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棺材 - John Dickson Carr」修訂間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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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對你這個問題,我的答案是:沒有。」他轉向在場其他人。「那麼,各位先生,我能告知的就是這些了。週五早上,他匆匆忙忙跑來找我要油畫的時候,我也被搞得莫名其妙。不過他先前曾要求我不得涉入,所以我照辦了。」<br/>
 
「針對你這個問題,我的答案是:沒有。」他轉向在場其他人。「那麼,各位先生,我能告知的就是這些了。週五早上,他匆匆忙忙跑來找我要油畫的時候,我也被搞得莫名其妙。不過他先前曾要求我不得涉入,所以我照辦了。」<br/>
 
哈德利一語不發地振筆記錄,直到行文至最末一頁才抬起頭來。他看著蘿賽特,她正靠回睡椅,手肘下墊著靠枕。在毛皮大衣內,她穿著一件深色洋裝,臉上照例是脂粉未施,以致那頭耀眼的金髮和稜角分明的方形臉,似乎與紅黃交錯的俗麗睡椅十分輝映。她伸出手來,腕關節仍兀自顫抖不已。<br/>
 
哈德利一語不發地振筆記錄,直到行文至最末一頁才抬起頭來。他看著蘿賽特,她正靠回睡椅,手肘下墊著靠枕。在毛皮大衣內,她穿著一件深色洋裝,臉上照例是脂粉未施,以致那頭耀眼的金髮和稜角分明的方形臉,似乎與紅黃交錯的俗麗睡椅十分輝映。她伸出手來,腕關節仍兀自顫抖不已。<br/>
「我知道,你們就要問我對此事的想法,問我關於我父親……以及所有的事情……」她瞪著天花板,「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它卸下我心中偌大的負擔,它順利得令人幾乎不敢相信!正因為如此,我反而擔心是否有人並未說出實情。不過這下,我對那老小子可真得另眼看待了——他太厲害、大膽了,我很高興他身上有這麼邪惡的一面。所以囉,如果原因是來自於他是一個賊,那倒是情有可原的。」她神情愉悅地綻放笑容。「你們不能責怪他想保持緘默,對不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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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們就要問我對此事的想法,問我關於我父親……以及所有的事情……」她瞪著天花板,「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它卸下我心中偌大的負擔,它順利得令人幾乎不敢相信!正因為如此,我反而擔心是否有人並未說出實情。不過這下,我對那老小子可真得另眼看待了——他太厲害、大膽了,我很高興他身上有這麼邪惡的一面。所以囉,如果原因是來自於他是一個賊,那倒是情有可原的。」她神情愉悅地綻放笑容。「你們不能責怪他想保持緘默,對不對?」<br/>
 
「我想問的不是這件事。」哈德利說道,對於蘿賽特坦白又寬容的開明心態,他似乎非常驚異。「我想知道的是,既然你總是拒絕伯納比先生,不願來這個地方,今天早上為什麼突然改變了心意?」<br/>
 
「我想問的不是這件事。」哈德利說道,對於蘿賽特坦白又寬容的開明心態,他似乎非常驚異。「我想知道的是,既然你總是拒絕伯納比先生,不願來這個地方,今天早上為什麼突然改變了心意?」<br/>
 
「當然是為了和他做個了斷。而且我——我想喝點東西。然後,情況突然變得很不對勁,你知道的,就在我們發現一件染有血跡的大衣掛在衣櫃裡……」<br/>
 
「當然是為了和他做個了斷。而且我——我想喝點東西。然後,情況突然變得很不對勁,你知道的,就在我們發現一件染有血跡的大衣掛在衣櫃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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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弱的紅光變得更加昏暗了;在寒冷、安靜的書房裡他們能聽見遠處倫敦從嘈雜漸漸步入黃昏的動靜。哈德利走向大書桌,將弄皺的紙鋪平在桌子上,這樣別人就能看。黃玉野牛的影子譏諷似的印在上面。屋子對面他們能看見三座墓穴的畫上被斧砍的痕跡。<br/>
 
微弱的紅光變得更加昏暗了;在寒冷、安靜的書房裡他們能聽見遠處倫敦從嘈雜漸漸步入黃昏的動靜。哈德利走向大書桌,將弄皺的紙鋪平在桌子上,這樣別人就能看。黃玉野牛的影子譏諷似的印在上面。屋子對面他們能看見三座墓穴的畫上被斧砍的痕跡。<br/>
 
「這不可能錯,」哈德利繼續,「看起來這是個相當知名的案子。他們發來的整個電報很長,我記錄下了最重要的部分,這是從他們電話中逐字繼續的。看看吧。」<br/>
 
「這不可能錯,」哈德利繼續,「看起來這是個相當知名的案子。他們發來的整個電報很長,我記錄下了最重要的部分,這是從他們電話中逐字繼續的。看看吧。」<br/>
「(如下)需要得到的消息沒什麼困難。現在我機構中的兩個人1900年在Siebenturmen作看守,從他們那得到了證實。事實是:葛裡莫·侯華斯,皮爾•弗雷·侯華斯以及尼可拉斯·雷艾·侯華斯是克洛里·侯華斯教授(Klausenburg大學)和他妻子西西莉·弗雷·侯華斯(法國人)的兒子。因為1898年11月搶劫佈雷所的庫納銀行,三兄弟於1899年1月被判刑20年。他們三個在監獄醫生的幫助下,在1900年8月瘟疫流行的事後,通過被鑒定死亡並埋葬在瘟疫區這個大膽的計劃試圖逃跑。看守J. Lahner和R. Gorgei在1小時後帶著木製十字架回到墳墓,發現葛裡莫·侯華斯的墳墓打開了。調查發現棺材打開了而且是空的。尼可拉斯·侯華斯已經窒息而死。在被確定已經死亡後尼可拉斯被重新下葬;皮爾回到監獄。消息被封鎖起來,沒有追捕逃犯,在戰爭結束前此事未被發覺。皮爾•弗雷未被追究責任。於1919年1月刑滿釋放。保證第三的弟兄的死亡是毫無疑問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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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下)需要得到的消息沒什麼困難。現在我機構中的兩個人1900年在Siebenturmen作看守,從他們那得到了證實。事實是:葛裡莫·侯華斯,皮爾•弗雷·侯華斯以及尼可拉斯·雷艾·侯華斯是克洛里·侯華斯教授(Klausenburg大學)和他妻子西西莉·弗雷·侯華斯(法國人)的兒子。因為1898年11月搶劫佈雷所的庫納銀行,三兄弟於1899年1月被判刑20年。他們三個在監獄醫生的幫助下,在1900年8月瘟疫流行的事後,通過被鑒定死亡並埋葬在瘟疫區這個大膽的計劃試圖逃跑。看守J. Lahner和R. Gorgei在1小時後帶著木製十字架回到墳墓,發現葛裡莫·侯華斯的墳墓打開了。調查發現棺材打開了而且是空的。尼可拉斯·侯華斯已經窒息而死。在被確定已經死亡後尼可拉斯被重新下葬;皮爾回到監獄。消息被封鎖起來,沒有追捕逃犯,在戰爭結束前此事未被發覺。皮爾•弗雷未被追究責任。於1919年1月刑滿釋放。保證第三的弟兄的死亡是毫無疑問的。<br/>
 
ALEXANDER CUZA,布加勒斯特警察局長。」<br/>
 
ALEXANDER CUZA,布加勒斯特警察局長。」<br/>
 
「哦,是的,」他們看完了,哈德利說道,「這證明了我們預見的正確,除了那一小點,就是我們將鬼魂設定為兇手。漢瑞兄弟(或者準確的說Nicholas兄弟)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墳墓。他在那兒。整個案件——」<br/>
 
「哦,是的,」他們看完了,哈德利說道,「這證明了我們預見的正確,除了那一小點,就是我們將鬼魂設定為兇手。漢瑞兄弟(或者準確的說Nicholas兄弟)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墳墓。他在那兒。整個案件——」<br/>

於 2008年5月4日 (日) 19:44 的修訂

三口棺材(The Three Coffins)是由John Dickson Carr執筆的推理小説

第一口棺材 書房之謎

第一章 威脅

若想要描述葛里莫教授謀殺案,以及其後同樣匪夷所思的卡格里史卓街事件,有太多玄異的字眼都能合情合理地派上用場;對菲爾博士那群偏好光怪陸離的友人而言,他們在博士的個人記錄簿中,再也找不到比它們更不可理解、更驚駭懾人的案例了。因為這兩樁謀殺案的行兇手法,顯示兇手不僅須來無影去無蹤,而且還必須身輕於大氣才有可能。依照現場證據指出,兇手殺掉第一位受害者之後,便憑空消失不見;接著又是另一次現場證據顯示,兇手於街道兩端皆有人在場的情形下,於空曠的道路中央殺害了第二位受害者,這回甭說是沒人看見兇手的人影,連雪地上也沒出現他的足跡。
想當然耳,對於妖精或巫術之說,刑事主任哈德利壓根兒從未相信過。大致上他是對的,除非你一向將魔術信以為真——在適當的時機,本故事會順勢為你解釋其中玄機。不過,有些人開始懷疑了,他們認為存在於整個案子中的神秘怪客,很有可能是個空洞的軀殼;他們懷疑剝下它頭上的帽子、黑色大衣以及那孩童般的滑稽面具後,剩下的或許是空無一物,就像威爾斯(H.G.Wells,1866-1946,英國科幻小說家暨社會主義先知,著有《隱形人》、《時光機器》等書)某本著名小說中的男子。總而言之,這個人物是夠可怕的了。
本故事中,「依照證據指出」這個字眼會一再出現。然而,當證據的呈現並非第一手消息時,我們必須非常謹慎地審視之。關於本案,為了避免無益的混淆,一開始讀者就必須被告之誰的證詞是可以全然相信的,也就是說,「某某人陳述的是實情」是必須設定的前提——否則,具合理性的推理小說不但不存在,而且,這故事也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
所以在此開宗明義先聲明,史都·米爾斯先生在葛里莫教授家絕未撒謊,他沒忽略掉任何事,也不會添油加醋,只是精確地陳述整個案件中自己的所見所聞。同樣也必須強調的是,卡格里史卓街一案中那三位彼此毫無關聯的見證人(修特先生、佈雷溫先生,以及威瑟警官),他們所敘述的案發經過亦與事實絲毫不差。
在這種情況下,某個與兇手案相關的重要事件,就必須在這番回溯中盡可能完整地陳述出來。它是個重要關鍵,是個刺激,也是項挑戰。它在菲爾博士的筆記中一再出現,記載得非常詳實,與史都·米爾斯向菲爾博士和哈德利刑事主任報告的內容一字不差。這件事發生在命案發生的前三天,也就是2月6日週三夜晚,地點是博物館街的瓦立克酒館後廳。
查爾斯·沃內·葛里莫教授住在英國近三十年了,他操著一口純正的英國口音,除了情緒激動時會有些粗魯的舉動,以及喜歡穿戴老式的方頂常禮帽和黑色細領結外,葛里莫教授甚至比他的英國朋友更像英國人。沒有人清楚教授早年的生活背景。他的個人財產足以維持生活,但他卻寧可讓工作纏身,也因此賺了不少錢財。葛里莫教授曾做過老師,也是個知名的演講家和作家。但近年來已不再從事相關的工作,而是成天耗在大英博物館做個職權不明的義工,以便自由閱覽一些他稱之為「小魔法」的手稿。所謂的小魔法,一直是教授熱衷的嗜好,只要是逼真、超自然的魔法,從吸血鬼傳說至黑彌撒(Black Mass,一種瀆神的戲擬天主教彌撒。進行這種彌撒時,故意扭曲術語和教義,不是敬奉上帝而是崇拜撒旦),他全感興趣。在研讀手稿的過程中,他總是像孩子般樂得頻頻點頭,哧哧發笑——並伴隨著子彈穿過肺臟般的劇痛。
葛里莫心智十分正常,眼神總是閃爍著奇異光彩。他說話的速度極快,聲音粗嘎刺耳,彷彿是從喉嚨深處迸裂的聲響;此外,還常常有閉齒輕笑的習慣。他身材中等,但擁有結實強壯的胸膛與充沛的活力。博物館附近的人都很熟悉他的外形特徵:修剪嚴謹猶如齊頭斷株的黑鬍鬚、帶框的眼鏡、短步疾走時仍筆直的步伐,以及與人打招呼時草率地帶帽致敬,或是以雨傘做出手旗信號的姿勢。
葛里莫教授就住在羅素廣場西邊附近的某個堅固住宅。屋裡還住著他的女兒蘿賽特、管家杜莫太太、秘書史都·米爾斯,以及身體違和的退休老師德瑞曼——葛里莫供他吃住,讓他打理家裡的藏書。
不過,真要找到葛里莫那些為數不多的朋友,就得去博物館街的瓦立克酒館,那兒有個他們聚會的俱樂部。這一群人每週晚上在酒館碰面個四五回,那是一種非正式的私人聚會,一向在後廳那間特別為他們保留的舒適套房進行。雖然那房間算不上是個私人的套房,但在酒館內很少有外部成員誤闖;倘若真有人弄錯走了進去,他也會受到大家的禮遇招待。此聚會的固定出席者有挑剔成性的小禿頭佩提斯,他是鬼故事的權威;還有新聞記者曼根、藝術家伯納比、但主導整個聚會的,毋庸質疑是葛里莫教授。
教授主控全場。一年中幾乎每個夜晚(週六、週日兩天保留給工作除外)。葛里莫都會與史都·米爾斯一同前往瓦立克酒館。他會坐進他最喜愛的扶手籐椅中,在熾熱的爐火前,飲啜一杯甜酒,用他喜愛、權威的方式發表他的高見。米爾斯表示,這些意見雖然偶爾會引起佩提斯或伯納比的激辯,但通常都是字字珠璣、睿智通達。教授的態度總是慇勤和藹,其實骨子裡卻是火爆脾氣。一般而言,對於教授那滿腹經綸的巫術或假巫術知識——特別是欺騙老實人的詐術——眾人都心悅誠服地聆聽;教授對神秘性與戲劇性的事件,有著童稚似的熱愛,每每在為一個中世紀的巫術故事結尾時,常會不搭界地用當代推理小說的形式解答謎團。雖然眾人是會聚在布魯姆斯貝利區(倫敦泰晤士河北岸的區域,20世紀初為英國重要文化藝術中心)的煤氣路燈後,但現場仍瀰漫著某種鄉村小酒館的氣韻風情,大家無不樂在其中。就這樣,他們度過了許多歡愉的夜晚時光。然而2月6日那天晚上,一股突來的夜風吹開房門,預示了某種恐怖的徵兆。此後,情況就不復往日了。
米爾斯表示,那天晚上刮的風相當猛烈,空氣中浮現著狂雪欲來風滿樓的預兆。除了他自己和葛里莫,在場的還有佩提斯、曼根、伯納比,大家都緊靠在火爐邊。當時葛里莫教授正以雪茄比畫著,滔滔不絕地說著吸血鬼傳奇。
「坦白說,我所感到困惑的,」佩提斯說道,「是你的心態問題。我個人只是研究研究小說,那都是些從未發生過的靈異故事;而就某種程度上而言,我相信是有鬼魂存在的。但是你一向致力、專擅於禁得起證實的事物(我們都被強迫要稱它們是『事實』,除非能提出反駁),可是你這些對畢生從事的研究,卻壓根兒也不相信。這就好比是布萊德蕭(George Bradshaw,英國19世紀初的印刷商,於1839年發行全英火車時刻表,至1961年始停刊)寫了一篇文章論證蒸汽火車是不可行的;或是《大英百科全書》的編輯,在導言中說全書沒有一項條目可信。」
「那又有何不可?」葛里莫教授啐出他的招牌短哮,幾乎不用張開嘴巴,「很富道德勇氣啊,你不覺得嗎?」
「他大概是書讀得太多,神志不清了。」伯納比說。
葛里莫盯著火爐不吭聲。米爾斯說那時教授似乎是生氣多於嘲弄。他僵坐著,雪茄銜在嘴唇中央,像是小孩子在吸吮薄荷棒棒糖一樣。
「我是讀了太多的東西,」停頓一會後,他開口說話了,「然而,並不是說一個擔任神殿祭司的人,就一定是個虔誠的信徒。不過,這不是重點。我一向感興趣的是迷信背後的肇因。迷信是如何發生的?是什麼樣的誘因,讓受騙的人們如此深信不疑?就以我們正在談論的吸血鬼傳說為例吧!那是個在斯拉夫國家中普遍流傳著的迷信,沒錯吧?它是在1730年至1735年間,由匈牙利傳出,然後像一陣疾風似的蔓延開來,最後在歐洲生根發芽。好了,匈牙利人是用什麼方法證明,死人可以脫離棺材,再變身為稻草或絨毛漂浮於空中,最後便俟機化為人形來為非作歹?」
「有這種證據嗎?」伯納比詢問。
葛里莫誇張地聳了聳肩膀。
「他們從教堂目的掘出屍體,有些屍體居然呈現出扭曲的姿態,臉部、手部和屍衣都沾滿血跡。這就是他們的證據。其實那有什麼好奇怪的?那是個瘟疫盛行的時代啊!想想那些無藥可救而被硬生生活埋的可憐人,想想他們臨死前努力掙扎逃出棺材的情景。你們明白了嗎,各位先生?這就是我所謂迷信背後的肇因,那就是我所感興趣的地方。」
「我也對此深感興趣。」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米爾斯表示,當時他雖然隱約感覺到門被打開,一股氣流竄了進來,但並不曾聽到此人踏入房間的腳步聲。很可能是他們一時被這不請自來的陌生人給驚住了,因為這裡很少有外人闖入,更別說是發出聲音了;也或者是因為此人的聲音過於刺耳、沙啞,又略帶外國口音,而且口吻得意而不懷善意,彷彿是來報噩耗的。總之,他的意外出現,使得眾人心情一時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米爾斯又說,此人看來毫不起眼。他離爐火遠遠地站著,身穿襤褸的黑外套,衣領向上翻起,頭戴邋遢的軟帽,帽簷無力垂掛著,僅見的些許臉龐又被他摸著下巴的手套遮住,因此眾人都看不到他的容貌。所以除了身材高大、衣著不體面、體格瘦削之外,米爾斯對這人也說出個所以然了。不過,從聲音、舉止,或是他的一些習慣動作來看,他隱約帶種似曾相識的異國風味。
他再度開口說話,聲音透著一股頑固而賣弄學問的調調,像是以戲謔的方式模仿葛里莫。
「各位先生,請包涵,」他說道,那志得意滿的口氣再次揚起,「打斷了你們的交談。我只是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大名鼎鼎的葛里莫教授。」
當時沒人想到要斥責他,米爾斯說道,大家全都聽得專心一意,心無旁騖。那男人有種冰冷得叫人心顫的力量,破壞了房間內原本溫暖靜謐的舒適感。即使是陰沉兇惡、坐著不動一如愛潑斯坦作品的葛里莫(愛潑斯坦,Sir Jacob Epstein,1880-1959,英國雕刻家,以塑造名人和兒童的青銅頭像見長,他的幾尊象徵派雕塑作品,被人指責為褻瀆神明、有傷風化),那一刻也是十分專注,指間的雪茄僵在送往嘴巴的半空中,細邊眼鏡後的眼神閃爍個不停,他唯一的反應是大聲應道:
「哦?」
「你是不是不相信,」那個男人說著,掩著下巴的手套只移開了一個手指的空間,「一個人可以從自己的棺材裡爬出來,可以隱身地四處遊走,無視於牆垣壘壁的存在,更別說會具有惡魔般的摧毀力量?」
「我不相信,」葛里莫尖聲答道,「你信嗎?」
「是的,我相信,我就有這種能力!而且我有個兄弟,道行比我更高更深,他對你可是深具威脅。對你那條命,我沒什麼興趣,但他可不。假如哪天他去拜訪你……」
這段瘋狂對話的高潮,猶如火爐裡最後爆發的破裂音戛然終止——當過橄欖球選手的曼根跳了起來,而矮子佩提斯則緊張地環顧四周。
「喂,葛里莫,」佩提斯說道,「這傢伙簡直是瘋了。要不要我——」
他不自然地朝拉鈴方向指了指,但陌生人打斷了他。
「先看看葛里莫教授怎麼說吧,」陌生人說道,「別輕舉妄動。」
葛里莫注視著他,眼中充滿深刻而強烈的輕蔑。
「不用,不用,不用!聽到我說的話沒有?不要妨礙他,讓他說完他的兄弟和他那些棺材……」
「三口棺材。」陌生人插嘴。
「就三口棺材,」葛里莫順從地附和,「隨便你說,想說幾口就幾口,我的老天爺!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你是誰了嗎?」
陌生人從口袋裡伸出左手,在桌上放了一張污穢骯髒的卡片。看到這張平淡無奇的名片,似乎讓大家稍微回復了清明神智,立時把先前的疑慮當笑話般拋除殆盡,當作這個粗嗓門的來客只是位髒帽子裡藏了只蜜蜂的落魄演員——因為米爾斯念出了名片上的字樣:「皮爾·佛雷,魔術家」。名片上的一角還印著「W.C.1。卡格裡卓街2B」,上方另有潦草的自己「或是轉交學院劇場」。葛里莫笑了起來,佩提斯則是一邊咒罵,一邊搖鈴喚來侍者。
「原來如此,」葛里莫用拇指敲敲桌上的名片說道,「我就知道會是這麼一回事。你是個變戲法的?」
「名片上好似這麼寫的嗎?」
「哎,哎,如果這麼稱呼貶低了你的層級,我很抱歉。」葛里莫點頭回應,笑意在他的鼻孔裡如哮喘般颼颼發響,「你大概不方便玩個把戲讓我們瞧瞧吧?」
「樂意之至。」佛雷出人意表地說。
他的身手快得讓人措手不及。矯捷的動作看似要做出攻擊,但實際上根本沒有出手。他朝葛里莫彎身繞過桌子,在眾人還來不及看上一眼的瞬間,他戴手套的手已拉下外套衣領又回復了原狀。不過米爾斯倒是感覺他曾露齒笑了一下。葛里莫依舊面無表情、一派嚴肅,只是下顎略為揚仰,所以短鬚上那只嘴巴看就一副不屑的半弧狀。他的拇指仍輕敲著名片,但臉色卻益發黯淡陰沉。
「在我離開只前,」佛雷唐突地說道,「還有個最後的問題要請教我們的大教授。很快就會有某個人在某個晚上來拜訪你。一旦我和我的兄弟聯手出擊,我也同樣會有生命危險,但我已經準備冒險一試。我再重複一次,即將有人來造訪你。你是希望由我——還是讓我兄弟出馬?」
「叫你的兄弟放馬過來,」葛里莫咆哮著,「然後去死吧!」
等佛雷猝然關上房門離去後,幾人才打破呆滯僵局,開始議論紛紛起來。而這扇緊緊關上的門,而後也深深掩住了2月9日週末夜間事件中最重要的事實。其餘零星閃現的線索,則一直要到後來菲爾博士將薄玻璃片間的焦黑碎片組合起來時,才像拼圖似的解答出來。空幻之人踏粗豪的致命第一步,就是在2月9日的夜晚,當時落雪積滿了倫敦寂靜的巷道,而預言中的那三口棺材也一一填滿了。

第二章 門

那晚,爐火熊熊,菲爾博士坐落於兄弟高台街一號的宅邸書房,瀰漫著一股輕鬆和諧的氛圍,紅光滿面的博士高坐在他寬大、舒適而破舊的大椅上。這椅子的填料,已被磨坐至凹陷、龜裂但無比舒服的程度,不過卻也足以氣壞那些做太太的家庭主婦。這會兒博士正低聲輕笑,他的手杖輕敲於地毯上,黑緞垂掛的眼鏡裡散發出盈眶的笑意,心情相當愉快。有朋友來訪時,菲爾博士總會以慶祝之名盛情款待;或者說,其實是借題發揮。而今晚,正好有兩個借口可供他好好飲酒作樂一番。
其一是,他的年輕朋友泰德和桃樂絲·蘭波神采飛揚地從美國來訪。其二是他的好友哈德利——別忘了,他現在可是倫敦警察廳刑事組的哈德利主任呢——才剛剛大顯身手,偵破了貝絲華特的偽造文書案,目前正休假無事一身輕。火爐的一邊坐著泰德·蘭波,另一邊是哈德利,博士則坐在中間首席,前面還擺個熱得冒氣的潘趣酒缽。在樓上嘛,菲爾太太、哈德利太太以及蘭波太太,三人正閒話家常;同一時間在樓下,菲爾和哈德利兩位先生,已經為某事辯得不可開交,難怪泰德·蘭波還以為仍然身在自己家中坐呢。
泰德慵懶地窩在椅子裡,往事雲煙瞬時湧上心頭。坐在他對面的刑事組主任哈德利,留著一把整齊的髭鬚和鐵灰色的頭髮,正一邊抽著煙斗,一邊談笑風生;而主人菲爾博士,則轟隆轟隆猛搖著酒勺。
他們倆似乎對科學犯罪,特別是「攝影」這個議題爭論不休。蘭波回想起他以前就聽過同樣的論調,但那只引來那位刑事人員的訕笑。有一次,菲爾博士的老友曼波漢助教,看到博士急匆匆追在一輛老式自行車後面,遂趁博士一時分心的空當,將他誘去看了一堆葛羅斯、傑西瑞奇、米契爾這些人的攝影作品;就此,他受到極大的震撼。現在,真是謝天謝地啊,菲爾博士的腦袋瓜,不再只是裝滿科學性的試驗。但是他對化學研究仍然殘存著些許興趣,幸好,每每開始做實驗之前,他就會剛好把儀器給弄壞了,所以,除了曾用酒精燈燒掉窗簾之外,還不曾造成什麼嚴重的損傷。不過他在攝影方面(他說的)就非常成功了。他買來的器具裝備可絕不含糊,有岱鋒特爾的名牌顯微鏡相機,再搭配專業的消色差透鏡,工作室還佈置成類似檢查胃疾的X光室,此外,他還宣稱已掌握葛羅斯博士的妙方,能從燒燬的紙張上辨認字跡。
耳邊仍是哈德利揶揄的話語,蘭波懶洋洋地放任自己的心思四處神遊。他瞧見爐火映在歪斜的書牆上,他聽到細膩綿密的飄雪輕敲窗戶玻璃的聲音,從皺巴巴的布簾後響起。他全身放鬆地咧嘴微笑。在這完美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事能困擾他了,不是嗎?隨著目光遊走,他盯著火爐瞧。然而在這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刻,一些瑣碎記憶竟宛若從魔術盒中跳了出來,出其不意地闖進他的思緒。
犯罪事件!當然不是。那是曼根自己對腥膻的事件太過於沉迷,才會把故事渲染得如此誇張。事情都是這樣的……
「我才不管葛羅斯說過什麼,」哈德利拍了一下椅背說道,「一般人總是認為一個學有專精的人,就說什麼都對。其實在大部分的案件中,燒燬的信件通常沒有辦法透露任何訊息……」
蘭波緩緩地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
「問一下,聽到『三口棺材』這幾個字,你們有什麼感覺?」
氣憤陡然就凝滯住了,不過蘭波絲毫不感到意外。哈德利狐疑地望著他;菲爾博士迷惑地盯著勺子,好像以為那幾個字是什麼香煙或酒館的名字,然後,他的雙眼又立即閃動著異樣的神采。
「嘿,」博士的雙手互相搓擦,「嘿嘿嘿!你問這問題只是要緩和氣氛吧,嗯?難不成是說真的?什麼棺材啊?」
「嗯,」蘭波說道,「或許還稱不上是犯罪事件……」哈德利吹了聲口哨。蘭波繼續說:「但這件事情真是怪透了,除非是曼根過於牽強附會。我和波依德·曼根很熟,他住在城裡另一頭有好幾年了,是個非常不錯的人,跑遍了世界各地,而且具有十足居爾特人的豐富想像力。」
他停了下來,腦海裡浮現出曼根黝黑、不修邊幅、甚至有些放蕩的俊俏模樣;他個性雖然容易激動,但舉止卻是溫吞和緩,胸襟頗為豪爽大方,笑容則是親切地叫人窩心。
「他現在任職於倫敦的《告示晚報》。今天早上,我在於草市場碰到他,他把我拉進一家酒吧,一股腦就告訴了我這個故事。然後,」蘭波的語調轉為奉承恭維,「當他知道我認識偉大的菲爾博士時——」
「胡扯!」哈德利的聲音陡然響起,他銳利地直視著蘭波。「說點正經的事。」
「嘿嘿嘿,」菲爾博士的聲音相當愉快,「別插嘴,好吧,哈德利?這事聽起來蠻有趣的,孩子。然後呢?」
「唔,曼根好像非常崇拜一個姓葛里莫的作家或演講家,他也深深愛慕著葛里莫的女兒,這使他更加敬仰那個前輩。這前輩和他的一些朋友,習慣到大英博物館福建的一家酒館聚會。幾天前的某個晚上,發生了一件怪事,這事比看到一個人突然發了失心瘋還讓曼根悚然不已。當時,這長輩正提到屍體會起身離開墓地這類有趣的話題,突然間,一個長相怪異的高個兒走了進來,然後開始喋喋不休地廢話連篇,說什麼他和他的兄弟能夠逃離墳墓,並且如稻草一般漂浮在空中。(聽到這裡,哈德利發出令人反感的噪音,不再專心傾聽,但菲爾博士仍是興致盎然地看著蘭波。)事實上,這人似乎是衝著葛里莫教授來的。臨走前,陌生人出言恐嚇,說他的兄弟很快就會來拜訪葛里莫。奇怪的是,葛里莫當下雖然平靜如老僧入定,但曼根敢拍胸脯發誓,其實教授已經嚇得臉色發青了。」
哈德利哼了一聲:
「對你來說那是很難理解,但其實有啥了不起的?有些人天生就一副娘們的鼠膽——」
「這就是重點所在,」怒目而視的菲爾博士吼了起來,「因為他不是那種人。我很清楚葛里莫這號人物。哈德利,如果你認識葛里莫,你就會明白這事有多奇怪。嗯,啊哈,接著說,孩子,後來的發展如何?」
「葛里莫啥都沒說。事實上,他只是很快用個笑話輕鬆帶過,一下就完全化解了這場莫名其妙的意外。那怪人才離去沒多久,一個街頭音樂家就倚靠在酒館門口奏起『在高鞦韆上的狂妄小子』,一時之間,曼根那一群人不約而同地爆笑開來,大夥兒也神志清醒過來了。葛里莫笑著說:『這麼說來,各位先生,那具死而復生的屍體,身手要比那狂妄小子更敏捷才行,否則怎能從我的書房窗口飄然落下?』」
「就這樣,大家散會了。但曼根在好奇心作祟下,急欲得知這個『皮爾·佛雷』是何方神聖。佛雷留給葛里莫的名片上,印著一個劇場的名字,因此隔天,曼根假裝以報社採訪的名義,開始循線追查。他發現,這家位於倫敦東端貧民區的劇場,只是間不起眼而且已經沒落的音樂廳,每天晚場表演著雜耍戲。曼根不希望碰到佛雷,所以先找看票口的人套話,再經由他的引薦,認識了出場順序排於佛雷前一位的特技表演家。這位特技家自稱名叫『帕格裡奇大王』——天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十分機靈,而且是個徹頭徹尾的愛爾蘭人。他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告訴了曼根。」
「在劇場,大家都叫佛雷『路尼』(Loony,意思為瘋子)。沒有人清楚他的來歷;他從不與人交談,每次演出後總是急忙就走人。但是——重點來了,他是一等一的高手。那位特技家說,他想不透西區那票務經理人,居然會忽略他的存在,一定是佛雷太缺乏企圖心餓。他擅長的是種上乘的魔法奇術,特別的脫逃術……」
哈德利嘲弄地咕噥了一聲。
「不,」 蘭波的語氣相當肯定,「就我所知,它絕非只是那種老掉牙的把戲。曼根告訴我,佛雷上台時沒有助理幫忙,而且將所有的道具一起帶進棺材般大的箱子裡。假如你們對魔術表演有一些概念的話,就會知道這是多麼了不起的絕活。事實上,此人對棺材之類的東西似乎特別著迷。帕格裡奇大王曾問佛雷原因,沒想到答案讓他嚇了一跳。佛雷咧嘴笑道:『我們這一夥有三人曾被活埋,只有一人成功逃脫。』帕格裡奇大王又問:『那你是如何逃脫的?』佛雷冷靜地回答:『我失敗了。你懂吧,我是沒有逃成的其中一個人。』」
哈德利拉了拉自己的耳垂,這下他認真起來了。
「好吧,」他的聲音非常不安,「事情可能比我想像的稍稍嚴重一些。這傢伙鐵定瘋了,錯不了。如果他心裡真有什麼沒來由的怨恨——你說他是個外國人?我也許是該撥一個電話給內政部,派人去監視他。還有,如果他打算找你朋友的麻煩……」
「他已經製造了什麼麻煩嗎?」菲爾博士問道。
蘭波挪動了坐姿。
「從週三起,每一班次的郵件中,總是有些來路不明的信件,是寄給葛里莫教授的。每次收件後他都一語不發,只是把信撕碎。但是,有人把酒館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女兒,於是她開始憂心忡忡。到了最後,也就是昨天,葛里莫終於表現出異樣的行為。」
「怎麼回事?」菲爾博士問道,方才一直遮住眼睛的手掌移了開來,小眼睛精光陡射,直瞪了蘭波。
「他昨天打電話給曼根,說:『週末晚上你來我家一趟。有人發出恐嚇,說要來拜訪我。』想當然耳,曼根建議他通知警方,但葛里莫完全不理會。曼根接著說:『豈有此理!教授,這人根本是瘋了,他可能是個危險的傢伙。你難道不採取什麼防衛措施來保護自己?』教授竟然答道:『哦,沒錯,好主意。我得趕快去買一幅畫。 』」
「一幅什麼?」哈德利坐直了身子追問。
「一幅掛在牆上的畫。不,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真的去買了一幅畫,風景畫之類的,裡面有些形狀詭異的樹木和墓碑,它的體積大得不得了,得動用兩個工人才抬得上樓。我說『大得不得了』是持保守的看法,因為我還沒親眼看到。油畫的創作者是一位名叫伯納比的藝術家,他是酒館聚會的一個成員,也是位業餘的犯罪學者…… 總之,葛里莫準備用油畫來保護自己就是了。」
哈德利臉上儘是猜疑的神情,他直視著蘭波,嘴裡重複了剛剛聽過的話,語氣略帶激動,然後兩人同時轉頭望著菲爾博士。博士端坐著,懸在雙下巴上的嘴唇微微喘氣,亂蓬蓬的頭髮皺成一團,雙手緊握著手杖。他點點頭,眼睛瞪著火爐,然後他開口說話,那聲音似乎為房間增添了些許寒意。
「你知道那地方的地址嗎,孩子?」他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好極了。哈德利,你最好去暖暖車。」
「好,不過,聽我說——」
「聽到一個所謂的瘋子對一個神智正常的人造成威脅時,」菲爾博士再度點頭,繼續說道,「你也許會感到不安,也可能不為所動。但是,當一個理智清醒的人,行為卻開始表現得像個瘋子時,我很確知我會極度不安。或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但我就是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站起來,喘著氣說:「走吧,哈德利,我們到那個地方看看,就當作去巡邏一樣。」
酷冷的寒風吹過狹隘的兄弟高台街,雪已經停止飄落。放眼望去,街巷一片白茫茫,讓人覺得不太真實,連堤岸花園也是雪白得像圖畫一樣虛假。
每逢戲院演出時間便荒無人跡的河濱大道,此刻遍地是車輛翻騰前進時所滾起的紊亂軌跡。時鐘顯示,他們轉入歐德威契區的時候是十點五分。哈德利在車上不發一語,他的外套衣領向上翻起。在菲爾博士的催促下,車速越來越快,哈德利先望了蘭波一眼,然後又看看擠在後座的博士。
「這真是荒唐,你知道,」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這不關我們的事。何況,如果真有什麼訪客出現,現在八成也已經離開了。」
「我知道,」菲爾博士說道,「我就是擔心這件事。」
這時,汽車飛快閃入南安普敦區。哈德利猛按喇叭,彷彿在表達自己的感受,但車速仍持續加快。兩側大樓林立的街道頗為荒涼,但接著通往羅素廣場的那條道路更是蕭瑟。道路的西側,只有少許的足跡。車胎的軌跡幾已難尋。如果你在剛過卡普街的時候就看到北邊盡頭那座電話亭,那即使不用特別注意,你也馬上會看到在它正對面的那棟房子。眼前,蘭波就看到一棟正面簡單樸素、三層樓高的大宅,一樓是以暗褐色石塊為建基,再蓋上紅磚而成。外面有六層階梯通向大門,門板上有黃銅飾邊、細細長長的投信孔,以及黃銅製的球形門把。此刻,僅見到一樓兩扇百葉窗後的窗戶,透出光亮照在采光井上,除此之外,整個地方全陷入一片黑暗。一棟普通不過的房子,矗建在一個普通不過的地方——但如今,已不再是如此了。
眼下一扇百葉窗迸裂懸掛於旁,有一片透光的窗戶被轟然炸毀,彷彿它們只是虛設的東西。一個人影趴在窗台上,正穿出劈啪作響的百葉窗,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往下跳。這一跳,雖遠遠越過了一排欄杆,但一條腿也跌在人行道上,立時滑進雪堆中,並衝出街道的路邊石,眼看就要被車子碾過。
哈德利急忙踩剎車,車子就滑止在路邊石旁。他立刻衝出車外,在那人還未站起身之前先抓住了他。這時蘭波藉著車頭燈光瞥見那人的面孔。
「曼根!」他說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曼根沒戴帽子,連件大衣也沒穿,他的手臂、手掌沾滿小鏡片般的雪花,眼睛也似互相輝映般閃閃發亮。
「是誰?」他嘶啞地追問,「不,不,我沒事!放開我,他媽的!」他奮力從哈德利身邊掙脫開來,然後用手拍打上衣。「是誰……是泰德啊!拜託,趕快找些人來。你快去,快一點,他把我們關在裡面——樓上有槍聲,我們剛剛都聽到了。他把我們鎖在裡頭,你看……」
朝曼根的身後望去,蘭波看到窗邊有個女人的黑色半身側影。哈德利連忙截斷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鎮定點!誰把你們關在裡面?」
「是佛雷。他還在裡頭。我們聽到了槍聲,但門太厚打不破。怎麼樣,你願意來幫忙嗎?」
話還沒說完,曼根已經跑向正門階梯,哈德利和蘭波緊跟在後。當曼根扭轉門把使勁出力時,大門應聲而開,他身後的兩人都很意外正門居然沒上鎖。屋內的大走廊相當陰暗,唯一的燈光是來自後端桌上的檯燈。而且,那裡似乎站著某個東西,目光直直盯著他們,臉上的樣子比他們想像中的皮爾·佛雷還要怪異恐怖。這時,蘭波總算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具帶著魔鬼面具的日本武士盔甲。曼根慌張地衝向右側門,並轉動已插在鎖孔上的鑰匙。門從房內打開,裡頭正是先前他們所見的窗邊女孩。曼根不由分說,伸手一把將她抱入懷裡。時遲那時快,樓上又傳來砰然巨響。
「別擔心,波依德!」蘭波大聲喊著,他的心臟劇烈跳動,彷彿就要跳出喉嚨。「這位是刑事主任哈德利,我跟你提過他。聲音是從哪裡來的?那是什麼東西?」
曼根往樓梯指去。
「快上去,我來照顧蘿賽特。他還在樓上,他走不了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大家千萬要小心!」
他們踏上鋪著厚重地毯的樓梯,曼根從牆上取下一個粗陋的武器。二樓一片漆黑,毫無聲息。但是通往三樓的樓梯壁龕有燈光照耀而下,此刻噪音又變成一連串轟轟的撞擊聲。
「葛里莫教授!」一個聲音大聲呼喊著,「葛里莫教授!回我一聲,好嗎?」
蘭波根本無心品位週遭陰鬱晦暗的異國氛圍。他只是緊隨哈德利身後,登上第二段樓梯,穿過拱道,走進橫跨整個房子幅員寬度的走廊。此走廊呈長方形,四壁由橡木製成,全嵌上鑲板紋飾直達天花板;正對樓梯口的長邊壁上,有三座掛著布簾的窗戶;地上的粗厚黑地毯,可將所有的腳步聲消音;短邊壁上各有一扇門,兩者面對面地相望。離他們較遠的左側門是打開的,而在右側離樓梯口僅有十尺的那個房門,則是緊緊關閉著,某個人正用拳頭猛敲門板。
待他們的步伐接近,那人突然轉過身來。雖然走廊內沒有任何照明燈飾,但從樓梯壁龕上散發的黃色光芒——發自壁龕上那具黃銅大佛像的腹部——已足以讓他們看清眼前的一切:一個矮小的男人籠罩於光線中,他上氣不接下氣,揮擺著含糊不清的手勢。他的頭很大,頭上蓬亂的毛髮如小妖怪般張牙舞爪,臉上戴著一副大眼鏡,鏡框後的眼睛正凝視他們。
「是波依德嗎?」那人大叫,「還是德瑞曼?是你嗎?是誰站在那裡?」
「警察。」
哈德利說道,大步橫跨而過,那人則向後跳開。
「你進不去的,」矮男人說道,他手指的關節處還劈劈啪啪發出聲響。「不過我們非進去不可。門從裡面鎖住了,有人和葛里莫在裡頭。剛才有一次槍響——他沒有回應。杜莫太太在哪兒?趕緊把她找來!我告訴你們,那傢伙還在裡頭!」
哈德利忍不住回頭開罵。
「安靜點!看去哪兒弄一組鉗子來。鑰匙現在插在裡面的鎖孔上,我們得從門外轉動它。我需要一對鉗子,你有嗎?」
「我……我倒是不知道……」
哈德利看著蘭波。
「趕快下樓,到我車子裡的工具箱拿,它放在後座底下。盡量找最小號的鉗子,再帶幾支大螺絲鉗回來,萬一這傢伙有武器——」蘭波一轉身,就看到菲爾博士喘著氣穿越拱道現身。博士沒開口,但他的氣色已不像先前那般紅潤發亮。蘭波一次跨三階飛奔而下,但找鉗子時卻耽誤了不少時間,令人急得像是有數小時之久。當他疾步衝回大宅時,聽到曼根在樓下那間關上的房間裡發出聲音,女孩也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哈德利的情緒依然平靜,他鎮定地把鉗子輕輕插入鎖孔,並用力將它夾緊,然後開始向左邊轉動。
「裡面有東西在移動——」矮男人說道。
「成了,」哈德利說道,「退後!」
他戴上手套,提振一下,然後把門向內用力推開。結果飄搖的房門向後撞上了牆,發出碰擊聲,房內高掛的樹枝形燈架也搖搖欲墜。沒有任何信息,雖然好像有某中東西試圖透出訊息。除此外,明亮的房間空無一人。那所謂的某種東西,十分痛苦地匍匐爬過黑色的地毯,然後止息,翻了個身,最後終於全然靜止不動。
蘭波在它身上看到了一大攤血。

第三章 假面

「你們兩個留在門外,」哈德利簡短地吩咐,「如果有人容易神經緊張的話,別進來看。」
菲爾博士跟在他後頭,搖搖擺擺地走進房間,蘭波則留在門外,雙臂張開擋住門口。葛里莫教授的身體極重,但哈德利不敢將他扭歪了。由於拚命向門口爬行,葛里莫曾大量出血,雖然不全是由內臟湧出,但可見到他咬緊了牙關不讓血溢出。哈德利抵著一邊膝蓋將教授抬起,並將教授臉山那副有黑灰色短髮的面具摘掉。葛里莫的臉色一片鐵青,眼睛緊閉而深陷,手上一條濕透的手帕仍壓在胸前的一個彈口上。大家都聽到他的氣息逐漸微弱沉寂。此刻,雖然通風狀況良好,但在房內瀰漫的冰寒霧氣中,仍含有濃郁的火藥味。
「死了嗎?」菲爾博士低語。
「快斷氣了,」哈德利說道,「看到他的臉色沒有?子彈穿過了肺臟。」他轉身對門外那個矮個子說,「打電話叫救護車,快!應該是沒指望了,但或許他死前能說些什麼——」
「是呀,」菲爾博士沒好氣地說,「我們最關心的不就是這件事?」
「如果我們能做的只是這件事,」哈德利冷冷地回答,「那的確是。把那邊那幾個沙發靠墊拿過來,盡量讓他舒服些。」
他讓葛裡默的頭仰躺在枕頭上,並彎下身靠近他,叫道:
「葛里莫教授!葛里莫教授!你聽到我說話嗎?」
葛里莫蠟白的眼瞼抽動了幾下,他的眸子半開半閉,眼珠詭異、無助而迷惑地轉動著,那是你會稱他們「早熟」或「聰慧」那類小寶寶臉上的眼神。看來,他似乎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家居服上頭還垂掛了繫著細繩的眼鏡,手指微微地痙攣抽動,像是想舉起手來,胸口仍輕輕地上下起伏。
「我是警察,葛里莫教授。是誰幹的?如果沒辦法回答我不要勉強,點點頭就好。是皮爾‧佛雷嗎?」
葛里莫先是出現了看似瞭解的表情,緊接著則是迷惑的神情,然後他明確地搖了搖手。
「那到底是誰?」
葛里莫急切起來,過於急切,所以霎時頹潰了。他開口說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話。他結結巴巴吐出幾個字音,但別說它們的意思,就算說的是什麼字,也另人如墜五里霧中。話才說完,他就昏厥過去。
左手邊牆上的窗戶,約莫打開了幾寸,冷風不斷由此灌注進來。蘭波渾身顫抖。他看著地上這個曾經才高八斗的男人,仰躺於一雙枕頭上,軟綿綿地猶如一具破裂漏氣的睡袋,體內有什麼東西像鍾走似的喀噠喀噠響著,彷彿是要借此告訴眾人他還活著;不過除此之外,便無其他生氣了。這明亮靜謐的房間裡,有的只是過多的血跡。
「天哪!」蘭波情不自禁地說,「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嗎?」
「沒轍了,只能開始幹活了。『還在屋裡?』好一群糊塗蛋——哦,當然包括我在內!」痛心疾首的哈德利說道,手朝著窗戶打開的部分指去,「那傢伙一定是在我們進來之前,就從那裡逃出去了。他現在當然不在這兒。」
蘭波環顧四周,強烈的火藥味正從他的想像、從這間房中逐漸散去。這是他首次仔細端詳這個地方。
房間面積大約十五平方米,四壁是橡木製的面板,地上鋪的黑色厚質地毯。左手邊的牆上(當你站在門口,面朝內所見),有一扇窗戶,上頭掛著正隨風搖曳的褐色絲絨帳簾。窗戶的兩旁皆立著書櫃,頂部放置著一些大理石半半身像。在離窗戶有點距離的地方,擺著一個重型鉤腳狀的平面大辦公桌,這也是此刻房間左方的光線來源。一個軟墊椅背向著它;在桌面左側邊緣,有一盞馬賽克花樣的玻璃燈,以及一個青銅製的煙灰缸,缸內橫放著一枝捻息的雪茄,但仍有長長的灰燼在悶燒。桌上還有一個洗墨台(上面原本放著一本小牛皮封套的書),裡面頗為乾淨;墨台上附了一個鋼筆盤,還有個端著便條紙的小怪物——那是個黃玉刻成的水牛雕像。
蘭波的目光繼續遊走,橫跨了整個房間,然後停留在窗戶正對面的地方。那片牆面有座大的石壁爐,兩旁同樣是書櫃和大理石半身像的擺設。壁爐的上方,懸掛著兩個十字交叉的鈍頭劍,劍上面則覆蓋著一面飾有徽紋的盾牌,蘭波(當時)並未仔細看它們。整個房間裡,只有這一側的傢俱被弄得亂七八糟。黃褐色的皮革長沙發,歪斜地倒塌在火爐正前方,一個皮製椅嘖嘖翻倒在糾葛成一團的壁前毯上。沙發上血跡斑斑。
最後,蘭波的視線再度移動,他直視著正對房門的底牆,看到了那幅油畫。此面牆上也有兩個書櫃,書櫃中間的牆面上騰出一塊空間,底下應該放置了一些箱子,是幾天前才被挪走的,因為地毯上仍可清楚看見箱底壓印的痕跡。葛里莫原想在這片牆面掛上油畫,現在看來是永遠不可能了。油畫此刻仰面朝上地倒在地上——而且離葛里莫臥倒之處不遠——上面有兩條刀子劃過的裂痕。因為這幅畫足足有四尺長七尺寬,因此哈德利必須邊推邊翻地把畫移至房間中央的空地,才能將它豎起來,好好地端詳一番。
「這玩意兒,」哈德利把它抵在沙發背上,「就是他買來『保護自己』的油畫?唉,菲爾,你不覺得葛里莫也像這個佛雷一樣瘋癲不正常嗎?」
菲爾博士笨重地來回走走動,剛才有好一陣子他只盯著窗戶看,表情相當嚴肅。
「是像皮爾‧佛雷,」他戴回自己的鏟形帽(shovel—hat,英國國教牧師長戴的寬邊帽子),聲音低沉地說道:「他不是幹下此案的人。嗯。我說啊,哈德利,你看到什麼凶器嗎?」
「沒有。沒看到槍械——我們要找的是那種高口徑的自動手槍——也沒見著把這東西劃出裂痕的刀子。瞧!這只是一幅很普通的風景畫嘛。」
它可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麼普通哩,蘭波想。事實上,它蘊含著某種爆發力,好像創作者是在狂暴憤怒的情況下,將凜凜洌風鞭打畸丑樹木的形態當場捕捉於畫布上,會讓你感覺到刺冷與恐懼。它的風格色調是幽暗的,除了背景的低矮白色山脈之外,主要以綠油油的色澤強化了黑色、灰色的襯底。在前景的位置上,穿過紛亂交叉的樹枝,可看到草地上依次排列著三塊墓石。某種程度上,這幅畫的風格和這個房間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擁有微妙而難以察覺的異國情趣。畫上那三塊墓石正在傾倒瓦解,從某個角度觀之,你會有那是因為畫中的墓塚正在隆起的錯覺,而且即將爆開。縱使表面已有刮痕存在,似乎也無損於此畫詭譎的外觀。
突然間,樓梯玄關傳來急促上樓的腳步聲,蘭波驚醒而回過神。原來是波依德‧曼根闖了進來。他清瘦不少,衣衫不整,不似蘭波平常認識的他。他的黑髮如線圈般拳曲貼於頭上。曼根迅速瞄了躺在地上的那個人一眼,頓時皺緊眉頭,眼神黯然無光,然後摩挲著像羊皮紙般粗糙的頰邊。事實上,他和蘭波差不多歲數,但眼下的斜紋讓他看來老了十歲。
「米爾斯告訴我,」曼根說道,「他是不——」
他朝葛里莫的位置點了下頭。
「你叫了救護車沒?」哈德利避開他的問題問道。
「那些傢伙帶著擔架正在上來。這個地區的人對醫院都很避諱,沒人知道去哪裡叫人。我剛好記得教授有個朋友在附近開了家療養所。他們是——」他讓開位置給兩個看護進來,緊隨在後的是一個面容乾淨而冷靜的矮男子,頂著一顆禿頭。「這位是彼得遜醫師,嗯……這是警方;而那一位就是……病人。」
彼得遜醫師臉頰抽動了一下,急急發令:
「擔架,小伙子。」他簡捷地看了一下,然後說道:「在這裡做不了什麼。小心安置他。」
擔架抬出去時,他臉趁下來,狐疑地看了看四周。
「還有救嗎?」哈德利問道。
「或許可以再撐幾個小時,就這樣了,搞不好幾小時都不到。要不是他的身體壯得像牛一樣,他老早完了。看來他是試圖救自己,卻對肺臟造成更大的損傷……結果扯裂了。」彼得遜醫師將手伸入口袋。「你們希望警方的醫師也能在場,沒錯吧?這是我的名片。取出子彈後,我會把子彈留著,我猜應該是點三八口徑的子彈,大約從十尺之外開槍的。請問發生了什麼事?」
「謀殺,」哈德利說道,「找個護士陪著他,不管他說了什麼,請務必一字不漏記下來。」
說完醫師便疾步離開。那位刑事主任在筆記本某頁上快筆寫了些東西,然後遞給曼根。
「你的腦子現在清醒嗎?好,我要你打電話給杭特街的警察局,告訴他們這些指示,他們會再聯絡蘇格蘭警場;如果他們追問發生了什麼事,直說無妨。華生醫師會前往那家診所,其他的人會趕來這裡……站在門口的是誰?」
大門之外是一名年輕人,身材矮小瘦弱,一副頭重腳輕的模樣,打一開始就站在那裡。在充足的燈光照耀下,蘭波看到他一頭張牙舞爪的暗色紅髮,厚重的金邊眼鏡後頭是一雙大而無神的棕色眼睛,無肉的臉龐上,一張松寬的大嘴斜斜突翹。這張嘴正發聲響亮而不停地蠕動著,整排牙齒外露加上嘴唇朝上掀動的樣子,活像是一條魚;而由於經常說話,唇肉看起來是彈性十足。事實上,每回他說話時,總似在對某位聽眾演講,這時他的頭顱會像是聽著音樂節拍似的上仰下俯,而且聲音單調、尖銳地直貫進聽者的腦袋。你可能會判斷說他是個帶有社會主義傾向的醫科畢業生。沒錯,這你就對了。他的服飾是紅格子花紋的款式,手指交叉橫放在身前。他起初的恐懼慌亂,現在已轉變為莫測高深的平靜。他略微彎身鞠躬,不帶一絲情緒地回答:
「我叫做史都‧米爾斯。我是——或者說,我以前是——葛里莫教授的秘書。」他的大眼睛滑溜地轉個不停。「請問您……兇手怎麼了?」
「想必是,」哈德利說道,「趁我們以為他人仍在屋內,從窗戶逃出去了。現在,米爾斯先生——」
「對不起,」他那平板的聲音插嘴道,帶著某種超然的口氣,「果真如此,那他一定是異於常人了。你檢查過窗戶沒有?」
「他說的對,哈德利。」菲爾博士喘著氣說,「去看看!這件事越來越困擾我了。我跟你說真的,假如我們的兇手不是從門那裡離開……」
「他絕對不是。」米爾斯笑著聲明,「我並非唯一的見證人。我從頭至尾都在盯著那扇門看。」
「想要經由那窗戶離去,他一定得比空氣還輕盈才行。打開窗戶檢查看看。嗯,等一下!我們最好先搜查一下這個房間。」
根本沒有人藏在房間內。確認之後,哈德利低聲嘟囔著推開了窗戶。窗外有一道完整未破損的積雪,沿邊平坦地鋪在窗框上,也蓋滿了外面的寬敞窗台。蘭波彎腰探出窗外向四周察看。
此刻西邊高掛著一輪皎潔明月,任何事物無不像木頭雕刻般立體清晰。窗台離地面足足有五十尺;濕滑的石砌牆面平順地直垂而下。窗台正下方是個後院,而且一如這個街區的房屋設計,它的四周也圍上一道矮牆。包括這個後援,他們視線所及之處,以及四面圍牆的頂端,所有這些地方的積雪無一不是既平坦也未早破壞。在屋子這側的下方,一扇窗戶也沒有,只有這層頂樓有窗戶;而離此房間最近的窗戶,則設於左邊的走廊,兩者相距有三十尺遠。右邊最近的窗戶是在鄰接的屋子上,相距也上有三十尺寬。再向前方望去,一間間屋舍及其後院圍出的四角形院落比鄰相接,看來猶如一個巨大的棋盤,因此要到最近的屋子也有數百碼之遠。最後,窗戶之上直直鋪排到屋頂的是片十五尺長的石片,它的傾斜程度,別說要赤手空拳爬上去,連用繩索攀登都無著力之處。
哈德利引頸出窗,語帶促狹地指出:
「老招了,還不就是這樣。」他大聲說道:「你們看看!假設兇手在來此之前,先在煙囪或什麼地方繫條繩索,讓它懸掛於窗外;一旦他幹掉葛里莫之後,馬上出窗抓著繩子,順勢向上爬到屋頂,而後再匍匐爬行至煙囪,解開繩索,最後便逃之夭夭。這整個過程一定留下了許多線索,必然的。所以——」
「沒錯,」米爾斯的聲音響起,「所以我現在必須告訴你,那裡沒有任何線索留下。」
哈德利又開始東張西望。米爾斯方才一直在檢查壁爐,現在他轉身面對大家,雖然瞳孔流露出不安的氣息,額頭不斷滲出汗水,但仍露齒努力擠出誇張的笑容。
「你們知道嗎,」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抬高,並將食指向上伸出,「當我一看到那個戴假面具的男人消失時……」
「戴什麼?」哈德利說道。
「假面具。要再說清楚一點嗎?」
「不用了,等到整理不出頭緒時再說吧,米爾斯先生。對了,關於屋頂這個看法你覺得如何?」
「你們都看到了,屋頂上根本沒有任何生物留下的痕跡或線索,」米爾斯回帶。他睜大了眼睛,眼神中儘是聰敏機靈的光彩。這又是他的另一套技巧——面帶笑容,眼睛直視,好像飽含鼓勵,儘管有時那實在是個失策的鼓勵。他再次舉高食指。「各位,我再重複一次:當我明白戴假面具的男人已活生生消失時,我就知道麻煩來了 ——」
「為什麼?」
「因為我一直監視著這道房門,所以我不得不斷言這個男人不曾從房門出來過。好了,如此一來他逃脫的途徑可能有:一、借助繩索攀上屋頂。二、從煙囪內部往上爬,直上屋頂。這是個很簡單的數學定理。倘若PQ等與pq,那麼很理所當然地,PQ當然等於pβ加qα再加αβ的總和。」
「是這樣嗎?」哈德利說道,口氣非常壓抑,「所以呢?」
「你們此刻看到的這條走廊的盡頭——若房門打開你們就看得到——」米爾斯堅定地繼續說道,「是我的工作室。我的工作室裡頭另有一扇門,可通往閣樓,而閣樓那裡有一扇能通向屋頂的活板門。只要往上掀開活板門,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包括這房間上面的屋頂兩側。沒有絲毫痕跡留在積雪上。」
「你沒有從活板門爬出去嗎?」哈德利追問。
「沒有,因為根本不可能在屋頂上站穩腳步。事實上,就算在乾燥的氣候下,我也不認為有人能在上面站立。」
這時,菲爾博士的臉龐綻放出燦爛的神采。他內心似乎壓抑著某種慾望,某種想把米爾斯這個天才吊起來炫耀、如同展示某個精巧玩具般的衝動。
「那麼接下來呢,年輕人?」他和藹地詢問,「我是說,如果你的數學公式全是白搭呢?」
米爾斯臉上仍掛著笑意,依舊是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
「喔,這就視情況而定。先生,我是個數學家,我從不容許自己僅靠想想而已。」他雙臂交疊。「除了以言詞極力向各位強調兇手並未從房門這裡離去外,我也希望能借此方式引起你們的重視。」
「如果你剛剛說的確實是今晚這裡發生的事實。」哈德利一屁股坐在桌上,翻看自己寫的筆記,手擦了擦額頭,問道,「放輕鬆點,我們一步一步來。你替葛里莫教授工作多久了?」
「三年又八個月。」米爾斯說,牙齒卡卡作響。
蘭波有種感覺,在那本筆記本所籠罩的調查氛圍中,這位秘書已收斂起自己,並盡量簡潔地作答。
「說說你的工作職務。」
「一部分是處理書信和一般性的秘書工作。不過最主要的事項,是協助教授準備他的新作,書名叫做『中歐迷信習俗的歷史和起源』以及……」
「可以了。這屋子裡住了多少人?」
「除了我和葛里莫教授之外,還有四個人。」
「是,是,然後呢?」
「啊,我懂了!你要他們的名字。蘿塞特‧葛里莫,她是教授的女兒。杜莫太太,她是管家。德瑞曼,他是教授一個年長的朋友。還有一個女僕,只知道她叫安妮,沒人告訴我她姓什麼。」
「今晚案發時,有多少人在這裡?」
米爾斯腳板向前挪移了些,讓自己站穩,然後便盯著腳板看。這又是他另一套肢體語言。
「這個嘛,我不能十分確定。我只能告訴你我所知道的情形。」他前後搖擺著身體。「七點三十分晚餐結束時,葛里莫教授便上樓來這兒工作。這是他週六晚上固定的習慣。他交代我,十一點種以前不希望有人打擾他;這一點,也是他不容別人冒犯的癖性。可是,他說……」突然間,這年輕人的額頭上又大量冒出汗水,雖然他臉上仍不露聲色。「可是,他說九點半時他可能會有個訪客。」
「他說過訪客是誰嗎?」
「沒有。」哈德利傾身向前。
「好,再來,米爾斯先生。你難道沒聽說過有人威脅他的事情?你不知道週三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嗯……我當然清楚先前的事情。事實上,那晚我就在瓦立克酒館。我猜曼根已經告訴你了?」
米爾斯開始概略敘述當天晚上的經過,他心情雖然忐忑不安,但描述起來卻另人驚訝地靈活生動。同時,菲爾博士又再讀蹣跚行走,仔細四處審視,今晚他已重複檢視了好幾次。他似乎對壁爐特別感興趣。至於蘭波,因為早已約略聽過那晚在瓦立克酒館發生的事,因此並未注意米爾斯的敘述,只是目光一直跟著菲爾博士移動。博士檢查了翻倒的沙發,在沙發椅頂和右椅臂部分可見到一些血滴飛濺在上面,不過遺留在壁爐前那張黑色地毯上的血跡更是居多,雖然埋在黑色中很難尋跡而辯。是在這裡發生掙扎扭打嗎?不,蘭波心裡想,火鉗還直插於鋼架中,若是在壁爐前發生搏鬥,火鉗器具勢必嘩啦啦地落了滿地。此外,在一對燒焦的紙片下,有一些非常微小的火炭碎煤幾乎熄滅了。
菲爾博士喃喃自語著踮起腳跟,察看那飾有徽章的盾牌。蘭波對徽章一竅不通,在他眼中,那只是一件紅、藍、銀三色的防衛武器:盾牌上半部刻著一隻黑鷹與一輪彎月;下部一點的地方,則有一個看來像白嘴鴉的楔形物,下面襯著一個棋盤。雖然外觀上偏暗了些,但掛在這間極富原始風格的房間裡,倒能彰顯出濃重的蠻荒風味。菲爾博士咕嚕了幾聲。
到動手檢查壁爐左側的書櫃之前,他一直沉默不語。端了一陣藏書家的姿態後,他開始展開突襲。他一本接一本地把書抽出,翻到書名頁匆匆一瞥後,便迅速將它們合上放回櫃上,甚至連一些無甚價值的書籍也沒放過。這些動作揚起了些許塵埃,而翻書製造出的龐大噪音,甚至蓋過米爾斯正在敘述的平板聲調。隨後,博士滿臉興奮地起身,向眾人揮動手上的書。
「喂,哈德利,我無意打斷你們,但這裡頭實在非常古怪,而且極耐人尋味。這裡有蓋布列爾‧都柏倫泰的《Yorick es Eliza levelei》兩冊;《Shakspere Minden Munk ‧ī》,各種不同的版本有九冊。這裡有個名字……」他停頓了一下。「嗯,啊,米爾斯先生,你知道這些東西嗎?這些是書櫃上沒有積塵的書。」
米爾斯當場愣住。
「我…… 我不曉得。我想它們是從葛里莫先生藏書閣樓的書堆中搬來的。昨晚為了掛這幅畫,我們挪動了幾個書架,結果德瑞曼先生發現這幾本書被單獨放在其他書籍的後頭……我講到哪裡了,哈德利先生?啊!對了,話說葛里莫先生告訴我晚上會有訪客時,我根本不可能想到訪客會是出現現在瓦立克酒館的那名男子;教授沒這麼說。」
「那他到底是怎麼說的?」
「我……你知道,晚飯後我就到樓下的大圖書室工作。他交代我,九點半的時候上樓到我自己的工作室,把門打開,坐好,然後……然後『全神貫注』盯著這個房間,萬一……」
「萬一怎樣?」
米爾斯清清嗓子:
「他並未特別說明。」
「他已經說到這樣了。」哈德利突然大喝道,「而你還是沒對是誰要來感到懷疑?」
「我想,」菲爾博士從中打岔,輕微喘氣,「或許我能解釋咱們這位年輕朋友的意思。想必在他心裡一定有番掙扎。他的意思是,姑且不論他這位年紀最輕的理學士如何強烈認定,也不管x +2xy+y 這種公式是否信若堅盾上徽紋,對他而言,當晚瓦立克酒館的那一幕仍歷歷在目,令人悚然。所以,他毫無意願再探知任何無關他職權的事情。是這樣,嗯?」
「先生,我可沒這意思,」米爾斯回答,大語調畢竟是送了一口氣,「我是怎麼想的,其實和發生過什麼事無關。你們會明白我確實執行了教授的吩咐。我上樓來,剛好是九點半——」
「那個時候,其他人在哪裡?先別急著說。」哈德利厲聲道,「別回答說你無法確定;那麼,就說說你『認為』他們在哪裡。」
「就我印象所及,蘿塞特小姐和曼根在起居室玩牌。德瑞曼先前告訴我他要外出,因為我沒見到他人。」
「杜莫太太呢?」
「我爬上樓來時,遇見了她。她正從葛里莫教授的房間出來,手上端著飯後咖啡,也就是說,端著喝剩的咖啡……我走進我的工作室,讓房門敞開,然後把打字桌拖出來,以便工作的同時也可以望見走廊。就在……」他閉上雙眼,然後再睜開,「就在九點四十五分的時候,我聽到正門的鈴聲響起。由於屋內的電鈴是裝在二樓,所以我聽得很清楚。
「兩分鐘後,杜莫太太從樓梯上來,端著平常放名片的淺盤。就在她正要敲門時,我驚愕地目睹到……呃,那個高個子的男人也上樓來了,就尾隨在她身後。杜莫太太一轉身,就看到這個人,便馬上說了一些話。她說的話語我無法逐字重複,但大意約莫是問他為何沒在樓下等候;聽起來她相當不悅。但那個……那高個子男人完全不理會。他逕自走向門口,不疾不徐地翻下大衣衣領,取下帽子且放入大衣口袋。我猜想,當時他曾發出笑聲,而杜莫太太則高聲叫嚷著什麼,還畏縮地後退靠在牆邊,然後迅速打開門。這時,葛里莫教授煩躁不耐地現身於門口,說了如下的話:『到底在吵什麼鬼?』然後他便凝住不動,直視著高個子男人說:『天哪,你究竟是誰?』」
米爾斯了無變化的聲音越說越快,他的笑容變得非常陰森恐怖,雖然看得出他試圖使自己的笑容顯得開朗燦爛。
「慢點,米爾斯先生。你是否看清楚這高個子男人?」
「非常清楚。他從樓梯上來走進拱道時,曾往我這邊看了一眼。」
「然後呢?」
「他的大衣衣領向上翻起,頭戴有遮簷的帽子。但各位,我生來就是所謂的『遠視』。因此可以準確觀察到他鼻子、嘴巴的形狀與顏色。其實,他臉上戴著一張小孩子的假面具,那是一種由混凝紙漿做成的面具。在我印象中,面具很長,粉紅色,有一張血盆大口。而且,在我看著他的這點時間,他都不曾取下面具。我想,我應該可以斷言——」
「你說的對級了,不是嗎?」門口忽然傳來一道冰冷的聲音,「那是一張假面具。而且,很遺憾地,他就不曾摘下來過。」

第四章 絕無可能

她站在門口,眼光依序掃過每一個人。不知為何,蘭波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這女人一定不簡單。事實上,這女人一點也不起眼,只有黑眼睛還算特別,閃爍著睿智和活力的光芒,然而那雙眼球此刻看來紅腫泛屎,似乎無比疼痛乾澀。她的身材與長相很不協調,身材矮壯,臉龐寬大,顴骨甚高,皮膚則散發著光澤。但蘭波有種奇妙的想法:如果她試著打扮打扮,應該會是個美人。她暗棕色的頭髮蓬鬆地盤捲在耳後,身上穿的是再樸實不過的暗色便服,只有開襟處飾上兩道白邊;但整體上,還不至於給人衣衫襤褸的印象。
是出自於她的姿態、架勢、舉手投足,還是什麼?「傳波帶電」這字眼雖然太過抽像,但完全傳達了她全身流溢而出的感染力;就像是在電光石火之際所迸發的光熱、能量,以及劈啪爆裂的響聲。她移步走向眾人,鞋子嘰嘎作響,醒目的深眸向外揚張,尋找哈德利的所在。她的雙掌放在身前上下揉搓著。蘭波立時瞭解到兩件事,其一,葛里莫教授的被害,給她相當大的打擊,甚至此創傷將永無平復之日;其二,不過分奢望的話,她大概也已驚嚇過度,就要有一場好哭了。
「我是厄奈絲汀·杜莫,」她說,然後解釋自己的來意,「我是來協助各位找出射殺查爾斯的人。」
她說話的腔調毫無重音,含糊切死氣沉沉,手掌不時上下摩挲。
「聽到這件事時,我沒辦法上樓來……我是說一開始的時候。後來,我想搭救護車陪他療養所去,但醫師不允許。他說,警察想要和我好好談談。是的,我同意這是明智的做法。」
哈德利起身,把自己一直霸佔的椅子讓給她。
「請坐,太太。我希望能聽聽你的說法。但我得要求你,先仔細聆聽米爾斯先生的陳述,如果需要你的印證時……」
窗外冷風吹來,她顫抖了一下,而在旁敏銳觀察她的菲爾博士,笨重地走到窗邊關上它。這時,她看了壁爐一眼,爐中燃燒殆盡的紙堆下,火苗幾已熄滅。片刻間她已明白哈德利的意思,隨即點點頭。她失望地望著米爾斯,帶著一抹空洞茫然表情,看來幾乎像是在微笑。
「好的,當然。他是一個體貼、可憐的傻孩子,他會表達得很好,是不是,史都?你一定得繼續說下去,我會……注意的。」
就算米爾斯為這話感到生氣,總之他表面並未顯現出來。他的眼皮跳動了幾下,然後便交臂環抱。
「如果這麼想能讓女祭司你高興,」他的聲調平靜無浪,「敝人自是毫無異議。或許我該把故事繼續說下去。呃——我說到哪了?」
「你說到,葛里莫教授見到訪客時,脫口說出:『天哪,你究竟是誰?』接著呢?」
「啊,對了!那時候他沒戴上眼鏡,眼鏡只是吊著細繩垂掛在胸前;沒了它,他的視力就變得很差,當時我的感覺是,他一定把面具誤認為真人的臉了。他還來不及戴上眼鏡,陌生人就以令我眼花繚亂的快動作衝進門口。葛里莫教授想要擋住他,但陌生人的身手快到來不及攔阻,接著我就聽到他的笑聲響起。他進入房間後……」米爾斯停了下來,十分困惑的樣子。「這實在是非常奇怪,我當時的印象是,杜莫太太雖然靠在牆邊直發抖,但在那位陌生人進房後,她卻把門關上了,我還記得,她的手就放在球形門把上。」
厄奈絲汀·杜莫突然迸出聲來。
「小伙子,這樣說是要讓大家怎麼想?」她問道,「你這個傻瓜,弄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好嗎!你以為是我放任那男人和查爾斯獨處的?是他自己進房後踢上房門,然後轉動鑰匙上了鎖的。」
「等一下,太太……米爾斯先生,她說的是實情嗎?」
「我希望大家能瞭解,」米爾斯說道,「我只是盡量忠實地描述每一項細節,甚至每一絲印象。我無意指涉什麼,我也願意接受指正。如同我們這位女祭司所言,是他轉動鑰匙上鎖的。」
「這就是他所謂的幽默,叫人『女祭司』,」杜莫太太憤怒地回應道,「哼!」
米爾斯露出微笑。
「各位先生,我們言歸正傳。我十分肯定,當時我們的女祭司確實是激動了起來,她開始喊著葛里莫教授的教名,同時扭轉門把。我聽到裡頭有聲音傳出,但房間離我有一段距離,而且房門相當厚實。你們待會也會看到。」他作勢指著門。「我無法分辨那是什麼聲響,直到三十秒種後,才聽到葛里莫教授生氣地對我們的女祭司大叫:『走開,你這傻瓜,我可以應付的。』所以想來,那三十秒種時間裡,高個子男人應該是卸下他臉上的面具了。」
「我懂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否有害怕的感覺或類似的情緒?」
「剛好相反,應該說,聽聲音他好像寬心了不少。」秘書先生回答。
「至於你,太太,你就這樣服從地走開,沒有再——」
「是的。」
哈德利和顏悅色地說:
「即使有人不像開玩笑地戴著假面具在這裡放肆?即使是你已知道這是衝著你僱主來的時候?」
「二十多年來,我對查爾斯·葛里莫一向是言聽計從,」這女人的語氣異常肅敬。「僱主」這個字眼顯然刺痛了她,她那佈滿血絲的眼睛毫無畏意。「我確信,沒有什麼狀況是他無法應付的。服從!我當然服從。更何況,你根本不明白情況,你什麼也沒問我啊!」她的輕蔑表情轉為似笑非笑,「就心理學的角度而言——查爾斯一定會這樣說——很有趣的是,你一點也沒問史都他為何服從,對他的反應一點也不覺得吃驚意外,因為,你認識當時他已嚇得魂飛魄散。好吧,我要謝謝你迂迴的恭維。請繼續。」
蘭波覺得自己彷彿看著一個大劍客揮動著他柔軟的手腕;哈德利似乎也有同感,雖然他是朝向秘書。
「米爾斯先生,你還記得那高個子男人進房的時間嗎?」
「九點五十分。我的打字桌上有個時鐘。」
「那你何時聽到槍聲?」
「剛剛好是十點十分。」
「這段時間裡,你一直盯著房門?」
「是的,我很有把握。」他清清嗓子。「儘管女祭司認為我膽小怯懦,但槍響後第一個到達門邊的人卻是我。房門仍是從裡面反鎖——各位都當場看到,因為沒多久你們就來了。」
「他倆相處的二十分鐘內,你是否聽到任何說話聲、動作或什麼聲音的?」
「曾經有一度,我記得聽到某種聲音響起,要我形容的話,它有點像是碰撞的聲音。不過,畢竟是有些距離……」目光與哈德利的冷眼不期而遇時,他又開始搖晃身體,睜大眼睛,再次冷汗直流。「當然,我很清楚自己說的這段過程簡直是荒謬到極點,但我不得不然。各位先生,我發誓……」他突然舉起鼓脹的拳頭,聲音也高了八度。
「可以了,史都,」女人溫柔地說道,「我可以證實你的說詞。」
哈德利的態度友善,但不失追根究底的堅持。
「我想,這樣已經可以了。米爾斯先生,我還有個最後的問題。對於這名訪客,你可否具體描述他的外觀……馬上就好,太太!」他的話聲戛然中斷,然後很快又接上,「不要著急。請說,米爾斯先生,嗯?」
「我非常肯定,他身穿黑色長大衣,頭戴棕色布料的遮簷帽。褲子是暗色系的,鞋子我沒觀察到。頭髮嘛,當他摘下帽子時……」米爾斯停了一下。「這真是古怪極了……我不是在故弄玄虛,但我剛剛竟然想起來了。他的頭髮乍看黝黑,宛若塗上油彩般的閃閃發亮——希望你們能瞭解我的意思——感覺上整顆頭幾乎像是混凝紙做成的。」
原本一直在油畫週遭來回度步的哈德利,聞言轉身看著米爾斯,米爾斯不禁嘎叫了一聲。
「先生們,」他大聲說道,「是你們要我把我看到的東西說出來的。這就是我所看到的,真的。」
「說下去。」哈德利的語氣不夾一絲情緒。
「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裡;雖然我不是十分肯定,但我相信他是戴著手套。他的個子很高,起碼比葛里莫教授還高上三四寸,骨架算是中等……呃,從人體解剖學的觀點來看。這些就是我所能提供的具體描述。」
「他看起來像那個皮爾·佛雷嗎?」
「呃……是很像。或是說,某方面看來是蠻像,但從別的角度看又不像。我應該這麼說:這個男人比皮爾·佛雷還高,但沒他那麼瘦;不過我無法信誓旦旦地保證。」
在兩人一問一答的期間,蘭波的眼角一直瞄著菲爾博士。博士把鏟形帽挾在腋下,穿著軟綿綿的寬大外衣,緩步走遍整個房間,手杖不停敲在地毯上發出惱人的聲響。他彎腰檢視每樣東西,非要看到眼鏡滑落鼻頭才肯善罷甘休。他凝視油畫,查看書櫃,並且端詳桌上的翡翠水牛雕像。接著他又喘著氣彎腰檢查壁爐,然後再起身研究上頭盾牌表面的紋章。對於最後這個玩意兒,他似乎特別有好感——而且,蘭波還注意到博士不時注視著杜莫太太。她好像相當懼怕他,在她明亮的小眼睛裡,隱藏著一股恐懼,每當博士結束某一樣勘查,她的眼球便會快速轉動一下。這個女人一定知道內情。她的雙手緊緊握在膝部,試著不去理會他,但目光卻又不自覺地跟著他遊走。就這樣,兩人之間宛若進行著一場無形的抗爭。
「還有其他一些問題想請教,米爾斯先生,」哈德利說道,「特別是關於瓦立克酒館事件和那幅畫。不過可以等我們把眼前這件事理出一些頭緒以後再談。你可不可以下樓去,請葛里莫小姐和曼根先生上來?還有,如果德瑞曼先生已經回來了,也請他一起上樓……麻煩你了。等一下!呃,菲爾,你有問題要問嗎?」
菲爾博士搖搖頭,面容十分慈祥。但蘭波看見那女人的手指關節緊繃起來。
「你的朋友一定得用這種方式走路嗎?」她猝然喊叫著,聲音非常尖銳刺耳,以至於輔音W發成V。「那實在令人很不舒服,那……」
哈德利凝視著她。
「我明白,太太。不過,很遺憾的,他走路的方式就是如此。」
「那麼,你是誰?你就這樣公然進入我的屋子——」
「我最好解釋一下。我是蘇格蘭警場的刑事組主任。這位是蘭波先生。至於那一位,你剛才可能也聽到他的名字了,他是菲爾博士。」
「是,是,我想也是。」她點點頭,然後往身旁的桌子上拍了一掌,「好哇,好哇!即使是這樣,你們就可以忘記應有的禮貌嗎?你們就一定得打開窗戶,讓房間凍到快要結冰嗎?我們至少可以生個火取取暖吧?」
「我不贊成,你知道,」菲爾博士說道,「得先檢查過哪些東西被燒燬了才成。這兒一定生過一場大火。」
「噢,你們怎麼這麼笨呢?你們還坐在這裡幹什麼?你們很清楚是誰幹的呀!就是佛雷那個傢伙,你們都知道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們為什麼不去追捕他?都告訴你們是他做的了,你們還坐在這裡幹什麼?」
厄奈絲汀·杜莫厭倦地說道,她的表情強烈,看起來像是個恍惚、惡毒的吉卜賽女人,彷彿這時已親眼看到佛雷從絞手台上墜落。
「你認識佛雷這個人?」哈德利突然問道。
「不,不,我從未見過他——我是說,在今天以前。但查爾斯曾告訴過我一些他的事。」
「什麼事?」
「哼,呸!這個佛雷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查爾斯根本不認識他,但這個人不知腦子哪裡不對,竟認為查爾斯看不起那些超自然的魔術。他有個兄弟,他……」他扮了個鬼臉。「也是半斤八兩,你們明白了吧?好了,查爾斯告訴我,今晚九點半這個男人會找上門來;如果他真的出現,我得讓他進來。但到了九點半我去收拾查爾斯的咖啡杯時,他還笑著說,假如這個男人這個時候沒來,那他今晚就不會來了。他說『滿腹仇恨的人,都是行動迅速的急驚風』。」她坐回椅子上,重新挺起胸膛。「結果,他錯了。門鈴在九點四十五分響起。然後我去應門。門外階梯上站著一個男人,他手持著名片說:『麻煩你將這個拿給葛里莫教授,並請示他可否接見我?』」
哈德利傾身靠在沙發椅邊緣,同時緊盯著她。
「太太,那張假面具呢?你不覺得有些怪異?」
「我完全沒看到什麼假面具!你難道沒注意到樓下走廊只有一盞燈嗎?還好,他的身後還有一盞街燈,我還看得清他的身影輪廓。他說話的態度謙恭有禮,手上拿著名片,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
「慢著,請等一下。假如再聽到他的聲音,你能否辨認得出來?」
她聳了聳肩膀,像是甩掉背上的某項重物。
「可以!但我不知道……可以,我可以!但是,你知道那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被面具蒙住——我現在瞭解了。啊,為什麼男人這麼……」她靠回椅背,沒來由地眼眶溢滿淚水。「我不明白怎會有這種事情!真的,我沒騙你們!有人傷害了你,很好,你便伺機以待,最後殺了他。然後呢,你的朋友便會為你出庭,發誓你不在現場。你不會戴面具,不會像老德瑞曼那般在蓋伊·佛克斯之夜(Guy Fawkes,英國歷史上某爆炸事件的主犯,依習俗,每年11月5日,英國人以燒此人的肖像慶祝)和孩童一起戴上彩色面具慶祝;也不會像那個可怕的男人一樣,交給你一張名片後,就走到樓上去殺人,然後又從窗戶逃走,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簡直就像是我小時聽來的童話故事……」說完,她那憤世嫉俗的姿態依然崩潰,整個人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哦,老天爺!查爾斯,我可憐的查爾斯!」
哈德利沒說話,靜觀其變。杜莫太太很快就恢復理智,瞬間又拾回平穩的情緒,一副置身事外渾然不解的模樣。她轉換自如的脾氣,和那幅油畫一樣地神秘費解。爆發的情緒如驟雨般來得快去得快,雖然使她呼吸沉重,卻也讓她放鬆心情切重新提高警覺。她的指甲在椅臂上刮擦的噪音,聲聲鑽入眾人耳中。
「那個男人說,」哈德利依然緊迫盯人,「『麻煩你將這個拿給葛里莫教授,並請示他可否接見我?』好極了。那麼當時,據我們所知,葛里莫小姐和曼根先生人在樓下正門旁的起居室裡,是這樣嗎?」
她以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你問得很奇怪,我不懂你的用意。是……是的,他們大概是在起居室,我沒有特別留意。」
「起居室的門是開著還是關著?」
「我不知道。不過我猜應該是關著,否則大廳走廊的光線應該更明亮一點。」
「請說下去。」
「哦,那人遞名片給我之後,我原本要說:『請進,我去通報一聲』,然後我突然反應過來了。我無法單獨面對他——他是個瘋子嗎?我只希望趕快上樓,將查爾斯請下來見他。所以我就說,『請等候,我去通報』,然後當著他的面,『砰』的一聲重重把門關上,彈簧鎖也迅速扣住,以防他進到屋裡來。我趕緊走回燈光下,看著手上的名片。名片現在還在我這裡,我當時根本沒有機會遞出去。還有,它是空白的。」
「空白的?」
「名片上沒有任何字體或圖形。我上樓想拿給查爾斯過目,並請他下樓見客。而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我們的小米爾斯已經告訴各位了。我正要敲門,卻聽見身後有人上樓的聲音。我一轉身,就看到有個高瘦修長的人影正逐步靠近。但我可以發誓,我可以對著十字架發誓,我真的把樓下的大門鎖上了。呃,其實我不是怕他,不是!我還質問他自行上樓是什麼意思。」
「這時候,你們知道,我仍無法看到他臉上的假面具,因為他背向樓梯間的燈光,那盞燈可照到走廊盡頭和查爾斯房門。他用法語回我說,『太太,你那樣是不可能擋得住我的』,接著他翻下衣領,並將帽子塞入口袋。我索性把門打開,因為我知道他沒膽面對查爾斯。就在此時,查爾斯也從裡面開了門。這時,我親眼看到了面具,它像人的皮膚一樣呈桃紅色。然後他以驚人的動作躍入房間,我完全措手不及,接著他用腳反踢關門,轉動鑰匙,門便上鎖了。」
她停了下來,彷彿最驚險的部分已經講完,如今又可以自在地呼吸了。
「然後呢?」
她的聲音又變得平板單調。
「按照查爾斯的吩咐,我走開了,沒有大驚小怪,也不去爭辯。但我沒有離開太遠。我走下樓梯幾步,停留在仍觀望得到房門的位置,然後和史都一直監守崗位一樣,半步都沒離開。這真是……太可怕了。你們知道,我已不再年輕,當槍聲響起時,我在那裡;當史都衝出來撞門時,我還在那裡;甚至當你們正要上樓時,我還是在原地。可是,我已經快撐不住了,我非常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覺得天旋地轉,趁還沒昏厥前趕快回到樓底轉角自己的房間,然後就……倒下去了。女人常常如此的。」蒼白顫抖的嘴唇,在她光滑的臉上,咧成一抹虛弱的微笑。「史都說的沒錯,沒人離開那個房間。老天保佑,我們說的都是實情。不管那個怪物是怎麼離開的,反正絕對不是從門口走掉的……現在,拜託,可以讓我去那家療養所看看查爾斯嗎?」

三口棺材 - John Dickson Carr - 001.JPG

頂樓後部的平面圖
1、葛里莫橫屍之處
2、散亂的沙發、椅子,以及壁爐地毯
3、牆壁前的空白空間,亦即曾懸掛油畫的地方
4、直擺的油畫,靠在畫框上
5、米爾斯坐的地方
6、杜莫太太站的位置
7、此門通往可連接屋頂踏台的樓梯

第五章 謎樣的遺言

這一次換成菲爾博士接腔了。他背對著壁爐站著,整體看去,猶如一個頭頂黑帽的龐然大物屹立於掛壁的劍、盾之下,整個場景似乎是為他而鋪設的,加上兩旁的書櫃和側向他來的兩座白色半身塑像,儼然一副封建時期的男爵氣派。只不過,還不至於像座牛頭標本似的那麼駭人。他將雪茄尾端咬掉,轉頭,然後利落地將它吐進壁爐,眼鏡也順勢滑落到鼻頭。
「太太,」他轉過頭來,帶著責難的音調,像是在喊口號,「我們不會耽誤你太久。我要明白地告訴你,對於你和米爾斯的敘述,我絕對沒有偏頗任何一方。在展開正式調查之前,我會讓你知道我完全信任你……太太,你記得今晚雪停了的時間嗎?」
她銳利、猶豫切心存防衛地看著他,顯然她聽過菲爾博士這個人。
「這有什麼要緊的啊?我想約莫是在過九點半的時候吧。沒錯!我還記得,當我上樓去收拾查爾斯的咖啡杯時,我曾往窗外看了一下,發現雪已經停了。這重要嗎?」
「哦,非常重要,太太,否則我們只有半個『不可能的犯罪現場』了……你說得對。嗯,哈德利,記得嗎,的確是大約九點三十分的時候雪停了。沒錯吧,哈德利?」
「是的,」刑事組主任表示同意,大拿他也狐疑地看著菲爾博士。他已深知,每當菲爾博士眼神茫然地反覆追問時,必定是事有蹊蹺。「就算是九點三十分好了,那又怎樣呢?」
「到訪客離開這個房間那刻為止,雪已經整整停了四十分鐘;不只如此,」博士以冥想的語調說,「甚至在訪客到達這座屋子的十五分鐘前,雪就停了。是這樣嗎,太太,唉?他按門鈴的時候是九點四十五分?太好了……哈德利,你記得我們抵達這棟房子的時間嗎?你是否注意到,在曼根、你以及蘭波衝進去的時候,通往門口的階梯上沒有看到任何足跡,甚至通往階梯的人行道上也同樣沒有半個腳印?你知道嗎,我注意到了。不過,這件事我們以後再來確認。」
這番話讓哈德利倏地站直身子,嘴裡還發出低沉的吼聲。
「天哪!沒錯!整條人行道非常乾淨。這……」話聲一停,他慢條斯理地晃到杜莫太太身邊。「這就是你說的,你相信杜莫太太的證據?菲爾,你瘋了嗎?我們聽到的故事是,某個男人在某個雪停了十五分鐘後的時刻,上門按了人家的門鈴,還穿越他們上了鎖的大門,而且……」
菲爾博士睜大眼睛,突然間一連串格格笑聲從他的背脊爆跳出來,流竄而出。
「我說啊,年輕人,你為何如此大驚小怪?很明顯地,他有能耐不留證據地凌空離去,既然如此,他同樣飄然若隱地登堂入室,又為何讓你這般心煩意亂?」
「我不知道,」哈德利頑強地承認,「但,該死,真是該死!在我的經驗裡,從密室謀殺的現場進入和逃出,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倘若真讓我碰到了那種進入和脫身都完美無暇切超乎常理的狀況,那麼我的思考邏輯便會秩序大亂。不管它了!你說——」
「拜託,請聽我說,」杜莫太太打岔,頰角肌肉結緊,臉色蒼白,「我所說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實。老天啊,請為我見證!」
「我相信你,」菲爾博士說道,「你可別讓哈德利那頭蘇格蘭的死腦筋給嚇著了。他一定會相信你的,不然我就和他絕交。但我的重點是,既然我對你的說詞確信不疑,那不就表示我對你是十足的信任,是不是?所以,我唯一要提醒你的是,別破壞了那份信任感。我再荒唐也不會懷疑你剛剛的陳述。但我猜測,對你待會兒即將要說的事情,我會抱有強烈的疑慮。」
哈德利半睜著眼睛。
「又來了,我最怕這種情形。每當你要開始發表那種似是而非的怪議論時,我就怕得要命。說真的,現在——」
「您問吧。」女人彷彿神經麻痺地說。
「哼,謝啦。請問,太太,你擔任葛里莫的管家有多久了?不,我換個說法:你跟著他有多久了?」
「超過二十五年了,」她回答,「我曾經……不只是他的管家。」
她一直看著自己的手,五根手指曲曲張張反覆糾結在一塊;現在她終於抬起頭來。她的眼神激烈而堅定,彷彿也不確定自己有膽子披露到什麼程度。那種神情就像是緊盯著埋伏於角落的敵人,正準確地撲向前去狠狠廝殺一場。
「我請求各位,」她沉著地說著,「別將我說的事情洩露出去。你們可以到波街(指倫敦的違警法庭,它就位於此街之中)去找外僑移民記錄,裡面記載的內容將證實我的說詞。不過這麼做是多此一舉,根本於事無補。我這麼說並非為了自己,希望你們明白。蘿賽特·葛里莫是我的女兒;她生於此地,這有記錄可查。但她完全不知情——也沒有其他人知道此事。拜託各位,我能否相信大家會保守秘密?」
她呆滯的眼神漸漸清明,聲音雖仍平息安靜,聽來卻有一股緊張的意味。
「你怎麼會擔心這個,太太?」菲爾博士皺起眉頭說道,「我們根本管不著這件事,你們說是不是?我們當然會守口如瓶。」
「此言當真?」
「太太,」博士溫柔地說道,「我並不認識這位年輕小姐,但是我敢和你打包票,你這多年來的顧慮恐怕是多餘的了。她很可能早已經知道了。小孩子其實知道很多事,她只是沒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之所以顛倒失序,是因為我們總佯裝二十幾歲以下的人沒有任何情緒、而四十歲以上的人也不再心存澎湃的熱情。算了,別管我說的,」他微笑道,「請問,你在哪裡邂逅葛里莫的?是來到英國之前嗎?」
她的呼吸沉重,回答的聲音微弱含糊,彷彿若有所思。
「是的,在巴黎。」
「你是巴黎人?」
「呃……什麼?不,不,不是土生土長的!我出生於外省地方,但是到巴黎工作,然後在那裡遇見了他。我是做衣服的。」
哈德利停下忙著摘記的筆,抬頭問道:
「做衣服的?」他說道,「你是指做女裝還是什麼來著?」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幫歌劇團和芭蕾舞劇團做戲服,就在歌劇院工作。這你們可以去查!還有,為了節省你們的時間,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們,我從未結過婚,我的閨名是厄奈絲汀·杜莫。」
「葛里莫呢?」菲爾博士突然問道,「他是哪裡人?」
「我想是法國南部的人吧,不過他在巴黎求學。他的家人全都過世了,所以你們要查什麼也沒轍了。他繼承所有的遺產。」
這些不經意問起且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把現場氣氛弄僵了不少。然後,菲爾博士接下來的三個問題卻更讓人摸不著頭緒,哈德利不禁從筆記本上抬頭吃驚地瞪視,而原本已恢復平靜的厄奈絲汀·杜莫,情緒再次浮動不安,目光也流露出警戒的神色。
「太太,你的宗教信仰為何?」
「我是唯一神教派信徒(新教的一派,反對三位一體說,主張唯一神格,不承認基督為神)。問這幹嗎?」
「嗯,好。葛里莫去過美國嗎?或者,他在那裡有朋友嗎?」
「從未去過。而且據我所知,他在美國沒有認識的人。」
「你聽到『七座塔』這個字眼時,有什麼想法嗎,太太?」
「沒有!」厄奈絲汀·杜莫大聲叫喊著,臉色瞬間慘白。
菲爾博士抽著剛點燃的雪茄,透過煙霧眨眼看著她,然後緩慢步出壁燈前的地毯,走近沙發,讓她不禁畏怯起來。但他只是用手杖指著那幅大型油畫,順著白色背景山脈的線條移動。
「我不追問你是否瞭解這幅畫所代表的意義,」他接著說道,「不過,我要問你,葛里莫是否告訴過你他買畫的原因?它的迷人之處究竟在哪裡?他得以抵擋子彈或惡魔厲眼的力量從何而來?它到底擁有何種影響力……」
他停頓下來,好像突然想起某件另人吃驚的事。然後他喘息著伸出一雙手,從地上舉起油畫,好奇地將它轉個面。
「哦,我的天哪!」菲爾博士突然一下失魂落魄,「媽呀!神明在上啊!噢!」
「怎麼啦?」哈德利跳上前來追問。「你看到什麼了嗎?」
「沒有,什麼也沒看到,」菲爾博士急忙分辯道,「但這正是重點所在。是怎樣呢,太太?」
「我想,」女人的聲音相當虛弱無力,「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奇特的人。不,我不知道這玩意兒有什麼意思。查爾斯不會告訴我的,他只會咕嚕咕嚕喃喃自語和輕笑。你為何不去問問創作者本人?是伯納比畫的,他應該知道。不過,你們這種人怎麼盡幹一些沒頭沒腦的事,那裡面畫的不過是個幻想出來的國度罷了。」
菲爾博士哀傷地點點頭。
「恐怕你是對的,太太,我不認為它真的存在。假如有三個人被埋在那裡,要找到他們可是件難事,不是嗎?」
「可不可以請你別再胡言亂語了?」
哈德利咆哮著,但他旋即滿臉驚愕,因為他所謂的胡言亂語,在厄奈絲汀·杜莫聽來卻如受一記重拳。她意欲離去,以掩飾那些話所帶來的震撼。
「我要走了,」她說道,「別攔我。你們全都瘋了,你們只會在這裡胡說八道,卻坐視皮爾·佛雷逃之夭夭。你們為何不去追捕他?為什麼不真的做些有用的事嗎?」
「因為你心裡明白,太太……葛里莫自己都表明了不是皮爾·佛雷幹的。」
她依然瞪視著他,此時博士用拇指一推,讓油畫向後斜倒在沙發上。這幅三塊墓石豎立於奇異樹林中的幻想風景畫,將蘭波的心緒帶到戰慄驚恐的邊緣。當樓梯間傳來腳步聲時,他仍出神地凝視油畫。
能看到貝特思警官那張平凡、瘦削但充滿熱誠的長臉,真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蘭波是在「倫敦塔案件」中知道他的。警官身後跟著兩個精神奕奕的便衣刑警,兩人拎著攝影存證與指紋採樣的全副裝備。在米爾斯、波依德·曼根以及才從起居室上來的女孩身後,則站著一位身著制服的警察。那女孩穿過眾人走進房間。
「波依德說過你們要見我,」她的聲音平靜,但仍聽得出驚魂未定,「不過,我那時一定得跟著救護車去。厄奈絲汀阿姨,你最好盡快趕過去,他們說他……他要走了。」
她試圖表現得精明威嚴,即使是脫下手套也架勢不小,不過卻拿捏得不是很好,還是看得出二十出頭年輕人那種缺乏經驗及考驗的生嫩。看到她那一頭在耳邊拳曲的金黃色短髮,蘭波甚感驚艷。她的臉蛋方正,顴骨有點高聳,長得不算漂亮,但倔強、有活力,會引發人們憶起古老的年代,雖然也說不出是哪個年代。她的嘴巴寬闊,唇上塗的是暗紅色的口紅,不過相較於這張潤唇及輪廓堅硬的臉龐,那雙淡褐色的長眼則顯得怯弱了些。她很快地環顧四周,然後依偎到曼根身邊,整個人蜷縮於自己的毛皮大衣裡。她的精神狀況,距離全然的歇斯底里已不遠矣。
「可不可以請你們趕快告訴我,你們找我要做什麼?」她大聲說道,「難道你們不明白,他已經在垂死邊緣?厄奈絲汀阿姨……」
「假如在場的各位先生沒別的事要問我,」杜莫太太硬邦邦地說道,「我就要動身了。我真的得走了,你們知道的。」
她突然變得順從溫馴起來,但這卻是一種嚴肅的溫順,其中還帶著大半的挑戰意味——好像容忍的極限就在眼前。這兩個女人之間似乎有種一觸即發的情緒,蘿賽特· 葛里莫的眼睛尤其洩露著惶惑不安。兩人迅速地互瞄一眼,但並未正眼對視,而且有意無意模仿著對方的動作,然後突然都意識到這點,便猝然中止。其間哈德利一直沉默不語,就像平常在蘇格蘭警場看著兩個嫌疑犯互相對質時一般。
「曼根先生,」他力道十足地插嘴道,「可否麻煩你帶葛里莫小姐到走廊盡頭米爾斯的工作室?謝謝你。我們馬上會過去。米爾斯先生,請稍候一下……貝特思!」
「長官?」
「有些非常重要的任務交派給你。曼根曾轉告你要帶著繩索和手電筒嗎……太好了。我要你爬到屋頂上去堪查,每一寸面積都不能放過,看看有沒有足跡或什麼印痕的,這個書房正上方的地方更得仔細搜索。然後你再到屋後的院子以及相鄰的各個後院檢查,看能不能找到什麼印痕。米爾斯先生會告訴你如何爬到屋頂上去……普斯頓!普斯頓來了嗎?」
一個鼻子尖尖的年輕人從走廊匆忙跑進來——普斯頓警官的專長,是找出隱匿的秘密空間,在「死亡之鍾」那個案件裡,就是他在壁板後方發現了關鍵性的證據。
「把整個房間地毯式地搜查一遍,找找看有無秘密通道,明白嗎?你要是高興,把這個地方拆爛了都行。找個人爬上煙囪看看……拍照存證和指紋取樣的工作趕快進行。拍照前,先用粉筆將有血漬的地方做上記號。不過,別碰壁燈裡頭燒燬的紙屑……巡官!他媽的那個巡官死哪兒去了?」
「我在這裡,長官。」
「波街的人有按地址打電話查到一個叫佛雷——皮爾·佛雷的人了嗎?去他住的地方逮捕他,然後帶到這裡來。如果他不在家,給我等。他們派了人去他表演的劇場沒?好。就這樣了,幹活吧,兄弟們。」
他邁大步走向走廊,嘴中還唸唸有詞。菲爾博士緊隨在後,這是他今晚首次受到現場騰騰戾氣的感染。他用鏟形帽碰碰刑事主任的臂膀。
「喂,哈德利,」他慫恿他,「你就專心去問你的話吧,嗯?我想,我留下來協助那些傻蛋拍照,幫助會更大……」
「不行,再讓你搞砸哪一張底片,連我都會吃不了兜著走!」哈德利的火氣不小,「那些底片算來可不便宜;更何況,我們需要證據。現在,我得清清楚楚地和你私下談談。關於七座塔那堆莫名其妙的瘋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把人埋葬在不存在的國度,又是什麼玩意?我以前是看過你這樣神秘兮兮大過神經,但都沒這次來的嚴重。我們來交換一下意見,你是否……好,好,幹什麼啊?」
哈德利不耐煩地轉過身去。原來史都·米爾斯正試圖拉住他的手。
「呃,在我帶警官上屋頂之前,」米爾斯泰然自若地說道,「我最好先告訴你一聲,假如你想見德瑞曼先生,他現在人已經在屋子裡了。」
「德瑞曼?哦,對了。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米爾斯皺皺眉頭。
「就我所知,他沒有回來;或者我應該說,他根本未曾離開過。剛才我不巧瞄了他的房間一眼……」
「為什麼?」菲爾博士突然感興趣地問道。
秘書先生平靜地眨眨眼。
「出於好奇,先生。我發現他在房裡睡覺,而且睡得很沉,很難把他吵醒;我猜他服用了安眠藥。德瑞曼先後頗好服用安眠藥,但他絕非酒鬼或藥罐子,只不過是喜歡吃安眠藥罷了。」
「從沒看過這麼奇怪的一子,」哈德利發言道,停了一下,又隨口問道,「還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先生。樓下來了個葛里莫教授的朋友,人剛剛到,他想要見你。我不認為他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但這人是瓦立克酒館聚會的成員,他的名字是佩提斯,安東尼·佩提斯先生。」
「佩提斯,唉?」菲爾博士摸著下巴,重複念著這個名字,「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個收集了許多鬼故事、而且還寫了好些精彩導言的佩提斯?嗯,沒錯,一定是他。好,這件事他能幫上什麼忙呢?」
「我懷疑有什麼東西是幫得上忙的。」哈德利頑強地回道,「聽著,眼前我不能見這個傢伙,除非他可以提供非常重要的訊息。你可否抄下他的地址,告訴他明天早上我會去拜訪他?謝了。」他轉向菲爾博士,「現在,我們回到七座塔和不存在的國度。」
等到米爾斯帶領貝特思走進走廊盡頭那扇門之後,博士才開口回答。四下無聲,只有葛里莫房裡傳出壓抑的喃喃低語。樓梯間的拱道仍散放著明亮的黃色燈光,照耀著整條走廊。菲爾博士拖著蹣跚的步伐,在走廊繞了一下,上下查看一番,然後再踱到對面,檢視了三扇褐簾窗戶。他拉開布簾,確認了這三扇窗戶全都從屋內結實地鎖上。然後他向哈德利和蘭波招手,要他們走到樓梯那裡。
「集合,」他說道,「交換一下意見——在我們應付下一個證人之前,這不失為是明智的做法。不過,現在不是直接談論七座塔的時機,我會像查爾德·羅蘭(Childe Roland,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詩人 Robert Browning的詩作 Childe Roland to the Dark Tower Came中的主人翁)一樣,逐步地導向這個話題。哈德利,那些支離破碎毫無條理的話語,是我們手上唯一貨真價實的證據,因為這是被害人的遺言,所以很可能是最重要的線索——我是指葛里莫昏厥之前,那些少得可憐的含糊低語。求老天保佑大家全聽到了。記得嗎,你問他是不是佛雷射殺他的,而他搖頭否認;接著你又問他是誰幹的,那他是怎麼回答的?我想問問你們,你們覺得自己聽到的回答是什麼。」
他望著蘭波。這個美國佬的腦子,當下是一片混亂。他確確實實記得幾個清楚的字眼,不過夾雜著教授血浸胸口、頸項彎折的景象,他只覺昏頭昏腦,一時之間躊躇地支吾其詞。
「他先說了……」蘭波回答,「在我聽來像是『翱翔』——」
「胡說八道,」哈德利打斷他的話,「我當時全都記下來了。他最先說的是『巴斯』(Bath)或『浴室』(the bath),雖然我也沒把握是不是瞭解……」
「別急!你的瘋言瘋語,」菲爾博士說道,「比我的更不像話。繼續說,泰德。」
「好,但我可不敢保證是對的。接下來我聽到的字句是『不是自殺』,以及『他沒用繩索』。然後他提到一些和『屋頂』、『雪』、『狐狸』相關的字眼。最後,我聽到的好像是『光線太亮』。我得再度重申,這些字句出現的順序,我也沒有太大的把握。」
哈德利一副寬大為懷的表情。
「你太過牽強附會了,雖然是抓到了一兩個重點。」雖然嘴巴這麼說,他的聲音聽來卻是忐忑不安。「同樣的,我必須承認,我的印象也比你們好不到哪裡去。在提及 『巴斯』之後,他接著說『鹽和葡萄酒』。繩索的部分你倒是說對了,不過我可沒聽到什麼『自殺』的字眼。『屋頂』和『雪』都正確無誤;接下來是『光線太亮 』;然後是『有槍』。最後,他的確說到狐狸什麼的事,此外還有最終的一句話——由於他口中一直冒血,我幾乎聽不清楚——好像是『不要責備可憐的……』,就這些了。」
「噢,天哪!」菲爾博士忍不住哀號,他輪番瞪視著他們兩人。「太可怕了。兩位,我可要在你們面前耀武揚威了,我馬上就為你們解釋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不過兩位驚人的大尊耳,真的把我打敗了。我聽到的完全不是那回事!當然,我必須說,你們也並非全然離譜,噢!」
「那,你的版本又是如何?」哈德利追問。
博士來回地踱步,腳下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
「我只聽到前面幾個字。如果我的猜測沒錯,他們的意思非常完整——如果我的猜測沒錯。但剩下的部分,卻如同夢魘般讓人不知所以然。我像是看到一群狐狸跑過佈滿雪花的屋頂,或者是——」
「變狼狂(幻想自己是狼的一種精神病)?」蘭波暗示著。「有誰提到狼人嗎?」
「沒有,也沒有人會變成狼人!」哈德利怒吼著,用力拍一下自己的筆記本,「為了整理出個頭緒,蘭波,我會記下你認為聽到的內容,做一個比照。所以,這裡有——
你的說詞:翱翔。不是自殺。他沒用繩索。屋頂。雪。狐狸。光線太亮。
我的說詞:浴室。鹽。葡萄酒。他沒用繩索。屋頂。雪。光線太亮。有槍。不要責備可憐的……
以上就是我們兩個的說詞。至於你,菲爾,依你一向的個人偏執,你當然對那種至難理解的部分最信心充足了。後面那部分,我倒是可以草草整理出個名堂;可是,一個快死的人說了『浴室』、『鹽』和『葡萄酒』這些東西,能給我們什麼線索啊?」
菲爾博士盯著星火盡滅的雪茄。
「嗯,當然可以。我們最好先理清一些事情。難題實在是夠多了,且讓咱們一步一步慢慢來吧。首先,小伙子,葛里莫在房間被射殺之後,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這我怎麼會知道,我才想問你呢!假如沒有神秘通道——」
「不,不,我不是指他如何憑空消失的事,哈德利,如果你不放下這些個問題,先問問自己現場還有什麼其他的異常現象,你早晚會走火入魔的。現在,我們先把清楚無疑、找得出解釋的部分整理出來,然後從那裡了繼續往下研究。好,開始了。那人受到槍擊後,房間裡頭發生什麼明顯的變化?首先,所有明顯的變動都集中在壁爐附近——」
「你是指,那傢伙是沿著煙囪爬上去的?」
「我十分確定他沒有這麼做,」菲爾博士暴躁地說,「那個煙道(介於壁爐與煙囪之間,通常體積不大,可以打開或關閉,而煙囪則比煙道大很多,直伸至屋頂)這麼狹窄,連拳頭都伸不進去了。拜託,專心想想。首先,原本放在壁爐前那個笨重的沙發被推開了,頂部還沾有大量血跡,很像是葛里莫滑下或靠向它時沾上的。壁爐前的地毯被拖或踢至一旁,上面也有血跡;燈旁的椅子也被撞歪了位置。最後,我發現爐床,甚至壁爐上,都有血的斑點。就是這些血斑,才引起我們注意到一堆行將熄滅的紙灰。
「再來,是忠誠的杜莫太太。我們琢磨一下她的反應。她一進入房間,就非常關切那個壁爐,直盯著它不放,而當她發現我也一直留意那個地方時,她幾乎就要發狂了。你們回想一下,她甚至犯下愚蠢的失誤,居然要求我們起火取暖。即使是她也應該知道,警方絕不會為了讓證人暖和,而笨得在犯罪的第一現場燒炭引火的。不,不,老弟,一定是有人想在那裡燒掉一些信函或文件,而她務必要確定東西已被銷毀殆盡。」
「所以她清楚這整件事?但你又說你相信她的說詞?」哈德利的口氣沉重。
「沒錯。剛才我相信,現在我也同樣相信——關於來訪客和犯罪的部分。我所懷疑的,是關於她和葛里莫個人背景的說詞……我們現在再來推測事情發生的經過吧!侵入者槍殺了葛里莫。雖然教授仍有知覺,但他並沒有高聲求救、沒有阻止殺手的攻擊、沒有製造任何聲響,甚至當米爾斯在撞門時,他也沒有前來開門。然而,他還是做了某件事,其方式之激烈,甚至使自己肺臟的傷口大裂,這你們也從醫生口中聽到了。
「現在我就告訴你們他做了什麼事。他明白自己已活不了多久,而且警方隨時會趕到現場。他身邊有一大堆東西必須馬上銷毀,而銷毀這些東西,甚至比讓殺他的兇手被捕或拯救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他踉踉蹌蹌地在壁爐前來來回回,以便燒掉手邊的東西。所以,沙發翻倒了,地毯、一點一點的血跡……現在你們明白了嗎?」
明亮而蕭瑟的走廊裡,瀰漫著靜寂的氛圍。
「杜莫那個女人知道嗎?」哈德利沉重地問道。
「她當然心中有數,這是他倆共同的秘密。而且,她的芳心已經屬於他了。」
「假如這是實情,那麼他銷毀的東西勢必相當重要,」哈德利睜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這些的?他們還有些什麼秘密?什麼原因讓你認為,他們隱藏著某種可怕的秘密?」
菲爾博士用手撫摸太陽穴,拔拔頭上的蓬鬆亂髮。然後他說話的語氣,像是要迎戰一場激辯。
「或許我還能再多告訴你們一點點,」他說道,「雖然其中有些部分我毫無把握破解。你們想,無論是葛里莫或杜莫,他們兩人看起來都還遠不及我像法國人。一個顴骨高聳的女人,一個念『honest』時會發『h』音的女人(此單詞的法語念發「h」不發音),身上絕對不是流著拉丁民族的血液。不過這無關緊要。他們倆都是馬扎兒人。說地精確一點:葛里莫原籍匈牙利。他的本名是卡洛裡或查爾斯,抑或是葛里莫·侯華斯。他的生母可能是法國人。他來自特蘭西瓦尼亞公國,這地方原屬匈牙利王國,戰後卻被羅馬尼亞併吞。在19世紀末期或20世紀初期,卡洛裡·葛里莫·侯華斯和他兩個兄弟曾被送進監獄。我跟你們說過他有兩個兄弟嗎?其中一個咱們沒見過,另一個現在則自稱為皮爾·佛雷。」
「我是不曉得侯華斯三兄弟當初是犯了什麼罪,反正他們被送往賽班特曼監獄開採鹽礦,服勞役的地點就在卡柏西恩山脈的崔迪附近。後來查爾斯大概逃走了。然而,這個生死攸關的『秘密』,是不可能跟他入獄甚至逃獄的歷史有關的,因為匈牙利王國早已經敗亡解體,它的權利已不存在。所以,比較有可能的是,他對他的兄弟做了極其違反天倫的惡行;其中更牽涉到那恐怖的三口棺材和活埋人的慘劇,因此即使時至今日,只要有一天真相曝光,他就注定了必死無疑……這些就是我目前為止所做的大膽推測。你們誰身上帶了火柴?」

第六章 七座塔

葛里莫的這段說明結束後,現場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然後哈德利才把火柴盒丟給博士,並怏怏不樂地看著他。
「你在說笑話吧?」他問道,「或者,這也是某種妖術?」
「一點都不是,我也希望我可以變一變魔術。那三口棺材……該死!哈德利!」菲爾博士喃喃自語,手掌敲打自己的太陽穴,「真希望能出現一點暗示……某樣東西……」
「算是不錯了。你是不是一直以來就在搜集這些消息,不然你怎麼曉得這些事情?且慢!」他讀著自己的筆記本,「『Hover』、『Bath』、『wine』……換句話說,你試圖要指出的是,葛里莫其實說的是『Horvath』(侯華斯)和『salt-mine』(鹽礦)?這下我們可不用著急了。如果你的推論是從這裡出發的,那我們倒是有一籮筐異想天開的點子,可拿來瞎編後面還沒完成的故事。」
「你的建議充滿了火藥味,」菲爾博士說道,「這證明你同意我的觀點,謝謝啦。你剛才很聰明地提醒過我們,快死的人照理說不會提到浴室、鹽什麼的。但假如你的看法正確,那我們倒不如歸隱到瘋人院去算了。他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哈德利,我聽到了。你要他給個名字,不是嗎?他是佛雷嗎?不,那究竟是誰?他回答『侯華斯』。」
「說他名字叫侯華斯的是你。」
「沒錯。聽著,」菲爾博士說道,「如果這能撫慰你受創的心靈,那我樂於承認,我並沒有給你公平的機會做出我這番推測,而且我確實未將在房裡搜集到的線索提示給你。現在我會它們一一呈現在你面前,雖然天知道當時我就試過引導你去注意它。」
「大致上是這樣的。蘭波敘述的故事中,我們知道有個神秘怪客恐嚇了葛里莫,而且有意提及了活埋人這件事,葛里莫對此非常在意。他一定早就認識這個怪客,也熟知怪客所言為何,因此基於某中原因,他買了繪有三座墳墓的油畫。而當你問葛里莫是誰殺他時,他的答案是『侯華斯』,還接著說了像是『鹽礦』的話。姑且不論一個法籍教授說出這樣的事奇不奇怪,最令人不解的是,在他壁爐上方的盾牌上,居然刻著如此奇特的字樣:『四輪轎式馬車,飛翔的黑色半鷹,高處的銀色明月』……」
「別理那盾牌上的字樣吧,」哈德利話中帶著裝模作樣的刻薄語氣,「它是什麼玩意?」
「一種來自特蘭西瓦尼亞的武器。戰後當然是失傳了,但其實在戰前它就鮮為英國或法國人所知。你看,先是發現一個斯拉夫的姓氏,然後又跑出一個斯拉夫的武器,接下來又是我拿給你看的那幾本書。你知道它們是什麼書嗎?英文翻譯成馬扎兒文的著作。我不能假裝看得懂它們——」
「謝天謝地。」
「但我至少看得出那是《莎士比亞全集》,是史登的《約裡克捎給伊利莎的信》,以及教宗所著的《雜談人類評論集》。我非常驚訝,因而仔細檢視了一番。」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蘭波問道,「每個人的書房大概都少不了這幾本有趣的作品,你自己家裡就有啊。」
「你說得沒錯。然而,想想一個博學的法國人會怎麼讀一本英文著作呢?唔,他可以直接看英文,或是看法文版本;但他不太可能先從匈牙利文的譯本著手,想借此窺得原文精髓吧?它們非但不是匈牙利人的著作,甚至也不是法國人用來學習馬扎兒文的法文書;它們根本就是英文作品。所以,這些書的主人所熟悉的母語必是匈牙利文。我一一翻閱這些書,滿心盼望能找到一個名字。當我在某張扉頁上面看到一行褪色的『卡洛裡·葛里莫·侯華斯,1898』時,我就信心更加堅定了。」
「如果侯華斯是他的本名,他為何要隱姓埋名這麼多年呢?再想到『活埋人』和『鹽礦』之後,我的腦子突然靈光一閃。但是,但該你問他射殺他的人是誰時,他回說是侯華斯。一個人可能惟有在那種時刻才會避談自己,所以他指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個名叫侯華斯的人。當我的思考脈絡發展至此,咱們那位優秀的米爾斯正好說到酒館現身的男子佛雷。他說,雖然他們這輩子從未碰過面,但佛雷卻讓米爾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他說話的腔調猶如葛里莫的翻版。他是不是在向葛里莫暗示什麼?兄弟,兄弟,兄弟!你們想,總共有三口棺材,但佛雷只提到兩個兄弟。這話聽起來好像他是那第三個兄弟。」
「我才想到這裡時,長的一臉斯拉夫人模樣的杜莫太太走了進來。假如我能證實葛里莫是出生於特蘭西瓦尼亞的話,我對他身世的探索就可以縮小範圍。不過這事得有技巧地進行。注意到葛里莫桌上的水牛雕像了嗎?你們對這小東西有何看法?」
「反正和特蘭西瓦尼亞八竿子打不著,我可以告訴你,」刑事主任大聲咆哮,「我看和美國西部蠻荒、野牛比爾、印第安人還比較有關。等一下,這就是你問她葛里莫是否到過美國的原因?」
菲爾博士帶著罪惡感似的點點頭:
「這似乎是個單純無害的問題,所以她回答了。你們想想看,假如他是在美國珍品商店弄到那具雕像——嗯,哈德利,我在匈牙利待過,那時候我既年輕又無所事事,而且剛讀完《吸血鬼》。在歐洲,特蘭西瓦尼亞是唯一盛產水牛的地方,當地人把它們當作一般的牛來奴役。在匈牙利境內,則充斥著各類複雜的宗教信仰;但特蘭西瓦尼亞人只崇奉唯一神教派。我問了厄奈絲汀·杜莫這個問題,她的答案也符合我的預想。然後我丟出一枚手榴彈。如果葛里莫和鹽礦完全沾不上關係,那炸彈便起不了作用。所以我提及特蘭西瓦尼亞唯一的一所監獄,那地方的囚犯都打發到鹽礦區服勞役。但我只提到賽班特曼——也就是七座塔的所在——甚至沒說穿它是一所監獄,結果就差點把她擊垮了。現在,你應該瞭解我所謂的七座塔和不存在的國度了吧。看在老天的分上,誰可以給我一根火柴?」
「早就在你手上了。」哈德利說道。
他踏著大步在走廊徘徊,並伸手接過菲爾博士遞過來的雪茄。此時博士是滿臉的和氣微笑,他則對自己喋喋不休。
「是的,到目前為止,聽起來都言之有理。你那招問及監獄的致命一擊,的確發生了效用。不過你整個推論的基礎,也就是這三個人是親兄弟的部分,純粹是個臆測。事實上,我認為這是最牽強、最薄弱的部分……」
「喔,我承認。還有呢?」
「光是這一點,就很具關鍵性了。假設葛里莫的意思並非表示一個名叫侯華斯的傢伙射殺他,而是指他自己呢?如此一來,任何人都可能是兇手。不過,如果真有三兄弟的存在,而且他的意思也是如你所言,那事情就好辦了。我們只要回過頭重新假設射殺他的兇手是皮爾·佛雷,或者是佛雷的兄弟就好了。我們隨時都可以將他們逮捕歸案——」
「如果讓你碰到了,你確定你認得出他的兄弟?」菲爾博士防反問他,「你見過他?」
「你是什麼意思?」
「看看葛里莫。他說得一口標準的英語,而且喬裝起法國人來可說是天衣無縫。我不懷疑他在巴黎求過學,也相信杜莫太太在歌劇院做過裁縫。無論如何,他也在布魯姆斯貝利那個文化圈出出進進近三十年。他粗率、自然、無爭,鬍鬚工整,頭戴方形長禮帽,壓抑著自己凶殘的本性,以一副平和的學者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沒有人能看透他邪惡的內在——雖然我可以想像,那一定是個狡猾精明的惡魔——沒有誰曾對他起疑。只要穿上光鮮得體的花呢套裝,再配上氣色紅潤的臉龐,他就可以隨意打扮出一副英國鄉紳或他想要的模樣。但那第三個兄弟呢?他激起我的好奇心。可不可能他人正在這裡,偽裝成誰混處在我們之中,但我們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呢?」
「很有可能。但我們對他一無所知。」菲爾博士努力點燃雪茄,神情異常認真嚴肅。
「我曉得,哈德利,我也為此困擾不堪。」他嘀咕了一會兒,然後將火柴尖的余火用力吹熄。「我們假設中的兄弟,有兩位各有個法國名字:查爾斯和皮爾。但還有第三個兄弟。為了讓討論能盡量清楚些,姑且稱他是漢瑞——」
「喂,你該不是要告訴我,你對他也略知一二?」
「剛好相反,」菲爾博士有點殘酷地回答,「我才正要強調,我們對他的瞭解實在少得可憐。我們知道查爾斯和皮爾,但對這個漢瑞,我們掌握到的線索可說是屈指可數,雖然皮爾總是把漢瑞掛在嘴邊,甚至用他來要挾葛里莫,像是『我有個兄弟道行比我更高更深』、『我兄弟想要取你的性命』、『一旦我和他聯手出擊,我也同樣會有生命危險』等諸如此類的恐嚇。可是別說是人了,我們連個鬼影子也沒見過。老弟,這令我非常擔憂。我認為是那個醜惡的人物躲在整個事件後頭操控一切,並利用半瘋半癲的可憐的皮爾來遂行其志。說不定對皮爾和查爾斯而言,此人同樣是個危險人物。我總覺得,是此人策劃了瓦立克酒館事件,他當時一定是在現場觀看……」菲爾博士看了看四周,模樣像是認為空曠的走廊上會陡然出現走動的身影,或說話的聲音。然後他才補充說道,「你知道,我希望你派出去的巡官,能緊密掌握住皮爾的行蹤。搞不好他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
哈德利含糊帶過一個手勢,牙齒緊咬住鬍子的尾須。
「我明白,」他說道,「不過我們必須回歸證據。我提醒你,證據沒那麼容易找出來。今晚我曾發電報給羅馬尼亞警方,倘若特蘭西瓦尼亞早已被併吞,在那麼動盪不安的混亂下,恐怕能找到的官方記錄已經不多了。戰後以來,布爾什維克人不是在那裡橫行霸道嗎?總之,我們需要的是證據!來吧,該和曼根與葛里莫的女兒好好談談了。我對他們的態度非常存疑,還有……」
「啊?為什麼?」
「因為,他們不斷表明杜莫太太說的是實話——」哈德利修正自己的說法,「你似乎認定那是實話。但我還記得一件事。葛里莫要求曼根,萬一訪客今晚突然來造訪的話,要他守在這裡吧?結果,他像隻溫順的看門狗,坐在靠近大門的一個房間內;然後門鈴響了——如果杜莫沒說謊——神秘怪客隨後也進到屋子裡面來。這段時間曼根不曾感到一絲好奇,他坐在房門緊閉的房內,毫不注意這名訪客的動靜,惟有在聽到槍聲響起,而且突然發現門被上鎖後才有所反應。這說得通嗎?」
「沒有一件事似乎說得通的,」菲爾博士說道,「甚至是……但這事不急。」
他們走向長長的走廊,哈德利擺出他最幹練、最冷酷的模樣打開廊底房間的房門。就房間格局而言,這一間比剛才那間稍小了些,書籍和木製檔案櫥櫃整齊有序地陳列著,地上鋪的是樸素的破舊地毯,還有幾把像是會談用的硬方椅,壁爐中的火花微弱。米爾斯的打字桌被移至正對房門之處,上面掛著一盞綠罩吊燈。打字機的一側是格籃,裡頭平放著空白、夾齊的稿紙;另一側則擺著一杯牛奶、一盤梅乾點心,以及一本微廉森的《微積分》。
「我敢打包票,他也喝礦泉水,」菲爾博士的語氣帶點興奮,「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他喜歡喝礦泉水,並以讀微積分為樂事。我敢打賭——」
這時哈德利用手肘推了他一把,使得博士的話聲戛然中斷。這時這位主任正在跟對面的蘿賽特·葛里莫說話。他先介紹己方三人。
「當然,葛里莫小姐,此時此刻我也不想來打攪你——」
「請別這麼說,」她說道,她坐在壁爐前面,神色十分慌張,以致身子蹦了一下,「我是說……別這麼客氣了。你知道,我愛我的父親,但還不至於一提起他的事就讓我痛不欲生。我準備好了。」
她用手緊壓著太陽穴。此刻她身上的皮大衣已鬆開扣子,壁爐的火光映照在她眼睛、面龐上,形成閃爍不定的明暗對比。她承襲了她母親強烈的五官特質:金髮、國字臉,以及斯拉夫民族特有的俗麗。有時,那張臉看來極端冷峻嚴肅,但寬長的褐眼卻又顯現著溫柔憂怯,是她看來像是牧師的女兒;但在下一刻,她可以臉色轉變成和藹親切,而眼神卻是異常精銳嚴厲,彷彿瞬間化為魔鬼的女兒。她那稀疏淡薄的眉毛,到眼角處略為上揚,但寬大的雙唇卻稍嫌滑稽。總之,她神經質、口齒伶俐,並且滿腹疑問。站在她身後的曼根,則是一臉消沉無助。
「不過有件事,」她繼續說道,拳頭輕敲著椅臂,「在你開始拷問我之前,我必須先弄懂。」她向對面的一個小門方向點點頭,說話的聲調氣如游絲,「史都……正帶著你們的警探上屋頂去。那是真的嗎?我聽說有個人進來,又離去……而且殺了我父親,卻沒有,沒有……」
「哈德利,我來回答這個問題。」菲爾博士非常小聲地說。
蘭波心中雪亮,博士一向以機智聰敏著稱,但他常常靠的是一時激湧的靈光乍現。然而,他種種諸如處事圓熟、寬大為懷及真性情的外在形象,都製造出一種印象,亦即他絕不會玩弄手腕,好似他生就極富同情心、與人為善,人們常會立即推心置腹,對他傾訴所有的心事。
「嗯哼,」博士哼著鼻子憤慨地說,「當然不是真的,葛里莫小姐。就算下手之人我們從未謀面,但那壞傢伙的伎倆,我們可說是瞭如指掌。」她的臉迅速仰起。「此外,這根本不是拷問,而你的父親也還有機會渡過難關。聽著,葛里莫小姐,我們以前沒見過面嗎?」
「喔,我知道你只是想讓我放鬆一點,」她露出無力的笑容,「波依德向我提過你的事,不過……」
「不,我是說真的,」菲爾博士喘氣認真地說,並歪著頭尋思著,「啊,是了,我想到了!你在倫敦大學就讀,對不對?沒錯。而且你還參加了辯論社之類的社團?我有點印象,那次你們社團辯論『世界上的女權』時,我剛好擔任主席。沒錯吧?」
「是蘿賽特沒錯,」曼根訕訕地附和,「她是一位激進的女權主義者。她常說——」
「嘿嘿嘿,」菲爾博士說道,「我記起來了。」他揮舞著巨大手掌,整個人散發喜悅之情。「她也許是個女權主義者,年輕人,但她當時可是犯下一些令人吃驚的小過失。事實上,除了和平主義會議之外,那是一場我聽過最精彩、最扣人心弦的激辯。葛里莫小姐,你是支持女權的那一方,對抗男性的專制霸權。是的,沒錯。你走進會場的時候,臉色蒼白而嚴肅,並且不苟言笑,直到你們開始陳述己方論點後,你的表情才緩和下來。當時你的夥伴不知是提到什麼可怕的事,你的神情相當不悅。後來那個瘦弱的女還,花了二十分鐘申論女人需要一個理想的生存空間時,你看來是益發不滿。所以輪到你發言時,你只是用你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站起來表明,女人理想的生存方式是:少說話、多做愛。」
「我的老天爺!」曼根說著跳了起來。
「嗯,我『那個時候』確是這麼想的,」蘿賽特激烈地說道,「你大可不必認為——」
「哦,或許你說的不是『做愛』,」菲爾博士陷入沉思,「不過,總之那個驚人的字眼引發了難以形容的效應。那情況就像是對一群縱火狂悄悄說聲『石棉!』一樣。只是啊,為了裝出一副不為所動的面孔,我只好猛灌開水——這個嘛,我的朋友,這絕非我平日的習慣作風。後來,事情發展的結果可想而知,聽眾開始議論紛紛,會場猶如在水族箱中引爆一枚炸彈似的沸騰起來。不過我很好奇,你們倆是否常常談論這些問題?我想那些談話內容一定非常發人深省。譬如說,今天晚上你們在討論什麼?」
他們倆立刻心急地同時回應,菲爾博士微笑著,看著他們一起住嘴、一臉愕然。
「就是這麼回事,」博士點頭示意,「現在你們應該明白了,不是嗎?和警察說話沒什麼好怕的,你們可以儘管照自己的意願自由說話。你們知道,這樣會比較好。我們現在就針對這件意外事故,有條有理地釐清不明白的地方,好嗎?」
「好。」蘿賽特說道,「誰有香煙?」
「老傢伙又搞定了。」哈德利望著蘭波說。
曼根動作笨拙地拿出煙,而老傢伙再次點燃他的雪茄,然後繼續發言。
「現在,有件非常詭異的事我希望能弄清楚,」他所道,「在嘈雜的喧囂聲響起之前,今晚兩位都把全副精神放在彼此身上,完全沒注意到其他事情嗎?曼根,據我瞭解,葛里莫教授要你在此警戒守衛,以防突發狀況。為什麼你沒照辦呢?你沒聽到門鈴聲嗎?」
曼根黝黑的臉上,立即蒙上一層陰霾之氣,他的手勢明顯而劇烈。
「哦,我承認那是我的錯。但那時候我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呢?我當然聽到了門鈴聲,事實上,我們倆還和那傢伙交談——」
「你們什麼?」哈德利打斷他的話,並大步走到菲爾博士身邊。
「當然啊,不然你們以為我為什麼會放他上樓,啊?他說他是老佩提斯——安東尼·佩提斯。」

第七章 蓋伊·佛克斯來訪

「當然,我們現在已經知道那人不是佩提斯,」曼根一邊說,一邊不悅地為女孩點煙,「佩提斯只有五尺四寸高。還有,我現在回想起來,那也不像是他的聲音。雖然那人打招呼、說話的用詞,是佩提斯慣用的模式……」
「然而,看到他時,你絲毫不覺得奇怪嗎?就算是一個搜集鬼故事的專家,也未必要裝扮成『11月5日的蓋伊』吧?難不成他喜歡搞這種惡作劇?」菲爾博士皺著眉頭問道。
蘿賽特·葛里莫的臉上,又浮現出驚訝的表情。她手拿著煙憑空不動,好像是有把槍正瞄準她似的,但她隨即猛然扭身盯著曼根。當她再度轉身回來時,雙眼閃過些許異樣的精光,胸膛且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有股憤恨,埋怨或是茅塞頓開了。看來,他們倆曾經溝通過某種說法,但曼根卻比她更感為難,他的表情看來像是個試圖與人為善的好青年。蘭波心裡有種感覺,這兩個人之間的這個秘密看法,絕對和佩提斯無關,因為曼根在回答菲爾博士的問題之前,結結巴巴了好一陣子。
「惡作劇?」他重複說道,並且神經質地撥弄自己生硬的黑髮。「哦,佩提斯?老天,不可能!他是大家公認正經到甚至是吹毛求疵的人。不過,你們知道,我們並未瞧見他的臉。整個情況是這樣的:晚飯後,我們一直待在前門走廊旁邊的房間——」
「等一下!」哈德利插嘴問道,「通向走廊的那道門是開著的嗎?」
「不,完全緊閉,」曼根很防備地說,然後旋即改變語氣,「在冰天雪地的夜晚,你不可能把門打開以便讓房間通風吧,如果沒有中央暖氣設備,你不會這麼做的。我很清楚門鈴若響了,我們一定聽得到鈴聲。而且——說實話,壓根兒我們沒想到會發生變故。晚餐時,教授的表現給我們一種印象,好像那完全是一場愚弄人的把戲,甚至這事也已經解決了;總而言之,他看起來根本不把它當一回事……」
哈德利嚴厲精警地瞪著他,然後說道:
「葛里莫小姐,你也是這麼感覺的嗎?」
「是的,可以這麼說……我不知道!這很難說清楚。」她有點生氣(或唱反調?)地回答,「不管他是真的擔憂,或者純粹把它當做惡作劇來看,甚或這些反應都是裝的好了,總之,我父親有一種奇怪的幽默感,他熱愛戲劇性的事件。他總是把我當小孩來對待,在我有生之年,他從未在我面前驚慌失措過,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如何。但是在過去的三天內,他的行為舉止突然極端反常,所以,當波依德告訴我酒館出現了一個男人的事時……」她聳了聳肩膀。
「他的舉止反常到什麼地步?」
「嗯,比如說,會喃喃自語;或突然因為一點芝麻小事而勃然大怒——他很少這樣的——但緊接著又會狂笑不已。不過,大部分的原因還是和那些信件有關。最近每一次郵差送信來,都會有那樣的信。別問我信的內容,他把它們全部燒掉了。它們都是裝在樣式普通的廉價信封裡。要不是發現他的收信習慣改變了,我大概什麼都不會注意到。」她遲疑了一下。「說這話也許你們能瞭解。我父親是個剛正不阿之人,他不會當著你的面,把剛收到的信藏起來,不讓你知道信的內容或誰寄來的。他總是會高聲念道:『該死的騙子』、『你這個厚顏無恥的傢伙』,或是親切地說:『哦,好嘛,又是老調重彈』,他的聲音總是充滿著意外的驚喜,好像期望某個原本住在利物浦或伯明翰的人,突然跑到月球的另一邊去了。我不曉得你們是否能瞭解……」
「我們瞭解。請繼續。」
「然而,這幾天,當他收到那些信還是什麼東西的時候,他都悶不吭聲,完全不動聲色。而且,一直以來,他從未當大家的面把信銷毀,但昨天吃早餐時卻出現例外。當時他很快將那封信讀過一遍,突然馬上把它揉成一團,接著從座椅中起身,滿腹心事地走到壁爐前將它丟進爐中。就在那時候,啊——」蘿賽特迅速瞥了哈德利一眼,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遲疑,隨即慌亂了起來。「厄……太太……夫人……唉,我是指厄奈絲汀阿姨!就在那個時候,她問他要不要再添一些燻肉。但他猛然轉身,嘴裡嘶喊著:『去死吧!』這實在太令我們驚駭了!而在我們神智還未恢復過來之前,他已沉步離去,口中還嘀咕著什麼:『男人就是求不得一點安靜!』他那副樣子真是窮凶極惡,叫人害怕透了。就是當天,他帶了那幅畫回來。這時,他又是原來那個幽默風趣的人了。他興奮莫名,開心得格格發笑,還協助計程車司機和其他幾個人把畫搬運上樓。我不希望你們以為……」顯然,諸多回憶正湧進蘿賽特紛亂的思緒中;她開始沉思,但越想心越慌。她顫抖地接著說道:「我不希望你們以為我討厭他。」
哈德利無暇理會個人的感受,他說道:
「他是否提過在酒館出現的那個男人?」
「我曾問起這件事,但他只是隨便答答。他說那個人只是那些不滿他嘲諷魔術史,而常來恐嚇他的不肖之徒罷了。當然,我知道事情沒有這麼單純。」
「為什麼,葛里莫小姐?」
有好一陣子,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他。
「因為我感覺到對方是玩真的。而且我也常常懷疑,在我父親過去的個人歷史中,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可能有一天會引起諸如此類的事端。」
這個回答非常單刀直入。接下來是一陣為時不短的沉默,他們可以聽到屋頂悶悶的碎裂聲和沉重、平緩的腳步聲。而她臉上的表情則是陰晴不定,宛若火光照在臉上變換不停,恐懼、怨恨、痛苦甚或疑惑,輪番上陣;那種野性的幻覺又回來了,彷彿她身上的貂皮大衣該當是寸寸連肌的豹皮。她雙腿交叉,蠕動身體向後靠在椅子上,姿態非常挑逗撩人。她的臉蛋斜貼著椅背,因此爐火只照得到她的喉嚨與半閉的眼眸。她僵直地微笑著,眼睛凝視眾人,高聳的顴骨在陰影的烘托下更形突出。蘭波看得出她仍舊渾身顫抖不止。不知為何,她的臉龐突然看來變寬了許多。
「怎麼了?」她追問道。
哈德利的神情略微驚訝。
「引起事端?我不太明白。你有什麼理由做這樣的推測?」
「喔,是沒有!其實,我並不是真的這麼認為。只是這種怪事……」否認的話語是衝口而出,但先前胸部的大起大伏,此刻已趨於平緩。「也許是因我父親的嗜好而引起的。我的母親……她已經離開人世,在我年紀還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據說她有超能的視力。」蘿賽特再次舉高手上的煙。「不過,你要問我的是……」
「首先,我想弄清楚今晚發生的事情。如果你認為,追溯你父親的過去會對案情有所幫助,我們警場絕對可以遵照你的建議來行事。」
她把香煙抽離唇邊。
「不過,」哈德利的聲音維持著平穩的語調,「讓我們從剛才曼根先生敘述過的事開始。晚餐後你們兩個來到起居室,而且把通走廊的那道門關上。好,葛里莫教授是否告訴過你,可能什麼時候會有一個不懷好意的人找上門來?」
「嗯…… 有的。」曼根說道。他拿著剛才抽出的手帕,猛地擦拭著自己的額頭。他的臉孔瘦削,雙頰凹陷,稜角分明,如今在爐火映照下,由側面觀察,更可見額頭上佈滿許多小細紋。「這也是當時我沒立刻想到來者是誰的原因。他來得太早了。教授告訴我是十點,但那傢伙九點四十五分就到了。」
「十點整,我明白了。你確定他是這麼說的?」
「嗯……沒錯!至少在我想來是這樣的,約莫十點鐘。蘿賽特,沒錯吧?」
「我不清楚,他什麼也沒跟我說。」
「我知道了……繼續說,曼根先生。」
「我們開著收音機,那實在不對,因為音量還蠻大的。當時我們正在壁爐前方玩牌。就像我剛才說過的,我聽見門鈴響了,並且抬頭看了壁爐上的時鐘,時間是九點四十五分。我聽到門開了的聲響後,便立即起身,接著又聽到杜莫太太的聲音,好像是在說『請等候,我去通報』,然後似乎是一陣猛裡關門的聲音。我大聲問道: 『喂!是誰啊?』但收音機的聲音太吵鬧了,我便走過去關掉它。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佩提斯回答(我們很自然都認為那是佩提斯),『哈羅,小朋友們!我是佩提斯。想要見見我們的頭子,還得搞這麼大的排場啊?我這就要直接上樓去鬧鬧他啦。』」
「他真的這麼說?」
「是的。他總是叫葛里莫先生『頭子』,除了他沒人敢這麼叫;不過還有伯納比,他稱呼教授為『老爹』……所以我們就學你們警察那樣回答『行!』根本沒有任何懷疑。隨後我們便再度坐下。但是,我注意到時間正逐漸接近十點,於是我開始提高警覺。眼看時間一點一滴逼近十點鐘……」
哈德利在筆記本的空白處做了個記號。
「所以,那個自稱是佩提斯的男人,」他沉思著,「隔著房門和你們講話,卻沒有來打個照面?你有沒有想過,他怎麼會知道你們兩個在房間裡?」
曼根皺起眉頭。
「我猜,他可能是從窗戶看見我們的。從正門台階旁邊的那扇窗戶,就可以看到起居室。我自己也經常在那裡張望。事實上,每次我看見起居室裡面有人時,我都習慣探頭過去敲敲窗戶,就不按門鈴了。」
刑事主任仍忙著做摘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似乎還想提出問題,但隨即忍了下來。蘿賽特以戒備的敏銳眼神直盯著他。哈德利最後只說道:
「接著說。你正等待十點鐘的來臨——」
「什麼事都沒發生,」曼根堅稱,「然而,荒謬的是,十點之後流逝的每一分鐘,都讓我越來越緊張,而非逐漸放鬆心情。我剛剛說過,我並不認為那個人會來,也沒預期將有麻煩發生。不過,我不斷想像著那幽暗陰森的走廊,以及那套詭譎的武士盔甲和面具,想著想著,我愈發毛骨悚然……」
「我懂你的意思,」蘿賽特說道,十分驚訝地看著他。「當時我心裡也有同樣的念頭,只是我不想說出來,免得你笑我傻瓜。」
「喔,我也常這麼神經兮兮的,」曼根難堪地說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常被解雇的原因。管他呢,叫那些新聞編輯都去死吧,我可不是出賣朋友的小人。」他轉回正題: 「總之,差不多十點十分的時候,我已經按捺不住了。我把牌重重丟下,並對蘿賽特說:『這樣吧,咱們去弄點喝的,然後把走廊的燈全部打開——總之找點事做吧。』我正要按鈴呼喚安妮,這時才想到今天是週六,她晚上一定會外出……」
「安妮?那個女侍?對了,我差點忘了她。然後呢?」
「我想要打開房門,結果發現它居然從門外被鎖上了。那感覺就像……比方你的臥室裡有個顯眼的東西,像是壁畫或什麼裝飾品的,因為太熟悉,所以從未仔細看過。但有一天你走進房間後,忽然隱約覺得臥室裡有某個地方怪怪的。你覺得困擾不安,因為你想不出哪裡不對。突然間,有片空白蹦到眼前來,你才很驚訝地發現那樣東西被移走了。明白嗎,我的感覺就是這樣。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不對勁,這種感覺從那傢伙經過走廊之後,便在我心中隱隱作祟,但直到發現門被反鎖時,我才恍然大悟驚醒過來。於是我開始發瘋似的轉動門把,這時槍聲便響起了。」
「槍聲在屋內迴盪,引起極大的噪音,即使是遠遠發字頂樓,我們也聽得一清二楚。蘿賽特驚聲尖叫——」
「我才沒有!」
「然後她面對我,說出我心裡一直在琢磨的念頭。她說:『那絕對不是佩提斯,「他」已經進來了。』」
「你能確定事發的時間嗎?」
「可以,正好是十點十分。然後,我嘗試撞破房門。」儘管沉浸在回憶裡,一絲挖苦嘲弄的表情,仍在曼根的雙眸中閃爍。好像是他不願意談,卻又忍不住要批判。「你們是否留意過,在我們讀過的那些小說、故事中,撞破一個門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啊!那些故事情節簡直是木匠最嚮往的天堂樂園。只要碰到門的問題,永遠是隨便找個簡單的理由就可以把它撞開,輕鬆迅速得連關在房裡的人都還來不及應聲。可是,你們真來撞撞看!簡直要命!我用肩膀砰砰撞了好一陣子,才突然想到可以從窗戶爬出去,然後再從正門或地下室進來。接下來我就遇到你們,而後來的發展你們也都已經知道了。」
哈德利用筆輕敲筆記本。
「曼根先生,正門通常都不上鎖嗎?」
「天哪,我不知道!不過,這是我當時唯一想得到的法子。總之,當時正門的確沒有上鎖。」
「好吧,它並未上鎖。葛里莫小姐,你有什麼事要補充嗎?」
女孩的眼瞼低垂。
「沒有……不過,也不是沒有。波依德剛剛敘述的每件事,正是今晚發生的經過。不過只要是奇怪的事,你們都有興趣對不對?即使它們可能和案情無關也沒關係吧?有件事可能不太相關,但我還是告訴你們……門鈴響起前沒多久,我走到兩扇窗戶間的桌上取煙,那時候就如同波依德所言,收音機正開著。不過,我卻聽到從外面的街上或是正門外的人行道上,傳來一種重物從高處直落墜地的碰擊聲。你們知道,那不是一般街頭上的噪音,而像是人摔下來的巨響。」
蘭波覺得自己又開始侷促不安起來。哈德利問道:
「你是說,碰擊聲?嗯。你曾探頭出去看看那是什麼嗎?」
「看了,但我什麼也沒看見。當然,我只是將百葉窗拉開,向外頭看了一圈,但我可以發誓,街道上是空無——」她突然停下動作,雙唇微開,眼睛定住不動。「啊,我的天哪!」
「好吧,葛里莫小姐,」哈德利的音調毫無變化,「就像你說的,百葉窗全都放下來了。由於曼根先生跳百葉窗時曾被絆住,所以我特別注意到這件事。也因此,我很懷疑訪客如何從窗戶看進起居室、看見你們?是不是百葉窗並非打一開始就放下了?」
接下來,除了屋頂上傳來的些微聲響,現場是一陣寂靜。蘭波隨意一瞥,看到菲爾博士整個人靠在某扇亙久不破的房門上,用手托著下巴,鏟形帽則斜壓於眉眼之上。蘭波再望向面無表情的哈德利,隨即目光又回到女孩身上。
「他認為我們在說謊,波依德,」蘿賽特·葛里莫的口氣冰冷,「我看我們最好什麼都別說了。」
這時哈德利露出了笑容。
「我可沒那麼想,葛里莫小姐。我會告訴你為什麼。因為你是唯一能夠幫助我們的人,我甚至要告訴你們實際的經過……菲爾!」
「啊?」菲爾博士的聲音高揚,顯然是嚇了一跳。
「聽著,」刑事主任繃著臉說道,「不久之前,你才神秘兮兮而且興致高昂地說,你相信米爾斯和杜莫太太所說的事——當然根本都是些不可思議的事;而且,你還不肯說明你相信的理由。我現在要回敬你一招。我要說的是,我不只相信米爾斯他們的故事,我一樣也相信這對年輕男女的說詞。但我會說明我相信的原因,也會解釋那些所謂不可能的想像。」
這下子,菲爾博士終於猛然回過神來。他鼓起雙頰,凝視著哈德利,像是準備要上陣一搏。
「我必須坦承,我並不能解釋全部的疑點,」哈德利說道,「但那已足夠將涉案者的範圍縮小至少數人,而且還能解開雪地上沒留下足跡的謎團。」
「哦,那個啊!」菲爾博士語帶輕蔑,放鬆地喘了一口氣。「有一刻,我還真對你有所期待咧。可是關於那部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啊!」
哈德利努力壓抑怒氣。
「我們要抓的這個人,」他繼續說下去,「之所以未在人行道或門口階梯留下足跡,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在降雪停止之後走過這些地方。他一直都待在這個屋子裡,他曾在這屋裡住過。這有兩中可能:一、他住在這個家裡;二、晚間稍早時,他用鑰匙進入屋子,然後就躲起來;這個可能性比較大。如此一來,便可解釋各個說詞中的相互矛盾之處。他一直在屋內等待到某個適當實際降臨後,便穿起那些怪模怪樣的衣服,然後走到門外已打掃乾淨的階梯上,接著按下門鈴。這說明了在百葉窗拉下來的情況下,他如何知曉葛里莫小姐和曼根先生雙雙待在起居室裡,因為他親眼看到兩人走進去。同時,這也說明了,在杜莫太太要他等在外頭並當他的面摔上門之後,為何他還能輕而易舉地進入了五內——因為他有鑰匙。」
菲爾博士緩緩搖頭咕噥了一下。他雙臂交疊,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樣。
「嗯,很好。不過,就算他是個精神有點失常的人,我也想不出他幹嗎非得邊出這麼一大套複雜的戲法?如果他人就住在這裡,他是有必要營造出訪客是外人的印象——這個論點倒還不壞。然而,假如他根本就是個外人,他何必冒這麼大的奉賢,先在屋子裡躲這麼久?時候到了之後直接進來不就可以了?」
「第一,」邏輯家哈德利說道,他還伸出手指頭配合說明,「他必須知道每個人的行蹤,以免節外生枝。第二,這一點更重要了,他希望他那套憑空消失的戲法,能以未在任何雪地留下任何足跡作為最後的高潮。我們可以說,這個憑空消失的戲法,對喪心病狂的——漢瑞兄弟而言,是最最重要的一場表演。所以他是在大雪飄落之際先行進入屋內,並耐心等候到雪停為止才行動。」
「誰是——」蘿賽特的聲音尖銳高亢,「漢瑞兄弟?」
「親愛的,那是一個稱號而已,」菲爾博士溫柔地回答,「你並不認識這個人……哈德利,就是從這地方開始,我對這個離奇案件有種隔空打牛的障礙。我們之前討論過降雪、停雪的問題,輕鬆得好像那是可以當作開關水龍頭般任人控制。但我很想知道,一個人是如何他媽的判斷雪哪時會下、哪時會停?一般人不太可能會對自己說,『啊哈,週六晚上我要幹掉某某人。我想,那天,雪會在下午五點整開始下,晚上九點半準時停。這段時間相當充裕,足夠讓我輕鬆進入屋內,並且準備好所有的機關佈置。』嘖嘖!你的解答比你的問題還更難令人信服。與其說,有人能精確地預測何時下雪以便出發,我還寧可相信有人能走過雪地而不留痕跡呢。」
刑事主任大為光火。
「我只是試著指出,」他說道,「此案的重點所在啊!不過,如果你非得和我唱反調——難道你看不出來,我的說明已經解決了最後那道問題?」
「什麼問題?」
「咱們的朋友曼根說,訪客揚言他的到訪時間是十點鐘。杜莫太太和米爾斯卻說是九點三十分。且慢!」他抑止曼根的發言。「是前者說謊,還是後者?首先,他們誰有什麼充分的理由謊報訪客揚言到達的時間?再者,有一邊說十點鐘,另一邊說九點三十分,不管有沒有說謊,反正兩者之中,總有一個是事先就知道訪客何時會真正抵達。那麼,哪一個時間才是正確的答案?」
「都不是,」曼根說道,眼光直視,「是剛好在兩者之間,九點四十五分。」
「沒錯,這樣就表示沒人說謊。這同時也告訴我們,恐嚇葛里莫的訪客,他所揚言的抵達時間並不確定;它大約是在『九點三十,或十點鐘,或那段時間上下』。葛里莫雖然死命裝出毫不畏懼的樣子,其實早已心思細密地預告了兩個時間,以確保屆時都有人在場。我老婆在邀牌搭子時,也是這麼做的……好,但為何漢瑞兄弟講得如此不清不楚?因為,就像菲爾所說的,他無法像關水龍頭一樣叫雪不要下了。他可以冒險一試,下大注說今晚和過去幾個晚上一樣會下雪;但他必須等到雪停,即使等到午夜也得等。結果他不用等多久,九點半雪就停了。然後他就做了他這種瘋子真會做的是——他等了十五分鐘,以避免稍後引起爭議,然後便按了門鈴。」
菲爾博士張嘴想要說話,但機警地看了表情專注的蘿賽特與曼根一眼後,便放棄了。
「好了,」哈德利挺起胸膛說道,「我想我已經向兩位證明,你們敘述的每件事我都相信——因為,我還要請你們協助我確定你們說過的一條重要線索:亦即,這個人不只是個點頭之交而已。他清楚這家子從內到外的情況,房間位置、日常作息以及個人的習慣,他熟悉你們的口頭禪與綽號,他不光知道那位佩提斯先生對葛里莫的謔稱,也知道你的。總之,此人一定是個你們認識且與教授頗有交情的朋友。所以,我要知道有哪些人經常出入這棟屋子、哪些人和葛里莫教授交情非淺而且符合特徵……」
女孩不安的挪動嬸子,神情相當驚惶。
「你認為……是那些人……噢,不可能的!不會,不會,不會!(聽起來,真像是她母親聲音變形的回音。)總而言之,沒有這麼樣的一個人!」
「你為何這麼說?」哈德利厲聲問道,「難道你知道是誰射殺了你父親?」
他的話如晴天霹靂般響起,立刻使她暴跳如雷:
「不,當然不知道!」
「那你懷疑過誰嗎?」
「沒有。只是,」她突然唇開齒露,「我不明白,你的偵查方向為何朝向外人。剛剛你的推論,給我們上了很好的一課,真是太謝謝你了。不過,如果說這傢伙根本是個內賊,也如你所描述的方式行動,聽起來不就非常合理了,對吧?這樣比較解釋得通嘛。」
「你指的是誰?」
「讓我想想!嗯……這是你分內的工作,不是嗎?(他簡直是碰了一鼻子灰,她十分樂在其中。)當然了,你還沒見過我們家其他的人,像是安妮——或是德瑞曼先生,考慮一下吧。不過你的另一個想法,實在太荒誕可笑了。首先,我父親沒幾個朋友。住在我家的不算,他外面的朋友只有兩個符合你的條件,但他們都不可能是你的獵物。就體型特徵而言,他們都不合標準。第一個是安東尼·佩提斯,他的體型還沒有我高,而我還只是一般的普通身材。另一個是傑若米·伯納比,此人就是創作那幅怪畫的藝術家。他身體有一點缺陷,不太嚴重,但也無法掩飾,任何人在一里之外就可以注意到。如果是他,厄奈絲汀阿姨和史都一眼積聚可以認出來的。」
「你對他們瞭解多少?」
她聳聳肩膀。
「他們兩個都是中年人,家境富裕,平時沒事就是培養嗜好打發時間。佩提斯是個禿頭,很挑剔的人……我不是說他像老女人那樣難侍候,其實他是一般人所認為的好人,但腦子卻精明得要命。呸!為什麼他們不能成材一點!」她握緊雙手,看了曼根一眼,然後臉山逐漸浮現出迷惘而若有所思的愉悅。「伯納比……對了,某種程度上,傑若米倒是靠自己的本事闖出了點名堂。他是個有名的藝術家,不過他的犯罪學者身份更為人所知。他身材高大,喜歡故弄玄虛,老愛談論犯罪時間或吹噓自己當年在運動場上的輝煌成就。傑若米確實有他個人的魅力。他很喜歡我,讓波依德嫉妒得很。」她的笑容綻放開來。
「我不喜歡那個傢伙,」曼根平靜地說道,「事實上,我對他只有敬而遠之的份,這我們倆都心知杜明。不過蘿賽特至少說對了一件事——他不可能幹下這種事。」
哈德利再度振筆疾書。
「他有什麼樣的缺陷?」
「一條腿先天畸形。你一看到他,就會明白那是藏不起來的。」
「謝謝你。那麼現在,」哈德利說著,隨手合上筆記本,「就先這樣了。你們可以去療養院了,除非……呃,菲爾,你有問題要問嗎?」
博士笨拙地走向前來。他的身形高過那女孩,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凝視她,頭顱還略微偏向一旁。
「最後一個問題,」他一邊說,一邊像揮打蒼蠅似的拂開眼鏡上的黑緞帶,「嗯哼!好,葛里莫小姐,為何你如此確定兇手就是德瑞曼先生?」

第八章 子彈

問題的答案就此石沉大海,但菲爾博士因而也掌握了一些啟示。在蘭波弄清楚狀況之前,事情已經告一段落。由於博士的發言顯得極為漫不經心,而蘭波自己對「德瑞曼」這個名字也無甚印象,所以他完全沒去注意蘿賽特的反應。他只是納悶為何一向能言善道、笑口常開的曼根,竟然一下變得如此支吾其詞、畏畏縮縮,連講話的樣子都像個蠢蛋。以前曼根說起話來,從不會這般愚鈍,即使是在胡言亂語之際也未曾如此。但現在……
「你這個混蛋!」蘿賽特·葛里莫嘶聲力竭地喊道。
她的叫聲猶如粉筆刮過黑板似的尖銳刺耳。蘭波連忙轉身,他看到女孩齜牙咧嘴,顴骨彷彿變得更加高聳,眼中冒出一股熊熊燃燒的火焰。但這只是一瞬間的印象。她氣沖沖掠過菲爾博士身邊,貂皮大衣在身後如展翼般揚起沒入走廊,曼根則緊隨在她身後,然後房門便迅速被甩上。過沒多久,曼根再次走了過來,對大家說了聲 「呃……抱歉」,然後迅速地再次把門關好。當時站在門口的他,姿態極不自然,背脊彎曲,腦袋瓜低垂,擠滿皺紋的額頭幾陰霾的雙眸儘是憂慮的神色;他張開雙手,手心朝下,像是要安撫某個觀眾,還說了那句「呃……抱歉」才關門離去。
菲爾博士對眼前的情況無動於衷。
「有其父必有其女,哈德利,」他喘著氣說道,並且緩緩搖頭,「哼,就是這樣。在強大的情緒壓力下,她已經快要失控了;火藥粉已被靜靜塞入炸藥包;只要有一點不對,便能啟動扳機,接著便——嗯,我擔心她其實心裡害怕到極點了,不過,或許她有自己的理由。我懷疑她知道多少內幕。」
「喔,是啊,她畢竟是外國人嘛。但這不是重點。我說啊,」哈德利的語氣略帶刻薄,「你總是像那些耍特技的步槍射手一樣,喜歡有驚人之舉,非得嚇得人把嘴裡的香煙掉出來你才高興。這事和德瑞曼有何關係?」
菲爾博士似乎很煩惱。
「等一下,等一下……哈德利,你對她有何看法?對曼根又是如何想的呢?」他轉向蘭波。「我有些搞迷糊了。我有個印象,是從你這裡得來的,你說曼根是個狂放的愛爾蘭人,是我熟悉且喜歡的那一型。」
「他的確是,」蘭波說道,「認同嗎?」
「關於我對她的看法,」哈德利說道,「我認為,坐在這裡時,她是可以心如止水地剖析自己父親的一生(順便一提,她的頭腦真是好極了);但是現在這一刻,我敢打賭她一定是痛苦流涕、歇斯底里地倉皇奔逃,因為她覺得她對父親不夠尊重。基本上她的身心都十分正常,但是她內心深處隱藏著一個魔鬼,菲爾,她在精神及理智上都需要一個指引者。她和曼根兩個人,要麼是曼根有足夠的智慧給她當頭棒喝,不然就乾脆接納她在倫敦大學辯論會的意見,這樣兩人才能真正心靈契合。」
「自從你當上刑事組主任之後,」菲爾博士瞇眼看他,口中說道,「我發現你越來越面目可憎,真讓我既驚訝又難過。聽著,你這個老色鬼,你當真相信自己的說的那些廢話——什麼兇手狡猾地躲進屋子等到暴風雪停止?」
哈德利放縱地露齒而笑。
「目前為止,這個想法其實還不壞,」他說道,「除非我又有更好的念頭。它已經佔據他們的心思。永遠要讓證人相信某種看法。我相信他們的陳述……我們會在屋頂找到一些足跡的,你甭擔心了。我們晚一點再來談這件事。德瑞曼究竟怎麼了?」
「一開始,杜莫太太某段奇怪的敘述,一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它的內容那麼怪異,所以格外引人注意。那不是個思考之下的言辭;她嚷著說出那些話時,已經非常歇斯底里了,她說不明白兇手為何要搞如此愚蠢的把戲。當時她說,假設你想要幹掉某人,『你不會像老德瑞曼那般,在蓋伊·佛克斯之夜和孩童一起戴上彩色面具慶祝。』我把蓋伊·佛克斯這怪物的資料在腦中列檔,尋思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然後不經意地,在和蘿賽特談話時,我提到佩提斯,用了一句話——『裝扮成11月 5日的蓋伊·佛克斯吧?』哈德利,你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嗎?這句話給了她某種暗示,然而在甚感驚訝的同時,她也極覺有趣。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在心裡暗忖。她討厭心中想的那個人。不過,那個人是誰呢?」
哈德利的目光掠過房間對面。
「是的,我還記得。我明白她暗示了某個他懷疑或希望我們懷疑的人,所以我才會直接問她指的是誰。事實上,我使我想到的是屋內的某個傢伙。但說實話,」他用手擦過前額,「因為碰到的是這麼古怪的一家人,我一度還以為,她暗示的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她不是隨便提起德瑞曼這號人物的。『你還沒見過安妮——或是德瑞曼先生,考慮一下吧』,最重要的訊息就隱藏在這附語中……」菲爾博士繞著打字桌走,並且厭惡地盯著那杯牛奶。「我們得將他從床上喚醒。他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德瑞曼,這個葛里莫的老友兼食客,這個喜歡服用安眠藥、會戴著11月5日恐怖面具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他在這個家中扮演什麼角色?到底他在這裡做什麼?」
「你是指——某種勒索麼?」
「胡扯!你這孩子。你曾聽過校長是個敲詐者的嗎?不可能,因為他們生怕被人發現不為人知的一面。教育界人士當然也會犯下過錯,我就深知自己的罪孽;但這個環境絕不會製造出敲詐者……不,很有可能是葛里莫一時的厚道心軟,才讓他住進來,然而……」
他的話聲停了下來,宛若有一股冷風灌入他的喉嚨。房內通往閣樓小樓梯及屋頂的那道門,打開了又關上,原來是米爾斯進來了。他的嘴唇凍得發青,一跳厚長的羊毛圍巾正纏繞在脖子上;不過他表情看起來蠻暖和的,臉上帶著滿足的申請。在順後拿起杯子一口喝光牛奶後(他面無表情地向後仰頭,讓人聯想到吞劍的特技演員),他把手伸入壁爐取暖,跟著便滔滔說道:
「各位先生,我在通屋頂的活板門上找了一個好位置,看著你們的警探辦事。他滑倒了好幾回,然而……不好意思!你們難道沒有一點任務要分派給我,或幫忙畫點圖什麼的?喔,是的,我非常渴望提供協助,但我恐怕已經忘了——」
「去把德瑞曼先生叫起來。」刑事主任說道,「若有必要,就用水潑醒他。然後……啊哈,佩提斯!如果佩提斯先生還沒離開的話,轉告他我要見他。貝特思警官在上頭找到了什麼?」
貝特思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的模樣像是滑雪失足後的慘狀;他喘兮兮、顫巍巍地走向壁爐,一面拍落外衣上的雪片。
「長官,」他聲稱,「我向你保證,屋頂上甚至連一丁點小鳥停留過的痕跡也沒有,我找遍了每一塊區域,完全沒有發現熱任何痕跡。」他脫下濕透的手套。「我在煙囪上綁緊繩子,以便沿著排水槽往下爬。屋簷邊緣什麼也沒有,煙囪周圍什麼也沒有,任何地方都一樣是啥也沒有。如果今晚有人上得了屋頂來,那他一定是比空氣還要輕。現在我要下樓去瞧瞧後院……」
「但是——」哈德利大聲吼叫。
「說得沒錯,」菲爾博士說道,「咱們現在最好下樓去,看看你的手下在別的房間進行的如何了。假如可靠的普斯頓——」
這時,通向走廊的門打開了,普斯頓警官怒氣沖沖地出現,好像是被法院傳喚來似的。他看看貝特思,然後走到哈德利身邊。
「長官,我多花了一些時間,」他報告著,「因為我們必須把那些書櫃搬出來,然後再把它們推回原位。結果是,什麼也也沒發現!沒有任何秘密入口。煙囪管壁是實心而無空隙的,藏不了什麼怪玩意兒;煙囪的煙道大約才兩三寸寬,直直往上……還有其他指示嗎?兄弟們都搞定了。」
「有指紋嗎?」
「多得很,只可惜——長官,你曾抬起又放下窗戶嗎?你曾碰到窗框上沿的玻璃嗎?我查到你的指紋。」
「這種事,通常我都會很小心,」哈德利厲聲說道,「還有呢?」
「玻璃上面沒有其他指紋了。窗戶的木頭部分,包括框架和窗台,都是漆了亮光漆,十分光滑潔淨,上頭若留下手套的污痕,鐵定像印出來的一樣無所遁形。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甚至連一個小污點也找不到。如果有人從窗戶離去,他一定是退後幾步,然後頭朝前如跳水般躍出窗外,才能不碰到任何東西。」
「這樣就夠了,謝謝你,」哈德利說道,「到樓下待命。貝特思,去後院幹活吧……不,等一等,米爾斯先生。普斯頓會去請佩提斯先生過來——如果他還在的話。我想再和你談談。」
「看來,」兩位警官離去後,米爾斯用尖銳的聲音說道,「我的故事,又引發各位的疑心了。我想你們擔保,我說的確是實情。這裡就是當時我坐的位置。你們自己看看。」
哈德利打開房門。在他們眼前是高聳的幽暗走廊,離盡頭那道房門有三十尺遠;在下方拱道燈光的照耀下,那扇門現在是清晰可見。
「應該沒搞錯啊?」哈德利喃喃自語,「他是根本沒走進屋子,還是怎麼著?在門口那邊,可能真有人耍了一堆怪把戲;我聽說過這種事。我不認為那女人會搞鬼。會自己戴上面具,或者——不,你看到他們站在一起,畢竟……他媽的!」
「這裡完全沒有你所謂的『怪把戲』,」米爾斯說道,即使他有心幫忙,但還是難掩對那三字的嫌惡,「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三個人分開站著。杜莫太太就站在門口前,稍微偏右;高個子男人站在左側,而葛里莫則介於他們兩人中間。高個子真的進到房間去了;他隨即關上房門,再也沒出來過。整個過程並非在朦朧的光線下進行的,況且,那男人的身材巨大。我絕不可能弄錯。」
「哈德利,我看沒有必要質疑他的說法,」菲爾博士說,「我們也別管這扇門怎麼了。」他轉過身類,「你對德瑞曼這人瞭解多少?」
米爾斯的眼睛瞇得很小,死板的聲音透著小心。
「說真的,先生,我的確是引起人們相當的好奇。嗯,但我對這個人的瞭解非常少。我來此任職之前,就好幾次聽說他來這裡好幾年了。他是被迫離開學校的,因為他的眼睛幾乎不行了。雖然經過了治療,但他還是不太看得見,不過你們從他……呃,眼睛的樣子是看不出來的。後來,他來尋求葛里莫教授的援助。」
「他幫過葛里莫教授什麼忙嗎?」
秘書先生眉頭緊鎖。
「我不太清楚。聽說他們在巴黎結識,當時他在那裡做研究。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不過,有一次,葛里莫教授——我們這麼說了,『小酌了一杯』之後,」米爾斯合上的嘴角揚起一股傲慢的笑意;他的眼睛瞇起,閃爍著倦懶的譏諷,「嗯,他說,德瑞曼先生曾救過他一命,而且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大好人。當然,在那種情況下……」
米爾斯有一個突兀的習慣動作,會兩腳一前一後地站著搖晃,並用前腳的鞋跟輕敲著後腳的鞋尖。這個古怪的動作,配上他瘦小的體形,蓬鬆的亂髮,簡直就像是個漫畫版的斯穩伯恩(Swinburne,1837-1909,英國詩人和評論家)。菲爾博士好奇地看著他,但嘴巴上只說道:
「是那樣嗎?那你為什麼不喜歡他?」
「無所謂喜不喜歡,我只是覺得他成天無所事事罷了。」
「這也是葛里莫小姐不喜歡他的原因,是嗎?」
「葛里莫小姐不喜歡他?」米爾斯問道,他睜大眼睛,隨即又縮小。「是嘛,我早就猜到了。我看得出來,但不能確定。」
「嗯。為何他對蓋伊·佛克斯之夜這活動這麼熱心?」
「蓋伊·佛——啊!」米爾斯驚訝之餘忽然語塞,然後發出淺淺的笑聲。「我明白了!剛才我一直沒弄懂。他非常喜歡小孩,他自己原本有兩個孩子,不過都死了——我記得是從屋頂上摔下來的,有好幾年了。這就是我們在建造一個更巨大、更雄偉、更宏闊的未來世界時,必須視若無睹的悲劇。」他這番高見惹得菲爾博士一臉慍意,但秘書仍繼續說道,「他的妻子沒多久也過世了,然後他的視力漸漸衰弱……他喜歡幫孩子準備他們的遊戲。儘管在某種程度上,他的心智狀況已經不太正常,但仍能保持些須赤子之心。」他的嘴唇又張大了些。「他最期待的時刻,似乎是11月5日慶典的來臨,那天剛好是他一個亡子的生日。他一整年省吃儉用,就為了攢錢買燈綵與化裝的服飾,然後組成一支蓋伊·佛克斯的遊行隊伍——」
這時一陣急遽的敲門聲響起,普斯頓警官緊跟著出現。
「長官,樓下沒有半個人,」他報告道,「你想要見見的那位先生,一定是離開了……有個傢伙從療養所過來,帶了這份東西給你。」
他伸手遞出一個信封,以及一個看似珠寶匣的方形硬紙盒。哈德利撕破信封打開信紙,迅速地瀏覽一遍,然後破口大罵。
「他死了,」哈德利咒罵個沒完,「什麼話也沒……哪,拿去看看!」
蘭波站在後頭,他越過菲爾博士的肩膀,看到以下的內容:
哈德利主任敬啟:
可憐的葛里莫,死於十一點三十分。我把子彈送過來給你。如我所料,它是點三八口徑的子彈。我試圖和你們警方的外科醫師聯絡,但他出去辦理別的案子,因此我直接送到你手上來。
他在臨死之前片刻,神志是清醒的。他說了幾件事,我本人和兩位護士都可以為此作證;不過他說的話有點不著邊際,所以我得全神貫注仔細聆聽。我算是非常瞭解他了,但我竟然不知道他還有個兄弟。
首先他說,他希望告訴我這件事;然後他說了如下的話:
「這是我兄弟幹的。我萬萬沒想到他會開槍。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他是如何離開的。前一刻他還在那裡,下一刻他人就不在了。拿筆和紙來,快點!我得告訴你們我兄弟是誰,免得你們認為我是在胡言亂語。」
他大聲嚷著,卻逼出最後一攤血,然後還來不及再說什麼就氣絕了。
我遵照你的命令,保持屍體原來的狀態。如果還有可以幫忙的地方,請通知我。
E.H.彼得遜醫生
他們彼此面面相覷。謎團儼然具體形成,事實已然加以確認,目擊證人言之鑿鑿;但空幻之人所引起的靜海,仍殘留在現場徘徊不去。一陣寂靜後,那位刑事主任語氣凝重地說。
「『只有老天爺才知道,』」哈德利重複信上的話,「『他是如何離開的。』」

第二口棺材 卡格里史卓街之謎

第九章 崩裂的墓穴

菲爾博士漫無目標地踱步,歎氣,然後在最大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漢瑞兄弟——」他的聲音低沉而響亮,「嗯,沒錯。恐怕問題又回到他身上了。」
「該死的漢瑞兄弟,」哈德利意志十分消沉,「我們得先逮捕皮爾兄弟才對。他清楚內情!為什麼巡官還沒回報消息?派去劇場抓人的那個傢伙跑哪去了?這些王八兔崽子是回家睡著了,還是——」
「我們沒有必要自己先亂了陣腳,」菲爾博士趕緊打斷哈德利的扼腕頓足、嘀咕開罵,「漢瑞就是希望我們陣腳大亂。現在,我們手上有葛里莫的最後遺言,起碼我們還掌握一條線索……」
「什麼線索?」
「他跟我們說的那些話啊,那些我們無法弄清意義的話。不幸的是,這些話現在對我們是毫無用處,因為我們必須賭賭運氣,試著解釋看看。關於這個新的證詞,我擔心我們會被葛里莫引導到死胡同。其實,他並非透露訊息給我們;他只不過是在問我們一個問題。」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你看不出他是不得不如此?最後那句遺言,『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他是如何離開的。前一刻他還在那裡,下一刻他人就不在了。』現在我們就從你那本沒用的筆記本裡,揀選你記下的那些話。你和泰德各自聽到的版本,內容有一些不同;不過我們可以從兩位達成共識、且大家都認可正確無誤的部分開始。先收拾第一個難題。我想我們現在可以放心地說,『侯華斯』和『鹽礦』這兩個字眼應該是沒錯的。再來解決兩位看法各異的部分。你們共同交集的字眼是哪些?」
哈德利手指頭打著榧子。
「我開始……在這裡!相同的字眼有:『他無法使用繩索』,『屋頂』,『雪』,『狐狸』,『光線太亮』。如果我們將這些字做一個組合,再與他那份遺言拼湊成有意義的句子,大概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他是如何離開的。他不可能使用繩索上屋頂或下達雪地。前一刻他還在那裡,下一刻他人就不在了。光線非常亮,所以我不可能看漏他的任何動作……』可是,等一下!關於……」
「現在,」菲爾博士不耐煩地嘀咕道,「試著組合相異的字眼。泰德聽到了『絕非自殺』。此句話若能解釋成:『這絕非自殺,我不是自殺的』,那就十分值得玩味了;而你聽到的那句『有槍』,也很容易就能再連接其他的句子,『我沒料到他會開槍』。呸!所有的線索都繞著一個圈圈打轉,問題重重。我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案子,竟然受害者和其他人一樣也想知道真相。」
「但是『狐狸』呢?這個詞哪裡都湊不進去。」
菲爾博士看著他,眼角閃爍著不悅之情。
「喔,不,它放得進去。它是最簡單的部分——他可能是最巧妙的部分,不過我們先別急著為它找位置。它牽涉到人們聽到拼音失准的字眼時,所產生的聯想。假如我針對不同背景的人,做字句聯想的測驗(這該死的名詞),譬如我陡然壓低聲音說了一句『狐狸』(Fox)時,對一個騎師來說,他可能會回答『獵犬』 (Hounds),但對方倘若是個歷史學家,他很可能會叫著說……會說什麼?快回答!」
「蓋伊!(指蓋伊·佛克斯,其姓氏「佛克斯」,英文拼字為「Fawkes」。念法類似「狐狸」的發音「Fox」)」哈德利一邊回答,一邊咒罵著。
氣氛低壓了一陣子後,他才接著又說道:
「你是指,我們又得回頭沒完沒了地討論那個蓋伊·佛克斯的面具,或是類似那種面具的東西了?」
「唔,幾乎每個人對這話題都有不少誇張的描述,」博士邊說邊抓搔自己的前額,「若說有人在近距離之內看到它之後被嚇得魂飛魄散,我絲毫不覺得意外。這有沒有給你什麼啟示?」
「它告訴我,必須要和德瑞曼先生溝通溝通!」刑事主任不高興地說道。
他闊步走向門口,赫然發現米爾斯瘦骨嶙峋的臉龐從門縫探進來,粗厚的鏡片後還流露出專注聆聽的神情。
「等一下,哈德利,」看到主任怒氣沖沖地下逐客令,菲爾博士連忙插嘴,「你這個人真奇怪。謎團滿天飛的時候,你可以鎮定地像個哨兵一樣;但當我們越來越接近真相之際,你卻反而無法平心靜氣了。讓我們這位小朋友留下來吧,他應該聽聽的,雖然現在只能聽到結尾部分了。」他格格笑道,「你已經對德瑞曼起疑了嗎?哈!正好相反,應該不是你想的那樣。記住,我們尚未完成整塊拼圖。還剩一片圖形我們沒弄明白,而最後的一片,就是你親耳聽到的那句話。戴上桃紅色的面具,是要葛里莫認為那人是德瑞曼,而似乎很多人也已經作如是想。但葛里莫深知面具後面的那張臉是誰。因此,關於你記下來的最後幾個字!『不要責備可憐的……』,我們可以做出非常合理的解釋。他似乎十分喜歡德瑞曼。」停頓了一會兒後,菲爾博士對米爾斯說道,「孩子,去帶他上來吧。」
房門再度關上,哈德利疲倦地坐下,並從胸前口袋裡取出已壓損而未曾點燃的雪茄。他表情兇惡地將一根手指塞繞於硬衣領中,就像是一般人煩惱時,會不自覺感覺衣領太緊一樣。
「還要耍更多的花槍,啊?」他問道,「還要多玩一下神經緊繃的推理遊戲?這個年輕人好大的膽子,哼!」他瞪著地板,嘴巴上還難堪地喃喃抱怨。「我一定是失控了!真是糟糕,我怎麼會有這種捕風捉影的念頭!你還有什麼具體的建議嗎?」
「有。不過你得等以下,我要來試試看葛羅斯的鑒定方法。」
「葛羅斯的什麼?」
「葛羅斯的鑒定方法。你不記得啦?我們今天晚上才討論過。我要非常小心地搜集壁爐裡已燒盡和半毀的紙片,看看葛羅斯的鑒定方法可不可以顯現出上面的字跡。你可以安靜一下嗎?」哈德利發出輕蔑的聲音,遂被菲爾博士吆喝。「我不敢說所有的字跡都顯現,甚至連看出一半的把握也沒有,但多少總是能湊出一行字,好讓我們猜猜,那個葛里莫認為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呼,哈!就這麼辦。」
「這套把戲該怎麼玩?」
「待會兒你就會看到。記住,我並不是說那些被全然燒燬的紙片會完全還原。不過,一定會有東西顯現出來的,特別是夾在中間只被烤黑的焦片……除此之外,我已經想不出其他的法子,除非我們去問——咦,什麼事?」
面無表情的貝特思警官進來報告,這次淋落在他身上的雪片已少了許多。在關門之前,他還向門外看了一下。
「長官,整個後院我都查過了,兩邊鄰接的地方和圍牆頂端也檢查了。沒有任何腳印或痕跡……但我確信我們——普斯頓和我,逮到了一個傢伙。當我們回來走進屋子的時候,一樓樓梯口跑下來一個高個兒的老傢伙,他的手邊走邊摸索著欄杆扶手。在跑過一個衣櫃時,他砰的一聲撞個滿懷,好像對此地不太熟悉。後來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直接走到門口。他說他叫德瑞曼,就住在這棟屋子裡,不過我們認為——」
「你們等一下就會知道他的視力非常差,」菲爾博士說道,「請他進來。」
某種程度上,走進來的這位男子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傢伙。他的長臉看來文靜沉穩,兩邊的太陽穴位置凹陷;頭頂半禿,灰髮都長在後腦勺,因此額頭看來既高且窄,佈滿了皺紋。他的眼睛湛藍發亮,雖然眼角橫紋密佈,但眼神一點都不顯出渾濁老態,看來是溫和而充滿迷惑。他有一個鷹鉤鼻,親切而不安的嘴唇兩側勾勒出兩條深刻的法令紋;他有皺眉頭的習慣,所以眉毛看來有點一高一低,使別人更容易覺得他忐忑不安。儘管是彎腰駝背,他的身形仍然碩大;縱使貌似仙風道骨,他依然予人強健有力的感覺。整體來說,他像是個年華逐漸老去的軍人,生活日趨散漫的紳士。他臉上找不到一絲幽默感,不過看得出有種迷糊羞赧的好性情。他身上穿著暗色大衣,紐扣直直扣到下巴處。他站在門口,眼睛在紊亂糾纏的眉毛下費力地凝視他們,手拿著常禮貌放在胸前,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抱歉,各位先生,我真的非常抱歉,」他說道,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種奇怪的腔調,像是不太習慣說話,「我知道我應該早點來見各位。不過,曼根先生剛剛叫醒我,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覺得我必須去探望葛里莫,去看看有什麼事我幫得上忙……」
蘭波心裡有種感覺,這人腦袋昏沉不太清醒,不知是仍在寤寐中,還是安眠藥藥性尚未消散;但他的眼神非常明亮,可能是裝了玻璃義眼的關係。他靠了過來,一隻手摸到一把椅子的椅背,但並未立即坐下,直等到哈德利開口要求,他才入座。
「曼根先生告訴我說……」他說道,「葛里莫教授……」
「葛里莫教授剛剛過世了。」哈德利說道。
德瑞曼仍然盡量把駝背挺直,雙手交疊在帽子上。此時,房間內瀰漫著肅然的寂靜,德瑞曼閉上眼睛,然後再度睜開雙眸,目光似乎投射在遙遠的地方,呼吸聲則顯得緩慢沉重。
「上帝保佑他的靈魂能得到安息,」德瑞曼非常平緩地說,「查爾斯·葛里莫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你已經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是的,曼根先生已經告訴我了。」
哈德利打量著他。
「那麼,你一定能夠瞭解,告訴我們每一件事,每一件你所知道的事,才能幫助我們抓到殺害你朋友的兇手?」
「我……是的,當然。」
「請務必瞭解,德瑞曼先生,務必深深地瞭解!我們希望知道他的過去。你和他相交甚深。你是在哪裡認識他的?」
德瑞曼的長臉儘是茫然,恍惚中,彷彿覺得他的五官皆已渙散走位。
「在巴黎。1905年,他取得博士學位……就在那一年我認識了他。」陳年的過往,似乎困惑著他;他用手遮住眼睛,聲調中帶著一種躁怨,像是在質問別人把他的領扣藏到哪裡了一般。「葛里莫教授的表現非常出色。同一年,他接著又在第戎(法國東部的城市)獲得一個副教授的職位。可是當時他的一個什麼親戚過世了,留給他一筆優渥的遺產。於是他……他放棄他的工作,沒多久後就來到英國。我的瞭解僅止於此。過了好多年之後,我才又見到他。這是不是你們想知道的?」
「在1905年以前,你從未見過他?」
「是的。」
哈德利的身體向前傾屈。
「你在哪裡救了他一命?」他猝然問起這件事。
「救他一命?我不懂。」
「德瑞曼先生,你去過匈牙利嗎?」
「我……我曾到歐洲大陸旅行,所以可能去過匈牙利。不過那是好多年前的事,當時我還年輕,現在已經記不得了。」
現在,倒是換成哈德利準備耍花槍了。
「你救過他的性命,」他堅稱,「就在卡柏西恩山脈的賽班特曼監獄附近,當時他正在逃亡。你救了他,不是嗎?」
德瑞曼坐得筆直,他瘦弱的手掌緊捏著長禮帽。蘭波感覺到一股抗拒在他身上浮起,或許十多年來,他還未曾如此頑強過。
「是嗎?」他說道。
「用這招是沒有用的。我們什麼都知道了,甚至連時間也很清楚——這你已經幫我們補充了。卡洛裡·侯華斯還未身陷牢獄之時,在一本書上寫下了『1898』這個時間。先不管大學預修的時期,他至少也在巴黎花了四年時間才拿到博士學位。因此他入獄和逃亡的那段時間,我們可以據判縮短為三年。憑著這些資料,」哈德利冷淡地說,「我就可以發電報至布加勒斯特(羅馬尼亞的首都),並在十二小時之內要到詳細的資料。所以,你最好老老實實說真話。有關卡洛裡·侯華斯的一切,你知道的,我也得通通知道——還有他的兩個兄弟。這兩位兄弟之中,有一個傢伙殺了他。最後我要提醒你,知情不報等同於犯下重罪。明白嗎?」
有好一陣子,德瑞曼一直用手撫住眼睛,腳底則輕拍著地毯。然後他抬頭仰上,大家看了不禁嚇了一條,因為雖然他那皺成一團的玻璃眼珠發出兩道藍光,但臉上卻泛滿了溫柔的笑意。
「犯下重罪。」他複述著,然後點點頭。「是這樣嗎?老實說,先生,對於你的恐嚇,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對我這種你看你如同看一個盤中的荷包蛋、這種只能辨識物體輪廓的人,很少有什麼事情會讓我生氣害怕了。這世上,人類所有的恐懼感(以及野心慾望),幾乎都是由具體的事物所引起的——眼神、動作和姿態。你們這些年輕人不會瞭解的,但我還是盼望你們能懂。你們知道,我還不算完全目盲。我可以看到人們的臉龐,早晨的天空,以及詩人筆下堅稱盲人都該醉心的東西。但我無法閱讀;這八年來我最盼望看到的那幾張臉龐,也已居然比我自己的老臉還模糊難辨。等到有一天,你的生命中只冀望這兩件事,而竟也無法達成時,你就會知道,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影響得了自己了。」他又點了點頭,目光望向對面,皺起前額。「先生,只要對查爾斯·葛里莫有所幫助,我非常願意提供任何你所需要的資訊。但我不覺得有必要將塵封已久的醜聞耙出來。」
「即使是為了找出那位向他下毒手的兄弟,也沒必要?」
德瑞曼的臉抽動了一下,蹙蹙眉頭。
「如果這也算是幫忙的話,我可以老實告訴你們,別再追查這條線索了。真不曉得你們從哪裡得知這件事的。他是有兩個兄弟,而且也坐過牢。」他又展開笑顏。「但是這件事沒什麼不可告人的。他們是因為在政治因素而被囚禁的。我猜在那個年代,大半吞火變魔術的年輕人都無法倖免吧……別記掛著這個兄弟吧,他們都死了好些年。」
房間內是如此靜寂,蘭波只聽到壁爐發出最後一聲崩爆,以及菲爾博士喘息的呼吸聲。哈德利看看菲爾博士。他正閉著雙眼,然後又面無表情地直盯著德瑞曼,好像這個男人有銳利的視力似的。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
「葛里莫告訴我的,」德瑞曼還刻意將名字念得很重,「況且,在那個時候,從布達佩斯到布拉松,所有的報紙都大肆報道這件事。要證實這些事情是很容易的。」他簡單扼要地說道,「他們是死於黑死病。」
「當然了,你若能證明消息屬實……」哈德利的語調相當客氣。
「你們能答應我,不去挖掘過去的醜聞嗎?(那湛藍的眼神,真叫人難以聚焦。德瑞曼瘦骨嶙峋的手一下子交合,一下子又鬆開。)倘若我說出實情,也拿出證據,那你們可以讓死去的人安息長眠嗎?」
「這得看你告訴我們什麼了。」
「很好。那我就告訴你們我所看到的事情!」他厭煩地說(蘭波心想),「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可怕的事件。事後我和葛里莫再也沒談論過,我們之間有默契。但我不想欺騙你們說我已經忘記它、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靜默了好久,手指不斷輕敲著太陽穴,逼得難得耐下性子的哈德利,又忍不住想催促他了。終於,他說道:
「抱歉,各位先生,我只是試圖回想確切的日期,好方便你們去查證。我所能想得出的時間,應該是在1900年的8月或9月……還是在1901年?不管了,總之,我就以法國傳奇小說式的敘述方式開始吧——但絕對是完全坦白的。開場是:在一個蕭瑟而即將日薄西山的19xx年9月天,一個孤零零的騎師沿途趕路。(那真是一條要命的路!)那是在卡柏西恩東南一個崎嶇險惡的山谷。下午內在,我就要開始描述那些個荒林野地等等的了。我是那位騎師,眼看天就要下雨了,我希望能在天黑前趕到崔迪。」
他微笑著。哈德利不耐煩地挪動身體,菲爾博士卻只是睜開眼睛;然後德瑞曼便迅速說下去。
「我必須營造出一種小說的氛圍,因為這種方式比較符合我的心情,而且能表達得更清楚。當時我正處於浪漫、叛逆的年紀,對政治自由的理念懷有滿腔熱情。我之所以會騎在馬背上而不用腳走路,是因為我當時以為自己正在社會上嶄露頭角,小有名勝;我不嫌麻煩地帶著對付盜匪(想像而已)的手槍,我隨身攜帶嚇阻魔鬼的護身符,沾沾自喜,樂此不疲。就算我不曾碰到鬼魂或者盜賊。但我相信他們一定存在著。我很清楚自己有好幾次都被他們弄得心神不寧。眼前那些陰冷的森林、峽谷,透著一股童話故事式的荒蠻、陰森,即使其中散佈著一些已開發的區域,但仍不減其詭異的氣息。特蘭西瓦尼亞,你知道的,這個地方有三邊都籠罩於山脈的陰影中。對一個英國人來說,黑麥田和葡萄園筆直佈滿陡峭丘陵的場景,鄉民紅黃相間的穿著裝束,外表如大蒜似的小酒館,甚至在貧瘠的地段充當鹽田的景觀,滿眼視所及,無不令人驚動。
「總而言之,我正沿著荒涼山區的彎曲山路蜿蜒前行,狂風襲面吹來,數里之內沒半家可供歇腳的酒館。當地人說,這一路上的每株樹籬後面,都有惡鬼潛伏窺伺,這個說法真令我毛骨悚然;不過還有更糟的理由使我戰慄難安。炎熱的酷暑過去之後,瘟疫已經爆發蔓延,這整個地區都圍布著一大群蚋蚊,甚至在寒冬季節也聚集不去。剛剛經過的那個村落——我忘了那地方叫做什麼——村民們告訴我,前面山區的鹽礦區,蚋蚊肆虐的情形更是猛烈。但我一心一意希望趕到崔迪,去見我那位也在他處旅行的英國朋友。同時我也想一窺那座有名的監獄,他的外觀像是低矮的山脈,以七座白色的山丘來命名,就在後方。所以我說我決定繼續趕路。
「我知道,我一定是逐步趨近監獄了,因為白色山丘就在前方。然而,由於天色變得非常陰暗,我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強風刮得樹木搖搖欲墜,彷彿就要被撕裂成碎片,這時我往下來到一個窪池,途中經過了三座墓穴。它們看起來還很新,似乎是剛剛才挖好,因為四周仍有腳印環繞,但是眼力所及,我沒有看見半個人影。」
哈德利突然插話,打破了這夢幻般的敘述所引發的怪異氣氛。
「那個地方,」他說道,「酷似葛里莫教授向伯納比先生買來的風景油畫。」
「我……我不知道,」德瑞曼回答,他顯然相當驚愕,「是這樣嗎?我沒注意到。」
「沒注意到?你沒看過那幅畫?」
「沒有看得很清楚。只看到大概的輪廓,樹林哪、一般的風景——」
「以及三座墓石?」
「我不清楚伯納比是從何處得到靈感的,」德瑞曼回答得語焉不詳,他用手撫摩額頭,「老天作證,我從未告訴他這件事。或許只是個巧合。但那三座墓穴上並沒有立著墓石。它們的墓牌很尋常,只是棍子做成的十字架而已。
「不過我告訴你們,當時我坐在馬背上,看著那些墓穴時,心裡感到不太舒服。它們看起來實在有些詭奇,上頭是白色山丘,週遭卻是綠黑色的景觀。但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假如它們是監獄的墓穴,為何會挖在這麼偏遠的地方?我意識到的下一件事,是我的馬突然向後仰,差一點就把我摔下馬來。我連忙拉著馬繩回轉,靠在一棵樹下;這時我回頭望去,我知道為什麼馬兒會不對勁了——有一座墓穴的土墩突然隆起且滑動,發出一種崩裂的聲音,接著有某種東西開始扭擰和蠕動;然後一個黝黑的東西從土墩裡摸索著冒了出來。那只是一隻手指在蠕動著的手臂——但我一輩子從沒看過比這更恐怖的景象!」

第十章 上衣的血跡

「在那節骨眼上,」德瑞曼接著說道,「我也亂了方寸。我不敢下馬去察看,生怕馬兒會逃跑;而我也不恥逃走。我不禁想到吸血鬼故事和民間傳說中,魔鬼在混沌中破空而出的情景。不瞞你們,我被那東西嚇呆了。還記得那時我記得把馬兒踢得團團轉,一手試著勒緊馬繩,一手則掏出左輪手槍。後來我再回頭一看,那個東西已經爬除了墓穴,並且朝著我跑來。」
「就是這樣,各位先生,我和我最好的朋友相遇了。他在地上找到了一把鏟子,這工具一定是挖完墓穴的人留在那兒忘了帶走的。他繼續向我跑來。我用英文大叫:『你想做什麼?』——由於我整個人已經迷迷糊糊,以至於其他語言全都忘光了。這個人停下腳步。然後,他也以英文回答,但操著外國口音。『救命,』他說,『救命,大爺;別害怕。』意思大概是如此。然後他就丟下鏟子。這時候,馬兒已安靜多了,但我還驚魂未定。這個男人的身材不高,看起來卻非常強壯;他的面容暗沉而腫脹,零星散佈著些許髒黑的污點,在黃昏微光照耀下,整張臉略顯桃紅。接著大雨猝然傾盆而下,他依舊站著不動,揮舞著雙臂。」
「他站在雨中,大聲對我說話。我不想逐字逐句重複他的話,反正大意就是:『聽我說,大爺,我不像那兩個可憐的傢伙,我沒有死於黑死病。』他指著墳墓,『我沒有受到瘟疫的感染,大雨把我沖刷乾淨後,你就會明白了。這是我自己的血,是我刺傷自己而從肌膚流出來的鮮血。』他甚至伸出烏黑的舌頭,讓雨水把它沖乾淨,表示是因沾染煤灰之故。此情此景,我眼前的這個人,這個地方,都瘋狂詭譎得另我不知所措。然後他接著說,他不是一般的罪犯,而是個政治犯,他只是要從監獄逃出來而已。」
德瑞曼的前額皺了起來,他再次露出笑容。
「救他?我很自然地這麼做了。況且我對其中的隱情也充滿好奇。後來我們擬定逃亡計劃時,他對我說明了一切。他和另外兩個兄弟,都是克勞森堡大學的學生,在一次抵抗奧地利、尋求特蘭西瓦尼亞獨立的暴亂中,他們被逮捕了——如同1860年之前的情況。他們三個人關在同一間牢房裡,結果有兩個死於黑死病。經由獄醫的協助——這名醫師也是囚犯——葛里莫偽裝出同樣的發病症狀,假裝死去。那時候,整個監獄都為這黑死病而人人自危,驚惶不安,因此沒人會去檢驗醫師的診斷。連當時幫他們三個埋葬的人,在將屍體丟入松木棺材和用釘子封棺時,都把頭掉轉過去。看準他們埋下屍體的地方離監獄還有一段距離,而且,他們一向急著趕忙把棺蓋釘好,於是獄醫先就偷塞了一封截釘器給他——我這位劫後餘生的朋友曾那它給我看過。他原本就是個強健有力的男人,如果在被活埋後仍能保持鎮定,沒有浪費太多的氧氣,其實只要用頭就可以頂高棺蓋,讓截釘器找到空隙插入。總之,這個強壯的男人最後成功地從鬆軟的泥地中破土而出了。」
「好了,當他知道我是在巴黎唸書的學生時,溝通就變得很容易了。他的母親是法國人,所以他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我們商量之後,判斷他最好假扮成法國人,在那裡,他可以建立一個全新的身份,而且不會引起懷疑。他藏了一點錢,而他在家鄉有個女——」
德瑞曼突然住口,像是突然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哈德利只是點點頭。
「我們都心知肚明那女孩是誰,」他說道,「現在,我們可以先不理會『杜莫太太』。接下來呢?」
「可以放心讓她把錢帶來,隨他一同到巴黎來。這個時期,已經不太可能還有追輯逃犯的通告——事實上,也從來沒有過。不過雖然已被人當作是死亡了,但他還是害怕得等不及刮臉整容或先披上我的外衣遮掩,就匆匆逃離那個地方。總之,我們並未引起任何懷疑。那個時代還沒有護照這種東西,從匈牙利出境的途中,他都化身為要和我在崔迪碰面的那位友人,用他的身份通報。一待入境法國……後來的事情你們全知道了。現在,各位先生!」德瑞曼毛骨悚然地呼出一口氣,態度僵硬起來,並用冷峻空洞的眼神望著大家。「我剛說的每一件事,你們都可以去查證——」
「崩裂的聲音是怎麼回事?」菲爾博士突然急著插嘴。
這個問題聽來相當平常,但此刻問起也令人十分意外。哈德利急忙扭身看他,甚至連德瑞曼的眼神也朝他發出探問。不過菲爾博士紅潤的臉龐,這時卻茫然地扭曲著,他喘著氣,並用手杖戳刺地毯。
「這非常重要,」他對著壁爐聲明道,彷彿有人正在反駁他,「真的非常重要。嗯哼,德瑞曼先生,我只有兩個問題請教。你聽到了崩裂的聲音——是棺蓋現在扭轉的聲音,是嗎?是?所以這表示葛里莫爬出來的這個墳墓,挖得相當淺?」
「沒錯,非常淺,否則他根本爬不出來。」
「第二個問題。那所監獄,現在……它以前是個管理嚴格還是鬆懈的地方?」
德瑞曼仍是一頭霧水,但下巴依舊緊緊繃著。
「我不清楚,先生。但我知道當時它曾遭受一群政府官員的抨擊。他們嚴厲指責監獄當局放任瘟疫在獄內蔓延,因為它影響到鹽礦囚工的工作績效;而且,他們還公佈了死亡名單,我看見過。我再問你們一次,挖出這些舊時的醜聞,到底有什麼好處?完全是徒勞無功嘛。你們也聽到原委了,這對葛里莫而言,根本談不上是件醜事,但是——」
「沒錯,這就是重點所在,」菲爾博士的聲音低沉,他以奇怪的眼神盯著德瑞曼,「我要強調的就是這件事。它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那到底是什麼事情,迫使一個人非得隱姓埋名,掩蓋自己所有的過去?」
「這…… 這對厄奈絲汀·杜莫或許是件不光的事,」德瑞曼的語氣有些激動。「你們不明白我在暗示什麼嗎?葛里莫的女兒怎麼辦?就憑胡亂瞎猜他兄弟可能還活著,便可以肆無忌憚地來挖掘別人的舊愆嗎?他們不在人世了,而死人是不會從墓穴爬出來的。我可不可以請問你們,說葛里莫的兄弟殺了他,這想法是打哪兒來的?」
「葛里莫自己說的。」哈德利回答。
有一瞬間,蘭波以為德瑞曼根本摸不著頭緒。然後他搖搖晃晃地離座起身,彷彿呼吸非常困難。他笨拙地解開大意,觸摸著喉嚨,然後才重新坐下。唯一不變的,只有那玻璃眼珠的表情未曾稍改。
「你在騙我嗎?」他質問著,顫抖、暴躁、孩子氣似的語氣逼走他一向的沉穩,「你為什麼要騙我?」
「這是實情。看看這個!」
哈德利迅速遞出彼得遜醫師送來的字條。德瑞曼挪身移前取件,然後坐回椅上,同時還一邊搖頭。
「我看不出這表示什麼,先生。我……你是說,他死亡之前說……」
「他說兇手是他的兄弟。」
「他還說了什麼?」德瑞曼吞吞吐吐地問。
哈德利讓他自己去猜想,不做任何回答。
德瑞曼接著說道:
「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你們是在暗示我說,那恐嚇他的騙子、那與他素昧平生的傢伙,就是他的親兄弟?你們是怎麼想的。但我還是無法理解。打從我一知道他被刺殺……」
「刺殺?」
「沒錯。我剛剛說了,我——」
「他是被槍殺的,」哈德利說道,「你怎麼會認為他是被刺殺的?」
德瑞曼聳聳肩頭。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浮起一種不悅、嘲諷、甚至有點自暴自棄的表情。
「我大概是個非常糟糕的證人,各位先生,」他的語調平穩,「不過我還是秉持真心誠意,告訴你們一些你們不曾相信的事。或許我就直接跳到結論好了。曼根先生跟我說,葛里莫遭到襲擊,性命正危在旦夕;他還說,凶手把油畫割成好幾片後,就消失不見了。因此我以為……」他擦拭著鼻樑。「你們還想問我什麼?」
「今天晚上你做了什麼?」
「我在睡覺。我……你們知道的,我不太舒服,就在這兒,眼球的後方。晚餐時我覺得身體狀況很糟,所以就沒出門(我本來打算去亞伯特音樂廳觀賞演唱會),我服了一片安眠藥,然後便躺了下來。很不幸地,從七點三十分以後至曼根叫醒我為止,這段時間裡我什麼都記不得。」
哈德利態度異常鎮定,他打量著對方敞開的大衣,但臉上帶著一種警戒的神色,似乎即將猛撲突襲對方。
「我明白。德瑞曼先生,你上床時曾脫下衣服嗎?」
「什麼?脫衣服?沒有。我只脫掉鞋子,就這樣。為什麼這麼問?」
「你離開過房間嗎?」
「沒有。」
「那你上衣的血跡是怎麼來的……是,是血跡沒錯。站起來,別想跑!站著不要動!現在,脫下你的大衣。」
蘭波看到德瑞曼不知所以地站在椅邊脫掉大衣,一隻手在胸膛上摸索著,像是一個人在地板上搜探時一般。他現在身上穿著淡灰色的西裝,飛濺其上的污點非常鮮明醒目。暗色的污跡從外套側邊往下橫越至右口袋處。德瑞曼的手指遊走著,碰到污跡後才停了下來。他用手指揉抹了一會兒,然後拂了拂。
「那不可能是血跡,」他喃喃自語,聲音仍顯高揚煩躁,「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絕不可能是血,我告訴你們!」
「我們必須檢查看看。請脫掉你的西裝外套,恐怕我們得帶走它。口袋裡有沒有什麼東西要拿起來的?」
「但是……」
「那塊污跡是在哪裡弄到的?」
「我不知道,我發誓我不知道,而且我也無法推測。那不是血跡。你們為什麼認為那是血跡?」
「請把外套交給我……很好。」
德瑞曼手指抖動不停,他從口袋裡取出一些零錢、一張演唱會入場券、一條手巾、一包忍冬牌香煙,以及一個火柴盒,哈德利目不轉睛地緊盯著他。接過外套後,他將它攤開在自己的膝蓋上。
「如果我們搜查你的房間,你是否有異議?我申明在先,假如你拒絕的話,我就無權這麼做。」
「沒有任何異議,」德瑞曼一邊撫摸額頭,一邊遲緩地說道,「只要你們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主任!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想要幫點忙……是的,幫點忙而已……這個案件與我完全無關。」他的聲音中斷,臉上又是嘲諷悲苦的笑容。蘭波覺得這個笑容另他迷惑的程度勝於猜疑。「我被逮捕了嗎?我不會有異議,你們知道的。」
某些事情似乎不太對勁,或是說,怪得沒道理。蘭波知道哈德利也同樣摸不著頭腦。眼前這個男人,不斷做出古怪而不切實際的陳述,但他口中所敘述的恐怖故事,不管是真是假,到底還是瀰漫著一股曖昧朦朧的戲劇感——然而此刻,他們卻在他的外套上發現了真實的血跡。但不知為何,蘭波傾向於相信他的故事,至少,他相信這個男人所相信的事。可能是因為他看來如此(顯然如此)缺乏世故,因為他的單純。他就這麼站著,身上只剩下襯衫,整個人看來顯得萎縮瘦弱了點,但也彷彿更修長了些。他的藍色襯衫已褪色為略帶灰暗的白色,衣袖全都捲至肌肉緊繃的上臂,領帶歪斜,大衣則垂掛在臂膀上,人卻是依舊笑容滿面。
哈德利輕聲咒罵。
「貝特思!」他大叫,「貝特思!普斯頓!」他的腳跟不耐煩地叩踏地板,直到他們應聲為止。「貝特思,把這件外套送到病理專家那邊,去做污跡的分析檢驗,明白了嗎?明天早上要交出報告。今晚就這樣了。普斯頓,跟著德瑞曼先生下樓,給我好好看看他的房間。你知道要找些什麼吧?眼睛睜大一點,瞧瞧有什麼面具之類的玩意兒。稍待片刻,我也會下去一塊找。仔細想想吧,德瑞曼先生,我得請你明早來一趟蘇格蘭警場。就這樣了。」
德瑞曼把哈德利的話當耳邊風。他像蝙蝠一樣瞎闖亂撞地走著,一邊搖頭晃腦,大衣則拖曳在身後。他邊走還邊拉扯普斯頓的衣袖。
「我能在哪裡沾到血跡呢?」他急切地問道,「簡直是怪事一樁。我究竟是在哪裡沾到這塊血跡的?」
「不知道,先生,」普斯頓說道,「小心門柱!」
此刻,那陰暗的房間完全安靜下來。哈德利緩緩搖頭。
「這下子難倒我了,菲爾,」他承認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向前一大步還是整個後退了。你覺得那傢伙如何?他似乎相當溫和、柔順、從容;你可以儘管把他當個拳擊吊袋追打,但到頭來,他還是斯斯文文地在原地擺盪。他好像不介意別人怎麼看待他,也不在乎人家會如何對付他。年輕人不喜歡他的原因或許在此。」
「嗯,沒錯。把壁爐裡的紙片收齊之後,」菲爾博士嘀咕著,「我要回家去想想。我現在只覺得……」
「怎麼樣?」
「毛骨悚然。」
菲爾博士使力一股腦站了起來,然後把鏟形帽緊壓在他眉眼之上,用力揮動他的手杖。
「我不願光是在紙上談兵。你得發電報去查證。哈!是的。我不相信那三口棺材的故事,雖然德瑞曼可能堅信不疑。天曉得,除非我們整個推論完全是在胡扯,否則我們還是必須假定那兩位侯華斯兄弟沒死,嗯?」
「問題是……」
「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嗯,沒錯。我以下所做的推測,是拿德瑞曼堅信自己所言絕對是實情作為前提。第一點!我根本不相信那幾個兄弟是政治犯。葛里莫才從監獄裡逃出來,在故鄉就已有『積存的一點錢』;銷聲匿跡了五年多後,又突然間繼承了一筆來源不詳的巨額財產,而且他自己也變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名字。最後,他悄悄離開法國,開始享受全新的人生。第二點,拿出憑據來!假如德瑞曼所言屬實,那麼葛里莫的一生當中,究竟有什麼秘密會招致危險?人們通常都將蒙地·克裡斯托(Monte Cristo)的逃亡,視為一個刺激而充滿奇想的傳說;因為他所犯的罪,在英國人的看法裡,和竊取人行道的指示燈,或在夜間船賽中蒙住警察眼睛的惡行沒啥分別,只是不守規矩、討人厭而已。媽的,哈德利,這是不可能的!」
「你是說——」
「我的意思是,」菲爾博士平鋪直敘地說道,「葛里莫被釘入棺材時,他人還活著。萬一其他兩個人也活著呢?假設這三個『死人』,都如同葛里莫一樣是假死呢?假設葛里莫從他的棺材爬出來時,還有兩個活人分別困在自己的棺材裡面呢?但是他們出不來……因為葛里莫手上雖有截釘器,卻沒有用在他們身上。在當時的情況下,不太可能多弄到一把截釘器。葛里莫擁有它,是因為他體格最強壯,一旦他爬離棺材,想要把其他人也弄出來,對他而言是比較容易的,於是他們的計劃就如此敲定了。然而,他卻心懷不軌地讓他們活埋於地下,因為如此一來,他就可以獨吞三人一同偷來的錢。一個絕頂聰明的犯罪!真是個絕頂聰明的犯罪手法!」
眾人聽得呆若木雞。哈德利低聲喃喃自語,離座起身時,臉上的表情是陰晴不定。
「噢,我知道這裡頭大有文章!」菲爾博士的聲音低沉而響亮。「如果他真的幹下這種黑心無恥的勾當,他當然會夜夜噩夢纏身。然而,惟有如此,才可以解釋這個醜惡的案件,解釋這個男人為何擔憂他的兄弟是否爬出墳墓……為什麼葛里莫會這麼死命催促德瑞曼趕緊離開,而沒有先脫下囚服?既然可安全藏身於當地居民望而卻步的黑死病墓穴附近,為什麼他要甘冒在路上被看見的風險而逃跑?嗯,那些墓穴都挖得相當淺。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假如那對兄弟發覺自己即將窒息而死,卻仍然沒有人來伸出援手,他們可能會大聲建交,大力捶擊棺材。德瑞曼當時非常可能已經看到土堆鬆動,或聽見那裡傳出最後的呼叫了。」
哈德利拿出手帕擦臉。
「有哪一個鼠輩會——」他的尾音拉得很長,深覺不可置信。「不對,你的方向搞錯了,菲爾,這完全是你的想像,不可能的!他們不可能爬出自己的墓穴,他們那時早就死了啊!」
「是嗎?」菲爾博士似乎心不在焉,「你忘了那把鏟子嗎?」
「什麼鏟子?」
「那些挖墓穴的倒霉鬼,在害怕與倉促之下所留下的鏟子。即使眼下管理的是一群最笨的犯人,監獄方面也不可能容許這類粗心大意的行為發生。他們一定會派人回去找。老兄,雖然我連一丁點支持這番理論的證據也沒有,但我可以如同看著它發生一樣確定。先想想瘋狂的佛雷在瓦立克酒館對葛里莫說的每一句話,再來對照我所說的有沒有道理。後來,有兩個冷靜的武裝守衛回來找鏟子,他們看到或聽見了葛里莫害怕德瑞曼發現的景象。他們可能被嚇得魂不守舍,或是出現一般的情緒反應,但總之,最後棺材被撬開了,那對兄弟滾了出來,滿身鮮血而且奄奄一息,但仍然活著。」
「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不對葛里莫發出通緝令?他們可以在匈牙利全面通緝這個越獄者——」
「嗯,沒錯。我也想過這件事,並且反問自己這個問題。監獄當局是應該會做這樣的處理……但可能是因為當時他們正受到嚴重的抨擊,監獄高層人員的前途都已岌岌可危。你想,如果讓那些抨擊者知道他們竟然出了這麼個大紕漏,他們會怎麼說呢?所以最好的應對之策,就是把那對兄弟打入不見天日的大牢,然後對第三者的行蹤壓下不提。」
「這完全是臆測,」哈德利思索片刻後說道,「不過,如果這就是實情,那我倒真要相信人心本惡了。老天有眼,葛里莫是惡有惡報。但我們還是一切照舊,非把兇手揪出來不可。假如——」
「當然是不僅如此!」菲爾博士說道,「就算是真相,也只是整個故事的一部分;而最難處理的,就是在這裡。你提到了人心本惡,我可以告訴你,我無法想像還有比葛里莫更邪惡的心靈;當然,除了不知名者X,那個空幻之人,那位漢瑞兄弟之外。」他揮動手杖以示強調。「為什麼?為什麼皮爾·佛雷承認他怕那個人?葛里莫怕他的敵人是理所當然的;然而,為什麼佛雷也怕他這位兄弟,這位與他有共同復仇目標的盟友?為什麼一個專業的魔術師也會害怕幻影?難道這位漢瑞兄弟,既像狂人一樣行事草率,同時又像撒旦一般精明狡猾?」
哈德利把筆記本放入口袋,然後扣上他的外套。
「你想回家就走吧,」他說道,「我們這邊已經收工了。不過我得去追捕佛雷。不管這另一位兄弟是何許人也,反正佛雷知道。他會說出來的,我向你保證。我現在要去德瑞曼的房間看一下,但我預期不會有什麼收穫。佛雷才是這個謎團的關鍵,他會引導我們抓到兇手。可以走了嗎?」
他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事實上,佛雷此時早已斃命了,是被那枝奪了葛里莫性命的同一把槍給射殺的。殺手未曾出現在現場證人的面前,而且仍舊不會在雪地上留下足跡。

第十一章 殺人魔術

隔天早晨九點,菲爾博士來敲房門時,他的兩名客人仍處於寤寐狀態。昨晚蘭波睡得不多。他和博士返家時已是一點半,但桃樂絲卻迫不及待急於得知詳情,而她的丈夫也樂於娓娓一道。他們準備了煙、酒,然後回到自己房間。桃樂絲學福爾摩斯一樣在地板上堆了許多沙發枕頭,手上拿著一杯酒坐在那裡,一臉古靈精怪地聽著丈夫邊踱步、邊敘述。他的觀點靈活,但不太明確。她蠻喜歡敘述中的杜莫太太和德瑞曼,但對蘿賽特·葛里莫卻表露出強烈的反感,甚至蘭波引述蘿賽特在辯論會中那句他們夫妻倆已經奉行的箴言時,她的不滿也未曾鬆口。
「都是一樣的,你記下我的話,」桃樂絲臉露精明地以煙指著丈夫,「總之,那個五官奇特的金髮女郎一定脫不了干係,老兄,她大有問題。我認為她想要腳踏兩條船。呸!借用她的說法,我敢打賭她連一個稱職的——嗯,妓女也做不來。如果我像她對波依德·曼根一樣對待你,而你卻沒有往我的下巴狠狠揍上一拳的話,那我這輩子再也不會開口講話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別管人家的私事了,」蘭波說道,「何況,她對曼根怎麼了?你該不會認為,如果她人沒被鎖在起居室,就真會跑去殺她父親吧?」
「怎麼會?我看不出她如何穿上那件奇特的大衣,還可以蒙騙杜莫太太的眼睛,」桃樂絲說道,她明亮的黑眼睛帶著一股深邃神秘的意味。「我來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吧!杜莫太太和德瑞曼都是無辜的。而米爾斯……嗯,聽起來米爾斯像是個一本正經的人,但是因為你一向不喜歡科學或是『未來的希望』那類東西,所以可能會對他帶有偏見。不過,你認為米爾斯講的像是實話?」
「沒錯。」
她若有所思地抽著煙。
「我有好多很棒的想法。我心裡最可疑的人選,而且說來也是最方便下手的人,就是你未曾謀面的——佩提斯和伯納比。」
「什麼?」
「你聽我說嘛!排除佩提斯涉案的理由,是因為他太矮小,不是嗎?我應該想到,菲爾博士如此博學多聞,他一定早就想到這一點。我剛剛正在回想一個故事……我忘了在哪裡讀到它,不過我還記得它是由好幾個中世紀小故事所組成。你有印象嗎?故事中有個厲害無比的角色,他用護面具蓋住臉龐,在騎馬劍術比賽裡拔得頭籌。爾後來了一位更加神勇的武士,立刻向這位優勝者挑戰,他咻的一聲驀然跳上馬,二話不說便往高個子優勝者的頭盔迎面痛擊,而且招招都向護面具中央猛攻。最後,在現場觀眾的驚呼聲中,他一劍直搗黃龍,把優勝者的頭盔擊落。然後,一陣凱旋的歌聲響起,眾人才赫然發現,偌大的盔甲之中,竟然是一位瘦小的英俊少年郎……」
蘭波看著她。
「親愛的,」他的口氣正經慎重,「你這是一派胡言,根本是在胡思亂想。聽著,你不會真的認為佩提斯會戴著假面具假肩膀,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吧?」
「你太死腦筋了,」她說道,鼻子皺了起來,「我倒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想法。你要我提出證據?行!米爾斯自己不是提到那個人的後腦勺閃著光,說面具像是混凝紙做的?這你怎麼說?」
「簡直是噩夢一場,我說。難道你沒有比較實際點的想法?」
「有!」 桃樂絲蠕動了一下身體。很明顯地,這其實是她方才乍現的靈感,但她卻假裝是早有此想。「這是一樁不可能的犯罪。為什麼兇手不想留下任何足跡?你們盡在追尋那種最複雜難解的理由,這樣搞下去,最後你們當然只好以兇手想戲弄警方的理由來解釋。全是垃圾!親愛的,我們暫且先把謀殺這個想法擺在一旁。你想,當一個人刻意避免留下腳印時,他真正的理由,或我們第一個會想到的理由,是什麼?因為——他的腳印太特別了嘛!特別到警方可以循線直接指證他!可能是因為他有殘疾或什麼毛病,如果留下了阻擊,光憑這個證據就可以吊死他……」
「可是——」
「是你告訴我,」她說道,「伯納比那傢伙有畸形足的。」
近拂曉時分之時,蘭波終於入睡了。在他腦海裡,伯納比的畸形足比起那副面具還讓他覺得邪惡不祥。這簡直是太荒謬了;但在他的夢中,這另人不安的荒謬感,卻和三座墓穴的謎團糾葛不清。
這一睡,要到週日早晨約九點菲爾博士來敲房門的時候,他才從被窩裡掙扎著爬出來;他急速地著衣刮鬍鬚,然後搖搖晃晃地哦組下寂靜無聲的屋子。菲爾博士(或其他任何人)會在這種時間急著找人實在不尋常,但蘭波料想,昨晚一定又發生什麼新的怪事了。走廊通道內是一片寒氣逼人;但即使是爐火熊熊的大讀書室,也給人一種虛幻不實的印象,整個情境就像是為了趕火車,特地在黎明時分起床的感覺。可俯視陽台的凸窗小斜間裡,擺著三份早餐。天氣陰沉得叫人感到鬱悶,天空則不斷飄著雪。衣著盛裝的菲爾博士坐在桌前,一邊托著下巴,一邊盯著報紙看。
「漢瑞兄弟……」他低沉而響亮地說道,並拍打著報紙,「喔,是的,他再度犯案了。哈德利剛剛打電話來透露了一些細節,待會兒他就會過來。先來看這個吧。如果說昨晚的案子是個大難題……哦,天哪,看看這個案子!我就像德瑞曼一樣——簡直不敢相信!頭版完全沒提及葛里莫被殺的任何訊息。幸好,他們沒把這兩件案子聯想在一起,或是把哈德利吩咐他們不得走漏的消息寫出來。看這個!」
蘭波給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後瞄著報上的標題。
「魔術師喪命於魔術中!」報上這麼寫著。下此標題的人、一定獲得莫大的快感。還有「卡格里史卓街之謎」、「第二顆子彈是賞給你的!」
「卡格里史卓街?」美國佬複述了這個字眼,「這卡格里史卓街到底是在哪裡?我聽過好幾個有趣的街名,但這個——」
「你大概不可能聽過它,」菲爾博士低語,「它是一條隱藏於街道中的街道,只有當你在找尋一條捷徑時,才會無意間闖進去,然後你會驚訝地發現那裡別有洞天,原來這裡還有個社區被遺忘在倫敦之中……總之,卡格里史卓街距離葛里莫的府邸,還不到三分鐘的步程。它位於羅素廣場的另一邊,是吉爾伏特街後面的一條小死巷。據我所知,那裡有好幾家從藍伯康都街一路發展過來的零售商店,還有一些出租公寓……漢瑞兄弟開槍殺人後,離開葛里莫的住處,沿途走到那裡,再晃了一下,便又完成了另一項任務。」
蘭波繼續讀著這篇報道:
昨日晚間,一名男子被發現橫屍於卡格里史卓街W.C.1。經由確認後,證實此名男子為皮爾·佛雷。其身份是法籍魔術師暨幻術表演者。他在東中區商業大道上的音樂廳已演出數月之久,但兩週前卻住進卡格里史卓街的出租公寓。昨晚約莫十點三十分時,他被發現遭到槍殺,從現場情況研判,這名魔術師似乎死於不可思議的謀殺。現場並未遺留任何線索與足跡——三名目擊者皆可作證——雖然他們都清楚聽到有人說「第二顆子彈是賞給你的」。
卡格里史卓街全長兩百碼,街尾止於一片磚牆。街頭的地方有幾家商店,當時皆已打烊,但路燈仍散放著光芒,店面前的人行道上亦都打掃乾淨。此外,在街頭數來二十碼內的地方,街道與人行道已連成一片完整無缺、毫無足跡的雪地。
傑西·修特先生和R.G.佈雷溫先生,是從伯明翰來訪倫敦的遊客,當時他們正要去拜訪在街尾寄宿的朋友。兩人沿著右側人行道行走,背後即是街道入口。正在核對門牌號碼的佈雷溫先生,轉身時注意到身後有一名男子,與他們相隔一段距離徒步而行。此人步伐緩慢、慌張,一面走一面環顧四周,像是在等待某人現身。他雖走在路中央,但因周圍光線昏暗,除了能辨認他是個高個子、頭戴垂邊軟帽之外,修特先生和佈雷溫先生都沒注意到其他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亨利·威瑟警官 ——他沿著藍伯康都街一路巡邏過來——剛好到卡格里史卓街的入口。他看到那個人走在雪地上,一眨眼間,人就消失不見。然後事情就發生了,前後只不過是三四秒鐘光景而已。
修特先生和佈雷溫先生都聽到身後傳來近乎尖叫的呼喊聲,接著又清楚聽見有人說:「第二顆子彈是賞給你的」,然後那人大笑,緊跟著低悶的槍聲響起。他們急忙轉身,看到身後的男子步伐蹣跚、搖搖欲墜,而在尖叫了一聲後,隨即迎面倒地。
在他們視線所及的範圍裡,整條街從頭到尾都沒有其他人。此外,這名男子是走在路的中央,雪地上除了他的腳印,絕無其他人的足跡。此事已經由威瑟警官予以證實,案發時他立刻從街頭跑到現場。藉著珠寶店窗戶所散發的微光,他們看到死者俯面躺下,雙臂張開,鮮血從左肩胛骨下子彈穿過之處噴出。凶器是一把長管的點三八科爾特左輪手槍,屬於三十年前的過時槍型,被扔在屍體後方十尺之處。
儘管他們都親耳聽到那句話,而且手槍也橫臥在一旁,不過由於街上是空無一人,因此這些目擊證人都認定他一定是舉槍自戕。他們發覺此人還一息尚存,連忙將他送往街尾的M.R.堅金斯醫師的診所,警官則在現場檢視,並確認了周圍沒有遺留任何足跡。然而,受害人沒撐多久就死了,一句遺言也沒留下。
緊接著,最另人驚異的事情出現了。死者大衣被子彈射穿之處,有燃燒且成焦黑狀的跡象,這顯示了凶器必定是緊壓在他的背脊或者相隔不到幾英吋之距發射的,然後,堅金斯醫師提出他的看法——後來警方也證實此觀點——這絕對不可能是自殺。他說沒有人能夠以這個角度從背後持槍射殺自己,尤其是使用這種長管槍械。這是謀殺,不過卻是叫人難以置信的謀殺。如果此人是從一段距離之外被射殺,譬如說從窗戶或門口,那麼看不見兇手、甚至沒發現其他人的足跡,就顯得不足為奇了。不過,死者卻是被某個緊跟在他身邊、跟他說過話、而後又憑空消失的人所射殺的。
在死者的衣物上,找不到任何文件或識別的東西,似乎也沒人認識他。耽擱了一陣子後,他被送至停屍間……
「哈德利不是派人去捉拿他?」蘭波問,「那個警員也無法辨認死者嗎?」
「那名警員的確認出死者的身份,不過那是後來!」菲爾博士咆哮道,「當警員趕到現場時,亂哄哄的場面已經結束。他遇上威瑟警官,哈德利轉述說,他正在挨家挨戶地打聽。他於是根據現場情況做出推斷。同一時間,被哈德利派去音樂廳找佛雷的警員回電報告,說佛雷已不在那裡;佛雷曾簡短地告訴劇場經理說他當晚無意演出,然後怪語呢喃地走出去。為了確定死者的身份,他們找來佛雷在卡格里史卓街寄宿的房東。而且為了確認他就是那個魔術師本人,他們也要求音樂廳的人來辨認。於是一個取了意大利藝名的愛爾蘭人自願前來認屍。他當晚原本也列名於節目單上,卻因受了點傷,因此並未參與演出。哼,沒錯,那人的確是佛雷,而且已經死了。這下我們要人仰馬翻了,呸!」
「那麼,這件事,」蘭波大聲說道,「是千真萬確的囉?」
哈德利親自回答了這個問題。這位刑事主任按起門鈴來,簡直像是個即將上戰場廝殺的毛躁大兵。他踏上大步走進讀書室,手上拎著狀似戰斧的公事包,嘴上嘀嘀咕咕抱怨個沒完,而且碰都沒碰那些火腿和煎蛋。
「是真的,對極了。」他厲聲說道,啪嗒耙嗒的腳步聲移至爐火前。「我讓報紙把消息發佈出去,以便我們可以公開呼籲認得皮爾·佛雷——或他的兄弟漢瑞——的人,提供線索給警方。我的天哪,菲爾,我完全昏了頭!你隨口取的那個死綽號,已經梗塞在我腦子裡,揮都揮不掉。我發現自己一提及漢瑞,就好像已經當它是個如假包換的真名字,我發現自己開始想像他的長相容貌。至少,我們應該會很快知道他的真名。我已經發電報到布加勒斯特。漢瑞兄弟!漢瑞兄弟!我們原本已逮到他的狐狸尾巴,結果又讓他溜了。漢——」
「看在上帝的份上,放輕鬆點吧!」菲爾博士不高興地喘著氣說,「別在那裡語無倫次了,情況已經夠糟了。我猜你昨晚都在忙這件事?有進一步的消息嗎?嗯,有?現在先坐下來祭祭五臟廟吧。然後我們才可以進入一種——哼,泰然自若的心靈境界,嗯?」
哈德利說他什麼都不想吃。然而最後,他還是吃了兩份餐點,喝了好幾杯咖啡,再點燃一枝雪茄,此時整個人才舒坦放鬆,回復至正常的身心狀態。
「我們現在就開始吧。」他說完,便毅然挺直胸膛,並從公事包裡取出一些報紙。「逐項來討論這份報紙上所報道的——以及沒報道的。嗯!首先,來看佈雷溫和修特這兩人。他們倆很可靠;而且,可以肯定兩人都不是漢瑞喬裝的。我們拍電報到伯明翰去查證,發現他們在各自的生活領域中皆頗具盛名。他們事業成功、殷實可信,絕不會在這種事上失節做出偽證。至於警官威瑟,是完全可以信賴的人;事實上,他刻苦耐勞的工作態度,已經到了不應該的地步。如果這些人宣稱他們沒看到任何人,除非是被蒙騙了,否則他們絕對是實話實說。」
「蒙騙……怎麼說?」
「我部長。」哈德利大吼,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頹喪地搖頭。「我只知道他們一定被騙了。雖然沒進入佛雷的房間,但我大略勘察過那條街。它沒有皮卡地裡圓環那麼明亮,但也不致幽暗到讓人喪失辨認能力。陰暗處……我不知道!至於足跡,假如威瑟發誓沒有發現腳印,我絕對相信他。就這樣。」
菲爾博士只是咕噥了一聲,哈德利繼續說道:
「再來,是關於那把凶器。使佛雷致命的那發子彈,是出自於科爾特的點三八手槍,和射殺葛里莫的是同一把。彈匣內有兩個可拆卸的子彈套,總共只能裝兩顆子彈,而漢——兇手兩顆都用了。新式的左輪手槍,你們知道,可以全自動地退出彈殼;但是這把凶器,是老型的左輪手槍,所以我們沒有機會追查它的下落。它的性能很好,可以射出新式的鋼鐵彈藥,不過有人把它偷藏了好幾年。」
「這個漢瑞,他可真是深謀遠慮啊!嗯。你查出佛雷的行蹤了嗎?」
「是的,他正要去找漢瑞。」
菲爾博士的雙眼猛然迸出精光。
「哦?喂,你是說,你們已經查到——」
「這是我們手上唯一的線索。而且,」哈德利的語氣中,流露出奸邪的滿足感,「兩小時過後,若沒查出個東西,我就把這公事包吃下去。你還記得吧,我在電話中告訴過你,昨晚佛雷拒絕演出,然後離開劇場這件事?沒錯。我手上的便衣是從兩方面得知此事,一個是劇院經理伊沙史丹,另一個是特技表演家歐洛奇,這個人算是和佛雷比較熟,而且後來去認屍的也是他。」
「對萊姆屋那個地帶而言,週末夜通常是他們的大日子。從中午一點開始,劇場推出各式的雜耍綜藝節目,一個接一個的,一直表演至晚上十一點。劇場生意到了晚上最為熱絡興隆,而佛雷的首輪表演,是排在八點十五分出場。昨晚大約在八點十五分時,歐洛奇因為日前摔斷手腕而沒上場表演,這時便偷偷溜到地窖抽煙。那裡有個連接熱水管的碳燒暖氣爐。」
哈德利打開一張寫滿字的紙。
「這是有歐洛奇口述,桑瑪斯抄寫的筆錄,後面還有歐洛奇的簽名:
『那時候,我正穿過石棉門往樓下走,忽然聽到有些聲響,像是有人在劈火引木柴。我驀然嚇了一跳,因為我發現暖氣爐的閥門已被打開,而老路尼就站在一旁,手上拿著短柄小斧,朝著他的一些私人物品猛攻,然後再將它們全塞入火爐。我說:「我的媽啊,路尼,你在做什麼?」他以一貫古怪的腔調回答:「帕格裡奇先生,我正在摧毀我的道具。」(「帕格裡奇大王」是我的藝名,你們知道的,但他就愛這麼稱呼我,我能怎麼辦!)嗯,他說:「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我再也不需它們了。」然後,媽呀,他又把他櫥子裡的道具繩索、空心竹棒,全拿了出來。我說「路尼,大魔術師啊,你清醒一下。再過幾分鐘就該你上場表演了,而你到現在連衣服都還沒換上。」他說:「我沒告訴過你嗎?我要去見我的兄弟。他要出面了斷我們倆過去的恩怨。」
唔,他走向樓梯,然後突然轉身。此刻路尼的臉就像白堊丘陵上的白馬雕塑一般死白——上帝請寬恕我這麼說——再加上暖氣爐的火光照在他臉上,特別顯得怵目驚心。他說:「在事了之後,萬一我發生了什麼事,你可以在我住的那條街上找到我兄弟。他不是真的住在那裡,只是在那地方租了一個房間。」就在這時候,四處找人的老伊沙史丹剛好走下來。他聽到路尼拒絕表演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人便起了一場口角。伊沙史丹破口大罵:「如果你不演的話,你可知道會有什麼後果?」路尼像個發牌員似的平靜說道:「是的,我清楚後果是什麼。」接著他恭敬地舉起帽子說:「晚安,先生們,我要重回我的墓穴去了。」語畢,這個瘋子無言地走上樓梯離去。』」
哈德利把紙再折好,將它放回公事包。
「是的,他是一位傑出的藝人,」菲爾博士一邊說,一邊設法點燃煙斗,「有點遺憾漢瑞兄弟必須——然後呢?」
「就目前情況來看,不管在卡格里史卓街追捕漢瑞的行動有無成果,起碼我們可以揪出他暫時的藏身之處,」哈德利說,「我納悶的是,佛雷被槍殺當時,究竟要到哪裡去?要前往什麼地方?絕對不是要回他住的地方。他住在2B棟,是位於街頭入口處,但他卻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他被射擊之時,已經走到約過街道一半了,差不多介於右側門牌18號與左側21號之間,但就在街道的正中央。這是個好線索,我已經派桑瑪斯去案發現場。他的任務是查訪街道後半段的每間屋子,希望能找出任何新搬來的、可疑的或值得注意的房客。女房東都是一樣難纏,我們說不定得處理上好幾十個,不過這不打緊。」
菲爾博士煩躁地弄皺頭髮,他彎著腰一屁股坐入大型座椅裡,剛好把整個巨大的身軀塞進去。
「唉,沒錯,不過我不想讓思緒過分專注在那條街上。我是說,先別管這個。你們想想看,可不可能佛雷被射殺時,其實是正在躲某個人、嘗試擺脫某個人呢?」
「所以他逃往死巷?」
「錯了!我告訴你,大錯特錯!」博士大叫,整個人也跟著離椅起身。「不是因為我找不出此事的理路何在(這我大方承認),而是這件事根本就是瘋狂至極。這可不是發生於四面牆內的戲法。整個案件是:有一條街,有一個人沿著雪地走過,然後是驚叫聲,一句耳語,砰!目擊者轉身,跟著兇手不見了。消失到哪裡去了?那枝手槍可不可能像擲飛刀一樣在空中飛過,然後貼到佛雷的背部引射,最後又繞飛而去?」
「胡扯!」
「我知道是胡扯。不過我還是要提這個問題,」菲爾博士點點頭,取下眼鏡,雙手在眼睛上方推壓按摩。「案情的新發展,跟羅素廣場的那班人有何關聯?我是指,想想看,對警方來說,人人都有嫌疑,但難道我們不能先剔除某些人?就算那一屋子的人全都說謊,但他們有不可能跑到卡格里史卓街中央來丟手槍吧。」
刑事主任的臉上浮現惡毒的嘲諷。
「幸獲高人再度指點,真是承蒙關照。我壓根兒忘了這件事!我們可以排除一兩位——如果卡格里史卓街案件晚一點發生,或是早一點也行,可惜天不從人願。佛雷被射殺的時間,是在十點二十五分,換句話說,就發生在葛里莫被殺的十五分鐘後。漢瑞兄弟絕對不敢冒險,他知道我們會怎麼做,知道我們會十萬火急地派人去抓佛雷。只有漢瑞或是某人,洞悉我們是雙管齊下。他人就在那兒,使出隱身消失的把戲。」
「或是某人?」菲爾博士重複著這句話,「你的思考邏輯真有趣。為什麼『或是某人』?」
「這就是我正在著手調查的事——亦即,在葛里莫遭受謀殺後那倒霉、不知不覺的十五分鐘,發生了什麼事。在這個案子裡,菲爾,我學到一個教訓。如果你想要犯下兩件精巧的謀殺案,執行第一件之後切勿懸宕在半途中,千萬不要為了等待戲劇性良機的出現,才來完成第二件謀殺。必須一擊中的,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再度出手,當所有當事人都還愣在第一個案件時,自然不會有人,包括警方在內,能夠清楚記得什麼時間誰在什麼地方。我們能嗎?」
「此時此刻,」菲爾博士大聲吼道,以掩飾自己也無能為力,「現在要列出一個時間表應該很容易,試試看吧。我們抵達葛里莫的住處……是幾點?」
哈德利在一張細長的紙片上做摘要。
「那時曼根正跳出窗外,頂多是槍響兩分鐘後的事,算是十點十二分好了。我們跑上樓,發現房門鎖著,先去拿鉗子,然後打開房門,就算花三分多鐘吧。」
「這麼短的時間夠用嗎?」蘭波插嘴,「對我而言,感覺上我們似乎昏頭轉向了好一陣子。」
「一般都會這麼以為。事實上,」哈德利說道,「我自己也是如此,直到解決了『凱鈉斯頓兇殺案』後(菲爾,記得嗎?),我的想法才改觀。在那樁案子裡,那位狡猾至極的兇手,便是利用證人習慣多估時間的傾向,來建立自己的不在場證明。這是因為我們估算時間的單位,通常是分而不是秒。你自己試試,把表放在桌上,閉起眼睛,然後在你估計過了一分鐘的時候睜眼看它。你會發現自己大約早估了三十秒。不行,沒什麼好討價還價,就是三分鐘整!」他的表情不悅,「曼根去打電話,接著救護車迅速抵達。菲爾,你知道療養所的所在位置嗎?」
「沒有。這麼無賴的問題就留給你自己想吧,」菲爾博士的口吻神氣十足,「我記得,有人說它就在附近不遠。」
「在吉爾伏特街,兒童醫院旁邊。事實上,」哈德利說道,「它背後就緊鄰卡格里史卓街,所以療養所的後院一定平行於……嗯,救護車衝到羅素廣場的時間,算是五分鐘好了。這時是十點二十。那麼後來的五分鐘呢?這剛好是第二件謀殺案發生前的五分鐘。還有接下來那關鍵的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呢?蘿賽特·葛里莫獨自一人在救護車裡陪伴父親,過了一段時間才回來。曼根自己一個人下樓去幫我打電話,而且直等到蘿賽特回來後才和她一起上樓來。我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兩個人,不過為了避免產生爭議,還是把他們算進去好了。德瑞曼呢?案發前後好長一段時間都沒人看到他。至於米爾斯和杜莫太太……呃,好吧,恐怕這兩人都沒嫌疑。打一開始米爾斯就在和我們談話,至少談到十點三十分,而杜莫太太沒多久也加入討論;他們倆和我們在一起有好一陣子,沒轍了。」
菲爾博士低聲輕笑。
「搞了半天,」他回想道,「讓我們給弄清楚的,也只是當時我們做了些什麼事。它只是把我們原本就認定清白的人給挑出來,將誰真說了實話——還得看我們是否瞧出點門道才能判斷——理明白。哈德利,這案子可是相當棘手麻煩,不由我不佩服。對了,昨晚在德瑞曼房間,你有搜出什麼東西嗎?那血跡是什麼回事?」
「喔,那是百分之百的人血,不過,我們沒在德瑞曼房間找出可供參考的玩意。是有幾個厚紙板面具,但都是那種有鬍鬚、凸眼的精巧什物,是小孩子比較感興趣的東西。總之,沒什麼特別的,一切都很平常。還有一些給小孩子玩的魔術道具,譬如說舊的煙火、輪轉焰火諸如此類的,還有一個玩具舞台……」
「好一些花花綠綠的小玩意,」菲爾博士沉浸在往日歡樂中,說道,「童年的歡樂,一去不復返。哇!偉大的玩具舞台!在我純真的童年時光裡,哈德利,我總是追逐雲彩美景而樂不思蜀(這麼做,結果卻和我雙親起了嚴重的爭執);在我年少的歲月中,我擁有一個可變換十六種不同佈景的舞台玩具,其中有一半——我欣然地告訴兩位——都是監獄建築的模擬。為什麼我小小的腦袋瓜裡,會幻想著這如許多的監獄場景,真令人不解:為什麼——」
「你是怎麼搞的?」哈德利睜大雙眼質問他,「一下變得如此多愁善感?」
「因為我突然有個想法,」菲爾博士溫和地說道,「喔,我那神聖的帽子,這個想法真是棒呆了!」他對著哈德利不斷眨眼睛,「德瑞曼怎麼樣了?你要去逮捕他嗎?」
「不。第一,我看初步他如何下手殺人,這樣我拿不到拘捕令。第二——」
「你相信他無罪?」
「嗯,」哈德利吟哦一聲,天生的警覺性,讓他無法對人不懷疑。「我沒這麼說,但較之於其他人,我的可能性偏高。無論如何,我們總要有個開始。先是卡格里史卓街,然後再約幾個人個別談談,最後——」
此時,他們聽到門鈴聲響起,一個睡眼惺忪的女傭人慌張地去應門。
「先生,樓下有位先生,」薇妲說道,她把頭伸進讀書室,「表示想要見你或主任。他的名字是安東尼·佩提斯。」

第十二章 油畫

菲爾博士發出低沉響亮的輕笑聲,隨手倒掉煙斗裡的灰燼,像是火山神靈拋灑火山灰一般,並且奮然起身,以誠摯的熱情迎接訪客,這般態度似乎讓安東尼·佩提斯先生寬心不少。佩提斯先生向三人略微彎腰致意。
「各位先生,請原諒我一大清早就來打擾,」他說道,「但我必須尋求解脫,否則我實在無法心安。我知道你們,呃……昨晚找過我。我可以告訴各位,昨天晚上我非常心神不寧。」他微笑著。「我有過帶罪潛逃的冒險經驗——忘了換一張新的養狗許可證,所以良心一直忐忑不安。每當我帶著那只可惡的小犬外出遛狗時,我總覺得全倫敦街上的警察都在惡狠狠地盯著我看,弄得我只能一路偷偷摸摸地東躲西藏。所以面對這個案子,我認為主動出面說明是最好的抉擇。而蘇格蘭警場的人,便給我這裡的地址。」
他話還沒說完,菲爾博士已急著剝下客人身上的大衣,讓佩提斯有點哭笑不得:下一步,博士便將訪客推入椅內,佩提斯先生不禁露齒而笑。他的身形矮小,穿著端正整齊,舉動顯得拘泥刻板,頂上是光溜溜的禿頭,聲音卻驚人的洪亮。他的雙眼突出,眼神睿智,有一股專注的力量。他的嘴形看來滑稽逗趣,下巴方正,中央凹陷。這是一張瘦削多骨的臉——富含表情,克己節欲,又略帶神經質。他開口說話時,肢體的習慣動作是傾身向前,雙手緊握,同時眉頭深鎖地朝著地面。
「葛里莫真是不幸,」他支支吾吾地說道,「當然,一般人總不免要客套地說句:有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請儘管說。但我這是說真的——對這個事件而言。」他再次微笑。「呃——你們要我逆光而坐嗎?撇開寫小說時不談,這是我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
「別這麼說,」菲爾博士語畢,接著介紹大家認識,「我老早就希望能認識你;咱們寫的東西是一路的。你要喝什麼?威士忌?白蘭地?或是蘇打水?」
「現在還早,」佩提斯遲疑地說道,「不過,如果你堅持的話——那就謝啦!博士,在英國小說中,我對你的超現實作品,可算是相當熟悉;說到受大眾歡迎的程度,我是如何也比不上你。這是公平的,」他皺起眉頭。「非常公平。只不過,我不完全認同你(或詹姆斯博士),總是把故事中的鬼魂塑造得心狠手辣……」
「鬼魂當然是心狠手辣的。它越是心狠手辣,」菲爾博士聲如雷響,而且故意把自己的臉往上扭擠,以便露出兇惡的目光,「故事越是有趣。我可不願我的臥榻上只瀰漫著幽微的輕歎;我不需要伊甸園裡那到處可聞的甜言蜜語。我要的是鮮血!」他直視著佩提斯,讓這名訪客渾身不自在,彷彿博士要的就是他的血。「哈,先生,我送給你幾個做鬼的原則。鬼魂就該心狠手辣,它絕不可開口說話,它不能是透明的,但必須是個固體。它不能佔據太長的故事篇幅,但在浮光掠影的出場中,必須留下深刻的印象,譬如說,突然在角落裡伸出鬼臉。它不能出現在光線明亮之處,它必須在腐蝕頹朽或是宗教味濃厚的場景現身,要散發中古修道院及拉丁手抄本的味道。然而到了今天,一股不良的趨勢正在興起,有人開始對老舊的圖書館或古代的廢墟嗤之以鼻;他們主張真正恐怖的幽靈,要出現在糖果店或賣檸檬水的攤子,他們稱此為迎合『現代化的考驗』。好極了,好一個適用於真實生活的考驗。就是現實生活中的人,才會被古老的廢墟或墓園嚇得魂飛魄散!沒有人會否認這個事實。除非現實中真有人在賣檸檬水的攤子(當然,也可以是其他的飲料攤)看到什麼後,驚聲尖叫昏倒過去,否則,除了說它是一堆垃圾外,也不知該怎麼說了。」
「有人可能會說,」佩提斯挑高一邊的眉毛髮表意見,「去他的爛廢墟。難道你認為,這個時代寫不出好看的鬼故事?」
「當然寫得出來,而且還有更多出色的作家投入——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問題是,他們害怕自己寫出來的東西,被稱之為『甜蜜感傷的通俗劇』。因此,若無法避開通俗劇的色彩,他們便連用拐彎抹角、顛三倒四的敘事手法,以試圖隱藏通俗的本質,結果弄得天底下無人看懂他們講的故事。他們不再平鋪直敘角色的所見所聞,只是一心想要營造出印象和感覺。這情況好比是在舞會中,領班前來同胞有客人到達,只見他一把推開客廳的大門,然後大聲報告:『是高禮帽閃爍的亮光,不過我沒看清楚,說不定是我又犯了想當然耳的老毛病,把雨傘架發出的光芒看花了。』這樣一來,他的僱主一定深感不滿,因為其實他只想知道訪客究竟是誰。如果我們非要用算代數的方法來處理故事,那麼恐怖就不再恐怖了。假如有人在週六晚上聽到一個笑話,但他卻在第二天早晨上教堂做禮拜時,才猛然笑起來,這不是很叫人感到悲哀?不過更悲哀的是,某人在週六晚上讀了一則恐怖的鬼故事,但過了兩週後,他才突然打了個榧子,明白自己當時就該嚇得毛骨悚然才是……先生,所以我說啊 ——」
在兩人對談的過程,急噪的主任早已氣得火冒三丈,並且不時地清喉嚨出聲示意。終於,他出拳重重擊在桌上,意圖擺平紛爭。
「你們有完沒完啊?」他的語調頗有指責之意,「現在,我可沒有心情聽你們演講。既然佩提斯先生想要主動談談,所以——」看到菲爾博士鼓脹的雙頰咧開來了,他平靜地繼續說道,「事實上,我想和你談一談週六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的事。」
「想談鬼魂的事嗎?」佩提斯怪裡怪氣地問道,菲爾博士那番滔滔議論,已讓他完全鬆懈下來。「拜訪葛里莫的那個鬼魂嗎?」
「是的。首先,在形式上,我必須請你仔細說明昨晚的行蹤,就說是九點三十分至十點三十分這段時間好了。」
佩提斯放下杯子。他的臉上再度浮現困惑的神情。
「哈德利先生,你是說……你是說,我有嫌疑嗎?」
「那個鬼魂自稱是你,你不知道嗎?」
「他自稱……老天哪,不會吧!」佩提斯一躍而起驚叫出聲,活像是魔術箱裡彈跳出來的禿頭小丑。「他說是我?我的意思是,呃……自稱他……該死的文法!你到底在說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當哈德利開始向他說明後,他終於安靜坐下來,只是不停地猛找袖口、領帶的麻煩,而且屢次想要插話。
「總之,如果你能說明昨晚的行蹤,借此來證實自己的無辜……」哈德利拿出他的筆記本。
「昨晚根本沒人告訴我這件事。葛里莫被槍殺之後,我去過他家,但沒人跟我提起這碼事,」佩提斯一臉迷惑,「昨天晚上,我去了劇院,是帝王劇院。」
「這件事你能證明吧?」
佩提斯皺起眉頭。
「我不知道,我真希望可以。雖然我不認為那是一齣好戲,但我還是可以把劇情說給你們聽。哦,對了,我還留著票根和節目單。不過,你們想知道的應該是,我是否遇見什麼熟人吧,嗯?不,恐怕沒有——除非我能找到記得我的某個人。我是獨自去看戲的。你們知道,我的朋友不多,而且他們每個人都有固定的生活作息。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清楚彼此的行蹤,特別是在週六晚間,而且也未曾想要改變目前的生活習慣。」他的眼睛流露出挖苦的神色。「這……這算是一種高雅的放浪生活,當然,說它是一種索然無味的放浪也不為過啦。」
「我敢說,」哈德利說道,「兇手對你們的生活模式一定很感興趣。是什麼樣的生活習慣呢?」
「葛里莫總是工作——抱歉,我還沒適應他已過世的事實——總是工作到晚上十一點。之後呢,你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打擾他,他是個夜貓子;不過在這個時間之前千萬不要造次。伯納比通常在他所屬的俱樂部玩撲克。曼根可以說是葛里莫小姐某種程度的助手。他們兩個通常是晚上在一塊。至於我嘛,不是上劇院就是去看電影,但也不很頻繁。我是這群人之中的特例。」
「我明白了。昨晚離開劇院之後呢?你是幾點離開劇院?」
「接近十一點或十一點出頭吧。那時候我還不想睡,所以我想可以去葛里莫那裡坐坐,和他喝一杯。結果,嗯,你們都知道接下來的發展。米爾斯告訴我事情之後,我要求見你或是負責此案的人。我在樓上等了好久,都沒有任何人搭理我,」他說話的樣子有點憤憤不平。「所以,我直接走到療養所去探望葛里莫先生的狀況,到那裡時,他剛斷氣。從目前的情況看來,哈德利先生,我知道這是一樁可怕的案子,但我對你發誓——」
「為什麼你要見我?」
「佛雷公然出言威脅的那天晚上,我也在場,所以我想或許我可以幫得上忙。那時,我當然認為是佛雷殺了他;不過今早我看了報紙——」
「且慢,先等一下!據我瞭解,有某個人模仿了你慣用的說話方式,對嗎?好極了!在你的生活圈中(或生活圈外),你認為有誰可能模仿得來?」
「或是有誰想要這麼做。」佩提斯精明地說道。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小心翼翼地避免弄皺褲子的褶縫。他茫然、困惑、充滿不解的腦袋經過一番翻攪之後,原本緊張惶恐的情緒,如今已當然無存;現在,他心中只盤旋著一個抽像的問題。他雙手合掌,目光飄往窗外的遙遠之處。
「不要誤會我在迴避你的問題,哈德利先生,」他的話語夾雜著輕微的咳嗽聲,「說真的,我想不出有這麼一個人。這個謎團所另我困擾的,並不全然是我自身的安慰問題。如果你認為我的看法過於不可思議、簡直是在胡說八道、根本不值一聽,那我只好找菲爾博士談了。這麼說吧,為了方便討論,就假設我是兇手——」
哈德利倏然起身,佩提斯只覺好笑地看了看他。
「別緊張!我不是真的兇手,這只是假設而已。好,我把自己喬裝成古里古怪的模樣去殺葛里莫(哦,對了,我寧可殺人也不願穿成那副德行)。哼!接著,我還自我陶醉在那些愚蠢的無聊舉動中。在這個時候,請問各位,我有否可能大大咧咧地向那些年輕人自報姓名?」
他話聲暫歇,雙手指頭輕輕互拍著。
「這是第一種看法,一種眼光短淺的看法。不過,有些非常聰明的檢查官可能會說:『是的,一個狡猾的兇手是有可能這麼做。這種方法非常有效,可以騙過那些做如是想的人。他稍微改變了自己的聲音,剛好讓人事後回想得起來。他學佩提斯講話,因為希望聽者反過來認定那不會是佩提斯。』你是這麼想的嗎?」
「沒錯,」菲爾博士泛起笑容,「這確是我第一個反應。」
佩提斯點點頭。
「既然如此,那你一定也想出了替我開罪的答案。如果我真的要這麼做,我不會讓自己的聲音只稍微變了樣。因為假若聽者一開始就認定是我的聲音,他事後不太可能會如我希望的再生懷疑。所以,」他加重了語氣,「我可能會做的。應該是在言詞中故意留破綻;我應該說些反常的、怪怪的、不像是我個人風格的措辭,這樣,事後大家就容易記起來了。可是這名訪客的做法不同。他的模仿根本是徹頭徹尾,簡直像是要為我開脫罪嫌。因為無論你是採用了簡單或是複雜的思考,我都可以拿我沒那麼傻或我根本是太傻了的理由,來辯稱無罪。」
哈德利笑了,他的目光興致盎然地遊走於佩提斯和菲爾博士之間,而臉上表情也不再是愁容滿面。
「你們倆真是一丘之貉,」他說道,「我喜歡這種腦力激盪。但我以實際的經驗告訴你,佩提斯先生,如果一個罪犯真的試圖這麼搞,他會發現自己是在作繭自縛。警方不會放著工作不做而去思考他究竟是傻還是不傻,他們就憑單刀直入的判斷,吊死他。」
「所以如果讓你找到一個關鍵性的證據,」佩提斯說道,「你就會吊死我?」
「沒錯。」
「嗯,呃……當然當然。總之,」雖然口中這樣說,但佩提斯看來對這個回答有些意外,顯得有些侷促不安,「嗯……我可以繼續說嗎?我還真是被你打亂了陣腳。」
「當然,請接著說,」主任狀甚和氣地鼓勵他,「我們還是可以從一個聰明人的口中,找到靈感。你還有什麼建議?」
不管這番話是不是蓄意的諷刺,反正,沒有出現大家預料的反應。佩提斯微笑著,但眼神十分專注,臉龐彷彿變得更消瘦了。
「是的,我想你可以的,」他深表同意,「甚至可以激發你原本就潛藏著的想法。舉個例子來說,你,或是某人,引述了今早報上葛里莫謀殺案的某些報道。你仔細陳述兇手小心翼翼不破壞雪地而隱身遁逃的過程——不管用的是什麼妙計。此人可能算準昨晚勢必會下雪,於是他一一準備好全盤的計劃,然後跟老天爺打賭等待雪停,以便付諸行動。反正不管如何,到時總會多少下點雪,這點他可以確定。沒錯吧?」
「我也說過類似的話,沒錯。那又如何?」
「那我想你應該還記得,」佩提斯平靜地說道,「氣象預報會告訴他不應該有所行動。昨天的天氣預報說,當天根本不會下雪的。」
「哦,老天!」菲爾博士驚愕地看了佩提斯好一陣子,然後激動地一拳打在桌上,「說得好!我完全沒有想到這點。哈德利,如此一來,整個事件全改觀了!這——」
佩提斯的神情放鬆下來,取出一個煙盒並打開它。
「當然,這裡頭還是有點盲點。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提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疑點來反駁我:因為氣象預報說不會下雪,所以兇手知道一定會下雪。如果閣下果真這麼想的話,那實在是難搞得另人有點啼笑皆非了。我個人是不會那麼離譜的。事實上,我認為氣象預報和電話轉接服務一樣,受到太多不公平的嘲弄。當然在我舉的這個例子中,氣象預報是有失誤,是的……不過這無關緊要。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把昨晚的報紙翻出來看看哪。」
哈德利齜牙咧嘴地罵了句粗話。
「抱歉,」他說道,「我不是故意要找你麻煩——但我很高興這麼做。是的,你的舉例似乎改變了整個看法。真是見鬼了,假如有人意圖殺人,而且下手的時機和是否下雪密切相關,那麼他多少會將氣象預報列入參考。」哈德利咚咚咚地敲著桌子。「算了,我們繼續說。我現在真的需要徵求一些意見。」
「恐怕,就只有這樣了。在犯罪學方面,伯納比研究得比我透徹多了。我只是偶爾才會注意一下天氣預報,」佩提斯以嘲弄的目光,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以便決定是否該穿上套鞋。這是習慣使然……那位模仿我說話的人,為何要將我牽連在內?我只是個不會害人的怪老頭,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我不是那種不共戴天的復仇者。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是,我是這群人當中,唯一一個週六晚上沒有固定去向、無法提出不在場證明的人。至於有誰能學這麼像……任何一個好的模仿藝人應該都可以。回到正題,有誰知道我是如何稱呼我們這夥人的?」
「會不會是瓦立克酒館聚會的成員?除了我們提到過的那幾位,不是還有些別的人?」
「喔,是的,還有兩位非固定參加的成員,但我不認為他們是可能的人選。一個是老莫寧頓,他在博物館工作了五十幾年;他是嘶啞的男高音,要模仿我的聲音太難了。另一個是史威爾,但我相信昨晚他人在廣播節目中開講,是關於螞蟻的一生還是什麼的專題,因此應該有不在場證明……」
「主講的時間是幾點?」
「我想是在九點四十五分或差不多這個時間,當然,我無法確實保證。還有,這兩人從未去過葛里莫的住所。對了,酒館內不是都有些偶爾才上門的酒客?嗯,其中有些人可能曾坐在後面或聽到過我們談話,只是沒有參與我們的討論。我認為這對你們而言是條最好的線索,雖然稍嫌薄弱了一些。」佩提斯拿出一根煙,然後啪的一聲關上煙盒。「好了,我們最好做個抉擇,是乾脆認定此人是個神秘的人物,還是要將各種險狀設想一遍,嗯?伯納比和我是葛里莫僅有的親密朋友。我沒幹這件事,而伯納比在玩牌。」
哈德利盯著他看。
「伯納比真的在玩牌嗎?」
「我不知道,」佩提斯坦言承認,「不過我可以說他是,跟平常一樣。伯納比不是傻子。一個人會選擇在與固定團體聚會的日子,不怕人知道地缺席跑去殺人,那他八成是個超級大豬腦了。」
佩提斯的這番話,顯然比他前面所說過的任何言詞更要刺激那位刑事主任,只見他皺著眉頭,不斷敲打桌面。而菲爾博士則完全陷入某種混亂的沉思狀態。佩提斯好奇地來回看著他們倆。
「先生們,我是不是說了什麼值得深思的話?」他問道。
哈德利突然變得生氣勃勃。
「對,對,太值得深思了!現在,我們來談談伯納比。你知道葛里莫帶回家當做防身之用的那幅畫,是他畫的?」
「防身?怎麼防身?拿什麼來防?」
「我不清楚。我還希望你能解釋這件事呢。」哈德利仔細端詳他,「葛里莫家的人,似乎都喜歡說些神秘莫測的話。順便問一下,你對他的家庭瞭解多少?」
佩提斯顯然感到困惑。
「嗯,蘿賽特是個非常迷人的女孩。呃,我不會說她喜歡故弄玄虛,其實剛好相反,對我而言,她有點太現代感了。」他眉頭深鎖。「我對葛里莫的妻子一無所知,她好些年前就不在人世了。但我還是不明白——」
「別急。你覺得德瑞曼這個人如何?」
佩提斯輕笑了起來。
「胡柏·德瑞曼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不會裝神弄鬼的。就是因為他太正常了,所有有人說他其實藏了一肚子壞水——抱歉。你們也把他列入考慮嗎?如果是的話,那你就當我沒說。」
「我們再回到伯納比身上。你知道他為何想要畫這幅畫、是什麼時候畫的等等的事情嗎?」
「他是在一兩年前畫的。我會特別記得這件事,是因為這幅畫是他工作室裡最大的一幅油畫;必要的時候,伯納比會將它筆直豎起來,充當蔽牆或隔板。有一次我問他,這幅畫想要表達什麼。他說:『一種我從未見過、僅存於想像中的構圖。』它有個像是這樣的法國標題:『鹽礦山的陰影下』。」他停止輕敲那根還未點著的香煙,那好奇心旺盛、永不歇息的大腦再度探索著。「啊哈!我想起來了,伯納比說過:『你不喜歡它嗎?葛里莫看到它的時候,簡直是嚇得魂飛魄散。』」
「為什麼會這樣?」
「我沒問,我只是把他的話當成玩笑或是吹牛罷了,因為他邊說邊笑;這就是伯納比的作風。不過,那幅畫擺在工作室裡有好一陣子,上面也積了一層灰,所以週五早上當葛里莫衝進來開口要它時,令我非常驚訝。」
哈德利倏然傾身向前。
「你當時在哪裡?」
「在工作室?是啊,我一大早就去了,因為……我忘了原因。葛里莫走進來時,腳步非常急促……」
「是氣急敗壞嗎?」
「是的,呃,不,不,應該手是興奮異常。」佩提斯一邊回想,一邊偷偷注意哈德利的表情。「葛里莫以他連珠炮的快嘴說著:『伯納比,你那幅鹽礦山的油畫在哪裡?我要買下來,你出價多少?』伯納比滿臉不解地看著他,然後一跛一跛地走過去,指著油畫說:『如果你要的話,老兄,它就是你的了,拿去吧。』葛里莫說:『不行,這畫對我有用處,我一定要花錢買。』所以啦,伯納比說出一個十先令的支票。然後他沒再多提什麼,只說會把畫掛在他書房牆上的某塊地方。他拿著油畫下樓,我還幫他叫了一輛車來載運它……」
「你們曾把畫包起來嗎?」
菲爾博士突然高聲問道,佩提斯因此嚇了一跳。比之於佩提斯前面所提及的任何話題,對於這段敘述,菲爾博士表現出來的就算不是全神貫注,也可以說是興致昂揚。博士這時緊握手杖,整個人也跟著傾身向前,佩提斯則以奇怪的眼神注視他。
「我很好奇你為何有此一問?」他說道,「我正要提到這件事。葛里莫非常小題大做,竟想要把畫包裝起來。他開口要紙,但伯納比說:『你叫我去哪裡弄一張這麼大的紙把它包起來呀?不好意思讓人家看見嗎?就這樣直接帶走吧!』但葛里莫非常堅持,他下樓到附近的商店,買了好幾碼褐色的包裝紙。這件事情似乎惹惱了伯納比。」
「你應該不知道葛里莫是否帶著畫就直接回家了?」
「是不知道……我想他應該是去找人給畫加了框架,不過我不確定。」
菲爾博士歎了口氣重新坐下,也略過了佩提斯的回答,沒再提出相關的問題。雖然哈德利又盤問了一段時間,不過在蘭波看來,並未引出什麼重要的訊息。問到個人問題時,佩提斯的措辭非常謹慎,但他說,他絕無保留。葛里莫家中沒有發生過摩擦、不和,親近的社交圈也都相處融洽,若要雞蛋裡挑骨頭的話,便是曼根和伯納比之間存有敵意。伯納比雖然也三十好幾了,但他卻深深愛慕著蘿塞特·葛里莫,只是態度既消極又太自我保護。葛里莫教授對此事沒表示過意見,可能的話,他應該會樂見其成吧;不過就佩提斯所知,教授對曼根也沒有什麼不滿之處。
「各位先生,我想你們將會發現,」當議院大廈的大鐘敲餓十響時,佩提斯起身作勢離開,並且做了結語,「我們談了半天,都繞著細枝末節的事情打轉。想要把嗜血的瘋狂犯罪和我們這群人聯想在一塊,其實是很難的。若要提及財務方面的情況,我沒有辦法告訴各位太多。葛里莫非常富有,我可以這麼說。我剛好知道他的律師是葛雷法學院的坦納特與威廉斯……對了,趁這麼個陰鬱的星期假日,你們是否願意與我共進午餐呢?你們知道,我就住在羅素廣場的另一邊;我在那裡的帝國大廈有好幾間套房,都買了十五年了。你們正在那附近查案,應該蠻方便的;再者,不知菲爾博士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討論鬼故事——」
他說得笑容滿面,博士搶在哈德利婉拒之前接受了這個提議。離去時,佩提斯臉上的神情比剛進門時顯得快活多了。
留在屋子的人,則彼此面面相覷。
「好啦,」哈德利咆哮道,「對我來說,事情是夠簡單明瞭了。當然,我們還是會查證一下。重點是,最該注意的重點是:既然昨晚一旦缺席就會招人注意,那麼他們其中的某人,為何偏偏選擇在這個時機下手行兇?我們會去探探伯納比這傢伙的底,但聽起來他好像也沒什麼嫌疑,除非是為了那個理由……」
「氣象預報說不會下雪,」菲爾博士的語氣帶了點固執的味道,「哈德利,這事把一切都攪亂了,把整個案情都翻轉過來了,但我看不出……卡格里史卓街!我們趕快動身去卡格里史卓街。不管到哪兒去,都比在黑暗中摸索要好。」
菲爾博士的語調憤怒,他拿了披風和鏟形帽,蹣跚地走了出去。

第十三章 秘密公寓

在這個陰霾灰暗的冬季週日早晨,倫敦猶如一座荒蕪的城市,街道上幾里之內連個鬼影子也沒有。而卡格里史卓街,哈德利開車正要轉入的這條街,看起來更像是個沉睡不醒的異域。
正如菲爾博士所言,卡格里史卓街沿途擁塞髒污的小型商店與出租公寓。這條街位於藍伯康都街的偏遠地段——藍伯康都街是一條狹長的大街,街道本身就是當地的購物中心,向北伸至寂寥的吉爾伏特街,那裡儘是外觀簡陋的粗鄙營房,往南則是伸展到希歐博德路,那是主要的交通幹線。沿著吉爾伏特街走到街尾西側,便是卡格里史卓街的入口,在此可看到分居兩側的肉店和文具店。從外觀上來看,卡格里史卓街像是一條小巷子,如果走至這兒沒注意到路標,就有可能與它擦肩而過。經過這兩家店面之後,眼前的視野,立即另人意外地豁然開朗,而再下去便是長長兩百碼的筆直街道,直達盡頭的磚牆。
躲躲藏藏的小街所透出的陰森詭異,或是整排房子看似在耍弄你的真假莫辯,是蘭波在倫敦巡遊時,始終尾隨不去的感覺。那種心情就像是你踏出家裡的大門時,不禁思忖著:會不會今天外面的街道,沒有一夜之間又全變了樣?可不可能不再有些陌生人,一早就站在門外對你露齒而笑?他和哈德利、菲爾博士並肩站在街道入口,三人睜大眼睛看著前方。街道兩旁擁擠的商店僅佔據了一小段路程。它們全都裝上了木板套窗,或是在窗子上面復加一層有浮凸雕工的鋼絲,活像是一個個禦敵的堡壘,看似企圖拒顧客於門外;甚至連那些鍍金的店舖招牌,都有股蔑視眾人的味道。這些商家樓面的櫥窗,無一不是整潔井然,從右側最遠那家發出閃閃白光的珠寶店,到最近那棟陰沉幽暗的煙草店,皆是如此。那家煙草店擺出來的貨色乾涸枯萎,似乎比傳統的老煙草還要粗糙劣質,它擠縮於一隅,還被新聞看板擋住,而看板上的那些頭條新聞,你壓根兒記不起來在哪兒看過。店舖再過去,是兩列普通的暗紅磚砌三層樓房,窗框顏色有白有黃,每一扇窗子的窗簾全都拉了下來,其中有幾個位於一樓的窗簾還看得到一截可愛的蕾絲。這些樓房的共同特色,是被煤油熏成同意的暗黑色調;要不是各戶都有從地下室延伸至大門的鐵欄杆,它們看起來幾乎是連成一體的。房子上方聳立著烏黑煙囪,直入灰雲密佈的天空。蕭瑟的冷風由高處猛然灌入巷口,吹得棄置的報紙圍著路燈颯颯亂飛;至於地上的積雪,則早已融化為灰黑的殘渣爛泥。
「打起精神來!」菲爾博士嘟囔道,他搖搖晃晃地往前走,每一步都造成共鳴的回聲。「現在,趁著還沒引起別人注意的時候,我們趕緊把事情辦妥吧。告訴我佛雷被襲擊的位置。且慢!順便問一下,他住在哪裡?」
哈德利指著與他們鄰近的煙草店。
「就在這地方樓上,正如我所說的,剛好位於街道入口處。我們可以上去看看——雖然桑螞斯已經來看過了,而且是一無所獲。我們現在就大概找一下街道的中心位置……」他領頭以一步一碼長的距離測量。「人行道和街道差不多就清掃到這裡,應該有一百五十尺;接下來便是連成一片的雪地,大約再過去個一百五十尺的距離……就是這裡,」他停下腳步,然後緩緩轉過身來,「一半的地方,街道正中央。你們也看得出這條路有多寬了吧。走在中間,離兩旁的屋子皆有三十尺的距離。假如他是走在人行道上,我們還可能假設一套天馬行空的理論,也就是,某個人從窗口或地下室外的通道探出身來,並把槍固定在桿子或這類東西的前端,然後 ——」
「胡扯!」
「好吧,算我胡扯;但是,我們還能想出其他的可能性嗎?」哈德利用力揮舞公事包,並以激烈的口氣追問,「如你自己所說,我們人就站在這條街上;眼前的一切是那麼一目瞭然,清清楚楚,根本不可能變出什麼花樣!我知道不會有什麼裝神弄鬼的事,然而,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目擊者沒看到任何東西,如果真的有什麼東西出現,他們一定會看到。喂!停在原地,臉朝原來的方向別動。」他再次往前踱了幾步,然後停在某個定點回頭數算步數;接著,他便走至右手邊的人行道上。「這個位置的所謂,是佈雷溫和修特兩人聽到尖叫聲的地方。你沿著街道的中央行走,我走在你的前頭;我急忙轉身……就是這樣,現在我離你有多遠?」
三人之中走在最後頭的蘭波,看見菲爾博士龐大的身影獨立於矩形的空曠街道中。
「距離蠻短的。那兩個男人,」博士邊說邊把帽子戴好,「走在佛雷前方最多不會超過三十尺!哈德利,情況比我想像的還要奇怪。當時他站在空曠雪地的正中央,而另外兩人聽到槍聲之後,便立即轉身……嗯……」
「正是如此。接著,我們來考慮燈光的問題。你來扮演佛雷的角色。在你的右側——你可以看到一盞街燈。在你的後方不遠處,同樣是在右側,你可以看見珠寶店的窗戶吧?裡面有一盞亮著的燈,不是非常亮,但起碼點著。現在,請你告訴我,那兩個當時站在我現在這個位置的男子,有可能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看到有人接近佛雷嗎?」
他的聲音揚起,街道內也蕩出挖苦的回音。地上的廢報紙,又被冷風刮起的漩渦逮個正著,於是乍然驚起地倉促逃竄;凜風灌入煙囪引起呼嘯,如同吹進隧道時所發出的聲響。菲爾博士身上的黑披風,順著風勢翻飛,而繫在眼鏡上的黑緞帶,也是隨風狂野起舞。
「珠寶店——」博士嘴巴念著,眼睛凝視前方。「珠寶店!店裡頭有一盞燈……當時裡面有人嗎?」
「沒有。威瑟早已想到這件事,他也去檢查過了。那是一盞展示燈。有鐵條穿過窗戶和大門,就像是你現在看到的一樣。沒有人能進入或出來。而且,那個位置離佛雷也太遠了。」
菲爾博士引頸左右觀望,他伸長脖子像貓頭鷹似的看進備受保護的窗子。窗內的陳列,有絨布碟上的廉價戒指與手錶,一整排的燭台,擺在正中央的是帶弧形罩蓋的德國制大型時鐘,太陽圖案的鐘面上有對眼睛圖案的指針,此刻即將指向十一點整。菲爾博士緊盯著那對會移動的眼睛,那樣子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彷彿太過樂和地看著一個男人的喪命之地,而且也為卡格里史卓街蒙上一層恐怖的氣味。然後,他又蹣跚地走回街道的中央位置。
「然而,」他說道,口氣非常正經,猶如正在發表某個論點,「它是位於街道的右側,而佛雷卻是從左後方被人射殺。如果我們假設——顯然我們應該這麼假設——兇手是從左側接近的;或者起碼,那把飛過來的手槍,是從左側跑出來的……我也不知道!就算兇手能踏雪而來切不留下腳印,但我們至少總要先假設他是打哪裡蹦出來的。」
「他是從這兒出現的。」某個聲音突然響起。
話聲彷彿是憑空冒出來似的,伴隨著陡起的冷風旋繞在他們身邊。這一瞬間,蘭波嚇得差點失了魂,這個衝擊比上一次他在「卻特翰監獄案件」中所經歷的還要驚心動魄。恍惚之中,他的眼前出現了某物在空中飛舞的情景,耳邊也似乎響起昨晚無影兇手傳到兩位目擊者耳中的低語,他宛若被某種東西掐住了咽喉——不過他轉身一看後,整個情境突然急轉直下,因為他看到了原因。一個臉色紅潤、帽子低壓在頭上(這給人幾分邪惡的感覺)、身形矮胖粗短的年輕人,正從敞開的十八號大門走下樓來。年輕人對著哈德利行禮,滿臉笑容。
「長官,他是從這兒出現的。我是桑瑪斯,長官,你還記得吧?你要我查出那個死掉的法國人遇害時正要往哪兒去?另外,還要問女房東有沒有我們要找的怪房客……唔,怪房客方面已經有著落了,要找到他應該不難。他是從這兒出現的。請原諒我打斷你們的談話。」
哈德利以熱烈之詞大聲回應,借此掩飾桑瑪斯突然出聲所引發的驚嚇。他的眼睛往門口通道上下打量,那兒還站了一個傢伙,模樣有些躊躇猶豫。桑瑪斯沿著哈德利的目光焦點看去。
「喔,不是的,長官,他不是這裡的房客。」他說道,嘴角再度揚起微笑,「這位是歐洛奇先生,音樂廳的工作人員,你知道的,他昨晚來確認那個法國佬的身份。今天早上他來幫我忙。」
此人從暗處走出,下了樓梯。雖然穿著厚重的大衣,但看得出他蠻瘦弱的,不過瘦弱而有力。他的腳步輕快平穩,以拇指著力,顯然是個高空蕩鞦韆或走鋼索的高手。他的態度親切、從容不迫,說話時向後輕微仰身,彷彿需要較多空間來比畫手勢。就外觀上來說,他黑黝黝的膚色讓人想到意大利人,再加上鷹鉤鼻下那撇抹了蠟的茂密卷髭,更強化了這種聯想。他黑髭下的嘴角,叼著一枝彎曲的大煙斗,似正享受著吞雲吐霧的樂趣;吊著魚尾紋的眼睛,散發著詼諧的藍色異彩;當他自我介紹時,還抬手將精緻的黃褐帽往後推了一下。這傢伙是個有意大利藝名的愛爾蘭人,而說話的方式卻像美國人,但他自己強調說,他其實是像加拿大人。
「歐洛奇是我的姓氏沒錯。」他說道,「全名是約翰·L·蘇利文·歐洛奇。有人知道我中間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嗎?你們知道,就是那個……」他挺直背脊,右手向空中猛力一擊,「那個天底下最偉大的名字?我不曉得。我老頭幫我取名時也不知道,惟有L這個字。希望你們不會介意我插嘴。你們明白,我認識老路尼……」他突然住嘴不語,只是露齒而笑,並扭卷嘴上的黑髭。「先生們,我看到了,你們都在瞧著我的大煙嘴。每個碰到我的人,都會這樣。這都是拜那首要命的歌曲所賜,你們知道,劇場的老闆認為,把我打扮成歌詞中那個傢伙的模樣,是個了不起的主意。哦,真的!你們看……」他從嘴邊抽出煙斗,「這真的可以用,看到了嗎?我要請各位再次原諒我的多嘴。我真的很為老路尼難過——」他的臉上蒙上一層陰霾。
「我明白的。」哈德利說道,「謝謝你來幫忙,這省得我跑一躺戲場去找你談——」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歐洛奇消沉地說道,從大衣袖子裡伸出左手,原來手腕用石膏繃帶包紮了起來,「假如我有點警覺的話,昨晚我一定會好好跟著路尼,結果也不會變成這樣!我不該再打擾你們了……」
「沒錯。長官,如果您可以移駕過來,」桑瑪斯嚴厲的聲音介入,「我有非常重要的東西要讓您瞧瞧,並向您報告。住在樓下的女房東正在更衣,她會告訴您那位房客的事。毫無疑問,他就是您要捉的人。不過,我希望您先去看看他的房間。」
「他的房間裡有什麼?」
「呃,長官,裡面有血跡,這是頭一件,」桑瑪斯答覆,「還有,就是一條非常奇怪的繩子……」看到哈德利臉上的反應,他臉上出現滿足的表情,「你對那條繩子和其他一些東西一定會很感興趣。這傢伙若不是那種專事闖空門的小偷,就是個騙子之類的混蛋,這從他的佈置中可以看出來。他在大門加裝了特製鎖,因此哈克小姐(就是那位女房東)無法進去。但是我用了我自己的鑰匙——這完全是合法的行為,長官,這傢伙已經搬走了。哈克小姐表示,他租下這個房間有一段時日了,但他只來住過一兩回……」
「上去看看吧。」哈德利說道。
待眾人都進門之後,桑瑪斯關上了大門,引領他們穿過陰暗的走廊,並依序登上三層的階梯。這屋子的格局相當狹窄,每一層樓從正面至背面,都只有配置一間套房。頂樓的出入門——緊靠著一個爬梯,而此爬梯可通往屋頂——已敞開著,在原來鎖孔的上方,可看到那把隱隱發亮的特製鎖。桑瑪斯帶和大家走入有三間小門並列的闃暗通道。
「長官,首先,」他一邊說,一邊指著左側的第一個門,「這裡是間浴室。我得在電子儀表內投入一先令,這樣就會有亮光……行了!」
他按下開關。藉著燈光,他們看到所謂的浴室,其實是由一個骯髒的儲藏室改建而成。牆壁上為了營造出瓷磚的質感,刻意貼上光滑的壁紙來以假亂真,地上則鋪著陳舊的油布。有燒水裝置的浴缸看來頭重腳輕,而且生銹得厲害;還有個波浪狀的鏡子掛在盥洗台上方,下面地上擺了個盆子幾水壺。
「長官,你們看看就知道,這地方做過好一番清理。」桑瑪斯說道,「然而,你們還是可以看得出來,雖然浴缸內的水全被倒掉,但仍有紅色的痕跡遺留下來,那是他洗手的地方。此外,在洗衣籃後面的上緣處,看……」
桑瑪斯戲劇化十足地將洗衣籃傾向一邊,伸進後面贓污的部分,在拿出一條依然潮濕的洗臉毛巾,上頭縫有補丁之處已轉為暗紅色。
「他用洗臉毛巾抹掉血跡。」桑瑪斯邊說邊頷首。
「幹得好。」哈德利平靜地說道,拿起洗臉毛巾玩弄著,隨即看了菲爾博士一眼,接著露出笑容,最後才把這毛巾放下。「現在,我們去瞧瞧別的房間。我對那條繩索非常好奇。」
這名房客的個人品位,例如病懨懨的昏黃電燈、瀰漫於室內的冰冷化學藥味,都在這幾個房間裡發揮得淋漓盡致。這股氣味之強烈,甚至連歐洛奇呼出來的濃郁煙草香,也無法掩蓋它。此地怎麼看都像是一個藏身只窟。空間頗大的起居室裡,放下來的厚重布簾蓋過整個窗戶。一盞強而有力的燈泡,照射著一張寬闊的桌子,桌面上擺著一些鐵或金屬製的小工具,都有著圓頭和鋸齒尾(哈德利吹著口哨說道:「開鎖器,唉?」),還有各種已拆解的鎖,以及一捆筆記。此外,還有一個功能極佳的顯微鏡,旁邊有個裝著玻片的盒子。房內還置放著一個化學製品的工作台,六根有標籤的試管被安插在台上的掛物架裡;四壁之中有一面牆堆滿了書,房內一角則放了一個小型鐵鑄保險箱。看到這樣東西後,哈德利忍不住發出感歎聲。
「他若是個小偷,」這位刑事主任說道,「那麼,他就是我所見到最現代化、最科學化的小偷。我還不知道英格蘭有人熟悉這種做法。菲爾,你長期研究這玩意兒,看得出什麼苗頭嗎?」
「長官,鐵鑄保險箱的上方被挖出個大洞,」桑瑪斯插嘴,「假如他是使用吹火管,那麼這即是我見過的乙炔(一種無色氣體,燃燒時有明亮火焰,用於電石氣燈或吹火管)切割技術中,最完美的傑作。他——」
「他不是使用吹火管,」哈德利說道,「而是一種更為乾淨利落的方法。他用了克虜伯(Krupp,德國鋼鐵和軍火製造商之家族)調劑。我的化學不是很好,但我想,成分應該是粉末狀的鋁和氧化亞鐵。你把這兩種粉末混在一塊,放到保險箱頂部,然後再添加……添加什麼呢?哦,鎂粉,把它們攪在一起。它不會爆炸,它只是自然地產生幾千度的高溫,穿頭金屬溶解出一個大洞口……看到桌上的金屬管沒?我們的黑色博物館裡也有一枝。那是一種監視器,有人稱它做魚眼透鏡,它像魚的眼睛一樣擁有半個球體以上的折射率。你把它放進牆壁的洞孔裡,隔壁房間發生什麼事情,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菲爾,我說得沒錯吧?」
「沒錯,沒錯。」博士說道,但他的眼神空洞茫然,彷彿這些事情都無關緊要。
「我希望你能明瞭它所代表的意義,這個謎團,這個……那條繩索在哪裡?我對那條繩索非常感興趣。」
「在另一個房間,長官,後面的房間,」桑瑪斯說道,「它的室內裝潢相當華麗,像是東方的……你們知道我的意思。」
他指的可能是那張東方情調的睡椅,甚至就是那間伊斯蘭式的臥房。房內的設計完全模仿土耳其風味的艷麗、神秘色調,包括五彩繽紛的臥榻、掛布、流蘇穗帶、小飾物,以及刀劍兵器;在這樣的地方看到這樣的東西,你只能歎為觀止。哈德利用力拉開窗簾,布魯姆斯貝利區的冬日天光映入眼簾,更不祥地增添了它的虛幻。他們望向吉爾伏特街的房舍背部,望向底下鋪著地磚的後院,再落目於一條通往兒童醫院後門的蜿蜒小巷。哈德利沒耽溺於此,他一把拿起垂卷在睡椅上的繩索。
繩索很細但相當結實,每隔兩尺便打一個結,只是一條普通的繩子。較引人不解的是,繩子一頭的末端上有個掛鉤。這東西看起來像是個黑色橡膠環,比一般的咖啡杯略大一些,杯口像車輪胎一樣硬實緊密。
「哇!」菲爾博士說道,「你們看,這是——」
哈德利點點頭說:
「我聽說過這玩意兒,但以前從未見過,我還以為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瞧,這是一個吸力杯,你們可能在小孩的玩具裡看過類似的東西。像有一種彈簧玩具槍,玩的時候將小短棒射擊在平板上,那短棒的末端便套著軟橡膠製的迷你吸力杯。它撞擊在板子上時會將空氣擠掉,然後便附著於板子上。」
「你是指,」蘭波說道,「這個小偷可以把這東西強裡附著在牆壁上,它的力量足以支撐繩索助他攀爬?」
哈德利仍然心有疑慮。
「看來是這麼回事。當然,我不是……」
「但是,他要如何將它從牆上鬆開?難道說,他就這樣逃之夭夭,任由它懸掛在那兒?」
「他需要一個共犯,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擠壓底部的邊緣,讓空氣跑進去,如此一來便會破壞起附著力。不過,即使是這麼做,我還是不明白這個惡棍,是如何運用它來——」
歐洛奇的眼神困惑,他看著繩索好一陣子,這時才發出清嗓的聲音。他取出嘴邊的煙斗,再次清了清喉嚨,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
「聽我說,先生們,」他以一種嘶啞、卻可讓人信賴的聲音說道,「我無意插嘴,但我認為這些的確是逃亡用的工具。」
哈德利猝然轉身:
「怎麼說?你對這些東西有所瞭解嗎?」
「我可以跟你賭,」歐洛奇點點頭,將手中的煙斗往空中揮揮,借此來加強語氣,「這玩意兒是路尼·佛雷的東西。請將它遞給我看一下。咦,有點奇怪,我不敢發誓說它是路尼的。接合點的地方有些古怪,但是……」
他拿著繩索,手指頭在上面輕柔滑動,直摸到繩索中央才停頓下來。他眨了下眼,帶著滿意的神情點點頭。接著他的手指快速轉動,突然間,他像魔術師施展法術似的兩手一分,繩索居然從中分成兩截。
「啊哈,沒錯。我相信,這的確是路尼變戲法用的繩索。看到了吧?這繩索是分接上去的,一邊是螺旋形狀,另一邊是直線形狀,你可以就像調酒一樣,將它們整條扭轉在一起,絕對看不到接合點;你可以任意檢查這條繩索,反正怎麼拉扯它們也不會分開來。明白了嗎?表演時,有些觀眾或某個人會上台幫忙捆綁魔術師,把他綁緊在櫥櫃裡,繩索的接合點會捆在魔術師的雙手中。櫥櫃外的監視者從兩邊拉緊繩索,以確保魔術師無法逃脫。然而,魔術師先以膝蓋拉直繩索,再用牙齒咬開接合點,這些動作全在櫥櫃內瞬間完成。真是不可思議呀!叫人看得目瞪口呆啊!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演出!」歐洛奇沙啞地說道。他友善地看著大家,重新將煙斗放入嘴內,然後深深地猛吸幾口。「是的,我敢和你們賭任何東西,這絕對是路尼的繩索。」
「這我倒是沒什麼懷疑,」哈德利說道,「不過,那個吸力杯有何作用嗎?」
歐洛奇再度傾身向後做出誇張的手勢。
「呃,當然,路尼自己也神秘兮兮地不肯透露。而且,魔術演出時,我沒辦法一直待在現場,也不會去注意觀察其他的道具是如何操作的……等一下,你們可不要弄錯我的意思!路尼的確是有幾把刷子,我是說真的。剛才所說的只是一般人都知道的戲法,嗯,他自己特別緻力於一種……你們有沒有聽過印度繩的幻術?托缽僧往上空擲出一條繩索,繩子便筆直聳立於半空中,小男孩沿著繩索往上爬——然後,呼,男孩就消失不見了。聽過嗎?」
在他誇張的手勢揮舞下,一層層濃密的煙霧向上迴旋散去。
「但我也聽說,」菲爾博士說道,不予置評,「根本沒人親眼目睹過這套幻術表演。」
「當然,確實,正是如此!」歐洛奇以迫不及待的口氣回答,「所以路尼才會絞盡腦汁想要找出表演的方法。天知道他到底成功了沒。我想那個吸力杯的作用是在繩索被往上拋時,將繩索固定於某個地方。不過,別問我是怎麼操作的。」
「然後,某個人就會沿著繩子往上爬,」哈德利的聲音非常沉重,「往上爬,之後就不見了?」
「呃,是某個『小孩』——」歐洛奇跳過這個話題,「不過我可以再告訴各位,你們手上那個東西,無法支撐一個成年人的重量。好吧,我這就把自己懸掛到窗外去,證明給你們看,只不過,我可不希望因此摔斷脖子;更何況,我受傷的手腕尚未復原。」
「不用了,我想我們已經取得足夠證據了,」哈德利說道,「桑瑪斯,你說這傢伙早就開溜了?有什麼個人的資料?」
桑瑪斯得意地點頭。
「長官,想要把他給揪出來,應該沒什麼困難。他自稱是『傑若米·伯納比』,這八成是個假名;而且,他有個非常明顯的特徵——他有只畸形足。

第十四章 教堂鐘聲的提示

下一秒鐘所爆發出來的巨大聲音——簡直讓天地為之一動——竟是菲爾博士的歡笑聲。博士不只是格格地發笑,他根本是在狂笑不已。在開懷暢笑聲中,博士的手杖不斷敲打地面,甚至連他所坐的紅黃相間睡椅,都另人心驚地發出咯吱咯吱的搖晃聲。
「裝神弄鬼!」菲爾博士說道,「裝神弄鬼,我的小朋友!嘿嘿嘿。去他的鬼魂,去他的證據,全是鬼話連篇!」
「你這是什麼意思,『裝神弄鬼』?」哈德利質問,「我可不覺得馬上逮捕那個人有什麼不對的。難道這個發現還無法說服你伯納比有罪?」
「這個發現告訴我的,是他根本無罪。」菲爾博士說道,當狂喜的情緒平息時,他掏出紅色大手帕擦拭眼睛。「剛才在察看另一個房間時,我就擔心會發現這樣的事。這簡直是完美得令人難以置信。伯納比是個毫無秘密可言的人頭獅身怪物,是個沒有犯下罪行的罪犯(至少就這樁怪案而言)。」
「你是否願意解釋……」
「非常樂意,」博士恭敬有禮地說道,「哈德利,看看你四周這個地方,然後告訴我你的想法。你可曾見過哪個盜賊或罪犯,會將藏匿之處裝飾得這麼浪漫,佈置成這種味道?還把那些個開鎖器、座式顯微鏡、犯罪的化學藥物排放在桌上?真正的盜賊和罪犯,都會把自己的巢穴佈置得比教會執事的住所還要莊嚴。實際上,這樣的擺設,要把它想做是在玩扮盜賊的遊戲都很難。只要你再略加思索,就會知道它真正讓你聯想到的是什麼,那從很多的故事與電影中都找得到。我之所以這麼肯定,」 博士解說著,「是因為我自己也喜歡這種氛圍,即使是種誇張而戲劇化的氛圍……其實就情況看來,倒像是有人在扮演偵探。」
哈德利止步停下,手撫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環視著週遭。
「當你還是個小鬼頭的時候,」菲爾博士說得興致盎然,「難道不曾希望家裡有個秘密通道?而且總把閣樓上面的某個小洞假想成秘道,還拿著蠟燭爬進去,結果差一點就把整個屋子燒掉?你難道不曾玩過大偵探的遊戲,不曾巴望在某個神秘的巷道裡隱藏著一個神秘的賊酷,好讓你用假名進行你致命的追蹤調查?不是有誰說過,伯納比是個狂熱的業餘的犯罪學家?也許他正在寫一本書。總之,他有錢有空閒,可以用較講究的方式進行他的興趣,這都只是一些童心未泯的大人想要嘗試的事。他創造了第二個自我,他不聲不響地暗中進行,因為若讓他的朋友得知他的行為,一定會換來一番爆笑嘲弄。只是很諷刺的,蘇格蘭警場的冷血警探們竟查出他的最高機密,而且,這最高機密還只是個玩笑之作。」
「但是,長官——」桑瑪斯以近乎尖叫的聲音抗議。
「少安毋躁,」哈德利緩解道,作勢要桑瑪斯安靜,然後帶著餘怒和質疑,再次檢視這個地方,「我承認,說這地方是賊窟的確不具說服力,沒錯;我也承認它看起來的確像是個電影場景。不過,那些血跡和這條繩索是怎麼回事?別忘了,繩索是佛雷的,還有血跡……」
菲爾博士點點頭。
「嗯,沒錯。不過別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可沒說這個地方和案情完全扯不上關係;我只是提醒你,切勿過於篤定伯納比在過著邪惡的雙重生活。」
「這事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而且,」哈德利咆哮道,「假如這傢伙就是兇手,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個兼做小偷的雙面人。桑瑪斯!」
「長官?」
「你去一趟傑若米·伯納比先生的住所——沒錯,我知道你一頭霧水,但我指的是他的另一個住所。我身上有他的地址……嗯,布魯姆貝利廣場十三A二樓。記住了嗎?帶他來這裡,隨你用什麼借口都行,非把他帶過來不可。不要回答有關這個地方的任何問題,也不要問他任何事,明白嗎?還有,待會兒你下樓時,催一催女房東動作快點。」
困惑氣餒的桑瑪斯匆匆離去,哈德利在房裡高視闊步地走著,並起腳踢著傢俱邊緣。至於在一旁靜坐的歐洛奇,則以友善關注的眼神看著大家,他揮動煙斗示意。
「嗯,各位先生,」他說道,「對於這個案子,我真心希望能看到警察發現兇手的蹤跡。我不曉得誰是伯納比,但他似乎是你們已經知道的人。還有什麼事你們想要問我的?關於路尼的事,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那位叫桑瑪斯的警官或什麼官的了,但如果還有需要……」
哈德利深吸一口氣,重新挺直肩膀。他從公事包內取出一些文件來翻閱。
「這是你的陳述,沒錯吧?」刑事主任大略地讀過一遍。「你還有什麼要補充?我的意思是,你真的確定他說過,他的兄弟在這條街上租了個房子?」
「是的,他是這麼說的,先生。他看過他兄弟在這附近出沒。」
哈德利目光往上一挑,銳利地盯著他。
「這是兩碼子事,不是嗎?到底他是怎麼說?」
歐洛奇似乎認為這是在雞蛋裡挑骨頭。他換了種說法:
「喔,那麼,他是這樣說的。他說:『他在那裡租了一個房間,我看過他在那裡出沒。』大概是這樣吧,我絕對是說真的,不騙你!」
「但不是十分確定,對嗎?」哈德利逼問,「再給我好好想清楚!」
「真是見鬼,我正在想啊!」歐洛奇滿腹委屈地回嘴,「沒關係,只不過是有人啪嗒啪嗒告訴了你一堆事情,然後,又有人來問了你這些事情,而且因為你無法逐字重複每句話,他們便懷疑你撒了大謊。抱歉,老兄,我能說的就只有這樣。」
「關於佛雷的兄弟,你對他瞭解多少?既然你認識佛雷,他應該有告訴你一些什麼吧?」
「什麼都沒說!連個屁也沒有!你可別誤會我的意思。雖然我說,與其他人比起來,我算是和路尼混得最熟,但這不代表我對他瞭如指掌。沒有人摸得清他。你若是看過他,你就回知道,就算你灌了幾杯黃湯下肚,你也不太可能會對他推心置腹,或把心裡的事全向他傾訴,那等於是請德古拉公爵(Dracula,歷史上最聞名的吸血鬼)喝啤酒嘛——等一下,我只是說長得像德古拉,僅此而已,別無他意。路尼可是個相當有風度的人。」
哈德利思索他的回答,然後才提出下一個問題。
「我們現在最大的難題——也許你已經猜到了——是那個不可能的現場。我想你應該看過報紙了吧?」
「看過了。」歐洛奇的眼睛瞇成一條窄線。「幹嗎問我這個?」
「有人運動某種幻覺或是舞台技術,殺了那兩個男人。你說你認為一些魔術師和脫逃專家,所以,你是否想得到哪一種戲法,可以用來解釋它的運作?」
歐洛奇笑了,精心修整的黑髭下露出閃亮的牙齒,調皮而線條分明的皺紋聚攏在眼窩周圍。
「哦,那個啊,那不一樣,那非常地不一樣。聽著,我就明白告訴你們吧。剛才我說自願吊在窗外做示範時,我曾注意到你們的反應。我很擔心你們會多心了,懂嗎?我是指對我。」他輕輕發出笑聲。「唉,算了!即使是一個神乎其技的人,即使他手中真有一條繩索、可以行走不留痕跡,若說要用一條繩子做出這麼高難度的動作,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不過,另外那件事……」歐洛奇皺起眉頭,手中的煙斗木柄拂過嘴上的鬍鬚,眼睛望向對面,「這麼說吧,我不是這一行的權威,我知道的內幕並不多;而且對於知道的部分,通常我都三緘其口。這是一種……」他做了個手勢:「一種行規吧,希望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同樣的,像從密封的箱子中逃脫、消失等等的戲法,嗯,這些事情我早就絕口不談了。」
「為什麼?」
「因為,」歐洛奇煞有介事地說道,「一旦得知其中的秘密,很多人都會失望死了。第一,這種表演的設計非常聰明而簡單,簡單到另人發噱,因為他們可能無法相信自己居然這樣被愚弄了,他們會說:『哦,去你的,不要告訴我這些廢話!我剛剛一眼就看穿了。』第二,這套表演其實需要有個內應來協助,這種事會讓觀眾覺得更加沮喪,他們會說:『哦,好嘛,既然是有人幫忙……』好像以為只要有人幫忙,任何腐朽都可以化為神奇。」
他沉浸於煙霧繚繞之中。
「這是個很有趣的人性反應。好,人們專程來看魔術,你告訴他們這是一種幻覺,他們也甘願掏腰包付錢看場幻覺。可是只要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魔法,他們就會莫名其妙地生氣惱火。一旦理解魔術師是如何從封閉的箱子或繩索捆緊的粗布袋裡脫困,尤其這些道具是經過他們親手檢查時,每個人都會惱羞成怒,因為他們覺得那只是個騙人的花招。得知自己是如何被蒙騙時,他們就說它設計得太牽強了。我告訴你們,任何一種簡單的魔術戲法,都得靠聰明的腦袋來發明。想成為一位優秀的脫逃藝術家,必備的條件是冷靜沉著、堅決果斷、歷練豐富、動作敏捷、快如閃電,但從沒有人想到,他們還得具有當眾騙過每一對眼睛的巧智。我想他們都期望脫逃術是種厲害高超的奇門盾甲,像真的魔法一樣,地球人是無法練成的。告訴你們吧,古往今來,從沒有人真能把自己壓縮成明信片那麼薄,然後從裂縫中滑出去;也沒有人能穿過鑰匙孔爬出去,或從一截木管中鑽進鑽出的。需要我舉個脫逃術的例子嗎?」
「說吧。」哈德利充滿好奇地注視著他。
「沒問題。先舉出比較次等的技術吧!就說捆緊密封的布袋魔術。變戲法的秘訣是(作者註:請參照J.C.康乃爾先生那本備受推崇、震驚世人的著作),」歐洛奇說得津津有味,「魔術師出場——你也可以要求他站在群眾中央——手上拿著一個黑棉布或棉毛織緞製成的輕盈布袋,大小可以容納魔術師站立其中。魔術師跨過布袋之後,助手把整個布袋往上拉,然後在布袋口下方六寸之處握緊,並且用一條長手帕層層環繞地緊密捆綁。觀眾還可以在捆緊的手帕上再多打幾個結,對上蠟、蓋上印等等,怎樣都可以。然後,砰!拉起一面幕簾圍繞著魔術師,三十秒鐘後,他跨步而出,手臂上掛著那個大布袋,上頭的死結、封蠟、印跡仍原封未動。嗨呵!」
「然後怎麼樣?」
歐洛奇一邊微笑,一邊習慣性地玩弄自己的鬍鬚(他好像無法停止捻扭它們),並在睡椅上左右搖晃。
「好吧,各位先生,我這就要自暴其短了。事實上有兩個布袋,幾乎一模一樣。魔術師將其中一個疊好,塞進自己的襯衣裡面。當他進入第一個布袋時,他便開始拉動布袋,然後助手會接手將布袋拉過他的頭頂——以便魔術師拿出第二個布袋。第二個布袋會被推出第一個布袋開口約六寸左右,外面看起來以為是第一個布袋。接著,助手抓住第二個布袋口,而且結結實實拿繩索捆綁,第一個布袋會有一小段邊口被綁進去,所以你們看不到兩個袋口相接的痕跡。砰!然後死結和蠟印一樣樣就緒。待魔術師隱身至幕簾後,他所要做的,是用力拉開第一個布袋,讓布袋滑落下來,然後把它折好塞入襯衣內,最後再拿著繩索緊紮的第二個布袋,堂而皇之地走出來。懂了嗎?明白嗎?事情就這麼簡單,這麼易如反掌,但觀眾可是拼了命想一探究竟。然而,一旦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之後,他們會說:『喔,好嘛,原來是有內應……』」說著,他還做出表情。
儘管仍保持著謹慎的職業訓練,但哈德利也不禁聽得入神,而菲爾博士始終都像孩子似的張大嘴巴。
「是的,我明白了,」刑事主任的口吻,就像是要挑起一場爭辯,「但是,這個我們要捉的人,這個犯下兩起謀殺案的人,是絕不可能有共犯的!更何況,那也不是一種憑空消失的魔術……」
「好吧,」歐洛奇邊說邊將帽子斜推到一側,「我再為你們講解一個極高明的消失魔術,這是一種利用舞台的幻術表演。注意聽啦,戲法的構思非常奇幻巧妙。如果觀眾要求的話,也可以在露天劇場進行演出,在那種地方,可就沒有舞台的活板門,沒有頂棚上的鋼絲,也沒有道具或一些奇奇怪怪的裝備。有的只是延亙連綿的一片平地。好,穿著鮮藍戲服的魔術師,騎著雪白的駿馬出場。接著,一群穿著白色戲服的隨從,像馬戲團似的耍著各式圈環魚貫登場。他們在平地上圍成一個圈圈,然後有兩個隨從跳出來揮舞一把大扇子——就那麼一瞬間,懂嗎——剛好掩蓋住馬背上的魔術師。扇子放下後——會拋給觀眾檢查以示未動過手腳——馬背上的人卻不見了。他就這麼當著大家的面,直接從十畝大的平地中央消失了,嗨呵!」
「你要怎麼解釋?」菲爾博士追問。
「簡單!那魔術師根本一步也未曾離開過。但是你看不見他。看不見他的理由是因為鮮藍色的戲服是紙做的——它套在一件白色的戲服外面。當扇子舉起來的時候,說時遲那時快,魔術師趕緊撕掉藍色戲服,然後把它塞進白色的戲服裡面;接著他跳下馬來,混入那一群穿白色戲服的隨從之中。重點是,之前沒有觀眾會多事去計算隨從的人數,因此當他們一起退場時,也不會有人看出端倪。這是一般魔術的訣竅所在。它們弄得你要不是對眼前的事物視若無睹,要麼就是發誓自己看到了其實不存在的事物。嘿,電光石火之間!歷史上最偉大的演出!」
一時這個色調庸俗又不通風的房間,陷入了一片寂靜。只有室外的冷風撞擊著窗戶。遠方隱隱傳來教堂的鐘聲,以及計程車呼嘯而過的喇叭聲。哈德利搖搖手上的筆記本。
「我們明白了,」他說道,「這個招數實在夠巧妙的,但是說實話,它適用於我們的問題嗎?」
「不適用,」歐洛奇坦誠相告,甚至有點竊喜,「我之所以告訴你們——嗯,是因為你們問了我;當然,我也是想讓各位知道,你們面對的是什麼樣的難題。事已至此,我就不客氣地直說了:主任,我不是要打擊你們的信心,不過,假如你們的對手是一個聰明絕頂的魔術師,那麼,想要逮到他,恐怕機會是微乎其微;你們不可能抓到他的。」他用手指打了一個榧子。「這些人都經過嚴格的訓練,他們是靠變戲法吃飯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所監獄,能將他們監禁起來。」
哈德利緊繃著下巴。
「到時再走著瞧。很奇怪,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何佛雷讓他的兄弟來執行殺人任務?佛雷自己就是魔術師,他就是最佳的人選啊!但出手的不是他。他這個兄弟也在做這一行嗎?」
「我不知道。至少,我沒在任何節目單上看過他的名字。不過——」
菲爾博士突然插嘴。他喘著氣從睡椅上笨拙地站起來,急急說道:
「準備迎戰吧,哈德利。兩分鐘後我們就有訪客。你們看窗外——但別離窗口太近。」
博士用手杖指著窗外。下面那條由平窗樓房之間蜿蜒而出的小巷,有兩個人影逆風逐步趨近。他們剛從吉爾伏特街轉入此巷;幸運的是,這兩個人只顧低頭走路。蘭波認出其中一人是蘿賽特·葛里莫。旁邊則是個瘦高的男子,他拿著枴杖,走起路來搖搖擺擺,肩膀搖晃得特別明顯;此男子的右腿歪扭變形,長靴異常高厚。
「把其他房間的燈全關掉,」哈德利明快地指示,並轉身面向歐洛奇,「我需要你的幫忙。你趕快到樓下去,阻止女房東在這個節骨眼上樓,也別讓她說什麼話;除非聽到我的指示,否則別讓她上樓。出去後把門帶上!」
說著他走進狹隘的走廊,並且啪的一聲關掉燈光。菲爾博士表情看來有些困惑。
「喂,你該不會是要我們躲在這裡,偷聽人家的隱私吧?」他追問,「我還不會為了得到米爾斯所謂的『解剖樣本』,而做出那種無聊的舉動。何況,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我們的存在。這地方簡直是煙霧瀰漫——都是歐洛奇的煙味。」
哈德利嘀咕抱怨了幾句粗話。他將窗簾放下來,只剩一絲鉛筆桿粗的光束,斜射入屋內。
「你能不能幫忙,這個機會一得好好把握。我們只需安靜地坐在這裡。如果他們心中盤旋著某些想法,一旦進入屋內、關上房門,可能會馬上脫口說出;一般人都會如此。對了,你覺得歐洛奇這個人怎麼樣?」
「我認為,」菲爾博士精神煥發地說道,「在這個如夢魘般的案件裡,歐洛奇是我們見過最能啟發、最具建設性、最有貢獻的證人了。我對自己的自信心,都是靠他一手挽回。事實上,他幾乎像是教堂鐘聲似的使我茅塞頓開。」
哈德利透過窗簾裂縫往外凝視,聞言後立即轉過頭來。穿透的光線橫照在他的眼睛上,有種野性的味道。
「教堂鐘聲?什麼教堂鐘聲?」
「任何一種教堂鐘聲,」菲爾博士的聲音,充滿了一掃陰霾的自信樂觀,「我告訴你,對我這種不信神的死腦筋來說,那些鐘聲的意義無異於一線曙光和某種慰藉,它幫助我免於犯下嚴重的錯誤……是的,我的神志十分清醒。」手杖的金屬箍敲打地板的聲音揚起,他的聲音也變得緊繃起來。「靈光一閃,哈德利!它終於點亮了我,原來神聖輝煌的訊息就藏在鐘樓之中。」
「你確定鐘樓之中不是藏了其他的東西,啊?好了,你可不可以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就別再故弄玄虛了。告訴我怎麼回事吧!我猜教堂鐘聲告訴了你,那個消失術是怎麼進行的吧?」
「哦,不是的,」菲爾博士說道,「很可惜不是。它們只不過是對我說了兇手的名字。」
房內倏然瀰漫著呢一股凝重的氣息,一種肉體的壓迫,彷彿呼吸都被禁止了。菲爾博士平板、毫無說服性的聲音,徒使自己的聲明顯得無力。此時,樓下的一扇後門關上了,他們隱約聽到一點樓梯間的腳步聲迴盪在靜寂的屋中。其中一組腳步聲是急促、輕盈、不耐;另一組先是緩慢費力地拖著步伐,接著是沉重的頓步,並伴隨著枴杖撞欄杆的噪音。只聽到噪音是越來越響。卻未傳出任何人說話的聲音。然後是鑰匙喀嚓喀嚓插入大門鎖孔,於是大門開了又喀噠讓彈簧鎖關上了。最後,仍是一聲喀噠,廊廳的燈被捻亮了起來。旋即——顯然他們已看得到彼此——這一男一女便迫不及待地一吐為快,好像他們才是那幾個憋氣憋到快窒息的人。
「看來,我給你的鑰匙,你已經弄丟了,」男人說,他的聲音細薄、刺耳、平板,語調帶著嘲弄卻也含有壓抑,「你說你昨晚到最後還是沒來?」
「不單是昨晚,」蘿賽特·葛里莫平靜的回話中,隱藏著憤怒的語氣,「任何一晚都不會來。」她笑了。「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到這裡來。你讓我有點害怕。好吧,到底是什麼事?既然我人就在這兒了,我得說,你這個別居實在不怎麼樣。昨晚你等得還開心吧?」
那裡起了些動靜,似乎是她向前走了幾步,然後被擋下來了。緊接著,男人的聲音響起。
「哦,你這個小魔女,」他的語調依舊沉著鎮定,「為了不讓你感到良心不安,我得告訴你一些事。昨晚我不在這裡。我壓根兒沒想要來。如果你只想把別人當猴子耍,那麼,我昨晚沒來,明白了嗎?要耍的話,你耍自己好了。我昨天不在這裡。」
「你說謊,傑若米。」蘿賽特不動聲色地說道。
「是嗎?為何這麼說呢?」
兩人走到房門半掩的透光處。哈德利伸手將窗簾丁丁東東拉開。
「我們也想聽聽你的說法,伯納比先生。」他說。
突然被一股腦兒擁入的陰霾日光照個滿臉,他們頓時嚇得失了魂;失魂到表情一片空洞呆滯,宛若閃光燈出其不意地亮了一下,叫人來來不及反應。蘿賽特·葛里莫忍不住叫出聲來,雙臂隨即舉高,像是要作勢避開,但此刻之前,她臉上所掠過的惡毒、警覺以及可怕的得意神色,都已被眾人捕捉到了。傑若米·伯納比則站著不動,胸口上下起伏。經晦暗電燈一襯托,他的黑色側影輪廓浮了出來,加之頭上戴的是老式的寬邊黑帽,看來酷似廣告中那身形瘦削的古怪瞌睡神。然而,他終究是比黑色側影還要真實。他有一張佈滿深刻皺紋的臉,通常這張臉多是直率友善的,就像他的姿態一樣;他的下顎突出,雙眼似因震怒而茫然失神。他取下帽子,以一種虛張聲勢的表情將它拋至睡椅上,這個架勢使蘭波覺得他像是在演戲一般。他的兩鬢穿綴著點點灰髮,而一頭剛硬的棕髮則直直豎起,猶如從玩偶箱裡滿懷喜悅地解放出來。
「哦?」他的口氣中有兩股明顯的戲弄,語畢,畸形的右腳蹣跚跨前一步,「你們這是打劫,還是想幹什麼?我想,得三個對一個了。我的確是帶了根藏劍的枴杖,但……」
「那倒不必了,傑若米,」女孩說道,「他們是警察。」
伯納比頓時語塞,並用巨大的手掌抓抓嘴唇。雖然再發言時仍不脫戲謔,但看得出有些緊張了。
「哦,警察啊,嗯?這真是我的榮幸。侵入民宅,瞭解了。」
「你是這層公寓的房客,」哈德利亦好言相向,「而非屋子的房東或擁有人。假如你這些可疑的行徑被人發現……我是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啦,伯納比先生,不過,我猜,你的朋友一定會被這些……東方情調的設計逗得十分開心,是不是?」
哈德利的笑意和口氣,深深戳刺到伯納比的痛處,他的臉色慌張煩亂起來。
「你這該死的混蛋,」他說著,半舉起枴杖,「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趁我還記憶猶新,首先,要請教的是,你們進門時所談之事……」
「你偷聽了我們的談話,啊?」
「沒錯。很不幸地,」哈德利神色自若地說道,「我們偷聽到的還不夠多。葛里莫小姐說你昨晚待在這公寓裡。是真的嗎?」
「我沒有待在這兒。」
「你沒有……他有嗎,葛里莫小姐?」
蘿賽特的臉色已恢復正常,正常過了頭,因為她氣得竟用平靜的微笑應對。她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細長的淡褐色雙眸,又浮上那種無動於衷、十分不自然的表情,像是想隱藏自己的情緒。然而,從她在指間擠壓手套的小動作,以及急急的喘氣聲來判斷,她心裡的畏懼恐怕是大過於憤怒。
「既然你已經偷聽到了,」她眼睛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然後回答,「就算我想要否認也無濟於事,是嗎?我不明白你幹嗎這麼好奇。這件事和……我父親的死完全無關,真的。無論傑若米是什麼樣的人。」她露齒似笑非笑,「他絕對不是一個兇手。不過,既然你對此事這麼有興趣的話,我也想趁現在把整個事情講清楚。我知道,有些話以後一定會傳到波依德的耳中——最好傳出去的都是真話……我要說了,沒錯,昨天晚上傑若米待在這間公寓裡。」
「你如何得知此事,葛里莫小姐?昨晚你人也在這裡嗎?」
「不是,但是在十點半的時候,我親眼看到這房間內的燈光是亮著的。」

第十五章 亮著燈的窗戶

伯納比不停撫摸著自己的下巴,表情全然僵硬地望著她。蘭波敢發誓說,這個男人看來是真的嚇了一跳;由於太驚訝了,以致不太聽得懂她說的話,他凝視著她,像是以前從未見過一般。然後他一反先前戲謔的口吻,以一種鎮靜、毫無異樣的語氣開口說話。
「我說,蘿賽特,」他說道,「說話小心點。你真的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嗎?」
「是的,我非常清楚。」
這時哈德利神采奕奕地插話進來。
「十點半?葛里莫小姐,你怎麼會碰巧看到這裡有燈光?當時你和我們一起待在你家啊!」
「喔,不,我沒有和你們在一起——如果你仔細回想的話。不是那個時間。那時候我人在療養所,和醫生,還有我瀕死的父親在一間病房裡。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療養所的背面就正對著這棟屋子的背面。當時我碰巧離窗口蠻近的,所以注意到了。我看到這個房間有燈光;而且,我猜浴室也開著燈,雖然我不是很有把握……」
「你怎麼知道這幾個房間的位置?」哈德利厲聲發問,「你不是從未來過這裡嗎?」
「剛才我們進來時,我就仔細好好觀察過一番。」她帶著泰然自若的冷靜笑容回答問題,不知為何,那副樣子讓蘭波想到了米爾斯。「昨晚那個時候,我的確對這裡的格局毫無概念,我只曉得傑若米租了這一層套房,也知道窗戶的位置而已。那時窗簾並未全部拉下來,這即是為何我會注意到燈光的原因。」
伯納比還是滿肚子狐疑地注視著這女孩。
「等一下,呃,這位……警探先生……」他的肩膀像洩了氣似的垂下來,「蘿賽特,你確定你沒看錯房子?」
「絕對沒錯,親愛的。就是這棟在巷口靠左邊的樓房,你租的是頂樓。」
「你說你看見我本人?」
「那倒沒有,我說我看到了燈光。但是知道這間套房的,只有你我兩人。何況,你昨天邀請我來這間公寓,而且說你也會來這裡……」
「我的天!」伯納比說道,「我真想知道你究竟多能掰!」
他笨拙地跛行,每一回當枴杖向前推進一步時,他的嘴角便會習慣性地往下牽動;他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一張椅子上,蒼白的雙眼仍不停端詳著她,那頭向上直豎的頭髮,讓他看來有點機靈古怪。
「請繼續說呀,你讓我很感興趣了。是的,我很想瞧瞧你有膽子掰到什麼程度。」
「你真是——」蘿賽特的聲音含糊不清,她猛地轉過身來,然而,她的信心似乎已經開始動搖,眼神泛著落寞哀傷,泫然欲泣。「我也希望知道自己在幹嗎!我……我希望能夠瞭解你!我說過我們應該把事情攤開來講,」她轉向哈德利傾訴,「但現在,我不曉得自己要不要這麼做了。如果我拿得準他,那不管他是不是那麼體貼善良,是不是我們家一個忠誠的世……世……」
「千萬別說是『世交』!」伯納比厲聲斥責,「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別稱呼我『世交』。我自己才希望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希望我知道你是否真認為自己說了實話,或者你根本是個(請原諒我暫時忘卻騎士風度!)——撒謊的壞女人。」
她不為所動地接續自己還未說完的話:
「還是一個斯文的勒索者。哦,他的目的不是為了錢!」她再度激昂起來,「壞女人?是的。你高興也可叫我是雜種。我承認,這兩種角色都是我——但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那是因為你已放出暗示,破壞了一切……如果我能確定它們是一種暗示,而非只是我的想像;甚至,如果能確認你是一個誠實的勒索者……」
哈德利連忙插嘴:
「暗示什麼?」
「喔,如果你非得知道的話,那些暗示都是關於我父親的過去。」她緊握雙手。「譬如說,我的身世問題;譬如,我們是否找不到比『雜種』更好的形容詞。不過這不是重點,我絲毫不會為此而困擾。我擔心的是,這些暗示牽涉到某件很可怕的事——牽涉到我父親——而我竟不曉得!當然,也許那些根本不是什麼暗示,可是……不知怎麼的,我一直覺得老德瑞曼就是那個勒索者。然而,昨天晚上,傑若米邀我過來這裡……為什麼,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原本認為,嗯,可能因為那是我平常和波依德碰面的日子,而傑若米為了充分滿足他的虛榮心,所以偏偏挑了昨晚跟我約會?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我都不願認為——請瞭解我的心意——傑若米會耍什麼勒索的手段。我真的喜歡他,我情不自禁,而糟糕的地方就是在這裡……」
「事情終究會理出個頭緒,」哈德利說道,「伯納比先生,你真的有在『暗示』什麼嗎?」
接下來是一段冗長的沉沒,其間伯納比只是盯著自己的手掌。他的頭微微傾斜,呼吸聲遲緩而沉重,整個人的姿態像是難以抉擇而不知所措;所以直到他抬起頭來後,哈德利才忍不住敢催促他回話。
「我從沒存心要……」他說道,「暗示。是的,沒錯,嚴格說起來,我想我是做了暗示,但我發誓,我絕不是故意的。我從沒存心——」他盯著蘿賽特,「那些事都是無意中說出來的。或許你會這麼在意,是因為,那對你而言是個敏感的問題……」他自暴自棄似的歎了口氣,隨即肩頭一聳。「但對我來說,那只是個好玩的推理遊戲,僅此而已,我甚至沒想到我是在探人隱私。我發誓我沒料到會有人在意,更別說是為這想不開了。蘿賽特,假如這是你對我產生興趣的唯一原因——猜測我是個勒索者,甚至因而怕我——那麼,我很難過我終於瞭解了。否則,我還能怎麼辦?」他再次低頭望著自己的手,看著它們展開又握緊,接著,目光緩緩環顧房間週遭。「各位先生,你們看看這個地方,特別是最前面的那個房間……你們八成已經瀏覽過了,所以你們應該知道答案。偉大的偵探——這是一個腳部殘疾的可憐蟲,其畢生最大的夢想。」
哈德利猶豫了一會兒,說:
「這位偉大的偵探,有沒有查出葛里莫教授的什麼舊底?」
「沒有……就算有,你想我會願意告訴你們嗎?」
「那就得看我們是不是能說服你了。你可知道,你那間浴室,也就是昨晚葛里莫小姐看見有燈光的那個房間,裡面留有許多的血跡?還有,你知不知道,昨晚將近十點半的時候,皮爾·佛雷在你家門外被人給殺害了?」
蘿賽特·葛里莫驚叫出聲,伯納比則是猛然拍頭。
「佛雷,被殺……血跡!不!在哪裡?老兄,你這是什麼意思?」
「佛雷在這條街上租了一個房子。我們認為,他一命嗚呼的時候,人正走在這條街上。總而言之,他就在外面的街道上被射殺;兇手,也就是那位謀害葛里莫教授的人。伯納比先生,你能否證明你的身份?譬如說,你可否證明你自己絕不是佛雷和葛里莫教授的兄弟?」
伯納比瞪著哈德利,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爬起來。
「豈有此理!老兄,你瘋了嗎?」他鎮定地質問,「兄弟!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不,我不是他的兄弟。我若是他的兄弟,那你們想,我有可能會喜歡上……」他突然噤聲,目光朝蘿賽特瞥了一眼,然後臉上表情變得相當激動。「我當然可以證明。我手上應該有我的出生證明書,我……我還可以提供幾個對我生長背景相當熟悉的證人,兄弟!」
哈德利走到睡椅附近,然後拿起那卷繩索。
「這繩索是怎麼回事?它也是你大偵探培訓計劃裡的一個項目嗎?」
「那東西?不是,這是啥玩意?我從來沒有看過它,兄弟!」
蘭波瞥了蘿賽特·葛里莫一眼,發現她正在哭泣。她動也不動地站著,雙手各放在兩側,臉部表情僵硬,但淚水已是溢滿眼眶。
「此外,你也能證明,」哈德利毫不放鬆地追問,「昨晚你不在這間公寓裡?」
伯納比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心情放鬆使他嚴肅的面孔緩和下來。
「是的,幸好我可以證明此事。昨天晚上從八點鐘開始——差不多是這個時間,或許還要再早一些——我就待在我的俱樂部裡,一直待到過了十一點才離開。有一大堆人能為我作證。如果你要我特別指定幾個人,你可以去問問那三個整晚都和我一起玩撲克的牌友。需要我的不在場證明嗎?行!我有個你打燈籠也找不到的鐵證。我本人不在這裡;我也沒留下任何血跡,管你說你是在哪個鬼地方發現的;我更沒有殺害佛雷、葛里莫,或是任何人。」他越說口氣越重。「怎麼樣,現在你意下如何?」
刑事主任迅速轉移陣勢,將目標轉向蘿賽特,動作之快,連伯納比的話都還沒聽完。
「你還是堅持昨晚十點半的時候,看見這裡有燈光?」
「是的……但是,傑若米,說真的,我不是故意——」
「今早我的手下到達這裡時,電表開關是切掉的,電燈也沒亮。即使是這樣,你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我……是的,事實就是事實!然而,我要說的是——」
「就假設伯納比先生昨晚的行蹤如他所言。你說他邀你來這裡。可是,他有可能邀請你到這裡來,但自己卻打算一直待在俱樂部嗎?」
伯納比舉步維艱地走向前去,並將一隻手搭在哈德利的臂膀上。
「別急!主任,讓我來澄清此事。我的確有這個打算。這是一個卑鄙無恥的伎倆,不過……我就是這麼做了。這事,需要我做解釋嗎?」
「好了,好了,好了!」菲爾博士平靜而低沉的制止聲突然響起,他拿出紅色大手巾震天價響地擤著鼻涕,引來眾人的目光。他不管他們,臉上還有些須不耐煩。「哈德利,你還嫌我們不夠混亂嗎?我來解釋一下吧。就如伯納比先生自己說的,他這麼做是為了要讓她自己送上門來吃吃苦頭。哈,請原諒我這麼挑明說了,親愛的小姐。但其實也無所謂吧,因為你這隻小母豹並沒有真的跳進陷阱,是不是?至於今早燈光沒亮的問題,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們看,電表是投幣式的儀器。有人昨晚在這裡;有人打開燈,說不定還讓它亮了一整夜。瞧,電表耗費面值一先令的電力後,燈光便會熄掉。最先趕到這裡的是桑瑪斯,所以電燈開關轉在什麼位置,我們現在不得而知。真是該死,哈德利,我們擁有足夠的證據確定昨晚這裡有人;問題是,這個人是誰?」他目視著眾人,「伯納比先生,姑且相信你的說法是真的;否則,你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傻瓜,居然捏造一個輕易被人識破的說法。既然,你們兩個都說,絕無其他人知道這個地方,所以想必是有人從別的渠道得知此處的。」
「我只能說,我自己是不可能洩露出去的,」伯納比撫摸著下顎,口氣非常堅持,「除非有人看到我來這裡,除非……」
「我替你說,除非我向某人透露這個地方?」蘿賽特再次驟然發怒,銳利的牙齒緊咬著下唇,「可是我沒有!我——我不懂為何我沒有這麼做,」她的神情異常困惑,「但是,我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這個地方,信不信由你!」
「你手上有進入這間屋子的鑰匙?」菲爾博士問道。
「本來有,但我弄丟了。」
「什麼時候丟的?」
「噢,我怎麼會知道?我沒特別注意。」她環抱雙臂,頭部輕微擺動,並繞著房間漫步。「我把鑰匙放在手提袋裡,今天早上要過來這裡時,我才發現它不見了。不過有件事我一定要知道。」她停了下來,面對著伯納比。「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歡你還是討厭你。如果你玩的偵探遊戲,純粹是個無聊的小癖好,根本別無他意,那麼請大聲說出來吧!你對我父親瞭解有多少?告訴我,我不會在意。這些人是警察,他們早晚都會查出來的。說吧,就是現在,別再演戲了,我恨透了你的裝模作樣!告訴我,那些兄弟是怎麼回事?」
「她這個提議很好,伯納比先生。你畫了一幅油畫,」哈德利說道,「待會兒我就要問你這件事。你知道葛里莫教授多少底細?」
原本瀟灑地倚窗而立的伯納比,聳了聳肩膀。他那雙蒼灰的眼睛、那對圓釘大小的黑瞳孔,正快速轉動著,並閃現挖苦的意味。終於,他說話了:
「蘿賽特,如果我知道、或曾經猜測我的偵察行動會被你解釋為……好吧,早知你一直為此困擾,我會將現在要說的話早點告訴你。你的父親曾被囚禁於匈牙利的鹽礦監獄,後來他越獄了。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嘛,對不對?」
「囚禁在監獄!為什麼?」
「聽說是試圖發動一場革命,告訴我的人是……不過,我自己猜測是因為偷竊罪。你看,我夠坦白吧?」
哈德利很快插嘴:
「你從何處知道此事?是德瑞曼告訴你的?」
「這麼說來,德瑞曼是知情的,是嗎?」伯納比的表情僵硬,兩眼瞇成一條窄線,「是的,我早就猜到了。嘿!沒錯。這也是我想追查的另一件事。照這個情況分析起來,似乎是……對了,你們這些傢伙究竟知道了些什麼?」他的情緒變得激昂起來,「喂,我可不是愛管閒事的人!為了證明這點,我乾脆告訴你們吧。我是莫名其妙被牽扯進來的;葛里莫一直來煩我。你們提到那幅畫,與其說那幅畫是最終的結果,倒不如說是開始的源頭。整個事件都是意外——雖然我花了很大的力氣說服他相信我。事情的發生,都要怪罪於那場幻燈影片演講。」
「那場什麼?」
「一場用幻燈影片講解的演說。那一晚,外頭下著大雨,為了躲雨,我一頭載進了那個演說會場;時間大概是在十八個月前,地點是在北倫敦某個偏僻的教區會堂。」伯納比訕訕地撫弄自己的拇指,臉上第一次露出誠摯溫暖的感情。「我很想把故事說得浪漫點,但是你們要的只是真相。行!當時,有個男人正講到匈牙利這個國家,幻燈片的投影以及鬼影幢幢的氛圍,另在場的教徒無不悚然。然而,對我而言,它竟觸動了我的想像力,天哪,真是深深觸動!」他的眼睛洋溢著光彩。「其中有一張幻燈片的內容,就像是我畫的那幅油畫。影像本身一點也不特別,但它的典故,也就是三座淒涼孤寂的墳墓豎立在一個瘴癘之地的故事,給了我表現『夢境』的創作靈感。那位演講者表示,那都是些吸血鬼的墳墓。你們瞭解了吧?我回到家後,便滿腔激情地把靈感展現個淋漓盡致。這下好了,我很老實地告訴每一個人,畫中的影物我從未親眼目睹,它只是某種想像中的概念,但是沒有人相信我。後來葛里莫教授看到它……」
「佩提斯先生告訴我們,」哈德利沉沉地說道,「那幅畫讓葛里莫嚇得魂飛魄散;或者應該說,你形容他嚇得魂飛魄散。」
「嚇得魂飛魄散?那倒真是!他把頭深縮進肩膀裡,像個木乃伊似的呆呆站著,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它。當時我把這種反應視為一種讚美。然後,我很要命地不知道死活,」伯納比斜瞅著大家,「竟這麼說了:『你會發現,裡面有一座墳墓就要裂開了,他正準備要跳出來喔。』當然,那時在我心中盤桓的,其實是那些吸血鬼,但葛里莫並不知道;接下來他的反應便是——我以為他拿了一把調色刀要來攻擊我。」
伯納比把這故事敘述得簡單扼要。他說,葛里莫問他這幅油畫的事;問了便看,看了又問,反覆問到連一個毫無聯想力的人都要疑神疑鬼了。此後,有感於遭受監視的惶恐,伯納比基於自衛的本能,便開始明察暗訪,調查這個謎團,探究葛里莫書上的手寫字跡、壁爐架上的兵器盾牌,還有不敬意間所流露的話語……伯納比望著蘿賽特苦苦一笑。然後他又接著說,在這樁謀殺案發生的三個月前,有次教授強迫留他下來談話,在讓他發誓保密後,教授終於向他透露所有的實情。所謂的「實情」,其實和昨晚德瑞曼告訴哈德理和菲爾博士的故事如出一轍:像是黑死病,兩個死去的兄弟,還有越獄。
在這段時間裡,蘿賽特一直看著窗外,她臉上的表情充滿著不敢置信,半是出神半是清醒;最後,有如好好放懷痛哭過一番似的,她終於打起了精神。
「就這樣子?」她叫喊著,喘息聲顯得有些吃力,「所有的內幕不過爾爾?這就是長久以來讓我煩惱擔憂的隱情?」
「這就是全部,親愛的。」伯納比回道,同時環起雙臂。「我告訴過你,事情沒那麼嚴重。原先我不想讓警方知道這些事;可是,你就硬是要……」
「哈德利,待會兒說話小心點。」菲爾博士壓低聲音嘟噥著,並且碰了碰刑事主任的臂膀。他清了一下喉頭。「哇哈!是的,葛里莫小姐,我們也認為,這個說詞是可以相信的。」
哈德利另起爐灶,提了新話題。
「就算這些都是事實了,伯納比先生。佛雷首度現身的當晚,你也在瓦立克酒館嗎?」
「是的。」
「哦,那然後呢?既然你已知道葛里莫的往事,難道你當時沒把它和佛雷聯想在一起?特別是在他提到三口棺材的時候?」
伯納比躊躇不語,然後下意識地揮了揮手。
「不瞞各位,我有。那天晚上,我陪著葛里莫走回家——就是週三晚上。我沒開口說話,但我猜他會有相告。我們分坐他書房的壁爐兩旁,他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這個舉動其實不太尋常。我還注意到,他面色凝重,直直地盯著壁爐……」
「對了——」菲爾博士突兀地打岔,讓蘭波不禁嚇了一跳。「他那些秘密與私人文件,都藏在哪裡,你知道嗎?」
伯納比猛然轉頭朝他一瞥,眼神中透著精警。
「這件事米爾斯應該比我更清楚,」他如此回答(這裡似乎是有些事被隱瞞著、防護著、見不得光?),「他應該有個保險櫃。據我所知,大辦公桌裡有個上鎖的抽屜,他的文件放在裡頭。」
「說下去。」
「我們倆沉默了很久。只要我們有人想要引發一個話題,就會產生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腦子納悶著不知對方是否也做如此想。總之,打破僵局的是我。我說:『他是誰?』他先發出一種噪音,像是狗吠叫前所放送的低悶聲響,然後在椅子上調整姿勢。最後他說:『我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可能是那位醫師;他看起來就像是那位醫師。』」
「醫師?你是說,那個證明他死於黑死病的獄醫?」哈德利問道。
此話叫蘿賽特·葛里莫全身打顫,並且徒然雙手顏面。伯納比越來越不自在。
「是的。喂,我一定的說下去嗎……好吧,好吧!『回來勒索些金錢。』他說,歌劇《浮士德》中唱魔鬼角色的那位胖歌手,你們看過他嗎?葛里莫當時轉過身來的樣子,就和他很相像。他雙手放在椅臂上,手肘彎成鉤狀,一副像是打算起身的模樣。在爐火的照耀下,他全身火熱通紅,整齊的鬍鬚、懸宕在空中的手肘,每個地方無不泛著紅光。我說:『好,但事實上他又能怎麼樣?』你們知道,我是試圖要套出他的話。我猜這件事一定比政治犯罪還來得嚴重,否則事隔這麼久之後,他怎麼會在乎。他回說:『喔,他不會怎麼樣的,我沒這個膽。他不會怎麼樣的。』」
「既然,」伯納比突然大聲起來,並看看四周,「你們想知道一切,我就告訴各位。我本人是不介意的,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接著,葛里莫用他那粗率的吼叫聲說: 『你想娶我女兒是嗎?』我承認了。他說:『很好,你會如願以償的。』然後開始一邊點頭,一邊咚咚咚敲著椅臂。我笑著表示……表示蘿賽特可能另有所愛。他說:『呸!那個毛頭小子!我來搞定他。』」
蘿賽特盯著伯納比看,她的凝視嚴厲、明亮又莫測高深,而且眼皮幾乎快閉上了。她說話的口氣神秘得教人無法辯明情緒。她說道:
「這麼說來,你們將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是嗎?」
「哦,天哪,別發火!你應該明白的。你們問我事情的經過,我就照實說呀。最後他交代了一件事,說不管他發生什麼事,我都必須對所知之事守口如瓶——」
「難道你沒有……」
「針對你這個問題,我的答案是:沒有。」他轉向在場其他人。「那麼,各位先生,我能告知的就是這些了。週五早上,他匆匆忙忙跑來找我要油畫的時候,我也被搞得莫名其妙。不過他先前曾要求我不得涉入,所以我照辦了。」
哈德利一語不發地振筆記錄,直到行文至最末一頁才抬起頭來。他看著蘿賽特,她正靠回睡椅,手肘下墊著靠枕。在毛皮大衣內,她穿著一件深色洋裝,臉上照例是脂粉未施,以致那頭耀眼的金髮和稜角分明的方形臉,似乎與紅黃交錯的俗麗睡椅十分輝映。她伸出手來,腕關節仍兀自顫抖不已。
「我知道,你們就要問我對此事的想法,問我關於我父親……以及所有的事情……」她瞪著天花板,「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它卸下我心中偌大的負擔,它順利得令人幾乎不敢相信!正因為如此,我反而擔心是否有人並未說出實情。不過這下,我對那老小子可真得另眼看待了——他太厲害、大膽了,我很高興他身上有這麼邪惡的一面。所以囉,如果原因是來自於他是一個賊,那倒是情有可原的。」她神情愉悅地綻放笑容。「你們不能責怪他想保持緘默,對不對?」
「我想問的不是這件事。」哈德利說道,對於蘿賽特坦白又寬容的開明心態,他似乎非常驚異。「我想知道的是,既然你總是拒絕伯納比先生,不願來這個地方,今天早上為什麼突然改變了心意?」
「當然是為了和他做個了斷。而且我——我想喝點東西。然後,情況突然變得很不對勁,你知道的,就在我們發現一件染有血跡的大衣掛在衣櫃裡……」
她看到眾人的臉色大變,不由得停下話來,身體向後退了一下。
「就在你們發現什麼?」哈德利站在靜默的眾人中間問道。
「一件內裡沾有血跡的大衣,而且血跡全部滴落在正下方的衣服襯裡上,」她的回答語帶梗塞,「我,呃,我剛才沒跟你們提起過嗎?啊,那是因為你們根本沒給我說話的機會!我們才走進這裡,你們就迎面撲來,像是,像是……反正,就是這樣,那件大衣就掛在走廊的衣櫃裡。是傑若米發現的,當時他正要掛自己的大衣。」
「大衣是誰的?」
「沒有人的!它是平白多出來的!我以前從未見過它。我們家裡也沒有人穿得下它。對我父親來說,它尺寸太大了,而且還是輕浮的花呢套裝,他最厭惡這種款式的大衣;史都·米爾斯穿起來,整個人會像是被它吞沒似的;但若讓老德瑞曼來穿的話,卻又顯得太小。這是一件新大衣,似乎還沒被穿過……」
「我明白了。」菲爾博士說道,鼓起他的雙頰。
「你明白什麼?」哈德利大聲打岔,「這下子可好!你跟佩提斯說你要血腥,好啦,現在你有的是血腥——多到惱死人的血腥——而且全都出現在一些離譜到家的地方。那現在你的腦袋瓜裡在想什麼?」
「我明白了,」菲爾博士答道,一邊舉起手杖,「昨晚德瑞曼身上是血跡是怎麼來的。」
「你是說,他穿過那件大衣?」
「不,不是!好好回想一下。記得你的手下怎麼說的嗎?他說睡眼惺忪的德瑞曼,莽莽撞撞跑下樓後,便在衣櫃裡瞎摸亂抓地拿起帽子和大衣。哈德利,他正巧在血跡還沒干的時候,擦身碰觸到那件大衣了。難怪他自己也搞不懂血跡是怎麼沾上去的。我這樣解釋夠清楚了吧?」
「不,照你的解釋,我是更糊塗了!澄清了一處,卻換來了叫人一個頭兩個大的疑點。一件憑空冒出來的大衣!快點走吧,我們得馬上趕過去。如果你們想要一塊同行的話,葛里莫小姐,還有你,怕……」
菲爾博士搖搖頭。
「哈德利,你們先過去吧。有什麼事我必須現在就弄清楚。這件事完全可以翻轉案情,它已成為本案最攸關大局的重要關鍵!」
「是什麼?」
「皮爾·佛雷的寓所。」菲爾博士說完,便穿上披風揚長而去。

第三口棺材 七塔之謎

第十六章 變色的大衣

從發現了新大衣一事之後,一直到與佩提斯約定的午餐時間之前,菲爾博士的心情便一路跌落至谷底,這看在蘭波眼裡幾感無法置信,當然更是不知其所以然了。
一開始,博士堅持哈德利應當趕去羅素廣場,但他自己卻拒絕同行。他認為,本案的關鍵線索,一定就留在佛雷的房間裡,他說他要讓蘭波支援他做某些「吃力不討好的下流勾當」。然後,博士開始痛心疾首地咒罵自己,連平時鐵定會隨聲附和的哈德利,也忍不住出言相勸。
「你在那裡會找到什麼嘛?」哈德利力勸,「桑瑪斯早把這地方翻遍了!」
「我沒有特定的目標。我只是希望,」博士發著牢騷,「能找到有關漢瑞這個人的線索,像是他的特徵、他的毛髮、他的……哦,天哪,去你媽的漢瑞兄弟!」
哈德利表示,他們可以不去理會那些西班牙寺院裡的人都在喃喃自語些什麼,但他一點也想不通,他的老友為何會被那個無從捉摸的漢瑞激怒,甚至已達瀕臨失心瘋的狀態,畢竟,眼前並沒有出現足以刺激他的新線索啊!離開此地之前,博士把大家攔下來做一番查問哈克小姐——就是這裡的女房東——的演練。歐洛奇拿出他演藝生涯的往事回顧,早已稱職地在樓下絆住女房東;不過,這兩人都擁有長舌健談的功力,因此誰的回憶史篇幅較長,這就很難說了。
針對哈克小姐的質詢,一言以蔽之是全無斬獲,這一點菲爾博士也同意。哈克小姐是個年華老去而容易相處的老處女,雖然熱心幫忙,但她的思考脈絡有些不著邊際,潛意識裡會把古怪的房東與小偷、殺人犯視為一丘之貉。當她終於願意相信伯納比絕非貪贓枉法之徒後,她才透露了一點口風。昨天晚上她不在家,八點至十一點之間在電影院,然後在葛雷法學院路的朋友家坐到近午夜時分才走。她想不出誰有可能去使用伯納比的房間;甚至到了今天早上,她才知道街上發生了兇殺案。至於其他房客,一共還有三位:一樓住的是一名美國學生和他的妻子,二樓則是一位獸醫外科大夫。這三個人在還沒天黑之前就已出門了。
無功而返的桑瑪斯,這時已從布魯姆斯貝利廣場回來,遂接手這段查問工作;哈德利、蘿賽特和伯納比三人,一同回到葛裡莫的住所;至於菲爾博士,一直執意要再找一位容易溝通的女房東探問,卻不巧碰上了一名惜話如金的男房東。
門牌二號的所在地,是一家煙草商店連住家的樓房,其外觀看似單薄,像是音樂喜劇佈景中,從舞台一側突出去的半面道具屋。只是它們看來寒酸破舊、漆色暗沉,到處充斥著煙草店中發霉陳腐的氣息。在鈴聲叮噹叮噹的催促下,終於將詹姆斯•杜勃曼逼出場。這位煙草商人暨報刊經銷商,遲緩地從店舖後頭陰影處現身。他是個身形矮小、嘴巴緊閉的老頭子,手上帶著碩大的指節銅套,身上穿著一件黑棉布大衣;穿梭於屋中堆積如山的二流小說和風乾的薄荷糖堆中,他看來簡直如徽飾紋章般耀眼。他對整個案件的觀點是:這干他何事?
老頭的眼光越過他們直盯著窗口——好像在巴望著有人走進來,好讓他找到借口中斷談話——惡狠狠地迸出一丁點心有不甘的答案。是的,他是有一名房客;是的,房客的名字叫佛雷沒錯,是一個外國人。佛雷租了頂樓那個臥室兼起居室的房間。他住在這裡兩個禮拜,房租已經先付清了。不,房東對他一無所知,而且也不想知道,只曉得他從不惹麻煩,習慣用外國話喃喃自語,僅此而已了。房東對他完全不熟,因為他們很少打照面。這裡沒有其他房客了,因為詹姆斯•杜勃曼不提供熱水給樓上的人。佛雷為何選擇住在頂樓?他怎麼會知道,他們最好去問佛雷本人。
他不知道佛雷死了嗎?是的,他知道:已經有個警察來過這裡,問了一些愚蠢的問題,還帶他去認屍;那根本不關他的事啊!關於昨晚十點二十五分發生的槍擊事件,他有何看法?詹姆斯•杜勃曼看起來似乎有話要說,但他只是緊閉著下巴,目光甚至更堅定地緊盯著窗口。他當時人在地下室的廚房裡,收音機還開著,所以什麼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會出去瞧上一眼。
佛雷曾有訪客來過嗎?沒有。是否看過形跡可疑的陌生人或誰在附近與佛雷碰頭?
結果答案是出人意表。房東的嘴巴仍像夢遊似的蠕動著,但話匣子幾乎全被打開了。很好,警察人員是應該驚醒一點,別再浪費納稅人的錢!他曾看過有個人在這地方鬼鬼祟祟、東張西望的,有一次甚至還和佛雷交談,然後一溜煙就跑掉了。是個長相齷齪的傢伙,很可能是個罪犯!他最討厭這種偷偷摸摸的人。不,他沒有辦法描述那個人的相貌——那是警察的工作,更何況,這種情形總是在晚上發生。
「難道沒有任何一件事,」菲爾博士說道,拿著大手巾拭臉,他的容忍度幾乎已達到極限,「你還特別記得?他的穿著,或是其他什麼的,啊?」
「他好像,」杜勃曼死盯著窗口默默掙扎一番後,終於勉強讓步,「他好像穿了一件十分花俏的大衣。是那種淺黃色的花呢外套,上面還有許多紅點,可能就這樣吧。那是你們該自己去查的事,和我無關。你們要上樓嗎?鑰匙在這裡。門在外頭。」
雖然這屋子的外觀相當單薄,但穿過陰暗又狹隘的樓梯間時,蘭波卻意外發現它的結構挺結實牢固。他怒氣沖沖地說道:
「你說對了,先生,整個案情已經翻轉過來了。的確,牽涉到那些大衣,這案件更要另人想不通了。我們本來要找的,是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邪惡人物;現在呢,又有一個傢伙穿了簡直是用色大膽的花呢大衣跑出來,上面竟也有血跡。到底哪件才是那件?那些大衣會是破案的關鍵嗎?」
菲爾博士一邊喘氣,一邊吃力地往上爬。
「這個嘛,我倒不這麼認為,」他的語氣不是很確定,「雖然我的確說過,整個案子已經翻轉過來——或者,也許我的說法應該改為:咱們走錯路了。不過在某種程度上,此案能夠有所突破,是得依賴這件大衣。嗯,一個有兩件大衣的傢伙。沒錯,即使他穿衣服的品位不太一致,我還是認定兩件案子的兇手是同一人。」
「你剛剛說過,兇手的身份你已經心中有數了?」
「我知道他是誰!」菲爾博士咆哮道,「你知道為何我有個衝動想踢自己人腳?因為他一直在我面前,而且從頭到尾說的每句話都是實話,但我卻始終沒有看出苗頭。他一直那麼地誠實,一想到我始終未曾採信他的話、始終認定他是清白無辜的,我就感到心痛!」
「你是指消失術部分?」
「不是,我還不清楚他怎麼辦到的。我們來到頂樓了。」
這棟屋子的頂樓只有一個房間,骯髒的天窗透進一絲昏暗的光線,照在地板上。房門是塗上綠漆的無花紋木版;它半開著,推開之後可看到室內是宛如低矮洞穴的房間,顯然已有段時日窗戶沒打開過。在這陰暗的地方摸索了一陣子,菲爾博士發現有個煤氣燈燃罩,蓋在傾斜的地球儀上。微弱的光線照射下,博士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整齊但非常骯髒的房間,室內擺著一張鐵床,牆上的壁紙是藍玫瑰的圖樣。寫字檯上放了一罐墨水瓶,瓶底下頭壓著一張對折的字條。整個房間裡,只有一樣東西存留了皮爾•佛雷那怪誕荒謬的特質:褪色的晚禮戲服和高禮帽,立於寫字檯旁,這般情景給觀者一種看見佛雷本人的錯覺。鏡子上方掛著一幅裱字,黑紅金箔混在一起的筆跡,彎彎曲曲地寫了一句老式格言。那有著渦形圖案的細長字體寫著:「這是我的復仇,神如是說;我將給予懲罰。」不過,裱字卻上下掛反了。
寂靜之中,菲爾博士氣咻咻地慢步走近寫字檯,拿起折疊著的字條。蘭波湊近一瞧,筆跡還真是龍飛鳳舞,短短的幾行字卻有著宣言文告的架勢。
詹姆斯先生:
我這幾樣私人物品,全都留給你,以感謝這一週以來你的慇勤款待。我不再需要它們。我即將回到我的墓穴中。
皮爾•佛雷
「為什麼,」蘭波說道,「『我即將回到我的墓穴中』這句話一再地反覆出現?聽起來它應該有某種含意才是,即使它不……我想,大概真有佛雷這號人物吧,他是存在的;該不是某人假扮成他吧?」
菲爾博士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從博士蹲在地板上檢查灰色的破地毯開始,他的心情便陷入低潮再低潮。
「一點線索也沒有,」他呻吟著說道,「連公車票之類的東西也沒有。未遭一絲風動,沒有清掃過的跡象,什麼都沒有。他的家當呢?不,我對他的家當可沒興趣。桑瑪斯應該搜過一番了。走吧,我們回去和哈德利回合。」
一路走回羅素廣場,他們的心情,就像烏雲蔽日的天空一樣陰霾憂鬱。當他們跨上門前階梯時,哈德利已從起居室窗口目睹老友的歸來,並且前去開大門迎接。確定起居室房門關緊之後——裡頭傳來嘟囔的抱怨聲——哈德利站在裝潢華麗的昏暗走廊上看著他們倆。他身後那套日本武士的魔鬼面具,襯得他那張臉十分滑稽可笑。
「我看啊,事情越來越棘手了,」菲爾博士的聲音一派溫和,「嗯,沒搞頭了,無事可奉告。恐怕我這趟探險考察,是得空手而回了,幸虧本人的志願不只有成為偉大的先知而已。發生什麼事?」
「那件大衣——」哈德利話聲暫歇。他的憤怒情緒已達飽和的極點,他將心中的怒氣轉向,改以冷笑的方式來發洩。「菲爾,先進來再說。也許你弄得清楚是怎麼回事。如果是曼根在扯謊,我實在不懂他有什麼理由要騙人。但是那件大衣……我們已經檢查過了,是件新大衣,全然嶄新的大衣。口袋裡沒有任何東西,甚至連只要套一下便會殘留下來的沙礫啦、汗毛啦、煙灰啦,一概沒發現。不過我們得先面對的,是兩件大衣的難題。或許你可以把這個案子稱做變色龍大衣之謎……」
「那件大衣到底怎麼了?」
「它的顏色變了。」哈德利說道。
菲爾博士眼睛亮了起來,他又興奮重燃地詢問刑事主任。
「真是萬萬沒有想到,」他說道,「本案竟會讓你燒壞腦子了。是這樣嗎?變了顏色,啊?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它現在又變成一件光鮮亮麗的翡翠綠大衣?」
「我說它變了顏色,是因為……跟我來!」
哈德利一把推開起居室的門時,現場正籠罩在一股草木皆兵的氛圍中。這間起居室裡,所有的傢俱皆是體積沉重、樣式保守的高級品,燈具都嵌於青銅製品上,沿牆與天花板之間的嵌線塗滿了金箔,昂貴的窗簾用了過量的蕾絲邊飾,一眼望去像是上凍的瀑布;室內的每一盞燈都大放光明。只見,伯納比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蘿賽特帶著怒氣隨意疾走;厄奈絲汀•杜莫站在角落的收音機旁,雙手放在身後,下唇抿蓋過上唇;臉上的表情,不知是覺得有趣,還是備感嘲弄,抑或是兩者兼備;最後一個是波依德•曼根,他背對著壁爐而站,爐火正熊熊燃燒,他不禁從一側移到另一側,看似生恐火焰就要燒到自己身上一般。然而,此刻真正燒著他的,其實該是某種激動還是什麼樣的情緒。
「我知道這該死的東西很合我身!」他口氣非常激烈,「我知道,我也承認,這大衣我穿起來很合身。但它不是我的!首先,我習慣穿的是防水的大衣,它現在就掛在走廊上。再者,我根本買不起這種大衣;如果說防水大衣值一便士(面值十二分之一先令的錢幣),那麼,這件大衣起碼要索價二十基尼(相當於二十一先令的英國昔日金幣)。第三——」
哈德利擊掌出聲,以吸引眾人的目光焦點。菲爾博士和蘭波接連入室,他倆的出現,緩和了曼根激動的情緒。
「可否麻煩你,」哈德利說道,「把剛剛說過的話再重複一次?」
曼根點燃一枝香煙。在火柴棒燃起的火花照耀下,可看到曼根陰沉的眼裡充滿血絲。他扔掉火柴棒,先猛吸一口煙,再吐出白茫茫的煙霧,表情像是個翻案無望而即將重刑定讞的罪人。
「我自己是不太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跳出來指責我,」他說道,「它可能是另外一件大衣,雖然我想不透有人幹嗎喜歡把衣服往這裡丟……喂,泰德,我來告訴你怎麼回事。」曼根抓著蘭波的手臂,把他拉到壁爐前面,一副安排展覽的模樣。「昨晚我來這裡赴晚宴,進門後,我就直接把我的大衣——提醒你,是防水大衣——掛在走廊的衣櫃裡。一般情況下,任何人都懶得去打開電燈。你會在黑暗中摸索,然後把大衣吊在順手摸到的掛鉤上。那時候我也是如此,不過因為我手上還拎了一小包書,想把它們放在架上,所以便開了燈。那時,我看見一件大衣,一件多出來的大衣,就掛在另一頭的角落裡。它的剪裁尺寸,和你們找到的黃色花呢大衣差不多;其實我應該說,大小是一模一樣,只不過它是黑色的。」
「一件多出來的大衣,」菲爾博士重複這句話。他觸摸著下巴,好奇地凝視曼根,「小伙子,為何你會稱它是一件『多出來的大衣』?假如你在別人家中看到一排大衣,你會有『多出一件』的想法嗎?以我的經驗來說,要說在一個屋子裡最不容易注意到的東西,就是衣櫃裡的衣服;你會大概知道其中有一件是自己的,但有什麼甚至都不能確定是哪一件,不是嗎?」
「隨你怎麼說,反正這裡每個人的大衣我都很清楚。而且,」曼根辯駁,「我會特別注意到那一件大衣,是因為我猜想它是伯納比穿來的。他們沒告訴我他也要來,我還懷疑他是否……」
面對曼根暗示性的指控,伯納比擺出一副寬大為懷的態度。這會兒,那位適才癱坐在卡格裡史卓街公寓睡椅上的男人,那位敏感易怒的男子,現在已不見了;當下,他變成了一位年歲稍長的狂傲青年,正揮動誇張的手勢。
「曼根這小子,」他說道,「觀察力相當敏銳。菲爾博士,他的確是個觀察入微的年輕人。哈哈哈!特別是有我在場的時候。」
「這你有意見嗎?」曼根反唇相譏,盡量壓低他的音量,以保持冷靜。
「讓他說完故事吧。蘿賽特,親愛的,要來根煙嗎?對了,我得先申明,它不是我的大衣。」
曼根莫名其妙地火冒三丈。但他隨即轉身面向菲爾博士。
「總之,我留意到了。然後就是今天早上,伯納比到達這裡的時候,發現了那件襯裡沾有血跡的大衣……顏色比較淺淡,卻掛在同樣的位置。想也知道,那唯一的解釋是:有兩件大衣。不過,這情形實在夠詭異吧?我敢說,昨晚那件大衣,絕不屬於這裡的任何一個人。而你可以看得出來,這件花呢大衣也不是我們的。兇手到底是穿了一件、兩件,或者兩件都沒穿?還有,那件黑色大衣看來很怪異——」
「怪異?」菲爾博士赫然插嘴,因此曼根不自覺地轉過身來。「怎麼說它怪異呢?」
此時,站在收音機旁的厄奈絲汀•杜莫突然挺身而出,腳上的平底鞋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她今天早上的容貌,看起來衰老了些;隆起的顴骨更加顯眼,相形之下鼻樑變塌了,眼睛週遭也腫了一圈,看來半張半閉、鬼鬼祟祟的。儘管如此,在倔強的眼神之外,她的黑眼眸仍是十分閃耀懾人。
「哼,呸!」她嘴巴不留情,雙手擺動的姿勢既誇張又粗魯,「憑什麼又要問這種蠢問題?為何不來問我?這種問題我可是比他清楚多了。不是嗎?」她凝視曼根,額頭皺起來,「別誤會,別誤會,我真的認為你很努力要道出實情,這點你應該瞭解。但我認為你有點混淆事實了。實際狀況很簡單,就像菲爾博士所說的。沒錯,昨晚這裡的確有件黃色大衣,時間在傍晚的時候,大概在晚餐前。它好端端地吊在衣櫃裡的掛鉤上,所在位置就是曼根說他看到黑色大衣的地方。我親眼瞧見它了。」
「但是——」曼根叫道。
「別激動,別激動,」菲爾博士低沉的嗓音,有撫慰人心的效果,「咱們就來看看這事是否那麼難以理清。太太,既然你也親眼看到那件大衣了,難道當時你心中不覺得奇怪嗎?總有那麼一點納悶吧,因為你都知道它不是屋內任何一個人的東西了。」
「不,一點也不會。」她朝著曼根頷首。「他到達的時候我不在場。所以,我以為大衣是他的。」
「是誰開門讓你進來的,請問?」菲爾博士疲累地問道。
「安妮。但大衣是我自己親手掛上去的。我可以對天發誓!」
「哈德利,如果安妮人在這裡的話,最好按鈴把她找來,」菲爾博士說道,「這個變色龍大衣的難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哦,天哪,我可不是在懷疑你的說詞。不久前我才對泰德•蘭波表示,某某人簡直是誠實過了頭。哈!你和安妮聊過了嗎?」
「喔,是的,」哈德利答道,此時蘿賽特•葛裡莫越過他面前去按鈴,「她的說詞很簡單。她昨晚外出,直到十二點多才回來。不過,我沒問她曼根的事。」
「我不懂,你們幹嗎這麼大驚小怪!」蘿賽特的聲音相當不滿,「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用?除了問出大衣是黑色或黃色這種蠢事之外,你們沒其他有意義的事可做嗎?」
曼根轉向她。
「當然大大有用,你自己也知道。我是不明白當時的情況,但我認為她也清楚不到哪兒去!不過總有一個人是對的。雖然我猜,安妮恐怕也不知情。天哪!我簡直是一無所知!」
「說得好。」伯納比說道。
「幫我個忙,」曼根罵道,「去死吧,你!」
哈德利連忙跨立與他倆之間,好聲好氣地調解紛爭。臉色已氣得發白的伯納比,只好重新坐回沙發。起居室裡騷動和緊繃的壓力相互拉鋸,當安妮現身時,眾人都是一副渴望平靜的模樣。安妮的氣質沉靜,鼻子稍長,看起來像是個自律甚嚴的女孩,在她身上找不到荒唐愚蠢的特質。她看來能幹而且勤奮。她彎腰站在門口,一頂便帽穩穩戴在頭上,像是黏上去的。她棕色的眼睛平視著哈德利,表情有些煩躁,但還不至於膽怯害怕。
「關於昨晚,有件事我忘了問你,是……呃,」刑事主任的語氣不太自在,「嗯,是你開門讓曼根先生進來的,是嗎?」
「是的,先生。」
「那時候是幾點?」
「先生,我無法回答。」她似乎感到困惑。「大約是晚餐前半小時。我無法說出精確的時間。」
「你看到他掛上帽子和大衣?」
「是的,先生!他從不將它們交給我處理,否則我一定會——」
「那你有沒有看到衣櫃裡面的樣子?」
「哦,我明白了……是的,先生,我看到了。是這樣的,讓他進門後,我就直接走回餐廳,但是我突然想到,我必須下樓到廚房一趟。因此我折回來並經過大廳走廊。這時我發現他已經不在了,而衣櫃裡的等還亮著,所以我就走過去把它關掉……」
哈德利傾身向前。
「現在注意聽好!你知道今早衣櫃裡發現的淺色花呢大衣吧?你知道吧?好!你還記得吊著大衣的位置吧?」
「是的,先生,我記得。」她的雙唇緊閉。「今天早上,伯納比先生發現它的時候,我剛好在走廊,沒多久其他人就靠過來了。米爾斯先生說,我們不可以動它,像是血跡和所有東西,通通都不要動,因為警察……」
「沒錯。安妮,我要問的是關於那件大衣的顏色。昨晚你往衣櫃裡頭看的時候,那件大衣是黃色,還是黑色?你記得嗎?」
她眼睛直直盯著他。
「是的,先生,我記——黃色或黑色?先生,你是這麼說的嗎?嗯,先生,嚴格來說,兩個都不是。因為那個掛鉤上面,根本沒有掛著大衣。」
剎那間,嘈雜聲此起彼落,整個房間變得鬧哄哄;曼根破口大罵,蘿賽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放聲大笑,伯納比則是樂不可支。只有厄奈絲汀•杜莫靜默不語,神情是既疲憊又輕蔑。哈德利足足打量了安妮一分鐘之久,這名證人的表情專注認真,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她握緊雙拳,頸項高揚。哈德利移向窗口,動作粗暴但不發一語。
此刻,菲爾博士輕聲笑了起來。
「嘿,別氣餒,」他試圖鼓舞士氣,「最起碼,它沒有又變成另外一種顏色。雖然可能連椅子都會笑我傻,但我堅信它是一個非常具有啟示性的事實。嗯,哈,沒錯。哈德利,走吧,我們現在需要的,是享用一頓午餐。吃午餐去!」

第十七章 細論「上鎖的房間」

在佩提斯居住的旅館內,偌大的餐廳裡燈光已轉暗,咖啡擺在桌上,酒瓶是空的,雪茄則是煙霧裊繞。哈德利、佩提斯、蘭波和菲爾博士等四人,繞著桌燈散放的紅色光芒團團圍坐。在這冬日午後酒足飯飽的悠閒時光,溫暖的爐火叫人感到無比舒暢,雪花開始掠過窗戶,如過篩般飄落,此刻其它桌子的客人是屈指可數,他們四人算是待的最久的了。在盔甲與盾牌徽章閃爍的微光下,說菲爾博士像是一位藩臣貴族,一點也不為過。博士睨視著小咖啡杯,彷彿一張口就會將它整個吞下。他手持雪茄,做出一個率直且不容反駁的手勢。說話前他先清了清嗓子。 「我要開始講課了,」博士以委婉但堅定的語氣聲明,「主題是偵探小說中所謂的『封閉密室』,我要談的是情節的鋪陳,以及概括性的技巧。」 哈德利聞言不禁哀號。
「改天吧,」他提議,「在如此令人讚歎的午餐之後,尤其是還有活要幹的情形下,我們可能無心聽什麽演講。就如我剛才說到的——」
「我要開始講課了,」菲爾博士不為所動,「主題是偵探小說中所謂的『封閉密室』,我要談的是情節的鋪陳,以及概括性的技巧。啊哈,有反對意見的人,就自行跳過這一章吧。啊哈,首先,各位先生們,請聽!過去四十年來,煽情小說的閱讀讓我的心智成熟不少,我可以這麼說——」
「既然要分析不可能的現象,」佩提斯打岔,「為何是從偵探小說下手?」
「因為,」博士坦白說道,「我們所處的情境,就是一個偵探故事,我們不能欺騙讀者說事實並非如此。我們也不必為了討論偵探故事,便捏造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在故事中追緝一個可能的疑凶,是一種最高尚的消遣娛樂,我們應該直言無隱,以此為自豪。」
「繼續原本的話題:在討論的過程中,我無意制定任何規則,以免引發爭議。我要談的,純粹是個人的品味和偏好。我們可以將吉卜林(J.R.Kipling,1865─1936,英國作家)的說法改成這樣:『要建造一座謀殺迷宮,共有六十九種方法,而每一種方法都是對的。』現在我若說,每一種方法對我而言都同樣有趣,那麼我一定是——態度上我盡量謙恭些——睜眼說瞎話。但這不是重點。我說我認為在偵探小說裡,最有趣的故事莫過於封閉密室時,這全然是一種偏見。我喜歡兇手嗜血成性、邪門怪異,而且殺紅了眼還不罷手。我喜歡情節生動鮮明,而且充滿想像力,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找不到如此叫人目眩人迷的故事。我承認,這些想法是一種理性的偏見,但它們讓我心滿意足、興高采烈,而且毋須半調子(或較具份量的)的評論加諸其上。」
「這一點絕對重要,因為有些見不得任何流血事件的人,曾堅持以他們自己的嗜好來界定規則。他們會用『大不可能』這個字眼,來當作譴責的標記。因此,不分青紅皂白的人就被他們給唬住了,以為『大不可能』等同於『拙劣』。」
「我想這麼說並不為過:拿『大不可能』這個字眼來咒罵偵探小說,是最不恰當的事。我喜歡偵探小說,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書中大不可能之事。A被謀殺,B和C是最大的嫌疑犯,在這種情況下,一臉無辜的D卻是兇手,這就是大不可能之事,但他偏偏是兇手。G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而且還有其它人的擔保作證,但他卻是幹下此案的真兇,這叫做大不可能之事;結果他竟然是。偵探在海邊拾起零星的煤灰,這些瑣碎的小東西居然隱藏著重要線索,這也是大不可能之事,但實情卻是如此。簡單說,你會發現『大不可能』這個字眼,隨著故事的發展,將逐漸失去意義,甚至可說是個笑話了。反正在事件落幕之前,什麼事都是大不可能。如此一來,如果你希望兇手人選,非得是某位可能性極小的角色(咱們這些守舊派,都會這麼想),那麼到是沒得抱怨了,因為在所有嫌疑犯當中,他的動機的確最不可能、最沒有必要、也最不明顯。」
「埋怨『這種是不會發生!』或對只露出半邊臉的惡魔、戴頭巾的幽靈,和美艷懾人的金髮美女心存不滿時,你在表達的只是:『我不喜歡這種故事』。這種反應是非常正常的。既然不喜歡它,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來。不過,若是拿這種喜好與否的問題,當作評斷故事價值、甚至可信與否的標準,那麼你等於在說:『這一連串的事情不能發生,因為我無法從中獲得樂趣。』」
「那真實的情況究竟是如何呢?既然密室的故事情節,最常遭人抨擊,指責其難以令人信服,那我們就來徹底檢驗它吧。」
「我現在很高興地告訴各位,大部分的人都喜歡上鎖的房間。但是——這裡有個麻煩的爭議點——連這一類的書迷,都時常心存質疑。我樂於承認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就目前情況而言,我和各位是站在同一陣線上,讓我們來看看其中有什麼道理。一但上鎖房間的秘密被解開時,為什麼我們會半信半疑?這絕非是疑心病太重在作祟,而單純只是我們會莫名奇妙地大失所望。在失望之餘,這樣的感覺,自然而然地發展出一種不客觀的想法,然後便說這整個故事不可信、不大可能,或是太荒謬了。」
「簡言之,這的確是事實,」菲爾博士舉起雪茄,大聲說道。「今天歐洛奇所告訴我們的魔術戲法,的確是在現實世界中上演著。天啊!各位先生,連真實事件都被我們嘲笑了,那麼虛構的故事會得到何種待遇呢?每一件發生過的事實,每一次魔術師又巧計得逞,都使得這類騙術更無所遁行。這種情形若放到偵探故事裡,我們會說它無法叫人相信;但若發生在真實生活中的話,我們雖仍勉強相信,只是也不免會高呼『答案太令人失望』!其實說穿了,兩種失望之情,原因卻是一樣——我們的期望太高了。」
「你們想想看,由於呈現出來的效果太過神奇,我們不知不覺也期待它形成的過程充滿驚異。於是,當我們知道那根本不是魔法時,我們就大罵其無聊透頂。這種心態實在不公平。再者,對於故事中兇手的部分,我們最不該譴責的是他怪異的行徑。整件事該檢驗的重點是,這殺人詭計真能執行嗎?假如可以,那它以後會不會被執行,便不需列入討論。某人從某個上鎖的房間逃出來,是嗎?既然他可以為了娛樂我們而違反自然的法則,那他當然有權利行為暴戾乖張!如果有人自願表演全身倒立,那我們實在很難強求他一定得乖乖站在地上。各位,當你們要出言批評時,請記住我說過的話。你們盡可根據個人品味,提出『結局乏味無趣』等等的感想,然而,如果要指責故事情節大不可能、胡扯一通時,就得三思而後行了。」
「好了,好了,」哈德利挪動坐姿,「對於你的講課主題,我個人沒太多意見。不過,如果你還要堅持講解下去,看來是因為主題可適用於本案……」
「沒錯。」
「那你為何舉封閉的密室為例?你自己也說過,葛裡莫謀殺案並非最大的難題。目前最困擾我們的,是空巷中央的槍殺事件……」
「喔,那個啊?」菲爾博士一邊說,一邊擺出輕蔑的手勢,此舉叫哈德利瞪大眼睛,「那個部分啊?我一聽到教堂鐘聲,就明白怎麼回事了。嘖,嘖,那是一種信號!我講真的,現在逃離房間之事,反而困擾著我。既然一絲端倪都沒有,乾脆我先來區分幾個不同類型,再為各位粗略描述密室殺人的各種方法。本案的犯罪模式,必定屬於其中一種類型。這是必然的!或許形式上有些出入,但不管相異處的差別有多大,它勢必為某些方法類型的變體。」
「嗯!哈!現在,你的包廂有一個門,一扇窗戶,以及堅固的牆壁。在門窗皆關閉的前提下,要討論逃脫的方法之前,所謂有秘密走廊通往密室這類的低級伎倆(而且,現在已經很少見了),我就不提了。這種故事設計,讀者是無法接受的,因此凡是自重的作者,甚至不需聲明絕無秘密信道之事。至於一些犯規的小動作,我們也不討論了,像是壁板間的縫隙,寬到可伸進一隻手掌;或是天花板上的栓孔,居然被刀子戳過,塞子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填入栓孔,而上層的閣樓地板上還灑了塵土,佈置成似乎無人走過的樣子。這動作雖小,卻同樣是犯規行為。無論秘密洞穴是小到如裁縫用的頂針,或大到如穀倉門,基本準則絕不改變,通通都是犯規。關於合理的類型,你們隨便抄下來就好,佩提斯先生……」
「很好,」露齒而笑的佩提斯說道:「請繼續。」
「首先,有一種密室殺人,案發現場的房間真的是完全緊閉,既然如此,兇手沒從房間逃出來的原因,是因為兇手根本不在房裡。解釋如下:
一、這不是謀殺,只是一連串陰錯陽差的巧合,導致一場像謀殺的意外。
先是,房間尚未上鎖之前,裡面可能發生了搶劫、攻擊打鬥,有人掛綵受傷,傢俱也遭到破壞,情況足以讓人聯想到行兇時的掙扎拚鬥。後來,受害人因意外而被殺,或是昏迷於上鎖的房間內,但所有事件卻被當作發生於同一時間。在這個例子中,引起死亡的方法,通常是腦部破裂。一般的推測是棍棒造成的,實際上卻是傢俱的某個部位,也許是桌角或是椅子突出的邊緣,不過最常見的物件,其實是鐵製的壁爐罩。總之,自從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冒險故事《駝背人》問世以來,這個殘忍的爐罩,著實殺害了不少人,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這些死亡事件都貌似謀殺。此類型的情節中,包括解開兇手之謎在內,解答部分最令人滿意的作品,要屬卡斯頓•勒胡的《黃色房間的秘密》,堪稱是史上最佳的偵探故事。
二、這是謀殺,但受害人是被迫殺他自己,或是誤打誤撞走入死亡陷阱。那可能是一間鬧鬼的房間所致,也可能被誘引,較常見的則是從房間外頭輸入瓦斯。不管是瓦斯或毒氣,都會讓受害人發狂、猛撞房間四壁,使得現場像是發生過困獸之鬥,而死因還是加之於自己身上的刀傷。另一種從中延伸的變體範例,是受害人將樹枝形燈架的尖釘穿進自己的腦袋,或是用金屬絲網把自己吊起來,甚至用雙手把自己勒死。
三、這是謀殺,方法是透過房間內已裝置好的機關,而且此機關難以察覺,它隱藏在傢俱上頭某個看似無害的地方。這個陷阱的設計,可能是某個死去多年的傢伙一手完成,它可以自動作業,或是由現任使用者來重新設定。它可能是現代科技所延伸的邪惡新發明。譬如說,話筒裡面藏著手槍機械裝置,一旦受害人拿起話筒,子彈就會發射,並貫穿他的腦袋。還有一種手槍,板機上面繫著一條絲線,一旦水結冰凝固時,原先的水就會膨脹,如此隨即拉動絲線。我們再舉鬧鐘為例,當你為這個鬧鐘上緊發條時,子彈便會射出來;或者(鬧鐘是受人歡迎的凶器),我們有另一種精巧的大型掛鐘,它上端安放了可怕的鏗鏘鈴聲裝置,一旦吵鬧聲響起,你想要靠近去關掉它時,只要你一觸碰,便會擲出一把利刃,當場劃破你的下腹。此外,有一種重物,可從天花板擺盪下來,只要你做上高背椅,這個重物的威力,包準敲得你的腦袋稀巴爛;另有一種床,能釋放致命的瓦斯;還有會神秘消失的毒針、會——」
「你們明白了吧,」菲爾博士以雪茄指著每個人:「當我們研究了這些五花八門的機關陷阱之後,才真正進入了『不可能犯罪』的領域,而上鎖的房間可就算是小兒科了。這種情況可能會永續發展,甚至還會出現電死人的機關。置於一排畫像前的細繩,可以接上電;棋盤可以充電;甚至手套也可以讓人通電致死。傢俱之中的任何對象,包括茶壺在內,都能置人於死地。不過這些伎倆,現在似乎沒人用過。所以,我們接著說下去:
四、這是自殺,但刻意佈置成像是謀殺。某人用冰柱刺死自己,然後冰柱便融化了!由於上鎖房間裡找不到凶器,因此假定是謀殺。或者,某人射殺他自己,所用之槍縛繫於橡皮帶尾端——當他放手時,槍械被拉入煙囪而消失不見。此伎倆在非密室的情形下,可改成槍枝繫著連接重物的絲線,射擊後槍枝被迅速拉過橋樑欄杆,隨即墜入水中;同樣的方式,手槍也可以猛然拂過窗戶,然後掉入雪堆裡。
五、這是謀殺,但迷團是因錯覺和喬裝術所引起的。譬如,房門有人監視的情形下,受害人被謀殺橫屍於室內,但大家以為他還活著。兇手裝扮成受害人,或是從背後被誤認為受害人,匆忙地走到門口現身。接著,他一轉身,卸下所有偽裝,搖身一變,換回原本的樣貌,並且立刻走出房間。由於他離去時,曾走過別人身邊,因而造成了錯覺。無論如何,他的不在場證明已成立;因為後來屍體被發現時,警方推定的案發時間,是發生在冒牌受害人進房之後。
六、這是謀殺,兇手雖是在房間外面下手的,不過看起來卻像是在房間裡犯下的。」
「為了方便解釋,」菲爾博士中斷分類的話題,「我把這種犯罪歸類,通稱為『長距離犯罪』或『冰柱犯罪』,反正不管它們怎麼變化,都是基本雛形的延伸。我剛說過冰柱的案例,你們應該都明白了。門是上鎖的,窗戶小到兇手無法穿過去;但受害人顯然是在房間內被刺殺,而且凶器也下落不明。好啦,冰柱仿如子彈一般從房間外面發射進來——和之前提過的神秘毒氣一樣,我們在這裡不討論其可行與否——然後它融化得無影無蹤。我相信,安娜•凱薩琳•葛林(AnnaKatherineGreen,1846-1935,美國女推理作家先鋒)是偵探小說中使用此詭計的第一人,她的那本小說名為《僅有簡寫字母》。順便一提,某些詭計會發展成各支流派,她的確是居功至偉。五十多年前,她發表的首部推理小說中,就創造了凶殘秘書殺死僱主的故事,而且我認為,從今日的統計資料可以證明,秘書仍是小說中最常見的兇手。以傭人、領班做兇手已經過時很久了;輪椅上的殘障者太可疑了;為了成為偵探,沉著的中年未婚女子也很久不當殺人狂了。醫師也是同樣情況,到了今天,他們的行為益發循規蹈矩,除非是因聲明大噪而轉變為狂人科學家。律師永遠是狡猾陰沉,只有在某些案例裡,才會擁有積極主動的殺傷力。然而,萬物是循環不已的!八十年前,愛倫•坡洩露了秘密,他以『好傢伙』(Goodfellow)這個名字作為筆下兇手的稱謂;而當今最受歡迎的推理作家,正是有樣學樣,也以『好人』(Goodman)來稱呼他的兇手角色。不過這些時日以來,只要有大宅存在,秘書仍然是最危險的人物。」
「繼續冰柱的話題。它的實地運用,得拜麥第奇(Medici,十五至十六世紀中,意大利佛羅倫斯市望族,對文藝、美術的保護頗有貢獻)之賜,而且在一篇令人讚賞的《佛朗明石》故事裡,引用了一首關於戰爭的諷刺詩,內容提及第一世紀的羅馬衰亡錄,冰柱在其間提供了亡國的原因。藉由十字弓的助力,冰柱被發射、投擲、拋出,在漢米頓•柯裡克(《四十張臉孔》書中的迷人角色)的冒險故事裡,也有異曲同工的元素:可溶解的投射彈、鹽塊子彈,甚至還有凍結血液所製成的子彈。」
「冰柱犯罪理論證明了我的觀點:屋內的兇案,可以是屋外的某人幹的。這裡還有一些其它可能。受害人被刺,凶器可能是內藏薄刃的手杖,它可以穿過夏季別墅週遭盤繞的編織物,一擊得手就收回;或者,受害人可能被刀刃所刺,由於刀身過於細薄,因此他毫無知覺自己受傷,然後當他走入另一個房間時,才猝然倒地斃命。抑或是,受害人被引誘探頭出窗;從下面無法爬到這扇窗戶,但是從上方呢,冰塊卻能夠下墜,並狠狠重擊他的頭。腦袋被砸得開花,但凶器卻找不到,因為它老早就融化了。」
「在這個標題之下(其實放到第三項標題之下,也很合適),我們還可以列舉出利用毒蛇或昆蟲來殺人的手法。蛇不但能隱匿於衣櫃和保險箱,也可以靈巧地躲藏在花盆、書堆、枝形吊燈架以及手杖中。我記得一個非常誇張的個案——把琥珀制的煙斗柄,刻成古怪得蠍子形狀,受害人正要把它放入嘴裡,雕刻物居然活過來,變成一隻活生生的蠍子。不過,若說到上鎖房間命案中最驚人的長距離謀殺手法,各位,我向你們推薦一篇偵探小說史上最精采的短篇故事(事實上,還有幾篇非常出色、同樣齊名的第一流傑作,如湯瑪斯•柏克的《歐特摩之手》、卻斯特頓的《走廊上的男人》、傑克•傅特瑞爾的《十三號囚房的難題》。)它就是梅爾維爾•大衛森•卜斯爾的《都多爾夫殺人事件》——這位從長距離之外行兇的刺客,即是太陽。太陽光穿過上鎖房間的窗戶,照射在都多爾夫擺於桌上的酒瓶,由於瓶內裝的是未加工的甲醇白酒,因而形成了火鏡(即集中陽光而生熱的凸透鏡),而掛在牆上的槍經由光線一射,正好點燃了雷管:因此躺在床上的可憎傢伙,胸膛自然被轟的血肉模糊。還有……且慢!阿哈,我最好適可而止了;現在,我就以最後一個標題,來為分類工作劃下完美的休止符吧:
七、這是謀殺,但其詭計的運作方法,剛好和第五項標題背道而馳。換句話說,受害人被推定的死亡時間,比真正案發時間早了許多。受害人昏睡(服了麻醉藥,但沒有受傷)在上鎖房間裡。所以用力撞門,也叫不醒他,這時兇手開始裝出驚恐的模樣,先強行打開門,接著一馬當先衝進去,刺殺或切斷被害人的喉嚨,同時讓其它在場的人覺得看到了其實沒看到的東西。發明這種詭計的以色列•詹格威,應可獲得無上的榮耀,因為後人仍舊在沿用他的創意,只是形式各有不同。這種詭計曾用在(通常是刺殺)船上、陳年老屋、溫室、閣樓,甚至是露天戶外。在這些地方,受害人先是失足絆倒,然後昏迷不醒,最後才是刺客俯身靠近他。所以……」
「慢點!等一下!」
哈德利連忙插嘴,並重拳打在桌上以引起大家注意。志得意滿的菲爾博士,正是一副口若懸河、欲罷不能的神情,他堆滿笑容,和氣地轉身看著刑事主任。哈德利接著說:
「你的分析或許非常棒。上鎖房間的所有可能狀況,你全都研究了——」
「所有的情況?」菲爾博士睜大眼睛,哼著鼻子說:「還差的遠哩。有一些很特殊的類型,我還未將它們一網打盡,並且找出其中的玄機;這只是一份即席發表的粗略大綱;不過有朝一日,我會全部整理出來的。我正要說到其它的類型:為了要讓門窗從房間內鎖上,所以手段上得運用各式各樣會騙人的門窗。哼!哈!因此,各位先生,接下來我——」
「還不行,」刑事主任頑強地說道:「我要對你所說之事提出質疑。你說從這些不同類型的花招噱頭中,我們可以得到一點端倪。你陳述了七個要點;但是,根據你提出的類型,能適用於本案的,一個也沒有。你下了整個標題:『兇手沒從房間逃出來的原因,是因為案發時間兇手根本不在房裡』,這完全不符合本案!除非米爾斯和杜莫兩人都在撒謊,不然我們唯一能確認的事情,就是兇手真的在房間裡!這你怎麼說呢?」
佩提斯的坐姿挪前了些,當他俯身靠近信封袋時,桌燈所散發的紅色燈光照在他的禿頭上,也反射出微光。他以純金的鉛筆,抄寫整齊端正的筆記。現在,他張開突出的眼睛,凝視著菲爾博士,臉上的眼球似乎是更加突出,更像蛙眼。
「呃,是的,」他短咳了一聲:「但第五項卻是能引人聯想,我是這麼認為——利用錯覺!可不可能米爾斯和杜莫太太其實沒看到有人走入房內;他們只是不知為何一時被愚弄了;或者,當時整個情景,像是幻燈機打出來的錯覺?」
「想用錯覺的理由絆住我,」哈德利說:「抱歉!這一點我也考慮過了。昨晚我已經逼問過米爾斯,今早又找他盤問了一兩回。反正,無論兇手是何方神聖,他絕不是一個錯覺,他真的走進了房間。他是那麼貨真價實,活蹦蹦的影子投射在地上,走起路來都快讓走廊擺盪搖動起來。他真實到能說、能動、能用力關門。菲爾,你同意吧?」
博士鬱悶地頜首。他在熄火的雪茄上噴出一口空煙。
「喔,是的,我同意。確實是真有其人,而且他真的走入房內。」
「實際上,」佩提絲召喚侍者再添加咖啡,而哈德利接著說道:「就算我們聽起來的是謊言,就算那是幻燈機投射的陰影所造成的,但影子總不會殺了葛裡莫吧。凶器是一把堅硬的槍,被握在有血有肉的手中。至於其它方面,老天爺知道,葛裡莫挨的槍絕非機關所致,甚至,他也不是開槍自殺、更沒有讓槍迅速穿過煙囪,如你所舉的例子一樣。首先,一個人不能在幾尺之外,開槍射殺自己。第二,槍也不可能穿過煙囪之後,橫越一排屋頂來到卡格裡史卓街,然後射擊佛雷,最後大公告成地摔落於地。媽的,菲爾,我說話的方式越來越像你,太像你習慣的思考方式!我在等一通局裡打來的電話,我得恢復清醒……你怎麼啦?」
菲爾博士的小眼睛全然睜開,緊盯著桌燈不放,隨即拳頭緩慢地落在桌上。
「煙囪!」他說道:「煙囪!哇!莫非……天阿!哈德利,我真是個大笨蛋!」
「煙囪怎麼了?」刑事主任問道:「我們已經證實,兇手不能從煙囪爬出去。」
「是的,那是當然;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腦袋閃過一個念頭,雖然可能只是小小的靈光一閃……那座煙囪,我必須再察看一次。」
佩提絲輕聲笑了出來,並用金筆敲打他的筆記本。
「無論如何,」他提議:「你還是將我們的討論做個總結吧。我同意刑事主任剛才的說法。如何在門窗、煙囪上面動手腳的詐術,你最好略述一下吧。」
「煙囪嘛,抱歉得很,」菲爾博士繼續說道。一旦專注精神,他便恢復原本的神氣模樣:「抱歉,在偵探小說中,煙囪是不受到青睞的逃脫途徑;當然,秘密通道除外。我來舉一些重要的例子。例如中空的煙囪後頭,有個秘密房間;壁爐的背面,可以像帷幔一樣展開;或是壁爐可以旋轉打開;甚至在砌爐石塊下,藏著一間密室。此外,許多帶有強烈毒性的玩意兒,都能穿過煙囪管掉下來。不過,兇手爬上煙囪而逃亡的案例,倒是少見。一來是幾乎不可能辦得到,二來是這種舉動比起在門窗上動手腳,還更加卑鄙無恥。在門和窗這兩種首要類型中,門顯然是較受歡迎的。我們來舉一些經過變造,以使門像是能從內反鎖的詐術範例:
一、將插於鎖孔裡的鑰匙動些手腳。這種傳統方法相當受到歡迎。但是到了今天,由於其各種變化的手法都廣為人知,所以很少人真去使用。可以拿一隻鉗子夾住鑰匙柄,並且轉動它;我們就用過這種方法打開葛裡莫書房的門。還有一種非常實用的小技巧,只需一跟兩寸長的細薄金屬條,某一端繫上極長的結實細繩。在離開房間前,先將金屬條插入鑰匙頭的小洞,一端朝上,另一端朝下,如此便可行使槓桿作用;細繩垂落於地,然後從門底下拉至房間外頭。接著從門外關起房門。只消拉動細繩,在槓桿原理的作用下,鑰匙被轉動而將房門上鎖;這時再抖動細繩,使金屬條鬆脫,一但等它落地,你就可以從門底下把它拉出來。於相同的原理下,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應用,但細繩絕對是不可或缺。
二、不破壞鎖和門栓的情形下,輕鬆移開房門的鉸鏈。這種手法乾淨利落,大部分男學生都熟悉個中技巧,尤其是想偷上鎖櫥櫃裡的東西時,便可派上用場;不過,前提是鉸鏈得裝置在門外才行。
三、在門栓上動手腳。細繩再度出場;這一回用到的技巧是衣夾和補綴用針,衣夾附著於房門內設計成槓桿裝置,藉此在門外關上門栓,這時再從鎖孔拉出細繩即可。我得像菲洛•萬斯(推理作家范•達因筆下的神探)舉帽致敬,他為我們做了最佳示範。還有一些手法比較簡單但效率不高的方式,但一條細繩是少不了的。你可以在長細繩的一端打個不牢固的結——只要猛然一拉,繩結就會鬆脫——並且扣成一個環套。此環套纏繞於門栓的握柄,細繩部分則向下垂落,且穿過門底下。此刻房門已被關上,這時,往左右兩邊任一方拉動細繩,即可閂上門閂。接著再使勁抽動細繩,繩結便從握柄上脫落,然後就可以拉出細繩。埃勒裡•奎因(美國推理作家)也曾示範了另一種手法,他利用死人玩了這一招。但是,他的迷團解說過於簡單枯燥,聽起來又太離奇古怪,因此對精明的讀者來說,此詭計的安排著實不公平。
四、在可滑落的閂鎖上動手腳。通常做法是,於栓鎖的下方墊著某樣東西,然後從門外關上房門,在抽掉墊在裡頭的支撐物,讓閂鎖滑落且上鎖。說到這個支撐物,隨時能派上用場的冰塊,顯然是最佳工具,用冰塊撐起閂鎖;等它溶解之後,閂鎖便會掉下來。另外,在某個案例中,光憑關門的力道夠大,都足以讓門內的閂鎖自己滑落。
五、營造出一種錯覺,簡單卻有效。兇手殺了人之後,從門外將房門上鎖,並把鑰匙帶在身上。然而,大家還以為鑰匙仍插於房內的鎖孔裡。兇手就是第一個裝出驚慌失措、並且發現屍體的人,他打破房門上層的玻璃鑲板,把鑰匙藏於自己手中,然後『鑰匙』插在鎖孔上,再藉此打開房門。若需要打破普通木門上的壁板時,這種伎倆也行得通。」
「總之,還有很多種方法,例如從門外把門上鎖,再利用細繩將鑰匙送回房內。但你們都看得出來,在本案中,這些方法沒一個被派上用場。我們發現房門是內部上鎖的。好了,兇手雖然有許多方法能讓內部上鎖,但卻一個也沒有用,因為米爾斯一直監視著房門。所以門就是照一般的技術原理上鎖的。它被全程監看,所以咱們全都沒轍了。」
「我不喜歡老生常談的陳腔濫調,」佩提斯皺起眉頭:「不過現在看起來,所有的不可能性似乎都排除了,剩下的不管可能性多小,卻必定是最後的真相。房門已經不予考慮了;煙囪也被排除在外嗎?」
「是的。」菲爾博士咕噥地說道。
「該回過頭來考慮窗戶吧?」哈德利追問,「你費了這麼多唇舌,顯然沒一個手法範例用得著。不過,在這些聽起來相當聳動的方法中,兇手運用的唯一逃脫手段,你卻忽略掉……」
「那不是一扇上鎖的窗戶,你看不出來嗎?」菲爾博士怒斥,「只要窗戶上了鎖,我就可以說出好幾種有趣的範例。像早期的假釘頭,到近代用來唬人的鋼製窗套,都能在窗戶上面動手腳。你還可以打破窗戶,小心地扣住窗子的鎖鉤,然後離去的時候,只需換上一塊新的窗玻璃,再以油灰填塞接合即可;由於新的窗玻璃和舊有的非常相似,使得窗戶像是由內部反鎖。但是,葛裡莫書房的窗戶,既未上鎖,也沒有關起來,根本叫人無機可趁。」
「我好像在哪裡讀過,人會飛行……」佩提斯暗示著。
菲爾博士搖搖頭。
「會飛的人類,能否在滑溜的直牆上走動,這事我們不予討論。對於飛行逃脫這種手法,我非常樂見其成,而且只要有地方可以起飛昇空,我倒是相信此事可行。也就是說,他必需從某處升空,然後在某地降落。但是他沒有;屋頂和地面上,都沒有起飛、降落的痕跡……」菲爾博士苦思不已。「不過在這方面,如果你們想聽聽其它的建議,我可以告訴你們——」
他突然語塞,並抬起頭來。在那安靜且杳無人跡的餐廳盡頭,附著於整排窗戶上的雪花,正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就在這時候,他們前方有條人影倏然闖了進來,此人模樣有些遲疑,眼光四處搜尋著,然後才迅速走向他們。當眾人看清來者是曼根時,哈德利不禁發出低沉的歎息聲。曼根的臉色看來蒼白不振。
「沒發生什麼事吧?」哈德利以一貫的冷淡口氣發問。他把椅子往後推了些。「大衣沒再變色了吧?或是——」
「沒有,」曼根回說。他站在桌子旁喘息,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但你們最好過去一趟。德瑞曼出事了,好像是突然中風。不,他還沒死,不過情況不太樂觀。他剛發作的時候,正試圖和你們聯絡……他盡說些瘋話,說什麼他房間裡有人,煙火,以及煙囪。」

第十八章 煙囪

三個人——三個緊張而煩躁的人——在休息室等待著。甚至米爾斯,他背對著火爐,清了清喉嚨,這似乎又令蘿賽特很神經質。杜莫夫人平靜地坐在火爐邊,曼根在和菲爾博士,哈德利,佩特斯以及蘭波說話。燈被關掉了,只有午後雪上映射的微弱光線穿過厚重的窗簾射進來,米爾斯的身影遮住了爐火微弱的光芒。波那比已經走了。
「你們不能去看他,」那個女人說,她的眼神暗淡,「現在醫生和他在一起。事情發生在一瞬間。也許他瘋了。」蘿賽特兩手交叉,像貓一樣優雅的踱著步。她面對著剛進來的人,突然的說,「我不想站在這兒,你知道。它會這樣繼續下去,接著——你們對此怎麼看?你們知道我父親如何被殺的嗎,或者誰殺了他?上帝啊,說說吧,就算你們是控告我!」
「我想你最好告訴我們德瑞曼先生怎麼了,」哈德利平靜的說,「什麼時候發生的。他有生命危險嗎?」
杜莫夫人聳聳肩:「有可能、他的心臟——我不知道。他崩潰了。他現在不省人事。對於他是否能再活過來,我也不知道。關於他發生了什麼,我們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
米爾斯再次清清嗓子。他的頭搖擺著,笑起來相當可怕。他說:「先生,如果你覺得有什麼——呃——違法的行為,或者懷疑他被襲擊了,那麼請你不要這樣想。而且,很奇怪吧,你會從我們這兒得到確定的。我的意思說今天下午在一起的同一些人,他們昨晚也在一起。女祭司和我」——他向杜莫示意了一下——「一起上樓在我的小工作間裡,我明白了葛裡莫小姐和我們的朋友曼根在下面——」
蘿賽特的頭抽搐了一下:「你最好從開頭說。曼根告訴你德瑞曼第一個下來的嗎?」
「不,我沒有告訴他們任何事,」曼根帶著點酸苦的說,「在外衣事件之後,我想某人能給我點安慰。」他搖了搖頭,手按著太陽穴,「大約半小時前,你知道,蘿賽特和我獨自回到這。我和波那比並排——呃,這很平常。每個人都在笑談著外衣事件,我們分開了,波那比走了。我沒有看見德瑞曼;早上他待在自己的屋裡。總之,德瑞曼走到這兒,問我如何能找到你。」
「你的意思他發現了什麼?」哈德利問。
蘿賽特吸了口氣,「或者想讓我們以為他發現了。很神秘。他蹣跚的走過來,就像曼根說的,問他如何能找到你。曼根問他有什麼事……他看上去就好像他——呃,發現了重要的東西?」
「是的。我們幾乎要跳起來……」曼根接著說。
「你也會這樣的,」蘿賽特冷冷的說,「如果你是清白的,」她的肩膀顫抖了一下,膀子抱在一起,好像她很冷。「因此我們說,『什麼事?』他有點衰弱,說道,『我發現我的屋子裡少了點東西,這讓我想起了某些事情。我昨晚忘記了。』這全是些下意識回憶之類的廢話,儘管他不是很清楚這點。這引起了某些幻覺,也就是當他服下安眠藥躺下後,某人進了他的房間。」
「在——犯罪前?」哈德利道。
「是的。」
「誰進了他的房間?」
「這就是問題所在!他不知道或者不願說,或者整個事情只是一場夢。當然可能是別的什麼。我不知道。」蘿賽特仍然冷冷的說著,「當我們問他的時候,他只是敲敲腦袋,含糊的說,『我真的不能說,』用他那種生氣的方式……上帝!我痛恨這些人,他們就不能坦白的說出他們的意思嗎!我們都相當苦惱——」
「哦,他很正確,」曼根說,他看起來更加痛苦了,「只是,他媽的,如果我沒說那些——」
「說什麼?」哈德利迅速地問道。
曼根聳聳肩,心緒不寧的看著爐火:「我說,『好,如果你發現了什麼,為什麼你不去恐怖的謀殺現場,看看是否你能發現更多?』是的,我很難過。他嚴肅的看著我。他看了我一會,然後說:『是的,我想我會的。我要確定一下。』說著他離開了!也許二十分鐘以後,我們聽見某人在樓上發出巨大響聲……你知道,我們沒有離開這間屋子,儘管……」他突然停頓了一下。
「你也許應該繼續說下去,」蘿賽特跟他說,帶著驚訝的冷淡的語氣,「我不介意誰知道。我想偷偷跟在他後面瞧瞧。但是我們沒有這樣。在那二十分鐘之後,我們聽見他笨拙地上樓的聲音。接著,很顯然當他走到最上面的台階時,我們聽見一聲悶響以及砰的一聲,就像那樣。曼根打開房門,他躺在那。他臉扭曲了,前額因為皺起變成了藍色;多恐怖啊!當然,我們叫了醫生。他什麼也沒說,只喊了『煙囪』和『煙火 』。」
杜莫夫人還是那樣無動於衷,她的眼睛沒有離開爐火。
米爾斯向前傾著身子:「如果你允許我把故事說完,」他傾著腦袋說,「我認為很可能我能彌合這個縫隙。當然,這要在女祭司的允許之下……」
「啊,呸!」那個女人大叫。當她向上看的時候,她的臉在陰影中,她的臉上似乎有種鯨須般的剛性,但是蘭波看見她兩眼閃著光很是驚訝。「你總是扮演蠢人,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女祭司這,女祭司那。很好,我要告訴你。我是女祭司,我知道你不喜歡德瑞曼,我的小蘿賽特也不喜歡他。上帝!你知道人的本性或者同情心或者——德瑞曼是個好人,即便他有點瘋狂。他也許錯了。他也許沉浸在藥物中。但是他心底裡是個好人,而且如果他死了,我會為他的靈魂祈禱。」
「我能——呃——繼續嗎?」米爾斯平靜地說。
「是的,你可以繼續,」女人說道,也沉默了。
「女祭司和我在頂樓我的工作間裡;對面是書房,你知道的。門再一次打開了。我正在轉移一些文件,我注意到德瑞曼先生上來了,走進書房……」
「你知道他在那幹什麼?」哈德利問。
「很不幸,不知道。他關上了門。我不能冒險推斷他在幹什麼,因為我沒聽見什麼。一會兒他出來了,我只能描述他喘著氣,顫巍巍……」
「你這話什麼意思?」
米爾斯皺起眉頭:「我很抱歉,先生,不可能再精確了。我只能說我感覺他做了激烈的運動。我不懷疑這就是崩潰的原因或者催化劑,因為這是中風的症狀。如果我能糾正一下女祭司,他心臟沒什麼問題。呃——我也許要談一下我們還沒有說到的事情。當他從打擊中回復過來後,我看到他的手和袖子都沾著煤灰。」
「又是煙囪,」貝特斯輕聲咕噥著,哈德利轉過身看菲爾博士。蘭波很震驚,因為博士不在屋子裡了。他這樣身材的人,按常理,不可能這樣神秘的消失;但是他走了,蘭波想他知道他在哪。
「跟他上樓,」哈德利迅速對美國人說,「你沒有看見他做什麼該死的神秘舉動吧。現在,米爾斯先生……」
當蘭波走出昏暗的大廳時還聽見哈德利在質問的聲音。房子非常安靜;如此的安靜以至於當他走上樓梯時,電話鈴尖銳的鈴聲在樓下大廳突然響起的時候嚇了他一跳。走過德瑞曼樓上的房門,他聽見裡面有嘶啞的呼吸聲,以及屋子裡的輕輕地腳步聲:通過門他能看見醫生放在椅子上的藥箱和帽子。頂樓沒有燈光,悄然無聲,以至於他能清楚的聽見安妮在樓下回復電話的聲音。
書房很昏暗。透過窗戶能看見一些雪花,昏暗的燈光,落日暗淡的餘光。光線射進屋子,照到了盾牌,火爐上的架子也反射出光芒,書架上的白色半身像落下了陰影--葛裡莫的樣子,一半是在思考,一半像這間屋子一樣粗野,即使葛裡莫死了,它似乎還在這兒走動、輕笑。牆上巨大的空白,本應是那幅畫掛得地方,像在嘲笑蘭波。菲爾博士穿著黑斗篷站在窗戶牆一動不動,他靠在手杖上,注視著落日。
門吱吱喀喀地響聲沒有喚醒他。蘭波說話了,他的聲音似乎引起了回聲:
「你在——?」
菲爾博士眼睛向四週一掃。他長噓了一聲,接著深吸了口氣:「嗯?哦,我做什麼?」
「找東西?」
「哦,我想我知道了真相。我想我知道了真相,」他回答,帶著一種執拗,「而且今夜我大概能夠得到證實。嗯,哈,是的。你知道嗎。我站在這兒想像發生了什麼。這是個老問題,孩子,它也變得越來越困難:當天空變得越來越美麗,老椅子變得越來越舒適,也許人的心——」他的手撣了一下前額,「什麼是公正?我幾乎在每個我經手的案件結束時都這樣問。我看見病態的靈魂,罪惡的夢想……沒關係。我們下樓好吧?」
「但是火爐怎麼了?」蘭波強調。他走上前,注視著它,拍打它,他仍然看不出什麼。有少許煤灰散落到壁爐地面上,在火爐後面煙灰覆蓋的地方有一條歪曲的條紋,「怎麼了?有秘密通道嗎?」
「哦,沒有。在你所指的方面它沒有什麼不對勁的。沒有人爬上去。沒有,」他加上一句,蘭波把他的手伸入煙道,四處摸索,「我恐怕你在浪費時間;沒什麼值得找的。」
「但是,」蘭波失望的說,「如果這個漢瑞兄弟——」
「是的,」門口傳來響亮的聲音,「漢瑞兄弟。」
這個聲音不像哈德利,一時間他們沒有認出來。哈德利站在那裡,手上拿著一頁紙;臉陰沉著,但是從他呆板的聲音中蘭波感到某種失望的東西。輕輕地關上身後的門,哈德利站在黑暗中,繼續平靜地說:「這是我們的錯誤,我知道,被理論搞昏了頭。我們輕易接受了它,現在我要整個重新開始了。菲爾,今天早上當你說案子被顛倒了,我相信你不知道如何顛倒的。這不只是顛倒,而是根本不存在。我們的主要推論被推翻了。他媽的,不可能……!」他注視著那頁紙,似乎他想把它團成個球。「蘇格蘭場剛剛來了電話。我們從布加勒斯特得到了消息。」
「我想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菲爾博士點著頭,「你想說漢瑞兄弟——」
「沒什麼漢瑞兄弟,」哈德利說,「三個侯華斯弟兄中的老三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
微弱的紅光變得更加昏暗了;在寒冷、安靜的書房裡他們能聽見遠處倫敦從嘈雜漸漸步入黃昏的動靜。哈德利走向大書桌,將弄皺的紙鋪平在桌子上,這樣別人就能看。黃玉野牛的影子譏諷似的印在上面。屋子對面他們能看見三座墓穴的畫上被斧砍的痕跡。
「這不可能錯,」哈德利繼續,「看起來這是個相當知名的案子。他們發來的整個電報很長,我記錄下了最重要的部分,這是從他們電話中逐字繼續的。看看吧。」
「(如下)需要得到的消息沒什麼困難。現在我機構中的兩個人1900年在Siebenturmen作看守,從他們那得到了證實。事實是:葛裡莫·侯華斯,皮爾•弗雷·侯華斯以及尼可拉斯·雷艾·侯華斯是克洛里·侯華斯教授(Klausenburg大學)和他妻子西西莉·弗雷·侯華斯(法國人)的兒子。因為1898年11月搶劫佈雷所的庫納銀行,三兄弟於1899年1月被判刑20年。他們三個在監獄醫生的幫助下,在1900年8月瘟疫流行的事後,通過被鑒定死亡並埋葬在瘟疫區這個大膽的計劃試圖逃跑。看守J. Lahner和R. Gorgei在1小時後帶著木製十字架回到墳墓,發現葛裡莫·侯華斯的墳墓打開了。調查發現棺材打開了而且是空的。尼可拉斯·侯華斯已經窒息而死。在被確定已經死亡後尼可拉斯被重新下葬;皮爾回到監獄。消息被封鎖起來,沒有追捕逃犯,在戰爭結束前此事未被發覺。皮爾•弗雷未被追究責任。於1919年1月刑滿釋放。保證第三的弟兄的死亡是毫無疑問的。
ALEXANDER CUZA,布加勒斯特警察局長。」
「哦,是的,」他們看完了,哈德利說道,「這證明了我們預見的正確,除了那一小點,就是我們將鬼魂設定為兇手。漢瑞兄弟(或者準確的說Nicholas兄弟)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墳墓。他在那兒。整個案件——」
菲爾博士用手指慢慢地敲擊紙片,「這是我的過錯,哈德利,」他承認,「今天早上我告訴過你我幾乎犯了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我被漢瑞兄弟迷惑了!我不能思考其他事情。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們僅僅知道那麼一點關於第三個兄弟的事,可我們完全建立在這一點點上面。」
「好了,承認錯誤對我們毫無益處。我們怎麼解釋弗雷那些瘋狂的評述?私人復仇!復仇!現在所有努力都付之東流了,我們沒有什麼線索來繼續工作下去。不是一個線索!如果你排斥對葛裡莫和弗雷復仇的動機,還剩下什麼呢?」
菲爾博士相當幸災樂禍的戳著他的手杖:「你沒有看到剩下的東西嗎?」他叫道,「你難道不知道這兩樁謀殺案如何解釋嗎,我們現在要接受還是退出這座瘋狂的屋子?」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整個事情偽裝成復仇者幹的?——我現在明白了,」督察解釋道,「我能相信任何事。但是有一點令我不解。真正的兇手如何知道我們能挖掘這麼深得關於過去的事情?我們從沒有這樣,恕我冒昧,如果不是有些幸運的撞上。真正的兇手如何知道我們會把葛裡莫教授和匈牙利的犯罪聯繫在一起,或者將他和弗雷或者其他什麼別的聯繫在一起?這可難壞了我。」他走來走去,手抓住握緊的拳頭,「而且,我越想越糊塗!我們有他媽的好的理由相信第三個兄弟殺死了那兩個人——而且我越想這種可能性,越傾向懷疑Nicholas沒有死。葛裡莫說他的第三個兄弟射了他!」
哈德利搖晃著公文包,「我知道。這正是我討厭的!我們獲得了某些人對此的證詞,看起來被他射中兩個人的話比海底電報上的更合理,電報上的也許受到某些原因的影響或者犯錯。哦——呸!就算他真的死了,但是兇手偽裝成死去的兄弟來到人世,是吧?」他停下來,點著頭,注視著窗外,「現在我想我們抓住中心了。這能解釋所有的矛盾,不是嗎?真正的兇手假想了一個角色,不是待在一起將近三十年的兄弟,是吧?當謀殺發生後,我們追蹤他的蹤跡——如果我們確實追蹤了他的蹤跡——我們完全歸結於復仇。怎麼樣,菲爾?」
菲爾愁眉不展,緩慢地繞著桌子走動,「不壞,不,不壞,作為一種偽裝。但是葛裡莫和弗雷被殺的真正動機是什麼?」
「你的意思是什麼?」
「其中必有關聯,不是嗎?肯定有某種動機,明顯的或者不明顯的;為什麼那人要殺葛裡莫。米爾斯或者杜莫或者波那比或者——是的,任何人也許都會殺葛裡莫。同樣,任何人都會殺弗雷:但是,我必須指出,不是在這同一個圈子的人。為什麼弗雷被葛裡莫圈子裡的某人殺了,他們中沒有任何人可能在此前見過他。如果謀殺是某人幹的,連接點在哪裡?一個受人尊敬的教授和一個有過監獄歷史的流浪演員。這人的動機在哪,兇手怎樣將他們聯繫在一起的,除非在過去他們有聯繫。」
「我能想像有一個人和他們的過去有聯繫。」哈德利指出。
「誰?你說杜莫那個女人?」
「是的。」
「那麼是誰扮成漢瑞兄弟的呢?無論你作什麼決定,你必須承認她沒有做那事。不,夥計。杜莫不僅是個糟糕的嫌疑犯;她是個不可能的嫌疑犯。」
「我不這樣看。想一下,你的整個推論,即杜莫沒有殺葛裡莫是建立在你認為她愛葛裡莫的基礎上。不要反駁,菲爾,不要反駁!記住她說整個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開始於……」
「和米爾斯聯合,」菲爾博士大聲說,帶著諷刺的目光。他又噓了口氣,「你能想像兩個不像同謀者的人能聯合起來,用他們編的像神話一樣的故事來欺騙警察嗎?她也許戴著面具;我的意思是生活上比喻化的面具。米爾斯也許戴著面具。但是這兩個面具以及他們的言行合在一起就不可思議了。我寧願相信那個直接的假面具。而且,記住杜莫作為兩個案子的兇手是絕對不——可——能。為什麼?因為弗雷死的時候——三個誠實的人作證的時間——她在這間屋子裡,和我們說話。」他沉思著,眼睛發出了閃爍的光,「或者你會說是第二代幹的?蘿賽特是葛裡莫的女兒;懷疑神神秘秘的史都•米爾斯是死去的漢瑞兄弟的兒子?」
哈德利想要回答,他敲敲腦袋,看著菲爾博士。他坐到了椅子的邊上:「我知道這個情況。我很清楚,」他帶著那種確定險惡嫌疑犯的口吻說道,「這是越來越離奇的開始,現在不必和你爭辯。為什麼你擔心我相信這個故事呢?」
「第一,」菲爾博士說,「因為我希望將它強加於你,相信米爾斯說了事實……」
「你的意思是,作為神秘的一點,為了證明此後他沒有幹?就是那個你在死亡表案件中給我表演的低級詭計?」
博士沒有理睬這大呼小叫的不滿:「第二,因為我知道真正的兇手。」
「我們所看見並和其交談過的某人嗎?」
「哦,是的,非常正確。」
「我們有機會——?」
菲爾博士紅紅的臉上帶著心不在焉的、難以忍受的、幾乎要令人憐憫的神情,他注視著桌子。
「是的,上帝幫助我們,」他以一種古怪的腔調說,「我想你能抓住那人,我們回家……」
「家?」
「去進行Gross測試。」菲爾博士說。
他要轉身離去,可是沒有立刻就走。昏弱的光線變的發紫,暗淡的影子淹沒了屋子,他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注視著被砍過的畫,狂暴的力量還在做最後的掙扎,三口棺材最終被填上了。

——挑戰讀者——

到此為止,案情都已經顯現在讀者諸君面前,細心的讀者應該能夠指出誰是兇手,並且說明兇手的手法。雖然費爾博士實驗結果要到下章揭曉。我不妨先予說明,測試結果令人擔心,紙上沒有文字。不過並不能阻礙將兇手繩之以法。
卡爾敬上

第十九章 空幻之人

第二十章 兩顆子彈

第二十一章 真相大白

附錄

附錄1 山羊的影子

附錄2 天空中的足跡

附錄3 「妖怪林」別墅疑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