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字 - Nathaniel Hawthor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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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字(The Scarlet Letter)是美國作家霍桑的小説作品。

譯者序

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I Hawthorne,1804一1864)出生於新英格蘭一名門望族,他家世代都是虔誠的加爾文教信徒。他的兩代先祖曾是馬薩諸塞殖民地政教合一的權力機構中的要人,參與過1692年薩菜姆驅巫案及其後的迫害教友派的活動。霍桑一家後來以航海為業,從事東印度地區的貿易,到他父親這一代,家境已經大不如前。小納撒尼爾四歲時,做船長的父親便病死在外,全靠才貌雙全的母親把他和兩個姐妹撫養成人。家庭和社會環境中濃重的加爾文教氣氛,深深地影響了霍桑,使他自幼性格陰鬱、耽於思考;而祖先在迫害異端中的那種狂熱,使他產生了負罪感,以致他大學後在自己的姓氏中加了一個「W」,表示有別於祖先。從他十二歲以來的日記判斷,他在觀察及寫作上,都是早熟的。

霍桑十四歲時,到祖父的莊園住了一年。那附近有個色巴果湖,霍桑經常到那裡打獵、釣魚、讀書,充分領略自然風光。據他晚年回憶,他的一生以這段時間最為自由愉快,而他的孤癖個性和詩人氣質。也是在這裡形成的。

霍桑在波多因大學讀書時,深為同學所推重。他在這裡結識了後來成為著名詩人的朗費羅、當了總統的皮爾斯和投身海軍的布里奇。這幾位學友都對他後來的生活和創作產生過影響。

1825年霍桑大學畢業後,回到薩菜姆故居一住就是十二年,把時間全都用在了思考、讀書和寫作上。由於不滿意自己的作品,他最初的幾篇短篇小說都是匿名發表的,他甚至還焚燬了一些原稿。經過長時間的磨煉,霍桑終於在1837年出版了第一個短篇小說集《重講一遍的故事》,從此以善於寫短篇小說而著稱。

1842年婚後,霍桑便遷到康考德居住。這裡不但是愛默生的家鄉,而且是梭羅「返回自然」的基地,堪稱是那一代超驗主義文人苔革的大本營。可想而知,霍桑後半生多在此地居留,與那裡的哲學和文學氛圍大有關係。

正是翟桑的身世和經歷,形成了他的複雜的世界觀和獨特的創作思想及手法。

《紅字》是霍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1850年該書問世後,霍桑一舉成名,成為當時公認的最重要的作家。

《紅字》故事的背景,是1650年前後的波士頓,當時的居民是1620至1630年間來此定居的第一代移民。他們都是在英格蘭故土受詹姆斯一世迫害而抱著創建人間樂土的理想來新大陸的清教(即加爾文教)徒,史稱「朝聖的教父」。清教徒在英國最初是反抗羅馬教皇專制、反對社會腐敗風氣的,他們注重理智、排斥感情、推崇理想、禁絕慾望;後來卻發展到極端,不但迫害異端。甚至連婦女在街上微笑都要處以監禁,兒童嬉戲也要加以鞭打。

霍桑熟諳新英格蘭的歷史,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寫的這類故事。讀者在《紅字》中所看到的情節和人物,在他的一些短篇中都可見端倪。如《教長的面紗》中牧師和少女的隱情,《思狄柯特與紅十字》中胸佩紅字示眾的美婦,《年輕小伙子布朗》中人們偷偷到黑暗的森林裡與魔鬼密約,《拉伯西尼醫生的女兒》(故事假托在意大利)中那位學識淵博、醫術精湛但滅絕人性的醫生,等等。作者大概為了說明《紅字》故事有根有據,居然在正文前面難脫流俗地寫了一個楔子。這個楔子在英文原文各版本中都有,約三萬七千餘漢字,名為《海關》,主要是敘述作者在1846至1849年間任海關督察時的一些故事,文筆幽默流暢。因與本書關係不大,於各中譯本均略去不譯;但其中有一部分涉及本書的源起,或許讀者會感興趣,現摘譯如下:

一個雨天,我閑來無事,卻有幸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兩。我在圈閱堆在角落裡的廢棄文獻時,我的注意力披一個神秘的包裹所吸引。那包裹是一塊紅色細布所做,已經磨損褪色,上面依稀尚有眾線刺繡的浪跡,侗己朽得不見原樣,看不出光澤了。顯而易見,那是極其美妙的針線活,那種針線手藝現在已經失傳。仔細辨認,便可看出這塊猩紅的破布片呈字母「A」狀。精確量米,每個筆劃險好是三又四分之一英吋長。毫無疑問,原先是用作衣裙上的裝飾品的;至於當年怎樣佩戴,或長表示什麼等級、效件和薄嚴,我卻無從猜測。但它卻奇怪地引起我的興趣,使我目不轉睛地盯視不已。誠然,其中必有深意,頗值琢磨。

我邊看邊思,或許這字母是白人設計出來飾在身上以引起印第實人注目的,便拿起在胸前一試。當時找似乎感到——讀者盡可以發笑,但務必不要懷疑我的話——既下完全是又幾乎就是肉體上的一陣燒灼,似乎那字母不是紅布做的,而是一塊滾燙的烙鐵。我一驚之下便不自主地鬆手把它掉在了地上。

由於我專心注意那紅字,卻忽略了紅布包著的幾小張爛紙。此時我打開—看,竟滿意地發現上面是老督察普先生的筆跡,相當詳盡地記述了事情的始末。其中有著一位名叫海絲特•白蘭的婦女的言行,她在我們先輩的心目中是個令人頗為矚目的人物。她生活的年代約在馬薩諾塞初創至十七世紀末葉之間。普督察所記的是一些老人的口述,他們小時候曾經見過她:雖然上了年紀,但並非老態龍鍾,而是外貌端莊。她慣於在鄉間四處助人,像是一個志願看護,……再往下讀,我還發現了有關這一奇特女性的其它情況和所遭苦難的記載,讀著自會從本書中一一讀到。請大家牢記,本書所寫的主要事實均證據確鑿,自有普督察的文獻足資證明。原件及紅字本身,仍存於我手,可供對本書感興趣的讀者隨意驗看……

這一番聲明原是作者故弄玄虛,實在不足為憑。不過,1658年普利茅斯殖民當局制定的法律中確實有這樣一款:凡犯有姦淫罪者,「當於袖上及背部佩戴布制AD二大寫字母,本政府治下若發現其未佩此二字母者,立即予以逮捕並當眾施以鞭打。」可見,當年受此羞辱者會大有人在,霍桑並非杜撰。而書中的貝靈漢總各和威爾遜牧師也是實有其人,作者本想用來增添作品的真實氣氛,卻引起一些人去考證丁梅斯代爾牧師是否影射約翰•科頓[1],這恐怕違背了作者的初哀。

像《紅字》這樣題材的故事,如果由一個平庸之才去寫,很容易流於兒女私情的淺薄傳奇,充其量也只能寫成主人公抗爭逆境之類的通俗作品。但霍桑畢竟是個勤於思考、長於挖掘的大手筆。他一方面深受清教主義的影響,擺脫不掉「原罪」「贖罪」及「命定論」之類的宗教迷信,但又從家族的負罪感出發,反過來對清教的專制統治痛心疚首;他一方面接受了愛默生的超驗主義哲學觀,相信客觀的物質世界只是某種隱蔽的神秘力量的象徵,但又受個人的宗教意識的左右,去探尋固有的、獨象的「惡」。因此,他在作品中加意描繪荒謬可怖的現象,竭力挖掘陰暗怪誕的心理。然而,正因為這種晦澀的神秘主義傾向,反面使他的作品產生了一種曲徑通幽的意境和餘音繞樑的效果,引導我們透過種種象徵去探究人物深藏的心理和主題背後的哲理。

為了表達深邃的主題,霍桑在位自稱為「心理羅曼司」的小說中,極盡諷示隱喻和象徵比擬之能事。

《紅字》的故事一開篇,映入讀者眼簾的,首先是「新殖民地的開拓者們」在萬事草創之時忘不了與墓地同時修建的監獄,這株「文明社會的黑花,從來不曾經歷過自己的青春韶華」,因為它「與罪惡二字息息相關」,它那猙獰陰森的外貌,連同門前草地上「過於繁茂地簇生著的不堪入目的雜革」,都增加了晦暗淒楚的色調,然而在這一片灰黑之中,卻傲然挺立著一叢玫魂,「盛開著寶石船的花朵」,象徵著人類的道德……接下來,便出觀了女主人公海絲特•白蘭,懷抱初生的珠兒,「她煥發的美麗,竟把籠盡著她的不幸和恥辱凝成一輪光環」,令人聯想起「聖母的形象」。這樣一段栩栩如生的文字,不但為我們展現了人物活動的舞台背景,而且啟發讀者去思考作品的主題。

這種用略帶神秘色彩的自然景象烘托環境、渣染氣氛和映襯人物心理的手法俯拾皆是,最突出的便是丁梅斯代爾牧師和海絲特及珠兒在夜晚和密林中的兩次會見:由紅字連繫在一起的幾個主要人物的同時出場,如同戲劇中迭起的高潮,把全書緊織在一個嚴密的結構之中。

作者還把這種手法用於刻畫人物,他的筆下次要人物的是非善惡和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寫得十分含蓄,而幾個主要人物則通過個別的心理挖掘、成雙的組合的衝突和同時出場亮相的交匯,交待出各人與紅字相關的象徵。

全書寫到的人物不過十多個,其中有姓名的不超過十個。值得注意的是貝靈漢總督、威爾遜牧師、西賓斯老夫人和那位最年輕而唯一有同情心的姑娘這四個次要人物,他們分別是珠兒、丁梅斯代爾牧師、羅傑•齊靈握斯和海絲特這四個主要人物的反襯或影子。而四名主要人物又形成兩對,使他們的個性在相得益彰之中予以酣暢淋漓的表現。

海絲特•白蘭是有形的紅字。她出身沒落的世家,父母貧窮而正直。她的不幸的婚姻,加之兩年中丈夫音訊皆無,謠傳他已葬身海底,這個孤苦無依的少婦與才貌相當的丁梅斯代爾的愛情便顯得合情合理。事情敗露後,她被迫終身佩戴紅字,為了愛人的名聲,她獨自承擔了全部罪責與恥辱。出於對他的眷戀之情,她不但在他生前不肯遠離他所在的教區,就是在他死後,仍然放棄了與女兒共享天倫之樂的優越生活,重返埋有他屍骨的故地,重新戴上紅字,直到死後葬在他身邊,以便永遠守護、偎依著他。這個勇敢的女性還精心刺繡那紅字,著意打扮她的小珠兒,不僅出面捍衛自己教養她的權利,而且尊重孩子狂野的天性,努力培養她成人。在作者的筆下,海絲特遠不只是個爭取個性解放的女人,她還汲取了「比紅字烙印所代表的罪惡還要致命」的精神,把矛頭指向了「與古代準則密切相關的古代偏見的完整體系——這是那些王室貴胄真正的藏身之地」,稱得起是一位向愚昧的傳統宣戰的鬥士了。這樣的高度,是很多文學作品中的婦女形象所難以企及的。她的這種精神境界儘管沒有為她的那些清教徒鄉親和愚不可及的長官們所理解(否則,不分要和來何等橫禍),但無論如何,由於她的含辛茹苦、助人為樂等種種美德,使她胸前的紅字不再是「通姦」(Adultery)的恥辱徽記,面成了「能幹」(Able),甚至「值得尊敬」(AdmirabIe)的標誌了。

丁梅斯代爾是無形的紅字。與海絲特相比,他顯得怯懦,但這是他受宗教束縛彌重的結果。他並非不想公開懺悔自己的「罪孽」,但他的這種願望過多地同「贖罪」「內省」等宗教意識糾纏在一起,因此行動上也只能處處受其局絆。他既要受內心的譴責,又要防外界的窺測;他明明有自己的愛,卻偏偏要把這種感情視同邪魔。他在痛苦中掙扎了七年,最終雖然以袒露胸膛上的「罪惡」烙印,完成了道德的淨化與靈魂的飛昇,但他始終沒再能承認自己愛的正當,更談不到與舊的精神體系徹底決裂,與海絲特相比,似乎更加映襯出後者的高大。

齊靈握斯是紅字的製造音。他那醜陋的外貌和畸形的軀體,正是他醜陋和畸形的靈魂的寫照。他選擇了讓丁梅斯代爾話著受煎熬的復仇手段,實際上成了阻止他贖罪的惡魔。他和海絲特的結合雖然出於他追求家庭溫暖和個人幸福的一已之私,但畢竟是一種愛,原也無可厚非;但當這種愛轉變成恨,把復仇作為生活目標,不惜拋棄「博愛」的基督精神,以嚙噬他人的靈魂為樂之後,反倒由被害者墮落成「最壞的罪人」,不但在失去復仇這一生活目標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且死後也不會得到新生。

小珠兒則是活的紅字,「是另一種形式的紅字,是被賦予了生命的紅字!」這個私生的小精靈和她母親胸前的紅字交相輝映,既是「罪惡」的產物又是愛情的結晶。海絲特把紅字用金色絲線裝飾得十分華美,小珠兒也給打扮得鮮麗異常。她的美與齊靈握斯的醜形成強烈對比:一方面體觀了作者的浪漫主義觀點——老醫生的博學多識使他成為深受文化熏染的社會人面小女孩肆元忌憚的狂野則仍保持著自然人的純真;另方面又表明了作者的宗教意識——齊靈握斯既然是撤旦,小珠兒便是「天使」(Angel),「A」字在她身上,從而具備了更積極的合義。恰恰是在這個含義上,寄托了作者美好的理想,也體現了他對宗教的幻想。

霍桑是一位世界觀相當複雜的作家,他選擇愛情悲劇作為《紅字》的主題,使自己深深陷入難解的矛盾之中。愛情本是人類的天性,但按照基督教義。亞當和夏娃偷吃了伊甸園的智慧之果,懂得了男歡女愛,不再靠上帝創造而由自已繁衍人類,這本身正是「原罪」,至於私情,更觸犯了基督教的第七戒。霍桑雖深受教會影響,但自從歐洲文藝復興以來,愛情早已成了文藝作品永恆的主題,時時受到歌頌,他即使再保守,也不會不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了。於是,書中便處處可見作者難言的苦衷:他雖然譴責不合理的婚姻,甚至把男女主人公的愛情說成是「神聖的貢獻」,但不敢肯定不合「法」的感情,更不肯使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只能讓齊靈渥斯在死前「良心發現」,把遺產全部留給珠兒。

實際上,霍桑在《紅字》中要表達的,是社會現狀和人類命運,並藉以進一步探討他所關心的「善」與「惡」的哲理。

那座構成《紅字》故事中心場景的示眾刑台,時面被描述成「像是教堂的附屬建築」,似是要把社會的醜惡及不人道歸咎於宗教,但繼而又被寫作「如同法國大革命時期恐怖黨人的斷頭台」,表明了他對社會變革的不解與疑懼。從這一例證中我們不難看出,作家以敏銳的目光洞悉了社會的種種弊端,但並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他從人道主義出發,把社會的不合理現狀和人類的悲慘命運,歸結為「善」與「惡」之爭,但他的善惡觀又深受宗教教條的浸染,成了纏夾不清的空泛議論,說什麼「愛總要比恨來得容易,這正是人類本性之所在。……恨甚至會通過悄悄漸進的過程變成愛。」還提出「恨和愛,歸根結底是不是同一的東西……」;而書中那種濃重的陰鬱色彩,也給人壓抑多於振奮。

然而,我們在閱讀和欣賞文學名著時,既不應苛求作家,也不該圍於他的局限。的確,霍桑本人有保守思想和神秘主義傾向,他的《紅字》也並非革命的教科書。但如果我們讀了這部作品後,能夠看到舊制度的黑暗,並喚起變革社會的理想,願意為更美好的人類命運去奮爭,不也是積極的嗎?誠如作者在與全書開篇遙相呼應的結尾寧所寫:「這傳說實在陰慘,只有一點比陰影還要幽暗的永恆的光斑稍稍給人一點寬慰:「一片墨黑的土地.一個血紅的A字。」霍桑作品的一大長處是引人深思、發人聯想;讓我們就從這一「永恆的光斑」和「血紅的A字」出發,去浮想聯翩吧,「A」字又何嘗不可以代表「前進」(Advance)呢!

作為十九世紀後期美國浪漫主義作家的傑出代表,霍桑的文學作品及其藝術成就對當時與後世都有重大影響。

在當年英國作家威廉·朗格倫的《農夫彼爾斯》(1362)和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1678—84)這類宗教小說中,就曾把七大罪惡或人的品德變成具體人物登場。這種把抽像概念人格化並用來直接給人物命名的寫法顯然比臉譜化更為原始和粗糙。霍桑所採用的象徵比擬筆法則是在此基礎上的創新,當時即為麥爾維爾所師法,經過愛倫•坡的評論,轉而為法國的波德菜爾所效仿,並開創了現代派文學的象徵主義流派。

至於霍桑那種造染氣氛、深挖心理的手法,更為後世所推崇,亨利•詹姆斯威廉•福克納,直至猶太作家索爾•貝委艾薩克•辛格,黑人女作家托妮•莫瑞森等,無不予以運用。單就這一點而論,霍桑對世界文壇的貢獻也是巨大的。他的代表作《紅字》無愧於不朽巨著。

《紅字》於1850年出版後,翌年便有了德譯本,三年後又有了法譯本。在它流傳的一百四十年間已被譯成多種語言,並被改編成戲劇和歌劇。我國自三十年代以來亦有多種譯本問世。這次重譯也是在前輩勞動基礎上的新嘗試,但願能將原著的風貌忠實地奉獻給讀者。

第一章 獄門

一群身穿黯色長袍、頭戴灰色尖頂高帽、蓄著鬍鬚的男人,混雜著一些蒙著兜頭帽或光著腦袋的女人,聚在一所木頭大扇子前面。房門是用厚實的橡木做的,上面密密麻麻地釘滿大鐵釘。

新殖民地的開拓者們,不管他們的頭腦中起初有什麼關於人類品德和幸福的美妙理想,總要在各種實際需要的草創之中,忘不了劃出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充當墓地,再則出另一片土地來修建監獄。根據這一慣例,我們可以有把握地推斷:波士頓的先民們在谷山一帶的某處地方修建第一座監獄,同在艾薩克·約朝遜[2]地段標出頭一塊壟地幾乎是在同一時期。後來便以他的墳塋為核心,擴展成王家教堂的那一片纍纍墓群的古老墓地。可以確定無疑地說,早在鎮子建立十五年或二十年之際,那座木造監獄就已經因風吹日曬雨淋和歲月的流逝而為它那猙獰和陰森的門面增加了幾分晦暗淒楚的景象,使它那橡木大門上沉重的鐵活的斑斑銹痕顯得比新大陸的任何陳跡都益發古老。像一切與罪惡二字息息相關的事物一樣,這座監獄似乎從來不曾經歷過自己的青春韶華。從這座醜陋的大房子門前,一直到軋著車轍的街道,有一片草地,上面過於繁茂地簇生著牛蒡、茨藜、毒莠等等這類不堪入目的雜草,這些雜草顯然在這塊土地上找到了共通的東西,因為正是在這塊土地上早早便誕生了文明社會的那棟黑花——監獄。然而,在大門的一側,幾乎就在門限處,有一叢野玫瑰挺然而立,在這六月的時分,盛開著精緻的寶石般的花朵,這會使人想像,它們是在向步入牢門的囚犯或跨出陰暗的刑徒奉獻著自己的芬芳和嫵媚,藉以表示在大自然的深深的心扉中,對他們仍存著一絲憐憫和仁慈。

由於某種奇異的機緣,這一叢野玫瑰得以歷劫而永生;至於這叢野玫瑰,是否僅僅因為原先嚴嚴實實地遮藏著它的巨松和偉橡早已倒落,才得以在古老面苛刻的原野中僥倖存活,抑或如為人深信不疑的確鑿證據所說,當年聖徒安妮·哈欽遜[3]踏進獄門時,它便從她腳下破土而出,我們不必費神去確定。既然我們要講述的故事要從這一不樣的門口開篇,而拾恰在門限處一眼便可望見這叢野玫瑰,我們怎能不摘下一朵玫瑰花,將其呈獻給讀者呢!但願這株玫瑰花,在敘述這篇人性脆弱和人生悲哀的故事的進程中,能夠象徵道德之花的馥郁,而在讀完故事陰晦淒慘的結局時,仍可以得到一些慰藉。

第二章 市場

二百多年前一個夏日的上午,獄前街上牢房門前的草地上,滿滿地站著好大一群波士頓的居民,他們一個個都緊盯著佈滿鐵釘的橡木牢門。如若換成其他百姓,或是推遲到新英格蘭後來的歷史階段,這些蓄著鬍鬚的好心腸的居民們板著的冷冰冰的面孔,可能是面臨凶險的徵兆,至少也預示著某個臭名昭著的罪犯即將受到人們期待已久的制裁,因為在那時,法庭的判決無非是認可公眾輿論的裁處。但是,由於早年清教徒性格嚴峻,這種推測未免過於武斷。也許,是一個慷傾的奴隸或是被家長送交給當局的一名逆子要在這笞刑柱上受到管教。也許,是一位唯信仰論者[4]、一位教友派[5]的教友或信仰其它異端的教徒被鞭撻出城,或是一個閒散的印第安遊民,因為喝了白人的烈酒滿街胡鬧,要挨著鞭子給趕進樹林。也許,那是地方宮的遺願西賓斯老夫人那樣生性惡毒的巫婆,將要給吊死在絞架上。無論屬於哪種情況,圍觀者總是擺出分毫不爽的莊嚴姿態;這倒十分符合早期移民的身份,因為他們將宗教和法律視同一體,二者在他們的品性中融溶為一,凡涉及公共紀律的條款,不管是最輕微的還是最嚴重的都同樣今他們肅然起敬和望而生畏,確實,一個站在刑台上的罪人能夠從這樣一些旁觀看身上謀得的同情是少而又少、冷而又冷的。另外,如今只意味著某種令人冷嘲熱諷的懲罰,在當時卻可能被賦予同死刑一樣嚴厲的色彩。

就在我們的故事發生的那個夏天的早晨,有一情況頗值一書:擠在人群中的好幾位婦女,看來勸可能出現的任何刑罰那抱有特殊的興趣。那年月沒有那麼多文明講究,身著襯裙和撐裙的女人們公然出入於大庭廣眾之中,只要有可能,便要撅動她們那並不嬌弱的軀體,擠進最靠近刑台的人群中去,也不會緞入什麼不成體統的感覺。那些在英倫故土上出生和成長的媳婦和姑娘們,比起她們六七代之後的漂亮的後裔來,身體要粗壯些,精神也要粗獷些;因為通過家系承襲的鏈條,每代母親遺傳給她女兒的,即使不是較她為少的堅實有力的性格,總會是比較柔弱的體質、更加嬌小和短暫的美貌和更加纖細的身材。當時在牢門附近站著的婦女們,和那位堪稱代表女性的男子氣概的伊麗莎白相距不足半個世紀。她們是那位女王的鄉親:她們家多的牛肉和麥酒,佐以未經提煉的精神食糧,大量充實進她們的軀體。因此,明亮的晨感所照射著的,是寬闊的肩膀、發育豐滿的胸脯和又圓又紅的雙頰——她們都是在通遠的祖國本島上長大成人的,遠還沒有在新英格蘭的氣氛中變得白皙與瘦削些。尤其令人矚目的是,這些主婦們多數人一開口便是粗喉嚨、大嗓門,要是在今天,她們的言談無論是含義還是音量,都足以使我們瞠目結舌。

「婆娘們,」一個滿臉橫肉的五十歲的老婆子說,「我跟你們說說我的想法。要是我們這些上了一把年紀、名聲又好的教會會友,能夠處置海絲特·白蘭那種壞女人,倒是給大伙辦了件好事。你們覺得怎麼樣,婆娘們?要是那個破靶站在眼下咱們這五個姐們兒跟前聽候判決,她能夠帶著那些可敬的官老爺們賞給她的判決溜過去嗎?老天爺,我才不信呢!」

「聽人說,」另一個女人說,「尊敬的丁梅斯代爾教長,就是她的牧師,為了在他的教眾中出了這樁醜事,簡直傷心透頂啦。」

「那幫官老爺都是敬神的先生,可惜慈悲心太重陛——這可是真事,」第三個人老珠黃的婆娘補充說。「最起碼,他們應該在海絲特·白蘭的腦門上烙個記號。那總能讓海絲特太太有點怕,我敢這麼說。可她——那個破爛貨——她才不在乎他們在她前襟上貼個什麼呢!哼,你們等著瞧吧,她準會別上個胸針,或者是異教徒的什麼首飾,檔住胸口,照樣招搖過市!」

「啊,不過,」一個手裡領著孩子的年輕媳婦輕聲插嘴說,「她要是想擋著那記號就隨她去吧,反正她心裡總會受折磨的。」

「我們扯什麼記號不記號的,管它是在她前襟上還是腦門上呢?」另一個女人叫嚷著,她在這幾個自命的法官中長相最醜,也最不留情。「這女人給我們大伙都丟了臉,她就該死。難道說沒有管這種事的法律嗎?明明有嘛,聖經裡和法典上全都寫著呢。那就請這些不照章辦事的官老爺們的太太小姐們去走邪路吧,那才叫自作自受呢!」

「天哪,婆娘們,」人群中一個男人驚呼道,「女人看到絞刑架就害怕,除去這種廉恥之心,她們身上難道就沒有德性了嗎?別把話說得太重了!輕點,喂,婆娘們!牢門的鎖在轉呢,海絲特太太本人就要出來了。」

牢門從裡面給一下子打開了,最先露面的是獄吏,他腰側挎著劍,手中握著權杖,那副陰森可怖的模樣像個暗影似的出現在日光之中。這個角色的尊容便是清教徒法典全部冷酷無情的象徵和代表,對觸犯法律購人最終和最直接執法則是他的差事。此時他伸出左手舉著權杖,右手抓著一個年輕婦女的肩頭,挽著她向前走;到了牢門口,她用了一個頗能說明她個性的力量和天生的尊嚴的動作,推開獄吏,像是出於她自主的意志一般走進露天地。她懷裡抱著一個三個月左右的嬰兒,那孩子眨著眼睛,轉動她的小臉躲避著過分耀眼的陽光——自從她降生以來,還只習慣於監獄中的土牢或其它暗室那種昏晦的光線呢。

當那年輕的婦女——就是嬰兒的母親——全身屹立在人群面前時,她的第一個衝動似乎就是把孩子抱在胸前;她這麼做與其說是出於母愛的激情,不如說可以借此掩蓋釘在她衣裙上的標記。然而,她很快就醒悟過來了,用她的恥辱的一個標記來掩蓋另一個標記是無濟於事的,於是,索興用一條胳膊架著孩子,她雖然面孔紅得發燒,卻露出高傲的微笑,用毫無愧色的目光環視著她的同鎮居民和街坊鄰里。她的裙袍的前胸上露出了一個用紅色細布做成、周圍用金絲線精心繡成奇巧花邊的一個字母A。這個字母製作別緻,體現了豐富面華美的匠心,佩在衣服上構成盡美盡善的裝飾,而她的衣服把她那年月的情趣襯托得恰到好處,只是其艷麗程度大大超出了殖民地儉補標準的規定。

那年輕婦女身材頎長,體態優美之極。她頭上烏黑的濃髮光彩奪目,在陽光下說說熠熠生輝。她的面孔不僅皮膚滋潤、五官端正、容貌秀麗,而且還有一對鮮明的眉毛和一雙漆黑的深目,十分楚楚動人。就那個時代女性舉止優雅的風範而論,她也屬貴婦之列;她自有一種端莊的風韻,並不同子如今人們心目中的那種纖巧、輕盈和不可言喻的優雅。即使以當年的概念而吉,海絲特·白蘭也從來沒有象步出監獄的此時此刻這樣更像貴婦。那些本來就認識她的人,原先滿以為她經歷過這一磨難,會綴然失色,結果卻驚得都發呆了,因為他們所看到的,是她煥發的美麗,竟把籠罩著她的不幸和恥辱凝成一輪光環。不過,目光敏銳的旁觀者無疑能從中覺察出一種微妙的痛楚。她在獄中按照自己的想像,專門為這場合製作的服飾,以其特有的任性和別緻,似乎表達了她的精神境界和由絕望而無所顧忌的心情。但是,吸引了所有的人的目光而且事實上使海絲特·白蘭煥然一新的,則是在她胸前額頻閃光的繡得妙不可言的那個紅字,以致那些與她熟識的男男女女簡直感到是第一次與她謀面。這個紅字具有一種震懾的力量,竟然把她從普通的人間關係中超脫出來,緊裹在自身的氛圍裡。

「她倒做得一手好針線,這是不用說的,」一個旁觀的女人說,「這個厚臉皮的淫婦居然想到用這一手來顯示自己,可真是從來沒見過我說,婆娘們,這純粹是當面笑話我們那些規規矩矩的官老爺,這不是借火入先生們判的刑罰來大出風頭嗎?」

「我看啊!」一個面孔板得最緊的老太婆咕哦著,「要是我們能把海絲特太太那件講究的衣袍從她秀氣的肩膀上扒下來,倒挺不錢;至於她繡得稀奇古怪的那個紅字嘛,我倒願意貨給她一塊我害風濕病用過的法蘭絨破布片,做出來才更合適呢I」

「噢,安靜點,街坊們,安靜點!」她們當中最年輕的同伴悄聲說;「別讓她聽見你們的話!她繡的那個宇,針針線線全都扎到她心口上呢。」

獄吏此時用權杖做了個姿勢。

「讓開路,好心的人們,讓開路,看在國王的份上!」他叫嚷著。「讓開一條隊我向諸位保證,白蘭太太要站的地方,無論男女老少都可以看清她的漂亮的衣服,從現在起直到午後一點,保你們看個夠。祝福光明正大的馬薩諸塞殖民地,一切罪惡都得拉出來見見太陽!過來,海絲特太太,在這市場上亮亮你那鮮紅的字母吧!」

圍觀的人群中擠開了一條通路。海絲特·白蘭跟著在前面開路的獄吏,身後跟隨著擰眉攢目的男人和心狠面惡的女人的不成形的隊伍,走向指定讓她示眾的地方。一大群懷著好奇心來湊熱鬧的小男孩,對眼前的事態不明所以,只曉得學校放了他們半天假,他們一邊在頭前跑著,一邊不時回過頭來盯著她的臉、她懷中抱著的眨著眼的嬰兒、還有她胸前那個丟人現眼的紅字。當年,從牢門到市場沒有幾步路。然而,要是以囚犯的體驗來測量,恐怕是一個路途迢迢的旅程;因為她雖說是高視闊步,但在人們逼視的目光下,每邁出一步都要經歷一番痛苦,似乎她的心已經給拋到滿心,任憑所有的人碾踩踐踏。然而,在我們人類的本性中,原有一條既絕妙又慈悲的先天準備:遭受苦難的人在承受痛楚的當時並不能覺察到其劇烈的程度,反倒是過後延綿的折磨最能使其撕心裂肺。因此,海絲特·白蘭簡直是以一種安詳的舉止,度過了此時的磨難,來到市場西端的刑台跟前。這座刑台幾乎就豎在波士頓最早的教堂的簷下,看上去像是教堂的附屬建築。

事實上,這座刑台是構成整個懲罰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時隔二、三代的今天,它在我們的心目中只不過是一個歷史和傳統的紀念,但在當年,卻如同法國大革命時期恐怖黨人的斷頭台一樣,被視為教化勸善的有效動力。簡言之,這座刑台是一座枷號示眾的檯子,上面豎著那個懲罰用的套枷,做得剛好把人頭緊緊卡住,以便引頸翹旨供人觀贍。設計這樣一個用鐵和木製成的傢伙顯然極盡羞辱之能事。依我看來,無論犯有何等過失,再沒有比這種暴行更違背我們的人性的了,其不准罪人隱藏他那羞慚的面容的險溺用心實在無以復加;而這恰恰是這一刑罰的本意所在。不過,就海絲特·白蘭的例子而論,例和多數其它案子相仿,她所受到的懲處是要在刑台上罰站示眾一段時間,而無需受扼頸囚首之苦,從而倖免於這一醜陋的機器最為凶殘的手段。她深知自己此時的角色的意義,舉步登上一段木梯,站到齊肩高的台上,展示在圍觀人群的眾目睽睽之前。

假設在這一群清教徒之中有一個羅馬天主教徒的話,他就會從這個服飾和神采如畫、懷中緊抱嬰兒的美婦身上,聯想起眾多傑出畫家所競先描繪的聖母的形象,誠然,他的這種聯想只能在對比中才能產生,因為聖像中那聖潔清白的母性懷中的嬰兒是獻給世人來贖罪的。然而在她身上,世俗生活中最神聖的品德,卻被最深重的罪孽所玷污了,其結果,只能使世界由於這婦人的美麗而更加晦默,由於她生下的嬰兒而益發沉淪。

在人類社會尚未腐敗到極點之前,目睹這種罪惡與羞辱的場面,人們還不致以淡然一笑代替不寒而慄,總會給留下一種敬畏心理。親眼看到海絲特·白蘭示眾的人們尚未失去他們的純真。如果她被判死刑,他們會冷冷地看著她死去,而不會咕噥一句什麼過於嚴苛;但他們誰也不會像另一種社會形態中的人那樣,把眼前的這種示眾只當作笑柄。即使有人心裡覺得這事有點可笑,也會因為幾位至尊至貴的大人物的鄭重出席,而嚇得不敢放肆。總督、他的幾位參議、一名法官、一名將軍和鎮上的牧師們就在議事廳的陽台上或坐或立,俯視著刑台。能有這樣一些人物到場,而不失他們地位的顯赫和職務的威嚴,我們可以有把握地推斷,所做的法律判決肯定具有真摯而有效的含義。因之,人群也顯出相應的陰鬱和莊重。這個不幸的罪人,在數百雙無情的日光緊盯著她、集中在她前胸的重壓之下,盡一個婦人的最大可能支撐著自己。這實在是難以忍受的。她本是一個充滿熱情、容易衝動的人,此時她已使自己堅強起來,以面對用形形色色的侮辱來發洩的公憤的毒刺和利刃;但是,人們那種莊重的情緒反倒隱含著一種可做得多的氣氛,使她寧可看到那一張張僵刻的面孔露出輕蔑的嬉笑來嘲弄她。如果從構成這一群人中的每一個男人、每一個女人和每一個尖嗓門的孩子的口中爆發出轟笑,海絲特·白蘭或許可以對他們所有的人報以倔傲的冷笑。可是,在她注定要忍受的這種沉悶的打擊之下,她時時感到要鼓尼胸腔中的全部力量來尖聲呼號,並從刑台上翻到地面,否則,她會立刻發瘋的。

然而,在她充當眾目所矚的目標的全部期間,她不時感到眼前茫茫一片,至少,人群像一大堆支離破碎、光怪陸離的幻象般地朦朧模糊。她的思緒,尤其是她的記憶,卻不可思議地活躍,越出這蠻荒的大洋西岸邊緣上的小鎮的祖創的街道,不斷帶回來別的景色與場面;她想到的,不是那些尖頂高帽帽植下藐視她的面孔。她回憶起那些最瑣碎零散、最無關緊要的事情;孩提時期和學校生活,兒時的遊戲和爭哆,以及婚前在娘家的種種瑣事蜂擁回到她的腦海,其中還混雜著她後來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的種種片斷,一切全都歷歷如在目前;似乎全都同等重要,或者全都像一齣戲。可能,這是她心理上的一種本能反應:通過展現這些備色各樣、變幻莫測的畫面,把自己的精神從眼前這殘酷現實的無情重壓下解脫出來。

無論如何,這座示眾刑台成了一個了望點,在海絲特·白蘭面前展現山自從她幸福的童年以來的全都軌跡。她痛苦地高高站在那裡,再次看見了她在老英格蘭故鄉的村落和她父母的家園:那是一座破敗的灰色石屋,雖說外表是一派衰微的景象,但在門廊上方還殘存著半明半暗的盾形家族紋章,標誌著遠祖的世系。她看到廠她父親的面容:光禿禿的額頭和飄灑在伊麗莎白時代老式環狀皺領上的威風凜凜的白鬚;她也看到了她母親的面容,那種無微不至和牽腸掛肚的愛的表情,時時在她腦海中索繞,即使在母親去世之後,仍在女兒的人生道路上經常留下溫馨憶念的告誡。她看到了自己少女時代的光彩動人的美貌,把她慣於映照的那面昏暗的鏡子的整個鏡心都照亮了。她還看到了另一副面孔,那是一個年老力衰的男人的面孔,蒼白而瘦削,看上去一副學者模樣,由於在燈光下研讀一冊冊長篇巨著而老眼昏花。然而正是這同一雙昏花的爛眼,在一心接窺測他人的靈魂時,又具有那麼奇特的洞察力。儘管海絲特·白蘭那女性的想像力竭力想擺脫他的形象,但那學者和隱士的身影還是出現了:他略帶畸形,左肩比右肩稍高。在她回憶的畫廊中接卜來升到她眼前的,是歐洲大陸一座城市裡的縱橫交錯又顯得狹窄的街道,以及年深日久、古色古香的公共建築物,宏偉的天主教堂和高大的灰色住宅[6];一種嶄新的生活在那裡等待著她,不過仍和那個陶形的學者密切相關;那種生活像是附在頹垣上的一簇青苔,只能靠腐敗的營養滋補自己。最終,這些接踵而至的場景煙消雲散,海絲特·白蘭又回到這片清教徒殖民地的簡陋的市場上,全鎮的人都聚集在這裡,一雙雙嚴厲的眼睛緊緊盯著她——是的,盯著她本人——她站在示眾刑台上,懷中抱著嬰兒,胸前釘著那個用金絲線絕妙地繡著花邊的鮮紅的字母A!

這一切會是真的嗎?她把孩子往胸前猛地用力一抱,孩子昨地一聲哭了;她垂下眼睛注視著那鮮紅的字母,甚至還用指頭觸摸了一下,以便使自己確信嬰兒和恥辱都是實實在在的。是啊——這些便是她的現實,其餘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第三章 相認

這個身佩紅字的人終於從充當眾目嚴歷注視的對象的強烈意識中解脫出來,因為她此時注意到人群的外圍站著一個身影,那個人立刻不可遏止地佔據了她的頭腦。一個身著土著裝束的印第安人正站在那裡,但在這塊英國殖民地中,紅種人並非鮮見,此時有這麼一個人站在那兒,不會引起海絲特·白蘭的任何注意,更不會把一切其它形象和思緒一概從她的頭腦中排擠出去。在那個印第安人的身邊,站著一個身上混穿著文明與野蠻服裝的白種人,無疑是那印第安人的同伴。

他身材矮小,滿脆皺紋,不過還很難說年事已高。他一望可知是個智慧出眾的人,似乎智力上的高度發展不可能不引起形體上的變化,從而在外表上具備了顯著的特徵。儘管他似乎是漫不經心地隨便穿了件土人的衣服,其實是要遮掩或減少身體的怪異之處,但海絲特·白蘭仍一眼便看出那個人的兩肩並不一般高。她一看到了那人瘦削、多皺的面孔和稍稍變形的軀體,便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把嬰兒緊樓在胸前,直弄得那可憐的孩子疼得哭出了聲。但作母親的好像對此聽而不聞。

在那個不速之客來到市場,海絲特·白蘭還沒看到他之前,他的目光早已直勾勾地盯上了她。起初,他的目光只是隨隨便便的,像是一個習慣於洞察他人內心的人,除非外表上的什麼東西與內心有關,否則外觀便既無價值又不重要。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變得犀利而明察秋毫了。他的面孔上掠過一陣痛苦的恐怖,像是一條蛇在上面迅速蜿蜒,因稍停片刻,而使那盤踞的形體清晰可見。他的臉色由於某種強有力的內心衝動而變得陰暗,不過他人刻用一種意志力控制住,使這種臉色稍縱即逝,換上了一副可以說是平靜的表情。僅僅過了瞬間,那種痙攣就幾乎消逝得無影無蹤,終於沉積在他天性的深淵。當他發現海絲特·白蘭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遇,並且看來已經認出了他時,他便緩慢而乎落地舉起一個手指,在空中做了一個姿勢,然後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隨後,他碰了碰旁邊站著的一個本鎮居民的肩膀,禮數周到地開了腔。

「我請問您,好心的先生,」他說,「這位婦女是淮?——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示眾受辱?」

「你大概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朋友,」那個鎮上人一邊回答,一邊好奇地打量這個發問的人和他的不開化的同伴,「不然的話,你一定會聽到過海絲特·白蘭太太,還有她幹的醜事了。我可以向你保證,她在虔誠的丁梅斯代爾牧師的教堂裡已經引起了公憤。」

「您算說對了,」那人接口說。「我是個外地人,一直迫不得已地到處流浪。我在海上和陸上屢遭險釁,在南方不信教的人當中給囚禁了很久;如今又給這個印第安人帶到這裡來找人贖身。因此,請問您肯不肯告訴我,海絲特·白蘭——我把她的名字說對了嗎?——這個女人犯了什麼過錯,給帶到那座刑台上呢?」

「真的,朋友,我想,你在人跡罕到的地方歷經劫難之後,」那個鎮上人說,「終於來到我們這塊敬仰上帝的新英格蘭,心裡一定挺高興的;這裡的一切罪惡都要當眾揭發出來,在長官和百姓面前加以懲罰呢。那上邊站著的女人嘛,先生,你應該知道,是一個有學問的人的妻子,男人生在英國,但已經長期在阿姆斯特丹定居,不知為了什麼,他好久以前想起要飄洋過海,搬到我們馬薩諸塞這地方來。為此,他先把他妻子送來,自己留在那邊處理那些免不了的事。天啊,好心的光生,在差不多兩年的時間裡,也許還沒那麼久呢,這女人一直是我們波士頓這兒的居民,那位學者白蘭先生卻始終沒有一點音訊;而他這位年輕的老婆,你看,就自個兒走上了邪道——」

「啊!——啊哈!——我明白了,」那陌生人苦笑著說。「照您說的,這位飽學之士本應在他的書本中也學到這一點的。那麼,您能不能開個恩告訴我,先生,誰可能是那嬰兒的父親呢?我看,那孩子——就是白蘭太太懷裡抱著的,也就有三四個月吧。」

「說實在的,朋友,那件事還是一個謎呢;像但以理[7]那樣聰明的解謎人,我們這兒還沒有哪,」那鎮上人回答說。「海絲特太太守口如瓶,地方官挖空心思也白費勁。說不定那個犯下罪的人正站在這兒看這個讓人傷心的場面呢,可別人還不知道正是他幹的,他可忘了上帝正盯著他哪。」

「那個學者,」那陌生人又冷笑著評論說,「應該親自來調查調查這樁奇案。」

「要是他還活著,是該由他來辦的,」那鎮上人附和著說。「唉,好心的先生,我們馬薩諸塞的當局認為,這個女人年輕漂亮,準是受了極大的誘惑才墮落的——何況,很可能,她的丈夫已經葬身海底——那些當官的不敢大膽地用我們正義的法律強制判她極刑。論罪,她是該處死的。但是,由於他們心腸軟,大慈大悲,只判了白蘭太太在刑台上站三個小時,以後,在她的有生之年,胸前要永遠佩戴一個恥辱的標記。」

「好聰明的判決!」那陌生人沉重地垂下頭說。「這樣她就成了告誡人們抵制罪惡的活訓條了,直到那個恥辱的字母刻到她的墓碑上為止。不過,讓我不痛快的是,那個和她通同犯罪的人居然沒有在刑台上陪她站著,這本來是最起碼的嘛。反正他會讓人知道的!——會讓人知道的! ——他一定會讓人知道的!」

他向和他談話的那鎮上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又跟他的印第安隨從耳語了幾句,便雙雙穿過人群按到前邊去了。

在這段時間裡,海絲特·白蘭一直站在高台上,牢牢盯視著那陌生人;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他身上,那一陣子,她的視界內的一切目標全都從她眼前消失了,只剩下了他和她兩個人。或許,在另外一種場合同他邂逅要益發可怕。如今呢,她那本來只該在壁爐旁恬靜的柔光中,在家中幸福的暗處或在教堂的莊嚴氣氛籠罩下才能看到的姿容,卻在聚攏來的全鎮人面前,被大家像看熱鬧似的死盯著:炎炎的午日燒灼著她的面孔,照亮了臉上的恥辱,她胸前佩著醜陋的鮮紅標記,懷中抱著因罪孽而生下的嬰兒。此情此景雖然可怕,但她卻感到這數以千計的旁觀者的存在倒是一種庇護。她這樣站著,在她和他之間隔著這麼多入,總比只有他們倆面面相溯要好受一些。她確實向這種示眾場面尋求著避難之所,唯恐這項保護傘會從她身邊撤掉。她的腦際充滿了這種種念頭,對於她身後傳來的話語竟然充耳不聞。直到後來那嚴肅的話音越來越高地一再重複她的名字,使得在場的所有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了。

「聽我說,海絲特·白蘭!」那聲音喊道。

前面已經提及,就在海絲特·白蘭站立的高台的正上方.有一處陽台,或者說是露天走廊,是從議事廳延伸出來的。當年,在地方陡官開會中間如果要發佈什麼公告,需要鎮民都來出席聆聽時,就在這裡舉行種種儀式。今天,為了目睹我們上面所描寫的場面,貝靈漢總督親自坐陣,椅子後面站著四個持朝的警衛充當儀仗。他帽子上插著一支黑羽毛,大氅上繡著花邊,裡面襯著的是黑絲絨緊身衣;他是一位中長的紳士,皺紋中印下了他的艱苦的經歷。他出任這一地區的首腦和代表很適當,因為這一殖民地的起源和發展及其現狀,並非取決於青春的衝動,而有賴於成年的嚴厲和老練,以及老中的權謀和手腕;他們所以能成就頗多,恰恰因為他們的幻想和希望有限。環繞著這位總督的其他顯要,一個個都威風凜凜,因為他們所屬的時代,官方機構被公認為具有神權制度的仲聖性。不消說,他們都是為人聖潔、主持正義的好人。然而,要從整個人類大家庭中遴選出同等數量的英明賢德之士絕非易舉,假如讓這種人坐下來審判一個犯了罪的女人的心靈,並分清善與惡的交錯盤結,比起海絲特·白蘭此時轉過身來面對著的這伙表情倡滯的聖人們,不一定高明多少。確實,她似乎深知這一點,不管她期待著什麼樣的同情,只能到人群中的博大及溫暖曲胸懷中去尋求,因此,當她始眼朝陽台上望去時,這個不幸的女人立時面色蒼白,週身戰慄了。

剛才呼喊她注意的聲音發自德高望重的約翰·威爾遜牧師,他是波士頓神職人員中年事最高的一位,如同當年從事這一職業的他的同輩人一樣,他也是一位大學者,此外,他還是個親切和藹的人。不過,他的這種待人親切和藹的心腸,並沒有像他那聰明才智的頭腦一樣得到仔細認真的栽培,老實講,於他來說,這種好心腸與其值得自我慶幸,不如視作一種恥辱。他站在那裡,便帽下面露出一綹灰白的假髮;他那雙習慣於他的書齋中朦朧光線的灰色眼睛,在這纖變不染的陽光中,也像海絲特的嬰兒的眼睛一樣眨著。他那副樣子就像我們在古舊的經書扉頁上看到的黑色木刻肖像;而當他此時邁步向前,干與人類的罪孽、情慾和苦惱時,他的權力也並不比那些肖像為多。「海絲特·白蘭,」那牧師說道,「我已經同我這裡這位年輕的兄弟爭論過,而你正是有幸坐聽他布道的,」——此時威爾遜先生把手放在身邊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的肩頭——「我說,我曾經試圖說服這位虔誠的青年,要由他面對蒼天,在這些英明而正直的長官面前,在全體人民的旁聽之下,來處理你的問題,觸及你罪孽中邪惡而陰暗的一面。由於他比我更瞭解你的秉性,他應該是個更合格的法官,他更清楚應該選用什麼樣的剛柔相濟的辭令,來克服你的桀驁不馴;以使你不再隱瞞那個誘惑你如此墮落的人的姓名。然而,儘管他的才華超出了他的年齡,卻仍有年輕人的優柔,他同我爭辯說,強制一個婦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大庭廣眾之中,敞開自己內心的隱私,是和婦女的本性格格不入的。確實,我試圖說服他,恥辱在於苟且罪孽的當時,面不在於袒露罪孽的事後。你再說一遍吧,丁梅斯代爾兄弟,你對此看法如何?到底該由你呢還是由我,來探究這可憐的罪人的靈魂呢?」

陽台上那些道貌岸然、可尊可敬的先生們彼此一陣交頭接耳,貝靈漢總督表達了這陣竊竊私語的主旨,他說話時語氣莊重威嚴,不過仍含有對他招呼著的那年輕牧師的尊敬。

「善心的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他說,「你對這女人的靈魂負有極大的責任。因此,應該由你來規勸她悔過和招供,以證明你盡職盡責並非枉然。」

這番直截了當的要求把整個人群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丁徹斯代爾牧師的身上;他是畢業於英國—所名牌大學的年輕牧師,把當時的全部學識都梢到我們這片荒野密林曲地帶來了。他那雄辯的口才和宗教的熱情早已預示了他在自己的職業中將要飛黃騰達。他的外貌頗具潛力,有著高箕、白哲的額頭和一雙憂鬱的褐色大眼,至於他的嘴唇,如果不是緊緊閉著,就會易於顫抖,表明了他既有神經質的敏感又有極大的自制力。儘管他有極高的天賦和學者般的造詣,這位年輕的牧師身上卻流露出一種憂心仲仲和驚慌失措的神色,恰似一個人在人生道路上偏離了方向,頗有迷惘之感,只有把自己封閉起來才覺得安然。因此,只要他的職責允許,他就在濃蔭密佈的小徑上漫步,藉以保持他自己的純真和稚氣;必要時,便會帶著清新馥郁和露水般晶瑩純潔的思想邁步走出來,正如許多人所說,使他們感受到天使般的言辭。

威爾遜牧師先生和總督大人作了公開介紹並引起大家注意的,正是這樣一個年輕人。他們要他在眾人當場路聽的情況下,來盤詰那個女人靈魂中的秘密——而她的靈魂雖然受到玷污,依然神聖不可侵犯。他被置於隨她的境地,直通得他面頰上失去血色,雙唇不停地顫抖。

「跟這個女人談談吧,我的兄弟,」威爾遜先生說。「這是她靈魂的關鍵時刻,而正如令人崇敬的總督大人所說,由於你對她的靈魂負有職責,因此,這對你自己的靈魂也同樣是關鍵時刻。勸誡她招認真情吧!」

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低下頭去,像是在默默祈禱,然後便邁步向前。

「海絲特·白蘭,」他俯身探出陽台,堅定地朝下凝視著她的眼睛說著,「你已經聽到了這位好心的先生所講的話,也已經看到了我所肩負的重任。如果你感到這樣做了可以使你的靈魂得以平靜,使你現世所受的懲罰可以更有效地拯救你的靈魂,那麼我就責令你說出同你一起犯罪的同夥和同你一起遭罪的難友!不要由於對他抱有錯誤的憐憫和溫情而保持沉默吧;因為,請你相信我的話,海絲特,雖然那樣一來,他就要從高位上走下來,站到你的身邊,和你同受示眾之辱,但總比終生埋藏著一顆罪惡的心靈要好受得多。你的沉默對他能有何用?無非是誘引他——明,事實上是迫使他——在罪孽上再蒙以虛偽!上天已經賜給你一個當眾受辱的機會,你就該藉以光明磊落地戰勝你內心的邪惡和外表的悲傷。現在呈獻到你唇邊的那杯辛辣而有益的苦酒,那人或許缺乏勇氣去接過來端給自己,可我要提請你注意,不要阻止他去接受吧!」

青年牧師的話音時斷時續,聽起來甜美、豐潤而深沉,實在撼人心肺。那明顯表達出來的感情,要比言詞的直接涵義更能撥動每個人的心弦,因此博得了聽眾一致的同情。甚至海絲特懷中那可憐的嬰兒都受到了同樣的感染:因為她此時正轉動始終還是空泛的視線,盯向丁梅斯代爾先生,還舉起兩條小胳膊,發出一陣似憂似喜的聲音。牧師的規勸實在具有說服力,以致在場的所有的人都相信,海絲特·白蘭就要說出那罪人的姓名了;否則,那個犯罪的男人自己,不資此時站在高處或低位,也會在內心必然的推動之下,走上前來,被迫登上刑台。

海絲特搖了搖頭。

「女人,你違背上天的仁慈,可不要超過限度!」威爾遜牧師先生更加嚴厲地嚷道。「你那小小的嬰兒都用她那天賜的聲音,來附和並肯定你所聽到的規勸了。把那人的姓名說出來吧!那樣,再加上你的悔改,將有助於從你胸前取下那紅字。」

「我永遠不會說的!」海絲特·白蘭回答說,她的眼睛沒有去看威爾遜先生,而是凝視著那年輕牧師的深沉而憂鬱的眼睛。「這紅字烙得太深了。你是取不下來的。但願我能在忍受我的痛苦的同時,也忍受住他的痛苦!」

「說吧,女人!」從刑台附近的人群中發出的另一個冷酪的聲音說。「說出來吧:讓你的孩子有一個父親!」

「我不說!」海絲特回答著,她的臉色雖然變得像死人一樣慘白,但還是對那個她確認無疑的聲音作出了答覆。「我的孩子應該尋求一個上天的父親!她將永遠不會知道有一個世俗的父親的!」

「她不肯說!」丁梅斯代爾先生囁噓著。他一直俯身探出陽台,一隻手摀住心口,特候著聽他呼籲的結果,這時他長長吐了一口氣,縮回了身體。「一個女人的心胸是多麼堅強和寬闊啊!她不肯說!」

那年長的牧師看出來這可憐的罪人一意孤行,他對此早已成竹在胸,便對人群發表了一通論述罪惡的演講,他列舉了形形色色的罪過,並且時時涉及那不光彩的字母。他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演講中,詳盡地敘述著這個標記,他那強有力的言辭在人們的耳際反覆轟鳴,在他們的心頭引起了新的恐懼,似乎把這個標記用煉獄之火染得通紅。與此同時,海絲特·白蘭始終帶著一種疲憊的淡然神情,在她的恥辱台上凝眸端立。那天早晨,她忍受了人性所能承擔的一切;由於她的氣質決定了她不會以昏厥來逃避過於強烈的苦難,她的精神祇能躲藏在麻木的石質硬殼下,而令動物生命助機能依然無損。因此,那位布道者的聲音雖在她耳畔殘酷無情地響如雷鳴,但卻無濟於事。在她備受折磨的這後一段時間,那嬰兒的尖聲哭號直貫雲霄;她雖下意識地想哄著孩子安靜下來,但似乎對嬰兒的不安無動於衷。她就這樣木雕泥塑般地又給帶回監獄,從眾人眼前捎失在釘滿鐵釘的牢門後面。那些目光隨著她身影窺視的人耳語著說,她胸前的紅字在中內黑漆漆的通路上投下了一道血紅的閃光。

第四章 會面

海絲特·白蘭返回監獄之後,便陷入一陣神經質的激動之中,必須有人片刻不離地看守著她,以防止她作出自戕之舉,或在一時狂亂之中對可憐的嬰兒有所傷害。夜幕將臨,人們發現無論是大聲呵斥抑或是以懲罰作威脅,對於她的不順從都無濟於事,看守布萊基特先生便主張請一個醫生來給她看看。按照他的介紹,那醫生不但精通基督教的各種醫術,面且熟諳從野蠻人那裡學來的長在林間的一切草藥。老實講,需要醫生診治的,不僅是海絲特本人,倒是那孩子更為急迫。由於她要從母親的乳汁中汲取營養,似乎同時吸進了滲透在母親肌體中的一切騷動、痛楚和絕望。此時,她正在痛苦的痙攣中扭動著,那小小的身軀成了海絲特·白蘭一天中所忍受的精神上的極度痛苦的有力的具體表現。

那個外表奇特的陌生人緊跟在看守身後走進了淒涼的牢房,他上午在人群中露面的時候,曾經引起了紅字佩戴者的深切注意。長官們後來安排他暫時棲身獄中,倒不是擔心他會作出什麼有害之舉,而是在和印第安頭人們協商他的贖身問題之前,只有如此才最為方便妥善。據稱他名叫羅傑·齊靈渥斯。看守把他領進牢房之後,剛逗留了片刻,室內居然隨那人的到來而安靜下來,使看守頗為詫異;此時嬰兒雖然依舊呻喚不止,海絲特·白蘭卻立刻像死去一般地僵呆了。

「朋友,請讓我和我的病人單獨呆一會兒,」那醫生說道。「請相信我吧,好看守,你管的這間牢房很快就會安靜下來的;而且我還向你保證,白蘭太太將從此遵從執法長官,不會再像原先那樣了。」

「嘿,要是你老先生能夠做到這一條,」布萊基特看守回答說,「我可要承認你真是手到病除了!真的,這女人一直像是魔鬼纏身;我簡直使盡了招數,就差用鞭子把撤旦從她身上趕走啦。」

陌生人心平氣和地走進牢房,那態度倒和他自稱的醫生職業相稱。看守退出以後,只剩他和那女人面面相對時,他依然平靜如初,儘管她在人群中曾經那麼專注地望著他,已經說明他倆之間的關係密切異常。他先診視那孩子,是啊,那嬰兒躺在輪床上輾轉哭泣,使他不能不撇下其它,把平息她作為當務之急,他仔細地診視了孩子,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皮匣。裡面像是裝著藥物,他取出一粒,攪進一杯水裡。

「我過去對煉金術的研究,」他述說著,「再加上過去一年裡生活在一個精通草藥品性的民族中間,使我比許多科班出身的醫生更高明。聽我說,婦人!這孩於是你的——和我毫無血緣——她也不會把我的音容認作是她父親的。所以,還是由你親手給她餵藥吧。」

海絲特推開了他舉著的那劑藥,兩眼疑慮重重地緊盯著他的面孔。

「你打算在這無辜的嬰兒身上發洩你的仇恨嗎?」她悄聲說。

「愚蠢的女人!」那醫生不冷不熱地應道。「加害於這樣一個不幸的私生嬰兒,難道我發瘋了?給她喝下去會藥到病除的;即使她是我的孩子——對,既是我的,當然也就是你的!——我也沒有更好的藥了。」

她仍然遲疑不決,事實上,她的頭腦此時已經不清醒了。他便藉機抱過嬰兒,親自給她餵了藥。藥力很快便見了效,看來醫生說話算數。患病的小傢伙的呻喚平息了,痙攣般的扭動也逐漸停止了,過了一會兒,她就像病兒解除痛苦之後慣見的那樣,香甜地進入了夢鄉。那醫生如今可以當之無愧了,這才探視作母親的:他仔細認真、專心致志地為她摸脈,還觀察她的眼睛——他的盯視本是如此熟悉,此時卻陌生而冷酷,只看得她的心都抽搐了,收緊了——最後,他滿意地結束了診斷,開始調和另一劑藥。

「我不懂得什麼迷魂湯或忘憂草之類的東西,」他說道,「但我在那些野蠻人中間學到了許多新訣竅,這裡的就是其中一種——這是一個印第安人教給我的一種偏方,以報答我傳授給他的像巴拉塞爾蘇斯[8]那樣一些老掉牙的知識。喝下去吧!這藥也許不如一顆無罪的良心那樣讓人舒服。那種良心我可沒辦法給你。不過,這劑藥像是把油倒在暴風雨掀起的海浪上,總可以平息你那澎湃翻騰的情慾。」

他把杯子端給海絲特,而她在接過杯子的時候,眼睛緩緩地打量著他的面孔,她的目光中說不上有什麼恐懼,倒是充滿了懷疑和探究,想弄清他的目的何在。她接著又看了看她那熟睡的孩子。

「我想到過死,」她說,——「我巴不得去死——甚至還祈禱過上帝要我去死,如果我還能夠有所祈求的話。不過,要是這杯藥可以致我於死地,在你眼看著我一口吞下去之前,我請求你再想一想。看!杯子已經沾到我嘴唇了。」

「那就喝吧,」他回答著,依然冷酷如前,不動聲色。「難道你這麼不瞭解我嗎,海絲特·白蘭?我的目標會如此淺薄嗎?即使我心裡想著復仇的念頭,為了達到我的目標;比起讓你活著——比起給你藥吃,讓你解除身體的危害——以便讓這灼熱的恥辱可以繼續燒燙你的胸膛,難道我還有什麼更高明的作法嗎?」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長長的食指放到那紅字上,那字立刻火燒火燎地像是烙進了海絲特的胸膛。他注意到她那不由自主的姿勢,微微一笑。「所以說,還是活下去吧,在男男女女的眼前,——在你確曾稱作丈夫的人眼前,——在這個孩子的眼前,承受你注定的命運吧!那麼,為了你可以活下去,把這藥吃下去。」

海絲特·白蘭無需再聽勸告,也沒有再加拖延,使舉杯將藥一飲而盡,然後,按照這個手段高明的男人的示意,坐到了孩子睡著的床上;面他則拉過牢房中唯一的一把椅子,坐在她的旁邊。她面對這種種安排,不由得局身顫慄起來;因為她感覺到——在完成這一切由人道或原則,或者,果真如此的話,由一種優雅的殘忍迫使他做出這些解脫她肉體上痛苦的事情之後——下一步,他就要作為被她無可挽回地深深傷害了的人來對待她了。

「海絲特,」他說,「我不對你盤詰:出於什麼原因或以何種方式,你墮入了深淵,或者寧可說,你登上了恥辱的刑台 ——我正是在那兒見到你的。原因唾手可尋。那就是我的愚蠢和你的軟弱。我,——一個有頭腦的人,——一個博覽群書的蛀書蟲,——一個已經老朽的人,已經把我的大好年華都用來充實我對知識的飢渴之夢了,——我與你這樣的青春與美貌已經無關了!我生來畸形,我怎能自欺,竟以為知識和智能可以在年輕站娘的心目中掩蓋肉體的缺陷!人們都認為我聰明,如果智者有自知之明,我早就該預見到這一切了。我原先就應料到,當我走出那浩渺的莽林,步入這基督徒的居位區別,首先映入我眼簾的就是你本人,海絲特·白蘭,作為不光彩的形象,高高站在眾人面前。唉,從我們新婚燕爾,一起走下那古老教堂的門防的那一刻起,我就應該看到:在我們道路的盡頭燃著紅字的熊熊烈火!」

「你知道,」海絲特說,——儘管她十分沮喪,但依舊無法忍受剛才在她恥辱的標記上那平和的一戳——「你知道我一向對你很坦率。我沒有感受到愛情,我也不想裝假。」

「的確,」他回答說。「那是我的愚蠢!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不過,直到我生命的那一刻為止,我都白活了。整個世界都是那麼鬱鬱寡歡,我的心寬敞得可以容下好多客人,但孤寂而淒涼,沒有一處家居的壁爐。我多盼望能點燃一護火啊!看來這並非非分之想,——儘管我年老,我陰沉,我畸形,——可這種天南地北人人都可以用來溫暖自己的最樸素的福份,我也能夠享有才是。於是,海絲特,我就把你裝進了心窩:放進最深的地方,想用你給我的溫暖來溫暖你!」

「我讓你太受委屈了,」海絲特訥訥著說。

「我們彼此都讓對方受了委屈,」他回答說。「是我先委屈了你,我把你含苞的青春同我這朽木錯誤地、不自然地嫁接在一起,從而斷送了你。因此,作為一個沒有白白具有思想而且懂得哲理的人,我對你既不謀求報復,也不懷有邪念。在你我之間,天平保持了相當的平衡。不過,那個坑害了你我二人的人還活著,海絲特!他是誰?」

「不要問我!」海絲特·白蘭定睛望著他的面孔回答說。「這一點你永遠不會知道的!」

「永遠不,你是這麼說的嗎?」他接口說,臉上露出陰沉和自信的笑意。「永遠不會知道他!相信我吧,海絲特,還沒有什麼事情,——無論是在外部世界上的,還是在不可見的某種思想深處之中的——都沒有什麼事情能夠逃過一個對解決神秘問題孜孜以求的人的眼睛。你可以對那些刨根問底的群眾隱藏你的秘密。你也可以對那些牧師和大人們掩飾你的秘密,即使在他們像今天所作的那樣,竭力想把那人的名字從你心中擠軋出來,讓你們結伴示眾的時候,也是枉然。至於我呢,我要用他們所不具備的其它感覺來尋求答案。我要像我在書本中探索真理、用煉金術提煉黃金那樣去找出這個男人。我可以靠一種共同感應來覺察出他來。我要看著他渾身戰抖。我會突然而不自主地感到自己在顫慄。或遲或早,他必將落入我的掌握之中!」

那個滿臉皺紋的學者的眼睛,亮閃閃地死盯住海絲特·白蘭,直逼得她用雙手緊緊摀住胸口,唯恐他馬上從那兒讀到她的秘密。

「你不想說出他的名字嗎?反正他逃不出我的手心,」他接著說,露出得意的神情,似乎是他在主宰命運。「他的衣服上沒有像你一樣縫著恥辱的字毋;但我仍可以洞察他的內心。不過不必為他擔心!不要以為我會擾亂上天的懲治方法,或者,把他揭露出來,訴請人間的法律去制裁,那樣我會得不償失。你也不要猜想我會設法勾消他的生命;不,我也不會詆毀他的名譽的,要是我判斷得對,他是一個頗有名望的人。讓他活著吧!反正他逃不出我的手心!」

「你的行動像是在發慈悲,」海絲特困惑面驚恐地說。「可你的言辭只能讓人感到害怕!」

「既然你曾經是我的妻子,我要求你必須做到一點,」那學者繼續說。「你始終不肖洩露你的姦夫。那就也為我保密吧!這地方沒人認識我。絕對不要對任何人露一點口風,說我曾經是你的丈夫?這裡,在地球的這塊蠻荒野地裡,我要紮下我的帳篷,因為在別的地方我也是一個飄泊者,與世人的興趣隔絕,但在這裡我發現了一個女人、一個男人、一個孩子,我和他們之間存在著最緊密的聯繫。不管是愛還是恨;也不管是對還是錯!你和你的人,海絲特·白蘭,都屬於我。你在哪兒,他在哪兒,我的家就安在哪兒。但你別把我洩露出去!」

「你為什麼要這樣呢?」海絲特怯生生地問,她也說不清她怎麼會由於這一秘密的約束而畏縮了。「你為什麼不公開站出來,把我立刻拋棄呢?」

「可能是,」他答道,「因為我不願意蒙受一個不忠實的女人給丈夫帶來玷辱。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我的目標是生生死死不為人所知。因此,讓這裡的人都以為你丈夫已經死了吧,關於他,不應再有任何消息了。無論從言談間,從表情上,還是從動作上,都要裝作不認識我!別露一點口風,尤其對你戀著的那個男人。要是你在這點上壞了我的事,你就小心點吧!他的名譽,他的地位,他的生命,全都握在我的手心裡。當心吧!」

「我將像為他保密一樣來為你保密,」海絲特說。

「發個誓吧!」他接著說。

她於是起了誓。

「現在,白蘭太太,」老羅傑·齊靈渥斯說——從今以後我們就這麼稱呼他了,「我丟下你不管了!讓你和你的嬰兒,還有那紅字,一起過日子吧!怎麼樣,海絲特?判決是不是規定你睡覺時也要佩著那標記?你難道不怕睡魘和凶夢嗎?」

「你幹嘛要這樣子衝我笑?」海絲特對著他的目光費解地問。「你打算像那個在森林裡作祟的黑男人一樣糾纏著我們嗎?你是不是已經把我引進了一個圈套,證明我的靈魂給毀綽了呢?」

「不是你的靈魂,」他說著,又露齒一笑。「不,不是你的!」

第五章 海絲特做針線

海絲特·白蘭的監禁期滿了。牢門打開,她邁步走到陽光下。普照眾生的日光,在她那病態的心靈看來,似乎只是為了暴露她胸前的紅字。這是她第一次獨自步出牢門,比超前面所描寫的在眾目睽睽之下前呼後擁,走上千夫所指的示眾受辱台,這才是一次真正的折磨。那天,她為一種反常的神經緊張和個性中全部好鬥的精神所支撐,使她能夠將那種場面變成一種慘淡的勝利。更主要的,那是在她一生中獨一無二的一次各別的孤立事件,因此她可以不借調動在平靜的歲月中足夠多年消耗的生命力去應付一時之需。就懲辦她示眾的法律而論,那是一個外貌猙獰的巨人,其鐵腕既可以消滅她,也可以支撐她,正是法律本身扶持著她挺過了那示眾的可怕煎熬。然而此時此刻,從不然一身步出獄門起,她就要開始過一天又一天的正常生活了;她必須以自身的普通體力支撐自己活下去,否則只有倒在生活下面。她再也不能靠預支生命力來幫助自己度過目前的悲痛。明天還要有明天的考驗與之俱來,後天也會如此,再下一天仍會如此;每天都有每天的考驗,然而在忍受難以言喻的痛苦這一點士又都是一樣的。遙遠的未來的時日,仍有其要由她承載的重荷,需要她一步步攝下去,終生背負著,永遠不得拋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將在恥辱曲堆積上再疊上層層苦難。她將在長年累月之中,放棄她的個性,面成為布道師和道學家指指點點的一般象徵,藉以形象具體地說明女性的脆弱與罪孽的情慾。他們將教育純沾的年輕人望著她——這個胸前佩戴著灼熱鮮明的紅字的女人;望著她——這個有著可敬的父母的孩子;望著她———這個有著今後會長成女人的嬰兒的母親;望著她——這個原本是純潔無辜的女人;把她當作罪惡的形象、罪惡的肉體和罪惡的存在。而她必將帶到墳墓中去的那個恥辱,將是矗立在她墳上的唯一墓碑。

這事說來令人不可思議:既然她的判決詞中沒有限制她不得超越清教徒居民區的條款,那麼在這片邊遠偏僻的土地之外,她面對著整個世界,原可以自由地回到她的出生地或任何其它歐洲國家,改頭換面,隱姓埋名,一切從新開始;她還面對著通向陰森莫測的莽林的道路,也可以在那裡逃脫制裁她的法律,使自己不馴順的本性在生活習俗完全兩樣的民族中相得益彰。看來實在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仍把這地方視作自己的家園;而恰恰在這裡,況且也只有在這裡,她才會成為恥辱的典型。但確實有一種天數,一種具有冥冥之力的如此不可抗拒和難以避免的感情,迫使人們象幽靈般出汲並滯留在發生過為他終生增色添輝、引人矚目的重大事件的地方,而且那事件的悲傷色調愈濃,人們也就愈難以背離那塊地方。她的罪孽,她的恥辱,便是她深扎於此地的根。她在這塊土地上好像獲得了比她降生人世更具融熔力量的新生,海絲特·白蘭的這一新生把所有其他移民和飄泊者仍感到格格不入的森林地帶,變成了她自己荒涼陰鬱但卻是終生安身立命之家。世界上別的景色,甚至包括她度過幸福的童年和無暇的少女時期的英格蘭鄉村——像是早已換下的衣服,交給她母親去保管了——,相比之下,那些地方在她眼裡那是它鄉異地了。將她束縛在這裡的,是源源傲進她心靈深處的鐵打的鎖鏈,永遠不可能斷裂了。

雖然她向自己隱藏著那個秘密,但只要那個秘密象蟒蛇出洞似的從她心中一鑽出來,她就會面色蒼白,這或許是——應該說無疑是,將她滯留在如此息息攸關的場地和小路上的另一種感情。在這場地上居住著一個人,在這裡的小路上踏著他的腳步,雖說不為世人所認可,她卻自信他倆已結成一體,井將共同來到末日審判的席位前憑欄而立,在那裡舉行神聖的婚禮,以共同承擔未來的永無止期的報應。人類靈魂的誘惑者一再把這個念頭塞進海絲特的腦海,還嘲笑著搜住她的情慾和狂喜,然後又竭力讓她拋掉這一念頭。她只能對這個念頭匆匆一瞥,便又急忙將其閉鎖在它的地窖裡。終於,她分析出自己在新英格蘭繼續後留下來的動機,並且迫使自己去相信,其實只有一半是真情,另一半則是自欺。她對自己說,這裡曾是她犯下罪孽的地方,這原也應是她接受人間懲罰的地方;這樣,或許她逐日受到的恥辱的折磨最終會蕩滌她的靈魂,並產生出比她失去的那個還要神聖的另一個純潔,因為這是她殉道的結果。

因此,海絲特·白蘭並沒有出走。在鎮郊半島的邊緣上,有—間小茅屋遠離居民區。這是原先的一名移民建起後又放棄了的,因為那一帶土地過了貧瘠,不宜耕種,況且離群索居,而社會活動當時已成為移民的一個顯著的習慣。茅屋位於岸邊,隔著一做海水與西邊一片濃蔭覆蓋的小山相望。半島上只長著一叢孤零零的矮樹,非但沒有遮住茅屋,反倒像是在指示出這裡有一個目標,而那個目標原本不情願或至少是應該被擋得看不見的。就在這間孤隨的小屋裡,海絲特從仍在嚴密監視她的當局處獲准,用她那菲薄的手段來養活她日己和她的孩於。一個疑慮重重的神秘陰影立刻就纏住了這塊地方。年紀尚幼、不理解這個女人為什麼會被人類的仁慈拒之門外的孩子們,會躡手躡腳地走近前來,窺視她在茅屋窗邊飛針走線,窺視她位立門前,窺視她在小花園中耕作,窺視她踏上通往鎮子的小徑:待到看清她胸前的紅字,便懷著一種害怕受到傳染的奇異的恐懼,迅速逃開了。儘管海絲特處境孤立,世上沒有一個朋友敢於露面,然而她倒不致缺衣少穿。她掌握了一門手藝,即使在那片沒有太大施展餘地的地方,也還足以養活她自己和日見長大的嬰兒。這門手藝,無論在當時抑或在現在,幾乎都是女性唯一可以一學便會的,那就是做針線活。她胸前佩戴的那個繡得十分絕妙的字母,就是她精緻和富於想像力的技藝的一個樣品;那些宮廷貴婦們為了在自己的夾金絲織物上增加手工藝裝飾品的絢麗和靈性,恐怕也巴不得對此加以利用。誠然,在這裡,請教徒們的服飾一般以深黑和簡樸為特色,她那些精美的針線活兒可能很少有人問津。不過,時尚總在日益增加對這類精美製品的需求,這也不會影響不到我們嚴肅的祖先們,他們也確曾拋棄過許許多多看來是難以廢除的風氣。像授任聖職、官吏就任,以及一個新政府可以對人民顯示威僅的種種形式這樣一些公眾典禮,作為一種成規,執行得莊嚴有序,顯示出一種陰沉而又做作的壯麗。高高的環狀皺領、核心編織的飾帶和刺繡華麗的手套,都被認定是居官的人誇耀權勢的必需品;而且,儘管禁止奢侈的法律不准平民等級傚法這一類鋪張,但是地位高或財富多的人,隨時都可得到韶免。在喪葬活動中也是一樣,諸如死者的裝碴,或是遺屬志哀用的黑喪服和白麻布上種種象徵性的圖案,都對海絲特·白蘭這樣的人能夠誕供的勞動有經常和具體的需求。而嬰兒的服裝——當時的嬰兒是穿袍服的——也為她提供了依靠勞動獲得收入的機會。

沒過多久,她的針線活就逐漸成為如今稱作時時髦的款式了。或許是出於對這位如此命苦的女人的憐憫;或許是出於對平淡無奇的事情也要故弄玄虛的少見多怪;或許是出於某種難以解釋的原因——這在當時和今天都是有的——某些人苦求不得的、別人卻可予取予奪、或許是因為海絲特確實填補了原先的一項空白;不管是什麼原因吧,反正求她做針線的活路源源不斷,只要她樂意於多少鐘點,總有很不錯的收入。一些人可能是為了抑制自己的虛榮心,才在一些堂皇莊重的場合專門穿戴由她那雙有罪的手縫製的服裝。於是,她的針線活便出現在總督的皺領上、軍人的綬帶上、牧師的領結上;裝飾在嬰兒的小帽上,還給封閉在死人的棺木中霉爛掉。但是從來沒人求她為新娘刺繡遮蓋她們純潔的額顏的白色面紗,這是記載中絕對沒有的。這一絕無僅有的例外說明,社會對她的罪孽始終是深惡痛絕的。海絲特除去維持生計之外一無所求;她自己過著極其艱苦樸素的生活,對孩子的衣食則稍有寬容。她自己的衣裙用的是最祖糙的料子和最晦暗的顏色,上面只有一件飾物,就是那紅字——那是她注定非戴不可的。反之,那孩子的服飾卻顯得別出心裁,給人一種充滿幻想、勿寧說是奇思異想的印象,確實增加了那小姑娘早早就開始顯露出來的活潑動人之美,不過,做母親的給她這樣打扮,似乎還有更深的含義。這一點我們以後再說。

海絲特除去在打扮孩子上稍有花費外,她把全部積蓄都用在了救濟他人上面,儘管那些人並不比她更為不幸,而且還時常忘恩負義地對她橫加侮辱。她時常替窮人製作粗布衣服,而如果她把這些時間用來發揮她的手藝,收入原可以更多的。她做這種活計可能有懺悔的念頭,不過,她花這麼多時間幹粗活,確實犧牲了樂趣。她天生就有一種追求富足和奢華的東方人的秉性——一種喜歡窮奢極欲的情調,但這一點在她的全部生活中,除去在她那精美的針線手士中尚可施展之外,已經別無表現的可能了。女人從一針一線的操勞中所能獲得的樂趣,是男人無法理解的。對海絲特·白蘭來說,可能只有靠這樣一種抒發形式,才能慰藉自己對生活的激情。但即使對這絕無僅有的一點樂趣,她也不例外地象看待其它樂趣一樣地視為罪過。把良心和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病態地聯繫在一起,恐怕並不能說明真心實意的仟悔,其背後可能有些頗值懷疑和極其荒謬的東西。

就這樣,海絲特·白蘭在人世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由於她生性倔強而且才能出眾,雖說人們讓她佩戴了一個對女性的心靈來說比烙在該隱[9]額上的印記還要難堪的標誌,部無法徹底摒棄她。然而,她在同社會的一切交往中,卻只能有格格不入之感。同她有所接觸的那些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甚至他們的沉默不語,都在暗示,往往還表明:她是被排除在外的;而她的孤淒的處境似乎證明:她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只有靠與眾不同的感官來同其餘的人類交流。對於人們感興趣的道德問題,她避之猶恐不及,卻又不能不關心,恰似一個幽靈重返故宅,但又無法讓家人看見或感到,不能和家中的親人們共笑同悲;即使得以表現出為人禁止的同情,也只能喚起別人的恐懼與厭惡。事實上,她的這種心情以及隨之而來的最辛辣的嘲諷,似乎成了她在世人心目中所保留曲唯一份額了。在那感情還不夠細膩的時代,雖然她深知自己的處境,時刻不敢忘懷,但由於人們不時最粗暴地觸痛她最嫩弱的地方,使她清晰地自我感覺到一次次新的劇痛。如前所述,她一心一意接濟窮苦人,但她伸出的救援之手所得到的回根卻是謾罵。同樣,她由於職業關係而邁入富室時,上流社會的夫人們卻慣於向她心中滴入苦汁;有時她們不動聲色地對她施展陰謀,因為女人們最善於利用日常瑣事調製微妙的毒劑;有時她們則明目張長膽地攻汗她那毫無防禦的心靈,猶如在漬爛的創口上再重重地一擊。海絲特長期以來對此泰然處之;她毫無反手之力,只是在蒼白的面頰上不禁泛起紅潮,然後便潛入內心深處。她事事忍讓,確實是一位殉道者,但她不准自己為敵人祈禱——她儘管寬宏大量,卻唯恐自己用來祝福的語言會頑強地扭曲成對他們的詛咒。

清教徒的法庭對她極其狡獪地安排下的懲罰,時刻不停地以種種方式使她感到永無休止的悸痛。牧師會在街心停住腳步,對她規勸一番,還會招來一群人圍任這可憐的有罪的女人,對她又是嘻笑,又是蹙額。當地走進教堂,一心以為自己會分享眾生之父在安息日的微笑時,往往不幸地發現,她正是講道的內容。她對孩子們漸生畏懼之心,因為他們從父母那裡攝取到一種模模糊糊的概念;這個除去一個小孩之外從無伴侶、在鎮上蹈踴獨行的可怕的女人,身上有著某種駭人之處。於是,他們先放她過去,再遠遠尾隨著她尖聲喊叫,那些出於無心腸口而出的語言,對他們本無明確的含義,可她聽來卻同樣可畏。她的恥辱似乎已廣為傳播,連整個自然界都無有不曉了;即使樹時在竊竊私語這一隱私;夏口的微風在悄然四散,冬天的寒風在高聲疾呼,她的痛楚也不過如此!此外,一雙陌生的眼睛的凝視也會讓她感到特別難過。當不速之客毫無例外地好奇地盯著她那紅字時,就把那標記又一次烙進海絲特的靈魂;以致她常常禁不住,但終歸還是控制使自己,不去用手摀住那象徵。其實,熟人的目光又何嘗不給地帶來苦惱!那種習以為常的冷冷的一瞥真叫她受不了。簡而言之,海絲特·白蘭始終感到被人們注視那標記的可怕的痛苦;那地方不但眾遠不會結痂,相反;看來還會隨著逐日的折磨而變得益發敏感。

但也有時候——好多天有這麼一次,或者要好幾個月才有這麼一次,她會感到一雙眼睛——一雙人類的眼睛望著她那恥辱的印記,似乎能給她片刻的寬慰,像是分擔了她的一半痛苦。但那瞬向一過,更深的刺病便疾速返回;因為在這短暫的邂逅中,她又重新犯了罪。難道海絲特是獨自犯下這罪過的嗎?

奇特而孤獨的生活的折磨,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她的思緒,假若她精神上怯懦些,心理上脆弱些,這種影響就會更加嚴重。當地在這個與她表面上保持著聯繫的小小天地中邁著孤獨的步伐走來定去時,海絲特似乎時時覺得,——如果全然出於幻覺,其潛在的力量也是不可抗拒的 ——她感到或者說想像著,那紅字賦予了她一種新的體驗。她戰戰兢兢又不由得不去相信,那字母讓她感應到別人內心中隱藏著的罪孽。她對這些啟示誠惺誠恐。這些啟示意昧著什麼呢?如若不是那個邪惡的天使的陰險的挑動,難道還能是別的嗎?他一心想說服這個目前還只是他的半個犧牲品的、勞苦掙扎著的女人:表面的貞潔不過是騙人的偽裝,如果把一處處真情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話,除去海絲特·白蘭之外,好多人的胸前都會有紅字閃爍的。或許,她應該把那些如此含糊又如此明晰的暗示當作真理來接受吧?在她所有的不幸遭遇中,再沒有比這種感受更使她難堪和厭惡的了。這種感受總是不合時宜地湧上心頭,令她既困惑又震驚。有時候,當她走過一位德高望重的長官或牧師身邊時,她胸前的紅色恥辱就會感應出一種悸動——這些人可都是虔誠的楷模和正義的化身,在那個崇尚古風的年代,他們都是人間天使,令人肅然起敬的。每逢這種時刻,海絲特總會自忖:「我又遇到什麼魔障了嗎?」可是,在她勉強抬起的眼睛前面,除去那位活聖人的身形之外,卻看不到別人!也有時候,當她遇到某位太太時,望著她們那神聖凜然的面孔,心中便會油然生出一種神秘感,而那位太太卻是被眾口一詞地公認為從來都是冷若冰霜的。那位太太胸中的未見陽光的冰雪和海絲特·白蘭胸前的灼熱逼人的恥辱,這二者之間有何共同之處呢?還有時候,她週身通電似的戰慄會警告說; 「看啊,海絲特,這位可是你的夥伴!」而她抬頭一看,就會發現一雙少女的眼睛,羞怯地對紅字一瞥,便連忙榴開,臉上迅速泛起一片隱隱可見的冰冷的赧顏,似乎她的女貞因這剎那的一瞥就此受到某種琺辱。啊,用那個致命的象徵為護符的惡魔,你無論在青年人還是老年人身上,難道不肯給這個可憐的罪人留下一點值得祟敬的東西嗎?——像這樣的喪失信仰從來都是罪惡的一種最悲慘的結果咽。所幸,海絲特·白蘭仍在竭力使自己相信,世人還沒有像她那樣罪孽深重;如果承認這一點,就足以證明:這個自身脆弱和男人的嚴酷法律的可憐的犧牲品,還沒有徹底墮落。

在那個壓抑人性的古老年月裡,凡夫俗子們對他們感興趣的事情,總要塗上一層荒誕恐怖的色彩,他們就此杜撰了一篇關於紅字的故事,我們完全可以隨手寫成一個駭人的傳說。他們曾經斷言,那個象徵不僅是人間的染缸中染出來的紅布,而且還由煉獄之火燒得通紅,每逢海絲待· 白蘭夜間外出,那紅字便閃閃發光。而我們應該說,那紅字深深烙進海絲特的胸膛,因此在那個傳說中包含著比我們如今將信將疑的更多的真理。

第六章 珠兒

我們迄今尚未談及那個嬰兒;那個小傢伙是秉承著高深莫測的天意而誕生的一個清白無辜的生命,是在一次罪惡的情慾氾濫中開放的一株可愛而不謝的花朵。當那個淒慘的女人眼睜睜看著她長大,看著她日益增輝添色的嬌美,看著她那如顫抖的陽光般籠罩在她小小臉蛋上的智慧的時候,做母親的感到多麼驚詫啊!這是她的珠兒!海絲待這麼叫她,並非出於她的外表,因為她絕無珍珠的涵義所包含的那種柔和、潔白和平靜的光澤。她給她的嬰兒取名「珠兒」,是因為這孩子極其昂貴,是花費了她全部所有才得至的,是她這做母親的唯一財富!真是太奇妙了!人們用一個紅字來標明這女人的罪孽,其潛在的災難性的功效之深遠,她得不到任何人間的同情,除非那同情和她本人一樣罪孽深重。作為她因之受懲的罪孽的直接後果,上帝卻賜予了她一個可愛的孩子,令其在同一個不光彩的懷抱中成長,成為母親同人類世代繁衍的永恆聯繫,最後居然要讓這孩子的靈魂在天國中受到祝福!然而,這種種想法給海絲特·白蘭帶來的影響,主要還是憂慮而不是希望。她知道她有過罪孽的行為,因此她不相信會有好的結果。她日復一日地心懷悸懼地觀察著孩子逐漸成長的天性,唯恐發現什麼陰鬱狂野的特徵,與帶來孩子生命的罪孽相應。

誠然,孩子身上沒有生理缺陷。達嬰兒體形完美、精力旺盛,在她稚嫩的四肢的動作中具有天生的靈活,稱得起是出生在伊甸園中的;可說是在世上第一對父母被逐出之後,留在園中當作天使們的玩物的。達孩子有一種天然的優雅,這可不是無瑕的麗質所一定具備的;她的衣服無論怎樣簡樸,見到的人總會認為只有這樣穿著才能極盡其美。當然,小珠兒穿的並不是破衣爛衫。她的母親懷著一種病態的動機——這一點我們以後會看得更加清楚,盡其所能購買最昂貴的衣料,並殫精竭慮來裝點孩子的衣裙,供人們去觀賞。這個小傢伙經這麼一打扮,實在漂亮動人,在那晦暗的茅屋的地面上,簡直像有一輪聖潔的光環圍繞著她——當然,這也是珠兒自身有恰到好處的美麗的光彩,若是把這身燦爛的袍子穿到一個不那麼可愛的孩子身上,反例會驟然失色的。不過,珠兒即使身穿土布袍子,滿地打滾地玩,弄得衣服破爛、硬梆,她的姿質仍是照樣完美。珠兒的外貌中蘊含著萬千變化之美:在她這一個孩子身上,綜合著從農家嬰兒野花似的美到小公主的典雅高貴的氣質的無所不包的獨到之處。不過,透過這一切,有一種熱情的特性和濃重的色調是她永遠不會失去的;而這種特性和色調如果在她的任何變化中變得黯淡或蒼白,她也就不再是她自己,不再是珠兒了。

外表上的千變萬化說明——其實是恰到好處地表現出;她內在生命的多方面的特性。看來除去多方面的特性之外,她也具備深沉之處,只是對她所降臨的這個世界還缺乏瞭解和適應的能力——也許只是由於海絲特憂心鍾仲才誤以為如此。這孩子根本不懂得循規蹈矩。隨著她的誕生,就破壞了一條重大法律;其結果便是:構成這小傢伙的素質或許可以說是美艷照人的,但都錯了位,或許是本有其獨特的次序,只是其安排和變化的要點,實在難以或不可能發現。海絲特只能靠回憶自己當時的情況來分析這孩子的性格:在珠兒從精神世界汲取自己的靈魂、從世上購物質中形成自己的軀體曲關鍵內期,她本人如何如何;但這樣推斷出來的孩子的性格,仍然是十分模糊不全的。做母親的激動心態始終是將道德生活的光束傳送給孕育著的胎兒的媒介;不管這些光束原先是多麼潔白,總要深深地染上中問體的排紅和金黃、火焰般的光輝、漆黑曲陰影和飄忽不定的光彩。而最主要的是,當時海絲特的好鬥精神也永遠注入了珠兒的身心。她能夠看到當時籠罩著自己心靈的那種狂野、絕望和挑戰的情緒,任性的脾氣,甚至還有某種陰鬱和沮喪的愁雲。如今,這一切都在這小孩子的氣質中略見端倪,眼下猶如晨曦照射,在今後的人生歲月中將會充滿面驟風狂。

當年的家規可耍比現在嚴厲得多。怒目瞪視、厲聲呵斥和始手就打,全都有《聖經》可依,這些手段不僅是對錯誤言行的處罰,而且是作為培養兒童品德的有益措施。然而,海絲特·白蘭和珠兒是寡母孤兒,她絕不會對孩子失之苛責。她多少出於自己的失足和不幸,早早便想對她受權負責的嬰兒施以慈愛而嚴格的管教。但這一職責非她所能勝任。海絲特對珠兒試過用笑臉相勸或厲聲訓斥,但兩種辦法都不能奏效,最後只好被迫站在一旁,聽憑孩子隨心所欲了。當然,體罰和管束在施行的當時還是有效的。至於對孩子思想或感情的任何其它教育開導,小珠兒也可能聽,也可能不聽,全看她當時是否高興了。還在珠兒是嬰兒的時候,她母親就漸漸熟悉了她的一種特別的神情,那是在告訴母親,此時對她的一切強制、勸說或請求都將無濟於事。那一種神情極其聰慧,又極其費解,極其剛健,有時又極其凶狠,但總是伴隨著一種奔放的情緒,令海絲特在此時無法盤潔,珠兒到底是不是一個凡人的子嗣。她更像是—個飄忽的精靈,在茅屋的地面上作過一陣奇思異想的遊戲之後,使要面帶嘲笑地飛走了。每逢她那狂野、明亮、漆黑的眼暗中出現那種神情時,她便蒙上一層遠不可及的神秘色彩,彷彿正在空中翱翔,隨時都可能消失,就像不知來自何處、去往何方的閃光似的。海絲特一看到這情景,就要象追逐逃跑的小精靈那樣向孩子撲去,而珠兒也一定要開始逃跑;母親抓住孩子,把她緊緊貼在胸前,熱切地親吻著,這樣做倒不是出自愛的洋溢,而是使自己確信,珠兒是個血肉之軀,並非虛幻之物。但珠兒被抓住的時候,她咯咯的笑聲中雖然充滿歡樂和鳴,卻使母親較前益發困惑。

海絲特把她花了極其高昂的代價才得到的珠兒,看作她唯一的財富和全部的天地,但她看到在自己和孩子之間十分經常地插入這令她困惑的魔障,則痛心不已,有時還流下熱淚。此時,珠兒或許就會——因為無法預見那魔障可能對她有何影響——攥起小手,緊皺眉頭,板起面孔,在小腸上露出不滿的冷冷表情。也有不少時候,她會再次咯咯大笑,比前一次笑得還響,就像是個對人類的哀傷無從知曉的東西。還有更罕見的,她會因一陣悲慟而全身抽搐,還會抽抽噎噎地說出幾個不連貫的詞語來表達她對母親的愛,似乎要用心碎證明她確實有一顆心。不過,海絲特毫無把握使自己相信這種來得快、去得疾助旋風般的柔情。這位母親將這一切情況前思後想之後,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呼喚精靈的人,但是由於沒有按照魔法的步驟行事,尚把握不住制服這個還鬧不清底細的新精靈的咒語。只有在孩子躺下安然入睡時,她才感到真正的寬心;這時她才能確定她的存在,體陳上幾小時的沁人肺腑的恬靜和幸福,直到小珠兒一覺醒來——也許就在孩子剛剛睜眼的時候,那種倔勁又表現出來了!

好快啊,真是迅速得出奇呢!珠兒已經長到不滿足於母親臉上常掛著的微笑和嘴裡嘮叨的閒言碎語,能夠與社會交往的年紀了!若是海絲特·白蘭能夠在別的孩子高聲叫嚷的童聲中,聽到珠兒那鶯啼燕囀般的清脆嗓音,能夠從一群嬉戲的兒童的喧嘩之中辨明她自己的寶貝兒的腔調,她該有多麼幸福啊!但這是絕不可能的。珠兒生來便是那嬰孩天地的棄兒。她是一個邪惡的小妖精,是罪孽的標誌和產物,無極臍身於受洗的嬰孩之列。最值得注意的是,這孩子彷彿有一種理解自己孤獨處境的本能;懂得自己周圍有一條命中注定不可逾越的鴻溝;簡言之,她知道自己與其他孩子迥然不同的特殊地位。自從海絲特出獄以來,她從來都帶著珠兒出現在人們面前。她在鎮上四處走動,珠兒也始終都在她身邊;起初是她懷中的嬰兒,後來又成了她的小夥伴,滿把握著她的一根食指,得蹦蹦跳跳地用三四步才趕上海絲特的一步。珠兒看到過這塊殖民地上的小孩子們,在路邊的草地上或是在自家門前,做著請教徒童規所允許的種種怪裡怪氣的遊戲:有時裝作一起去教堂,或是拷問教友派的教徒,或是玩同印第安人打仗和剝頭皮的把戲,或是模仿巫術的怪樣互相嚇唬。珠兒在一旁瞅著,注視著,但從來沒打算和他們結識。如果這時和她說話,她也不會吱聲。如果孩子們有時圍起她來,她就發起小脾氣,變得非常凶狠,她會抄起石於向他們扔去,同時發出連續的尖聲怪叫,跟巫婆用沒人能懂的咒語喊叫極其相似,嚇得她母親渾身直抖。

事實上,這伙小清教徒們是世上最不容人的,他們早就在這對母女身上模模糊糊地看出點名堂,覺得她們不像是人世間的人,古里古怪地與眾不同;於是便從心裡蔑視她們,嘴裡時常不乾不淨地詛咒她們。珠兒覺察出這種情緒,便以一個孩子心胸中所能激起的最刻毒的仇恨反唇相譏,這種大發脾氣對她母親頗有價值,甚至是一種慰藉,因為在這種氣氛中,她至少表現出一種顯而易見的真誠,替代了那種刺痛她母親的一陣陣的任性發作。然而,海絲特吃驚地從中又辨出了曾存在她自己身上的那種邪惡的陰影的反射。這一切仇恨和熱情,都是珠兒理所當然地從海絲特心中承襲下來的。母女二人一起被摒棄在人間社會之外,在珠兒降生之前折磨著海絲特·白蘭,在孩子出生後隨母性的溫柔而漸漸平息下去的那些不安定成分,似乎都植根於珠兒的天性之中了。

珠兒在家中,並不想在母親茅屋的裡裡外外結識很多各種各樣的夥伴。她那永不停歇的創造精神會進發出生命的魔力,並同豐萬種物體交流,猶如一個火炬可以點燃一切。那些最不值一玩的東西——一根棍子、一塊破布、一朵小花——都是珠兒巫術的玩偶,而且無需經過任何外部變化,便可以在她內心世界的舞台上的任何戲劇中,派上想像中的用場。她用自己一人的童音扮作想像中的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角色相互交談。在風中哼哼唧唧或是發出其它憂鬱呻吟的蒼勁肅穆的松樹,無需變形,就可充當清教徒的長者,面園中最醜陋的雜草便權充他們的子孫,珠兒會毫不留情地將這些「兒童」踩倒,再連根拔起。真是絕妙之極!她開動腦筋幻化出來的備色各樣的形體,雖然缺乏連續性,但確實活脫跳躍,始終充滿超越自然的活力——這種活力很快便消沉下去,彷彿在生命之潮的急劇而熱烈的進發之中衰竭了,繼之而來的又是另一種有狂野精力的形象。這和北極光的變幻不定極其相似。然而,單從一個正在成長著的頭腦喜歡想像和活潑好動來說,珠兒比起其他聰慧的兒童並沒有什麼明顯的長處,只不過是由於缺乏玩伴,她同自己創造出來的幻想中的人群更加接近而己。她的獨特之處在於她對自己心靈和頭腦中幻化出來的所有的人都懷著敵對情緒。她從來沒有創造過一個朋友,卻總像是在大面積地播種龍牙[10],從而收穫到一支敵軍,她便與之廝殺。看到孩子還這麼年幼,居然對一個同自己作對的世界有如此堅定的認識,而且猛烈地訓練自己的實力,以便在肯定會有的爭鬥中確保自己獲勝,是多麼讓人心酸得難以形容啊!而當一個母親在內心中體會到這一切都是由她才引起的,又是多麼深切地哀傷啊!

海絲特·白蘭眼望著珠兒,常常把手裡的活計放到膝上,由於強忍不下的痛苦而哭出聲來,那淚淚湧出的聲音,半似說話,半似鳴咽:「噢,天上的聖父啊——如果您還是我的聖父的話——我帶到這人世上來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生命啊!」珠兒呢,在一旁聽到了這迸射而出的語言,或是通過某種更微妙的渠道感受到了那痛苦的悸動,便會把她那美麗動人的小臉轉向她母親,露著精靈般聰慧的笑容,然後繼續玩起她的遊戲。

這孩子的舉止上還有一個特點也要說一說。她降生以來所注意到的頭一件事情是——什麼呢?不是母親的微笑——別的孩子會學著用自己的小嘴淺淺一笑來呼應,事後會記憶模糊,以致熱烈地爭論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笑。珠兒意識到的第一個目標絕不是母親的微笑!似乎是——我們要不要說出來呢?是海絲特胸前的紅字!一天,當她母親腦身在搖籃上的時候,嬰兒的眼睛被那字母四周繡著的金錢的閃光吸引住了;接著便伸出小手朝那字母抓去,臉上還帶著確定無疑的笑容,閃出果斷的光彩,使她的表情像個大得多的孩子。當時,海絲特·白蘭喘著粗氣,緊緊抓住那致命的標記,本能地試圖把它扯下來;珠兒那小手這莫測的一觸,給她帶來了多麼無窮無盡的熬煎啊。此時,小珠幾以為她母親那痛苦的動作只不過是在和她逗著玩,便盯著母親的眼睛,微微一笑。從那時起,除非這孩子在睡覺,海絲特沒有過片刻的安全感,也沒有過片刻的寧靜和由孩子帶來的歡樂。確實,有時一連幾個星期過去了,其間珠兒再沒有注視過一次紅字;之後,又會冷不丁地象瘁死地一抖似的看上一眼,而且臉上總要露出那特有的微笑,眼睛也總要帶著那古怪的表情。

一次,當海斯特象做母親的喜歡做的那樣,在孩子的眼睛中看著自己的影像時,珠兒的眼睛巾又出現了那種不可捉摸的精靈似的目光;由於內心煩悶的婦女常常為莫名其妙的幻象所縈繞,她突然幻想著,她在珠兒的眼睛那面小鏡子中看到的不是她自己的小小的肖像,而是另外一張面孔。那張魔鬼似的面孔上堆滿惡狠狠的微笑,可是長的容貌像她極其熟悉的面孔,不過她熟悉的那面容很少有笑臉,更從來不會是惡狠狠的。剛才就像有一個邪惡精靈附在了孩子身上,並且探出頭來嘲弄地望著她。事後,海絲特曾多次受到同一幻覺的折磨,不過那幻覺沒有那麼活生生地強烈了。

一個夏日的午後,那時珠兒已經長大,能夠到處跑了。孩子採集了一把野花自己玩著,她把野花一朵接一朵地擲到母親胸口上;每當花朵打中紅字,她就像個小精靈似的蹦蹦跳跳。海絲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想用合著的雙手來摀住胸膛。可是,不知是出於自尊自豪還是出於容忍順從,抑或是感到她只有靠這種難言的痛苦才能最好地完成自己贖罪的苦行,她壓抑下了這一衝動,坐得挺挺的,臉色變得死一般地蒼白,只是傷心地盯著珠兒的狂野的眼睛。此時,花朵仍接二連三地拋來,幾乎每一下都未中那標記,使母親曲胸口佈滿傷痛,不但在這個世界上她找不到止痛藥膏,就是在另一個世界上,她也不知道如何去找這種靈丹妙藥。終於,孩子的彈藥全都耗盡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瞪著海絲特,從她那深不可測的黑眼睛中,那小小的笑瞇瞇的魔鬼形象又在探出頭來望著她了——或者,根本沒那麼回事,只是她母親這麼想像罷了。

「孩子,你到底是個什麼呀?」母親叫著。

「噢,我是你的小珠兒!」孩子回答。

珠兒邊說邊放聲笑著,並且用小妖精的那種調皮樣子蹦蹦跳跳著,她的下一步想入非非的行動可能是從煙囪中飛出去。

「你真一點不假是我的孩子嗎?」海絲特問。

她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絕不是漫不經心的,就當時而論,她確實帶著幾分誠心誠意;因為珠兒這麼鬼精鬼靈的,她母親吃不大准,她未必還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之謎,現在只不過還不打算親口說出來。

「是啊!我是小珠兒!」孩子又說了一遍,同時繼續著她的調皮動作。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珠兒!」母親半開玩笑地說;因為就在她最為痛苦的時候,往往會湧來一陣尋開心的衝動。「那就告訴我吧,你是什麼?是推把你打發到這兒來的?」

「告訴我吧,媽媽!」孩子走到海絲特跟前,緊緊靠著她膝頭,一本正經地說。「一定跟我說說吧!」

「是你的天父把你送來的!」海絲特·白蘭回答說。

但她說話時有點猶豫,這沒有逃過孩子犀利的目光。不知孩於和往常一樣想要調皮,還是受到一個邪惡的精靈的指使,她舉起她小小的食指,去摸那紅字。

「不是他把我送來的!」她明確地說。「我沒有天父!」

「噓,珠兒,噓!你不許這麼說!」母親嚥下一聲哀歎,回答說。「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他送到這世上來的。連我——你媽媽,都是他送來的。就更不用說你了!要不是這樣,你這個怪裡怪氣的小妖精似的孩子是從哪兒來的?」

「告訴我!告訴我!」珠兒一再喊著,這次不再板著面孔,而是笑出了聲,還在地上跳著腳。「你非告訴我不可!」

對這一逼問,海絲特可沒法作答了,因為連她自己也尚在陰暗的迷宮中徘徊呢。她面帶微笑、週身戰慄地想起了鎮上鄰居的說法,他們遍尋這孩子的父親沒有結果,又觀察到珠兒的古怪作為,就聲稱可憐的小珠兒是一個妖魔助產物。自從古天主教時代以來,世上常見這種孩子,都是由於做母親的有罪孽,才生下來以助長骯髒惡毒的目的。按照路德[11]在教會中那些敵人的謠言,他本人就是那種惡魔的孽種;而在新英格蘭的請教徒中闖,有這種可疑血緣的,可不僅僅珠兒一個孩子。

第七章 總督的大廳

第八章 小鬼和牧師

第九章 醫生

第十章 醫生和病人

第十一章 內心

第十二章 牧師的夜遊

第十三章 海絲特的另一面

第十四章 海絲特和醫生

第十五章 海絲特和珠兒

第十六章 林中散步

第十七章 教長和教民

第十八章 一片陽光

第十九章 溪邊的孩子

第廿章 迷憫中的牧師

第廿一章 新英格蘭的節日

第廿二章 遊行

第廿三章 紅字的顯露

第廿四章 尾聲

註釋

  1. 科頓(1584一1652),生手英國1632年移居場薩諸塞,遂成為波士頓有權勢的清教牧師,以善寫訓戒文著稱,後捲入驅逐安妮•哈欽遜及羅東•威廉斯的事件。
  2. 艾薩克·約翰遜,北共馬薩諸塞英國殖民地的創始人。
  3. 安妮·哈欽遜(1591一1643),出生於英國的英國教士,她認為靈魂的拯救只有通過個人對上帝感化的直覺,而不是依靠善行。此主張觸怒馬薩諾塞宗教界,並引起論戰和分裂。1637遣審汛並被逐出,她和家人遷居羅得島,後在紐約州被印第安人殺死。
  4. 一種主張基督徒可以按照福音書所闡明的受到感化而擺脫道德法律約束的教源。
  5. 或稱「員格汲」或「公誼會」,是一個沒有明確的教義,也沒有常任牧師,而靠內心靈光指引的教派。
  6. 指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據記載,當年在英國受迫害的清教徒,先逃亡到荷蘭,隨後移居新大陸。
  7. 據傳為《舊約·但以理書》的作者,被視為最賢明的裁判者。
  8. 巴拉塞爾蘇斯(1493一1941),瑞士的煉金術士和醫生。
  9. 《舊約·創世記》中說,該隱是亞當及夏接之長於,固妒嫉而殺死弟弟亞伯。
  10. 希臘種話中說,腓尼基王子卡德馬斯殺一龍後種其齒,遂長出一支軍隊,相互征戰,最後餘下五人,與卡德馬斯建立底比斯國。
  11. 馬丁·路德(1482一1546),德國神學家,家教改革的領袖。