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詛咒 - 乙一」修訂間的差異

出自宅犬維基
跳至導覽 跳至搜尋
→‎2
→‎3
行 95: 行 95:
  
 
== 3 ==
 
== 3 ==
 +
有一天晚上,狗死了,就是我上小學的時候為了自己那點無聊的虛榮心而使用了「咒語」的那條狗。我一直都放心不下那條狗,牠每次看到我都非常害怕。<br/>
 +
我從父母那兒聽說狗死了的消息,馬上去養狗的那人家裡。又大又威猛的狗躺在水泥底上,一動不動。我抱著牠,哭了出來。不知怎的,我感到非常悲傷。細心的主人離開了,讓我和狗單獨待在一起。<br/>
 +
我用盡全身的力量,從腹腔底部發出顫抖的聲音,命令狗道:「快點給我活過來!」但是狗並沒有活過來,只有掉在地上的一撮一撮的毛在也色中飛舞著。我能夠為了自己的一點表現欲而對夠使用「咒語」,卻不能讓牠再活過來。<br/>
 +
不僅如此,我覺得自己現在想讓狗活過來也不是真心為狗的死感到傷心,我只是想盡可能地減輕自己的罪過罷了。<br/>
 +
我又看了一眼狗的臉,發現牠好像終於放下了所有的重擔一樣,安詳地閉著雙眼。我有點羨慕牠了,牠死了,同時也得到了解放了。<br/>
 +
有一天夜裡,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房間的中央哭著,手裡拿著一把雕刻刀。我全身都是汗,一直在那兒不停地重複著「對不起」。我可能正準備割自己的手腕,不過就差一點的時候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我看了一眼木製的書桌,上面有一道雕刻刀劃過的痕跡,桌子腳下有一些捲起的木屑。我想仔細觀察一下桌子,於是把臉湊近,發現桌子裡有一股腐爛的惡臭,好像是肉腐爛掉的臭味。<br/>
 +
我打開桌子的抽屜一看,捲起來的面巾紙裡包著五根腐爛的手指。每根手指都發黑了,應該在抽屜裡放了很長時間。但我看到手指上稀疏的汗毛時,我想起來這原來是父親的手指。當時我不知道怎麼處理灑落在房間裡的手指,於是放進了抽屜裡,不過這些事我已經忘了。我讓自己認為父親的左手沒有手指是宇宙誕生下來就確定的,天經地義的事,同時放在抽屜裡的手指也馬上從我的記憶裡消失了。<br/>
 +
我把開始腐爛的手指埋到院子裡,埋得很深。但在那之後,從桌子裡發出來的腐爛味道並沒有消失,而是在一天天增強。那種感覺似乎是抽屜跟另一個世界連接在一起,腐爛的味道從那個世界的黑暗中源源不斷地飄來。<br/>
 +
當我再次發現的時候,桌子上的劃痕又增加了,剛開始只有一道,幾天以後就成了兩道,幾週以後桌子上已經接近十道劃痕。但我一點都不記得自己用雕刻刀在桌子上劃過。<br/>
 +
早上醒來那種痛苦又開始了。<br/>
 +
我感覺給我做早飯的人,為了不讓風把報紙給刮跑而用左手押著報紙的人不是人,而是一些會動的木偶。在上學的途中,檢查我月票的人,坐在我旁邊的人,在學校和我擦肩而過的人,在我眼裡都不是生物。我感覺他們不會思考,只是像檯球那樣,被設置成碰到橡膠邊就滾回來,這樣的反應不斷地重複著。他們的皮膚被設計得很精巧,但裡面都是寫人工製造的部件。<br/>
 +
就是這樣我為了讓他們不拋棄我,仍然對他們報以笑臉。對於給我做早餐的人,我為了讓他明白我一直能體會到他的苦心,於是把飯吃得一點不剩,用很滿足的聲音跟他搭話;乘電車的時候,我為了表明自己不是非法乘車,而是模範乘客,總是把月票掛在比較顯眼的地方,讓車站的工作人員很容易看到;在學校裡的時候,我總是默默地換掉花瓶裡的花,似乎在對大家說「班裡需要我這個人,請大家不要排斥我,求求你們了」,而且我會用自然的動作來擺放鮮花,讓大家覺得這是我的個性使然,並不是裝出來的。<br/>
 +
我臉上越是擠出明亮的笑容,我的心靈越是變得荒蕪,而我越來越害怕弟弟。我不會認為世上的人在他們那小小的腦殼下面有各種各樣的思考,他們在邊思考邊生活,但我不知為何一直害怕加豆谷。我聽不到其他人的呼吸聲了,但他的影像卻越來越清晰。<br/>
 +
加豆谷並沒有親口說出來,但是他有些時候嘴邊露出的冷笑,肯定是針對我可笑的人格的。這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害怕的事情了,他的冷笑就像幽靈一樣跟我在我們身邊,不停地譴責我,讓我非常苦惱。這個時候,如果我正在學校裡爬著樓梯,要是周圍沒有人的話,我會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用頭去撞牆,有好幾次都是這樣。最重要的不是弟弟實在太可惡了,而是我自己原諒不了自己。<br/>
 +
但我仍然認為讓我痛苦的元兇就是加豆谷,我想殺了他就是出於這種想法。<br/>
 +
<br/>
 +
我按下盒式錄音機的停止鍵,把磁帶倒回到開口。我咀嚼了剛才聽到的內容後,身體忍不住不停地顫抖。我的視線由於淚水而變得模糊了,在我模糊的視線裡,我往雕刻刀裡傾入力量,在桌子上劃了一道痕跡。這樣桌子上的劃痕又增加了一道。<br/>
 +
我身上流著汗,對聞到的惡臭皺著眉頭。我開始想像:窗外無邊無際的無聲世界,呼嘯的狂風帶來的腐臭,細菌讓肉腐爛掉,發出惡臭,然後把肉腐爛掉。<br/>
 +
我的心裡湧起一種情感,無法抑制,於是我坐在床沿上,把臉埋在胳膊裡哭了起來,這時我手裡仍然拿著那把雕刻刀。<br/>
 +
…………<br/>
 +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握著雕刻刀坐在床沿上。手一鬆,就像丟掉一隻毛毛蟲那樣,於是雕刻刀掉到了地板上。我一看桌子表面,發現不知不覺間又多了一道劃痕,劃痕的數目已經超過了二十。<br/>
 +
可能是我自己劃的吧,不過我並沒有這樣的記憶。<br/>
 +
我感到自己忘了一件很恐怖,很重要的事情,於是心情變得不好起來。我覺得自己的記憶好像被誰動了手腳。在不安中我低頭看了看地上的雕刻刀,在它的尖端我感覺到了一種讓人發狂的妖氣。<br/>
  
 
== 4 ==
 
== 4 ==

於 2008年5月2日 (五) 00:39 的修訂

神の言葉(上帝的詛咒)是由乙一執筆的輕小説

本文由[kidryohei]錄入、〓犬〓校對。

目錄

1

我的母親很聰明。她少女時代就是讀著很艱深的書本長大的,後來考上了著名的大學。她人很好,還積極參加志願者活動,周圍的居民都很喜歡她。母親挺起脊椎的那個姿勢,就像是在冬天湖面上的仙鶴。她戴這一塵不染的眼鏡,鏡片後面可以看到她知性的眼睛。
說到母親唯一的缺點,那就是她分不清寵物貓和仙人掌。為此不久之前的一天,她把家裡養的貓當成仙人掌,用兩隻手猛抓,然後插到花盆裡,最後蓋上土,澆上水。又有一次,把仙人掌當成貓,把它拿起來貼近自己的臉,結果臉被弄得到處是傷,還滲出血珠。
父親和弟弟對於母親的這種奇怪的行為很不理解,就問母親原因。但聰明的母親只是站在一動不動的仙人掌面前,打開喂貓的罐頭,對家人的提問沖耳不聞。
我非常後悔,這都是我的錯,是我造成的。

從小就有很多人誇我,說我的聲音好聽。每到盂蘭盆節和新年,我們都會去母親的娘家,這時候平時很少見面的親戚都會圍著我。我並不是很擅長跟人打交道,但我會微笑著聽喝了酒的叔叔們的話,隨聲附和著,對於聽不懂的方言卻做出一副很理解的樣子。
「你這小孩真是討人喜歡。」
伯母這樣誇我,於是我對她微笑了好一陣子。但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的,我的心裡其實一直很冷淡,只不過是裝出熱情的樣子罷了。
我從來沒被親戚的話打動過,也沒有一次為此感到高興。不僅如此,我還常常覺得無聊,想逃得遠遠的。但我害怕我這樣做的話,「我」這個股票就會暴跌,圍著我轉的親戚會落荒而逃。我並不將心裡的想法表現出來,於是只是繼續裝著聽別人話的樣子,繼續說著一些讓人覺得親切的話。
心裡對自己充滿了厭惡,我感覺自己就是為了讓別人覺得我是個好孩子,才裝出一些空洞的笑容,這樣的自己真是太淺薄了。
「你的聲音很有穿透力,就跟音樂似的」
一個親戚姐姐這樣對我說。但在我自己的耳朵聽來,我的聲音很難聽,醜陋地扭曲著,就像模仿人類聲音的動物一般。
我自己意識到這個以後,第一次在自己的聲音裡注入力量是在小學一年級。當時課上教大家培育牽牛花,所有人的花盆都排放在校舍旁邊的水泥地上。我養的牽牛花長得很大,支棍上纏著綠色的籐蔓,往上伸展著。寬寬的葉子,葉子上的絨毛結著露珠,經陽光一照,薄薄的,軟軟的花瓣就會變成半透明的紅紫色。
但是我養的牽牛花並不是班裡最好的,班裡還存在著比我的更大,更漂亮的牽牛花。
比我離講台近三排的地方坐著一個男生,他跑步跑得很快,名字叫佑一。佑一非常活潑,常常喋喋不休地說著話,而且說話時表情特別豐富。我跟他說過不少話,比起聊天的內容,他豐富的表情變化更讓我覺得有趣。他在班裡挺有人緣的,我覺得原因就在於他那豐富的表情變化。
我猜他是故意對我做出那些表情的,他似乎注意到了我想被大家當天成好孩子的心情。我很不甘心,但是他證實了我的陰暗和人性的渺小。當時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我確實對佑一抱著一種不為人知的自卑感。
對於熱情地跟我說話的佑一,我總是用詼諧的話回答他,這常常引起同學們的大笑。他一有什麼感興趣的事,就馬上「喂」「喂」地想告訴我。但是我的內心裡從沒把他當成朋友,我僅僅是做出一些虛假的微笑,對他的搭話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回答。
班裡就數佑一養的牽牛花最大最好看。老師動不動就會表揚他的花,而這時我就會表現得很淺薄,那種感覺就像是體內一隻髒兮兮的動物想要鑽出皮膚,大聲叫出來。而這隻動物也就是我的本性。
一天早上,我到學校的時候比平時都早。教師裡沒有其他人,靜悄悄的這樣我就可以輕鬆自如把平時戴在臉上的假面具拿掉了。
我馬上就認出了佑一的牽牛花,它比其他認得要高出一個頭。此刻佑一的花盆就擺在我面前,我凝視著含苞欲放的花朵,往身體裡的陰暗的地方注入力量,然後念道:
「快點枯萎吧!快點腐爛吧!」
我兩隻手緊緊地交叉在一起,繃緊全身的肌肉大聲念著,這時我發現鼻子裡面有點不對勁,原來是鼻血流出來了。鼻血滴在水泥地上,形成一個個紅色的斑點,就像弄灑了的顏料。
哢嚓,牽牛花的莖折了,上面的花朵也掉在了地上,就像人頭落地一般。幾小時以後,佑一的牽牛花已經枯萎,腐爛了,變成髒兮兮的茶色。就這樣佑一也不肯把花扔掉,結果花發出惡臭,招來了很多蟲子,不久花盆的土壤上就聚集了大量的蛆。老師決定把那盆花扔掉,於是佑一哭了起來。這樣一來我的牽牛花就是班裡最好的了。
我的好心請只持續了幾十分鐘,後來我再也不能用眼看我的牽牛花了,而且就算別人誇我的花,我也只想把耳朵堵起來。
從對佑一的花念叨了「咒語」之後,我的牽牛花就成了照出隱藏在我身體裡的那隻醜陋而又可怕的動物的鏡子了。
我念叨了那句之後,佑一的花就如我所說的那樣枯萎了,我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但當時的我只是個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並沒有對我聲音裡的魔力特別在意。即使是很生氣的小孩,只要我拚命勸他的話,他也會安靜下來。如果我有什麼異議,對對方說出來了之後,即使他是個大人,也會對我這個小孩道歉。
假設有有一隻蜻蜓停在一半隱藏在草叢中的護欄上,一般情況下如過你伸出手去捉牠,牠就會敏捷地扇動著半透明的翅膀飛走。但如果我對著蜻蜓命令他不要動的的話,蜻蜓就會像暈倒了一般,再怎麼登腿扇翅膀也飛不起來。
我第一次有意識地說某些話就是使牽牛花枯萎那件事。從那以後我開始頻繁地向人使用我有魔力的「咒語」。
在我上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我家附近友人養了一條狗,那條狗老是亂吠亂叫的。牠龐大的身體有一半藏在門裡邊,一有人走過牠家的門前,牠就像放鞭炮地不停地咆哮著。牠身上拖著沉重的鎖鏈,但仍然盡可能地撲向行人,因此連著的鐵鏈深深地進牠的脖子裡,但就是這樣他還是想咬人。狗的皮膚可能生病了,身上沾著泥巴,有好多處的毛都脫落了。狗的眼裡充滿了鬥志。這條狗在附近的孩子間很有名,他們經常把走得離狗多近當作衡量勇氣的尺度。
有一天我站在那家的大門外,盯著那條狗。狗一發現我,就馬上發出地震般的咆哮,想用叫聲來威嚇我。這時我說了一句有魔力的話:
「不要對著我亂叫!」
結果狗吃了一驚,動了動耳朵,之後就睜著黏著眼屎的眼睛,不再叫了。
「聽我的命令!要服從我!服從!」
我感覺到頭腦裡有火花在飛濺,鼻血從鼻子裡留出來,滴到柏油路上。這是我心理的虛榮心在作怪,我只是想在朋友面前戲弄這條身軀龐大的狗,來得到他們少許的尊敬。
這個愚蠢的計劃很簡單就實現了,狗服從我的命令,一開始抬前腿,一會轉圈,什麼都肯做。這件事的結果是我在班級裡有了一席之地。
剛開始我還覺得很好玩,但後來我逐漸有了一種罪惡感。本來我根本沒有勇氣馴服動物的,但為了逞英雄卻這麼做了。這種欺騙他人的罪惡感讓我很不安。
更主要的是狗的目光以前很可怕,但在聽了我的命令之後,目光不再是不可一世了,而是恐懼地看著我。我奪走了狗的鬥志,還有牠漂亮的牙齒。以前那麼威猛的狗現在像隻小動物一樣看著我,這讓我感覺牠似乎在責備我。
我聲音的魔力基本是萬能的,不過好像有幾個規則。例如我使用這「咒語」的對象必須是活的生物,植物和昆蟲可以,但如果對著石頭,塑料發號施令的話,便不會出現我想要的結果。
另外一旦我使用了這種「咒語」,就再也恢復不到原來的樣子了。有一天我跟母親發生了一點小摩擦,然後我就對著她說了這樣的「咒語」:
「你以後再也不能分辨貓和仙人掌了。」
我當時情緒很激動,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就是因為母親隨便地進我的房間,幫我打掃,結果把我心愛的仙人掌花盆掉地上摔碎,這讓我很生氣。我告訴他我是多麼在乎這盆仙人掌,如果用事物在母親心中的地位來衡量的話,我的仙人掌就相當於母親很在乎的寵物貓的地位。
母親錯把貓當成仙人掌,往花盆裡埋的時候,我心裡非常後悔。我本來應該忍著的,雖然發生了不合自己心意的事,但用有魔力的聲音來玩弄他們是不好的行為,簡直是罪孽深重。我老為這事兒後悔,但已經遲了。
我想讓母親再次能夠分辨貓和仙人掌,於是對她念「咒語」,但母親再也感覺不出貓和仙人掌之間的不同了。

2

我聲音中的魔力不僅能對他人的精神起作用,還可以引起身體上的變化。正如我能夠讓牽牛花枯萎一樣,我也可以讓動物的身體發生變化。
我上高中以後,仍然過著向大人獻媚的痛苦,可憐的生活。我無法逃避自己這種不好的特性,因為我太膽小謹慎了。我害怕和別人的關係起任何波瀾,總是小心地注意著,不想讓自己的身價跌落。在我看來,如果有誰跟我說話的話,那他就是在觀察我,說不定他在正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地跟第三人談論著我,嘲笑著我呢。這簡直太可怕了,所以我做出偽裝的微笑。不過最讓我覺得沒用的是這種隱藏自己本意的做法。
父親在大學裡當講師。他的那種性格讓我覺得他就像一座環境惡劣,寒冷,寸草不生的山石。父親總是高高在上地審視著自己的兩個兒子,跟我們說話,而我則像是對待天上的神仙那樣仰視著他。父親對所有事情都很嚴格,自己不滿意的東西馬上仍掉。一旦有誰辜負了他的期望,從那以後即使這個人出現在他面前,他也會像對待蚊蟲那樣看都不看一眼。
我背著父親買了台便攜式遊戲機。這種遊戲機特別小,可以放在掌心,是那種小學生都有的便宜貨。父親平時就對電腦遊戲抱有不好的印象,他要是發現我買了一台遊戲機的話,肯定會特別失望,覺得連自己的大兒子竟然也背叛他,簡直想一秒想都覺得可怕。
弟弟是這樣一種人,他會做自己想做的事,想打遊戲就去遊戲廳,不想學習就把鉛筆折斷。他這樣的人本來就過著跟失望無緣的生活,而我卻不同。我為了不讓父親失望,拚命地學習,打扮得也很樸素,整齊。我這個樣子用別人的話來說,就是一個清爽陽光的大好青年。但這些不過是我的表面,我金色的毛皮下面不過是一團黑乎乎的肉。
有一天,我正在自己的房間裡偷偷地打遊戲,父親突然推門進了。他門都沒敲,簡直像直接闖進犯罪現場的警察。他從我手裡奪過遊戲機,冷冷地俯視著我。
「你竟然做這種事!」
父親一副不想再管我似的口吻說道。
父親看到弟弟加豆谷打遊戲已經不在乎了,只當他是個多餘的擺設,他已經放棄把自己的第二個兒子培養成符合自己理想的好孩子了。也正因為如此,他對作為哥哥的我抱的期望尤其大,所以發現我在打遊戲後,比我預想的還生氣。
如果是平時的我,可能會哭著請求父親的原諒,但那一瞬間,雖然父親的反感也對我造成了衝擊,可我更覺得是太沒有道理了,為什麼弟弟那麼自由,我卻不能玩遊戲?這種情感佔據了上風,我感到很氣憤,竟然就因為我打遊戲而否定了我的人格!
等我回過神,我發現自己正努力從父親的手中奪回我的便攜式遊戲機。我一直都戴著順從的面具,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反抗父親。不過父親仍然緊緊地抓著遊戲機,不想給我。於是我在自己的聲音中注入魔力,這樣說道:
「這些手指,掉下來吧!」
我和父親之間有少許的空間被聲音震動了,我知道這是我鼻子裡的血管繃斷了造成的。便攜式遊戲機掉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接著父親左手上的手指齊刷刷地離開了左手,滾到我的腳下。五根手指齊根斷掉了,血從父親的左手中噴出來,把周圍都染紅了,也有血從我鼻子裡流出來。
父親發出了痛苦的叫聲。但我馬上讓他安靜下來,命令他在我說「可以」之前,不可以發出聲音。可是父親雖然發不出聲音,他的眼睛睜得老大,盯著自己掉了手指的左手。
我感到想吐,但還是一邊大口大口地吸著從自己鼻子裡流出的血。我用快要暈厥的大腦思考著自己該怎麼辦。父親的手指應該再也回不去了,因為我一旦使用了那種「咒語」被改變了的東西就再也恢復不到原來的狀態了。
沒辦法,我只好命令父親「在我做出提示之前,不要醒過來」,讓他暫時失去意識。根據以往的經驗,我知道我的聲音魔力對睡著的人也管用。如果被父親看著,我就會感到膽怯,不敢用魔力念我的「咒語」,所以我讓他昏過去,這樣操作起來要簡單些。
我在父親的耳邊邊念叨:「左手的傷口趕快恢復」「醒來以後要忘記我房間裡發生的一切」。一會兒工夫,父親的左手以上,以前長著手指的地方就結了一層薄薄的皮膚,於是血止住了。
我必須讓父親覺得左手不長手指是很自然的事,而且看到父親左手的人,也不能覺得不自然。
我開始考慮,怎樣才能做到這些呢?我已經能確保讓說話的對方發生變化,但我能否讓沒聽到我聲音的人也覺得不長手指的手是正常的呢?
我下定決心,準備用我的特殊的「聲音」說下面的話:
「待會醒過來後,看到自己沒有長手指的左手,要認為這是自然的狀態。而且你的左手,要讓看到它的人也認為是正常狀態。」
我這種方法不是讓沒聽到我聲音的人發生變化,而是對父親的手發出命令,讓他給人自然的印象。
我開始打掃到處是血的房間,用紙巾把父親掉在地上的手指包起來,放進書桌的抽屜裡。父親的衣服上也有血跡,但我準備對全家人都念「咒語」,讓他們不要發現父親身上的血。
我架著父親走出房間,這時碰到了弟弟加豆谷,他一剎那顯得特別驚訝,因為很難看到我架著父親的場面。弟弟通過開著的門走到我房間裡,看到地上躺著的便攜式遊戲機,於是鼻子裡發出哼的聲音,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晚飯的時候,父親艱難地吃著飯,沒了手指的左手端著碗,但他那種神態非常自然,幾乎讓我忘記了他的手指是怎麼掉了的。父親那沒了手指的左手,前端光禿禿的,但在我的眼裡就像從小時侯就看慣似的,可能在家裡所有人的眼裡都顯得非常自然吧。
我發現弟弟豆加谷在偷偷地嘲笑我,我知道他這種人認為想嘲笑誰就可以嘲笑誰,我跟他在同一所高中,差一個年級,我反正是沒辦法像他那樣生活。
在學校裡弟弟跟朋友一起悠閒地在走廊裡走來走去。他那樣子似乎跟朋友的關係特別好,而我總是孤身一人感到特別孤單。我天生就很有心計,老師都是說我經常製造一些愉快的氣氛,引班裡的同學哈哈大笑,但另一方面卻從來沒有一個可以稱為我的朋友。當然有很多人跟我親切地說話,或許他們心裡都當我是好朋友,但在我的意識裡,沒有人能讓我推心置腹,到最後我甚至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起我認識的人。
我弟弟則不這樣,他不像我在內心裡藏著一隻「在別人面前要表現得好」的動物,要通過拚命引人發笑來掩蓋這個事實,他可能只是很自然地把心裡話講給好朋友聽,在這一點上他比我要健康得多。
但是不可思議的是,在世人眼中似乎我要比弟弟要好,這是由於我臉上總是戴著順從的面具。如果結果是弟弟在我面前感到自卑的話,那就相當與我對他做了很過分的事。為此我想對加豆谷道歉。但我跟他之前不是那種什麼話都能說的關係。
原因在我。這是因為他發現了我內心醜陋的想法,知道我的淺薄,我總是聽父母的話,努力得高分,獲取周圍人的信任。因此他覺得我跟他說話也是件不乾淨的事,看我就像看一件骯髒的東西,總是在無聲地責備我。
每次就在我想要討好一個人,找到了一個讓我放心的地方時,如果他剛好從我身邊走過,我正好碰見他鄙視的目光,他正在嘲笑我滑稽的樣子,我就會一下子感覺天崩地裂,所有的聲音都衝擊著我的耳膜。
學校的自動售貨機前面,正有幾個學生在談笑風生,他們並不是想買什麼飲料,是在那兒閒談,我想從自動售貨機裡買點東西,但又不想退開人群,只是站在附近等他們到別的地方去。這是因為如果我想他們提出要求,讓他們移一下的話,他們會給我讓個地方,但如果他們為此不高興的話,那怎麼辦?我內心的想法就是這樣,因此我無法接近別人,於是我只好站在自動售貨機稍微遠點的地方,看著無聊的海報。
這時加豆谷來了,他毫不遲疑地推開自動售貨機前的幾個人,把硬幣投入機器裡,他手裡拿著罐裝飲料的時候發現了我。他似乎看透了我為什麼在那裡讀著海報,於是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然後揚長而去。
加豆谷果然知道了我的秘密,他知道他的哥哥很受歡迎,別人都認為他待人接物的態度也好,是個很認真的人,但實際上這些都是假象。他知道我為了讓別人喜歡我,強顏歡笑,膚淺至極,小心到甚至連跟自動售貨機前的幾個學生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不管在家還是在學校,跟弟弟加豆谷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總是滲出一身的汗。我對知道我本性的加豆谷感到害怕,在他眼裡我可能不是他的哥哥,而是一個讓他看不起,讓他想吐唾沫的醜泥人。
我一般很少有機會跟加豆谷說話,但早飯時一跟他坐到同一張桌子上,我的胃馬上就覺得很痛苦。我似乎要被他輕蔑的眼光羞得無地自容,手心裡都是汗,連筷子都拿不好了。但就是這樣,我還是要裝著很高興的樣子,微笑著跟父母親說話,津津有味地吃著飯菜。這樣的生活我過了很長時間,現在吃點飯就肯定會吐出來。
晚上我也睡不著,總是翻來覆去的。我不再做一些輕鬆的夢,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浮現出好幾個人的面孔。他們都像弟弟那樣輕蔑地俯視著我,而我則磕頭如搗蒜地給他們賠罪。有時候我醒著,在胡思亂想事情的時候,也會覺得房間裡到處都是眼睛,都在譴責我。這種時候我怎的情願死掉。
是不是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的話,就不會那麼痛苦了呢?我對別人的存在感到恐懼,我覺得自己對別人獻媚的不好行徑也是因為這個。被別人討厭,被別人看不起,被別人嘲笑,對我來說是難以忍受的痛苦。於是為了逃避那些,我在自己的內心養了這樣一直醜陋的動物。如果沒有別人在這個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人,那將是多麼輕鬆啊!
不,我是不能忍受別人看到我,我不能接受別人看到我以後發出苦笑或者做出失望的樣子。於是我思考怎樣能讓世界上的人都看不到我。
我準備先對任意一個看到我的人說這樣的「咒語」:「一分鐘以後我的形象將在你的眼睛裡消失。」然後接下來再使用這樣的「咒語」:「你的眼睛看不到我以後,你要把我對你說的咒語傳染給所有有與你對視的人。」
我的策略也就是借助聲音的魔力,使第一個永遠看不到我的人,在與第二個人對視的時候,我的形象會同樣從第二個人的視線中消失。第二個人再與另外一個人對視的話,這第三個人的視網膜上也會無法呈現出我的形象。這種情況會反覆發生,於是每一次視覺發生了變化的人再與其他人對視的時候,我的透明度就會增加。如果全世界的人都看不到我的話,我就成了完完全全的透明人了,這樣我就應該可以永遠地安心了吧。
不過在這之前我得解決一個問題,這就是把自己從「看不到我」這個鏈條中除掉,否則我照鏡子的時候,自己都看不到自己了。

3

有一天晚上,狗死了,就是我上小學的時候為了自己那點無聊的虛榮心而使用了「咒語」的那條狗。我一直都放心不下那條狗,牠每次看到我都非常害怕。
我從父母那兒聽說狗死了的消息,馬上去養狗的那人家裡。又大又威猛的狗躺在水泥底上,一動不動。我抱著牠,哭了出來。不知怎的,我感到非常悲傷。細心的主人離開了,讓我和狗單獨待在一起。
我用盡全身的力量,從腹腔底部發出顫抖的聲音,命令狗道:「快點給我活過來!」但是狗並沒有活過來,只有掉在地上的一撮一撮的毛在也色中飛舞著。我能夠為了自己的一點表現欲而對夠使用「咒語」,卻不能讓牠再活過來。
不僅如此,我覺得自己現在想讓狗活過來也不是真心為狗的死感到傷心,我只是想盡可能地減輕自己的罪過罷了。
我又看了一眼狗的臉,發現牠好像終於放下了所有的重擔一樣,安詳地閉著雙眼。我有點羨慕牠了,牠死了,同時也得到了解放了。
有一天夜裡,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房間的中央哭著,手裡拿著一把雕刻刀。我全身都是汗,一直在那兒不停地重複著「對不起」。我可能正準備割自己的手腕,不過就差一點的時候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我看了一眼木製的書桌,上面有一道雕刻刀劃過的痕跡,桌子腳下有一些捲起的木屑。我想仔細觀察一下桌子,於是把臉湊近,發現桌子裡有一股腐爛的惡臭,好像是肉腐爛掉的臭味。
我打開桌子的抽屜一看,捲起來的面巾紙裡包著五根腐爛的手指。每根手指都發黑了,應該在抽屜裡放了很長時間。但我看到手指上稀疏的汗毛時,我想起來這原來是父親的手指。當時我不知道怎麼處理灑落在房間裡的手指,於是放進了抽屜裡,不過這些事我已經忘了。我讓自己認為父親的左手沒有手指是宇宙誕生下來就確定的,天經地義的事,同時放在抽屜裡的手指也馬上從我的記憶裡消失了。
我把開始腐爛的手指埋到院子裡,埋得很深。但在那之後,從桌子裡發出來的腐爛味道並沒有消失,而是在一天天增強。那種感覺似乎是抽屜跟另一個世界連接在一起,腐爛的味道從那個世界的黑暗中源源不斷地飄來。
當我再次發現的時候,桌子上的劃痕又增加了,剛開始只有一道,幾天以後就成了兩道,幾週以後桌子上已經接近十道劃痕。但我一點都不記得自己用雕刻刀在桌子上劃過。
早上醒來那種痛苦又開始了。
我感覺給我做早飯的人,為了不讓風把報紙給刮跑而用左手押著報紙的人不是人,而是一些會動的木偶。在上學的途中,檢查我月票的人,坐在我旁邊的人,在學校和我擦肩而過的人,在我眼裡都不是生物。我感覺他們不會思考,只是像檯球那樣,被設置成碰到橡膠邊就滾回來,這樣的反應不斷地重複著。他們的皮膚被設計得很精巧,但裡面都是寫人工製造的部件。
就是這樣我為了讓他們不拋棄我,仍然對他們報以笑臉。對於給我做早餐的人,我為了讓他明白我一直能體會到他的苦心,於是把飯吃得一點不剩,用很滿足的聲音跟他搭話;乘電車的時候,我為了表明自己不是非法乘車,而是模範乘客,總是把月票掛在比較顯眼的地方,讓車站的工作人員很容易看到;在學校裡的時候,我總是默默地換掉花瓶裡的花,似乎在對大家說「班裡需要我這個人,請大家不要排斥我,求求你們了」,而且我會用自然的動作來擺放鮮花,讓大家覺得這是我的個性使然,並不是裝出來的。
我臉上越是擠出明亮的笑容,我的心靈越是變得荒蕪,而我越來越害怕弟弟。我不會認為世上的人在他們那小小的腦殼下面有各種各樣的思考,他們在邊思考邊生活,但我不知為何一直害怕加豆谷。我聽不到其他人的呼吸聲了,但他的影像卻越來越清晰。
加豆谷並沒有親口說出來,但是他有些時候嘴邊露出的冷笑,肯定是針對我可笑的人格的。這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害怕的事情了,他的冷笑就像幽靈一樣跟我在我們身邊,不停地譴責我,讓我非常苦惱。這個時候,如果我正在學校裡爬著樓梯,要是周圍沒有人的話,我會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用頭去撞牆,有好幾次都是這樣。最重要的不是弟弟實在太可惡了,而是我自己原諒不了自己。
但我仍然認為讓我痛苦的元兇就是加豆谷,我想殺了他就是出於這種想法。

我按下盒式錄音機的停止鍵,把磁帶倒回到開口。我咀嚼了剛才聽到的內容後,身體忍不住不停地顫抖。我的視線由於淚水而變得模糊了,在我模糊的視線裡,我往雕刻刀裡傾入力量,在桌子上劃了一道痕跡。這樣桌子上的劃痕又增加了一道。
我身上流著汗,對聞到的惡臭皺著眉頭。我開始想像:窗外無邊無際的無聲世界,呼嘯的狂風帶來的腐臭,細菌讓肉腐爛掉,發出惡臭,然後把肉腐爛掉。
我的心裡湧起一種情感,無法抑制,於是我坐在床沿上,把臉埋在胳膊裡哭了起來,這時我手裡仍然拿著那把雕刻刀。
…………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握著雕刻刀坐在床沿上。手一鬆,就像丟掉一隻毛毛蟲那樣,於是雕刻刀掉到了地板上。我一看桌子表面,發現不知不覺間又多了一道劃痕,劃痕的數目已經超過了二十。
可能是我自己劃的吧,不過我並沒有這樣的記憶。
我感到自己忘了一件很恐怖,很重要的事情,於是心情變得不好起來。我覺得自己的記憶好像被誰動了手腳。在不安中我低頭看了看地上的雕刻刀,在它的尖端我感覺到了一種讓人發狂的妖氣。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