傻瓜!主要是我覺得,之前的那位所在君很奇怪,明明是個女孩子,卻總是用男孩子的口氣說話,總覺得有點不正常。現在好了,真正的所在一現身,果然是個男孩子,說話就是男孩子的口氣。至於女孩子呢,還是應該用女孩子的口氣說話。」
「是啊,男孩子就應該有男孩子的樣。」
「就是這個道理啊!……可是,前面那個所在又是誰呢?我還是蠻喜歡那孩子的。雖然我們不是一個類型的人。」
「是啊,我是本人的話,那除我之外還會有什麼人呢?」
……我從夏威夷長衫那裡打聽之後才知道,半年以前有一位自稱是石杖所在的女孩子入住進來,幾個月之後就捲入一件麻煩事,昨天夜裡突然去向不明。在這裡已經 住了半年的石杖也是單臂,和我長相雖然不一樣,可是動作很像。因為夏威夷長衫就住在她隔壁,所以可以向我保證沒有半句謊言。
「可是,既然她用的是假名,不會很快暴露嗎?」
「當然不會了,這裡又沒有貼名字的標籤,我又不是隨便能查看人家戶口本的。」
哪種人可以查看呢?
「沒有見過她的郵件嗎?管理人沒來過嗎?」
「你怎麼那麼糊塗呢?只要地址寫對不就可以了?我雖然叫做新島,可是我的郵件上都寫的是叫花圈的假名,大家都用假名的啊!收公共管理費的時候,那個管理人都是一起收的。」
這裡的人怎麼都習慣用假名呢?管理人被新島誇大其詞地說成是沒用的人,對居民的事情一點都不管。這年頭兒,不動產的業主和住戶之間如果能夠關係親密倒是新聞了。住戶之間即使用假名來往也不算什麼大問題。
「那還有其他東西嗎?比如說證件或是存折什麼的?」
據對方回憶,那人出院的時候證件都已經被吊銷,存折一般也不會隨便拿給別人看。
「打擾一下好嗎?你,是叫石杖所在嗎?」
「……不妙。」
剛一出院的第一天就受到警察的刑事盤查,和新島聊天還真不是時候。在走廊上巡邏的警察上來盤問我的名字,以配合他們的刑事調查。戶馬大姐,這是怎麼回事?你們警察不是一向辦事很認真嗎?
「是的,我是下個月即將入住的石杖所在。先跟你說一下,住在這個房間裡的人不是我,是另外一個人。」
我向他們強調我不是那個石杖,以免被誤捕。不愧是警察,我今天才到支倉市,之前住在這個房間裡的人只是自稱為石杖所在,沒想到這種事情他們早已經調查清楚了。
「多虧上天保佑……可是能不能問一下,冒充我名字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是一個叫久織卷菜的女孩子,和你年齡相仿……可是為什麼呢?剛才那人說你跟那女孩子很像呢,你們比較像的地方就是都獨臂……不好意思,我沒有惡意。」
「是啊,我確實是獨臂。不過,那個久織卷菜都用我名字做了什麼壞事呢?」
警察看起來人挺好,所以我也想探下究竟。
「這個啊,恐嚇、欺詐……另外還被當成非法銷售的嫌疑犯通緝。一個才二十歲的孩子,怎麼這麼陰險狡詐呢,居然做這些勾當!還有——」
被他這麼一說,我更加耿耿於懷,對下文產生了更濃厚的興趣。
「還有什麼呢?」
總之又不會對其他人有害處,我就問了身為名譽權遭受侵犯的受害者應該問的問題。
年輕的警察似乎因為這件事已經被新聞報道過了,所以毫不避諱地回答了我的問題。他歎了一口氣說。
「這也是命啊!久織伸也昨天被殺害,所以她已經被作為殺人嫌疑犯而受到警方的通緝。」
這完全和石杖所在沒有關係,已經是昨天的事情了。



3\Self (R)

■■■

就這樣,我的——不,老子的蜜月就這樣幾乎令人措手不及地畫上了句號。
「今天下午六點左右,在支倉市能圖工業居民區發現一具青年男性的屍體。初步判定其身份是居住在支倉市的久織伸也。從現場的證詞以及久織的經歷來看,同時有目擊證人證實,久織卷菜可能與久織伸也的死有關——」
打過架之後本來暢快的心情,一下被擊得粉碎。
「怎麼可能!胡說!」
毫無事實根據的報道不停地迴響在耳邊。
久織伸也的屍體是在原久織家已經空無一人的房子裡發現的,似乎是遇刺身亡。目前,久織伸也的姐姐久織卷菜已經被作為頭號嫌疑犯而受到逮捕。簡直是太荒謬了,我完全不知其所以然!久織卷菜殺了久織伸也?怎麼可能呢?

「為什麼,變成了我殺害了久織伸也呢?」

可是一切都太湊巧了,我剛好在兩個小時前去過那個居民區。
我到原久織家時,那裡空蕩蕩的像隻空殼。久織的屍體是在我回來之後才被發現的,不知誰別有用心,精心策劃了此事。能夠肯定的是,進過那個房間的我處境非常糟糕,指紋、毛髮、目擊證人,我到過那裡的事實也已經鐵證如山。
「奇怪的是,三年前伸也的父母也是在303號房間裡同時死亡,和伸也的父母死時的狀況相同,久織伸也也是被刀刺殺。這不停上演的悲劇後面究竟有什麼故事呢?我們節目會繼續關注與此次殺人案相關的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
新聞裡報道著久織伸也的經歷。三年以前因暴力事件父母雙亡,從陽台上摔下的姐姐被確認為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而遭到隔離。
這似乎成了節目的賣點,之後還繼續報道了半年前出院的久織卷菜經歷。這忘恩負義的主持人!平時為了消遣無聊的時間,我一直都是這個節目的忠實觀眾啊!可他們現在居然喋喋不休,沒完沒了!
「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居然說什麼久織卷菜因害怕其惡魔附身病史暴露,想加害久織伸也?」
真是人言可畏!我吃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我不是已經披上了石杖所在的外衣了嗎?已經三年沒有見過伸也了,也從來沒有恨過伸也。
這,完全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嘛!
就像剛才,不知不覺地就被一幫小混混找茬,這完全被有理由啊!我已經是石杖所在了,完全沒有必要和你們提及久織卷菜的事情,可是,好像也沒人有這種動機來找我報仇啊?
「……算了!既然什麼都不清楚,就不用去管了。」
可是現在必須清醒地面對現實,雖然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但現在我這個石杖所在已經不行了。只是記憶中的事還好,但如果是有記錄的事情就非常糟糕,警察會馬 上找過來。雖然這個居民區的人都認為我是石杖所在,可是各種文件上都會清晰記錄著久織卷菜,根本就不用調查我的住處。那個時候——假冒石杖所在名字的我, 肯定會更加形跡可疑,而且很不巧,就在三十分鐘以前我還和六個人打了架,身上沾滿了血。
「我自己都無法相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穿好上衣。存折已經用不著了,我把現金塞入口袋裡,抱起行李包,包的邊緣繡著久織卷菜四個字,這已經是能證明我是久織卷菜的唯一標誌了。然後,我離開了居住過半年的房子。
「……笨蛋伸也!你本來應該活得更久一點的……!」
不知新聞報道最終的許可標準是什麼,久織伸也的屍體被發現也許是事實,可是有關卷菜的故事則完全是節目製作者杜撰出來的。如果大家都這麼認為的話,那麼我 的小家肯定早被警方踏平了,之所以還沒來,就是因為目前警方正在仔細檢查久織伸也的屍體……不管怎麼說,久織卷菜都被公認為嫌疑犯,不管是幸運還是厄運, 總之能首先決定大局的肯定是那些街頭巷尾的閒言碎語。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呢——」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前跑,離開了居民區。
我冷靜地分析著目前所面臨的形勢。即使我被認為是殺害久織伸也的真兇,也不會對我產生任何威脅,何況我明明是被冤枉的,大不了就是重新被送進醫院,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啊——啊,啊——!」
話是這麼說,我仍然陷入了混亂狀態。理由只有一個。
「怎麼辦!如果不趕快找到下一個模仿對象的話……」
是的。已經不再是石杖所在的我,什麼事情都做不成。我又恢復到了久織卷菜的原形。



我從惡魔附身患者的福利機構逃了出來。離迎接清晨的第一束陽光還有十個小時。我腦子裡一片混亂,可是必須千方百計地找到容身之處。首先要把包袱藏起來,等 有朝一日可以來取。必須裝出一副善意的,同時不能給任何人留下印象的笑臉。我撥開人群穿了出去,來到郊外的田園地帶,估計能夠在繁星點點的森林裡找到容身 之處,已經是明天的事情了。
真是令人眷戀的深夜。
像這樣重新恢復到自己的頭腦,已經是時隔多年的事情了。
大腦中浮現出的,全是無關緊要的往事。
小時候看到的怪物。
臉色鐵青進入廚房的父親。
用腳輕輕從背後踢過去,俯臥的身體翻轉成仰臥的身體時所發出的聲音。頭部受到擊打疼痛不堪而變得猙獰的面孔。咻的一聲從天花板上落下的小刀,和為此而莫名其妙的臉龐。
……右手腕疼痛不已。就這樣變成卷菜,連我自己都為那個時候發生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議,可是又毫無辦法。為什麼我會走到那一步呢?無論如何,也不用走到那種地步啊?
「因為必須使某人失去他的容身之地,就是這個道理。」
……可是即使如此,我做得是不是也太過分了?
我的傳動裝置沒有上限,因為沒有裝上剎車。要是汽車的話就不會轉彎,要是火車的話很快就會偏離軌道。
誤入歧途不是今天,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若僅看成績,我是個無可厚非的孩子。
若僅聽評價,我也是個人人羨慕的優等生。
可是我想要的並不是讚美的語言。名聲這種東西究竟算什麼呢?這種東西我沒有任何感覺,跟這種無影無形的東西相比,我更想要一些能夠清晰感覺到的,能使人心情舒暢溫暖的東西。也許這點就是我不適合作為生物生存的地方,我的身體明明是飛機,可我的心卻是只能用手腳走路的動物。
所以,神啊,請你給這顆小小的心靈,一個小小的容器吧!
「……好痛!奇怪啊,這個……」
右手在發痛。說起來,義肢還一直沒離開過我的身體。
剛才打退六個不良少年的時候還可以動,現在居然又一動不動。並不是覺得礙事,而是心情不好,想把它卸下,可是怎麼卸都卸不下來。
「……咦?咦,咦——?」
我現在已經是久織卷菜,連這點事情都不會了。
我無助得都想哭了。
必須快點擰緊螺絲,否則這樣下去很快就會被發現。我心裡考慮現在最想要的東西。
「——對了。歸根究底,發生這種事是因為……」
本來我沒打算去能圖工業居住地,是那個人製造機會讓我去的。他曾經和想找姐姐復仇的久織伸也聊過天,現在正在那間地下室裡。



「啊,早上好。今天來得這麼早嗎?」

在我穿過昏暗的樓梯,打開門的瞬間。
沐浴著從天花板的汪洋中折射過來的灰色陽光,我和我的意識,徹底被淨化了。到現在為止一直披著別人的外衣來到這裡的我,偏偏在這個時候,以我的本來面目,直視了不該看的東西。
……我差點忘記了來這裡的目的。從想起地下室到我來到這裡的一個小時期間,凝聚在心頭那想遷怒於他的報仇念頭,一下子被沖走了。
「嗯?怎麼了?身上都是泥,去洗一下吧。」
水波搖曳,照進來的灰色光束左右晃動。從那個位於森林水庫下方的地下室裡,帶著紗帳的床上,傳來美妙動聽的聲音。完美至極、與世隔絕的空間,乾淨純潔的空氣。在這將一切醜陋的東西都隔絕於外的房屋的中間,理所當然地——

「快過來,給我講講有趣的故事啊!」

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美麗生物就在那裡。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有天然的手指,也有人工的手指。更加優越、光滑的,是借來的右手。而比它更偉大的,則是那個生物的手。無形而巨大的,「看不見的巨手」。
「迦遼,海江……」
……我的內心已經支離破碎。
我完全被打敗了,任誰來看我都像沒有勝算的拳擊手,卻還要繼續這場已經注定要失敗的比賽。
「先把門關上吧。坐過來如何?昨天是不是沒睡呢?」
……真是悲慘啊。這半年以來,我一直羨慕著他。
為什麼模樣這麼殘缺,還能如此健全?為什麼能如此平靜?我卻正相反,我是如此地為忘掉真實的自己所苦。
「……啊,還沒睡呢。」
……振作點!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想問問久織伸也都和這傢伙說過什麼話。
當時我意志薄弱,所以不斷做出最糟糕的選擇。
如果在洗淨滿身泥水的時候,全力逃出去就好了。
但是我卻像飛蛾撲火似的,沿著幾乎沒有希望的軌跡往前飛去。
「哇,糟糕!本來以為會先從呼吸開始疲倦,結果卻是心先勞神。我們過一會再聊,暫時不會有人來,你就先躺在沙發上睡一會吧。」
……我後悔得都想哭出來了。為什麼我再也披不上石杖所在的外衣?我不能留在這裡了,如果被抓起來,以後就再也來不了這個地方了。
雖然愚蠢,可是必須承認。
久織卷菜很眷戀這個生物,也很憧憬這個地下室。
如果在看到那個怪物之前,普普通通的我能夠來到這裡就好了——
「……不用了。只是被捲入了一場無聊的糾紛當中,所以有點驚嚇過度。你的洗手間借我用一下。」
我又披上了已經脫掉的外衣,演著毫無價值的戲。面具罩在了頭上,就看不到前方。
「————」
沉默。這種蹩腳的戲使迦遼臉色一冷。
「……算了,隨你便。你想怎麼做都好,順便提醒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器。」
我去了洗手間,洗了把臉,把水果刀放進衣服後面的口袋。我模仿著石杖所在的樣子坐在沙發前面的地板上。
「那個……昨天,你提過久織伸也的那件事……」
我畏畏縮縮地和他搭話……不行啊,說不好!我一邊想一邊說,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想說的話總是憋在喉嚨處說不出來。盡霄如此,我還是努力裝出很自然的樣子。
「是啊。太可憐了,他被久織卷菜給殺害了。」
迦遼肯定明瞭地說。
「——胡說!為什麼,你會知道的?」
「今天早上新聞裡面報道的啊,就是在你來之前的事。警察發現了久織伸也的屍體,而久織卷菜身為重要的知情人,大家都要求她趕快露面。」
這算什麼事啊!都是些沒用的傢伙!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怎麼就成了我殺的呢?
「——弄錯了,不是我殺的!」
「嗯,這和石杖君沒有任何關係呢。」
「是啊!所以,我想讓你給我作證,就說我從昨天起一直在這裡……不,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能讓我一直藏在這裡,我也就不用為外面發生的事情而煩惱了。
「證詞?你在說什麼啊?這話有點不對勁哦?」
他嘻嘻地笑了。
一頭烏黑長髮的生物就這麼笑嘻嘻地看著我。
「久織伸也的事不是和石杖所在沒有關係嗎?殺害伸也的是他的姐姐卷菜,外面的人,都是這麼議論的吧?」
最不想聽到的事情,被最想聽到的聲音明確地說出。
「所以說啦,人家沒有殺他——」
不知不覺變回了女性口吻,面具就這樣被剝落下來。
我吞吞吐吐地說著。然而——躺在床上的生物完全不在乎我的失言。
「要是那樣就不用擔心了。不管你是所在還是卷菜,如果沒有殺人就是被冤枉的。事實明確的殺人案,警方調查的結果肯定是經得起推敲的,如果有物證就會比較清 楚,即使沒有物證也會讓案件更加水落石出,總之在沒有調查出案件真相之前,警方是不會罷手的。更何況,這種事情肯定會備案的。」
「——啊?」
什麼啊!這個生物,什麼都知道了!
廢掉的右臂突然隱隱作痛,痛得我嘴角不由得往上一歪。
「……什麼意思?你剛才說什麼呢?」
「我是說,久織卷菜的冤案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不過即使如此,這之後也不可能很順利了。多半會為了暫時限制自由而被送去醫院,即使本人沒有任何過錯,那家醫院也還沒有寬大到要再次赦免惡魔附身患者這種地步。」
這當然是說都不用說的。汪汪汪汪,沉睡在沙發下面的黑狗,因為我憎惡的眼光而睜開眼睛。
原來如此。這條狗,只有這樣才會有反應。
「——這麼說來,你是伸也的同夥了?」
「他昨天來的時候,只交待了我善後的事情,說是等一切都結束以後,如果我還能見到你,就讓我代他向你說明。既然是死者的托付,不聽的話睡覺也不踏實啊。」
他現在毫無防備,就算是嬰兒也比他更容易活下來。雖然想過要阻止他喋喋不休的廢話,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說話,還是讓他再說一點吧。
「你從什麼時候知道我是久織卷菜的?」
「我現在才知道你的真名,不過一開始就明白你不是本人。因為不知道你叫什麼,就只能稱呼為石杖了。」
「……你把我搞糊塗了。海江,你那裡有石杖的照片嗎?」
「沒有啊。只不過一年半以前,不,差不多兩年前,他的事情在報紙上刊登過,我當時只把它當作一般的新聞。」
兩年以前嗎?那個時候我已經是隔離醫院的病人了。
「可是,那和我不是本人有什麼聯繫嗎?我和石杖都是獨臂……啊,莫非是左右的差別?」
「你們哪個是左是右我也不清楚,誰是誰只是單憑感覺。石杖所在是受害者,而你看起來就比較強悍,怎麼看也不像是受害的一方。順便提一下,這和性別沒關係,再說性別要怎麼變都可以。」
「哇!什麼嘛,你也太狠了,居然不是憑記錄而是憑記憶來判斷真假?」
我太高興,也太不甘了。啊——對這個生物,假笑是行不通的。

「哦?問題問完了嗎?……你還真是淡薄嘛。那麼,伸也留下的遺願我也完成了。」
「隨便怎樣都好,反正現在說話的就只有我和海江,這也是最後一次了。我提問,海江你就好好回答,如果回答不了,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結束。」
迦遼非常清楚,無論順從我還是抗拒我,無論做還是不做,結果都一樣。這個地下室誰都不會來,就算今天指望來人,他也必須盡可能拖延時間。這是一直以來他無視我的存在的報應,我還是希望他能取悅我,哪怕一點也好。

「嗯,那繼續吧。昨天,你都問了伸也什麼問題?」
「你的事情是什麼都沒問。伸也說他對卷菜完全不瞭解,所以只說了他自己的故事,說了久織伸也的過去。他還想讓我把他的感受講給你聽。」
這樣,我就聽了久織伸也的故事。
伸也所說的久織卷菜的經歷,儘管夾雜了些主觀因素,但基本上沒有什麼錯誤。
和其他小孩沒有差別的童年時代。
小學五年級時開始走偏。從初中開始就得了自閉症,到高中二年級開始模仿他人,從此獲得了重生。
我是被惡魔附身的人,完全模仿伸也的動作舉止、思考方式以至於學習運動的水平,還能做出超越人類的各種表情。如果說在久織卷菜眼中,對方只是一個憑印象所形成的記憶生物,那麼她臉上的表情完全是別人的,這是伸也的推測。
「……我要刮目相看了。幹得不錯嘛伸也,猜對了!」
「哦,那就是你新增器官?肯定是惡魔附身患者當中最小的,對人格影響不大的機能。可是這個東西,以我們現在的醫學水平,還不能除去。你之前的異常應該和被惡魔附身沒有關係,不過這些對於談論今天的卷菜都不值一提。」
他是對的。模仿這種事,只要喜歡的話誰都可以做,我只是天生能達到最高境界的人。可是久織卷菜的靈魂,在被惡魔附身之前就已經壞掉了。
「……所以呢?海江對伸也的故事有什麼感想?我不是普通人,是眼睜睜殺害親生父母,將弟弟逼入絕境的惡魔附身患者嗎?」
「嗯。你是精神異常,利用父母,將弟弟逼入絕境的惡魔附身患者。有關久織家的事情就只有這些了,我並不認為這是誰的錯,但僅從結果來看你是對的。把久織伸也從這個社會中徹底地驅逐出去,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做得非常漂亮。」
「——我說啊,要想讓我饒你命而說這些恭維話就免了吧,我不想讓夢想幻滅。無論誰來看,我也——」
「不好意思,想懲罰我的話也該給我找個專家。善惡這種東西,本來就會像市價一樣變化無常,你可不要讓連離開這裡都不會的我看扁啊。」
「……那,海江你覺得我是壞人嗎?」
「雖然被惡魔附身這點我是不太喜歡,但也不至於討厭。」
哦,也就是說,怎麼樣都無所謂吧?
「可是有句話我還是要告訴你。雖然卷菜的行動大多都是對的,可是有一點致命的錯誤。我從伸也的故事中就體會到這點。」
我開始脊樑發寒,勉強從嘴角擠出一絲笑容。
「你說的錯誤是指什麼?是殺害父親他們嗎?伸也向我報仇,使我最終幾近破滅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久織,你也太糊塗了吧?這不明擺著嗎,因為你有了目的。」
……因為,我有了目的……?
「下面是為了正伸也的名譽而說的。我可以告訴你,伸也並沒有恨你。就像你根本就沒把伸也放在眼裡,伸也也只是考慮著自己的事才來這裡的,希望你不要把這點搞錯。」
我越來越糊塗了。難道伸也不是因為恨我。想找我報仇才來這裡的嗎……?
「你胡說!伸也他,一直都很恨我。」
「那是入院以前的事情。確實,三年以前伸也非常恨你,因為你的模仿還不徹底。你要是想和他完全相同,當然也可以做到,但是你還給自己留了一步。你已經比原 來的久織伸也優秀了很多倍,最後卻停留在他的位置上。結果,儘管從別人的眼裡看你是久織伸也,但你只是不把真正的伸也當回事的仿造品。儘管你自己並沒有什 麼惡意,可是從被模仿的本人來看,你這是種侵略行為。久織伸也只能採取本能的防衛,憎恨你是保護自己的正當理由。可是伸也在這三年期間覺悟到憎恨是沒有用 的。為了打敗久織卷菜,奪回本屬於自己的位置,他發現不能和你正面交鋒。」
因為性能不一樣。海江微笑著如是說道。
……我越來越糊塗,心情也慢慢焦躁起來。哎呀,是不是該快點把這傢伙幹掉啊?
「呵呵,不能和我正面交鋒這個結論很正確。可是,我不明白他怎麼會得出這種結論。如果是伸也自己想出來的話,那他真是個不簡單的傢伙。我現在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難不成向他灌輸這種思想的人是海江你?」
伸也來這裡找他談話,是來拜託地下室的惡魔除去我這個被惡魔附身的人。
果真如此的話,那逼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人就不是伸也——
「你錯了。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嗎,他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不管對他說什麼,都無法阻止他對你的模仿。」
「什麼?對我的……模仿?」
「是的,也就是像你那樣去模仿別人。半年前從精神病院出來的伸也,就開始以你為參照物,以你的名義來生活。一開始他以久織卷菜的身份染指了些輕罪,他的復 仇計劃就是想以你的名義走下去。你看,你出院的時候就是以石杖所在的名義行動的吧?伸也一出院就開始調查你的行蹤,他當時雖然覺得很吃驚,但也能夠理解: 不愧是卷菜。於是他就修正了他的原定計劃,你所塑造的石杖所在的性格以及久織卷菜的人格,幾乎同時被他剝奪了。不管你以誰的身份活著,他都會和你一樣。」
昨天的打架事件,果然是衝著石杖所在來的。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那群人確實是衝著另一個石杖所在來的。
「原來是這樣。是伸也那傢伙,以石杖的名義作了很多壞事。可是,那種暴力事件,膽子那麼小的伸也能做得來嗎?」
「在這之前,他請教過很多前輩。再加上他的目的只是為了製造負面影響。如果只花錢而不想掙錢的話,無事生非這種事誰都會。」
……怪不得呢。伸也那傢伙,還真會花錢呢。我聽說父親留下一筆保險金。
「可是昨天的新聞很奇怪。警察似乎事先就已經知道了久織卷菜的名字。這樣看來應該是在伸也死之前,就已經有人把這個消息傳給警察了。我不認為還有其他共犯,所以有可能是伸也本人打電話給警察局的。在他死之前,就指名道姓的說殺害自己的犯人是久織卷菜。」
「……簡直無法相信。伸也那傢伙,難不成真的是——」
「哦,他昨天問我怎麼才能報仇。我就告訴他如果打不贏的話就不要宣戰,只能死掉這份心。是不是,他實在無法徹底拋棄這個念頭呢?」
「————」
什麼?自殺?
不會那麼簡單的,讓他自殺,比和我正面交鋒不是更難嗎?
「伸也的事情估計就是這樣。他自殺了,僅僅留下犯人。可是伸也,最終還是圓滿的報了仇,雖然他已經沒有了復仇的動機。死的人是久織伸也,殺人的是久織卷菜。這原本就是你引起的,是你犯下的罪行。」
我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我什麼都沒有做,可是卻被當成殺害弟弟的惡魔附身的兇手。反正不管怎麼說,都是伸也一手策劃出來的事件。
「別拿我開涮了。我只是剛好中了他的圈套……為什麼呢?你太不夠意思了海江。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不幫幫我呢?」
「——這不可能。無論是你還是我都無法阻止久織伸也。」
全是騙人的。伸也那種人很容易就會被別人說服的。
「海,海江,也許是這樣的。可是,你要是昨天把這些事情告訴我的話。」
「即使是你也是一樣的。你也許有凌駕於他的機能,可是你卻沒有對抗他的能量。你即使昨天知道這件事情,也無法彌補和他之間的差距。昨天的卷菜,是無法阻止這種花費三年時間才最終形成的模仿的。」
伸也一直到昨天都那麼執著,迦遼說。他還說,雖然伸也的模仿在技術方面和我的比起來不值一提,可是在魅力上卻是我無法與之匹敵的。
「無論多麼精彩的戲,演得多了熱情自然就減退了。久織伸也這個角色雖然沒有價值,可熱情始終存在於他的身上。沒有目的,認真地感知他人的成長過程,人格魅 力,這本身是件相當痛苦的差事。觀察擦肩而過的人,然後對他展開各種豐富的想像。如果是正常的人,也最多能夠做到他的二分之一的程度。模仿這件事情,其實 也是相當耗費精力的苦差事。」
「哦?」
我一點都不認同。
我根本就沒覺得這種事有任何難度。
「不過,也許一開始剛好相反的你無法理解。想像和自己毫無關係的他人的人生。久織伸也就這樣,執著而拚命的去完成任何人中途放棄的事情。三年期間,已經被 你佔據其容身之地之後,他一秒也沒有停下來過,一直想像,沒有娛樂沒有休息,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模仿他人上。他並不像你這樣對模仿很有興趣,本來是根本都 懶得模仿這種東西的正經人,卻拋棄了所有的東西,一心一意模仿。這其中的信念和韌性是難以想像的。我說的能量上的差異就在於此。反過來說,一天,一周,一 月,甚至是一年,用所有的時間不停思考的人的行為,不是你這種簡單的參照別人來生活的人所能組織的。」
「——」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迦遼笑得眼睛像一輪新月,是他這種笑讓我覺得恐怖呢,還是久織的能量讓我感到恐怖呢?伸也這種執著先不說,他用三年的時間把自己封閉起來,這讓我想起了曾經的自己。
……是啊。如果伸也和那時的我一樣的話,確實不是我用一天的時間就能達到的。怎麼說呢,至少需要四天的時間。
「你想阻止,可是昨天那個時間已經太晚了。」
「是的,再加上久織的作法也是無可挑剔的。如果他的計劃是為了保全自己我也許還能有點辦法,可是他的計劃沒有給自己留任何後路,我跟本阻止不了。自殺是最笨的方法,可也是最切實可行的辦法。久織伸也在毀掉自己的人生的同時,也用自己的命毀掉了久織卷菜的人生。」
……好了,不要再說了,說的已經夠了。他要是想結束自己的話,就是我也無法阻止啊。
「——可是,可是他居然自殺……」
我只有這點還是無法理解,理解不了的東西就會感到害怕。我,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了威脅。
我就沒有選擇這種解決方式。我雖然知道這是對誰都不會有傷害的閉幕方式,可是因為恐懼,我連想都沒有想過。伸也居然能這麼輕鬆順利就做出來,伸也比我強嗎……?
「伸也,不是膽子很小嗎,他連我都不敢殺啊!」
那種人,真的會自殺嗎?
自殺很痛苦,這不管是正常人還是惡魔附身的人郡一樣。只要心還是活的,人們都會盡可能的遠離死亡不是嗎?
「伸也應該和你說過吧?出院時,一定要精神正常才行。」
「久織伸也的就精神狀態是什麼樣我不太清楚,確實如果能夠恢復到正常人的思考方式是不會自殺的。可是反過來想一下,久織伸也為什麼要恢復到正常狀態呢?」
……是的。在我的計劃成功之後,久織伸也就已經被社會排斥在外了。本來復活這種說法就很奇怪,因為死掉的人是不會再甦醒過來,這是自然規律。
「對,久織伸也的心已經完全被你摧毀了。他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想死了,可是由於你的存在他還不能死,在沒有打倒你之前他不能死去,因為久織伸也已經被你取而 代之,即使他死了,久織伸也也不會消失。也就是說,他就是想死也死不了。就這樣——想尋死的他,為了掙扎堅持到最後,就恢復了常人的思考。不是先恢復到正 常然後再尋死,而是為了尋死恢復到了正常。等於說他早就洗心革面了。如果用富有詩意的語言來形容,久織伸也為了打敗久織卷菜,向惡魔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
儘管我們能力上存在著差別,可我們真的是很相似的姐弟倆。伸也的覺醒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我唯一犯過的一次錯誤才導致了他今天的復仇。
「……用自己的死來打敗我……嗎?哈哈!唉,這絕對是因為憎恨,是吧海江?我犯的這個錯誤,說不定和伸也很像呢。」
「顛倒順序是你們的共同特點。錯誤只有一個,就是三年以前,你開始有意識的模仿久織伸也,可你沒有把他當成目的,只是當成了手段,這就產生了不同。你因為覺得很有趣,就把生存的手段當成了你尋找快樂的手段。」
我嘗試去坐伸也的椅子,確實覺得很有意思——
啊,原來是這回事啊!
「你的模仿之所以說是正確的,就是因為你把模仿本身當作目的。因為本身就是終點,所以無論怎麼模仿都不會產生任何後果。可是,你卻把這當成驅逐你弟弟的手段,這樣的手段裡面必然包含著目的。」
「笨~蛋——拜拜,伸也——」
……我承認,我當時很快樂。
即使從陽台上飛落下去的那一刻,看到伸也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我也很快樂。我自己不是也說過嗎,我被判定為惡魔附身患者送進醫院,是對自己僅有一次的失敗的懲罰。
「嗯,也就是說,復仇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真是漂亮的回答。
地下室的少年,臉上一幅燦爛的笑容。
怎麼說呢,我簡直是自作自受。



「啊——我真是個笨蛋!」
來到這裡既對我很不利,同時也許對我很有利。
昨天突如其來的變故,現在我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現在我大腦裡面澄澈透亮,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隨便怎麼樣都行。總是計較過去的事情是不行的,能讓久織卷菜感到煩惱的事情,永遠都是另一件事。
「這就是伸也拜託我的全部事情。接下來,你要怎麼辦呢?是逃跑還是等著被捕?如果是被抓的話,只要沒有其他的罪名就好了。」
其他的罪名?昨天的那幫小鬼不知道怎麼樣了,應該沒事吧?肯定是被人給救了。儘管這是伸也以石杖的名義作的好事,可最後還是要算到伸也頭上的吧。
「還有最後一件關鍵的事情。石杖昨天出院了,這個時候應該正在去福利機構的路上吧。」
隨便怎麼樣都行,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我取出背後口袋裡的小刀。
握在手裡,那種冷冰冰的感覺讓我直打哆嗦。
還沒有卸掉的白色右手讓我感到血液在嘩嘩的流動。該怎麼辦呢?重新回到醫院,雖然不是什麼壞事,可是不行。迦遼,既然我已經發現了更為舒適的地方,追求更加優越的環境也在情理之中。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16.jpg

「我。我想要下一個複製對象。」
也許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希望做一件事情。
「……什麼?」
他橫躺在床上,仰望著我。沒手沒腳連逃跑都沒有辦法,看,果然是這種下場。
「總之,你能不能給我去死呢?」
「……為什麼呢?你要想模仿我的話,就趁大家都不知道的時候,按照我的生活方式生存不就可以了?你沒有必要變成我本人嘛,這不是你久織卷菜一向的作風嗎?」
「話雖如此,可是,在別的地方再也找不到這種房間了。再說,海江你不是個大富翁嗎?」
「……是的,我是很有錢。可是,你殺了我之後,難道要砍斷自己的手腳,永遠在這個床上生活嗎?這種替代,似乎不太可能吧?」
「並不是非要這樣的……唉,怎麼有這麼多麻煩!不管了,先把你殺了再說。」
手段有很多種。我想要得到這個房子,可是我不想成為他本人,因此……
「你說什麼呢!看來我是不能成為你那個樣子了。」
或者說,這種毫無理由的殺意和歡喜,不正是由於憧憬才產生的嗎?

我全身開始發抖,小刀掉落下來,感覺世界就要崩潰了。想要殺人卻先被別人殺……我的手腳,瞬間被吞食。
「——不、不會吧?」
吧唧一聲。
我聽到了海從灰色天空掉落的聲音。



4\Self (L)



「哎,還記得早上跟你提過的義肢的事嗎?」
在支倉市郊外的一片小樹林裡,有一個地圖上沒有標記的水庫。在水庫之下似乎有一個無人知曉的地下室。
「倒是聽你說過。戶馬大姐還真是,怎麼說呢……」
那裡浪漫極了,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話筒的對面是「番茄惡魔」,遠在千里之外,聲音都能大得震破鼓膜,這樣說她一點都不誇張。
「……我是覺得你應該去一趟,我可是認真的和你說呢。怎麼樣?我現在把地址告訴你,你今天之內必須搞定。」
我把她告訴我的地址在地圖上找了一下。現在,我在十三號福利機構前面的電話亭裡,要到達目的地必須先回到支倉坡,然後再往郊外的田園走。
「那個,戶馬大姐,這裡有好大的一個房子……那個字怎麼讀來著?叫什麼,寮嗎?」
「不知道你全的是什麼時候的地圖,那邊的房子早就被拆掉了,但目前仍然是私有地。你會去拜訪的事情我已經事先和人家打好招呼了,你就不要擔心啦。」
「哦,那我現在要是去的話,走到的時候已經是天黑了,對方會高興嗎?」
「你什麼時候去人家都會很高興,尤其是太陽落山的時候人家更高興。還有,所在,掛電話後別忘了再跟我聯繫。」
「……啊,行是行,可是我們又不是在談生意。戶馬大姐,總是打一些沒用的電話你不是會很煩的嗎?」
「這可不一樣,這跟時間沒什麼關係,是事關生死的大事。我必須確認你是生是死,否則我連酒都不會喝痛快的。」
再見。喀的一聲,電話被粗魯地掛斷了。

結果,戶馬大姐那少女式的妄想是確有其事的。
雲淡風輕,夜空悠碧,八月的月光分外皎潔,沁人心脾。
碩大的水庫鑲嵌了沉重的鐵製門窗。沒有上鎖,呈現在眼前的是通往地下室的台階和狹窄的通道。一點亮光也沒有,我用手摸索著前方的道路,走下樓梯,穿過小路。盡頭處的門打開著。
中間——是狹長的,空蕩而寬敞,完全脫離現實的城中一室。天花板上方是水槽,透過水槽,月光飄忽不定地搖曳著。
「你好,打擾了。」
就這樣,我來到了僅看一眼就毛骨悚然的地下室……精神正常的人都會有想逃跑的衝動,可是很悲哀,我體內不會產生任何警戒電流。
房屋的中間放著一張帶著紗帳的床。開什麼玩笑!床沿附近橫躺著一把水果刀。
「你好。這麼晚了,真是麻煩你了。你就是石杖所在吧?」
床上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注視著我。在月光沐浴下的她,真是無可辯駁的絕世美女。

「啊,沒想到你本人是一頭白髮呢!」

黑髮美女,或者說,還是小孩的少女,聲音是這麼的甜美動聽……不知道剛才躲在哪裡的狗一樣的生物湊到腳下,呼呼的跑過來套近乎。
「你好,你就是迦遼嗎?聽說你有幾個很不錯的義肢,所以過來看看。」
「是的,可是數量不是很多,因為是比較稀有的東西。不過這些義肢總是會挑人……還好,似乎對石杖沒什麼挑剔,應該很合適吧。」
黑狗似乎心情不錯的汪汪直叫。看來是家養的比較容易與人相處的狗,我停下了腳步。
「——那個,你……」
一直躺在床上的這家房子的主人,不是正常的生物。手腳皆無,但是似乎並沒有什麼關係。
我一下子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感到一陣顫慄。只能在醫院才能產生的威脅感又一次從這個小鬼身上真切的體會到了。
「——什麼,這真的是人嗎?」
我一下子呆然若是,瞪大了眼睛。
無與倫比的絕世容顏上面,浮現出發自內心的微笑。
「終於和我的感覺相符了。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石杖所在,我叫迦遼海江。看來表情這種東西,怎麼偽造還是有缺陷的。」
「哦?」
身份不明的一個人,給我打了個莫名其妙的招呼。
這就是我剛一出院就碰到的小鬼。
之後,就像所寫的那樣,我們之間保持著難解難分的關係,這就是我和地下窒的惡魔的初次相識。



\Hide and Self



「這就是在石杖來這裡之前,那個偽裝的惡魔附身患者久織卷菜的故事。」
「就這些嗎?再說一點嘛!」
八月的一天,在久織卷菜的案件發生以後三周的今天。
太陽落下之後,在溫度稍微降下的迦遼海江的地下室裡,無聊透頂的故事終於結束了。
「我對久織卷菜的瞭解只有手冊上記錄的那些,你要是想問我那傢伙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想我可說不出什麼你愛聽的東西。」
一讓海江餓肚子,他就會軟磨硬泡要我講在醫院的那些事。他特意談起久織的故事,估計又是想問我有關那傢伙在醫院的生活。
「哦?不要這樣嘛!對於所在君來說,卷菜這個人很重要,所以我只是想讓你記住她,我對這個人才沒有什麼興趣呢。」
「你呀,一聽到惡魔附體,不管怎麼樣,不是都很感興趣嗎?」
「要按大小的話,即使是所在君,如果沒有200克的牛排肯定也不夠吃,可是那個人的新增器官太小了,怎麼樣都無所謂。」
還說什麼牛排,我出院之後從來就沒敢吃過!我這樣照顧海江也快一個月了,這個小鬼居然還不給我發工資。
「那麼,為什麼久織的故事會和我有關係呢?」
「久織卷菜以前不是模仿所在君嗎,再說你們還算得上出院的人當中少有的好朋友呢。所在君,你似乎還沒有習慣這裡的生活啊。她可比你早出院半年呢,所以怎麼說也應該對你是一個參考呀。」
「……參考嗎?久織的罪怎麼定的?還是被認為是殺害伸也的兇手嗎?」
「哦?沒有,當然最後還是查明了久織伸也是自殺的。她最後的罪名呢,是拒絕接受監查官對身體進行檢查,也就是從監查官那裡逃出來了,聽說現在去向不明。真是的,不知道她到底會去哪裡。」
「……哦。我來的第二天,她似乎在這個水庫的附近出沒過。」
「不可能,她肯定要躲避戶馬大姐,所以應該向相反的方向逃跑。所謂兔子不吃窩邊草,否則獵人會找上門的。」
「是啊。她去哪裡是不知道,不過久織的運氣是不錯,只要負責人不是戶馬大姐的話,或許還會有條命。」
「——哦?你羨慕久織卷菜嗎?」
海江的微笑使人浮想聯翩。我努力想讓自己習慣,可心裡還是怦怦直跳。不要被騙了!實際上這只是一種迷惑,他終歸還是男的啊!
「怎麼會呢!聽說那傢伙很煩的,所謂的模仿,就只能停留在觀察別人的層次。不考慮周全可不行呢。」
我就這麼一點感慨。
久織卷菜不適合做惡魔附身患者。
正常的人,手頭的事情總是一大堆,對他人的瞭解,最多就是在記憶中留下一些表面現象,至於他人的內心,根本就想不透,也沒有想的必要。
可是那豪伙,居然能準確地看透每一個人。久織伸也是憑借自己頑強的意志和信念才最終能夠實現「他人人生的假想再現」,但她卻是毫無意識就能做到這點的怪物。
換句話說,她想像力太強了,以至於什麼事情都做不了,最後沉迷於一種強迫觀念而無法自拔。利弊剛好相抵,在輝煌的成功的背後是非常慘痛的失敗,這能算得上完美的人生嗎?
……我雖然不太清楚,可是她還小的時候,不論是誰,不都覺得她是完美的優等生嗎?她的錯誤其實就在於,她具有天生的就是連惡魔附身都不具有的高度知性。
盡可能讓別人喜歡自己與盡可能讓別人不討厭自己,實際上是兩種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可是卻往往被人們錯誤地混為一談。
「算了,我真受不了石杖君的這一點。」
「……我也受不了你說話的口氣。」
我既不想成為同性戀者新島的朋友,也不想被別人看成是傻瓜。可這個傢伙卻總想猜透我的心思。
「那麼,我就向我親切的所在君提一個問題好嗎?如果要是所在君想要模仿別人的話。那麼會是什麼動機呢?」
不管是誰,如果被追問到原因,心裡總會感到彆扭。
「哦?我又沒做過這種事情,怎麼會知道呢?也許是因為羨慕才會希望變成別人吧。」
這樣說來她還是想成為別人。因為久織卷菜從小就被假笑包圍著,所以她才想變成別人吧。
「真的嗎?可是她要是想成為別人的話,這故事就不會有那麼複雜了,她只要努力的去贏取像別人一樣的成功不就可以了,為什麼要去模仿別人呢?」
難道她不是因為羨慕別人嗎?這樣的話——
「……說得也是啊。也許是因為自己想問題覺得麻煩,所以就只能模仿他人了。」
也就是說她放棄了思考問題,模仿別人只是一種機械的行為。
「嗯。這就是久織卷菜的本來面目。她在細緻入微地觀察別人的生活的同時,也放棄了自己的思維。她考慮事情時顛倒了次序。像我們這種人,總會在眾多的事情當 中排出一個先後次序,一邊思考一邊生活,就好像開車。而她呢,從啟動油門時,就已經把正常人得思考一年的事情事先思考完,然後只管開車。例如模仿久織伸 也,她只需要在早上對久治伸也觀察幾分鐘,然後一直到睡覺時。她都不會有自己的意識。可是她在這短暫的時間裡花費到思考上的能量,即使在惡毒附身患者當中 也應該算得上頂尖級別了。只要她的方法沒有錯誤,這個人可以稱得上是萬能的人。」
「……可是我不明白,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
「就是說為了停止思考,就必須拚命的思考。就好像一種複製機器,不管是不是發生了故障,如果久織卷菜不去模仿別人,就沒有任何夢想和希望。」
所在的話裡另有深意。
久織模仿別人的理由啊、夢想啊、希望啊,這一切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久織卷菜如果不讓自己消失,就無法生存下去。
「——」
……真是讓人頭痛的活法,這完全是為了痛苦才活著的嘛。
「嗯?你去哪裡呢?我還沒說到正題上啊。所在君,你知道我為什麼總是有意的提到久織卷菜的故事?」
「今天就算了吧,這種話你還是留到明天白天說。我要去吃飯了。」
地下室唯一的好處,就是那個可以睡覺的沙發。我在沙發上和他告別。
雖然是很沉悶的話題,但對我來說的確是個參照。
出院一個月之後,我的人生方向一直很迷茫,而久織卷菜就是一個鮮活的反面教材。

「你好。是石杖所在嗎?」
「是的,是我。你是哪位呢?」
「在下,啊不,老子,不對,現在該說『我』……好久不見了。還好嗎?」
「也就那樣。那麼最近你怎麼樣呢?」。
「托你的福,右手有點糟糕,其他的還可以。多虧了你,我現在模仿的水平又上一個台階了,如果下次還有機會的話,我肯定會把你模仿得更加惟妙惟肖,石杖。」
「……什麼,你說你惡魔附身的水平又提高了嗎?為什麼呢?」
「因為天性和才能。這兩項缺一不可,而石杖一項都不具備。也難怪,你本來就不算惡魔附身嘛。」
「真是這樣的話就好了。可是,你究竟有何企圖呢?你模仿我似乎並不是因為對我有好感。」
「當然,這跟你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毫無關係。我模仿你沒有任何理由,只是因為我如果不那麼做就無法生存下去。」
「……這話很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你已經出現了很嚴重的症狀嗎?也就是說到了晚期了嗎?這種病態的行動原理,在你身上就變成了必要條件。」
「你的意思是沒有希望了嗎?要是這個意思的話,確實已經到了晚期。不過石杖你在這點也和我沒什麼不一樣,你對什麼事情都是這麼冷冰冰嗎?」
「我可不像你這種人,不模仿別人就無法生存下去。什麼道理,簡直是開玩笑,你這種人把順序搞反了。人生不是應該先生存,然後才會考慮人生目的之類的嗎?」
「……那麼,難道石杖不是這樣的嗎?」
「我不是。看到你們這些人,我已經明白了,我會努力快樂地生活。連呼吸都要理由,這種蠢事我可不幹。」
「喲,石杖,看來你變了。你以前可是比現在悲觀啊!不說這些了,我還有別的事情呢。昨天應該有晚報吧?那個記住不要扔掉,他會檢查的。雖然半年都沒碰了,不過你先記下來吧,肯定會派上用場的。」
「……報告?這個卡路里測量儀是幹什麼用的?還有什麼愛吃和不愛吃的食物是什麼,想買的漫畫是什麼,這些都有什麼用啊?」
「這是為了取悅他啊。不過都不行,沒效果的,真不知道當時我為什麼會搞這些玩意。」
「哦,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給我打電話呢?」
「這是迦遼向我提出的最後一個請求,我應該努力幫他實現啊。還有,你妹妹讓我給你傳話,說她要等到更加強大時才能出來,在她出來之前你可不要被別人殺了。好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後會有期,石杖。」
「好的,再見,——可是你,你究竟是誰呢?」

「……真是的!結果你還是把我給忘了,你這個糊塗蟲!」
切,我咂咂嘴從電話亭裡出來了。
應該履行的義務終於履行完了。可是有點不甘,我應該告訴他我是山田的,當然是假名,然後和他繼續談下去。對了,忘記告訴他最重要的一句話。
石杖,我就像瞭解自己一樣瞭解他。我腦海中的石杖,到最後的最後還是要踩到地雷。如果我的模仿不出差錯的話,我們之間的友情也不會持續下去。
「在被你妹妹殺掉之前,那邊更優先嗎?希望你能堅持上一年,石杖。」
我必須趕快清洗大腦。一旦恢復到自己的思考方式就要滅亡,我要平靜下來慢慢擰緊螺絲。
已經沒有挑選的餘地了,無論如何,必須先找到一個能暫且模仿的對象。

裝飾戲我\終



\3.5\Self (R)

吧唧一聲。
我聽到了海從灰色天空掉落的聲音。



全身被侵蝕,我就好像掉進了熊熊燃燒的火焰。
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以至於所有的細胞,都已經浸透了酸雨。從頭頂到腳跟,都好像被攪拌機切得粉粹。
「呀——啊——」
近乎於快感的拷問,就連呻吟也已經斷斷續續。
我用已經被分解成立方體的眼球,看到了支離破碎的灰色斜陽和海水,月牙般的笑臉,以及穿梭於地下室的魚的倒影。
「那——……個?」
是幻影。
我既沒有被溶解也沒有被分解。
抬頭一看,水槽沒有任何變化,地上也沒有留下任何海水落下來的痕跡。地板牆壁上沒有一滴水珠,但既有趣又恐怖的是,我全身濕得像只落湯雞。
「那——剛才,玻璃碎了嗎?」
「玻璃?」
沒有手腳的孩子把頭探過來。
我們之間在認識上略有差異。凡我覺得是玻璃的東西,他都會認為是水;我認為是水的東西,他卻覺得不應該叫水這個名字。
「你的口氣一點都沒有悲哀的感覺……也是,你早就習慣了別人的唾沫。」
灰色的陽光顯得更加幽暗,頭頂上的水槽,不知道什麼時候,游過來一條大魚。魚影,宛如眼珠一般,靜靜地盯著我看。
「呼——呼!這是哪來的魚?很像那個怪物……是的,就是這條魚!我說怎麼覺得這麼怪呢。」
透明得就像天空一樣的水槽裡居然會有這麼大的一條魚。比這更奇怪的是,這條魚是被裝到什麼樣的籠子裡才能被運進來呢?
「唉,我又錯了。」
不應該有殺他的念頭。這傢伙,至少在這個地下室是無敵的,說不定我反倒會被他殺死。出手攻擊自然會遭到反擊,這是自然法則。
「喂,發什麼呆呢,久織卷菜?你要模仿我也可以,不過如果原物還在的話你就永遠無法變成本物,而如果原物不在的話,那誰向你灌輸他的思想呢?」
刀子突然掉在了地板上。我像隻灰溜溜的老鼠,只能心悅誠服地接受迦遼的說教。
「本來就是這個道理,如果取代了原物,還向誰模仿呢?漂亮地模仿別人,是你的目的,你如果取而代之,那你不也就失去了模仿的動力了嗎?」
言之有理啊!我雖然迫不及待想找到下一個模仿目標,可是如果目標都死掉了,還怎麼模仿呢?那樣就會又出現現在這種窘狀。我要做的事是模仿他人,如果模仿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能存活下來的不是久織卷菜自身嗎?
「你說得對。我並不是想坐到椅子上,我只是坐在一邊看椅子上的人就足夠了。對不起,我下次會記住的,你就看在我會記住教訓的份上,能不能放我走呢?」
「可以啊,不合口味也不是你的錯。用剛才那種東西來互相廝殺的話,基本是平局。」
「呼——」
終於鬆了一口氣。我一刻也不想停留,想盡快地逃離這裡,腳不停在顫抖。現在的我,還沒有觀望這把椅子的資格。
「那再見了。這份工作,我想今天提出辭職。」
對了,還有件事情,那就是已經牢牢粘在我的右臂上,取不下來的義肢。
「還有點事,海江。這個義肢——」
「啊,那個暫時就借給你用吧。今後你的處境也很嚴峻啊,估計再借你幾隻都不夠用。」
「可以嗎?你是說永遠都不用還了嗎?」
「沒關係的。何況要論報酬,光是憎惡就夠了。你不還也可以,反正等你死後它也會回來的。」
我腳步顫抖,登上了第一個台階。真是恐怖!難不成,我還是喜歡這傢伙嗎?
「能不能寄信過來?如果用錢可以買下的話,我先把我這些工資拿出來。」
「不用客氣了,我又不缺錢花,再說這是伸也幫你賺的錢。還有——你要是想逃跑的話,穿越這個縣可是很難的。不,應該說不可能。你還是趁這件事沒有家喻戶曉之前趕快離開吧。」
我向出口走去。已經決定要逃跑,就要迅速採取行動,雖然我覺得警察暫時不會來這裡調查,可是迦遼有個警察官朋友說不定會來。
「啊。等一下,還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你。等你穩定下來之後,能不能給石杖打個電話?」
有點意外。真不敢相信他會讓我做這件事,讓我給石杖打電話,這本來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沒有別的意思,因為你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半年,身為前輩,你有義務向你的繼任者交代接下來的工作。」
迦遼嘻嘻地笑了。就像我們初次見面時那樣,露出了一張極其信任我的笑臉。

地下室在我的視線裡慢慢消失。工作就此告一段落。
直到最後,他都沒有一次主動向我搭話。
他只讓我領會到一個道理,那就是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走在死氣沉沉的森林裡,突然想到了一年半以前的一次談話。
噌噌。
在震顫的體育館裡,和D棟的新患者,石杖的妹妹的一次談話。

「哎,你對惡魔附身患者有什麼想法呢?你真的覺得就是被關在籠子裡的病人嗎?不能和常人一樣生活,這點是不是就表明我們是弱者?」
一頭烏黑秀髮的美女,小我半歲,用像她哥哥那種呆呆的表情看著我。
「我可從沒那麼想過。要是說是強者還是弱者的話,我覺得肯定算是強者,我們這些人不是都很強健嗎?」
噌噌。
像是場噩夢,沙袋在空中飛舞。長達八米的鎖鏈和六十公斤的重量,發出沉重的哀鳴雜在牆上。
「強健?什麼啊,那只是你看到的表面現象吧?」
「我說的不是肉體,而是精神。我和久織你都很強健,親生父母死去,被人疏遠,這些事都傷不到我們。我們的內心很遲鈍,對所有的事情都覺得無所謂。」
噌噌。
咚一聲猛擊過去的拳頭上略帶了殺意。
大家都說惡魔附身本來是因為內心脆弱,可是她卻深信這是因為堅強才會這樣。
「可是——這是煩啊。我們都是一個毛病,雖說別人對我們怎麼樣都無所謂,卻還是不能忍受自己。不做事還不會有問題,做事就給別人帶來麻煩,而自己卻感覺不到。所以對於這樣的自己,還是很想改變一下的。」
停下來好嗎?為什麼一邊笑,一邊打沙袋呢?痛苦和快樂,她難道真的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做這些事嗎?
「想問你一下。你為什麼要打沙袋呢?」
「這個?人嘛,當然要鍛煉身體的啊。」
她在被戶馬的逮捕後,送進了這家醫院。
看來對她來說似乎是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傷到的不是身體而是心靈。雖然作為生物她肯定會贏取勝利,可是她的心早已經被打得遍體麟傷。她對這種奇怪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竟然會敗給了普通的人類呢?
「沒辦法啊!我們這些人,雖然內心沒有受到別人欺負,可從來不注意提高自己的身體素質。所以我從現在開始要努力鍛煉身體!就是現在讓我出去,如果沒有一點改變的話,還會是那女人的手下敗將。」
噌噌,噗哧。
隨著狠狠一擊,沙袋砸進牆壁,再沒回到原位。

「……那孩子還真是厲害啊!」
積極向上的惡魔附身患者也許就像這個女孩子一樣吧。我當初把自己的異常看成是弱點,所以把她的話都當成了耳旁風,現在才知道她原來是這種想法。人哪,也許就是應該有自己的人生目標。
「我已經找到了我心目中理想的椅子。可是等我發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我本來已經滿足於現狀,可是突然發現我也應該鍛煉自己。我太依賴於這種天生的、本不應該具備的才能了,就算想改變,效果也微乎其微。僅僅模仿其內容是不夠的,我又開始重新擰緊螺絲。就連外表也能完全模仿,既不是任何人又是任何人,最後變成純粹的機器設備。

哼!以後走著瞧,你這個死小鬼!

\Hide and Self.end

把代為說明的工作交給了地下室的惡魔之後,在巴士站那裡監視了好幾個小時。在卷菜離開之後。我慢慢回到住宅區,走進了已經空無一物的303號室。
奇怪的是原本是廚房的房間變成了紅彤彤的一片。
從窗口可以看見的陽台上,有著抱著膝蓋拚命求救、依然有如神一般的幼小卷菜的幻影。
「——啊啊……」
三年前看起來恐怕只能讓人感覺到悲傷的紅色,現在看起來就像是舉杯慶祝時的光芒。好炫目。好刺眼。看起來就像是人被火燒著了的樣子。燃燒著的,不就是年幼的姐姐麼?
「不過不好意思啊,卷菜,從你來這裡的時候開始,就是我的天下了。」
伸也在廚房中坐了下來,把偷來的小刀擱在了喉嚨上。一剎那,三年來的往事猶如走馬燈一般閃過。

給我好好向姐姐學習。
伸也,我說你是不是太過模仿你姐姐了。
不對,不對不對,那傢伙才是假的,那個做法是伸也自己的啊!那傢伙才是抄襲的!請聽我說啊,我的才是真的……!

「——哈……」
曾經的悲鳴在耳內迴響。但是到此為止了,這種事情不會再有了。也許我想的方法無法如願,但是這個方法的話就能結束這一切了。因為,這是卷菜教我的方法。要 將某個人從這個世界上除去的話,只要犧牲自己就好了。這次我終於戰勝了惡魔。手掌像是被緊緊繫在刀柄上一般。對於與痛苦或者死亡沒什麼好怕的。那不是結 局,只不過是手段罷了。反而首先會得到解放的感覺吧。
房間仍然是一片赤紅。
最後終於做回自己了。

那麼——再見了,伸也。

3.formal hunt.

奈須きのこ - DDD - 01卷 - 017.jpg

我對於縮短時間毫無興趣。
也覺得趕超別人很是無聊。

對我而言,
只有無法停止的東西,才是速度的證明。

\formal hunt


1\兩年前。(2003年·冬)

哥哥不知道,我們家人曾經殺過人。
其實,我在暗地裡也是一個殺人狂。

■■■

在C縣的最北邊正中,再稍微往東一點,距大都會得花兩個小時搭乘通勤電車往返的地方,就是支倉市。
這座城市入口約十五萬,也並不是什麼著名的旅遊勝地。離火車站約5公里的地方,分佈著一些小山丘和廣茂的田園,算得上是典型的地方小城。
在這個地方小城的正中心,往北稍微走一點,就到了支倉坡二街。這裡是一片居民住宅區,卻出奇的幽靜,土地格外富足,小區的佈局也寬敞舒適。無奈唯獨建築物 不甚豪華,大多是十年以上的陳舊建築物,構造是幾乎相同的兩層小樓,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這裡幾乎沒有公寓式的建築,所以年輕人都不在這裡租房子, 如果是家庭租房的話還是在能圖的居住地比較方便。
在支倉坡二街住宅區的一角,住著幾個大戶人家,會讓你感到不同階層間的貧富差距。不說上層人士,就說我們這些下層人士,這裡聚集的大多是擁有自己的住房,生活不上不下的中產階級家庭。
這就是我居住的地方,支倉坡二街四號。
也是石杖所在居住的地方,坐小汽車五分鐘之內找不到咖啡廳、便利店以及書店,靜謐而無聊的家。

■■■

秋天的清晨讓人心情格外舒暢,時間總是在身邊悠閒而愜意地悄悄流逝。
「喂,朋里,該上學走了。」
「不好意思,我還想再多吃一點,哥哥你先走吧。」
我裝作正在吃飯的樣子目送哥哥離開。
實際上是我不好意思和他一起去學校。而說出這種話更讓我覺得不好意思,所以就姑且用這種小伎倆來掩飾我的羞澀。
「好吧,那我先走了。你明天可要早點起床,每週熬夜最多也只能有三次,不能太晚了。」
哥哥一向粗心大意,不會起任何疑心,所以很爽快地先離開了。雖說是說謊,可是在圓謊之前,也要勉強啜上幾口自己並不愛喝的咖啡。
朋里這個名字,也算是我為數極少的能夠引以為傲的地方之一,反正很好記。雖然爛俗程度是趕不上花子、良子什麼的,可的確又好記又好寫,這總讓我引以自豪。每次老師看到寫成漢字的名字,就會開始議論:「從來沒見過這麼既不浪費又不好玩的名字。」唔,這樣未免有點沒勁就是了。
雖然哥哥念在手足情份上評價過「名字真的很奇怪,不過人可是個美女」,但這也只到小學畢業之前。最近我突然有點好奇,又問了一下,他思索了兩分鐘後說: 「感覺像是日本人偶和兔子的混合體。嗯,讓人肅然起敬呀!」說得我一頭霧水摸不著邊際。哪裡有這種怪物呢?這可真是個謎團。
「……日本人偶再加上兔子,那不是像狐狸嗎?看來這一頭讓我頗感自豪的黑髮,現在已經趕不上時代的步伐了。」
不管了。我勉強把咖啡喝光站起來,如果不趕快去學校,說不定就會遲到了。
「等一下,朋里!今天可要早點回來哦,你爸爸,可是有話要跟你說。」
「什麼?有什麼話啊?」
「就那些事情啊。看我們朋里是不是好孩子,確認一下嘛。」
母親微笑道。那些事情?這人也是,就不能坦率一點嗎?看樣子,回來後又要開家庭會議了,真是鬱悶。還不如讓我早點死掉呢!

「那我走了,到七點之前我會回來的。」
我抖擻一下精神,像只小鳥一樣從家裡飛了出來。
看來要遲到,已經快八點了。我在已經走過一年的熟悉小路上,一邊慌慌張張地往前走,一邊不時往後張望。
秋天。上學的小路愈發地讓人不爽。有點涼絲絲,也有點暖洋洋,那種就要邁入冬季,日益蕭條蒼涼的感覺,就宛如此時的我一樣日益消沉。
2002年,10月。
我周圍似乎突然開始熱鬧起來。
總覺得活了十年,還是第一次碰到。「咦,難不成出了什麼大事了?」就好像期待已久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一樣令人振奮。也許是已經很久沒碰到爆炸式的新聞了,所以這種期待的來臨讓我異常興奮。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秋天的香氣沁人心脾。
無論是街道還是行人,就連時間似乎都放慢了腳步,也可以說是一種寧靜。這種悠閒自在、毫無警惕、輕風拂面的感覺,讓我發自內心的愜意。
我用鼻子哼著小曲,想努力掩飾一種內心的不安。這種不明緣由的內心震盪。也許就是從開始起跑的那一刻才產生的。
我從半個月以前,就開始慢慢覺察到自己天性發生了變化,支倉市的周圍到處都瀰漫著異常的空氣。
就從我身邊的事情說起,我們學校誕生了一位遠近聞名的棒球之星。
支倉市有很多健全的高中棒球隊,也有兩個簡直像怪物一樣備受人們矚目的棒球選手,其中一人,是我們學校的四號打者。這個人平時根本就沒怎麼努力,可是打棒球卻無往不勝,甚至出現了根本不瞭解棒球為何物的女生拉拉隊,只是為了一睹他的風采而為他吶喊助威。
可是每年我們學校的棒球部都會在初賽時慘遭淘汰,今年更是在第三場就已經出局了。
若要深究其中的緣由,主要是上天沒有賜予我們兩樣東西。其中首推這位四號打者,他只要一擊出本壘打就會吐,據說是過敏性腸炎。一打出精彩的球就會吐的棒球球星,可真是稀罕!
他在這個季度總共吐了十次,在比賽中一不小心就會昏迷。失去殺手鑭的我校球隊當然是不堪一擊,瞬間敗北。
第二個原因是,在第三回合的比賽當中,對方球隊擁有一個天才投手。擁有天才投手的考拉丘高中,和擁有天才打者的支倉坡高中,支倉坡和考拉丘的歷史,又翻開了新的一頁。
這個暫且不談,但這是天才打者的最後一個夏天。棒球部的人和教練們都捶胸頓足,可是天才打者本人卻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似乎毫不介意失敗這回事。
我被他這種無拘無束的性格深深吸引了。站在擊球區的天才打者的身影就像是手持大刀的武士一樣英勇神武,已經成為我心目中仰慕的學長。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和他打場比賽呢?
之後,類激化物質異常症,俗稱惡魔附身的患者開始現身在這條街上。
那傢伙不是支倉市人,據說在C縣最南端的一個小城被捕,運送途中逃跑,然後一邊躲避警察的追捕一邊北上。可是這也算不上特別離奇的事情。雖說被說成吸血 鬼、連續獵奇殺人犯,但要是說這種鬼故事的話,我們學校有更加駭人聽聞、鬼怪離奇的事,比如漫畫裡的學生會會長是個長著兩隻右手的怪物之類,我也聽過很多 有關這方面的傳說。可是,這件事不是鬼故事,而是事實。
逃跑的惡魔附身患者叫做日守秋星。有一個頗具古雅情調的男性名字。
現在大家都開始為這個首例惡魔附身患者而惶惶不安,平靜的小城也多了幾分喧鬧。事實上,出現感染者的時日已久,只是因為當時還沒有成為新聞,所以也不會變成大家的飯後談資。
也許大家已經淡忘,在兩年前的今天,能圖就已經報道過有名女子患上了類激化物質異常症。
在學校受到欺負的弟弟殺害了親生父母,本來姐姐也難逃其魔爪,幸好從三樓陽台跳下,才留下一條小命。
只是,這個姐姐——這名女子很快就被診斷為類激化物質異常症而被送進專門醫院。
這個女孩子絲毫都未曾覺察到自己是惡魔附身患者,只是在救護車裡搶救被弟弟打斷的右臂時,順便進行血液檢測,才突然發現呈現陽性。
真是不巧,要說的話,這可真是——

「——真是太笨了!要是我的話,可以做得更好。」

明明一直都做得那麼棒的說。
我對這條毫不引人注目的新聞記憶猶新,久織家案件的來龍去脈,給我的新生帶來了曙光。
我突然有種想嘗試下自己的衝動。
一根長長的、牢牢鎖在我身上的枷鎖,就這樣被那個女孩子解開了。
這意味著,我也許就是那個時候不知不覺地感染了這種病。
雖說患上類激化物質異常症的患者不會散播病毒,但媒介畢竟就像是惡魔,與其說是空氣傳播,還不如說是電波傳播更加準確。
之後,頭痛開始定期發作。
咚咚直響的脈動似乎在催促我小試牛刀,可是我性格一向猶豫不決。這樣嘗試可以嗎?不知道會出現什麼結果呢?就這樣,在疑問中,時間一點二滴地流逝了。
我發現自己的異常是後來的事情,應該是今年春天。去年體檢的時候還覺得馬馬虎虎,可是今年的體檢結果一出來,就知道自己確實不正常。
惡魔附身患者被分為體外增加新的器官和體內發生變異兩種類型。我既沒有伸出利爪,也沒有多長一張嘴,本應該屬於後者,可是我體內也並沒有發生任何變異,沒有增加任何東西。
但這正是我的症狀。
隨著身體的成長,本能也會日益增強,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清。可是我,體能已經超越了常人的極限很多倍。
外觀上沒有任何異常,卻比正常人所有的機能都發達,這個特殊之處,正是我的「病」。
沒有治療的辦法,也沒有治療的必要。更何況,如果我閉口不言,將成為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秘密。據說如果被惡魔附身,未來就將面臨幻滅,可是這樣也好,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我就應該更加盡情地享受今時今日的美好時光。



放學以後,夕陽西下,我迎來了一天裡最愜意的時光。
跑,跑,跑,跑。
今天似乎背後一直有一種力量在催促我,怎麼也停不下來。只是偶爾會回首張望。
我沒有目的。
一開始我也很迷茫:只是單純的跑步就能令自己心情舒暢,似乎不是人類的作風。匆忙趕路啊,達成目標啊,還有取得好成績,拼出美好將來之類的,以及自己的價值和存在,這些在此時此刻似乎都變得毫無意義。沒有報償的跑步,正常人類是做不到的。
但我是個例外。我總覺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是種阻礙,帶著種種理由跑步的人就像是傻瓜一樣。
「——哎呀,我沒出什麼問題吧?」
我嘴裡念叨著連自己都感覺莫名其妙的問題。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樣下去會不會出什麼問題?我在大腦中苦苦思索著問題的答案,很遺憾的是,我依然沒有為這種毫無目的奔跑找出任何理由。
「算了,就是因為自己喜歡嘛。」
沒辦法呢。
這樣,不就形同走獸了嗎?
動物肯定只有在奔跑的時候才會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也不用無端自尋煩惱,道理很簡單。如果我能像動物一樣,就不會對毫無意義的自身存在感到內疚了。
所以,我要嘗試著模仿禽獸。
飛簷走壁。
就像是猴子或是豹子那樣,身段矯捷地奔跑行走。兩層的房子三下就能躍過,道路彷彿不是平面而是立體的,將街道化為叢林盡情奔馳,爽快至極。那些泥潭般淤積的感覺,一一拋諸腦後。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
我對收割機充滿嚮往之情。

我從七層高的樓頂跳過,落在六層建築的房頂上。
十米衝刺。
兩米跳高。
一米的垂直下落。
著地的瞬間,以一個滑行收住激盪的衝擊,黑色的長髮飄在空中。我並不是童心未泯,而是盡情享受著夜間在房頂馳騁帶給我的快感。這個身體就像是外表華麗,實為神出鬼沒的大盜那樣,在街頭闊步疾馳。
當然,這種程度的跳躍即使不是怪獸也能做到,只要有高中平均水平的力氣就足夠了。
但不可缺少的是自由的手腳和助跑的距離。之後就是跳躍落差盡量不要超過一米,確保有個哪怕很小的落腳點,以及,相信自己無所不能的勇氣。
真的就只是這樣而已。現實來說,如果是一流的運動員,至少具有從十層高的陽台上輕鬆爬下的性能。
這種冒險的雜技就像是城市雜技團的表演,只不過和路邊雜耍啊、自行車的驚險絕技等水平差不多,我想很多人應該都有過這種經驗吧。
小時候,經常聽到有人說,大門的鑰匙丟了,讓小孩子從二樓的窗戶爬進去。這種連小學生都會的事情,怎麼大人反倒不會了呢?完全顛倒了。身體在逐漸成長,運動能力也應該隨之成倍提高,可是為什麼連小孩子都會的事情大人反倒不會了呢?
原因不在於肉體,而在於精神。擺在他們面前的障礙,是不相信自己會爬上去,怕自己的衣服會弄髒,或是擔心有摔下來的危險。明明已經具備了這種能力,但是正因為人類的理性,讓我們喪失了作為動物的本能。
算了,儘管如此又能怎樣?人類總是會追求方便,即使是我,很久以前也和他們沒有什麼區別。朋里只不過偶爾會提高自己身體潛藏的機能,只是察覺到了自己會做到的事情,不是孰優孰劣的問題,而是做與不做的問題。
……不過,我在這基礎上又增加了只有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才具備的要素,和別人有所不同。從房頂跳下來著地的瞬間本應有巨大的轟鳴聲,可我卻沒有發出任何 聲音,這和常人有很大不同,這一點只有我才能做到。也正因為如此,隨我怎麼盡情地飛舞歡跳,都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也不會惹怒任何人。
「不好,我熬夜這件事又該被哥哥發現了。」
我活蹦亂跳地趕著回家。
有時回首張望,有時仰望天空,好像一停下腳步就會掉下來死去一樣,我一邊盡情奔跑一邊陶醉地深吸一口氣。
哦,這就是我喜歡秋天的理由。
總感覺,月光是那麼的皎潔明亮。



「我回來了!咦,哥哥也回來了?不去打工了嗎?」
一回到家就看到哥哥在客廳裡一副悠閒自得的神態。
開家庭會議時出現哥哥的身影,真是出乎意料。
「我想休息了。那麼朋里你呢,怎麼到快七點了才回來?參加什麼團體活動了嗎?」
「沒有沒有!我們舉行了一個卡拉OK的活動,聽說對女孩子打折我們就趁機去了,玩了將近三個小時。這是班裡的活動,不能怠慢嘛!」
實際上,我已經怠慢了。
而且,要是讓我現在撒開嗓子唱上一段的話,估計大家的耳膜都要被我震破。
「呵呵……還有零花錢嗎?」
「謝謝哥哥,你有這份心就夠了。不過我想讓哥哥幫我做另外一件事情,能不能把這傳閱板報送到隔壁去呢?」
我拉著裙子的下擺向他撒嬌。
現在,父親應該正在書房等著我吧。如果再讓他等的話說不定會發火,在家庭會議時,我想讓哥哥盡可能離開這裡。
「好的,知道了。傳閱板報上怎麼寫的是石森來取啊?這樣順序是不是搞反了?」
「反了嗎?你看,石森和石杖,兩個都是石,我們這個區的老太太可能是年齡大了吧。」
「怪不得……可是不管年齡多大,如果連名字都搞錯,那可真是個問題了。」
哥哥一邊嘟噥一邊向大門走去。
我把書包放在樓梯上,逕直進了父親的書房。

「回來了,朋里?能這麼守時,爸爸很高興啊。」
父親笑逐顏開,讓我坐下。
在書房裡有一扇天窗,我每次都會從天窗仰望星空。坐在這裡,朋里總是說不出一句話,只聽父親一個人的說教就已經讓我筋疲力盡了,更別說去思考或者是開口說話。
可是,人類的語言為什麼會這麼費解、這麼複雜呢?這個誰都沒有在意的問題正是我所思考的。
「你這樣下去可不行啊,最近是不是總熬夜?媽媽很擔心你哦,爸爸也不贊成你這樣沒有規律的生活。」
和那天一樣,父親臉上披著一張和藹慈祥、令人神往的笑臉。爺爺死的那天,父親也是和今天一樣,平靜地給我講著大道理。
我五歲時,爺爺就成了家中的包袱。
他年輕的時候又是吸煙又是喝酒,生活沒有節制,後來就一直生病,常年臥床不起,無論是肺還是心臟都已經衰竭。也許是渾身關節疼痛,糟糕的時候,會發出揪心的哀鳴聲。因為都是壓得很低的聲音,所以在二樓的我和哥哥很少聽到。
但是對於父親和母親來說就變成了永無休止的冤魂。
暑假,我和哥哥都被趕到母親的鄉下老家去玩……那時,只有我一個人提前回去了一天。到底是什麼原因我現在也無從記起,肯定是因為自己喜歡的電視節目,或是已經在鄉下玩膩了之類簡單的理由。
回到家的時候,我發現爺爺的屋子裡發出一種沙沙的聲音。怎麼回事呢?我往裡邊看了一眼,發現爺爺臉上皺成一團,坐臥不寧。
炎熱的夏天,只要稍不留神身體就容易出毛病,更何況是體力衰弱的老人呢?我趕快告訴父親,可父親卻說爺爺一向都這樣,放著不管就行了。
是的,這是命令。父親拍著我的肩膀說:「今天爸爸好不容易過週末,就陪在爸爸身邊吧。」
父母到底想讓我做什麼?
——深深地掐進我肩膀的,父親的手指——
是不是對我有什麼希望呢?我似乎覺察到了。
——母親臉上,那毫無表情的面具——
不就是想告訴我要無視爺爺的存在嗎?
就這樣,我誠惶誠恐地過完了這一夜。
第二天早上,在爺爺的房間裡,枯瘦的手腳和髒兮兮的一團人體翻倒在那裡。如果這畫面有個標題,那一定是「救救我」吧。
父母突然臉色大變,迅速往醫院打電話。兩人就像是在演戲,說著言不由衷的話。
而內心卻是風平浪靜。
是的。我們家人殺了人。
我也殺了人。
在這個家裡唯一正常的,就是在鄉下乖乖聽話,一向是個大好人的,令我羨慕的哥哥。

「朋里,有沒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啊?爸爸可沒有瞞過你什麼事情,所以朋里也要乖乖聽話啊!」

父親用一貫溫文爾雅的聲音重複著相同的話。
我抬頭仰望星空。
父親是在確認我們是殺人共犯。
那件事過了三天依然沒有平靜下來,總是傳喚我,對我重複著相同的話,甚至連學校都不想讓我去了。
到了週末更是如此。直到上高中以前,我總是在這個書房裡度過週末的每一天。
「朋里總是乖乖聽話的好孩子,爸爸很高興呢!媽媽是喜歡嘮叨,可她也是想讓朋里能夠懂事啊。媽媽是因為很疼我們朋里,所以才要對你嚴加管教的。」
我仰望明月。
母親總是監視著我這個共犯。
沒有主語的對話讓人心情不快,加上主語會話本身就無法進行,這也是很無奈的事情。在這個家裡,爺爺究竟是事故死亡還是因病去世,永遠都是不能談及的禁語。
我其實很想說——

「我知道!爸爸不就是在懷疑我嗎?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啊。」

對爺爺的死視而不見,與此相比,無論何時都必須守口如瓶,不能洩露秘密的心情更讓我痛苦。
所謂的家庭會議只是個名號,實際上就是共謀密談,這種感覺就像平行線,永遠不會有終點。還好,我年紀雖小,卻已經能夠瞭解賞月的情趣。
只是一味的觀賞明月,最終只能變成野獸。
這是在上國語課的時候學到過的一篇有名的故事。對方是老虎我是狐狸,嗯,真是不錯的比喻。只要不做人,就感覺很快樂。



可是最近,我感到情況日漸惡化。
如果是小孩,只要封上嘴就可以;一旦長大,就沒那麼簡單了。
父親似乎已經覺察到了。對五歲的小孩子來說,如果放任不管也許很快就會忘記,可是總是反覆地叮嚀囑咐,事情終將無法隱瞞。
如果是小學生的話,只是有點智商。可是中學生就會開始認真地思考道德啊、人生之類深刻的東西了。
父親總覺得,女兒越是認真,就會越令他疑神疑鬼,不得安心。
其實,他們一定覺得我是個包袱吧。隨隨便便地將我捲進去,隨隨便便養大我,又隨隨便便把我當累贅看待。
壓力日益積澱,已經達到了極限,卻沒有發洩的出口。僅會因為一點小事,我就會鑽牛角尖,頑固不化。
……所以,我開始反彈了。



秋意漸濃,我也越陷越深。
哥哥因為要參加高考,所以沒時間管我,學校和家裡都無聊至極,我越來越沉迷於深夜中的飛躍。
奔跑。奔跑。奔跑。奔跑。
聲音急促,腳步如飛。偶爾回首張望。
人類有很多種生存方式,可是對於我來說,奔跑是唯一的快樂——啊,不知道我從什麼時候開始總是沉迷於奔跑呢?

「我們朋里,可是個好孩子啊。」

穩定會滋生驕傲。
我急不可待地想出去,所以早了一個小時。就像本應該筆直前進,突然遇到個十字路口,因為一時的心情就拐了彎。
有個女孩子茫然地望著天空。
飛躍屋簷的身影令她不可思議。

「是不是一直都被誰監視著呢?」

我渾身打了個寒噤。原來如此,我一下子醒悟過來。為什麼呢?總覺得我的秘密似乎被人發現了。不管了!或者可以說……
終於被人類發現了。
只一擊就結束了整個事情,然後把那個女孩子拖到森林深處藏起來。
不假思索,就那樣在頸椎來了一下,像撿起掉落的筷子那樣輕鬆。沒辦法,我深信這就是本來的我。
我停下腳步,想到這也許是人類本應具有的反應,可這也並不是我第一次這麼做,所以也沒有什麼負罪感。
……可畢竟,怎麼說呢,在被發現的那一剎那間,身上那種微妙的寒流,似曾相識。

「我們是一家人啊。」

流行興廢一時,本來對於娛樂來說就是常有的事情。昨天還覺得很快樂的事情,到明天就會有些許微妙的變化。雖然以前曾經覺得快樂,可玩得過火就會厭倦。認真想來,也許已經趕不上時代的步伐——
總之,娛樂就是需要新鮮感。
永遠沒有終點的娛樂是不存在的。
即使娛樂本身不發生變化,可是消費者的心情也會發生變化。
一味固守娛樂自身的存在方式,對於不斷發生變化的生物來說,是無法給這種忠誠度作出任何評價的。

「那天的事——」

快樂的時間,內容開始發生變化。
剛開始,我在快樂什麼呢?
而今,我又在快樂什麼呢?

「那天的事——」

無法忍受了。我要把那些看到我的人,一個個收拾掉。
剛好和我奔跑的理由相匹配。動物是以狩獵為生的生物,狩獵剛好合我的口味。
本來想盡可能不分男女、不分長幼,可是相對於男孩子來說,我更喜歡女孩子。相對於大人來說,我更喜歡小孩,因為那會給我一種獵食別人生命的實感。年老體衰的獵物我沒任何興趣,追逐五大三粗的男生也索然無味。
看到弱小的生物瑟瑟發抖,才會讓人感覺到他是活著的生物,而作為野獸,就是應該從狩獵中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我一直保持著沉默哦。」

是的。我想盡早被別人發現。
想盡早有人變成獵物。
偶爾回首張望。每襲擊一個人就會鬆一口氣,可是三天以後又開始焦躁不安,想尋找下一個攻擊目標。
這完全就像是……

「朋里,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爸爸啊?」

骨子裡,我和他們是一樣的。
哥哥雖然不知道,可是我們家人殺了人。實際上,我也是暗地裡的殺人狂。
不過,父母親也不是笨蛋,他們開始覺察到我的秘密,從他們不安的眼神中我能看得出來。因為我們是同類,如果我七天找不到獵物,眼神就會和他們一樣,所以事 情早晚都會暴露。到此為止,家庭會議也該結束了。接下來只是要不要做、能不能做的問題……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讓他們活著呢?



冬天到了,又是新的一年。
度過秋天的我顯得更加寂寞。父母是不是我的一家人已經無關緊要,對我來說,只要有哥哥一個人在就足夠了,我已經做出了決定。

「就這樣,雖說有點遲,就當作是冬眠吧。」

目標是父親和母親。不過僅有動機還遠遠不夠,同時還要一些誘餌。
不管怎樣,接下來就是盡情地享受狩獵帶給我的樂趣。
我仔細調查了地形,盡可能隱藏自己的真實面目以免漏出破綻,等到萬事俱備時再全力出擊。很幸運,最近遭到全國通緝的犯人還沒被抓到。越是華麗就越會引入注 目,要想隱藏屍體的話就需要躲在屍體當中,要是想殺人的話就盡量的混在殺人狂的隊伍當中,就是這種感覺。在支倉坡二街,我開始一個個獵捕自己喜歡的女孩 子。
從新年開始的準備到二月份才結束。屋子外面下著雪,冷嗖嗖的。

「——嗯,這樣就可以了吧?」

這是一個骨骼擦出聲響的寧靜夜晚。
沒有任何理由,我把今夜選為我大開殺戒的日子。

■■■

2003年2月14日午夜0時。
在支倉坡二街一帶相繼發生殺人、傷害案件。
附近的居民聽到石杖雅道的房間裡發出慘叫後迅速報警,在附近巡邏的兩名警官接到任務以後迅速趕到。此時,在石杖的鄰居月見裡家發現了遇害的屍體。
初步推定是正在受到大範圍通緝的犯人日守秋星(男,二十八歲)所為。這已經是他犯下的第四起殺人案件。
為了附近居民的安全,支倉坡二街的全體居民都必須進行臨時避難。在確認所有居民都已經避難完畢之後,午夜零時五十分,潛居在石杖家的犯人被重重包圍。
指揮這次行動的是本地公安二科十四日才剛剛到任的戶馬的巡佐,在午夜一點十七分就已經抓捕完畢,成功救助了已經喪失神智的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另外,因遭受暴力襲擊而失去左手的石杖所在(男,十八歲)也受到戶馬的巡佐的監護,由於謦方行動迅速,才得以留下性命。
犧牲者的死亡時間被推定為從零時到零時三十分這一期間內,之後,犯人就返回石杖家的住宅。在午夜零時五十分,包抄完畢後,戶馬的巡佐最終決定抓捕犯人。
石杖家成為抓捕現場,周圍的鄰居月見裡家、木崎家雖然都受到了破壞,但沒有傷到其他人。
另據報告,事件結束後發現一人去向不明,把生者和死者的總數核對了一下,發現情況不對。這件事後來被移交給生活安全權處理。


2\後日談·上(2004年·冬)

■■■

「咦,監視?不是跟蹤嗎所在,你很擅長做這行?」
不是擅長,而是受戶馬大姐指使不得不做這種事情。
從奧裡加紀念醫院出院後,和迦遼相識,在發生了很多事情的二00四年冬天。我被迫接受了自己毫無興趣,像看門狗一樣的工作。



從半新的貨車往外看,一片銀裝素里。
從早上就開始飄落下來的雪花,一直到中午都還沒停下來,飄飄灑灑,愈加襯托出本來就沒有人氣的小街的寧靜。
午後三點。人行道上已經看不到人影,就連柏油馬路上也看不到機動車。大概都停止營業了吧,一排排聳立的樓房沒有一點燈光。
感覺如同世界末日。沒有殘垣斷壁,可是突然看一眼,就像是人類滅絕以後十年的景象,街道被埋在一片白雪當中,總覺得會有一群不知是什麼的生物,穿越時空隧道,身著太空服,從未來遠道而來,探索人類滅絕的原因。
「學長,燈油再過一個小時就沒有了,我們還是稍微靠近一點吧,這樣可以抑制能量的擴散。」
這裡是完全不會在乎這些的一群二十來歲年輕人,現在正躲在大篷車上。我們都不想輸給外面寒冷的世界末日,就像一幫年輕氣盛的倖存者。
這裡面是裝修已近十年,破爛不堪的地方。窗戶上貼著圖、窗簾紙,全不透光,後面的座位也被卸掉了,只有平坦的空間中放置的煤油爐還在發出微弱光亮。我們當然沒有忘記在上面燒點熱水。
……應該糾正一下,與其說我們是倖存者,還不如說是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好冷啊!為什麼非得在這種天氣裡死要面子活受罪啊?對了霧栖,你怎麼不回家去呢?」
「我就是想回去也沒車費啊!昨天還碰到個催帳的,害得我上衣都被他們扒走了。喂,貫井,你那裡有大號的夾克嗎?給我一件。」
「舊衣服啊?我去年全扔掉了。還有一些沒穿的衣服,可是我和霧栖你怎麼說號碼也不合適啊。」
「扔掉了?……你還真是會亂花錢啊,卡裡不會吃緊嗎?小心點啦!對了,快給我啊。」
「我才不給你這種人,都是自作自受。霧栖你還不如直接死在鐮倉的荒郊野外呢,真是個累贅!人家好不容易和學長獨處,這是今年最大的機會!你居然跑來當電燈泡,也不會挑個時間!是吧,所在學長?」
「嗯,是啊。霧栖,給我一杯咖啡,煤氣換完之後順便把窗簾也換個深色的。四樓的燈關了哦。」
「哦,真的?壞了,那傢伙是不是想逃跑?從這裡跑出去別說零花錢了,就是小命都不保,在餓死之前肯定先被凍死……哎喲!」
「可是我們為什麼要在這種天氣裡躲在這種鬼地方呢?」
又是老生常談的話題。這已經是今天第七次發牢騷了。
「真是難以置信!不過,又給你們麵包又借你們爐子,這可都是我的功勞,你們兩個還不趕快跪下來感謝!」
今年最大的寒流,也無法摧毀貫井的樂天精神。一邊美滋滋地品著牛奶,一邊陪在我們身邊的這位貫井,估計是支倉市最閒的人了。
「說起來,要你們兩個監視的人,還是惡魔附身患者嗎?」
「怎麼,你沒聽石杖說嗎?」
「是啊!早上六點就被他拖起來,問我上次被人騙去買的那輛貨車還在不在,我說在,他居然就若無其事地硬要我開車過來,明明人家都跟寢室的那群人把他吹得天花亂墜跟偶像似的,真是無語啊!」
「我今天真的很同情貫井。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啊,我看你還沒有回來,所以就來了這裡。」
「嗯?為什麼我不回來你就要來這裡呢?」
「這個嘛,萬一……怎麼說呢,你難道真的不懂嗎?」
「唔,像所在學長這種冷酷的傢伙有什麼好?人多了,我們每個人分的倒霉量自然就少了。」
「你這種女人真是不值得同情,和石杖有一拼。對了所在,怎麼樣了?那個四樓的傢伙,是惡魔附身患者嗎?」
「按海江的話來說就是這樣……快來看,前面的座位透過窗戶就能看到。你到後邊去,趕快把空位讓給我。」
我從助手的位置移到後面,三個人關係很好的互相對視一下。即使把位子卸掉,也是輛貨車,位子不能比這更狹窄了。
「學長,那個傳聞的惡魔附身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是什麼樣的案例?最近聽說又開始活躍了。」
「傳聞?你們這些人整天就知道聽些八卦!這只是非法居住,又不是什麼引入注目的事情。最近出現的那傢伙,也是每個月殺一人的神出鬼沒的歹徒,以前也發生過類似事情。警察並沒有把這當作惡魔附身,而是當作一般行兇犯來處理的。」
「神出鬼沒的歹徒?……是搶人錢嗎?」
「是的,就是一般衝著金錢去的搶劫,被襲擊的人生還率大概也有一半吧。」
「那看來這還算不上殺人狂了?!」
「究竟算什麼我可不能妄加評論,總之還沒有殺人狂那麼瘋狂。總之,被害者都是三十多歲的男子。」
「真的嗎?那就是說他不會對女孩子下手了?」
就是這個意思。現在所見的惡魔附身患者,雖然也會在搶劫時殺害目擊者,但如果目擊者是女孩子,往往會很輕易地逃脫。總讓我們感覺他是個不會對女子下手的紳士。
「哦,看來是變異的惡魔附身患者啊。話就說到這裡吧,是不是該吃飯了?」
「——」
認真跟他說這些話的我就像是傻瓜一樣。
貫井迫不及待地打開飯盒。那是個看起來很重的多層木盒,裝在這麼大的盒子裡,由此可見其豐盛程度非同一般。這可是我夢寐以求的國王式便當,而且還是四層的!貫井故弄玄虛地慢慢打開盒子,然後那景象美得讓我心都痛了起來。
第一個盒子堆滿黑糊糊的炸雞,第二個盒子滿載黑糊糊的煎雞蛋,第三個盒子塞著黑糊糊的春卷,最後的盒子盛上致命的一擊——黑糊糊的米飯。一共就四個種類,真不知道這多層木盒意義何在。
「這是什麼,料理嗎?」
「不是料理還會是什麼?還有啊,費用每人出一半。」
貫井把黑糊糊的飯菜遞了過來。
我敗了,徹底敗了!雖說已經關上了發動機,但仔細看的話,我們這輛貨車還是很奇怪,如果被惡魔附身那傢伙發現,我們不就一命嗚呼了?還有,這個月的工錢也 被迦遼那混蛋給扣了,他仍然像個彌勒佛一樣笑嘻嘻的,可是我的救命錢就這樣沒有了!更可惡的是戶馬大姐,不知道誰惹了她,稍不留神就會火冒三丈,罵得人狗 血噴頭!在這種種惡劣的形勢下,我最終還是被這個笨蛋給打敗了!
「貫井,我也吃點行嗎?」
「請便請便,雖說霧栖是外人,可是這裡還有很多呢,你吃一點也沒什麼關係。美食嘛,不能一個人獨享。」
「那我可要吃啦。咦,天!快看啊所在,這個炸雞的裡面居然還藏著漢堡!」
這是什麼烹飪方法啊!;
「嘿嘿嘿!我最喜歡雞肉,正好那漢堡快過保質期了,就拿來夾在裡面。怎麼樣,很有創意吧?不要太誇我哦,我會不好意思的!來,學長,快吃吧!」
貫井呵呵地笑著。總感覺這人有點精神不正常。
這個車子裡面,早就到處充斥了二氧化碳。
「……我過一會再說吧,現在肚子還不餓。不過,當飯吃還是可以的,你看霧栖就在埋頭猛吃。」
「我跟你們說,我老家那邊的人還吃竹子呢!切成細絲沾點醬,再烤一下就吃了。」
「什麼?竹子?竹筍倒是很好吃的。你們那邊怎麼會有這麼怪的風俗呢?可是你說這個幹嗎啊,前言不搭後語,跟我們剛才說的有關係嗎?」
其實呢,貫井,這當中是有千絲萬縷隱晦的聯繫哦。



「學長,你對女權主義怎麼看?」
吃完飯以後一段時間內,貫井一副認真的面孔,談起了這件事。
「就是說住在四樓那個被惡魔附身的傢伙啦。只襲擊男人,換句話說不就是對女人很寬容嗎?這種事情學長怎麼看呢?霧栖學長就算了,他就只喜歡女性而已。」
「廢話,既然他是男的,總比喜歡男人好吧?可是貫井,人家所說的女權主義是主張男女平等,和這件事一點都沾不到邊啊。要區別對待,知道嗎?」
「也是啊。可是我們正在監視的這個惡魔附身者,從另一個側面說,是不是比較小瞧女人呢,學長?」
「嗯……目擊者中只有女性被放掉,這不就是瞧不起女人嗎?不過可能也有點女權主義的意思吧。霧栖所說的男女平等已經是過去式了,現在女權主義者主張的是提高女性的權威。」
「你說的提高權威,是想獲得尊重,還是想贏得大家的崇拜呢?」
「總之大家經常說的女權主義肯定是只賦予女性優越的地位。」
……本來,就不明白他是不襲擊女性還是不敢襲擊女性。何況,崇拜本來就帶有幾分令人畏懼、不敢靠近的意思。
「唔,雖說是敵人,卻也是了不起的紳士啊!學長在這點上還比不上人家呢!」
「我是沒想過這種事情啦,不過要只是溫柔那還不簡單?我倒覺得嚴肅點比較帥,當然任何事都得有個度,超過這個度就有點那個了。」
怕引起她反感,所以特意在前面做了個鋪墊。
這和真刀真槍的對決是一個道理。如果說不手下留情是一種真誠,那麼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平等的關係。
「哼——那所在學長對你妹妹就很那個!」
「啥?等等,怎麼又扯到我妹妹了?」
「因為學長你不是有個妹妹嗎?可是總對我們遮遮掩掩的……」
我感覺到了「可是」這部分隱藏的不滿和怨念。
雖然我並不是特意想隱瞞什麼——但不想讓人知道也是事實。真是讓人尷尬。
「……生而在世,一輩子有一兩個妹妹也不奇怪,你說是吧霧栖?」
「對啊!要是獨生子的話會被別人小看的!石杖你還真是浪費,有那麼漂亮的妹妹,人生一片玫瑰色嘛!」
回過神來才發現,現在是二對一了。
不過,一般說來玫瑰色都是紅色的,也就是血的顏色。其實霧栖也沒說錯。
「——好吧,你們怎麼會知道的?」
「學長,剛才說你妹妹漂亮,你就理所當然接受了?」
「我其實是偶然知道的,偶爾認識了你妹妹初中時的朋友,對方給我看了照片。我說,你真的不打算介紹給我們?那孩子合我口味得一塌糊塗的說……」
「………………」
這兩個傢伙好像誤解了。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他們根本就不知遁。這兩個笨蛋,就像嗷嗷待哺的雛鳥一樣,央求我講我妹妹的故事。
「……你們啊!不是我在背後說人壞話,你們可別和那傢伙扯上什麼關係。兩年前,支倉坡出過一件大案,那件大案的兇手就是我妹妹。」
兩個人歪起腦袋,睜大了眼睛。

……說起那次,住在支倉市的人,沒有不知道那場慘劇的。
晚期的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由於精神失控,無差別攻擊無辜市民,在那個夜裡殺戮了多條人命。遭到破壞的住宅多達三十家,一個小時不到就死亡十一人,重傷六人,輕傷十三人。這在支倉市的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跡兇殺案。

為什麼說是奇跡呢?因為幾天後,在奧裡加醫院,大家都說,被這位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謀害的人數不止兩位數。
「說起兩年以前的支倉坡……據說就連所在君的父母也慘遭毒手……?」
「沒錯。犯人最後順路在我家停留了一下。雖說是順路,畢竟也算自己家就是了,可能夜還很長吧,她就暫且回來休息一下。」
或者說她回來是為了完成她最後的心願。我不想知道她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可是最後,這段時間裡,她拉開了我們之間殊死博鬥的序幕。
「學長,那天晚上你一直都在家嗎?就在隔壁都已經發出淒慘呼救聲的時候?而且當時不是也拉響了避難警報嗎?」
「是啊。怎麼說呢,我當時睡得太死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移開了目光。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你的妹妹,她可能早就估計到了,你這種人什麼時候殺都無所謂,所以就先把其他事情解決掉。看來她是觀察了你很多年,對你很瞭解嘛!」
這話雖然讓我很不爽,但也是事實,我無可辯駁。不知為何,在她殺害了父母之後,我左手突然疼痛無比,這樣才醒了過來,也真是太遲鈍了。
不過,有時候遲鈍也會有好處的。
那天夜裡,穿著禮服鑽進被窩的她;被平整劃開、一點不剩的左臂;從二樓陽台上照進來的警車燈光;震耳欲聾的炸裂聲……總之一覺醒來,就好像被捲入了宇宙怪 物和地球超人的大戰一樣。剛開始還以為自己已經下了地獄,可是居然沒有就此昏過去,我這種遲鈍也真是可歌可泣值得褒揚啊!
「你妹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從照片上看清純可愛,像法國人偶似的,完全是個大美女嘛。這要是說到殺人可真是難以想像,是用菜刀還是用鏈鋸呢?」
貫井的優點就在於,對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在沒有弄明白之前會一直提出疑問。雖然不喜歡鬼故事,對於這種真實發生的血淋淋故事,倒是一點都不反感。高中的時候她居然一邊哼著小曲一邊解剖了一隻雞,至今仍被傳為佳話。
「沒有,我根本都沒看到凶器!弄掉我左手的時候她似乎什麼都沒用。」
「啊?那她是用手把它擰下來的嗎……!?」
她可真是想像力豐富!看來這傢伙很感興趣,我就先不告訴她真相。
「是的,這傢伙一向不喜歡使用工具。丟木棍也好,扔沙包也好,不玩也就罷了。一玩簡直就是自滅。」
「————哦哦?扔沙包嗎?那是什麼稀罕玩意?」
貫井紅著臉,嘴上作出破壞性的評論。
「……她扔沙包就跟放爆竹似的。你沒玩過這個?回去以後要是閒得無聊,可以問問你們室長,沒準人家能帶幾個過來。」
「是嗎?等她回來我再仔細問一下。不好意思,我真是才疏學淺。」
大概是覺得不知道這種平民的遊戲很可恥,貫井鼓起兩頰。雖然童年和我們過得不大一樣,但這傢伙的精神構造還是蠻健全的。
「總之她就是不喜歡使用武器了。在這條街上小刀呀,磚頭呀,有很多致命的武器呢。可她都沒有用,看來還很老實的嗎。」
「不過,她可是被惡魔附身的啊。學長,在這之前你一直都沒發現她有什麼變化嗎?」
「我們家那位,是身體內部發生了變化。普通的惡魔附身患者,在身體機能得到提升的同時也會長出新的器官,可是那傢伙身體外觀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如果不是到了晚期,估計誰都發現不了。」
再說,我對這個也不感興趣。
「你妹妹,以前是個乖寶寶嗎?」
「以前是個很優秀的小孩啊,我老爸老媽還為她自豪呢。不過總感覺我爸爸看她看得很嚴。」
「學長呢?你重視你妹妹不?」
「拋開傷人這點,以前還是很重視的。」
「那學長現在很恨她了?」
「應該是吧。不過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都沒什麼感覺了。」
雖然只是貫井無意中說出的感想,但這也許是眼下最大的疑團。「那東西」,以前從沒有過想殺掉哥哥這種記錄,這麼說還是因為環境嗎?……恐怕是這樣。
一定有什麼扭曲了。

「所在,你在嗎?」
還真會挑時候,偏偏現在來打擾我。
咚咚,一陣敲門聲,外面是我們的大姐頭,戶馬大姐。
穿著一身威嚴的制服,手裡拿著兩挺自動手槍,真是令人膽寒。
來的不止戶馬大姐一個,後面還跟著兩名便衣警察。
「小的恭候多時。」
「…………辛苦了。人在哪裡呢?」
「那邊。要進來嗎?」
「不用。先去上面看看,我的那份咖啡幫我泡上。」
戶馬大姐向我們輕輕擺了擺手就離開了。
在紛紛飄落的雪花中,戶馬大姐像一道霞光似的消失在辦公樓裡。
和他一道來的兩個便衣警察守在大樓門口待命。
哎呀,一看就知道,這兩個人如果遇到突發事件,肯定會拖戶馬大姐的後腿。
「哎,戶馬大姐一直都繃著臉,好酷哦!我要是女的,肯定會迷上她!」
貫井未早梆梆地敲打著副駕駛座的後背。
我倒是覺得,從生物學角度來說貫井怎麼看都是個女的。
「不要用這種奇怪的眼神啦!貫井的潛台詞你該知道吧?就等於已經假定戶馬大姐是男的啊。」
「……那是不是我們也該變性呢?」
「就是這個意思。對了所在,那個惡魔附身患者的情況,你從戶馬大姐那裡聽說了沒?」
我馬上明白了霧栖的意思:萬一戶馬大姐射偏了,受害的可是我們啊。要是只有霧栖,還可以先看看是「逃得掉」還是「逃也沒用」,但是今天貫井也在這裡。
「不用擔心。反正聽戶馬大姐說,這並不是最惡劣的惡魔附身患者。」

不大一會工夫,就聽到無人的街道上空響起一陣槍聲。
大樓裡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抵抗聲。
然後是對此毫不在意,以奇妙節奏發出的槍聲,不用說,肯定是戶馬大姐在武力鎮壓。
啪啪,辟啪。
看來她已經佔據絕對優勢,對手肯定乖乖就擒了。
「……帥呆了!」
「是呀,肯定逃不掉的,只要被戶馬大姐盯上的人,就是插翅也難飛。當年我妹妹,要是不是戶馬大姐在,早就溜之大吉了。」
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歪起腦袋。
也難怪,這兩個人不知道我妹妹的事情,自然也不知道妹妹和戶馬大姐之間的一場惡戰。
嗷嗷待哺模式又開始了。
兩人就像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一臉興奮。
好奇心會殺死貓。這麼想讓我傳播不幸嗎?
「怎麼,很感興趣?……告訴你們是可以啦,不過你們到時後悔了我可不管啊。」
要實在想聽我也沒有辦法。
再加上我本來就知道那傢伙的事情,如果不告訴他們,他們也許不知道怎麼預防危險。
「說來話長呀。一天夜裡,石杖所在醒來以後,發現自己已經是其中的一位受害者——」
外面的寒冷,讓我回想起那個夜晚。

那是能聽到骨骼擦出聲響的寧靜夜晚。
故事是關於催生了某個生命,鮮血四濺的收穫祭。



3\Formal hunt

2003年,2月。
在石杖家所進行的抓捕活動,是警方有史以來第一次「救助」了類激化物質異常症患者,這也成為戶馬的巡佐輝煌記錄的第一步。

支倉坡二街這個地方並不是很大,來回二十分鐘就能走到盡頭。參加行動的警員多達四十名,其中一半本來是用來專門抓捕日守秋星這個全國通緝犯的,剩下的一半人員原本是執行所轄小區的巡邏任務。
「已經下達了一級戰備命令,給警員配發槍支。可是槍支數量這麼少,這不是糊弄我們嗎?算了,向下面傳達我的指令,這次行動允許開槍!大家都打起精神來,給我好好打好這一仗,這種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啊!」
一般情況下警員不能配槍,只有執行任務時才會配發,任務執行完畢以後就會盤點槍支,統一存放保管,嚴禁隨意帶出,只有遇到非常緊急的情況時,才允許「攜帶」。
這種事情,在全國來說也是特例中的特例。
即使發出了佩帶槍支的命令,通常情況下也絕對不允許開槍射擊。槍支具有強悍的威懾力,用它來恐嚇犯人本來就是下策,是令警官蒙羞的事,不管什麼理由,只要開了槍,這個警官也會仕途無望。
然而戶馬的下達了命令。
由警車和警官們組成保護牆,一旦目標突破包圍網,就毫不猶豫地開槍。這不是逮捕犯人,而是在獵捕野獸。
「戶馬巡佐,這樣部署沒問題嗎?」
「沒問題。要是因為我們的失誤讓目標逃掉,那才麻煩。目標應該是逃往這三個地方了,只要不用那條路線我們就能追到。現在裡面還有生還者嗎?」
「我們從院子裡看過去,發現客廳有兩具屍體,很可能是石杖夫婦兩人。」
「他們兄妹受到保護了嗎?」
「已經疏散了所有居民,沒發現他們兩個,應該還在裡面。」
「知道了。這次就讓我去碰碰運氣。是不是只有二樓有動靜?地圖呢?……什麼嘛,這麼小的地方,我一個人進去就可以了,你們就在外面和其他弟兄一起等著吧。你們都是新手,再說也需要人負責保護居民。」
「明白了。準備什麼時候衝進去呢?」
「一分鐘以後。啊,我皮箱裡的霰彈槍有沒有帶過來?這是我的個人用品,你們就當沒發現好了。」
到此為止,戶馬的作為巡佐的身份暫時被拋開。
被送到戶馬的手中的霰彈槍,是堪稱自動裝填式槍械傑作的Benelli Super 60,雖說機動性不如手動式來得高,但穩定性卻可與自動手槍媲美。顯然是為了單槍匹馬衝入而使用的單手特殊武器。
這女人此時已經化身為獵人,長髮盤起,一身狩獵裝,腰間槍套插兩把慣用的愛槍。
「要開始了。別忘了叫救護車,不要送進支倉市的警察醫院,如果判定是D級患者,還是送給奧裡加醫院當禮物吧。」
她單手提上用布包著的霰彈槍,走了出去。
寒冷透骨的夜裡,石杖家的鐵門,吱呀一聲發出了淒厲的長音。



遠處的狗吠聲漸漸平靜。
………………接下來——
發生了令少女萬萬預料不到的事。
在充斥著血腥味的家中,她穿著那件特意為今天準備的漂亮禮服。
這時遠處傳來巡邏車刺耳的警笛聲。
為什麼,警察們會做出如此迅速的反應?
為什麼,殘害會波及到如此廣泛的範圍?
到底是為什麼?少女一邊不解地皺起眉頭,一邊邁著優雅的腳步登上樓梯。
已經確定父母雙雙死亡。兩個人很安詳地躺在客廳裡,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也像是感情真摯的戀人,手牽著手依依不捨地離開了人間。
以宛若花瓣飄灑一樣輕盈的步伐,向樓上走去。
在二樓的角落裡就是哥哥的房間。外面的騷動完全不用去管,警車雖然已經包圍了石杖家,但這完全沒道理,肯定是個小誤會。
毫不猶豫地打開門,上鎖,為了不受外界的干擾而拉上了窗簾。聽到那睡夢中悠閒自得的呼吸,她綻放出一個如花的笑容。
那麼——就讓我來進行這愉快而美味的保存作業吧!



二樓角落裡的房門緊鎖著,裡面有說話聲。戶馬的片刻也沒有停留,迅速用霰彈槍炸開木製小門。
「——?」
眼前這種景象,不知道該下什麼結論。
昏暗的房間裡,是青年和少女。
少女被青年——掐著脖子。
青年不知是因為悲痛還是因為憤怒,表情扭曲。
少女臉上則笑容燦爛。
並不是想像中的日守秋星。
正常情況下,誰都會以為青年是加害者,而少女是受害者。
「好棒——哥哥的手,還在我胃裡抖動哦。」
戶馬的瞬間就判斷出,那個一身純白的少女就是現在要獵捕的目標。
她拔出左邊的手槍,射向少女的左肩。
扳機扣動,少女飛身起跳,兩種聲音幾乎同時晌起。少女如同火花般從床上躍起,子彈從空中嗖嗖飛過,射穿牆壁——
幾乎同時,又一聲槍響,這次是朝著天花板。
「啊——」。
啪噹一聲,碎片飛濺,穿著白色禮服的少女飛落下來,仍舊安然無恙。
如果說狙擊方沒有良知,那麼躲避方就沒有常識。少女一邊跳向天花板,一邊又被迫從天花板眺向牆壁,改變了軌跡掉到地上,也許是因為碰到了霰彈槍擊落下來的碎片。
「好痛——搞什麼啊?真是!」
少女拍掉身上的木片站起來。
「噹」的一聲,沒有任何警告,左肩被射穿了。
白色的禮服上,浸出一片紅色。
「————嘿!」
少女用指尖沾了點血跡,用舌頭舔了一下。她若無其事地注視著那個持槍的女人。
「過分了吧!突然襲擊,也太沒有禮貌了,大嬸!」
她手裡撿起一個小木片,砸向戶馬的的眉間。第三聲槍響。
不行,看來無論開多少槍都對這個少女沒有意義。
第三次,成倍的子彈亳不留情地朝著少女飛去。

那個時候,兩者之間萌芽的認識,可悲地沒有達成一致。
少女殺氣十足地將手中的木片扔過去。
僅用腕力投出去的木片,被戶馬的的子彈擊得粉碎。同時,少女中了六發子彈。
戶馬的為了能夠迅速擊敗對手,一邊連續射出了第二發、第三發,一邊放開手中的霰彈槍,從槍套中拔出一把自動手槍,兩把齊射了大約三秒的時間。

對於少女來說,戶馬的只是一個小木偶。
對於戶馬的來說,少女只不過是一介惡魔附身患者。

可是在這一瞬間,她們互相意識到自己眼前的對手非同一般。
雖然都是生物,但她們不屬於同一種類,而且也根本沒有想要理解對方的意思。
也就是說,無論是在性能上還是在精神上,她們根本不投緣。
在決戰還沒有分出勝負的時候,彼此只是敵人。
「——嗄……!!」
已經中了九發子彈的少女仍然沒有倒下,只有白色禮服染上了斑斑血跡,彷彿要發出悲鳴一般。
「你、還真有、兩把刷子————!」
跟身上的那些傷相比,更讓少女受不了的是裙子被弄髒了。
少女焦躁地朝戶馬的發起攻擊。
滑破夜空,漂亮地一腳橫掃過去。
槍聲。
飛散的木片。
一邊躲避少女的襲擊,一邊繼續開槍射擊,9mm的子彈接二連三打在少女身上。
每踢一腳,少女的攻擊強度就會增加一倍。50公斤,100公斤,連房柱都被掃平。
即使如此,子彈仍然在空中飛梭。
即使如此,武力鎮壓還在繼續。
然而恐怖的是,還沒有一發生效。
「嗤————」
這種僵持不下的場景讓人心煩。
少女翻弄著已經滿是鮮血的禮服。
戶馬的把已經打光子彈的槍丟在地板上。
短暫的沉寂。突然,少女跳到戶馬的面前,戶馬的飛起一腳,以更快的速度把眼前的霰彈槍踢了起來,子彈在空中炸開一團煙霧——但是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輕盈地跳到了一邊。
上當了。霰彈勉強地擦過少女的手腕,僅穿破了牆壁。
是戶馬的擔心危及到床上的生命,還是極度的偶然?
少女沒有繼續傷害床上的大餐,從被炸破的牆上往外跳出,毫不介意四處橫飛的血肉,剛跳到房頂上,就卸掉了窗戶。
也許是知道無法徒手翻越,就隨手拿起一件物品當武器。
「——開什麼玩笑,這傢伙,連霰彈槍都對她沒效!」
一開始就用霰彈槍有點誇張了。這種距離都能躲得過去,看來不打個七零八落是不可能打倒對手了。
戶馬大姐一邊放開霰彈槍,來到被擊中的牆邊,一邊在兩把槍裡裝填了兩盒子彈。然後,終於注意到要救助的對象。
「不好意思,說晚了,我是警察。那傢伙是我們抓捕的對象,你就待在這裡不要亂動。」
她拿著手槍跳上鄰家的屋頂。
戶馬的還有四盒子彈,如果按一盒十六發算,共有六十四發。對於中了十發子彈仍然不當回事的傢伙來說,這點火力似乎還不夠。



戶馬的闖入二樓,迎接她的是一個舊式的CD播放器。
「這個是——」
面對劈頭蓋臉而來的電器,她猛然閃身躲過。
可愛的聲音,和令人聯想到鏟車的鐵臂,這情景真是讓人懷疑自己的眼睛。少女的手指深深扣入沙袋般的CD播放器一端。現在這台家用電器已經不是別的什麼,就是用來殺人的,體積龐大的家電鈍器。
「繼續——」
她抓著這件凶器,以驚人的速度和角度反覆進行強攻。
戶馬的用子彈擊破CD播放機,毫釐不差。
還沒有完。家用電器粉碎飛散,在對面,少女伸手去拿另一個武器。
——已經不用去找了。少女的新增器官,就是作為「人型動物」的,遠超人類的性能。
顛覆常理的肌肉力量和瞬間爆發力。
驚人的的能量和反射速度。
不現實的身體強度和代謝機能。
如果擁有這種性能,所有的器物都能變成致命的殺人武器。
如果說剛才的場景讓人懷疑自己的眼睛,那麼此刻已經是令人不忍目睹的地獄。
從書桌到課本,從筆記本到插座,幾十個、幾百個的物體群起攻之,件件都成了戶馬的的對手。
不計其數的武器裝備,壓倒性的實力懸殊。
僅用兩挺手槍,該如何應戰?
這人類居住的房間,對於少女來說,就成了生長武器的肥沃原野。少女就是殺人機器,她所進過的房間,所有的傢俱在她手下,都毫不留情地遭到蹂躪。
「——啊呀?」
在這暴風驟雨中,戶馬的依然活著。
毫不猶豫地前進,躲閃、橫踢、擊打、搶奪,少女手中的武器一一被擊破。
事實上……
少女所實施的暴力,不管以什麼作為武器,對戶馬的來說,都無濟於事。
「可、惡——!」
少女無法理解,開始焦躁不安地大呼。
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大概曾是青年男性房間的地方。她在牆上蹬開一個洞,跳到隔壁房間了。
太好了,又發現了新的武器。背後是緊追過來的戶馬的,少女順手抓起一個旅行皮箱,快速提起,擋住了迎面而來的子彈。
她用箱子擋住的是頭部,只要頭部不受到攻擊,四肢和身體無論怎麼樣都無所謂。不,再中子彈的話,身體機能勢必還是要受到影響,只不過這比丟掉性命要強得多。
毫不留情的攻擊。
但是,如果只有這種程度,少女還能應付。
——這次,一定要宰了這女人。
在戶馬的兩挺自動手槍的子彈用光之際,少女用力踹開皮箱。這種只有怪物才擁有的腳力,使得皮箱箭一般向戶馬的激射過去。
皮箱如打出的本壘打,朝戶馬的臉上飛來。
出入意料地,戶馬的也作出了超越人類界限的飛速躲閃。
人類是躲不過的,而戶馬的是人類。
然而,她又用同一動作,再次把箱子踢了回去。
「……!?」
這下本壘打化作了一束激光。
少女以超人的速度反應,跳向牆邊進行躲閃。戶馬的就利用這個間隙,換好了彈夾。
注意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旅行箱太小了,這個獵物卻真是夠大的!少女恨恨嘟噥著,將手伸向床上——戶馬的一記精密瞄準射擊,擊穿了對方的手背。
「啊——!」
少女又一次破牆而出。看來這個武器庫還是不夠用,她又跳向鄰家。戶馬的在後面游刃有餘地追趕著。
少女滿身血跡斑斑,戶馬的全身無一處傷痕。
從負傷的數量來看,戶馬的佔據絕對優勢。
但實際上,這場戰爭,仍然是少女佔有壓倒性的優勢。
戶馬的是普通人,只要被打到就會倒下,被擊中就會喪命。而相對的,少女不會喪命,只要有頭部還在,大腦就會繼續運轉。深知其中奧秘的少女總是會用右手護住自己的頭部,僅用左手揮舞手中的傢俱。雖然很矛盾,但她是既全身破綻又毫無破綻。
「——我是戶馬的,報告二號車,目標已經向一街方向移動,請做好開槍的準備。我現在一個人就可以,五分鐘後,如果沒收到我的任何信息,就代表我已經殉職,之後就請接受田村警官的指揮。」
這是最後一個彈夾,如果打完就可能會殉職。在這之前,一定要制服目標。
「——要打就打她的頭部,不過……」
少女唯一和生物相似的地方就是頭部了,戶馬的早有察覺。
因此先不射擊,要活捉這傢伙。
她並不是打不死,只是越打身體的反應就越遲鈍,也許最後四肢都被打成碎片就老實了。
到那時也不用擔心她會死亡。因為只要頭部不受到攻擊,就不會死去,這已經被她自己所證實了。



「為、為什麼、為什麼——?」
少女一邊抽泣一邊奔跑。
不是因為傷口的疼痛,而是完全沒有勝算。這種事實,像電流一樣在少女的腦中閃過。
「到了——!」
陌生人的家裡,陌生的廚房。
迅速抄起一把菜刀,對尾隨而來的戶馬的劈頭蓋臉打過去。
雖然家用菜刀一閃就將電爐和牆壁切裂開來,戶馬的卻臉色絲毫未變,閃了過去。
這時,少女的手指感到一陣疼痛。
少女判斷出這是剛才被折斷了,但戶馬的轉眼間就把菜刀拿到自己手中。
「帥呆了,就像是魔術師……」
雖然少女的身體機能無人能敵,她發感想時卻呆呆地露出了破綻,在這樣的殘酷廝殺中,簡直天真的令人難以置信。
但是,戶馬的可沒有那麼天真。
她勇奪過來的菜刀刺向少女。紅色的禮服變得更加鮮紅,不一會,簡直可以用黑色來形容。「咣」的一聲,菜刀砍到骨骼上,刀刃斷裂,只能扔掉已經毫無用處的刀柄。
「接下來,是這個——!」
少女投出三把刀叉。前兩把都被避開,第三把則被槍柄彈回,又被三發子彈擊中。
已經完全沒用了。
無論用什麼招數,都佔不了上風。從刀叉到平底鍋,從電爐到沙發,再到大型的等離子電視,身邊的所有東西都被一掃而盡。
無論扔出什麼都會支離破碎。
無論用什麼打法都毫無作用。
難不成戶馬的要從槍戰改為赤手交戰?她一手應付著少女的武力攻擊,一邊又加倍反擊,擺弄——不,殘殺著少女。

「啊——為什麼每次我一用武器,反而把自己弄得破破爛爛的!?」

事實就是如此。
經驗的差別過大,知識的差別也過大。
如果說少女是超人,那她就是高人。天生的才能在她鋼鐵般的意志前被摧毀。千錘百煉的時間和精神,使她在這場殘殺中把握了五分戰局。

「啊——輸了,輸了,我要輸了——!?」

然後,少女開始逃跑。
並不是逃向另一個武器倉庫,而是純粹想從這個敵人身邊逃脫。
這樣一來,戰鬥即將接近尾聲。
如果少女真的想逃,戶馬的肯定追不上。
因為若是純粹的體能大戰,經驗和意志就會變得毫無立足之地。
在腳力上,少女佔據著絕對優勢。
戶馬的只是勉強能沿著屋簷跑,少女卻能跳過一家房頂。無論是誰,都會覺得是少女更有優勢。
但是太不甘心了。
不甘,不甘,不甘……!
明明會贏的,明明絕對有勝算的,怎麼就不管用了呢?怎麼就得丟臉地逃跑呢?
從房頂跳下,落到下面的柏油路上。著地瞬間的衝擊力,讓人感到些許不適,可能是中子彈太多的緣故,身體幾乎就要散架。太混亂了,而且這還是頭一次感到這麼疲憊。
可是——等到發現眼前的路障,為時已晚。

「開槍!」
子彈,狂風暴雨般撲面而來。
在槍林彈雨來臨之前,少女本能地往後一跳。
跳到了附近一戶人家的房頂,卻又被一個機動部隊給盯上了。真想把他們一一擊垮,可是體力已經透支,要想打敗這群入,不及時補充能量可不行。
少女哭著想回家,朝能補給能量的家中狂奔,就像是在無入夜裡居民區的芭蕾舞演員。可是一向引以自豪的雙腳,居然變得軟弱無力,連跳到二樓的力氣都沒了,只能從院子裡悄悄地溜進客廳。
「呀!」
戶馬的等在那裡。
「——!」
這時,如果能跳起,還可以取勝。
即使是在死亡邊緣,少女仍然有勝利的希望。戶馬的也覺得,這位少女甚至還握有九成勝算。
但是,已經受過挫折的心無法再復原。
她一直在為不能勝利而焦躁不安,耿耿於懷。
少女之前從來不知道失敗的滋味,也一向和失敗無緣。這位少女,根本就不需要經驗和努力,所以根本就不會想過努力地爭取什麼。
那是當然的。對於深信自己性能的少女來說,完全沒有那種必要。

「——我,是不會輸的。」

這種目豪,被敗北給擊得粉碎。
少女應該深深地反省自己。正因為這種萬能才導致自己的愚蠢,這麼深的罪行是不可饒恕的。
「是嗎?那你要不用這個試試?」
戶馬的究竟在想什麼呢,竟然靜靜地把槍扔給少女。
一瞬間,空氣凝固得令人窒息。
這樣說來——雖然用盡了所有的武器,但至今為止還有一樣從沒用過。少女完全被這種顯而易見的誘惑深深迷住了。
她接過手槍,期待用這個萬能的東西讓自己擺脫失敗的恥辱。這東西是怎麼用來著?好像是用兩隻手握的吧?少女雖然屢嘗敗績,仍以值得讚賞的氣勢常識瞄準,就在這時——

「太好了,總算用了雙手!」

噗通。
少女聽到了脖頸被刀刺中的聲音。
「——啊——」
少女仰面朝天,慢慢地倒在地上。
眼前星星點點,意識開始模糊。
瀕死邊緣,少女終於看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是的。
如果沒有需要就不會有生命,不會有希望。
如果沒有需要就不會有創造,不會有思想。
這就是少女失敗的原因,把保命放在第一位,當成了生命的護身符。
不過,已經夠了。滿足於現狀這種理念已經崩潰,就在剛才,戶馬的讓她成長了。
「啊……啊……——」
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如今,少女的生命已經危在旦夕,就像剛剛出生的嬰兒,臍帶初斷,雖然能夠勉強存活下來,但只要大腦中供血不足,少女的攻擊力就下降了至少一位數。
也就說,戰鬥到此結束,少女和戶馬的之間第一回合的較量,人類取得了最終勝利。
「……剛才我就一直在想……」
戶馬的低頭看了一眼敗北者,撿起自己的愛槍,為了慎重起見,又把槍裡剩餘的子彈朝著少女打去。
「——你在使用道具這方面還真是差勁透了。」她漫不經心地嘀咕著這次能和這個怪物對抗的最大原因。


4\後日談•下(2004年•冬)

「——有這種事?」

滋滋、滋。車內陷入,一片沉寂。只聽見喝咖啡和牛奶的聲音。
這是由石杖所在——經歷了噩夢般的夜晚後活下來的倖存者——所講述的真實故事。霧栖和貫井腦中想長著當時那悲劇般的畫面,同時也知道了戶馬大姐可不是好惹的。
剛才說話的時候,貫井手心已經滲出汗水,現在則由衷佩服戶馬大姐,連連稱讚她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戶馬大姐經歷過大風大雨,鍛煉得也很好,看她那身段就知道了……對了,聽說她還是醫生?」
「雖然她也穿白大褂整天穿梭於醫院裡,不過估計她並不是醫生,只是有為社會福利機構服務的資格。如果連她這種人都能當醫生,那全國的醫療機構就完蛋了。」
她好像很喜歡胡亂給人做手術,大概也能簡單看個感冒之類的吧。
「真的?以前我記得她發過這樣的牢騷,說什麼手術打麻藥真是沒情趣。這樣還不算醫生嗎?」
「你是在開玩笑吧?肯定是!」
我雖然不把玩笑掛在嘴邊的人,還是想開開玩笑。那種手術理念也太斯巴達式了吧!
「我再問個問題好嗎?那之後,你妹妹保住了性命,被送進醫院了嗎?」
「是啊。失去意識後情況特別糟糕,一直流血,止都止不住,正常的就只剩下大腦、心臟和呼吸系統。」
無視常識就會付出代價。在她倒下後,血就一口氣噴了出來。
「……唔,真是不能理解。」
「這麼荒唐的事,你要能理解倒奇怪了。」
「我不是說這個。我覺得她沒有理由恨學長你啊!抓你妹妹的是戶馬大姐,更何況要說恨的話,也應該是學長你恨她吧?殺死了你的父親母親,還把你的左臂弄殘……」
「————」
殺害父母的犯人。
同樣毫不留情殺死鄰居的殺人狂。
受害者和加害者都一目瞭然。如果對這種現實都吞動於衷,那可真是個沒有任何感情的怪物了。
「不,這故事還有後續呢。」
接著我們的話題,戶馬大姐再次出現在面前。
在大樓的入口,兩名刑警押著惡魔附身患者。還活著是肯定的,但手和腳似乎被刺入了釘子,無力地垂下來。不過還好,至少還留了條命。今天的「番茄惡魔」,也不愧是一如既往優雅華麗的戶馬大姐。
「真是辛苦了。這是您要的東西,老大。」
我們準備了五十日元的速溶咖啡來慰勞她。戶馬大姐根本就不進車裡,只是開了個門,接過紙杯。這可真是個滑稽的場景,門一被打開,我們就在裡面凍得瑟瑟發抖。
「後續……是在說石杖妹妹的事嗎?不是已經結束了?」
不過貫井卻不為嚴寒所動,似乎對血腥電影很感興趣。
「是啊。石杖的妹妹記恨他肯定是有理由的,想不想聽呢?」
當然了!貫井脫口而出,手裡還浸著汗珠。
戶馬大姐一副多半很難喝的表情,啜了口咖啡,然後似乎又覺得是心理作用,愉快地繼續說下去。



那,是戶馬的人生最大的失誤。
將目光從尚有氣息的敵人身上移開——如果是熟悉戶馬的的人來看,大概會誤以為她在玩貓捉老鼠遊戲吧。
但是,既然活捉了對方,就不會讓對方喪命。
既然是一對一,打敗對手後放鬆警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加上此時她也已經筋疲力盡。
雖然說直到現在戶馬的臉色都絲毫未變,可是一鬆勁幾乎就要癱倒在地。
移開目光,來一次深呼吸。只是一個小小的疏忽,誰都沒辦法責備。
然而就是這一瞬間,對手獲得了反擊的機會。
「——你老了呢,大嬸。」
回頭的時候已經遲了。
兩眼發光的少女,就像人偶似的站在戶馬的的面前。
「——啊?」
不知何時偷偷跑到妹妹背後的石杖所在,舉起球棒,咣噹一聲朝她的頭部猛擊了下去。



「這麼說,是你給了她最後的一擊!」
霧栖嘩的一下,把咖啡噴到了我的脖子上。
「那種時候為情勢所逼,不由得就——」
她殺完戶馬大姐之後就該輪到我了吧?我不得不考慮這一點。
最後戶馬大姐得救了,那傢伙就失去了意識,被送進醫院。
在醫院甦醒以後,第一句話就是「……把我那白癡老哥帶來見我!」臉上表情很生氣。很遺憾,就因為這次決定性的事件,哥哥被降格成了白癡老哥。
「……還真對你懷恨在心呢。因為學長難得有這麼一次可圈可點的表現。」
「哦?可圈可點的表現?」
「一旦下了決心就毫不猶豫,看來你還是很果斷的。」
戶馬大姐點頭表示贊同。這些女同胞看我的眼神似乎帶著微笑。雖然很淡薄,但確實是有的。
「沒辦法,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不好意思霧栖,借過,我出去一下。」
手機晌了。
一來到外面,才發現天空灰濛濛的。
雪花已經變成了雪片,靜悄悄地落到街道上。
街道上空無一人,所有的雜音都消逝在雪中,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
「——該走了,已經兩個小時了。公共汽車?說什麼胡話,這種下雪天,車還能走嗎?走路回去吧。」
我掛斷了電話。零點之前的計劃又被排滿了。
「學長,那電話是誰打來的?」
我又回到了車裡。行李沒有放在後座,而是放在副駕駛座,我把包裹拿了過來。
「又是工作的事。拜託把車裡收拾一下,我還要打工。」
「工作?現在要到海江那裡去嗎?不是吧?明天再去啦!學長好不容易有時間在這裡放鬆一下,可以聊聊天,睡睡覺,不會總讓自己那麼緊張吧?」
「可是去的話有壓歲錢拿。」
「過份啊!學長你怎麼能破壞人家的夢想呢!」
「……」
這樣也好。今天一整天都緊張兮兮的,真懷念地下室裡的沙發,更何況今天是除夕。至於壓歲錢,我覺得可能性還是很小。
「再見了。謝謝合作,貫井。」
「哎呀,這工錢也太少了嘛!真是後悔!我最後再問一個問題,你到底對你妹妹有什麼看法呢?」
可惡,我真是小看你這個網絡廢柴了!
「怎麼說呢,所在君,你是把你妹妹當作殺害父母的對手呢,還是已經把她當作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了呢?」
霧栖補充道。話雖這麼說,可是不管她殺多少人,親兄妹就是親兄妹,即使死掉也切不斷身上的血脈關係。
……這樣說來,那傢伙想殺我,難道是為了變成另外一個人嗎?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如果非要說的話,就是不希望她從監獄裡出來。」
我說完後,轉過身去背朝著貨車。
「啊,等一下!我也想問你些問題。你妹妹究竟叫什麼名字呢?」
霧栖從窗戶探出頭來叫住了我……真是的。雖然不想再說下去,但總覺得這傢伙還真會纏人,到最後還是被纏上了。
暫且不說那個殺人狂的事,就是說這位霧栖,似乎是發自內心地癡迷於這種事。可是,即使是發自內心,也還是不知道的好啊。
「快告訴我呀,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KANATA、石杖KANATA。」
其實是非常簡單的名字,又很便於記憶。
霧栖思索了一會,啪地一下拍了下手。
「真是好名字,你爸媽還真時髦,所在,和『彼方』,不就是兩個關係很好的兄妹嗎?」
「錯了。我妹妹的KANATA不是寫成『彼方』,而是寫成『火鉈』。」
一陣寂靜。
霧栖認真地盯著我足足有十秒。
「感想如何?」
「……大概,不是人類的名字。」
真服了這傢伙。
不過也罷。這種總是出乎意料的表情,也讓人覺得很可愛。

回想獵月\終



2.5\現在。(2004年•冬)

我到現在仍然在奔跑。可是說真心話,現在的速度已經不堪入目。
在過去的兩年裡,我已經徹底的疲憊了。曾經如此熱衷於狩獵,現在卻連每月一個人的速度都達不到,而且還會有惰性。最近,就連這件事也無法讓我快樂了。
悄悄潛進去的辦公樓,倒是讓我生活得非常愜意。電器隨便用,點心茶水一應俱全,另外還有電腦,現在是長假,又不會有人來打擾,這裡簡直成了我的天堂。
接下來,讓疲憊的身體補充一杯咖啡。
雖然有各種各樣的食物,可是此時此刻,唯獨咖啡讓我覺得香甜可口。
但是,這種舒適悠閒的生活不得不告一段落了。
一個人在前,兩個人尾隨其後。
前面進來的是女人,後面的兩個是男人。
女的……太好了,絕對是成年女性。這樣就不用有什麼顧慮了。
……外面那輛大貨車,從一大早就停在那裡,分外礙眼。要是早點把那幫傢伙給解決掉就好了。
那輛貨車裡肯定有他們的同夥。可是裡面有個女孩子,所以我不想靠近。自從那天晚上之後,我就不敢和少女,甚至是長的像少女的女性四目相對。
……已經來到三樓了。天哪,我明明很喜歡這座大樓的!
雖然我的速度不如從前,但對付三個人還是綽綽有餘。快點把他們解決掉,趁天黑之前找到睡覺的地方——?



——呃?
等到我回頭的時候,才發現勝負早已見分曉。
不,這個女人出現的那一刻,我的狩獵就已經結束了。
她佔據了絕對優勢。
迅雷一般跑上樓梯,閃電一樣飛了進來,暴風似的採取行動。
我也有野獸的自尊。
無論如何我也是狩獵的一方。
就算打不到她,也要扳回一城。
然而,結果並不如我所願。在人類社會裡,無論動物有多麼強悍,最終還是被狩獵的獵物。

「你是月見里朋里嗎?」

那傢伙,就是令人神往的人類的化身。
拿的武器都是普通的量產製品。
沒有一件特別的武器,當然也不需要。
上等武器,因為其特殊性,不能任意批量生產。但是對於他們這幫人的大多數來說,所謂的上等品,就是按照設計圖製作出來,能夠保證其品質的批量生產製品。
也就是這女人手裡拿著的東西。
Beretta M92,被公認為現代自動手槍的代表作品。
重量、後坐力、子彈數量以及價格,都高於平均值,相對來說次品較少,即使女性也能使用,是由武器大國生產出來的正規軍用手槍。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已經超越人類的我,在由人類製作出來的批量產品面前,只不過是任其宰割的弱者。
「終於把你逮捕歸案了。兩年前發生的兇殺案,到現在終於結束了。那次案件的唯一一名失蹤者,就是你這個惡魔附身患者。」
看來這傢伙什麼都知道了。
兩年前的夜裡發生的事,我做了什麼,遇到了什麼,怎麼逃出來的……這些你全都知道了吧?
「怎麼可能?我也不是萬能的,能推理出來的也只有文件裡有備案的東西。不過,那天夜裡,從殺害第一個人開始到包圍石杖家一共用了一個小時,除石杖家外的行 兇時間僅用了半個小時。其他人家花了三十分鐘,為什麼光是石杖二家也用了三十分鐘?這怎麼都說不通,更何況,這種案件的行兇者往往會惜時如金,為什麼會在 石杖家花費那麼長的時間呢?」
不要說了,我不想再回想起來!在那一家發生的事,還有那個惡魔一樣的女孩子……!
「其實非常簡單,因為犯人在石杖家行兇的過程中遇到了阻礙。這時本來是悄無聲息潛入別人家作案的加害者,反倒成了發出慘叫的受害者……雖然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從那之前的進展來看,也實在太突然了。這樣看來,從石杖家傳出來的慘叫聲,肯定不是受害者的。」
是的,那是我的慘叫。
從我開始狩獵以來,周圍鄰居在我眼裡都一視同仁,毫無差別,眼看就要輪到真正的目標,我的父母了——可那時候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想去鄰居石杖家看看。石杖家異常安靜,我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當時還以為是心理作用,推門進去,剛好碰到客廳裡的那位少女。
石杖火鉈。
那孩子看到我全身是血,卻一點都不驚異,就像在對迷路的狗說話一樣。

「真麻煩,能不能請你快回去呢?」

她臉上露出花一般燦爛的笑容。
我也有野獸的自尊,所以馬上感覺到她也是野獸。不過我不會退縮,只想把對方變為自己的美餐。
——那時的恐怖,現在都不堪回首。
即使是相同的動物,級別也有不同。
也許是我大腦中判斷距離的細胞已經失靈,我以為兩邊都是獅子,可是走近一看才發現,眼前的這個傢伙,是勝我十倍百倍的怪物。
從此以後,只要是少女形態的東西,我都害怕得不敢直視。
曾經把少女當作獵物的我,現在唯一不能獵捕的就是少女。
「所以就這副窩囊相了嗎?惡魔附身患者之間的感覺我是不明白,不管怎麼吃驚,你也不該連說話都忘記啊。」
——?你在說什麼啊?我不是在說話嗎?從剛才就一直在說話啊。
「算了,雖然是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意思我還是能明白。你沒被發現就算了。然後呢,你要自首嗎?今天我是站在警察的立場上,不是站在醫生的立場上。」
自首……?這是人類的遊戲規則。從來沒聽過野獸會為自己的牙而懺悔。
我只是本能地在街道上奔跑,那些看到我的人,就要滅口。因為月見里朋里是只逃跑的野獸,要是被抓到肯定會被殺害,這只是自我防衛!
「人類的遊戲規則?不要搞笑了!你還真把自己當作是動物了嗎?」
因為我只覺得奔跑是唯一的快樂,沒有任何理由。
「白癡!理由不是很明顯嗎?月見里朋里,據調查,你總是會習慣性地回頭看,對吧?你可能還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是稍微深究就明白,這表明你總是在害怕什麼。不是想要跑而跑。只是自己不想停下來。」
不想停下來。
是的,我一直都不曾想過停下來。原因是——

「你五歲的時候,爺爺去世了是吧?」

因為那時我做了壞事。
所以。我一直被那年的夏天追趕。
「精神疾病的一種就是跟蹤妄想症,不知道什麼原因,總感覺自己被別人追著。你患上這種疾病,也是有原因的。本來類激化物質異常症的患者都是弱者,大腦中是 一直處於被壓迫狀態的電流,為了緩解這種症狀,就會被惡魔附身。雖然你自己不想承認,但惡魔附身就是為了幫助宿主才會發病。所以,你一直在這種不知期待什 麼發生的狀態下糊里糊塗的成長。」
期待的事情……
不停奔跑,像動物一樣,就會覺得快樂。父親給我施加了重擔,所以我開始殺人,那天夜裡,當自己被發現的時候,我一面顫慄,一面……
「是的,你不是怕自己被別人發現,而是一直期待著被別人發現。這,才能讓你得到解脫。」
我總是會回首張望。
是在哪裡栽了跟頭呢?還是從拋棄人性的那一刻,我就邁錯了腳步?
「實際上你還是人類。如果讓我從警官的立場來說,惡魔附身本來就只會發生在人類身上。什麼動物性,別笑死人了!哪怕是像你這種怪物,不也思前想後,始終也 不會攻擊自己唯一的哥哥嗎?其實快樂殺人者也分為兩種。一種是不能適應社會,連自己的行為是犯罪都認識不到的無秩序型。另一種則是已經覺察到自己犯了罪, 但為了隱藏自己的罪行而努力適應社會的秩序型。不用說,你是屬於——」
我考慮到了如何保護自己。
為了掩蓋殺害父母的罪行,我同時也對無辜的人下了手。要想隱藏殺人狂本性就必須存於殺人狂之中,我預謀在神不知鬼不覺間把自己的罪名嫁禍於別人,這時,我已經成為了卑鄙的人類——
「我想讓你明白,月間里朋里。你只是不巧闖進一家地獄般的住家,運氣壞到不能再壞的殺人犯。」
我不住地搖頭。
手腳已經完全沒有了力氣,並不是因為中了子彈,而是已經失去了根本的活力。
啊,可是——這雙手腳,本來早就應該筋疲力盡了。
「哦?又抬起頭了,怎麼,不想投降嗎?」
當然!我是野獸,正因為是野獸,所以不到最後不會拔掉利牙。
「隨你便。你說吧,想哪個地方先挨槍子呢?」
槍口對準了我。
這個傢伙最後問了個這麼奇怪的問題。
「我問你,最後在石杖家,你是在殺人之前碰到那女孩,還是殺人之後碰到那女孩的呢?根據你的回答,狀況會有所不同。」
你是說石杖家客廳裡發生的事嗎?
因為過度驚恐,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我做了最後一次跳躍。
「是嗎?算了——其實怎樣都無所謂。」
啪。
清脆的槍聲,一顆子彈擊中了我的大腿。
出乎意料。這人本來一槍就可以把我的天靈蓋打穿,可是我已經奔跑兩年的身體和意識都開始睡衣瀰漫。
「真不巧,我今天是警官,必須優先考慮人命。不會讓你那麼輕鬆的……說實話,麻醉這種事情其實不是我的興趣。」
那傢伙不耐煩地抱怨著,吩咐跟過來的兩個人料理我的事。
……切。確實,運氣壞到不能再壞。
多麼令人留戀的最後一次狩獵。本來是想以我最高的水平來捕捉獵物以留作紀念,可是我的水平已經到了最低點,出現在眼前的卻是最優秀的獵人。
不過,現在總算可以睡去了。
最終,我在個夏日被逮捕了。

\formal hunt.end



\FH

又過了一年,2005年。
因為說是過生日,戶馬大姐特意帶來了禮物。當然不是我的生日,而是。「那位」的生日。
「這可是機密,只能放一遍,所以你要看仔細了。這也是那位本人提出的願望。」
戶馬大姐打開手提電腦,雙擊了一個以『FH 5.2.13』作文件名的影像文件。
「戶馬大姐,FH是什麼的簡稱啊?」
「別問我,這都是醫院那幫同事搞的惡作劇。估計是什麼的縮寫,F大概是flame,H可能是hatchet吧。」
順帶一提,hatchet就是鋸木頭用的那種又厚又長的斧頭。
「……這可是八十年代的品位哦,戶馬大姐。」
「都說是醫院那幫同事給起的名字啦,不過我也同意了——開始了,就這裡,好好看啊!不過你要不看,心情也可以理解——那位是這麼說的。」
切,什麼啊!那傢伙以為自己是忍者嗎?
「沒關係啊。怎麼,這是擔心我精神失調才特別奉送的嗎?」
「要是因為你心情不好那位就這麼配合,別說是擔心了,我連想都不用想。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影像兩分鐘就結束了。
在好像是體育館一樣的地方,一個神秘美女正在打著沙袋。因為只是錄像,她並沒有看攝像頭,我也沒辦法做出什麼評論。
懸掛在長長鎖鏈上的沙袋,就像水族館裡的海豚,歡快地飛來飛去。
「這是啥米東東?」
「監控器裡拍下來的畫面。反正一直都在錄,所以那位就說給你送過來。已經過了兩年了,那位是不希望你忘記她,想讓你再確認一下她現在的樣子。」
「………………」
這麼說來,那傢伙今天應該是十七歲了吧。這樣一想就覺得怪可愛的——才怪!
絕對不會!那個沙袋,少說也有一百斤吧!
「就放到這裡,我回去了,你有什麼評語嗎?」
……真是沒辦法。本來不想問的,可是不問的話在情理上又過不去,雖然也有很多值得深入探討的地方,但我最關心的是——
「嗯……那傢伙成長了?」
「是啊。都變成大人了。」
「我不是說這方面,是從更……生物學的角度。」
談話到此結束。
戶馬大姐利索地收起手提電腦,把剩下的咖啡一口氣喝光,然後徑直走向門口。
「我只能說一句話——有個青春期的妹妹也真不容易啊,你這個當哥哥的。」
戶馬的諷刺地一笑,揚長而去。
……我大吃一驚。
她不是開不得玩笑的嗎?怎麼說呢……剛才我那不是幻覺吧,番茄大姐?

附錄

75年 貨物丟失。
76年 戶馬家長女出生。
78年 沉睡之森的地下室。
84年 石杖家長男出生。
86年 迦遼邸事件。迦遼邸被拆除。
88年 石杖家長女出生。
92年 某次手術。所在8歲,火鉈4歲。
95年 ■■出現。能圖妄想居住區。山田自燃事件。
01年 1月 久織夫婦遇害。久織卷菜住進奧裡加紀念醫院。久織伸也住進精神病院。
03年
   2月 月見裡朋里失蹤事件。日守秋星連續獵奇殺人案件。均未解決。
     石杖所在、石杖火鉈進入奧裡加紀念醫院。
   初夏 石杖所在全身體檢完畢。雖然被認為是陰性,但還不允許出院。
     久織卷菜和石杖兄妹相識。
   冬天 在奧裡加紀念醫院的聖誕節。白日夢。(Malion in day dream)

04年
   年初 久織卷菜出院。(HandS.R)
   8月 石杖所在出院,開始新生活。結識迦遼海江。(裝飾戲我-HandS.L)
     首次除魔行動(S.VS.S)
   8月 Hand.S 後日談。石杖所在找到了新生活原則:「想要輕鬆地活下去」。
   9月 第二次除魔行動。木崎家集體自殺事件。
     石杖所在、搬家、移住到十三號福利機構。
   10月 第三次除魔行動。食狗者。(厭食與過食-J the E)
   除夕 月見里朋里被捕。(回想獵月-formal hunt)

05年
   ■■妄想居住區。(H-RED-B)
   ■■沉睡之森的美女。(S.leeping Beauty)
   ■■某段逸聞。(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